【壹】初遇
初见景瑞,是在潇潇河边。他白衣胜雪,斜倚在花枝上嗅着一丛梨花,垂闭的睫毛黑密如扇。回头看见我,他问:“你就是雀使?”
彼时云水低垂,天光似轻羽落在肩头,勾勒出他绝世的俊秀风姿。我看痴了眼,半晌才点头。
他便笑了,飞鸹般向我飞来,深袖宽衣翻卷如云,果然是修为极高的道人。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将手中梨花丢给我:“这朵最香,送你。”
我羞赧而笑,寻思着不知要如何感谢。他却已经催促道:“快带路吧,国主也该等得急了。”
九千年前,猎人后羿将天上的太阳射落了九个,那九个太阳落在大地上,便化为圣火。而我们雀国,天生的职责就是守卫圣火。
雀女们不会白白辛苦。圣火每隔千年就会有一天达到鼎盛,雀国会在此日举行祭天大典。总有一只雀精,能够涅槃为凤。
最有可能化为凤凰的,就是国主飞鸢。因为她容貌冠绝天下,是道行最高深的雀精。
然而在距离大典还有一个月的时候,雀国下了一场大雪。白雪和着梨花一同飘落,洋洋洒洒,整个大地银装素裹。
族内的老人说,这是不祥之兆。
飞鸢请来了高人景瑞,为雀国驱走这场莫名的大雪。我,就是那个来接他的使者。
和景瑞一起来到飞鸢的金殿,我看到飞鸾坐在宝座之上,笑容如同春水涟漪,一层层地漾开。她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扶着宫女一步步走下殿阶,声音如同鹂音般清脆:“有劳道长了。”
景瑞略微颔首,笑答:“为国主排忧解难,景瑞何其有幸。”
他眸色清亮,映出飞鸢的笑靥,是那般令人痴迷。
【贰】春心
自打从金殿里回来,我就失了魂。
那枝梨花被我插进碧玉瓶,远远看去,犹如白妆碧纱裙的美人。看得久了,那梨花就从枝头一路开进了心里。
直到门板被人一脚踢开,我才如梦初醒。
朝歌闯了进来,将我一把拎起来,那双毛毛糙糙的大手抚上我的胸口。我又羞又愤,正想骂过去,他已经大惊失色地道:“你生了情根!”
果然,气沉丹田之后,心中似有藤蔓缠绕。
漫长的修仙途中,最不能生的就是七情六欲。否则,修仙到头也只能做一名散仙,无法位列仙班。
我呆呆地望着床头的那枝梨花:“生了情根又怎样,我又不想成仙。”
景瑞的临花一吻太温柔,足以揉碎任何一颗少女心。若是能和他立下白头约,我成不成仙又有何妨?
朝歌冷嘲热讽地道:“我奉劝你忘了景瑞吧,他现在和飞鸾国主在深宫里下棋赏花,情投意合,整日惬意得很呢。”
“只要你帮我,说不定他心里就只有我。”
“怎么帮?”朝歌不以为然。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翅羽,上面的嫣红已经褪去鲜亮,隐隐露出底下的乌黑。拔去一根羽毛,轻轻一吹,那红色的羽毛就彻底褪成了丑陋的黑羽。
三百年前,我得了一种怪病,羽毛脱落殆尽,重新长出的羽毛乌黑如墨。红雀转眼就变成了丑陋的黑乌鸦。
那时我躲着不肯见人,是朝歌找到我,用凤仙花汁将我的羽毛重新涂成了红色。他用清亮的眼睛看着我说,记住,你叫梨雪,是最美丽的红雀。
可是凤仙花汁经过圣法淬炼,也只能保一时鲜丽。七天后,同样会脱落露出不祥的黑色。
我只能定期往羽毛上涂抹凤仙花汁,就好比画皮的妖,终究要吃掉人心才可以继续披着人皮。
也是朝歌安慰我说,人间的女子都爱凤仙花,十指丹寇,鲜红如滴,别有一番妩媚风情,所以我就当自己是做了一回凡间的闺阁女子,需要用凤仙花来妆点自己。
只是,景瑞会倾慕一只黑乌鸦吗?
“我要你帮我淬炼凤仙花汁。”
朝歌眯了眯眼睛,不以为然地问:“我凭什么帮你?”
我格格笑起来,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就像三百年前,他常常站在花丛里,让我搂住脖子当秋千一样晃来晃去。
谁知朝歌他顿时面红如血,推开我结结巴巴地说:“男女授受不亲,不亲!”
最终,朝歌被我半胁迫地答应了。
他带我去了御花园。在那里,他偷偷扣下了一个小山头,栽种了漫天遍野的凤仙花。
他用灵法将凤仙花汁淬炼出来,涂抹在我的羽翅上,于是那原本即将褪色的翅膀比以往更加红艳。
为了妆点,他还捉了一些萤火虫,给我的翅膀添加了一些莹莹金粉。我映着溪水,看到身后羽翅焕然一新,如夕阳映出的江火,闪着粼粼光点。
“朝歌,等我做了道长夫人,回来请你喝喜酒。”
他却笑得勉强。
【叁】清夜
我以为,翅膀变得这么美丽动人,景瑞一定会惊艳。
是夜,月凉如水。
我抖出一身红羽,避开皇宫的守卫,施施然降落在景瑞的窗棂上。窗内只有一豆微光,将他俊逸的身影拉得修长。
他在书案旁执笔写字。那是长长的经文,从案边直垂到地上。我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望过去,发现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心生一计,用手指遥遥点了点经文,那上面就多出了五个字:梨雪共韶光。
景瑞吃惊,抬起蘸墨的笔尖细细地看。看他这模样,大概还以为是毛笔成了精怪。
我伸出手指一戳,那笔尖就在他脸上点出一块墨迹,可笑又滑稽。
“小红雀,别闹。”他回头看我,并未动怒,只是在灯影里微微笑开。
我将涂了荧光的红羽翅展开,轻轻落在他面前:“道长可发现我今日有什么不同?”
他轻轻摇头。
“再猜。”
“小红雀,把这几个字去掉吧。”他将毛笔搁下,“这是驱雪用的经文,有很强的法力,不能沾染其他灵力。”
我不乐意了,扁了扁嘴巴,迟疑地将那几个字收回手心。
他终于重新笑起来:“多谢。夜深露重,还请你早些回吧。”
我怔住,没想到这一身荧光红羽竟然半点也入不了他的眼,占不了他的心。情急之下,我扑上去靠在景瑞的肩头,喃喃地问:“道长,驱雪之后,为我留下来,好不好?”
他收了笑:“我会留下来。”
我惊喜。
可是下一句话就让我打入寒冰地狱:“我会为这雀国的凤凰留下来,辅佐她位列仙班。”
凤凰?
那岂不就是飞鸾?
祭天大典中,最有可能涅槃为凤的雀精,只有飞鸾。只是我才不信景瑞是为了辅佐凤凰。正如朝歌所说,他们郎情妾意,情投意合。
“飞鸾究竟有什么好?只要努力修行,我也可以涅槃成凤的。”我不甘心地问。
景瑞突然闪电般出手,我只觉得背上一痛,就被他扯去了一根羽毛。
他用两指拈着那羽毛,悠悠然吹了一吹,那凤仙花染就的颜色就骤然脱落,只剩沉沉的乌黑。
“小红雀原来是只小乌鸦。”他淡淡地说着这个残酷的事实,“既然生来想要成为凤凰,就好好修炼,不要牵挂男女之事。”
原来他早已窥破我的秘密。
我窘迫,复而愤怒,将经幡上的经文抓起一把,扑棱棱地飞了出去。
外面寒风呼啸,我坐在琉璃宫瓦上,伤心得直掉眼泪。展开手心,那些经文早已被我捏成齑粉,随风散进了夜色。
原来只要是男人,无论道行深浅,都是在乎女子的容貌的。
【肆】偷吻
因为景瑞的绝情,我足足在**躺了三天。情根缠绕在心头,千丝万缕,愈收愈紧,如同自缚的茧。
我抱住鸳鸯枕,极力地压抑住哭声。蓦然脊背上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应是谁的一只手。
那手十分灵活,小蛇般摸上我的颈窝。我闪电般出手,将那只手狠狠一折,黑暗中顿时传来朝歌的痛呼声。
“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么?”夜闯闺房又算怎么回事。
朝歌使劲挣脱,眼睛在月光的映照下清亮如玉:“我只是想让你不那么难过。”
原来他是想偷偷斩断我的情根。
可是情意陡生,并不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一眼之缘,有时候要用一辈子去还。
我气结,作势要唤出手风将他扇出窗外。他适时将我搂进怀里:“不想斩断情根,就收收心思一心修道,早日成为凤凰得好。”
我赌气:“我没有做凤凰的命。”
“我说你有这个命,你就有这个命!”朝歌扳过我的肩膀,斩钉截铁地说,“每只雀精都有成为凤凰的可能,凭什么就只有她飞鸾?”
我心里终于生了疑,细细地看朝歌:“你很希望我参加祭天大典?”
“当然,你只有成为凤凰才能褪去这一身黑羽。梨雪,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涂一辈子的凤仙花汁?他日你遇到良人,万一嫌弃你的黑羽毛,怎么办?”
我看着朝歌,哀伤不已。
原来青梅竹马的朝歌,也会嫌弃我的黑羽,怂恿着我去参加祭天大典。
生有黑羽,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妄自菲薄,连带着整颗心都低进了尘埃,觉得自己配不上世上的任何一名男子。
是景瑞的出现,让我心里生出了小小的侥幸。那个送花的俊美男子,也许会被翅羽上的凤仙花汁所迷惑,从而愿意和我一生一世。
可没想到,他也同朝歌一样地嫌弃。
“如果雀国上下都知道你有一身黑羽毛,那么你几千年都别想嫁出去了。”朝歌还在絮絮叨叨,突然嬉皮笑脸地靠近我,“要不,嫁妆涨一倍,我可以考虑娶了你。”
我一巴掌将他扇开,于是朝歌一个站立不稳从窗台上栽了下去。
只听外面噼里啪啦地响,还有雪团落地的噗噗声。数了数,朝歌这一跌足足挂断了五根树枝。
后来朝歌说,我那一掌杀气太重,害得他腿骨受损,要我替他去管理花草。
我乐得自在,一个人扛着花锄去了御花园,一干就是三天。
当然,并不是培育花草。
我将朝歌的隐形草偷了个干净,连夜织成了一件隐身衣。
披上隐身衣去了金殿,果然没有人能看到我。于是我大摇大摆地去了圣殿,想给景瑞捣捣乱,却挫败地发现——
五步一岗,三步一哨,皇宫里到处布满了雀卫。
难道上次夜行暴露了行踪?
我后悔上次太莽撞,只好在宫里四处随便逛了逛,没想到在长廊尽头碰到了景瑞。他捧着写好的经文,清风道骨地向这边走来,身后跟着浩浩****的青衣侍从。
他如天上云霓,沾染了金风玉露,化为一剪春风吹开心扉,搅得人五脏六腑都充斥着七情六欲。
我看呆了眼,摸了摸胸膛,里面那一颗春心又雀跃起来。没想太多,我展翅飞了过去,低头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嘴唇上的触感滑腻清凉,如同一块上好的冻玉。
我满足地挪开身体,回味着那销魂一刻。没想到景瑞就在这时停了步,转头看向我。
“你又调皮。”
说话时,他薄唇轻抿,漾起了讥笑的纹路。那双狭长凤目,眸光深邃如潭,足以将我没顶。
我整个人都僵住,难以置信。他,他居然看得到我?
这隐身草已在御花园里生了千年,结果被景瑞一眼识破,这该是怎样深厚的功力?
不,应该说是妖孽。
“先让开,我得赶去驱雪,你可不要捣乱。”他并未停步。我张口想说什么,但眼前已有青衣侍从经过。
等他们走得老远,我还站在原地,从头凉到脚,只有脸颊烫得要命。
【伍】意外
景瑞果然道法高强,不出三日,雪就停了。
放晴那日,苍穹之上云卷云舒,碧蓝清透如同琉璃。飞鸾在大殿之上大设宴席,优雅曼妙的丝竹声飘得很远。
我披上隐身衣,独自混进大殿。景瑞坐在上座,青苍道服在翠深红浅之中很是扎眼。飞鸾和他谈笑风生,眉目间脉脉流情。
原来景瑞的温润和优雅,都是为了飞鸾一人。
还来不及伤心,就有足音遥遥地传来。靠在柱子上,我懒懒地探出头去看。原来是两名送膳雀女,正端着盘子一前一后地向大殿这边走来。
看菜色,清一色的素食,估计是呈给景瑞的。
正要收回目光,忽见走在前面的雀女突然停步,左右张望了一下。另一名雀女手脚麻利地从袖中掏出一枚药丸,放进托盘中的酒壶里,晃了一晃。
我的心就在那一刻吊了起来。
有人下毒?
如果不是飞鸾授意,我真想不出小小雀女怎会有下毒的胆子。可是飞鸾又为何要加害景瑞,难道两人之间根本就无情无义?
只见雀女放下酒壶,一前一后出现在殿门口,若无其事地走到景瑞面前一一布菜。
“道长,这是一壶上好的御酒,你我共饮此杯,以庆贺大雪初晴。”飞鸾施施然端起酒樽。
景瑞举壶斟酒:“谢陛下赐酒。”
我急了,冲进殿内对着他做手势。可景瑞不理我,只懒懒地看我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眼看他的嘴唇就要触到酒樽,我几步上前将他扑倒。当啷一声,那酒杯被打翻在地。
这一下惊了全殿上下。飞鸾霍然起立,喝道:“来人,有刺客!”
景瑞被我压在身下,满脸震惊。我来不及说什么,就滚到一旁,避开雀卫们凌厉的剑风。
雀卫们挥舞着刀枪,在空中乱舞。蓦然,一个黑影从斜刺里冲出来,为我格挡开无数刀剑。
“快走!”那人小声地命令,将我狠狠一推,回身挡开砍来的利剑。那推来的一掌,在我衣袖上留下一团粘稠的东西。我伸手一摸,摸到了满手的血。
他受伤了!
尽管他蒙着脸,我还是认出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他曾站在草长莺飞的坡地上向我微笑,眼中笑意脉脉流动。那样温柔的眼神,只一眼便永生不能忘。
“朝歌,要走一起走。”我如鲠在喉,几乎无法成句。
他终于妥协,趁着刀剑停顿的那一瞬间,和我一起飞出了大殿。后面追兵紧跟不舍,而前方就是雀国边界,没有人能够越过飞鸾的结界。
“飞鸾恐怕想要加害景瑞,吸取他的千年道行。我不能让她得逞!”我咬牙道,“朝歌,如果你能逃掉,一定要记得救景瑞。”
朝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转翅羽,箭般冲向另一个方向。
我怔怔地浮在半空,看着无数的追兵向他扑去。离奇的是,他使出一个遁地术,转眼就躲开了所有人。
什么时候,朝歌的道行已经这般高了?
因为穿着隐身衣,所以没有人发觉我的存在。我浮在半空,半晌才记起逃走。
我没料到,雀卫会这么快降临。
翌日,天还未亮,就有无数雀卫冲进了我的住所,刀兵相擦的金属声将我从美梦中惊醒。掀开门帘,雀卫乌泱泱地冲上来,将我团团围住。
雀卫们将我关入天牢,用手腕粗的铁链将我全身锁住。这样动弹不得地过了一日,飞鸾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她的凌人气势如同利剑:“梨雪,没想到你是宴会上的刺客。”
除了矢口否认,我没有任何办法。
飞鸾自然不信,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景瑞说是你,那就是你。”
我如遭雷击,喃喃地道:“什么?”
果然是他。
只有他才能看到隐身衣下的我,所以飞鸾才能这么快地将我捉拿。可是景瑞,就算不爱我,也没必要这样绝情吧?
我低下头,眼角酸楚。
飞鸾最后看了我一眼,高声命令:“来人,将她押送到圣坛祭火!”
【陆】祭火
祭坛四周聚满了雀族,向着熊熊燃烧的圣火三跪九叩。
我被封了灵穴,无法使出任何灵力。这样的我,无异于一只普通的雀鸟。只要被推进圣火中,不出一个时辰,我的元神就会焚烧殆尽。
同样是跳入圣火,灵力护身就是涅槃,而灵穴被封就是祭火。
红焰冲天,有人卓立火前,一身青苍道服冷隽清雅。我被推搡着上前,终于看清他俊秀的眉眼,还是蓄着云淡风轻。
我想问他为何要害我,可是全身灵穴被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景瑞终于低眸道:“你莫怪我。”
他伸手抓住我的双翅,足下用力,升上半空。火舌在我脚下肆意张狂,灼热的热浪烫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艰难地回头看他,想从他眼中看出一丝不舍,可是却看到无风无浪,波澜平静。
也许对于景瑞来说,我不过等同于一只蝼蚁,激不起任何怜香惜玉的情绪。
就在这时,有声音从远处震**传来:“住手!”
远处蓬山万里,一个身影犹如轻俏的箭,直直向这边飞来。不过须臾,我便能看清他的面容。
是朝歌,只是他的双翅,居然不再是鲜明的红,而是墨染的黑。
飞鸾立即整合雀卫:“护驾!”
无数雀卫升上半空,生生挡住了朝歌的去路。他浮在半空,大声喊:“放了梨雪,我才是闯宴会的刺客!”
飞鸾冷笑。
“你是刺客,那她呢?”
朝歌远远看我,目光伤痛:“不关梨雪的事,是我在御花园里偷种了隐身草,潜入宴会想要行刺!雀卫削下的黑羽,就是我的!”
不,那黑羽是我的!
是我爱慕虚荣,一直用凤仙花汁将羽毛涂成红色。是我自不量力,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我想大声辩解,可是只能发出破碎的嗓音。
飞鸾目露凶光,冷道:“我可以放了梨雪,但也是有条件的。你自己封了灵穴,跳进圣坛祭火!”
不!
我挣扎起来,可是景瑞紧紧地抓住我,让我不得动弹。他在我耳边轻声道:“安静点,有人替你顶罪,不好吗?”
尽管喉咙剧痛,我还是挤出了几个字:“求……你,救他……”
景瑞别过目光,不再理我。
我眼睁睁地看着朝歌最后看了我一眼,目光怆然,然后封了自己的灵穴,跳进了圣火。火焰瞬间升高,直冲天际浮云。
我呆呆地看着圣火,眼泪模糊了视线。
朝歌死了。那个有着清亮眼神的他,死了。
不知何时,景瑞将我的灵穴解开。我回身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他微微一笑:“只是想让你恨我。”
我将羽毛化为利剑,狠狠地插进他的胸膛。让人惊异的是,景瑞并没有闪躲,表情依旧晦暗不明。
“景瑞!”飞鸾将我狠狠拉开,锐利的剑尖眼看就要冲入我的心脏。然而景瑞就在这时伸手攥住剑身,手上的鲜血淋漓而下。
飞鸾皱了皱眉头:“梨雪已经没用了,为什么不杀她?”
景瑞依旧淡笑:“留着她,祭天大典的时候祭火。飞鸾,我要亲眼看着你化为凤凰。”
飞鸾一怔,松了握住剑柄的手,两颊红霞涌动。
若不是知道她对景瑞也起了杀心,我此刻也要以为她在娇羞不已。
【柒】囚禁
我被景瑞带回了他的寝殿。
他将我的灵穴封住,关在一只铁笼子里,每日只提供一碗清水。偶尔感觉寂寞了,他才会将我的穴位解开,让我说说话。
我告诉他,飞鸾想要杀他,想要将他的道行占为己有。可是景瑞只是微微淡笑:“她要想,就拿去好了。”
“你就这么爱她?”
景瑞摇头,轻声道:“不爱。”
“那你为什么这么舍命!”我攥着铁栏杆哭吼,“你还杀了朝歌,杀了他!”
“是他想替你去死。再说,有人祭火,圣火才会烧得更旺。”他将手伸进笼子,勾起我的下巴,逼我看他。“说,你很爱他吗?”
我倔强地看着他,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我恨你。”
景瑞收手,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很好,很好。”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把梨花递给我:“你看,这是今年最后的梨花,我专门为你收集的。”
我掩面啜泣,然后疯了一般地将梨花狠狠撕碎。雪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我支零破碎的心。
他没理我,兀自离去,渐渐模糊的青色身影飘然遗世。
景瑞如云翳,遮住山影万重,让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他为何要杀朝歌,为何知道飞鸾动了杀心也要帮她,种种谜团深不可测。
我在笼中浑浑噩噩地过了很多天。
景瑞再没来看我,只是偶尔在深夜,他会走进笼中,将我轻轻抱起来。我想要推开他,但他的手劲很足,不容我抗拒。
“放开我,景瑞。”我终于哭喊起来。
他不理我,只是将我向下压在膝上,右手在我的翅膀上涂抹着什么。半个时辰后,他才重新松开我。
我后退,惊惧地往翅膀上一抹,竟然抹了满手的猩红。
“你做了什么?”
景瑞勾起一抹笑:“没什么,只是做了朝歌以前做过的事情。”
他竟然……研磨了凤仙花汁,将我的翅膀染成了红色?
“为什么,你……”
“只是为了好看而已。”景瑞打断我的话,拍拍手站起来,走出笼子将锁重新锁上。“忘了告诉你,朝歌的翅膀是我染黑的。也是我提议,他可以用这种方式骗过飞鸾,替你去死。”
我将手攥得咯吱作响:“总有一天,我要为朝歌报仇!”
“你会有机会的。”景瑞轻笑,伸手轻抚我的脸颊,“你记住,一定要让我万劫不复。”
【捌】为凤
祭天大典那日,天幕清和。
我被五花大绑着送上祭坛,热辣的火烟扑在脸上,灼烫一片。雀卫们在阶下欢呼,庆贺着盛典的到来。
飞鸾装扮一新,浮在半空,含笑看着我和景瑞。终于,她发出幽幽的叹息。
“景瑞,梨雪一个人祭火就可以了,你何苦也要祭火?”
什么?
我回头看景瑞,声音嘲讽:“景瑞道长,为了飞鸾,你居然真的不要命了?”凡人的道行再高,在圣火中也只能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他淡然笑开:“当然。”
飞鸾眼中终于现出不忍。我想,她是被景瑞感动了。想来也是,有这样一个人不计回报地对你,铁石心肠也会捂暖。
“景瑞,不要祭火,反正金乌已经死了,凤凰只能是我。”飞鸾继续劝说。
心中的某根弦,莫名被拨动。隐隐的,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问:“什么金乌?”
飞鸾愕然,复而笑道:“梨雪,你和朝歌相处了几百年,都不知道他其实是金乌么?”
我猛然记起,似乎幼年在古籍中读到,所谓金乌,羽黑如夜,在火中涅槃可化为凤凰。
“几百年前,龟甲卜卦,预言雀国中藏有一只金乌。只要这只金乌涅槃,凤凰就不可能出自雀族。”飞鸾眸光渐渐阴狠起来,“非我族类,必杀之!”
说什么宴会刺客,原来都不过是借口。而真正的原因,是飞鸾要除掉金乌。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朝歌会是金乌。
我想起了自己翅膀上的黑羽,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景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朝歌不可能是金乌!”我难以置信地说,“金乌浑身黑羽,难道是……”
他低头看我,答非所问:“梨雪,你还爱我吗?”
我木然摇头。长在心口的情根,已经彻底枯萎。
“我恨你入骨。”
他神色如常,勾唇淡笑:“恨我就好。”说完,他向飞鸾朗声道:“国主,我心意已决,现在就开始祭天大典吧!”
飞鸾眼中有无限伤痛,然而她还是识时务的,咬了咬唇,终于高声下令:“大典开始!”
鼓声震天,无数雀族前仆后继地扑进圣火,忍受着烈火的煎熬。
真的要死了吗?
我默默闭上眼睛。就在这时,头脑突然一片清明,接着四肢也轻松了许多。我惊愕地睁开眼睛,发现景瑞将我的灵穴解开了。
“记住你说过的话,你恨我入骨。”
景瑞一把抱住我向圣火扑去。凶猛的火焰中,他的面容渐渐模糊,而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天灵感灌入我的全身。在圣火中,我感到自己正在脱胎换骨。
“景瑞,到底为什么?”
【玖】花海
我没有得到他的答案。
圣火将羽毛上凤仙花汁彻底褪去,丑陋的黑羽也迅速瓦解,最后我身后的翅膀上,生出了金闪闪的翅羽。
等我浴火而出之后,羽毛在天光映照下煜煜生辉。飞鸾和雀族从火中飞出,望着我目瞪口呆。
飞鸾突然怒目相向:“原来你骗我!”可是话音刚落,她便被雀卫按到在地。
雀卫向我跪下:“参见国主!”
我惊讶不已。最后,还是族中的老人捧来铜镜。在镜中,我看到自己已经生出一身华羽,蜕变为凤。
族中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问道:“国主,原来你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金乌吗?”
“我只知道,自己在三百年前生出了黑羽。”
“那正是金乌的羽毛。在这三百年中,飞鸾一直想杀掉金乌,却不料想自己在最后关头杀错了人。”
我怔然。
“那朝歌,是谁?”我喃喃地问,“景瑞又是谁?”
没有人回答我。
景瑞再也没有从火中走出,我一直不相信他死了。他的道行那般高强,怎么会任由自己灰飞烟灭?
在雀国寻不到答案,我便飞上九天,去了天庭。
六六三十六洞天,漂浮着五色瑞云,阆苑琪树是那般美丽。天帝告诉我,若我想在仙庭任职,便可以留下。
我摇头拒绝:“我只想找到朝歌和景瑞。”
天帝只说:“看来你情根没有除尽,还需要在人世间一些时日。”
一句话,我便在雀国留了一千多年。
我不明白,为什么天帝说我情根未除。我明明不爱朝歌,也恨透了景瑞。
只是偶尔在梦中,会梦到初见景瑞,彼时他送我一枝梨花,告诉我那是最香的一枝。
也会梦到他波澜不惊地提醒我,记得你说过,你恨透了我。
终于,我忍不住冲上天庭,跪在南天门,求天帝告诉我真相。也许是终于获得了怜悯,天帝允许太白星君告诉我一切。
太白星君带我到了一处花地,那里草长莺飞,花海漫天。
“你本是天庭的一只凤凰,与东君上仙生出情意,所以双双被罚入凡间历劫。东君上仙落凡之后,化为一名修仙道人,要经受四十九世轮回之苦。而你,就降生在雀国成为一只金乌。”
如果景瑞是东君上仙的转世,那朝歌又是谁?
太白星君叹息,道:“朝歌是东君上仙用最后一点灵力化成的替身,千百年来在雀国一直陪伴着你。为了躲避飞鸾的戕害,他用凤仙花汁将你的羽毛涂成红色。”
我整个人都怔住。
“那景瑞让我恨他,原来是……”
太白金星答:“修仙之人,岂可有七情六欲。他不灭你情根,你如何能入仙宫?梨雪,他不愿意你在凡间受苦,所以才会想要你早日涅槃。”
原来景瑞从未嫌弃过我的黑羽,原来他一直想要我重返天庭。他这样对我,而我却亲口对他说,我恨你。
“既然劫数已经过去,为什么景瑞没回到天庭?”我急急地问太白星君。
他眼中是无限的悲悯:“他将千年的道行传给你,哪里还回得来?”
原来那圣火,只成全了我一人。
因为情根深种,便度不过这劫数。
我懂,可我还是不信他再不回来。
最后,只剩了我一个人站在花地里,哭得昏天黑地,终于喉咙嘶哑。
心口的情根迅速生长,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枯萎。
情根疯狂地生长,吸走了仙气,而我的身体也越来越重,于是从云端向凡间直直坠去。
天宫越来越远,有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日的云水低垂,天光轻羽。
还有遇见你的那一刻,情生意动,花海如潮。
景瑞,你不愿意我留在凡间受苦。可留在这没有你的阆苑仙境,每一瞬都是煎熬。
这一次,换我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