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从桥头往东的第五株梨花下,埋着去年藏好的花雕酒。
彼时,暖风拂来,簌簌而落的梨花,似雪花飞舞,如梦似幻。花瓣纷纷入水,连溪水也带着清香。
南宫离颔首微笑。今年梨花的盛事,总算没有错过。
然而一边的喜世却咬着手指,难过地说:“爹爹,花雕酒怎么比去年少了一瓮?”
他凝视树下,可不是?也不知是被谁崛去了一瓮,树下的泥土还都是新的。心上一喜,他不由得拊掌大笑:“还能有谁,是她啊——”
接着,相思如潮而至,如暖风卷飞花般,漫上心头。
【贰】
记忆中和他一样喜欢喝花雕酒的,只有她。
初见飞雪,是在南宫离十五岁那年吧。彼时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孩童,穿着翠色双襟夹袄,站在父王身旁竟未及腰。
父王沉声说:“离儿,从今天开始,飞雪就是你的妹妹。”
心一恸,少年却扭过头恨恨地说:“我的妹妹,只有素素。”
“离儿,额墙有耳,别胡说!”父王蹙紧眉头,轻声呵斥,“你要记住——飞雪是我一个宠婢的女儿,流落在外足足十年,这几日才寻回。”
什么宠婢的女儿,什么流落在外足足十年,都是谎言。
其实,飞雪只是一个街头卖艺人的女儿,以表演杂耍为生。父王食客中有个神算子,他算出飞雪命格中带有贵气,有贵妃之相,所以飞雪才被父王收纳在府中。对外宣称是寻回遗珠,其实父王打算对她加以训练之后送入宫中,以助自己稳固地位。
“离儿,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若要素素不会白死,只有一个字——忍。”
说完,父王转身离去,只留下了飞雪。
风卷雪花,铺头盖脸地洒下来。他看到自己的倒影映进飞雪黑琉璃般幽深的眼睛,是那般孤高淡漠。
“你记住,虽然在人前你我兄妹相称,但是——我妹妹,只有素素。”少年冷冷地说。令他意外的是,飞雪却扬起脸,一字一句地说:“我也从没想过喊你一声兄长。”
那张玉雪可爱的脸上,满是倔强。
一位抱琴而来的琴师打破了两人的对峙,说是奉了王爷之命,来教习飞雪小郡主声乐。南宫离点点头,几步开外开始练起剑术。虽说眉目间犹带疏朗,但是他已经能将紫金软剑舞得犹如银蛇,剑声凌厉。
风卷着雪花,漫天漫地地洒下来。只见剑声飒飒,有素色衣衫上下翻飞,笼了一层银亮的光,寒气逼人。
“郡主,请先把手放在琴上。”琴师恭敬地说,她却被舞剑的少年所吸引。眼珠子咕噜一转,她把小手拨在弦上,便有杂乱的琴音聒噪起来。
南宫离蹙了眉,一个回身甩了一个剑花,便有一根琴弦“叮”地一声断了。她一声尖叫,猛然缩回手,手指上已然是红肿一片。
“她不想学,就不要逼她,”南宫离对吓得目瞪口呆的琴师冷冷地说,“省得坏了练剑的好兴致。”
欲转身,衣襟却被一双小手牵住。明明是很小的力道,他却无法挣开来。回过头,只见飞雪目光灼灼:“你教我练剑,我就不再弹琴。”
那神情仿佛一只饥馋的小兽,已然藏起了爪子。
曾几何时,素素也是如此牵着他的衣襟,摇着晃着,笑吟吟地说:“离哥哥,教素素练剑。”而他总是搪塞说,女孩子家练什么剑。
谁知,一朝生死两茫茫,此生竟再也没有教她练剑的机会。
雪舞时节识飞雪,也不失为一种缘分。于是,他说:“好。”然后,看见自己的倒影映进飞雪的眼眸中,被汹涌的欢喜所湮没。
经年以后再忆起,才豁然明白,原来这便是缘起,牵引出一生的情爱。
【叁】
南宫离很快就知道,教飞雪练剑,原来是个苦差事。
她性子本就烈,不服管教,还爱面子。和他执剑对打时,总是要他让她三招。若他不肯的话,她便撒娇撒痴,偷偷地在他的紫金软剑上做手脚。
有一次,飞雪将他的软剑藏了起来,终于惹得他发了火。徒手将她的软剑夺下,往地上一贯:“不想练剑,就别练!”
她握住酸痛的手腕,眼眸里蓄起泪光,赌着气离开了他。
不曾想,她离开之后,竟然偷走了他埋了一年的花雕酒。看着梨花树下掘成小土堆的几个酒坑,南宫离苦笑不得。
寻遍整个王府,最后在后花园的一棵树下寻到了她。彼时她坐在一个石桌旁,面前是一坛一碗,浅浅饮酒淡淡笑,仿佛看不见他满面的怒容。
“女孩子家,哪有喝酒的?”他沉声说,眼神锐利。
飞雪调皮一笑,抬手抚摸着他眉间的褶皱:“飞雪也想尝尝酒滋味,是不是真的能借酒浇愁。”
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小儿女的娇媚,像极了她。很多年前,素素也是如同飞雪一般,半真半假地抢过他的酒杯说,给素素尝尝这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真的能借酒浇愁。
他想得出神,连飞雪凑过来也不知道。她将手抚上他的眉宇,轻声问:“每次喝醉,你都会喊一个名字,素素。她是谁?”
心一痛,有愁绪如涟漪般散开。,看向她清亮的水眸,他第一次揭开心上的疤,诉说那个他不能忘怀的女子。
素素是他的亲生妹妹,几个兄弟中,她最亲近他。
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前,南宫家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边疆,路途险恶,几个族人不幸染上恶疾,其中也包括素素。他犹记得她临死那天,他抱着素素瘦弱的身体撕心裂肺。
后来翻了冤案,族人从边疆召回,家族重新振作,但素素的死,永远难以挽回。
“这些往事,告诉你也无妨,”他长叹一声说,“你和素素很像。”
“好吧,”飞雪像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般,“那我喊你一声兄长。”
他哑然失笑。如果飞雪能代替素素,他就不用借酒浇愁,也不用在暗夜里握紧愤怒的双拳,更不用彻底丢掉忠君的心思,走上谋逆的道路。
【肆】
时光荏苒,轻擦而过。
转眼间,已是六年过去。
是夜。一轮明月皎如玉,夜露凉如水。
南宫离有些无眠,起身在庭院中的石桌上喝酒。那是一坛上好的花雕酒,其香芳郁,质地特浓。
忽有泠然琴声传来,极为悦耳动听,在这暗夜里好像天籁空降。辩声似是飞雪的厢房那边传来。南宫离澹然一笑,飞雪那丫头,不是素来最讨厌弹琴吗。
这般想着,他已经运轻功起身,落到西雪阁的墙头。果然,飞雪一身淡蓝珠光衣衫,正端坐在厢房门前抚琴,有淙淙琴曲悠然流淌。
她凝神定气,弹得仔细,竟然没有发现隐在夜色中的他。南宫离忽来了兴致,仰脖送入一大口花雕酒,朗声说:“弦歌唱千回,金樽满又空,妹妹好雅兴。”
琴声蓦地一停。南宫离看见飞雪缩回手,手指上有血珠滚落,忙飞身而下。
眼见飞雪眼中储起泪花,他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从她袖笼里扯出一块绢帕就往她手上捂。血顿时洇了那块绢帕一片。
她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从没想过喊你一声兄长。”说完一扭身,几根如暮青丝便从她的耳后滑下,拂到他的手背上,激起似有还无的异样。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陡然尴尬起来,徒留长夜寂静。
他忽见那块捂着飞雪伤口的绢帕上,竟然毫无针线刺绣的花样,忍不住笑言:“这块帕子倒是一干二净,怎么不绣些花鸟鱼虫?看来你又偷懒了。”
也许是意识到方才的话的确唐突了,她恢复了常态,一双水波漾漾的眼睛看着他:“才不是呢,我在这帕子上绣了月亮!”
南宫离一个怔愣,低头细看那帕子。上好的玉色蜀绢,泛着丝白的光泽,还真像轮遍洒清辉的玉盘。若是在帕子上绣上花样,反是糟蹋了。
他蓦地想起,面前的飞雪也如这帕子一般玉洁无暇,然而一如宫门深似海,有朝一日她被送去宫里,不知要面对怎样残酷的后宫争斗。
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为素素复仇,是清君侧立天下的宏伟大志。
他只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被一道厚厚的宫墙隔开,然后咫尺天涯。
【伍】
该来的还是来了。
皇帝三年一选秀,无论官家还是民间的未婚女子,都要选出才貌双全的作为宫妃。
这便是送飞雪入宫最佳时机。
那年春天,梨花开得正盛。风一过,飞舞的花瓣如漫天飞雪。他就在这般美景中,找到了飞雪。
彼时,她正弯腰掘着树下的泥土,那里埋着他亲手酿造的花雕酒,清冽香醇。
他这才记起,飞雪每年都爱偷喝他的花雕。思及此,他澹然而笑。
闻声,她回头看见了他,吓得跳到一边,旋即黑琉璃般的眼珠子一转,便巧笑倩兮地说:“飞雪想帮离哥哥把酒掘出来,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南宫离上前,把一坛花雕酒从泥土里掘出来,开了坛盖便咕嘟灌起酒来。饮完,他将酒坛“啪”地一声摔碎在树下:“飞雪,三日后,为兄送你入宫。”
震惊,痛苦,悲伤,愤怒。
他看见她脸色变了几变,颓然坐下后,突然一个挺身将腰中软剑甩过来,招招凌厉。他只得运了轻功躲避。
“后宫险恶,你要小心行事。”
她不答,手中的软剑更加咄咄逼人。剑走偏锋,他的衣袖被剑风划破。
“你学了这么久的武功,相信舞艺也是通的,你可以拿来取悦皇上。”
她继续进攻,清澈的眼眸里已带泪花。
“要好好学规矩,不可造次,还有明日起我便是骠骑大将军,有事可以和我商量,但要通过里面的一个公公。”
她银牙咬碎,但还是收了剑,泪珠儿大颗落下来。和这风卷而落的梨花一般,楚楚可怜。
他狠狠心,扭头不理,问她:“你知道怎样才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吗?”
剑当啷一声落地,飞雪满脸是泪:“可是我喜欢的人是你。”
他,有过一刹那的犹豫。
然而,只是一刹那。
南宫离默然,从袖笼里掏出一块玉色蜀锦:“飞雪,要得到皇上的眷顾,要以情来动人。”说完,他蹙紧眉头,不忍地抚摸着那块玉色蜀锦。
时间如同指间沙,倏忽而过。那时娇憨的小丫头,已经成了面前这个情窦初开的及笄少女。
蜀锦轻盈而落。他转身,只留下一句话:“记住——在这块帕子上绣上鸳鸯,送给皇上……这是表达情意的方法。”
身后是飞雪撕心裂肺的哭声。他飞身离开,不忍再听。
闭上眼睛,父亲的话在他耳边萦绕:离儿,你已是骠骑大将军,手握重兵。亡国之时,就是你称霸天下之日!
【陆】
就这样将飞雪送入宫中。不久便有喜报传来,说飞雪被封为从四品芳仪。然而,他却发现,她整日呆在自己的行宫中,深居简出,并不求荣宠。
入宫觐见皇上时,南宫离是遇见过她的。她身边只带一个宫女,怔愣地立在荷花池边,不知想什么心事。西施粉的江南银线绣花从肩膀处的宫纱,一直盛开到裙角,让她宛若仙人。
见他走来,她的眼神直直地追望着他,满是戚微和不甘,丝毫不知避讳,让他只得草草寒暄几句,便借口告辞。
其实,他岂不知她、飞雪的心思?可是,她已为妃,他已为臣,又能如何呢?
后宫三千粉黛,人人都争芳斗艳,哪里还容得下一丝一毫的悲春伤秋?这后宫本就是争权夺宠,纵是倾国容颜,若不主动想办法得到圣上的注意,也只能落个毫无恩宠。
一次庆功宴会上,她更过分了。只化了个点额妆,几根金钗无甚花样,绾就一个简单的流云髻,再镶几粒珍珠在螓首,素净得简直要失了礼数,只剩那倾城之姿还算顾了皇家颜面。
南宫离坐在席中,眼角瞥见众妃子言笑晏晏,极尽妩媚,只有飞雪一人落落寡欢。这么一想走了神,杯中物也冷了下来。
歌舞之后,声乐满庭。皇上与众臣举杯同贺。放下酒杯时,皇上突然面向南宫离道:“骠骑大将军尚未婚配,朕可是存心赐一门婚事与你啊。”
这话来得没由头,他忙俯首谢恩。
皇上赐婚的对象是八贤王的次女钰安郡主,芳龄十六,貌美如花。百官纷纷向南宫离道贺,而飞雪的眼神,已经像把刀一般剜了过来,割得他心口生疼。
一时兴起,皇上要妃子们纷纷献艺。南宫离望向飞雪,只见她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起身,一曲飞天舞技惊四座。
她腰若束素,临风起舞,袖中在空中洒出数根缎纱,在轻盈身姿边飞旋,好似飞燕临风展翅之姿。
樱唇轻启,她歌声清冷:夜雨入梦寒,罗衾辗转,裳边鸳鸯成一半。
南宫离从飞纱旋舞之间,看见她泪盈于睫,眼神决绝。而皇上,望向飞雪的眼神渐渐迷离狂乱。
他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飞雪此舞之后,必定承蒙圣宠,而他也将迎娶钰安郡主。
果不其然,皇上当日便翻了飞雪的绿牌子。
南宫离出宫之时,正与抬着飞雪的宝顶金丝软轿擦身而过。心口一恸,他转头望了一眼,那轿子已经晃悠悠地向着皇上的寝宫行去。
关于飞雪的那些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又像飞花零落而去。他的心,顿时落寞如西天的斜阳。
【柒】
遵照皇命,一月后南宫离娶了钰安郡主。掀开盖头的那一刻,一张沉静的脸映入眼眸。当即他心下便了然,一切不过是政治联姻。
八贤王是皇上的心腹,肯把女儿嫁给他,一方面是拉拢示好,另一方面是暗中监视。这么一想,他和郡主之间只剩下些客套和淡漠,丝毫无半点情趣。
除此以外,他开始流连于勾栏瓦肆之间,为的就是造成一个毫无野心的假象,给皇上一个心安。
只是夜半时分,他总会梦见飞雪。那些梦如散落的梨花一般,纷至杳来,暗香浮动。
梦中,她还是往日那个率性而为的小丫头,往桌子边大咧咧地一坐,捧起那坛花雕酒就喝,还不忘怒咤他几句:“离哥哥,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
他唇齿不清地问:“你怎么来了?”
水葱样的指头在他鼻头上一点,飞雪瓷白的脸上都是讥诮:“当年为了让我学会轻功,你恨不得剥了我的皮。”
他傻笑起来,那些手把手教她的场景,又在心头浮现。多少年了,往事竟然还如昨日一般,清晰生动。
只是那毕竟是昨日,纵使昔日情深意浓,他们也都必须活在当下。
不过有一次,梦做得过了火。
那晚南宫离依旧醉酒,也依旧歇在酒肆的厢房里。
梦境忽至,一身男装的飞雪从窗口飞入,神色愤懑,醋意浓浓地指着他责问:“你说,你昨晚没出来喝酒,是不是留在府里听钰安郡主弹琴了?”
他灌了口酒,算是默许。
纵然是毫无感情,有些时候他也必须要和钰安郡主做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仕途这么久,他早已学会了虚与委蛇。不够圆润通透的,从来都是飞雪。
烛光滟滟,蓦然爆一个灯花。他闻声望去,却惊得差点跌了手中的酒壶。原来飞雪竟哭了,点点粉泪缀满脸颊,那般楚楚可怜。
他忙别过脸去:“我和她只是弹琴听琴,有什么要紧”。话虽如此说,心头却一热。
那边静默了许久,才传来叮咚的琴声,在这暗夜里尤为凄凉。南宫离再看飞雪,她正端坐在窗边弹琴,目光哀绝。
边弹边唱:西风卷帘,香阁溢清风。木叶扫阶,秋烟漫道,剪烛影疏淡。夜雨入梦寒,罗衾辗转,裳边鸳鸯成一半。
她的情,他怎会不懂,怎会不知。可是,他们已经擦身错过。如今提起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狠狠心,一个甩手,他将手中的酒壶砸在琴上,发出凄厉的声响。对着惊诧的飞雪,南宫离喝道:“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哀怨的时候!你若真的有心,就帮我完成大业!”
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他只是想断了她的心思。可是飞雪却当了真,含泪离去。
看着她在夜色中的身影疏忽不见,南宫离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终于,不会再梦到你了。”他喃喃自语。
然而,翌日照例按月份结账时,掌柜却多收了他五两银子。
见他茫然不知,掌柜奇怪地说:“每晚都有一个样貌清俊的少年郎,指明和你相识,在你厢房里叫了几坛子上好的花雕呢。难道公子不识?”
南宫离心下讶然,原来那并非是梦,而是飞雪真的来过。
长叹一声,他将银袋留下:“掌柜的,那个少年若是再来,就给他上上好的花雕,不来,就罢了。”
【捌】
一语成谶。
飞雪真的再没来过那间酒肆。大概是因为,他说了那番话的缘故。
匈奴人大举进犯,北方边关告急。虽然朝廷派出大批军队,然而明昭国军民死伤无数,前线请求援兵。
御花园里,皇上听了来报消息的军士,龙颜大怒:“都是一群饭桶!”然后转身看着南宫离:“不知爱卿若领兵北上,有多少胜算?”
他忙跪下:“回禀皇上,微臣只需二十万精兵和半年粮草,方能将匈奴一举击溃!”皇上却眯起眼睛:“若一举击溃,又如何要这么多兵力和粮草?”
气氛凝重,阳光毒辣,额上滑下大颗的汗珠。怪只怪南宫家族功高震主,让皇上表面上倚重,实际上处处提防。
突然,香风细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臣妾拜见皇上,皇上要当心龙体。”环佩玎珰作响,皇上终于缓了龙颜,向来人和声道:“贵妃快平身,身子要紧啊。”说着,已经倾身扶她。
飞雪,飞雪。
皇上让他平了身。南宫离这才起身看她,一双美目中波光缱绻,身体已略显浮肿,仍不掩娇艳。
飞雪如今已经是宫里炙手可热的南宫贵妃。去年冬天她怀了孕,但是足足瞒了四个月,大抵是为了躲避众妃嫔的嫉妒吧。
喝退伺候的宫人,飞雪柔声软语:“皇上,本来后宫不得参议朝政,但是臣妾实在忧心皇上龙体,现在骠骑大将军忠心护主,何不就让他为皇上分担解忧?”
说完,她目光灼灼,眼波顾盼生辉,生把御花园里的美景都一一比了下去。
就这样,南宫离终于得到了二十万精兵,择日出征。他知道,前线溃败,皇上手中的兵权要留在京城,八贤王为保实力不肯出兵,眼下除了他,皇上已经没得选择。
离开御花园时,他回身,深深地望了飞雪一眼。她的苦心,他比谁都明白,只有一举功成,才能不辜负她。
摊开手心,掌心的纹路曲折杂乱,像是他刚被打乱的心。
【玖】
北方的战乱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
南宫离整合了四十万大军要即刻赶赴沙场。临行前,他召集了几个心腹的将领,密谈了一夜。
天光蒙亮,将领们纷纷离开帐篷。待帐中无人,他写了封密笺,绑在信鸽的腿上,看着它向西北的方向飞去。
密笺上,是四个字,只待会师。
其实,父亲早已与北方的蛮族私定盟约,这场困扰明昭国的战乱,不过是逢场作戏。
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骗得了皇上手中二十万精兵和半年的军饷。而北方战地,早已有父亲在接应。只待时机成熟,便杀一个回马枪,攻入皇城。
一切都是按计划行事,无甚不妥。
可是,飞雪该何去何从?此次他之所以能够顺利请出二十万精兵,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向皇上进言,若是公然打着造反的旗号,她就脱不了瓜葛了!
北方苦寒。南宫离从父亲的营帐中走出时,已是夜幕沉沉,只有苍穹中挂着一轮明月。
明月当空照,清辉惹相思。他默默地对着高远夜空,灌了一大口酒水。
飞雪啊飞雪,世间安得双全法,既得江山既得卿?
而父亲的话还在他耳边萦绕:“离儿,飞雪现在是南宫贵妃,注定为我们所用,你不要为了她打乱我们的计划!有了江山,多少美人等着你?”
夜空有细碎的扑棱棱的声音。南宫离心念一动,吹了声口哨,便有只鸽子降在他的手臂。
这是他和眼线之间的传信鸽。心里涌上不祥的预感,南宫离忙展开下从鸽腿上的取下的信,看完顿时如五雷轰顶!
不知是谁向皇上进了谗言,揭发我有谋反之心。一夜之间,皇上盛怒,叱责了南宫贵妃几句,结果惊动了太后,惩罚了南宫贵妃。于是飞雪便早产了,落下重病,只剩一口气苛延残喘。
最无情是帝王家。
后宫妃嫔参议政事,便是死罪。尔虞我诈的后宫里本就难以立足,更何况摊上这么一个罪名!
南宫离紧蹙眉头,忽见信旁边系着一个小包。展开一看,里面竟是个香包,上面绣着一对歪歪扭扭的鸳鸯。
还有一行小字,裳边鸳鸯成一半。
这香包,不就是用当年的那块玉色蜀锦绣做而成的吗?
多年前的静夜里,他指着这帕子问她:“这块帕子倒是一干二净,怎么不绣些花鸟鱼虫?看来你又偷懒了。”
谁知她告诉他,她在这帕子上绣了月亮。那模样,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而他却在她及笄之后,狠心对她说:“记住在这块帕子上绣上鸳鸯,送给皇上……这是表达情意的方法。”
飞雪入宫这么多年来,他原以为她已经为皇上做了无数个香包。而如今,她都自身难保了,却还在挣扎着病体,绣作这么一个香包。
她不懂情爱的章法,只会笨拙地为了他说过的那句话——这是表达情意的方法,来告诉他她的心。
飞雪,你好傻,你好傻!
【拾】
南宫离终于明白,飞雪在他心里早已如生命般举足轻重。所以,这一次,他决绝地一拉缰绳,骏马仰天长嘶,向着南方箭一般飞去。
黄袍加身,万千荣宠他都不要,他只要飞雪能够一世安好,静度岁月。
清冷月光下,南宫离策马疾驰,身影如梭。两边的景致被清辉映衬得如同覆了白雪,飞快地向他身后闪去。
那一刻,飞雪在他心里,不再是师妹或者南宫贵妃,她已然成为他最爱的女人。纵使江山如画,也终究美不过她。
然而终究是迟了。
六月,南宫贵妃薨,长安城一夜缟素,如万里尽落飞雪。
【拾壹】
爹爹,爹爹。
耳边是喜世的喊声,原来他沉浸在对飞雪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爹爹,你还没有告诉喜世,到底是谁偷喝了花雕酒?”喜世一脸稚气地问我。
南宫离一愣,随即澹然一笑:“是……你娘。”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娘……是不是喜世不乖,娘生气了?”喜世难过地说。
南宫离苦笑。飞雪真正不肯原谅的人,是他。
当年,他狠心送她入宫,娶了钰安郡主,还留她一个人在宫中自生自灭。她绣那个香包的时候,恐怕在心里也是一半情意一半恨。
那年他一连几夜赶回长安,却终究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一连几个月失魂落魄。忽有一日,一个蒙面人扔给他一个包袱,里面竟然是一封飞雪的亲笔。
她竟没有死,还冒着重重危机给他送了信。
她说,皇上念及旧情,不忍治她的罪,便对外昭告南宫贵妃已死,将她软禁在冷宫里清修,每日抄经念佛。
也许有一日,她能够想出办法逃出这重重宫闱。也许,这一生都不见天日。
读完信笺,纸上的字迹都被泪水打得模糊。这一道宫墙,隔断的是一世流水年华。
后来,南宫离在街头遇到了一个杂耍团。当一个满脸稚气的孩子爬上高高的木梯表演绝技时,他突然不忍起来。
那一刻,他想起了飞雪。若是当初好好爱护,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悲剧?
于是南宫离买下了那个孩子,并给她取名为喜世,希望她将来拥有着喜世年华。
每年,他都会带着喜世,在飞雪最爱的蝶溪边,埋下花雕酒,只希望能够等来举杯共饮的那一日。
思及此,他叹了口气,牵着喜世转身想要离开。却蓦然发现——居然不知何时,身后静立了一名女子,用一双灵秀生辉的妙目静静地看着他和喜世。
“飞雪……你终于回来了。”
她红了眼,从怀中拿出一块绢帕,上面绣着一只鸳鸯。
裳边鸳鸯成一半。
当年,她将绣着一对鸳鸯的绢帕一撕两半,赠他一块,留下一块。今日,他们终于可以两厢厮守。
漫天的飞花扑过来,像一张铺天盖地的飞雪。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倔强的女子。
雪舞时节识飞雪,终算是有缘的。
于是他,终于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