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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染:18个刻骨铭心的古风言情故事 正文 第9章 深宫美人

    【壹】

    懿旨到来时,青溪正就着如兰烛火,一双玉手执着针线,在氅衣边角上绣着忍冬花纹。

    品级最低的秀女,就算入宫前是矜贵的千金小姐,没有恩宠照样会倍受冷落。甚至,刺绣这样的小事,有时也要亲历亲为。

    本以为她会一直默默无闻,可公公尖细的嗓音明明白白落在耳畔,让她犯不得半点疑。

    皇后召见。

    入宫一年,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彼时天将暮,鸦声寒,一排宫灯连。青溪心里打了鼓,生出许多不祥的臆想,只得借口梳洗,遣了宫女采儿出去打听。果然,采儿一脸惴惴地回来,禀道:“主子,淑妃出事了。”

    青溪身子一颤,鬓间的步摇差点坠地。

    祸根是一对金宝琵琶耳坠。

    据采儿说,淑妃原本是要去侍奉太后的,不想走得急,连坠饰从耳环上脱落也不知情。到了太后宫里,自然被眼尖的姑姑给挑了出来。太后着了怒,以衣冠不整的罪名,罚淑妃禁足两个月。

    青溪有些怔愣,那对金宝琵琶耳坠,用金丝绕就,缀有绿松,正是她上个月赠与淑妃的。

    彼时雪落了几日,青溪特意往淑华宫送了一对暖手炉。淑妃让宫人接了,懒懒地说:“妹妹有心。”

    一声妹妹,喊得很是疏离。

    淑妃名唤巧书,和她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虽说父亲是当朝礼部侍郎,但巧书是嫡出之女,青溪的母亲只是一介舞姬,两人的身份地位便立见高下。

    更何况,青溪有求于淑妃。

    若秀女入宫五年,毫无恩宠,便可获旨出宫归家。淑妃听了她的恳求,媚眼流转,掩口而笑:“记得妹妹有一对金宝琵琶耳坠,惊艳绝伦,只可惜万岁爷还没见过那耳坠的风华,妹妹就一心想着离宫了。”

    青溪会意,道:“既然以后用不到了,青溪就送与姐姐。”于是,那对耳坠就这样到了淑妃的手里。

    她并没有在金宝琵琶耳坠上动什么手脚。以淑妃的个性,不但不相信,还会将她恨之入骨。说不定,皇后召见青溪,正是为了此事。

    去坤宁宫的路上,步转回廊,灯影寥落,宫地上铺满了破碎的光斑,仿佛许多张鬼魅的脸。青溪忐忑不安地跟在公公身后,一遍遍地忆起那人。

    那个人,叫萧天澜。

    他曾说,小丫头,只有活着的人才是赢家,你若赢了,我就许你一辈子。

    是两个人的一辈子,一心一意,再无其他。

    【贰】

    不曾料想,皇后召见青溪,竟是要让她侍寝。

    “本宫素闻你恭顺贤淑,虽和淑妃是金兰姐妹,却对她毫无妒意,这样的女子,后宫里已经很少了。”

    皇后的说辞,表面上合情合理,其实无非是忌惮淑妃独宠后宫,趁着她被禁足的机会,栽培她的好姐妹得宠。一来可以将青溪收为己用,二来可以和淑妃分庭抗礼。

    青溪叩首谢恩,略微抬眸,瞥见皇后裙角上的金织龙凤纹——龙凤缱绻缠绵,一夜之后荣登高位,多少后宫女子翘首以待,可她偏生出无限寒意。

    容不得她多想,皇后已让她平身入座,一双凤眸盯着她,道:“青丫头,本宫早知道那对金宝琵琶耳坠是你所赠。”

    青溪白了脸,跪下道:“娘娘明察秋毫,还请娘娘赎罪。”

    皇后虚扶一把,半分嗔半分责,道:“本宫又没怪你,那淑妃踩着你的肩膀上位,你忍她到现在,也不容易。”

    这后宫果真是藏不住秘密。皇后竟连这个都知道。

    青溪之母当年凭着绝美舞姿红遍中原,多年积蓄下无数珍宝,有几件出挑的全留给了青溪。其中一件西域缀玉舞衣,银线织就,穿缀碎玉,暗夜中煜煜生辉,美轮美奂。淑妃动了心思,将舞衣偷了出来,在天子必经的路上盛妆等待,果然承蒙圣宠,得以封妃。

    宫中翌日便如此流传:红烟缀玉舞流萤,春风雨露君王侧。而那件缀玉舞衣,淑妃自然没有归还,只是轻描淡写地遣宫女送来一斛珍珠。

    “本宫向你保证,淑妃夺了你多少,你便能抢回更多。”皇后将长长的护指抚上她的手背,“前提是,你要听话。”

    笑谈中已带强硬,容不得她反抗。香汤沐浴、华服加身、寝宫以待,一切来得太快。她如木头一般坐在纱幔里,直到帐帘被人一把掀开。

    下巴一凉,接着被狠狠抬起,她适才得以看清天子的容颜。天子楚寒,五年不见,依旧威仪那双幽黑深邃的双目,让她徒生畏惧。

    他嘴角一勾,若有所思,道:“青芜尽处柳桥溪,好名字。原来淑妃的妹妹如此让人见之忘俗。”

    颀长的身躯压了过来,瑞脑的气息如游丝般萦绕帐中。那是宫廷御用的香,并不是她最爱的那一种。

    耳鬓厮磨,红翻被浪,直到天露晓色才停歇。

    楚寒离去时,青溪躺在衾被中,身体上的痛化成冰凉的蛇,纷纷钻进她心里。

    萧天澜,再见面,我该如何是好。

    【叁】

    五年前,青溪和萧天澜便已谋面。

    只是没人还记得有那么仓促又惊艳的一笔。

    那时爹爹在金陵任职,还不是礼部侍郎。楚寒微服下江南,以九五至尊驾临府上,同来的还有赵王萧天澜。

    爹爹自然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迎驾,让青溪的母亲献上一支缀玉流萤舞。拿母亲来献媚,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偏偏就是这一次,楚寒指明要带那个顾盼生艳的舞女回京。

    于他,那不过是一件华美的物品,拿来把玩最自然不过。于青溪,却意味着生离死别,无依无靠。

    犹记得,巧书面带嘲讽地走过来,故意撞了她的肩膀:“别伤心了,你也学你母亲做一名舞妓,兴许有一天也能被皇上选中。”

    年幼的青溪,就这样变成了一头愤怒绝望的小兽,不顾一切地冲向后花园的池塘。萧天澜就在那时出现,跃步轻功,救起了她。

    他一把将她抛到草地上。英武少年,意气风发,那般居高临下地看她。眼前的垂髫少女,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眉心里是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如清池菡萏,开过尚盈盈。

    萧天澜伏下身,不无戏谑地说:“小丫头,死什么?你死了,就真的输掉你母亲了。”

    青溪含泪咬唇,倔强地扭过头,道:“这辈子,我谁都赢不了。”

    他哈哈大笑:“我只喜欢赢,不喜欢输!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是赢家。不如,我们来打个赌,赌一辈子如何?”

    你若活着赢了,我会许你一辈子。两个人的一辈子,一心一意,再无其他。

    那天御驾离开,青溪才知道和她打赌的萧天澜,是当朝赵王。权势遮天的赵王,几句话便让她的母亲得以留在府中。

    那他说的一辈子,是戏言吗?

    青溪站在人群里望着他,回忆起军人所独有的铁血气息,脸颊便灼灼烫起来。

    颊畔上,有他留下的一个吻。狠狠的,霸道的,不容遗忘。

    不容遗忘,就得容下痛苦。

    一连几晚,楚寒都留宿青溪的宫中。他在灯下细细瞧着她姣好的容颜:“青溪,朕要封你为宁妃,和淑妃平起平坐,你开心吗?”

    她口是心非地谢主隆恩。

    其实是不开心的,甚至恨这个赐她名分的男人,也恨将她推进深渊的皇后,巧书,以及所有人。

    【肆】

    密信是元夕那日到来的。

    采儿是爹爹安插在宫中的内应,所以巧书被禁足的消息,爹爹终于知晓,在信中督促青溪向皇上求情。

    两个月,足以让皇上忘记巧书了。关乎门楣,关乎官途,爹爹很是上心。

    除此之外,信中无半点寒暄。

    青溪默然看了片刻,将密信放到烛火之上,付之一炬。元夕节,皇上赐群臣宴于端门殿,并让众妃齐聚一堂,赏灯观月。再不准备梳理,就要晚了。

    采儿乖巧地为她挽髻,到底耐不住话匣子,乐滋滋道:“娘娘,赵王征战回朝,听说他少年英雄,今天宫里头都在议论呢……”

    青溪凉索索地打断她的话:“有时间在这里嚼舌根,不如快出去备轿。”如此,便落了个耳根清净。

    赵王,也就是萧天澜,他近日班师回朝的事,青溪早就知晓。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认,菱花镜中的梅花妆,是为他而画。

    五年了,就为一句戏言,她惦记了那么久。青溪默默念道,她是妃,他是臣,他们不会有交集。

    可真的在端门殿上见到萧天澜,青溪还是揪紧了手中丝帕,心中溃不成军。

    几年的征伐生活,让他多了几分冷峻和狷狂。他丝毫不敛眸中的精芒,三跪九叩平身之后,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青溪不敢抬头,如坐针毡。

    萧天澜并没有因此放过她。晚宴结束,便是烟火表演,青溪趁着没人注意,离席走开。没想到,回廊转角正遇上一人,在昏暗中轻声喊她:“小丫头。”

    她张皇抬头,看见萧天澜站在面前,忙略施一礼:“见过王爷。”

    “你唤我王爷,我却不想称你为娘娘。”这话已犯了忌讳,他毫不在意,依旧淡笑着问,“五年了,小丫头,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不记得呢。记忆里,他是萧天澜,从不是赵王。青溪声如蚊蚋,他笑意更深。

    远处,烟火绽放,炎树银花。她抬头看他脸上五官的光影,原本如刀刻般的线条,因为笑意而变得温软。

    下一瞬间,他劝慰的话却让她的心冰凉一片。“回席吧,后宫是多事之秋,不要落人话柄。”言毕,他便与她擦身而过,只余一缕清风。

    原来他们之间,只是相惜,没有情意。

    青溪心中失落,木然回到席上。欢声笑语听不到,轻歌曼舞也入不了眼。可殿中气氛已达**,容不得她现出半分落寞。

    楚寒一时兴起,正命人搬上一盒龙纹斗方纸,挥毫写下几幅墨宝,赐予众臣。

    皇后趁兴向皇上请命,也赐予众妃几幅墨宝。楚寒爽朗大笑,蘸墨写下“福禄寿”,分别赐给皇后等人,寓意赐福、赐禄、赐寿。

    轮到青溪时,他却扔了朱笔,伸了伸懒腰,道:“朕乏了,不写了。”

    有点身份的妃子,都被赐了墨宝,唯独青溪没有。于是,数道幸灾乐祸的目光扫来。她只得屈膝道:“还请皇上爱惜龙体,不要过度操劳。”

    楚寒抬眸看她,蓦然笑道:“宁妃,不如朕赐你一张斗方纸,你想要什么,就直接写什么,朕都准你。”

    本以为是冷落,谁想道是如此的恩宠。

    青溪跪地谢恩,起身时明显感到,那些原本幸灾乐祸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冷,道道如冰棱。

    散宴时,皇后经过青溪身边,凤眼瞥向她,若有所指,道:“一年里头,也就今晚的月亮最圆,今晚的人最齐整。只可惜——都是昙花一现。宁妃,你说是不是?”

    青溪垂眸,道:“娘娘说得极是。”

    再抬首,皇后早远去,而萧天澜,就站在不远处向她看来,眸光深邃,通达洞悉。

    她悬着的一颗心,定了一定。

    要活着,不能输。这是他对她说过的话。

    【伍】

    几番思索,青溪决定为巧书求情。

    无论如何,因为一对耳坠子被罚禁足两个月,还是太重了。更何况,楚寒对青溪的宠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已经引起皇后的嫉恨。若巧书分一些皇宠过去,她的处境便少了几分危险。

    回神之际,青溪顿觉心惊。不知何时,她也会如此算计了。

    让她更为心惊的是,楚寒居然拒绝了她的求情,毫不犹豫,没有余地。

    “宁妃,朕会如何处置淑妃,自有朕的道理。”楚寒边任宫女服侍着穿上朝服,边睨着她道,“其余的事,你不用多管。”

    青溪只觉脸上灰灰的。不是说——红烟缀玉舞流萤,春风雨露君王侧么?当初炙手可热的恩宠,怎么转眼就散若秋云?

    她将他恭送出寝宫时,看见楚寒的贴身公公满头大汗地跪在门口,手中托着一个托盘,低声道:“禀皇上,在御花园的小路上,总算寻到了。”

    那一刻,青溪几乎有种错觉——楚寒似有还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冷声呵斥:“既然寻到了,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那公公忙不迭地弯着腰离去。青溪愣在原地,心中疑惑一片。

    风乍起,吹起托盘上的大红蒙巾。尽管公公忙用衣袖遮挡,青溪在那一瞬间,还是看到了置于托盘中的物事。

    千真万确,那竟是一对金宝琵琶耳坠。

    娘亲曾将这幅耳坠留给她,她后来将这幅耳坠送给巧书,巧书因为这幅耳坠被罚。

    唯一不同的是,耳坠上原本缀着的绿松,变成了两块红玉,鲜艳似血。

    那副耳坠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让楚寒刻意寻来?

    耳坠上的绿松为何会变成红玉?

    辇车行远,青溪依旧跪在地上,心乱如麻。采儿小声提醒:“娘娘。”

    她恍然,起身便疾步往宫内走,向采儿道:“准备笔墨,我要修书一封,送到侍郎府。”

    晌午,采儿回宫,却是无功而返。她向青溪回禀说,皇宫里不知何时加强了戒备,连出宫采办的公公都是要经过层层审查。消息进不来,出不去。

    黑云压顶,似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陆】

    第三日,果然生了变故。

    楚寒把巧书降为美人,打入冷宫。

    乍闻消息,青溪正斜卧塌上。彼时春光灿烂,宫柳吐新,飞絮漫天。只因心境低落,如此韶景落在眼底,都化作肃杀光景。

    她越来越不懂楚寒,越来越看不透这深宫。

    晚膳时分,楚寒临驾,面色已不复往日的和缓,蹙眉而坐。青溪吩咐宫人布菜,沉默着为他斟酒。清酒满樽,手被楚寒蓦然捉住。

    他沉声问她:“怎么什么都不问?”

    问什么呢?那副金宝琵琶耳坠本是她所有,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惹出那么大的祸端。

    青溪摇头,苦笑道:“皇上,臣妾只求能去冷宫看望巧书姐姐,求皇上恩准。”

    握住自己的手,遽然松开。楚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准。不过在这之前,我想有必要告诉你一件事。”

    国师夜观天象,发现京畿西南有龙气暗涌。若要镇住这股龙气,便要打造一条鎏金铜芯龙,埋于龙气所在之地,便可防止祸事发生。

    一月前,那条本应镇守龙气的鎏金铜芯龙,却突然被守卫从护城河里捞了出来。已经查明,那鎏金铜芯龙是被人故意偷挖出来,以动龙气。令人发指的是,龙眼本是两块红玉做就,已被堪堪挖出。

    龙眼……红玉……

    那对金宝琵琶耳坠上,分明缀着两块红玉。

    而鎏金铜芯龙,于她并不陌生。因为国师当时指定的龙气隐现之地,正是侍郎府的宅地。

    青溪面无血色,直直跪下:“皇上,臣妾以性命担保,那耳坠上原本缀着的是绿松,并非是红玉!礼部侍郎一直忠心耿耿,此次鎏金铜芯龙被盗,一定有奸人作乱,请皇上明察!”

    她将光洁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须臾便现一抹血色。爹爹若得了一个监守自盗,谋逆作乱的罪名,便会株连九族,血流长河!

    肩膀蓦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扶起。她仓皇抬头望见楚寒深邃的眼睛。他长叹一声,道:“宁妃,只有此时,你才会在朕面前卸下你所有的漠然,变得这么软弱吗?”

    她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衬得起一个君王的心意。

    于是他叹息,拂袖而去,留下一地清冷月华,对影成单。

    【柒】

    甫一踏入冷宫,青溪便打了个寒噤。

    春寒料峭,而冷宫凄寒无比,并无取暖之物。昔日风光无限的巧书,穿着那件缀玉舞衣,独倚窗前,回头对她淡淡道:“你来了。”

    巧书瘦了许多,颧骨高高耸起,眼睛大且深。让青溪觉得害怕的是,她居然如此平静。

    本以为她会和小时候一样,对自己冷嘲热讽,恶语相加,或者会哀求自己将她带出冷宫。可是都没有,巧书脸上只是淡然。

    “姐姐,能救我们家族的,只有你了!你好好想想,侍奉太后的那天,那对耳坠是如何丢失的?”

    “救?”巧书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情,她格格笑着,弯下了腰,“不用了,已经没事了,真的。就在今天早上,我对公公说,那对耳坠其实是我的情郎送给我的。”

    青溪的心猛然抽痛。这个曾无数次将她的自尊踏在脚下的骄横女子,毕竟是她的姐姐,她的血亲。她扑上去抱住巧书,清泪落下:“你知不知道私通之罪有什么样的后果?为什么你要撒谎?!”

    巧书将她推开,埋下头,肩膀颤抖:“我知道……”她复又抬头,眼神迷离:“这件缀玉舞衣真美啊,青溪,谢谢你……皇上昨天来看我了,我又给他跳了红烟缀玉舞……”

    她已陷入癫疯状态,理智无存。

    有一丝异样的感觉隐在空气中,如鲜红的蛇信。青溪蓦然想起什么,问:“你和公公说,你的情郎是谁?”

    巧书吃吃地笑了:“我的情郎,手握重兵,早就意图谋反,所以才偷出鎏金铜芯龙,以乱人心……他许我皇后之位,以龙眼上的红玉为信……他是赵王萧天澜啊。”

    五雷轰顶。青溪怔了好一会,想起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木然摇头:“你不该撒谎的。”

    “不撒谎,没人顶罪,难道真的让他们说我们家族监守自盗?”巧书起身,翩翩起舞,痴笑连连,“我们斗不过皇后,谁都斗不过。”

    金线绕就的耳坠,凭空掉落。耳坠上的绿松,偷梁换柱。金龙轻易被盗。如果不是皇后,真的没人能设下如此阴毒的计谋。

    青溪仓皇离去。有风拂过脸颊,那里曾有一个人狠狠地,霸道地,印下一吻。

    来冷宫的路上,她便听到有公公通传,今天萧天澜会进宫面圣。

    一切来得太仓促。楚寒定会对萧天澜不利,若御林军围剿……她不敢想那个字。

    她记起他曾对她说,小丫头,我们来打个赌,你若赢了,我就许你一辈子。

    是戏言又如何,是相惜又如何,没有情意又如何。她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的心意,飞蛾扑火般,早就爱上了他。

    萧天澜。

    【捌】

    来不及通传面圣,青溪便躲过侍卫的耳目,偷偷潜入前宫。后宫嫔妃不得擅入前宫。但她已顾不得了。

    可还是晚了一步。

    当她步履踉跄地在花丛中穿行,脚下突然一绊,差点摔倒,稳立时便见一人躺在丛中。

    是萧天澜。他满身是血,一只手捂住胸口的伤口,汩汩鲜血从指缝中流出,看见她,扯出一丝笑:“小丫头……”

    她吃力地扶起他,道:“什么都别说,我们逃吧,我会将你藏起来,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他不置可否,只是把手中的工布宝刀递给她:“替我拿着。”

    青溪迟疑地接过刀柄。他向刀尖上一扑,一寸多长的刀身便没入腹中。

    她骇然:“萧天澜!”

    他唇边渗出鲜血,笑着对她说:“小丫头,反正我要死了,不能再连累你……”

    青溪心如蚁噬,眼泪簌簌落下。

    他又断断续续地说:“小丫头,你太笨了,你以为前宫就是这么好闯的吗?你快喊有刺客,快喊……喊了,会立功……”

    直到死,他还在为她着想。

    直到死,他才终于相信五年前的那一刻——

    那天他从池塘中救她出来,少女如一朵初夏小荷,清棱棱的眼睛里,有满满的绝望。过惯了铁血生活的他,突然不忍心了。

    不忍心看一朵花生生折断,零落成泥。他犹豫,退缩,迟疑,最终存心维护。

    说来可笑。沙场战敌,多少头颅从他刀下滚落,谁想百炼钢居然也会化作绕指柔。

    直到死,他才明白对她有多么不舍。才明白,五年前仓促又惊艳的一笔,是他年少时第一次情动。

    青溪看着他眼中的光芒渐灭,没有眼泪。

    她心里的城,已经塌了。

    【玖】

    后宫中,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谁会赢到最后,谁会活下来。

    许多年之后,史书上有这么一页:赵氏宁妃心系皇上安危,闯入前宫,手刃叛贼赵王。

    宁贵妃之姐赵美人,失宠被贬冷宫,积郁成疾,太医医治无效,薨。

    四月,废后。赵氏宁贵妃擢升为皇后,母仪天下。

    那天暮春时节,发生了太多事情。

    自萧天澜死后,青溪便双目无神,整日呆坐。太医诊断之后,纷纷跪下请罪,摇头叹息:赵王死去的场面太惨烈,宁妃没见过血腥,才会受了刺激,药石已经无用了。

    楚寒暴怒不已,将一众太医喝退,兀自坐在青溪面前,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赵青溪,朕知道你没有病,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和赵王的事!”

    面前的女子,却依然静默,无话。

    楚寒终于沮丧,长叹一声:“是朕错怪赵王了,朕打算弥补。你若病着,怎么帮萧天澜正名呢?”

    只此一句。那双清棱棱的眼睛,复又恢复了光彩。

    要为萧天澜正名,就要让皇后承担罪名。

    证明那耳坠本是青溪所有并不困难,母亲就是最有力的证人。替罪羊也不难找,以前侍奉巧书的一个宫女,已经承认她曾受皇后之命,在那耳坠上做了手脚。甚至,有匠人挺身而出,说皇后曾重金命他将耳坠上的绿松换成一对红玉。

    分明像一场闹剧。可也没办法,当初涉及金龙失窃案的关键证人,都死了,只能如此安排。

    没人敢站出来为皇后说一句话。天子认定的事,无人敢去置喙。

    于是废后的事终于落定。同时落定的,还有云氏一族嫁祸赵王,妄图在朝中做大,涉及谋反。

    【拾】

    等这一切都过去时,已是夏至了。太液池中开了田田白荷,玉洁清香。

    此去经年,这宫里的腥风血雨从未停歇,只有一池菡萏,自始至终都没有沾上半点血腥味。

    政务不忙之时,楚寒便会来坤宁宫小坐。宫人纷传,帝后情深。

    可青溪再也没有笑过。

    终于有一次,青溪坐在窗边弹筝,声声如泣。楚寒正在案前批阅奏折,蓦然心烦意乱,将折子一丢,屏退了宫人,接着阔步走到她面前,将一双玉手从弦上生生拉起。

    他强迫她直视他的眼睛。

    “这么久了,你心里还是只有萧天澜。”他怒笑,“天下都是朕的!他许你什么,朕就能给你什么。”

    青溪澹然而笑,问:“皇上,你还记得那年的元夕节吗?”

    彼年元夕,他赐她龙纹斗方纸,许诺,无论她在纸上写什么,他都准。

    那张印有龙纹的纸,她一直都放在一个木匣子里。铺纸研墨,她拿起朱笔,挥手在上面落下一字。

    一个情字。

    未及他眼中激动的情愫褪去,青溪已搁笔,道:“这个字,臣妾不为自己,而是为巧书姐姐所求。”

    楚寒眼中顿时肃寒一片:“朕对她已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青溪失笑。

    那天在冷宫时,巧书一直在骗自己。即使她是半疯半醒,急于将金龙案的罪名推给萧天澜,又暗指幕后操控者是皇后,也未必太可疑了。

    赵家有可能涉及金龙案,但尚未定案,还有余地。巧书那么爱楚寒,却承认自己与他人有染。相信她每说出一字,都是剜心之痛。

    爱过之后,青溪才终于懂了巧书。唯一的解释,便是面前纸上,那个情字。

    巧书是为了楚寒。

    萧天澜祖上是开国功臣,战功赫赫,威信极高。云氏是最大的藩王,若拥兵反叛,后果不堪设想。眼下国基稳定,如果能将削平两族,便可保住这山河被楚家子孙永世传承。

    设下计谋的人,就是楚寒。他得知金宝琵琶耳坠丢失,便让巧书撒谎,诬陷萧天澜。

    “我说的,对吗?”面前的女子,目光转冷,有了几分狠厉,让他无法辩白。

    话音落,一阵剧痛。楚寒低头,只见一枚匕首被青溪握在手中,已经刺入腹中。金属冰冷的质感传来,如同他的一颗心。

    目光掠过青溪,他望着那张写着情字的斗方纸,苦笑一声。

    情字何解,怎么落笔都不对。

    他故意让青溪看到近侍公公向他呈着耳坠,故意疏忽防守,让她得以潜入前宫,就是在给自己一个杀她的理由。

    果然如他所料,她明白了真凶是他,和萧天澜见了最后一面。可楚寒还是没有杀她。

    是不忍心杀。

    【拾壹】

    有人循声进来,接着青溪听到了宫人此起彼伏的尖叫。一阵嘈杂后,盔甲碰撞声隐隐传来。

    她知道那是御林军。

    匕首上沾满了鲜血。青溪冷冷地看向倒在地上的楚寒,将匕首刺入自己的心口。

    倒下的时候,青溪是微笑着的。

    萧天澜,没有你,活着也是输尽。只有共赴黄泉,才算赢了你的赌局。

    这个赌,让我赢了你一辈子。

    没有后宫三千,没有纷扰喧嚣,只有你我两个人,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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