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此生惟愿,生与你连枝,死与你共冢。有人在窗下弹阮。
乐声犹如千里云层破出的一道晨光,明澈又直锐。青萝从梦中醒来,阮乐依旧萦在耳畔,原来并不是梦。
推开窗,阮声戛然而断。那人站在一丛荼靡旁边,仰头看她笑得坦然:“美人儿峨眉微蹙,玉面生怒,看来扰人清梦不太讨好。”
她怔在窗前:“司马哲?”
相思得久了,寂寞得惯了,这个名字竟被她念得生涩喑哑。想当初,她如夜行猫般上前,用两只纤白素手蒙住他的眼睛,脱口便唤了他的名讳:“司马哲,猜我是谁?”
我猜是只猫。他随口说着,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怎么都不肯放开。
那时,她还是太傅的么女,公主的伴读。如今,爹爹遭遇贬斥,她远离京都,蜗居江南,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官家小姐。而他,依旧是尊贵无双的九王爷。
“这么多年未见,萝儿都忘了我么?”他依旧笑意盎然,“你我曾经花前月下,所以我这次来,是要兑现诺言,迎娶佳人。”
迎娶?
并非她有意辜负,只是如今她还高攀得上吗?青萝眼角酸涩,冷冷地回答:“王爷请回吧,萝儿如今是天煞孤星,可别损了王爷的福分。”
他略微蹙眉:“天煞孤星?”
青萝静默不语。
是因为她今年二十有二,却已经告吹了十二桩婚事。那十二个未婚夫们各有千秋,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在婚期前几日,宁愿得罪顾家,也要退婚。
司马哲哼笑:“萝儿,这世上能娶你的,只有我。”
“你想娶,我不想嫁。”她稳了稳心神,“京都一别,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他不言,那目光摄人心魄。青萝也不甘示弱,眸底铺就点点碎冰。只是来不及再次开口,就已有尖叫打破这对峙:“来人啊——有贼人闯府啊!快来救护小姐啊!”
是个不懂事的丫鬟,把洗脸水翻了一地,连滚带爬地去喊家丁了。青萝噗嗤一笑,堂堂王爷竟被人当做了贼人,有趣。
司马哲倒是不慌不忙,负手而立,冲着呼号奔来的家丁喝道:“去喊你们家老爷,我九王爷今日来下聘了!”
【贰】
青萝要成为九王妃的消息,在江南一带不胫而走。一时间,来顾家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顾老爷愁得头发一夜花白。那九王爷身份尊贵,女儿嫁给他,能被册封为侧妃都已是高攀。
所以青萝在第二天就闯入了九王爷的下榻。当时他正坐在一株开得绝艳的桃树下,峨冠博带,手中弹着一把阮,乐曲淙淙地淌满了整个庭院。
见她闯进来,他停了弹奏,淡淡笑道:“萝儿来了,求见为夫所为要事?”
青萝忍住胸中一口血,道:“民女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王爷千金贵体,特来请九王爷收回婚约!”
“为何?”他慢悠悠地问,仿佛这不过是一件细末小事。
“王爷,我平生所愿不过是嫁得有心人,相夫教子柴米油盐。你将来若是退婚,还有谁敢要我?”
语毕,她便悔了。因为司马哲起了身,一股凛人气势席卷而来。不过他并没有发怒,而是勾起了她的下巴,轻声问:“还有呢?”
青萝狠狠心,道:“还有……其实我一个月前去寺庙上香,偶遇一书生,便和他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若要断了司马哲的绮念,只能剑走偏锋,让他相信自己已经移情别恋。
哪怕情为丝线,意为机杼,多年相思已成锦,锦上开满荼蘼花。她也不能任由着心意来。
身份地位已是云泥之别,这相思要来何用?
如今,只能拿宁郎来做挡箭牌了。被杀被剐,她心里早就认了。
司马哲果然微怒,久久不言不语。半晌,他才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本王会成全你。”
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枚木簪递给她:“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把这根簪子给书生,让他拿着去求亲。若是书生肯,本王就收回婚约,并做你们的证婚人。”
青萝倒抽了一口冷气。
拿一根木簪去求亲,爹爹一定会将书生扫地出门的。
然而质疑还未出口,那根木簪就变成了一根煜煜发光的金簪。簪头是镂空雕刻,雕的是仙人云阁桂飘香的场景。仙衣飘逸,桂树如生,怎么看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个朝代流行百戏,像这种木簪变金簪的把戏,青萝看过很多场,却没有一个人比司马哲耍得更完美。
幼时,他也是这样变戏法给她取乐,常常是手边在她鬓旁一搓,便拈出一朵花来。
绿云鬓生花,美人天上月。他曾在她耳边,这样轻声细语地说着。
“好,王爷可要遵守诺言。”她忍住眼泪,哽咽着说。
【叁】
青萝将金簪给了宁郎。
那是容颜俊俏的双十少年,一袭青衫一折扇,书生意气儒雅轻狂,为青萝写了厚厚一叠的情诗,可她总是不为所动。而顾老爷也不同意,宁郎家境贫寒,如何能配得上自己的家门。
看到青萝前来,宁郎欣喜若狂。
青萝将金簪用帕子包好,嘱咐:“明日是父亲寿辰,有他喜欢的杂戏班子来耍。若要提亲,你可得挑准了时候。”
宁郎激动得将她抱在怀里:“萝儿,你放心,定不负卿意。”
她淡然将他推开:“你可要记牢了时辰。”
翌日,杂戏班子来顾家,表演了肉飞仙和五兵,得了满堂喝彩。可是这庆生的节目看了一大半,青萝还没有看到宁郎的身影。
她魂不守舍地坐在堂下,终于按捺不住心思,寻了个理由偷偷离开顾家。到了宁郎所居的住处,大门紧闭,竟是人去屋空。
宁郎竟然走了。
他走了,自己便要嫁给司马哲。只是尊贵如司马哲,会一如既往地对她真心吗?
青萝失魂落魄地在镇上走着,等到神思清醒过来,已是昏鸦飞尽,暮色降临。
不知不觉中,她竟然来到了镇子东头的渡口。
还是在摆渡的老人告诉青萝,宁郎在昨晚半夜就背着书箱离开了小镇,去京城赶考了。
她在河边停停走走,低低地笑着,那笑声又像是哭声。噗通一声,她掉进了河里。
青萝根本没有任何挣扎,任由身体沉沉地向河底坠去。蓦然,一股力道从背部将她托起,带着她向上浮起。出了河面,青萝一把攀住那人肩膀,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她稍稍平息,那人才道:“为了一个薄情郎,值得这么践踏自己吗?”
青萝心头一紧,昏暗夜色中仔细看他。果然是司马哲。
他幽深的眼眸中都是狂风暴雨,一度让她以为他会暴怒,会惩罚她。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运起轻功将她放到岸上,声音寡淡:“拧一拧衣服上的水。”
夜风扫来,青萝打了个冷战。司马哲轻叹一声,拾起自己事先脱下的披风,轻轻为她披在身上。
她揪紧披风的边缘,泪凝于睫:“那王爷也告诉我,为了我这样的天煞孤星,值得吗?”
他未答,只是伸手捋掉她湿发上的水,竟然开始为她绾起发来。青萝站着未动,心情如潮水般复杂难言。半晌,他为她挽就一个简单的发髻,才凑到她耳旁,轻声说了一个字:“值。”
她转眸看他唇边浅淡笑色,哽咽无语。
“别忘了你的承诺。”他笑意更甚,“三日后,我来接你去京都。过些时候,我便求皇上赐婚。”
他转身离去,背影消融在夜色里,步调悠闲自得。她怔愣半晌,才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发觉绾发的是一根簪子。
拔下来,正是那根金簪。
那是被宁郎卖到了当铺,又被司马哲从当铺里赎回来的金簪。
【肆】
青萝不知道是如何回到顾府的。
她把自己关在房中,将外罩的衫裙一层层脱下。铜镜中映出一个绰约身影,只是那后背上莹然生光,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那是鲛人的鳞片。
青萝在及笄那年,得了一场怪病。卧床两个月之后,她后背上就生出了这些鳞片。鳞片会在月中之时脱落,落地便是金箔。
这是天降祸事。彼时海国鲛人屡屡侵犯中原,而朝中官员之女却生出了鲛人鳞片,这必会招来皇帝猜忌。
当时顾老爷恰逢贬斥,远离京都。这是一个避祸的机会,只是她再也不能和司马哲有任何来往。皇室婚娶,容不得半点差池。
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思及此,青萝狠狠地拔下一块鳞片,看着它渐变成一片金箔,终于落下清泪。
生连枝,死共冢。哪里是那么容易实现的呢?
三日后,他到底还是派船来接。
顾老爷挡不住,只得和顾夫人在码头和她告别。青萝一步步踏上官船,不忍回头去看。
锚起,官船便起航了。
船体上围着红漆雕栏,雕花有梅兰竹菊,清风明月,还有美人瘦影。穿着月白锦袍的他,就从这样的一派美景中款款步出。
微笑,伸手,轻擦她脸上的泪珠儿,他柔声道:“顾青萝,此生只有我能娶你。什么天煞孤星,我司马哲不信那一套。”
她凄然而笑:“就算此身不配王妃之位,你也娶我?”
“娶。”
她随意看向远处,目光淡然。男子的誓言,岂能当真?眼前的温情,能多享受一刻,便是一刻罢。
从那以后,她便事事温顺,凡事侍奉得无一处不妥帖。司马哲微眯着那双凤眼,摩挲她的下巴:“萝儿真是柔嘉有德的典范,只是你这么快就忘了宁郎?”
原来,他还是在意的吧。
青萝有些失神,口中却笑声清脆:“王爷这样玉堂金马的人物,青萝还有什么别的祈求?今日风和日丽,就让青萝给你舞一支《绿腰》,如何?”
他颔首应允。
彼时艳阳天气,烟细风暖,青萝穿着一身翠绿舞裙立于船头,于猎猎河风中翩然起舞,轻盈身姿犹如天外行云。
水袖最后落下时,她明显看到了司马哲眼中的醉意。因为酒,也因为她。
他将她揽入怀中,手臂一横将她抱起,边往船舱里走边大声吟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这一夜,她频频为他斟酒。一杯又一杯,醉了良宵也痴了明月。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丈。
司马哲犹在沉睡,偶有呓语,似乎是在念她的名字。青萝一震,却依然穿好衣物,走出船舱。
船只停靠在中途码头,补给淡水食物。见她出来,船上侍卫有些戒备。
青萝浅笑,从袖中掏出一块黄灿灿的东西往侍卫手中一塞:“大哥,行个方便,让我下去买盒胭脂如何?”
那一块金箔。掂一掂,足有一两的用料。
侍卫看直了眼:“青萝姑娘,这使不得。”
“我说使得,那便无妨。”青萝妩媚一笑,提着裙子下了船,不忘回头一望:“大哥,我去去就回来。”
她哼着小曲往胭脂铺走去,却在侍卫收回视线的刹那闪进一条胡同,然后飞快地向深处跑去。
一个半鲛人,如何做得了九王爷的侧妃?若是被人发现鲛鳞的秘密,必然惹来屠门之祸。所以早在踏上船只的时候,她心里就酝酿着出逃计划。如今,终于得以实施。
从这里买一辆马车,日夜兼程,三天后就能赶回家。然后和爹爹一起上路去西域经商,再不回中原。
至于路上的花费——
就用后背上落下的鲛鳞吧。
她轻笑,笑得凄迷。
【伍】
青萝买了一匹快马,连夜赶回了顾府。
回到府邸的时候,正是月明星稀。门房看到她回来,惊得差点失声高呼。青萝快步进了院门,示意他噤声:“不用去通报了,事情紧急,我先去找父亲。”
她火急火燎地奔往中院,却在门外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喁喁私语。
“都怪你太贪心,总是想着要女儿的鲛鳞发财,生生坏了她十二桩婚事。现在可好了,九王爷讨了去,白白断了咱们的财路。”
“你懂什么?当初我用一碗鲛肉喂她,就是为了将来能献给皇上,让她和亲海国。”
“海国?那可是我们中原的仇敌啊……”
“萝儿背上生有鳞片,必然会取得海王的欢心。到时候,皇上龙颜大悦,也会让我重回京都做京官。哎,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九王爷……”
青萝站在门外,感觉春夜的森寒入骨入髓。
记得那场怪病之前,下人是端上来一碗鱼肉。当时她觉得入口甘美,却不想从此病倒。
更没想到的是,这原本就是父亲谋官的一步棋。
牺牲的,是她的如花韶光,似水流年。
她眼神呆滞,蹒跚地往外走去,恨不得将这龌龊的一切都抛之脑后。一阵劲风,有人将她挟在怀中离去。
等她回神,已经身在船上。司马哲站在面前,负手而立,声音里有隐隐怒意:“你就那么不想嫁我?”
青萝低低地笑,又似是在哭:“如果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的心意还会改变吗?”
他眯了眼睛,蹲下身勾起她的下巴:“我说过,只有我才能娶你。你我生要连枝,死要共冢。你逃不掉。”
他语气中的霸道专制,容不得她有半点挣扎。
【陆】
一路回了帝京,青萝被安排进了九王府。司马哲翌日便入宫,打算求皇上赐婚。
听下人如此说完,她只是坐在廊檐下发怔,并未看到他归来,分花拂柳向她走来。
司马哲带来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皇上同意为两人赐婚,但是要在他出征海国凯旋归来之后。
“海国?”她打了个激灵。
“男儿当以家国为重,海国欺辱我中原多年,朝廷已不打算忍气吞声。”他道,“青萝,待我凯旋归来,我定要红妆为聘,娶你为王妃。”
她痴望着他,重重地点头。
因为定下婚约,依照宫规要进宫谢恩。
两天后,青萝穿上朝服,和司马哲一同乘着轿辇来到宫中。一番行礼之后,皇上和颜悦色地道:“九王眼光不错,果然是娴静淑雅的女子。”
“谢皇上。”青萝低头谢恩。
“既然今天人到得齐整,就陪朕去观荷苑走一走,可好?”
皇上出言,岂敢不从呢。青萝小心翼翼地跟着众人到荷塘旁,一步都不敢出错。不料想,皇上突然拍拍她的手背:“你也别太谨慎了,抬头看看前面。”
他比司马哲大不了几岁,白净的面孔透着一股英朗之气,蓦然对她做这番亲密举动,让青萝有些不自在。
她忐忑,抬头去看,只见荷塘中伞叶丛丛,遥遥可以看到叶上立着一位体态窈窕的绿衣女子。池风吹来,那女子翩然起舞。
身后有宫女悄声议论,不明白怎会有人能够凌水起舞?
青萝眯了眯眼睛,忽然觉得心惊。那女子跳的是《绿腰》,而且举动都……像极了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
她莫名回头去看司马哲。他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唇角笑意温然。
青萝的脑子很乱,还没理出一个头绪,皇上就让众人上了几艘御船。御船向湖心划去,半盏茶功夫就到了那名绿衣女子附近。
那并不是绿衣女子,而是六幅白罗纱上的画作。画作的边框用银丝钩就,中心是一根伸出水面的银轴。水风吹来,这些纱画就会旋转起来。而画中女子的动作又是连贯的,所以远远望去,就好像有女子在翩然起舞一般。
众人都夸这纱画设计绝妙。一片称赞声中,青萝呆立在船头。
那画中女子,分明就是自己。
她曾在艳艳天光之下,站在船头为他一舞。没想到,他竟然留了心,将她的一颦一笑都在画笔之下重现。
“青萝姑娘,这六幅纱画,哲贤弟可是足足画了一个多月。”皇上笑谈,“他说他有一段青梅之缘,让他难以忘怀,想要借朕的御花园搏美人一笑。”
“谢皇上。”司马哲越众而出,话是谢恩,眼睛却只笑着看她。青萝脸颊一烫,不自然地转身。
“美人害羞了,我们还是不要赏景了,回去吧。”皇上眼中露出意味不明的含义,吩咐御船起锚。
青萝呆立在那里,心头是一阵阵的绝望。趁着无人看到,司马哲一歪头在她耳畔问:“喜欢吗?”
她勉强一笑,眼中浮起泪光。他一怔,用扇尾敲了敲她的鼻头:“傻瓜。”
她就是傻。
明知前路迷蒙,还舍不得说出真相,生怕坏了这良宵美景。
没过几日,一纸调令便让顾老爷进了京。几年前遭遇贬斥的顾老爷,终于凭借九王爷的风头,重新开始了仕途。
他对着青萝下拜,口中唤着王妃金安。青萝想去搀扶,手却僵住。
这是推自己入火坑的人,叫她焉能不怨?
屏退左右,青萝慢悠悠地喝着茶:“爹爹当年能以一碗鲛人肉让女儿生出鳞片,想必也是备下了解药。”
顾老爷顿时如临大敌:“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她眸中有冷光乍现,“重要的是,我如何褪去这一身的鲛鳞。”
顾老爷嘴唇颤抖了几下,慢声道:“每日将鳞片刮去,七七四十九日之后,鳞片就不会再长。只是,此法凶险万分……”
她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明白了。”
只要能坦然和他在一起,就算是刀山火海,碧落黄泉,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奔赴。
入夜,青萝将自己关在房中,脱下衣衫,用力扯下后背上的鲛鳞。每一片鳞片与皮肉的撕裂,都让她痛不欲生。等到鲛鳞全部扯下,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
四十九日之后,那些鳞片才会完全消失。
思及此,她抱肩而眠,嘴角挂着一丝疲惫的微笑。
【柒】
出征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临行的前一夜,她慢慢为他穿上战甲,只希望时光就此停驻,只余她和他默然相对,就这样霜雪白首。
他攥住她的手:“青萝,等我。”
她诧异地举目,望进他一汪深潭的眼眸中。
此情此景,是那般熟悉。
记得数年前,也是这样的阴雨天气,她要随爹爹离开帝都,去江南赴任。临走时,她冷着脸向他告别,希望他忘了自己。转身,脸上就已是泪水滂沱。
犹记得他向她大喊,你等我!等我平步青云,必会红妆为聘,娶你为妻!
她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你要凯旋归来。”她抱住他呜咽起来,“我等你。”
相思成锦,一针一线都织满了他。时至今日,哪里还有什么宁郎生出的隔阂。无须言语,他便笃定了她的心意。
烛火如兰,在深夜中摇晃,一如她此刻的心。
翌日,她从**醒来,身边已然没有他。青萝望着窗纱透过的暗淡天光,怔了一怔,抬手隔着衣料去摸后背。
后背坚硬,昨夜拔下的鲛鳞,又如雨后春笋般生了出来。
四十九日之后,那些鳞片依然会再次生长出来。
铜镜前,青萝定定地回头看着镜中背影,心头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她穿好衣物,召见了父亲。
顾老爷如今已是顾太傅,官架重新拾了起来,见她一拜:“王妃找老夫有何事?”
她也懒得避嫌:“鲛鳞的事,是你骗我?”
顾太傅脸色一白,用眼神屏退左右,才叹气道:“萝儿,你莫要怪爹!那鲛鳞,终生都去不掉!”他觑了觑她的神色:“九王爷在前线节节败退,这样下去,恐是不妙……你若是答应和亲海国,平息了这场战争,并且让海国和中原缔结和平条约,不仅能为他解困,还能造福百姓。”
造福百姓?
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吧?
难怪婚约已定,却迟迟没有昭告天下,甚至百官也不曾知晓此事,只道是皇上年念旧情才召回了顾太傅。
青萝嗤嗤地笑了起来,笑到流了泪:“好,那就拜托父亲你去向皇上提一提,能救司马哲于水火,也算我活得值了。”
顾太傅万分欢欣地离去。青萝冷眼看着他走远,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放在阳光下细细地看。
那是一枚金牌,所持者可在任意时间里出宫,享无须搜查的特权。
司马哲临行前,攥住了她的手,趁机将这枚金牌给了她。当时他眼眸深邃,她看不懂其中的意味。现在,她才明白,他是怕自己吃了败仗,她在宫中受人胁迫,所以才好让她有机会出宫寻求庇护。
出宫。
这是他给她安排的一条后路。
青萝将金牌放回袖中,手指一节节收紧。
【捌】
凭借着那块金牌,她乔装成宫卫悄悄出城,冲入浓浓夜色,直奔前线而去。一路上,她挥鞭策马,从繁华帝都一直走到了南海的蛮夷之地。
终于,司马哲的营帐就在眼前。
海国的鲛族人身鱼尾,一直想要蚕食中原的土地,屡屡叩扰边关。他们用巫药让自己变出两腿,一身鳞甲让他们刀枪不入,也能抵挡住火攻。所以,司马哲的这一仗打得尤其艰苦。
守军的侍卫将青萝送入中军大帐时,司马哲正在案前查阅地图。见她进来,他有过一瞬间的错愕,随即责怪地道:“你怎么来了?”
她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在他怀里痛哭出声。他抚摸着她的青丝,喃喃地道:“青萝,你真傻。天下之大,为什么不干脆一走了之?”
她含泪笑答:“你就是我的天下,除你之外,哪里还有可去之处?”
这天下再琳琅繁华,若是没有你,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片废墟。
他怔住,将她拥得更紧。
“司马哲,我已经想出了应对鲛人的方法。”青萝在他耳边轻声喃语。司马哲愈加心惊:“你说的都是真的?”
青萝重重点头。
翌日,司马大军撤退。鲛人欣喜若狂,跟着前行数百里。
三日后,鲛人军队忽发怪病,得病者数以万计。司马军队此时有如神助,先前积压的怒气全部化为杀气,一鼓作气重创鲛人军队。
鲛人元气大伤,仓皇逃往海中。这一站折损的兵力足足有三分之二,恐怕有生之年,鲛族再无崛起的迹象。
司马军队大胜,军中欢欣鼓舞。青萝勾唇一笑,回头去看司马哲。他同样是神情微喜,只让人写了捷报,快马加鞭递送朝廷。
挫败鲛人的方法,其实不过是几百斤牛羊肉。
鲛人常年以鱼肉为食,贸然进犯陆地几百里,食物供应必定跟不上。司马哲暗中派了探子,连夜将几百斤牛羊肉打成肉泥,混入鱼肉,替换掉鲛人的部分食物。鲛人食用了牛羊肉,自然是肠胃不适,病倒一片。
这个方法,是青萝悟出的。
当年爹爹给了她一碗鲛人肉,她食用过后就得了怪病。如此看来,若是让鲛人食用陆地牛羊肉,必然也会得上怪病。
没想到,当年让她痛不欲生的龃龉,此时竟然可以帮了司马哲。而且,她也不用和亲海国了。
离开南海诸地的时候,跪拜送军的百姓长达百里,乌泱泱的犹如一条长龙。猎猎旌旗下,她和司马哲相视一笑,两只手握得更紧。
“青萝,等回到帝都,我必将红妆为聘,娶你为妻。”他用马鞭一指青冥长空,语气铿锵有力,“此生惟愿,生与你连枝,死与你共冢。”
【玖】
回到帝都后,紫陌上也站满了迎军的百姓。
皇上设了庆功宴,席上连敬了司马哲数杯:“贤弟果然不负朕的厚望,大挫海国锐气,保我中原百年无虞。”
忽而,他又看向青萝:“而我中原女子也同样有情有义,不惜身家性命赶赴前线。”
青萝蓦然有些不安,跪地道:“青萝擅自出宫,还请皇上降罪。”
“罢了罢了,你何罪之有?朕该赏你才是。”皇帝起身,微微有些醉意,“就赏个淑妃吧,三妃之一,也不算亏待了你。”
满堂皆惊,继而窃窃私语起来。
司马哲白了脸,急道:“皇上,之前……”
“之前朕并没有下诏,今日就让礼部以朕口谕,即日准备册封大礼。”皇上慢悠悠地问,“贤弟,你可有异议?”
青萝凉着一颗心看他。
是百姓迎军惹的祸端。司马哲在南海一带声望大涨,在帝都也获得了民间支持,皇帝终于是忌惮了。这夺妻之举,应该是激将之法。
终于,他咬了咬唇:“并无异议。”
青萝无力地跪在地上:“谢主隆恩。”
转眼三月已过。
皇上对青萝荣宠有加,只是从顾太傅那里听说她有鲛鳞,三分新鲜七分贪色,加上要挫一挫司马哲的威风,所以那情意也不过而而。
人人都羡慕青萝的好运气,只有她常常对着一池湖水,苦涩地笑。
只是忽有一日,心腹宫女来报,说九王爷起兵造反,已经兵临城下。
青萝说了一声知道了,转身,便踉跄一步,磕到了桌角,眼中泛起了泪花。
皇上震怒,拨出三军进行镇压,同时也把她押到皇城墙头。他在她耳边狠狠地道:“青萝,你若是能让他退兵,以后我仍然以淑妃之位待你。”
青萝冷眼睨他:“谁在乎做你的淑妃。”
三个月来,她对这个霸道男人的每一次迎合,都是为了司马哲。
皇上怔了一下,既而大怒:“你这半鲛,若是被他知道了你的秘密,他还能为你豁出性命颠覆天下?”
他抓住她的头发,使劲将她按在墙头上,冲着下面大喊:“司马哲,你听好了——”
皇上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她的秘密,然后一手撕开她的衣襟,将她后背上的鲛鳞展现在众人面前。
火光在远处轰然炸开,地上的鲜血已经流淌成河。但是从看到青萝后背上的鲛鳞之后,喊杀声就戛然而止。
青萝不敢回头,因为她几乎可以预见到,司马哲震惊又厌恶的表情。
是她贪恋温情,没有及时离开,才酿成了今日的大祸。
是她心含侥幸,总想着遮掩过去,才会走到了今日这无法挽回的局面。
然而呼啸风声,却将他的一句话送到耳畔。
“我早就知道。”
青萝惊愕地回头看他。皇城脚下,司马哲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目光如炬地看她。
他早就知道?
原来,是她破绽太多。
在她从船上逃回顾府的那时,在她说出杀敌之计的那时,或者在某个柔情脉脉的春夜,他在灯下深情凝望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吧。
“你若是伤她半毫,我便让这江山为她陪葬。”他举起手中战刀,一字一句地道。那般锐利摄人的气魄,让皇帝忍不住双手哆嗦起来。
青萝失去了钳制,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城墙外,喊杀声又起。这一次,撼天动地。
诸人都在惊慌失措地逃命,抑或是负隅顽抗。她却仰头看着长空,淡然微笑。
思及此,青萝奋然挣脱前来拉扯她的士兵,纵身跃下城墙。恍惚中,她听到了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青萝——”
而她,重重地倒在尘埃里,不能应答。
眼前有憧憧影子,是司马哲飞扑过来抱起来,向她大声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她躺在他怀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展开凄绝笑色。
尽管司马哲拥兵千万,也会顾忌她而对皇上手下留情。若是要这江山倾覆,就不能不绝情。所以今日此局,已是不死不休。
她要他无所牵挂,无所顾忌地杀入皇城,哪怕自己陨灭为齑粉,也在所不惜。
可是在这样离别的时刻,她也只是艰难地在他耳边说——
此生何其有幸,能得一人真心。
之后,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再无半点生息,徒留他一人悲痛欲绝。
相思成锦,锦上开满荼靡花,花事过后,落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