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哨音响起,打破了一室的痛彻。
“玄冰崖紫萱。”音色清澈如泉,让人精神随之一振。来人的身形快如离鞘剑光,一晃人已立在床边,俯身将手中植物径向小虎嘴角拂去。
一挥一收间,小虎嘴角的血势渐缓,最后竟奇迹般地止住了!
易公子的手有了一点儿气力:“姑父……”
被称为姑父的男子和皇帝仿若年龄,面容清隽,身姿若竹,有隐者的清华之气。他并不看任何人,只向皇帝道:“海棠已备好马。”一语未完,人已在门外。
来无影去无踪,说话也很简练,真是急性子。可小虎竟还没好起来,我狠狠地捏着汗,高手云集,竟也对付不了这来路不明的蛊吗?
“萨清蒲已逼出了毒素,紫萱止住了喷血,小殿下体内已无毒。”欢美人拔开小虎的眼皮瞧了一阵,“皇上、娘娘放心,小殿下暂无生命危险。”
命是暂时保住了,但蛊仍未除掉。皇后的嗓音暗哑:“这株紫萱已耗尽了槟榔六成功力,竟也不能根治小虎,下蛊之人究竟对我们怀有何等深仇大恨?”
萱草是绿色的,众人皆知。这紫萱该是稀世之珍吧?京城无山,玄冰崖怎么着也得在百里之外,那个叫槟榔的恐是长途奔袭,现又去找寻良方了。小虎小虎,集万千宠爱的小虎,你何时能睁开那双光彩的杏眸,和我再吵一架?
你说兔子可爱就可爱吧……我不和你吵,我要像你哥哥一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因我不想看到你殊无生气的样子,只因我不想看到他心神俱失的样子……
很静的夜,很静的人,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皇宫森严,谁能给三殿下养的兔子下毒?”
“兔子不是他养的,是他路遇时拣到的,它受了伤,他想带回宫医治。”易公子答了我的疑惑,“行到徐夫记附近时,兔子咬了他的手背,逃了。”
“舔了他,他就中蛊了,可我剖了兔子却好端端的,这是何故?”
皇后缓声道:“兔子必是被下了蛊,蛊毒由内而外的散发。而小虎的皮肤很薄,被咬即有小伤口,回宫就血流不休,蛊毒应是经由皮肤渗入内里,我好容易才替他止住血,却……”
一只中了蛊的兔子,连骨头都发黑了,小虎被咬,蛊被种下,阿成家眷吃了兔肉,暴毙而亡,这下蛊之人是何等心狠手辣!可叹丁丁竟怀疑是我干的,这真是对我莫大的抬举。像我这么没见过世面,害人也只晓得在饭菜里加点巴豆抹点芥末,连老鼠药都不敢,哪会懂蛊毒。
可他推测的也颇在理,我不怪他。倒是室内这几个人,都对我很笃定,半点也不把我划归嫌疑犯行列,我难掩心中感动,问:“我也接触了兔子,却幸免于难,你们却……”
“你连山鸡都没见过,哪会见过毒药。”易公子按按我的手,似是劝慰,“我相信你。”
我窘然,却又有暖流从心头滑过。
皇后在小虎腕间搭脉,凝神听了一刻,轻声对皇帝说:“脉象趋稳,他已脱离险境。我和阿欢都作此判断,你安心罢。都几十个时辰没合眼了,去睡个觉吧。”
皇帝的手抚在小虎的被子上,无声悲笑。
当他是易公子的年岁,他该是怎样意气风发,万里河山手到擒来?若干年后,他只是个心碎的父亲,呆坐在病危的儿子床前,一筹莫展。念及他的难与苦,我看不下去,挣了一挣,从易公子手中滑过我的手,向殿外走去。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不行,我得走,我不能在这儿哭。
多年来,我习惯了照顾自己,照顾旁人,打落门牙和血吞。我不是彩虹,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读书习字都要拉我作陪,除了上茅房,她不给自己落单的机会。不,连上茅房都要我在外头等着,给她讲故事、剥芒果。我瞧不上娇滴滴的彩虹,但如今才明了,有人照顾有人承担,是多幸福的事。
因为那意味着,这茫茫天地,你不是一个人……
我站在庭院里仰望着夜空,努力将泪水忍回去。娘亲呢,这茫茫天地,茫茫海岛,当她倚在橄榄树边,眺望着海面时,她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如我一样,感受到深重的孤独?
孤独如影随形,它跟着我,从未稍离。就像狰狞的黑白无常,在小虎身旁转悠。虽然皇后和欢美人都说他的热度已褪,渗入体内的毒素已遏制住,悬了一夜的心总算可以稍微放下来了,但蛊毒不拔除,还是提心吊胆,难以释然。
我七上八下地想着,耳畔传来若有似无的叹息:“这些天你就留在宫里吧,陪我爹爹和娘亲说说话……他们喜欢你。”
他们喜欢我……那么你呢?我回眸望见他,他穿着浅青色锦衣,披星戴月地站在月亮地里,像画中人。
我们大眼瞪小眼,都没说话。庭内的侍女也都自动散了干净,只剩两个呆头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觉得这样实在太傻了,扭扭捏捏地开口:“我白天回徐夫记干活,晚上就来皇宫陪皇上和皇后。”
他低低地笑了:“都要当皇子妃了,还惦记着破饭碗?”说完,他深深地看着我,手指触上我的脸颊。
他的手很温暖,近似被熨烫的热度,我胸中一片空**,四周的风骤然停住,晕晕乎乎浑浑噩噩地听到他说:“你对我用情至深,我怎可装作不知,置之不理?当然要娶回家。”
“啊?”我窘然,心中发虚地想,虽然你很帅,虽然我是挺愿意跟你说话的,虽然我确实喜欢你,但“至深”这个词还是……还是慎用为好。
皇子殿下,欢美人自恋得一塌糊涂,你更胜一筹呢。
心情低落的那人难得笑了笑:“你当日那么处心积虑地接近我,我必当投桃报李啊。”
“接近你?殿下你搞错了吧,我是为接近梨花白才真。”见他彻底会错意,我急急澄清,“我想找个活干,要拉虎皮做大旗。”
皇子殿下仗着自己有钱有貌,不接受我的辟谣:“你清减至此,还想着要讨好我爹娘,还想嘴硬?除非你干脆连自己是七公主都否认了吧。”
我愕然,接着就笑了:“七公主彩虹这时候啊,应该在王宫那张玛瑙**睡大觉。”
那人的语声轻柔得很蛊惑:“你就这么不愿意承认你喜欢我么?我可是有几分喜欢你呢。”
我侧过头去看身边人,他正目光灼灼专注地望我,眉舒目展,尽是一派光风霁月。
我忽觉呼吸困难,心直发慌,表面上却强作镇定:“你对每个姑娘都会这么说吗?”
我们面对面地站在夜露渐起的庭院里,他没有再开口,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气氛突然变得很奇怪。当第一颗星子升起时,我才听到他说:“不,我只对你说。”
那种好似要飘浮起来的感觉又瞬息从心脏延绵到四肢,只想乘风归去,琼楼玉宇。他轻轻地拉住我的手,轻轻地说:“早知道我会喜欢你,那时就该点头答应。”
“那时候?哪时候?”我惊讶万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手被他拉着,却佯作不知,以掩饰跳得很快的心。
他屈起两指,弹了弹我的脑门:“贵国提亲时啊,还给我装傻?”
我彻底听懂了,他还是把我当成了彩虹:“殿下,你真的弄错了,我不是七公主彩虹,我是她的侍女金银花。”
见我说得认真,他这才细细地看了看我的脸:“那逃出王宫的是谁?他们说,公主逃跑了。”
彩虹也离开绿岛了?那娇生惯养的公主竟也有勇气雇一艘船,前往陌生之地?她如今身在何方?她那么呆,又耽于幻想,会不会被人欺负?
我正担忧,路易又说:“你手执我朝赐予绿岛国的金钗,我以为你是顶了侍女金银花的名头混世的公主。”又说,“那批珠宝是大哥经手的,我有印象。”
喔,他是从金钗看出的端倪,怪不得他又是“讨好父母”,又是“清减”的呢,他以为我为他苦苦相思,身心俱疲,消瘦憔悴;连用梨花白做菜,也是为嫁入豪门不遗余力。我越琢磨越好笑:“你当我早就看上了你,故意接近,故意以新奇的方式示好,还连父母也一并见了?”
“可不是。”他笑着紧了紧我的手,“这真是个可爱的误会。”
看着他的笑颜,我心坎一阵酥甜:“热闹看着看着,就觉得这姑娘不错?”
“不错。”他肯定地说,“不是别人,错不了。”
漫天的星子清明,我们十指紧扣,他用食指指腹抚了抹我的手背,温柔的感触顿时传遍了我全身。我仰起头,低声问:“为什么是我?”
“你好看。”他轻笑一声,声音醇美清洌。
这理由既虚伪又不正经,我忍着恶心,煞风景道:“不比白素月好看。”
他仍握着我的手,肉麻兮兮:“主人,这天下有谁能比得上您的美貌?”
甜言蜜语永是恋爱中最能加温的部分,我虽不信,倒听得很入耳。他左手摸摸我的发丝,正色道:“白素月不是我什么人。我娘当年就因为我爹有个美貌的属下,对他的情意总是将信将疑,平添了很多忧思,耽误了很多好日子。但我不是我爹,一开始我就要让你明确,我喜欢的是你,也只有你。”
我说不出话,半天才又问:“为什么选我,不是别人?”
他想了想,反问:“那你呢?”
“你不是别人,你跟别人不一样。”万事都想要个答案的我,突然发现连自己都想不出答案了,为什么是他?因为别人不是他。别人不好吗?不,欢美人很祸水,皇帝很魅力中年,都是很好很好的。可只有他,让我随时随地看到时,都会无端地欢喜。想看到他,又怕看到他。看不到时,会想;看到时,会恼——这错综复杂的情绪,皆因他起。
但情绪是难以言说和描绘的,像一缕花香,要怎样才能倾诉得让人如临其境,丝丝入扣呢?这是多么为难的事。
我们双双带着笑,手拉着手,傻傻地站在星光下。直到檐角有人击了两下掌,我扭头一看,是欢美人。他向我们走来,冲我笑得揶揄:“哇,金银花,你的择偶观还真实在,真叫我伤心。”
“什么?”被他撞破我和路易的定情,我脸红了红,好在被夜色笼罩,他看不分明。
欢美人双手一摊,脸垮下来,做一副悲恸状:“你本徘徊在我和小易之间,举棋不定,但今日一见他的家世,立刻就作出了最有利的选择,可真伤了小生的心啊。”
这个人又在开玩笑了,我没绷住,笑出声来:“是啊,我最嫌贫爱富了。”侧眸回看路易,“我迫不及待地露出了丑陋真面目,正好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
路易连连点头:“这面目还真够丑陋的,我得三思而行,从长计议。”
不知何故,彼此之间一经明确,就心意相通自自然然,插科打诨顺理成章。你说你喜欢我,我看着你,就信了;你说你只喜欢我,我看着你,也信了。信字如何写?人和言。都说人言可畏,但人言有时,那么动听。
爹爹对娘亲,也说过刻骨的盟誓吗?娘也一定安心过,但当他走了,她的心就落魄了,沦为众人传论的失心疯。
心都失了,怎能不疯。
我的殿下,你会不会好一点?
爱钱财,是不是比爱男人,要好一点?
月色给欢美人的衣袍镶了一道银边,他看着我和路易交握的双手,笑了一笑:“恭喜你啊金银花,成功钓得金龟婿。”
他的话语里当真有酸溜溜的意味,我总不能真以为他对我有意思,噎了他一下:“难道想钓的是你?”
许是我看错了,他垂眸的刹那,我竟望见了他眼底滑过一道水光,像泪。但顷刻他就恢复了自然,只向路易道:“我想回风烟谷了,我师父的医书里,可能会找到克制‘一寸相思’的法子。那都是些上古奇书,有记载也不足为奇。”他难得还叹了口气,“书到用时方恨少,都怪我从前太贪玩。”
“你现在也没长进,换汤不换药,贪恋的换成了睡觉而已。”我笑他。
他怒而拔剑:“你!”
银剑在月下寒光一闪,我配合地视死如归:“能死在大侠的银剑下,小女子也算三生有幸了。”
欢美人更怒:“别管我的剑叫银剑!它有名字!”
银剑……我一咂摸就笑了:“它叫什么?”
他嘟着嘴,神情像小虎:“……小六的剑。”
“小六是谁?”路易发问了。
“我。”欢美人眉间掠过怅惘之色,“我是师父的第6个徒弟。”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的往事,当他被唤作小六的那些年里,他有着怎样的人生?可我才开口:“你以前……”路易就制止了我,只对欢美人道,“姑父已携姑母连夜寻觅良方去了,你也将动身,小虎这孩子吉人天相,又蒙你们眷顾,一定不会有事。只是风烟谷离京城数千里,你会很奔波……你平素连大门都不愿出的……”
欢美人又垂下眼眸:“小虎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已是最好的解释,你令我另眼相看,继而来到我心间,常驻我心房,闲杂人等,全部让开。
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感情,可是感情的对象太漂亮了,会不会重蹈我娘亲的覆辙?当路易拿来酒,说是以路氏爱侣的身份为欢美人践行时,我虚弱地挣扎了一会儿:“谁是你爱侣了?你太光芒四射,我才不要你呢。就算你跟了我,心里不觉明珠暗投的不甘,外头的姑娘只怕会替你不甘。”
他慢条斯理地替我和欢美人满上,自己哧溜喝了一大口,惬意得眯上了眼:“东海龙宫宝物无数,但孙悟空不来,金箍棒也只是个定海神针,终日木呆呆地钉在那儿。”
可他不是金箍棒,他的妙处,很多人都识得。我和欢美人碰了碰杯,又去和路易碰:“小妖怪要不起金箍棒,漂亮男人么,也靠不住。”
路易笑得邪恶:“漂亮与否都靠不住,天下男儿皆薄幸。”
“那你呢?”欢美人存心问。
路易一杯酒见了底,自吹自擂:“我是个中奇葩。”
临行临别,离愁顿生。欢美人今夜神思不稳,喝酒时老在恍惚,几句话就扯回小虎身上。他如许疼爱孩子,叫我意外了一回。他替小虎号脉时,眉拧成了疙瘩,忧心绝不比皇帝一家更浅。他说“小虎不是别人”,想必能得他爱宠的孩子也有限吧,不知是否另有渊源?
我就这样望了欢美人许久,直望到他回过头来,对我举杯:“喝。”
自我认识他,他就夜夜笙歌杯莫停,我问:“酒真有那样好?不喝会死?”
“不喝是不会死,但会直接疯了。”欢美人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面颊灼然,只散淡而坐,仍难掩蓬勃艳光。这个人,配得上风华绝代四个字。
路易沉默片刻:“大伯临终前,一直在喝酒。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坏,仍一味贪杯,喝得比往常都凶。爹爹和娘都来劝他,他却笑道,不喝就不会死吗?娘闻言转过头去哭,他却反过来安慰她。我也问过大伯,不喝就不行吗,他答非所问,说跟生别离一样,失去一个人也不见得会死,但终归不那么好就是了。”
他在说当朝静王爷,他死于11年前,一个大雨的夜晚。长夜如墨,染透了他的衣袍,我看着他,觉得这一刻沉湎于回忆中的他无比寂寥。他似有感应,黑深眼眸转向我,眼神清冽难测:“大伯说,不喝酒,握杯的手空了,换了画笔来握,换了古琴来弹,终不如酒杯更给人饱足感。人也是,失去一个,可能还有后来人,但只有心底的那一个,才会让心房有饱足感,至少不那么空****。”
满腔热血酬知己啊,知己却已逝。喝了酒的欢美人双目灼灼其华,亮得似可与日争辉:“只有你大伯拿酒作比方,才不会显得猥琐。若是我等俗人以酒寓人生,也太堂而皇之了点。”
路易弯了弯嘴角:“越猥琐越自在。”
我敲敲桌:“谬论!”
却连欢美人都很赞同他:“项羽和刘邦,得天下的是谁?”
我干巴巴地答:“刘邦。可我喜欢项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路易笑了:“刘邦赢天下,项羽赢天下女人心。”
我转了脸去问他:“你要哪种?”
“天下和美人一把抓。”他答得很爽快。
看来传说半分不假,这真是个爱天下也爱美人的角色……万一他哥哥和他争大位,两人岂非要打破头?他的武功好像不如他哥高啊……
我们喝着酒,交流着遥远的帝王事。一个是刚勇血性、力拔山兮的孤胆英雄,一个是嘻哈散漫、贪财好色的市井无赖,多年后,英雄拔剑自刎,末路悲歌,无赖却登上宝座,君临天下。路易说,项羽败于认真,欢美人和他干杯,附和不已:“江山和美人其实多半轻浮,它们更看重玩伴,而非严肃光阴。”
我笑:“可你二人虽长得漂亮,却来讨论端肃历史,是想证明美得有点思想?”
路易和我坐得近,捉过我的手,俯首在掌心一啄,含糊一声:“所以,我要的是你啊。”
掌中灼热,蜜糖般的甜味瞬间沁满了整个身心,在欢美人璀璨双眼的旁观里,我坐不稳,脸如火一般烧了起来,连忙端起酒就喝,喝得太急,呛得满口都是。
宿鸟惊飞,皇后一袭天青色凤袍,脚踏白靴走了过来,很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她在欢美人身侧坐了,冲我一笑,就转向欢美人:“风烟谷的医书确有克盅之法?”
他们熟人不拘礼,我歪头和路易说着话:“有我能帮上忙的吗?”
他拍拍我的手背:“你陪我娘亲就好了。”
“那你呢?”
“我也会出门寻药,留在宫里等槟榔姑父和海棠姑姑的音讯就太被动了,我急。”
“我陪你去。”
他望着我,眼里一片温柔的清光,不斗嘴时,我们还是很合拍的,他说:“外头险恶,你留在宫中等我。”
我反过来拍他的手:“说好了,我们是孙悟空和金箍棒。”
金箍棒和孙悟空怎可双双落了单?当它们相遇,四海震动,从此它跟他天涯远走,且战且行且赏百花。
四周静谧,我们凝望着彼此,双手握在一起,内心因为双方情意明澈而无限瑰丽。早在初见时,我便发觉,我和他时常能够轻易解读对方的心思,了解每一次转念,洞悉到肺腑。直到这一天,他交给我以他的真心。
倪笑闹的座右铭很正确:“反正男人都花心,不如找个漂亮的。”我想得很清楚,喜欢这个人,比不喜欢他要容易,那就先喜欢一下子吧,人生得意须尽欢,破烂摊子以后管。
我娘摊上我爹,是很惨,但换个人,她就不惨了?未必。我美滋滋地喝着梨花白,美滋滋地想,命运给我的是这个人,那我就好好地接着。
我的感情竟是这样来了呢,像翻飞不息的夜风,和头顶皎洁的月光。我们并肩坐在树下,温酒、拔剑、谈天,折花。欢美人叹道:“若是静王爷还活着,就能听他弹一曲《广陵散》了。”
皇后闻言沉寂下来,低眉轻坐,霓裳在风中飘飞。我注意到,她是不饮梨花白的,只喝鲜果酿的汁,一杯接一杯,架势是豪情纵酒,但她竟是不喝酒的。这梨花白的酿法出自她手,她却不饮,是腻了吗?我想起英子小时候遇到的神秘女子,她说皇帝和皇后恩爱有加并非真相,那么——
皇后另有所爱?我暗惊,拼命回忆那部《江山谣》,书中只说过,当皇后还是贼窟的小贼时,倾慕她的大师兄,但最终她明了自己真正爱的是皇帝,回到了他身边。但眼见她时露落寞之色,莫不是另有思忆?
像此刻,她呆望案上梨花白,眉间盈满愁绪,神思似已飘向了千万里。这神情不同于她担忧爱子的焦虑,更像是春闺女子在怀想良人,明明是青丝花颜,却让我兀自惊心,觉得她心内已白发丛生。
大众皆言皇后是大情大性的人,从不伪饰,可她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把相思意写在脸上,而她思慕中的人明显不是皇帝,皇帝不会龙颜大怒吗?他看她的目光,多么真心不贰,一目了然。
她爱的人,是静王爷?那优雅如仙人的男子。我朝路易望去,他也正望着他的皇后母亲,目中愀然。
连皇后也有爱而不得的人吗,却被旁人一一洞穿。我猜那神秘女子和她大有渊源,她是谁?我将英子幼时所见说了,皇后一呆:“短衣匹马,仗剑踏歌,一定是她。”
“谁?”
“我的师姐。”皇后在月光中笑得惆怅,“我原本也可以像她一样,无牵无挂,没心没肺。如果是那样,今天的我,又该是什么样?”
她不再多说,起身向殿堂走去,病中爱儿还需要她牵挂。欢美人目视她清丽的背影,嘴角掠过浅笑:“小易啊,你这娘亲可不怎么喜欢深宫呢。”
路易敲着核桃吃,这个人从来吃不停嘴,专心对付着小小果实:“她那点心思,谁不知道?我爹就等着我和我哥早日挑起大梁,他才好当个甩手掌柜,带我娘四处玩呢。”
爱一个人,就是想对她好,懂得怎么对她好,在她无意中提起的时候,记住她的话,然后去实现她的梦。皇帝对皇后的心,朗朗无尘,可昭日月。我弹弹路易中过刀伤的后背:“挑大梁?就凭你三脚猫的武功,还是走马章台的性情?”
他一呲牙,威胁我:“还想不想跟我走遍天涯?”
我很想说,脚长在我自己身上,不跟他也能走遍天涯啊,但一琢磨,把话吞了回来。找个好对象,做对好鸳鸯,携手去江湖闯**——这样的日子,比孤身上路更美味吧。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个夜晚,只因后来的许多年,我再也未遇着一个像欢美人一样的朋友。他把酒喝得又急又凶,同我说:“金银花,你把你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真叫我刮目相看呢。”
“咦?”
他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大有醉死的劲头,放下坛子才道:“你不是视感情如洪水猛兽吗?小易后来跟我说,那个小人儿,故意把自己的心肠硬得像块铁,有点意思。”
我看着路易:“于是想挑战了?”
路易吧嗒着嘴:“硬骨头,不好啃。”
“你不也得逞了么?”我被他环住腰,酥麻酥麻地笑着。
他摸摸我的脸,嘉许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欢美人看着我们,喝多了酒的容颜飞上霞光,一副女儿娇态:“你这就确信是他了?不后悔了?”
路易急了:“喂喂喂,我好容易得逞,你可别动摇她。”
“放心放心,军心很稳定。”我笑,“我这个人不喜欢违逆性子,想做什么就去做,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懒得改。”
为什么要动摇?他生得那么好,笑得那么好,待我那么好,是孽缘,我也认了。天下人都在谈情说爱,凭什么我就肯定会倒霉?不如先享用了再议。
欢美人看定我,又问:“不问将来?”
路易代我答了:“似水年华,活在当下。”
欢美人许久都没再说话,浓重的悲哀在瞳孔里翻滚,直至更残漏尽才道:“当年我若是你俩的性格,不会落到今天的田地。”
由此我才知他的真实年龄是32岁,尽管看在眼里,依然少年人的模样。他是路易大伯静王爷的朋友,难怪他尊他一声“欢叔”了。
想必这些年来,他从不让自己喝醉,也不讲起往事吧,以至于不懂如何话说从头——或许他也没有多少倾诉的欲望,讲得破破碎碎的:“当我还被叫作小六时,家门口是有棵橘子树的,春天开小白花,称不上很香,但有蜜蜂到来。秋天它会结果,能够装一筐,吃不了就拿去送人。有个人跟我说,情愿是我年长你十年,变成一株橘子树,一言不发,像个哑巴,只一心一意守护你长大,满心满意捧出果子讨好你。”
“……那个人,去了哪里?”
“哦,化成了千里孤坟。”欢美人又喝了一杯酒,把脸埋进臂弯,看起来很像在哭泣,但当他抬起头时,却是笑嘻嘻的样子,“你看,这年头的寡妇都活得精神抖擞,我和倪笑闹都是。”
佳肴醇酒,纷飞雪夜,友善良朋,知心爱人,再也没有了,那样的夜晚。那夜喝到后来,漫天白雪细细降落,我们挪到了屋檐下。侍女们为我们生起炉火取暖,我们烫着酒,赏着雪,不觉夜已深沉。
多年后,当我已不再年轻时,还会和路易怀念这个寂夜,它比我们日后西风白马的征途,更接近于江湖。或是说,它就是江湖。有夜雨风灯,有炉烬添香,有孤意深寒,有浮生过往,也有——
衣香花红的爱人,与我共坐。
酒喝得尽兴,但又未大醉,头脑不是很清楚,话格外多,死活睡不着,当夜我扯着路易聊天,挤在一张**唧唧呱呱地问:“别跑,什么意思?”
他眼里的光亮如一团华丽的烈焰,坏坏笑道:“被别人偷了心,那就要人赃并获啊。”
“获了以后呢?捕快大人。”梨花白的后劲上来了,我头直晕。
他不答,笑声低沉魅惑,一手扣住我的腰,一手勾住我的脖子,狠狠地吻了过来。
那一刹无与伦比的甜美和酸软,足以击溃最铁血的英雄汉,何况是好色如我。甜蜜的感觉如醍醐灌顶,并直达天庭,他放开我时,有片刻的难堪,让人几欲窒息。我们像两个木桩子,都埋着头,不敢看对方。
彼此僵了一下,他迅速地推倒了我。事情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了……
事到如今,眼睛一闭心一横,娘啊怎么办,孩儿跟你一样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