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酒库后,我和易公子有时日没碰面了。那日下午,路人甲殿下带了几个随从把他塞进了皇宫。别看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见这路人甲,就乖乖地跟他走,殿下到底是殿下,几句话就把他降服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以后想飞想跳,可都在此一举。”
想必易公子承揽的是事关皇族的惊天要案,获得的礼遇也好些,被请回皇宫静养,这可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福气。他却耷拉着眉,拉长了脸,怏怏不乐得紧,我逗他:“不要紧,有艳词陪你,不会寂寞的。”
他露出一丝笑意,大大地认同:“美貌宫女也挺多。”
“你!”我想说你敢,但没资格说,住了嘴。
他照笑不误:“美貌小厮也有的是。”乐哈哈地扯扯我的辫子,“金银花,改天再找你玩。”
“你还是守着美貌宫女小厮玩吧!”我气呼呼,径直走人。这人从来没个正形,脑中除了玩就没别的事可做了,探个案次次都被人杀得要断气,一活过来就惦记着他的娇娃美男,我还是走为上策。
伤员把自己的调养期经营得有声有色,我懒得去探望了,索性寄情于事业。趁《寻秦记》势头正旺,加大开发力度,接连创新了“项少龙”和“秦嬴政”等新菜,并顺利地拿到了“倪氏集团”第一次分红,数目颇不小,顶得上我在徐夫记4个月的月俸。
月俸只能糊口,关键还得靠生意啊!我和倪笑闹都很高兴,握着对方的手拼命摇,还冲到酒库里请欢美人吃了一顿饭。上次倪笑闹把欢美人骂得太狠了,连我都不好意思,就当了个中间人,缓和缓和关系。
不过这用途不大,事后欢美人跟我说,他既然是风尘郎,对再污秽的唾骂都笑纳之,倪笑闹骂人的水准过低,不会伤他分毫。他不喜欢她,跟她骂不骂他没关联,他只是嫌她太聒噪,行为也太夸张。
我倒是不解了:“你不觉得她有趣吗?”
他反问:“比你有趣?”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以毒舌见长,倒无人说我有趣。”
欢美人笑如花团锦簇,拈起一枚白果吃着:“第一次见你,小易就和我说,你很有趣,你娘开启了你对感情的不信任,你并不能领会,却照本宣科,有趣,很有趣。”
“所以你们都喜欢我?”白果像糯米,味道不坏,我剥着吃,“本质上我跟倪笑闹没区别,我爱钱,她也爱钱,她还爱美男,比我更热爱生活。”
欢美人把白果壳拢到一堆,摆出了一只兔子形状,媚目一睐:“她很好,我就该喜欢她吗?自静王爷后,我只觉得你和小易有几分意味。”
能跟响当当的大美人静王爷摆在一起,我还是很乐的,尽管他已过世多年。我问他:“我还当易公子是你的酒肉朋友,你不那么看重呢。”
“他?”欢美人拧拧眉,“他对孤独天赋异禀。”
他说易公子孤独,是了,初初见他,他就流露出忧思和迷切,惹我困惑,因这困惑生了关注,因这关注生了情思——或许情事的开端多半如此,你让我觉得与众不同,因此情有独钟。
但谁知道他呢,脑子里在想什么名堂,忽远忽近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吊儿郎当。他在皇宫里快活,我也不去找他,白天炒炒菜,晚上去烤场帮工,倒也闲适。
有个落了大雨的夜里,烤场难得清静了一次,我也闲下来了,就挑了几样菜,坐在屋檐下烤给自己吃。
来京城也有时日了,但我的口味还是改不过来。土豆切成厚片,刷上麦芽糖熬成的汁,再刷一层基础酱料,生抽、豉酱、盐、蚝油,接着是玫瑰露和芒果蜜,最后滴上橄榄磨成的汁液,大功告成。
一口咬下去,有蜜味,有淀粉香,甚至还有肉香。在绿岛时,我经常削上几只土豆,和彩虹分享,硬生生地把土豆做出了大块吃肉的口感和鲜味。
可惜京城的香料不易寻到上品,日后回绿岛,要带些来贩卖。比方说,迷迭香新鲜的好吃,而杜松子是干的才香,腌制肉类时,用上一点儿就妙不可言。我咬着土豆片叹气,烤个土豆都工序复杂,若是拿来烤点肉吃就好了。
蓦地,一道白光闪过,我定睛一看,喜上心头。是只小兔子,缩在一架柴火旁。我走过去,它想逃,但逃不快,睁着红彤彤的眼睛和我对视着。我蹲下身,看出它的脚不大灵便,顿时吹了声口哨,自投罗网,我有肉吃了!
徐夫记以“鲜香美”著称,所有的食材都是当天采购当天销售,还时常供不应求,到了戌时就卖空了。我嘴馋想吃肉也得拖到明日,这只小兔子刚好给我打牙祭,顺便还能让我再锻炼一下烤兔肉的技术。这可是我在绿岛几乎吃不着的美味,可要让它死得其所才好。
半个时辰后,我已把兔子剖得清清爽爽,将它的内腔用淮盐和香料略腌,再放到架子上,上明火烤,边烤边蘸酱料。当已有肉香散出时,我已将手边的橙子制成了果冻,打算一会儿和兔肉同吃,既解肉腻,又很爽口。
“小飞,小飞!”天地间蓦然响起清脆的声音,如滴水入涧。我好奇地扭过脸去看这急促脚步和急促语声的主人。
不速之客年岁不大,顶多10岁,没有束冠,只用发带将头发束起,小鹿般的琥珀眸子,长睫忽闪,唇色很淡,是个漂亮而苍白的小男孩。再过几年,必是鲜嫩多汁的美少年。时光啊,你端地美妙。
见我望着他,他微愕,收住了脚步的同时,向木架上望去——
然后,他咬了唇,垂下杏核般的眼,喃喃问:“是……是它吗?”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一只名唤小飞的小白兔,是他的宠物,并即将成为我的盘中餐。
一天一地的雨水落着,男孩子的面色苍白如雪,我们在肉香扑鼻里大眼瞪小眼,都说不出话。老实说,在这纯净小少年面前,我理亏了:“抱歉,我不知……”
不说这句话则已,一说就起了反作用,他猝不及防地怒了,瞪我:“你怎么能吃动物?”
“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能吃的除了植物就是动物了,“它,它是肉啊!”
在一个厨子兼好吃鬼看来,兔子就是红油兔丁麻辣兔头,猪就是蒜泥白肉粉蒸排骨,鸡就是豆豉鸡翅卤鸡腿清炖鸡汤。我在绿岛吃了好多草——海草和蔬菜都算,到你们国家不就是来吃肉的嘛,我又不吃人。
可小少年压根不体谅我的苦衷,怒火劈头盖脸:“有眼睛的东西都不应该吃!你看到它们的眼睛,不会心软吗?”
有眼睛的东西都不应该吃……这句话很费解,我得想一想:“那么,你吃苹果吗?苹果蒂凹进去的部分,不也是只眼睛在看着你吗?”
那双熠熠闪烁的眼睛黯淡了一下:“那是它的肚脐!”
“眼睛!”
“肚脐!”
我存心想逗一逗这个圆鼓鼓乌溜溜的小家伙:“好吧,你吃了有眼睛的苹果,我烤了有眼睛的兔子,我们扯平好不好?”
“不好!”他尤在生气,“它看着你的时候,你难道不害怕?”
我被他强大的逻辑打败了:“兔子又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为什么要害怕?它那么小!”
他微抬了脸庞,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对,它那么小!那么可怜!那么可爱!你怎么忍心吃它?”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他上牙齿紧紧咬住下嘴唇,咬得太用力,把自己给咬成了三瓣嘴的小兔子,只好长叹一声:“你说兔子小,可怜,我都承认,但是……”陪着小心问出口,“它真的可爱吗?我觉得它长得跟老鼠很像啊……”
小朋友立刻怒发冲冠了:“兔子和老鼠长得像?你说兔子和老鼠长得像?!你吃兔肉也就算了,我尊重个人饮食习惯,但你说兔子长得像老鼠,我不能忍!”
吵架的由头变了。当易公子的声音自门边传来时,我跟小朋友正为“兔子和老鼠长得到底像不像”吵得不可开交,互相揪着衣服,寸土不让,直到兔肉的气味让人垂涎三尺,香飘十里。
闻香而动的易公子就这样不请自来,披一袭雪色衣裳,笑声里带了一丝清新的雨意:“什么肉这么香?”
我抬眼望着他,心头忽地涌起一阵没骨气的欢喜,一别多日,我是想他的,但想念是不妥的事,若无欢聚就不会有离散。经过多日的沉淀,我对他的那腔情意,又退回到安全地带,这样才好,我觉得。
美少年抖落着一身雨气,剑眉斜飞,笑得动人:“主人,别来无恙?”
小朋友清亮如晨星般的眼睛一愣,我也一愣,他对我的称呼信手拈来,太过随机:“主人?”
易公子唇角弯起,负手悠闲道:“你花了一文钱买我,我还没来得及为你效劳呢,这就不认了?”
看他神清气爽,伤都该好透了吧?皇宫医师济济,他又是重点看护对象,活蹦乱跳也是意料之事。我指一指小朋友:“那就正好了,帮本主人传道授业解惑,告诉他兔子和老鼠相似之处。”
小朋友咬唇瞧着我,眼神像小鹿似的澄澈:“哪里像了?”两只手掌放在头顶比划着,“兔子的耳朵,刷拉地长;老鼠的耳朵,刷拉地尖!兔子的尾巴,刷拉地短;老鼠的尾巴,刷拉地长!哪里像了?”
我被他绕晕了,但瞧易公子浓眉一扬,潋滟的眸间清朗朗:“小虎,别听她黑白颠倒!白兔子,灰老鼠,哪里像了?”
被唤为小虎的少年对他笑出一脸的明月清光,扑上去笑唤他:“二哥,还是你伸张正义!”
我郁闷了。刚才还想着,反正一只兔子吃不完,有人分享也好,关键是多了个同盟军,共退外敌,把难缠的小朋友彻底击败。哪晓得下一刻同盟军就变成了仲裁者,还当场认了亲。他们打仗亲兄弟,上阵两个人,真叫我这个沾满了兔子血的刽子手情何以堪。
秋雨淅沥,风吹动了易公子的长袍,他看着我笑,细碎的银芒在眼瞳间飘漾:“主人啊,你任杀任剐都冲我来,别跟小虎过不去,他比你还小一岁呢。”
那小虎有13岁了?真看不出来。我皱了眉,暗觉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多大?”
易公子眉目风流依旧,得意洋洋道:“我有什么不知道?我知道你好吃好色,喜欢吃浆果和糯米,口味偏甜。你学过刺绣,不成;学过筝,不成;学过书法,也不成。我还知道你小时候跟一只山鸡打过架,它啄了你的脚,你拔了它的毛,丢到滚水里烫了吃,还埋怨山珍哪及海味。”
我思绪一滞,样样全中!
糗事一箩筐,深深地取悦了小虎,他回眸瞧着我,笑容大大地绽开,眸色如染了露水般湿润光亮:“你从小就喜欢虐待动物啊!”
好大一顶帽子扣得我东倒西歪,我惊恐地看着易公子。他是谁?竟连我平生第一次料理鸡肉都了如指掌?这个捕快也太惊人了吧,从大内密案到鸡毛蒜皮的活都接吗?
9岁那年,大夏朝赐给我国一些食物,其中有几只色彩斑斓的山鸡被彩虹当成了宠物,天天跟它们玩。不料有天山鸡们集体作乱想叛逃,鸡飞狗跳的抖落了一地毛,我和彩虹连忙扑住它们,先后被啄了好几下,后来还是在仆妇们的帮助下才制服了它们。
一气之下,我就把山鸡都丢下锅,胡乱地弄熟了,又腥又老,半点不好吃。绿岛国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岛,连山鸡还是头一次见,谁也不会弄,结果这件事传到大夏朝,引为笑谈。至今仍被我视为前耻,好好地藏着掖着,生怕外人知晓。
目下当面被人揭了短,我的脸红成了调色板,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知道?你们捕快连这些都要调查么?可我又没犯法。”
易公子不慌不忙地弹弹衣角,唇微微上翘,勾出一抹让人心跳骤停的浅笑:“对主人的喜好了解得多些,伺候得也会顺手点。”说罢,他已侧转身,倏地拉过小虎,如风般掠远,消失在门后,身不见声尚近,“我去去就来。”
那飘逸的衣袂擦过碧青的阑干,他身手利落,看来刀伤好得差不多了吧。我愣了一下神,吃力地追忆是否小时候见过他。我没离过绿岛,但他也不可能去过,是的,我好色,如果我见过他,不会对这么漂亮的人没印象。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往事?我闷闷地坐下来,添了一把柴火,继续烤着兔子。约他们同享还被羞辱了一顿,唧唧歪歪没完没了,他大爷的,我可是给皇帝做过饭的人!
我握紧了拳头,憋了一肚子火,那小虎还指责我虐待动物,要是我告诉他,我在江南看过兔子有时会吃自己的粪便,看他还觉得它可爱不。
一想到易公子倒戈相向我就更来气了,他不是说一会儿还要来吗,我脑中念光一闪,返身回住处取了一只瓶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仔细地刷在兔子腿上,又洒了些孜然和胡椒面掩盖。弄好后,我满意地盯着我的杰作,一不小心,嘴角扯出了一个狞笑。
身后传来几声悄然的脚步声,我眉尖一动,不回头也知是谁来了。切下一只兔腿,转身一递:“刚烤好,香。”
易公子接过,凤眸微睨,笑得别有用意:“主人待我真是痴情一片啊……”说着毫不设防一咬——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他的笑颜一僵,呵呵呵地直抽气,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大力把兔腿扔到地上,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你……”
“刁奴不站在主人这边,当然要责罚。”我嗤笑起来,“你怎么连防范意识都没有?你知道我小时候的破事,但恐怕不知我外号毒舌花吧?一只山鸡惹了我,我都要报复,况且汝哉?”
他吸着鼻子,嘴角抽搐,也不知道是想骂人,还是想咬死我,总之面部表情精彩万分,一改他倜傥美少年的形象。我噗哧笑了:“我连吃山鸡都不知道怎么吃,莫非你连芥末也不知道怎么吃?几千年前,它就是贵国的宫廷秘料了,后来才传到四海的。”
绿岛不产芥菜,彩虹的姐姐四公主回国省亲时给我们带了一些,培植了多次才成功。芥末是取它的种子碾磨而成的,用来蘸鱼片味道很佳,又有解鱼蟹之毒的功效,离岛时我特意带上一瓶,正巧派上了用场,可喜可贺。
他好容易才缓过劲来,闪到我身前,捏住我的下颌:“主人快意恩仇,佩服。”
离得太近,但见这人已恢复了风雅,如缎的发丝随意地披在肩上,一袭白衣锦袍不羁又飘逸,只轻描淡写地笑着问:“主人,择日不如撞日,今时不妨履行一文钱之约?”
轮到他赏玩我的脸色了。在他面前,吃瘪好像是我的常态,我决心扭亏为盈:“我这儿绝妙的作料多的是,你还想试试哪样?”
他眯了眯眼,不为所动:“哦,给我做饭的人多的是。”
他是在说能够一辈子都不再吃我做的东西呢,对付这种财大气粗的人我没辙,徐夫记再兴隆,他也有不选择的权利。我僵了僵,问他:“我拿芥末害你,你不生我气?”
他站定,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泛出微光,星眸粲然:“面对所有非议和暗算都可以嫣然一笑,这就是我。”
我撇了撇嘴,换个话题:“很久以前你就见过我?”
他神色很淡,半敛了眼眸,也换了个话题,自顾自地坐下来,自顾自地说起了往事:“小虎出生那一年,是兔年。事实上,不光是兔子,他喜欢几乎所有的小动物。”
我抱住腿,和他挨坐在门槛上,对着一堆很旺的火,吹着雨夜的风,听他说起从前。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拖了两天两夜才生下他,差点命丧黄泉,所以给他取名为“易”,盼望他的人生能容易点。我咕咕笑:“我出生时也叫我娘受了苦,她痛得恨不得跳海去。”
他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顺口道:“哪吒闹海。”
我眼一亮,和他轻轻击掌:“孙大圣。”彼此都笑得很舒心,好像认识已有三生,而针尖对麦芒不过是怡情之举。
易公子8岁时,娘亲生了弟弟小虎。娘亲很想要个女儿,冒着生命危险执意要再生一个,可惜还是儿子,并且还是个孱弱的孩子。
小虎3个月时,娘亲就发现他的腿上胳膊上时有莫名的瘀青,久久不退;半岁时,小虎染了风寒,娘亲为他扎针灸时,他一哭,娘一慌,针灸扎偏了,刺破了他的皮肤——极小的伤口,却让他流血不止。这之后,平常人再细微的小毛病,都会在小虎身上放大,就连换乳牙,他都会流很多很多血。
整个童年,小虎的周围,总是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爹爹为他请来极高明的神医,他们都说,小虎跟常人不同,天生就有凝血障碍,这无药可医,惟一的办法是避免他受伤。所以骑射剑术这些可能会伤到他的事,他一概不能沾边。
每回易公子练剑时,小虎都眼巴巴地看着,爹爹怕他孤单,就弄来了好些小动物养在庭院里陪他玩耍,又请了杂学先生教他机关医卜。好在他学得兴趣盎然,爹和娘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小虎的生日在初夏,他出生那天我跑去看他,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玩的小家伙了,粉嘟嘟的,像年画里的娃娃。可他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苍白下去,尤其是流血时,白得就像个纸片人,不知多惹人心酸。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伤害他半分。即使他指鹿为马,我也会赞同。”易公子顿一顿,说,“他说兔子和老鼠不像,那就不像吧。等他大了,他会明白兔子是鼠科动物,它们同生同科。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谁管呢。”
落叶花雨迷离在目,他安然而坐,眉间声色不动,身上散发着淡淡木兰香,缕缕缠入我鼻息。我凝了眸,心头绕上一股怪异的念头,虽然他讥笑我学筝不成,但倘若我会,我要抱琴为君奏,同销万古愁,像白素月一样。
只为我们的生命里,都有使我们拼了命想要珍爱和保护的人,他的弟弟,我的娘亲。他们是我们在这苍茫人世最难割舍的亲人,冷暖相呵,相濡以沫。
我突然很后悔不曾好好练过筝,我性急,坐不住。但如果能够和他就这样坐在微雨初歇的夜里,一直一直说着话,仿佛就是人生最好的一桩事了。
哪怕在半个时辰前,我们还彼此挖苦捉弄。
当白素月的影像沉入脑海时,却有种感觉像要呼之欲出,让我熟悉非常:“那弹筝的白姑娘,为何使我眼熟万分?像在哪儿见过一般。”
他不以为意:“明眸皓齿,长腿细腰,天下的美人多少有几分相似之处,眼熟也不——”笑容忽消,深深地瞧着我,眼神奇特,“咦,怪了,你长得竟有点像她。”
我抢过他的话来用,大言不惭道:“美人多少有几分相似之处……”直直地望了他,“喂,我从不知这句话这样好听。”
他静了一静,低声说:“我也不知。”
空气骤凝,霎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飘浮起来了,四肢轻得像能乘风万里,迷乱得像回到了江南,四月的原野上,飘满了雨一般的落花。
风声飒然,物华天净,他曜石般的瞳晶晶一亮,启齿轻笑:“我会吹笛子呢,明日吹给你听。”
但次日我们不曾得见。
因为我出事了。
准确地说,是阿成出事了。那只兔子我没有吃,都送给他了,他是个配菜小工,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六口人就靠他的月俸活着,日子过得苦巴巴,连顿像样的饭菜都吃不着。还不时将客人的剩菜剩饭打包,说是带回家喂猫喂狗,但谁也不忍拆穿他。
早晨阿成一来,我就把兔子送给他了:“昨晚烤好的,吃了一只兔腿,腻着了,你帮我解决吧,多谢多谢。”
阿成很高兴,配菜时格外勤勉些,把我需要的小菜备得整整齐齐。下午他就抽空回家了一趟,把兔子肉送回了家。
他的孩子能饱餐一顿了,真好。我卤着桂花鸭,沉浸在欣慰的情绪里。可没料到,两个时辰后阿成的邻居就匆匆来报信,兔肉有毒!阿成的父母和妻儿吃了后,都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只须臾就相继断气。
噩耗传来,我惊呆了,手中小铜炉落地。阿成的邻居是位大妈,双目哭得红肿,阿成这个刚强的汉子闻讯也撑不住,跳起来就往家里赶。我懵了一下,拔腿跟了过去。
阿成家离徐夫记有足足二里地,一路上我们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大妈反倒安慰我们:“没事没事,可能是闭过气了,左邻右舍的郎中全来了,你们别急,说不定到家就见他们都活蹦乱跳呢。”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5具尸体,摸摸还有热气。顷刻之间,就家破人亡,阿成一下子就瘫软在地,大放悲声。我鼻子也酸得厉害,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兔骨,一看就心惊肉跳了:这些大大小小的骨头,俱已乌黑!
我使劲一扳,骨头碎裂,凑近一看,内壁里全是近似黑色的血点。不是自夸,我的烤功确实还不错,这兔肉我也看过,烤得焦香鲜嫩,莫说骨头了,就算是皮也不会有乌黑现象。我心念急转,必是这兔子吃过中毒的食物所致!
昨夜情景仓促地在我脑海里过了一遍:我在烤土豆,然后看到兔子跑过,它瘸了腿,我毫不费劲地逮住了它,架到火上烤,再然后小虎出现,和我理论,最后,易公子来了,并送走了他。
这一系列过程都顺理成章,兔子也是我亲手料理的,没可能有人觑空投毒,问题只可能出现在兔子还活的时候吃过中毒的食物!但小虎临走前也不曾说到这一点,看来他也不知。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若不是他和我吵的那一场架,这会儿见阎王的人就是我!
我蹲下来,内疚地抚上阿成的手臂,我想跟他说对不住,但对着5条人命,这句轻飘飘的话说不出口。末了,我喉头哽住,跟他说:“我……我会还你公道。”
但心里何尝不清楚,他要的不是公道。公道有什么用,亲人们再也回不来了,任千呼万唤,他们都静悄悄地躺在地上,和他生死永隔。
当务之急,我得找到小虎,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我不知他住在那儿,回徐夫记一看,易公子还没来,我只得向厨师长请假,跑去酒库找人。
酒库里,只有欢美人。他似长在卧榻上一般,玉手端着琥珀杯,一身浅金色的缎袍似流动的金水般铺陈在他四周,媚眼轻扫:“找谁?”
我没心思跟他调笑,径直问:“易公子呢?”
他殷红的唇角微勾,千娇百媚地一笑:“那探花郎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弄得人人都非他不可的样子?”
这个妖孽,语气半点醋意都没,但神色却作出了十足十。我问:“探花郎?”
他媚笑道:“你道是才学高中探花?”
“难不成是探尽百花?”若是平时,我很乐意跟他闲谈下去,但时机不对,我简明扼要地将原委道尽,“我昨日逮着一只兔子,是易公子的弟弟养的。我烤好后送给同仁,未料那兔子身中剧毒,连累同仁的家眷惨遭横死。我得尽快找着那个叫小虎的孩子,问个究竟。”
“小虎?”妖孽脸上的笑容凝了一瞬,目色诡谲变幻,让人看不透。我看着他,良久,他开口,“可有兔子的尸骸?”
“有!”我从袖中掏出一只纸包展开,“我收集了几根骨头,你看,它们都变黑了,必有蹊跷。”
我只道这养尊处优的妖孽有洁癖,不打算把触目惊心的残骨离他很近。他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眸中精光一现,人已腾空而起,落到我身侧,伸出手将骨头捏住,眯缝了眼细细查看。
我敛神等待着。这妖孽好像……好像也不尽然是只绣花枕头呢……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样子,妖孽拈过一块雪白的毛巾,细致地擦净了手,长睫低垂,淡声道:“情况很不妙,是蛊。我这就派人通知小易。”
“蛊?”
他转了转眼珠,刚要回答,门外清风拂动,白素月轻掀珠帘,款步而入。她梳了逐月髻,仍是白裳,耳上是烟灰色的水晶珰,素淡轻柔却曼妙无双。唉,这夏朝的女子就是婉约得多,不似我,连花也绣不好,筝也不会弹。
她太美,我自惭形秽,忍不住叹气。她侧眸望见我,眼中有迷惑一闪而过,像在追忆在何处见过我,却徒劳无功——像我见着她那样。我想起易公子说我和她很像,但两相对照,我觉得这是句恭维话,当不得真。她似浅而薄的白月光,静悄悄地映在窗棂上;我却是个呆头呆脑的胖月亮,圆滚滚地挂在半空中,不,我们不像。
只见她微露雪齿,曼声道:“阿欢可知他的去处?”
他……
原来他们已然熟到不用称呼名字的地步了,她说一个他字,旁人就知道是谁了。他是她的他……
欢美人笑得花枝乱颤:“你若不知,我怎会知?”
白姑娘眉头轻颦,更见楚楚风姿:“却不知他今日怎的没来……”
今日……
也就是说,他每日都来……
我脑子飞快地转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的出现,使我那颗好色之心有了收敛,我微闭双眼,告诫着自己,正主在此,不可造次,不可造次。但显然作用不大,易公子那张俊脸仍在眼前晃动着,他说今夜要吹笛给我听的……
妖媚可人的声线响在头顶:“你倒说说看,凭什么你们只找他?”
我睁开眼,发现正主已走,只余淡香。欢美人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直伸到我眼皮下,拈起兰花指,委屈之色溢于言表:“我换骨脱胎,一表人才,在风月圈也算数一数二的漂亮,为何落了个门前车马稀的遭遇?”
“那我娘还生得面如秋月身似杨柳呢,不也年方十八就守了活寡,活生生地站成了望夫崖。”我沉痛地安慰着他,拍拍他的手,“幸福跟美貌没有关联,节哀节哀。”
“英雄出少年,你小小年纪倒颇有见地。”欢美人注视着我的眼,不紧不慢道,“为避免晚景凄凉,我得自毁容貌去。”
“那你等不到晚景凄凉,这就变得很凄凉。”美人无脑,孺子难教,我摇头不止。
妖孽嘟哝着:“道可道,非常道,这也太难把握了,我不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我只会做小买卖。”
他返身,从案下取出一把银剑,话锋一转,双目亮闪闪:“我只会杀人如切菜。”
“哦,那我只会切菜如杀人。”
只一眨眼他就像变了个人,行头还是那副行头,将袍带系紧,拿起剑在掌心一转,大风突起地掠到门口,回头看我:“走吧。”
等不着易公子来,我们就去找他。我大步跟上去,问道:“去哪儿?”
他有样学样,也摇头不止:“案发现场。”
“那里早就被打扫干净了……徐夫记的作风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走得太快,我跟得很吃力,气喘吁吁。
妖孽啧一声:“神医界泰斗在此,你观摩就好了。”
“不是欢场泰斗吗?”这人身兼多职,我云里雾里地犯晕。
“那是你的易公子。”妖孽笑得像朵芍药花。
你的易公子……
“你的”这两个字真让人受用呢……和易公子本人那句“美人多少有几分相似之处”异曲同工,都是天籁之音。我刚要答腔,却见妖孽笑意一凝,眸光一冷,银剑已出手。
黑暗中,那剑像长了眼睛般,向右侧的庭院飞去。几声闷哼立刻响起,妖孽脸上湛出几分寒气,倏然飞掠,银光烁烁间,剑已在手。
变故太快,我来不及尖叫以示柔弱,但见那剑尖的血光,迟来的瞠目结舌拍马赶至:“这,这也太……”难怪绿岛国民都安分守己呢,我这一离家出走,三步一刺客五步一杀手的,再不学两招功夫,小命休矣。想到这儿,我冲妖孽拱拱手,诚挚万分,“你有徒儿吗?我拜个师怎样?也让你有了衣钵传人。”
妖孽楚楚地立在月色下,自负至极:“我多才多艺极了,既是剑客又是神医,还能歌善舞,你想学哪样?”
“都要!”奇才的徒儿,说出去也很有面子啊……
他似笑非笑:“为人莫贪心,贪心遭雷劈,只能选一样。”
“那……我学剑吧。”医者不自医,神医医术再高明,走在路上被砍了头也枉然。但剑客就不同了,受了伤还能跑去找神医救命,没钱也不要紧,打个家劫个财就好酒好肉好快活。歌舞就算了吧,我自小没天赋,红拂会跳舞,不也要靠嫁个武者才出了头嘛,学它做甚?
见妖孽像在沉思,我怕他反悔,连忙气吞山河地补充道:“命运要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里!我学剑!
他从沉思中醒过来,白玉掌心一伸:“拜师费。”
原来他在盘算怎么创收啊。我笑道:“好说好说。”不是江湖人,也是听过江湖规矩的,那些武术班子又不是大善人,收徒势必要跟经济挂钩,“多少钱?”
“五千两。”妖孽答得很干脆。
我连五百两都没有……
我挣扎着想讨价还价:“太贵了吧……我的命能值这个钱?”
话音刚落,又是几道银光飞烁,又是几声惨呼,又是几个宵小送了命。我冒着冷汗问:“冲我来的还是冲你来的?”
“当然是我。”见我掏不出银子,妖孽懒得对我阿谀奉承了,还剑入鞘,“色艺俱佳还有钱,难免被人嫉妒和觊觎。”
“你也太直接了。”虽然他说的是实情。
“谦虚就能活得长点,质量高点?”说话间,我们已走到了徐夫记门口。夜已深,几盏红灯笼高高挂起,往常这时,店铺早打烊了,可今晚不同,门前黑压压全是人。
我定睛一望,人群当中那长身玉立的少年,不正是许诺要吹笛给我听的易公子?我嘀咕,吹笛要带亲友团吗?看架势足有二三十号人马呢。
一见我们,他就迎了上来,白袍黑披风,长发用银色缎带束住,月下风华更现飘然。他望着欢美人,一双琉璃双目急色尽显:“我已派人封锁了烤场,你且瞧瞧去。”
然后他转向我,目中含了明净的哀愁,却只说:“嗯,你没事。”
他的语调黯然,神色又颇急切,连嘴唇都干涸得失去血色,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愕住惊问:“你怎么了?”
欢美人已推开大门,向烤场走去,易公子着意看了我一眼,执起我的手跟在他后头。十指相握,我脑中轰然一炸,顿时空白。初相见时我们就有过更亲密的举动,那回他远行,还来找过我抱过我,但那是不作数的。
可……现在是作数的吗?那次他重伤,下落不明,我看清了对他的情意,我喜欢他。但他呢?我想要笃信的回答。但这不是花痴的时刻,我暗中揪了自己一把,虽然不大明白他们如临大敌是为着什么,但也知事态严肃,就任由他牵着我的手,任由自己心如擂鼓。
烤场已清空了人,只有老板丁丁独自站在墙角,看到我们一行就急切道:“会是什么毒?”
我对抠门老板的印象略好了二分,阿成只是一个配菜小工,他都如此体恤,到底人命关天,还算有点良心。但他对我就不同了,看我的眼神甚至称得上凶狠。
欢美人和易公子尽管是欢场之人,但瞧着也颇有能耐,碍于颜面,丁丁看看我,又看看那二位,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憋出了一额汗。
欢美人问我:“你在哪儿发现兔子的?”
我指指柴火垛:“就这儿!它右边的后腿瘸了,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我一抓就抓住了。”
欢美人颔首,走到柴火前蹲下身。丁丁举了一只灯笼照着,他蹙紧了眉,执银剑在地面上一劈一划,一寸一寸地察看着泥土的痕迹,良久不做声。
空气凝固得几欲窒息。我的手仍被易公子握着,丁丁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们交握的手,胖脸鼓成了球。
这张脸不好看,欢美人又只给我个背影,我就又去看易公子,不晓得何故,他总让我想要一再地端详,好似怎么都看不够。起先我认为是色心作祟,但欢美人也是顶级美色,一对比就让我知晓自己虽好色,但还算有分寸有原则,是个比较节制的好色之徒。
易公子薄唇抿得好紧,握住我的手也好紧,他眸中似有氤氲雾气,灯火下让我疑心下一刻那里会淌出一片小湖泊。我心一酸,压低声音说:“不对,你有事。”
他注视着我,这目光和昨夜我们当风而坐时的不同,里面有刻骨的悲伤和担忧。见我紧盯他的眼眸,执意要个答案,他哑声道:“是小虎。”
我胸口一紧:“小虎?”
丁丁在这时瞅准机会发难了:“金银花,你装什么傻?小殿……虎公子好端端地怎会昏迷?阿成一家老小死于非命,就是当了替死鬼!”
小虎昏迷了?难怪易公子的脸色糟成这样。联想到阿成横死的家眷,我的心一沉,那只眼睛血红的兔子竟是个毒素!但凡接触到它的人都遭了殃,只有我和易公子幸免于难。他自然不会害自己人,惟一的嫌疑犯直指我,丁丁的怀疑理所应当。
但受了冤枉绝不忍,这才是毒舌花的风格,我不怒反笑:“老板,我从远方赶来,就是等着天上掉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吗?”
小地方来的人话说得太糙,丁丁皱紧了眉头,我侃侃而谈:“我若要害你的虎公子,大可选个更隐秘的方法,何必要搭上阿成的性命,造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他寸土不让:“你年纪尚小,行事不周密也是可能的。”
“行事不周密我何必要害人?害了人还不逃,站在这儿被你们抓?”
欢美人站起身,打断了我们的争吵,只对易公子说:“是‘一寸相思’。”
易公子脸色大变,嘴唇翕动着,眼中难掩惊惧。我再傻也明白事态严重,阿成家的惨案在前,小虎也危在旦夕。可他根本没碰过兔肉,怎会中毒?
想起我抹在兔腿上的芥末,我在冷汗淋漓间体会到了微茫的庆幸。幸好有芥末,易公子咬了一口就吐掉了,不然……
丁丁发问了:“一寸相思?是什么毒?”
“不是毒,是蛊,苗疆五蛊之首,专制人心神,相传无药可解。两个月后即丧失全部记忆,六亲不认,凶残暴虐,即便下蛊人身在千里,也可下令,遇鬼杀鬼,遇人杀人。”欢美人抄起银剑,亮给他看,“剑身本光鉴如洗,你看如今这层黑气。”
劫后余生,我却压根笑不出来。因为正遭受劫难的,是易公子的幼弟。昨夜他才对我讲过,小虎是如何柔弱而聪颖的孩子,他宠他如珠如玉,不料还是忽遭横祸。而各种证据表明,肇事者是我!
可他仍未把我的手放开,似是对我坚信不疑。此等情谊让我感怀不已:“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沉声说,“不是你。”
丁丁惊呼了:“殿下,别意气用事!”
一声呼唤石破天惊,我一凛,殿下?
易公子也是一凛,似对我的惊诧极为不解,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手一松。我趁机抽出我的手,捋了一把额上的汗。殿下?我花了一文钱买了个殿下?
连日来的情景走马观花历数浮现,皇帝路云天,殿下易公子,是了,我就说他们竟长得挺像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绝色哪有那么多。那小虎就该是三皇子了,这也和在绿岛时就掌握的线报丝丝入扣,夏朝2殿下喜美酒喜女人,3殿下爱马成痴——马也是动物一种,易公子说过,小虎喜爱几乎所有动物。
为避免陪同彩虹入夏宫,伺候必定难缠的主子,我才选择了出逃,浪迹天涯。他大爷的,哪晓得到头来还是狭路相逢,天网恢恢。
在随欢美人和易公子进宫的路上,马车颠簸着,我的心也颠簸着,连跟易公子同乘一座也激不起我的兴奋,魂不守舍七上八下。我还没做出一道新菜式给和善热忱的皇帝皇后品尝呢,怎就陷进了戕害皇子的漩涡中了?
想来是记挂着生死未卜的小虎,易公子长长久久地静默着,穿花快意的从容尽失。马车内太狭小,我低咳一声,打破逼仄的气氛:“方才你拉着我的手……”
“我怕你会害怕。”他答得极自然。没心思和我调侃时,这少年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沉然,像他的父亲路云天,既言笑晏晏,也睥睨江山,举止进退有度。
夏朝的皇宫跟绿岛王宫不可同日而语,进宫后,马车在宫城里行进了半柱香时刻,才停在一处阔大的楼宇前。易公子跳下马车,伸过手拉了我,两手相触,我的耳廓又是一热,讪讪地转开眼去。
庭院灯火如昼,温暖的灯光划过他的侧脸,他拿食指敲敲我的手背:“走,见我爹娘去,他们都很喜欢你。”
虽然相识不久,但像已携手千年,那样熟悉和亲切。走进屋内,内室里燃着浅浅的檀香,小虎着了白色的里衣躺在**,我走近看他,他沉沉地躺着,小脸苍白,睫毛安静地垂着,双颊却红润得像着了火。
皇后坐在床边的矮凳子上,不时轻轻擦拭小虎额上沁出的汗,皇帝蹲在床头,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这一幕让我鼻子发酸,即使他在朝堂上沉稳威严仿若苍穹在胸,灾难来临时,他也只是个担惊受怕的父亲。
要是我爹爹是他就好了……
指甲掐进掌心,我艰难地阻止那可耻的色心,耳边传来欢美人的声音:“皇上、娘娘,小殿下中的是‘一寸相思’,属下虽无解除之方,但尚能拖延一些时日。”他弯下腰,玉指一扬,在小虎的下颌处贴了一块膏药,右手抚上转动掌心运功,手法凌厉飘忽。不多时,小虎闷哼出声,一口黑血已溢出嘴角。
皇帝有短暂的僵硬,渴盼的眼中光芒尽现,如漫天星斗倾覆,侧身问:“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可皇后和易公子的脸色却瞬时大变,我一看,黑血源源不断地从小虎口中涌出,像永不停歇的泉水。先头尚是黑血,没一会儿就是殷红的血了,红得凄厉,叫人绝望。
欢美人手指颤抖着掏出怀里所有的伤药,惶惶地想要救助小虎,但已无从下手。
这本是个连杀人的姿势都写意优雅的人,我不曾见过他也会慌乱至斯。这时我听见皇后的声音:“他们竟料到了我们会用离云来克制。”这美妇曾巧笑怡然,此际却语不成调,声在抖,手在抖,整个人都在抖。
我转过头去,望见易公子惨白的脸,我去握他的手,已是冰凉如生铁的触感。
“连母后和欢叔都束手无策……”他断续地说,“我早该把他们一网打尽的。”
欢……叔?
我去看欢美人,他垂着手,失魂落魄地望着小虎,目中烟波浩淼,好似空无一物,跟之前那个能言善辩的人判若两人。这玩心向来很重的人,在那一刻竟状似清坚的面壁高僧,他在想什么?
小虎的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涌,皇后已落下泪来,攥紧小虎的手,像要把生命全都换给他。
生命是这样悲哀而无可奈何的事……只能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急痛攻心:“为什么我没事?”
无人能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