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的京城,雨水格外多些,单衣已穿不住了。比起四季如唇的绿岛,京城的秋天冷得多,这日打烊后,我就去英子介绍的布料店取衣服,她有个亲戚在那里帮工。
我只做了两身厚衣,就花了近半个月的月俸,肉痛得直抽气,看来以后要扩大生财之道。工字不出头,单靠当厨子哪能发家。
回到徐夫记时候已不早,我推门向栖身的后院小屋走去,困得猛打呵欠。
院落寂静,只有蟋蟀在哀鸣,想必英子已睡下。我蹑手蹑脚地栓好后门,一折身却撞进一个人怀里。
我吓得大叫,那人眼明手快地捂住我的嘴巴,轻声说:“是我。”
是易公子。
易公子?!
我惊魂未定,他伸出食指,俯身在我面颊轻轻一划,语气中竟有小小的埋怨,像久候良人的深闺女子:“等你半天了。”
我心神一晃,困意跑得无影无踪:“你怎么来了?”
连日来,我发觉自己老在想他,连炒菜时都魂不守舍。惦念着他的伤是否好利索了,惦念着他在做什么,有没有人陪着他——可一想到此处,脑子里就闪过白素月的身影,她像高山上的冷月,或月下清冷的花,单单对他柔情万千。这让我立刻就泄了气,把铁锅架上大火,热油滋滋响。
错爱一人,万劫不复。关于爱,我的胆早就被娘亲的往事给吓破了,胆汁四溢,一嘴巴苦水。我不是彩虹和倪笑闹,她们对感情有幻想,可我的一颗心已摇摇晃晃地被娘亲疯疯傻傻的景况摧毁。
然而,但凡是禁忌的,都是格外迷人的。越是勒令自己绝情绝爱,越是身不由己地受到**,我想他,比任何时候都甚。我发现再拧着心,我也不能说到做到,我喜欢他,哪怕后果不堪设想。
他定定地看住我,玉色长袍在风里轻扬,仍然是玩世不恭的公子样,但眉峰有股掩饰不住的倦意,轻轻叹了口气:“过来。”
我还没动,他就伸过手把我捞到他跟前,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口燥唇干,心口直跳,像最没见过世面的女子一样低下了头,就差搓衣角了。突然间我想说点什么,但搜肠刮肚也说不出话。
这都怪我娘,小时候我对她说,国王让我陪彩虹读诗背词,我老记不住,压力很大。她却端来各种腌制小鱼干给我吃:“你一辈子都认识不了几百个人,为什么要认识几千个字?记不住也没事,要是国王骂你,你就当成耳旁风。”
我娘太纵容我,害得我如今被人调戏却无言以对,像个大傻瓜。月光下,大傻瓜望见来人伸出双臂,急切地将她一抱,下颌紧紧贴在她的头发上。
“易公子,你……”
“闭嘴。”
“啊?你……”
“你闭嘴!老实待着!”他说,语调却有些苦恼。
他口中的热气扑到我脖子,痒酥酥,麻酥酥,我的手不知往哪里放,僵僵地握成拳,顶在我们之间。他轻笑,掰开我的拳,引导着我去环抱他的腰,如此,才完成一个完完整整的拥抱。
我抬起头,看到他眼里有明显的血丝,脸上忧悒难掩。一瞬间,我的心软了软,没有再挣扎,任他将我抱得很用力,昔日那句“两清”的言论早就被抛至九天云霄之外。
年轻儿郎的怀抱散发着令人眷念的气息,我的娘亲,当年也是被某个锦绣男子的拥抱乱了心神吗?王宫里上了年纪的宫女说,男人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一个女人最难忘的,永远是和她初次肌肤相亲的人。我一僵,猛地推开他:“你有佳人相伴在先,却不安份了?”
刚说出口就暗自后悔,好大的酸意,我也太不争气了。
易公子却笑了起来:“你吃醋了。”
我又羞又恼,他惹得我方寸全无,状态太不受控制了,真糟糕。索性赌气转了头不看他:“这么晚了,我要睡觉去了。”
他又上前圈住了我,对我小小的挣扎不管不顾,低低自语道:“明日我要离京一趟。”
说完,他松开我,衣袂微闪,倏忽逃之夭夭,像个刚得手的江洋大盗。
夜霭扑面,我心跳停了一停,然后——雀跃不休。
我不知道他为何而逃,也许是行程急迫。好在他逃了,要不然我就该逃了。
情不知所起,却让人心悸。他夺门而去,青衫一闪,仿若月光,片刻就不见了人影。我的心口酸得彻底,你完蛋了,金银花。你说一套做一套,你比谁都经不起引诱,真的。他勾勾小指头,你就神魂颠倒地跟他走,原则啊立场啊警训啊全都见了鬼。
哪个少女不怀春,回屋后,我艰难地安慰自己,在英子细微的呼吸声中久不成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可能会骗我,可我愿意被他骗。我娘是否也是我这样,豁出去了?
宁可将来后悔,不要此时遗憾。娘,我刻意让我活得不像你,竟殊途同归。
倪笑闹是个雷厉风行的行动派,三天后就把《寻秦记》的前三章写出来了,风风火火地冲到徐夫记来找我,和我分享这个“很黄很暴力”的年度穿越大戏。
身为“倪氏集团宣传总监”,我背负了以菜式“做软广告”的重任。要把“寻秦记”三个字植入菜肴中,我还真犯了愁,去菜场转了几回,才找着思路。
寻秦记其实是寻龙记,但天子在上,不敢造次,拿“龙”做成盘中餐。但以蛇肉顶替是可行的,蛇又称小龙,且是滋补佳品。
要突出“寻”字不简单,所谓卧虎藏龙,这道菜自是不能以传统烹调蛇羹的方法来做。好在易公子从闽南捎回的手信给了我启迪,那日我正在房间里苦苦思索,英子进门递给我一只大大的包袱,说是有位相貌很清秀的小厮送到徐夫记,指名道姓要交到我手上。
打开一看,全是吃的,各式各样的馅饼跳得满桌子都是。一盒红豆酥饼的外壳上别了一张纸条,是某人的字,很稚拙,很低幼,跟他倜傥的外表极不相衬,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给吃货送吃的,也算投其所好,但纸条的内容却让人很气恼。这位公子说:“每日最多吃两个,其余的代为保管,等我回来享用,否则要你好看。”落款是个张牙舞爪的“易”字——也就这个字还能看。
当初我送吃的给他,被他夸为有新意,自己却没新意,现学现卖,依葫芦画瓢,也给我送了一堆食物来。但念在味道都很出色的份上,我原谅此人了。我最爱吃的是一种用糯米制成的圆子,里头裹了红豆沙。糯米和红豆,是我人生的两大至爱,每次吃到它们,都让我有种错觉,以为生命本身就像它们一样,又软又甜又香。
于是我的“寻秦记”是一味软口小食。蛇肉去皮清蒸,保持原汁原味;整块豆腐以牛奶淋浇,再用银勺将其碾碎,洒上椰丝码味,汤香袅袅,细嫩雪白。蛇肉则位于豆腐的底部,需要用过椰丝豆腐才能看到它。
不算是很花哨的菜,却很讲究汤汁的鲜美。并另配一碟蘸碟,一点点熟油,一点点花椒粉,一点点炒香的椒盐,客人可自行调配适合自己的咸甜口味。
豆腐象征了白云,龙,可不正隐没于云层的么。在倪笑闹的鼓励下,我信心大增,又尝试了“项少龙”和“公子小盘”等新菜品,都是用虾和蟹做成的菜,以简洁的文字说明强调其故事性。在推出这几种新菜时,《寻秦记》的第一季已印刷完毕,当成赠品派送,吊尽了食客的胃口。
没两天下来,就有客人敲着筷子询问了:“跑堂的,第二季哪里有看?”
我和倪笑闹在后台相视一笑,她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徐夫记若不是跟皇族有渊源,‘印制总监’路人甲若不是皇子殿下,这剽窃之作估计没这么容易走红。”
我取笑她:“这回不说背靠大叔好乘凉了?”
倪笑闹反唇相讥:“你的小情人怎么不来给你送个大花篮?”
我不悦:“别老说小情人小情人的,我怕被人追杀。”
倪笑闹挤挤眼:“死鸭子嘴硬,不是情人送什么手信?你敢说不合你口味?”
我虚弱地辩解:“女人嘛,都是爱吃甜食的,很可能白素月也有一份。”
倪笑闹给我一个脑瓜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没劲,她在酒库?我们去会会她!男人嘛都爱逛酒库,有个把红颜作陪也正常,别看卿卿我我的,但他心里才不当回事呢,你也别当回事。”
我才不想和那个从眼神里就透着不善的女人打交道呢:“要去你去,争男人有劲吗?”
倪笑闹转身就走:“没问题,我代表你去,扛块大牌子,上书四个字——白贼受死!”
她玩真格的话,事情就闹大了,我堂堂皇家私宴首席大厨,丢不起这人。京城遍地是黄金,我还得混饭吃呢。我拉住倪笑闹的手:“别别别,我们去溜一圈,顺便带你去见见天下绝色欢美人,那可是一代妖姬,男的。”
有美人可看,倪笑闹喜滋滋,不和我计较,走了几步又问:“有比皇帝还好看的人?除了过世的静王爷?”
“味道不同,一个是赤油重酱,一个是甜烂小食。”
我们赶得巧,欢美人刚起床,正揽镜自照,眉心蹙成一个“川”字,见有人来,侧眸一笑,满室盈辉。那一刹真如阳光照在琼林玉树一般,晃人眼睛的璨亮。倪笑闹站在我右侧,喃喃惊叹:“哇,绝世小受啊!”
“小兽?”
欢美人身披一件深紫宽衣,侧身坐上长塌,身子一斜,神情间甚惬意,欠身问我:“金银花,可是专程找我叙旧的?或是——”舔舔嘴唇,情色意味深浓,“还带了一位姑娘来……”
倪笑闹眉开眼笑,捶了我一下:“金银花,你口味这么重啊?”
我才不会把欢美人的玩笑当真呢,但倪笑闹跟他是初识,竟信以为真,大大咧咧地往旁边的贵妃榻一坐,就和他聊开了:“你要是能到我生活的朝代一游,大有作为。”
欢美人淡淡一笑,媚色横生:“姑娘不是这个朝代的人?”
倪笑闹又祭出穿越说:“我来自另一个时空。”
欢美人对倪笑闹的来历悉数笑纳,他只关心更重要的话题:“我去那里能干什么?”
“我的朝代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从事服装设计,哦,就是做衣服;或是摄影,哦,相当于绘画,不然就是给人捣鼓发型,就是盘个鬏鬏或是束起来,等同于书童帮你干的;还有些活跃在电视台,也就是说书啊唱戏啊,他们也都不大和女子交往,但这很平常。”
欢美人眉宇间有一瞬的空茫,又问:“真的很多,很平常?”
倪笑闹挠挠头:“是挺不少的,虽然社会还不大宽容,但他们活得也很滋润,不出格,也就不会人人喊打。”见欢美人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就说了下去,“我们那个朝代,大家只关心钞票,上网炒炒股、偷偷菜,幻想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实在不行的话,就憧憬背朝大海,四季不晒。”
她的新名词太多,我听得一知半解,但欢美人却似听非听,只沉溺于“很多很平常”上,仰头望天,显是陷入了追忆。我心下立时分明,他在想念某位故人了,当娘亲倚树而坐时,也是如此。照这样看来,他心头的那个人必不是易公子了,时常碰面,怎会怀念。
我便放下心来,见倪笑闹想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就掐了掐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打扰他。欢美人向来随性而为,我不曾见过他有沉寂的一面,许是,真的想到了一桩不开心的事了吧……
情之一字,连这风月场中如鱼得水的人也会绕不过吗?这是我未曾见得的欢美人,沉静忧悒,寂寞无边。我很吃惊,默然地自斟自饮,不觉又是半坛下肚。所幸这次不是梨花白,而是山野小店自酿的米酒,很清润甘甜,没什么后劲。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各喝各的酒,直到欢美人恢复自然,红烛高照,莹莹光芒映着他的脸,乌黑长发披在肩上,整个人像英子形容的凤凰精,美艳不可方物,又透着浓烈的妖气。桌上酒杯细长,他两指一夹,酒杯轻巧巧地端在手中:“金银花,还愿做冰山吗?”
他的突然发问让我一愣,想了一下才道:“如果水够持之以恒。”
他喝了一杯酒,忽有些出神:“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别揭伤疤。”
我想他是指我娘的故事,笑了笑道:“以史为镜,可明得失。”
倪笑闹听不懂我们之前的暗语,但这句是听懂了,插嘴道:“金银花,怕什么!生命不息,恋爱不止,情场上跌倒了,就躺着养精蓄锐,以待新一轮桃花。”
欢美人挑了挑眉,笑了一下:“躺得太久,养出了一身的萧索和暮气。”
他的语气里有很强烈的唏嘘感,连倪笑闹都不忍打击了,轻声道:“我想他一定很好。”
欢美人只取了酒喝,不再接话。倪笑闹把场面搞僵了,有点尴尬,想找补回来,就冲我道:“你是担心易公子太好看了,不敢走近对不对?可我告诉你,我生活的朝代有个很著名的女人说,反正男人都很花心,不如找个帅点的。这句话是我的座右铭,与你共勉。”
“这就是你看上了路人甲的缘故吗?”
倪笑闹刚要答,侍女香儿手持一封信匆匆直入,连欢美人有客到访,迟疑地收住脚步,但神情非常惶急,必然有急事发生。
一道身影如箭矢般飞跃,我只觉得眼前一花,欢美人已掠到香儿近旁,拿过那封信,只扫了两眼就看向我,清清楚楚道:“小易遭敌众追杀,坠入深涧,生死不明。”
“什么?”一时间我的表情凝固,如陷身梦魇,又似有急雨在脑中嘈嘈而落,双腿灌了铅似沉重,无法移动分毫。
倪笑闹慌忙来握我的手,我再无力量控制心神,嘶声问:“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欢美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声音无比疲倦:“等消息。”
我站起身去抢信,一目十行地看,白纸黑字只写着:“主公遇敌众数百,我方寡不敌众,几全军覆没,血流成河……”并未交待深涧的具体方位,我握着信,手有些抖,“什么叫生死不明?没看到……没看到尸首,那就活着!再找啊,再使劲找啊!”
他才给我送回手信的,他说要等他回来吃,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变成“生死不明”四个字?我盯着信看,恨不得将它们碎尸万段,俱都烟消云散。
他早就知道此番出行凶险对吗?于是那夜来找我,他在那夜来找过我,竟要成诀别吗?我拿着信,不觉已泪流满面,我甚至,我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跟他说过,他怎么敢去死?
浑蛋!你让我别跑,我没跑,那你也别死,好吗?
欢美人皱了皱眉,抢过信,又看了看,不满道:“女人就是没出息,他还没死呢,怎就哭上了?有你这么当留守夫人的吗?”
烛火一晃,香风细细,正主留守夫人白素月来了,明洁脸容写满焦灼,只向欢美人问:“他出事了?”
倪笑闹握住我的手一紧,放肆而挑衅地打量着她,反客为主地问:“这位姑娘找谁?”
白素月这才看到我们似的,轻柔而笑,却万分勉强:“听闻公子出事了,我这心里,心里……”摁住心口,似下一刻风来就会捧心而碎,“我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只好来找阿欢,我知道我太唐突了,叨扰到你们了,可……”
这是我头一回听到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语调忧急,一改她平素的清傲,像最平凡的村妇,挂念着远行的夫婿,看样子是真的急了。连她都会急到失态,易公子这回……我头皮发麻,向欢美人投以求救的神色,他却忽然笑起来,一室魅艳光芒:“白姑娘请回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还有,你那身白衣裳可真有点碍眼,下次最好别让我看见。”
易公子不在,他终于发作了,这人有白色厌恶症,但白素月好死不死只穿白衣,估计她也委屈得很。不过说来真好笑,姓白就要穿白衣吗,那我岂不是得成天披金挂银,搞得比路人甲殿下的随从金条还光灿灿。
被欢美人半分情面不留的数落,白素月竟也好脾气,向他道了声谢,悄然离开了。连背影都风姿绰约,有独立小桥风满袖的韵味,美人到底是美人,连焦急也无损美感,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长得是挺美,但你确定你那位蹦蹦跳跳的小情人会喜欢一块木头?”倪笑闹咄咄逼人,“他对你承认他们的关系了?他说过喜欢她?你确定?”
……他好像是没说过,但难道他应当对我说:“我和白素月是情侣,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怔忪着说不出话,胸中空****,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生死不明”,这几个字像几块大石头,直把我压成了万古废墟。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他下落何方,如何打探,我颓然地望着欢美人:“你尽快帮我打听到深涧的具体所在行吗,我想去找他。”
欢美人嗤笑:“就你?你是会骑马还是会打架?”
是,我都不会,但你不能体谅我其心可嘉吗,我被他一副不以为然的劲头弄得有点生气了,酒肉朋友到底不可靠:“你不急吗,你看我们都急成什么样了……”
“哟,这次乐意站在同一战线了?都‘你们’上了呢。”欢美人还是见怪不怪的神气,慢悠悠地喝了半杯酒,“你们喜欢他嘛,急也是正常。可我嘛,虽然喜欢男人,但世上又不止他这么一个男人。”
“你!”我简直想脱鞋拍扁他那张俏脸,平素称兄道弟的,真遇上事了,就撇得这么清吗?
欢美人存心不让我好过,淡淡道:“咦,金银花姑娘,你的爱心普照大地吗?连口口声声要‘两清’的人都牵肠挂肚的,难道在口是心非?”
狗逼急了也是要跳墙的,我跺着脚:“好吧,不帮忙拉倒!我去找个有武功的!告诉你——”我把倪笑闹扯出来,“她可是大皇子的生意合伙人,我们利用皇族的势力,掘地三尺也能把他找出来!”
欢美人的凉薄也使倪笑闹口不择言了:“风月场中无真情,还真是这样!我们找路人甲去,派十万禁军出马,地毯式搜索,不信找不着!金银花,我们走!”
欢美人侧头打了个呵欠,连眼皮都不抬:“不送了啊,我早就困了。”
走回徐夫记的路上,我仍气愤不已:“我当他俩好得秤不离砣呢,哪晓得人心隔肚皮!”
倪笑闹比我先冷静下来:“他可能也不是不急,但表达方法不同,再怎样也是男人,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急得手足无措团团转。再说,他一个风尘郎,除了继续打探消息,还能怎么办?”
“我也晓得急也没用,但他不急,我就很生气!可他根本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啊。”我边走边踢路边的小石头,心急如焚。
倪笑闹在路灯光下侧过头看我:“他不急,你有什么好气的?你操的是哪门子心?”
我把一块石头踢得老远,发狠道:“我看不惯他这么对待易公子!”
倪笑闹啧了一声:“也许,易公子自己不介意被他如何对待。”
“他介意的!”我嚷道,“他怎会不介意?别看他老是凶巴巴,其实心不知道多纯良。怕我独自回家不安全,要送我回家,又怕我拒绝,非要说成让我陪他回家不可……”
结果还受伤了,背后中了一刀……连我生病都赶来看我,执行公务出外时都不忘给我捎手信,他这样的人,若是被朋友薄情寡义地对待,一定会很难过的吧……
倪笑闹的眼睛在灯光中亮晶晶,抿嘴笑道:“我看啊,介意的人是你,金银花。”
我一凛。
真的,不用再质疑了,她是对的,我介意。我在意他的安危周全,介意他是否被人善待,被人尊重和关爱,乐意见到他志得意满神采飞扬——
我的心意,在他身上。
再明了不过,谁对他不利,便是与我为敌;谁是他的良朋知己,便能和我称兄道弟。我立在灯下,和倪笑闹对望着,一时又是难为情又是心内澄明,竟有些讪讪之意,只得猛抓头发掩饰窘态。
我接受了我对他的心意,再无逃避和更改,却是在他生死难测的关头。
当晚我们就去皇宫找了路人甲殿下,大概是欢美人也派人请他们帮忙了,他对易公子的境况了如指掌,明明也是心焦忧虑,却还来劝慰我:“放轻松些,他吉人天相,不会有事,你回去好好睡一觉,说不定明日他就生龙活虎地站到你面前了!”
都是易公子的朋友,但路人甲无疑比欢美人让人安然多了,他和煦的笑容给了我很大的力量,我握着拳望着他:“殿下,承你吉言,我们一起等他平安归来。”
但回到徐夫记,还是睡不着。心放不下,彻夜难眠,翻来覆去的,把英子吵醒了好几次。到了后半夜,她彻底睡不着了,我也不想强迫自己入睡了,干脆一人占据一张床谈天。
我们的经历太不相似了,只能闲扯。英子说,初见我时,觉得这女孩塌着肩,瘦伶伶的,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模样,不想竟聪明又神气,像是什么都不在话下。我跟她说:“不,不是这样,我怕穷,怕死,也怕……感情。”
“感情?”英子笑道,“我不知它是什么,但你看过皇帝和皇后的故事吗,那本《江山谣》。”
英子幼年时,村里来了个戏班子演了三天大戏,天天都是它。这出《江山谣》改编自同名小说,红极一时,每个茶楼酒馆都会演。英子觉得扮演皇后的女子很好看,每天都挤在人堆里凑热闹。
有一出演到皇后和皇帝分别,她投入剧情,看得泪眼婆娑的,有个路遇的女子咳了声:“戏剧嘛,美化程度太多了,完全是为了拍皇帝马屁,事实才不是这样。”
那女子长得极美,比台上的戏子还要好看。她披一袭红氅,在雪后的树边一坐,长腿舒舒服服地伸着,解下腰间酒囊饮酒,像个侠女。酒很香,英子好奇地问她:“你认识皇后?”
女子随手抓一捧积雪在手里,哧溜喝一点酒,黄昏的夕照衬得她面孔橙黄而凛冽,微微眯着眼道:“这酒不错,尝尝看?”
那是英子的人生中第一次饮酒,很辛辣,很呛口,她喝不惯,咳出了眼泪花。女子笑着把酒囊拿回去,静静地坐着看雪,像雪地上盛开的梅花。她生得太好看,连看戏的人也忍不住把视线投给她,看了一眼又一眼。她全都不在乎,清空幽独地斜坐,周遭喧闹,似全然与她无关。
喝光囊中酒,神秘女子起身,大踏步地继续赶路,红衣烈烈,消失在天际。她身上有种懒于表明的卓尔不群,无人知她从何而来,要去往何方,她的到来和离去,像天边的彩虹般迅疾而消逝,却让英子久久难忘。
那年英子才6岁,却已懵懂地觉得,连皇帝和皇后之间那样完美的感情,也有人冷冷地说,那不是真相。那么,感情其实是个大而无当的事情,不必看得太重,所以若干年后,有人上门提亲,她从门缝后看了看来人,见其五官端正,料想其亲戚的儿子也差不到哪儿去,也就肯了。
不似《江山谣》里写到的生离死别,英子的婚事安全妥帖,没有大起大落,却一帆风顺。虽然苦点穷点,但她很知足,就劝了我几句:“别想着感情不感情的,命运塞给你什么人,你就接着。”
这话真耳熟,让我想一想。哦,易公子也说过做人要“不求甚解”。可能只有如此,才能抵达平静安宁吧……我把手插进头发里,可生离死别不是我求来的,是老天突然给我的当头一棒,由不得我躲避。
他好吗……
他捎给我的馅饼们都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这算他送给我的礼物吗?可我竟还没跟他说声谢谢,他怎敢不活着?!
我需要你仍与我活在同一个世间。
忧怖丛生,坐困愁城,易公子的下落仍迟迟未有定论,路人甲殿下携倪笑闹来了徐夫记一次,只嘱我放心,却也不曾带来让我宽慰的讯息。他的生死,依然是个谜。我心不在焉地炒着菜,诅咒这该死的生活,我所牵念的人生死未卜,我却不能骑一匹高头大马,星夜狂奔赶去救他;也不能放下手中活,终日焚香祷告,借酒消愁,竟只能深陷灶台油烟,柴米酱茶。
因为我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一闲,我就更无力,脑中全是他,全是那夜血染衣衫的他,在幻景中倒下去,倒下去,倒下去……
我从远方赶来,竟是为了与你相识又离散?
无能为力的被动感让我心焦难捱,胸中野火熊熊,连客人们的责难都不放在心上。我集中不了注意力,炒坏了好几道菜,客人们都大发雷霆,认为有人在冒名顶替“7号厨子金银花”,如果不是我本尊,就不该收取高昂菜资。他们不依不饶,连老板丁丁都惊动了,亲自出来赔罪免单才了事。
客人怒冲冲地离去,撂下狠话:“你可别太利欲熏心,干出自砸招牌的事来!”
我闯祸了,同僚们人人自危,可丁丁破天荒地没责备我,还托了厨师长问我要不要休几天假,散散心。可我能散什么心呢,心根本是散的,比散了黄的臭鸡蛋还糟,**来**去,一肚子苦水。
总是在极端的遭遇下,才肯直面自己的心。我想他,比所有的时刻加起来更甚。只要他活着,我立誓再不和他针锋相对,不顶撞不挖苦,不以挑衅他为乐事;只要他活着,他说什么我都依他,温言好语,迎合有加,活成了白素月也不打紧。
易公子,请你活着。而我再也不逃了,不逃开我的心,不逃开命运给我的遭遇,哪怕结局惨烈,我也不逃了。
你让我别跑,好吧,我咬着牙,我不跑。
我一夜一夜地捱着,心力交瘁。惶乱中,香儿来徐夫记找我了,一照面,我就跟她往酒库跑。是欢美人让她来找我的,这毋庸置疑,但香儿对情势一问三不知,我想见欢美人之心如饥似渴,那夜才和他交恶,似全都不必再介怀。
我撇下香儿,跑跑跑跑跑,一柱香时辰,我就站到了酒库门口,喘得直想呕吐。拼命压住心口,深深吸气,才能镇定心神,走向欢美人的窝。
屋内一灯如豆,昏暗铺天盖地。欢美人一副准备去睡的模样,衣衫半敞倚着廊柱笑望我。我的声音响在空落落的房子里:“他,他在哪里?”
窜动的烛火下,欢美人一双黑眸真可用“翦水双瞳”来描绘,像两颗黑玉石,却只说:“嘘。”
我才惊觉,他的面上罩上了一层蜡白的薄光,眉尖有掩抑的深寒,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决不是我所熟悉的欢美人。见我望他,他探身取了酒喝,语气疲惫道:“那家伙爱玩,老在偷懒,武功可不大好。”
“他还活着?”我只关心这个,心提到嗓子口,急切问道。
“你希望他不在?那可真有点其心可诛。”欢美人微微一笑,自袖中摸出一叶飞刀,递到我手上,“他在里屋。来,趁他还在昏迷,无还手之力,对准他心口,就这么一下子——”
揪着的心这才落到原位,肯开玩笑,他不会有事。我把飞刀搁在案上,快步向里屋走去。只是短短5天,却似5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易公子被欢美人安放在那张我也睡过的雕花大**,紧闭双眼,蜷缩得像个小小孩童。我解下外袍搭在他的被子上,凝目他苍白面孔,一瞬间像地老天荒都横陈眼前,我百感丛生,不由泪如雨下。
还好,你还活着,那,一切就都还来得及。还好,你还活着。
我伸出手,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掖进被子,他袖上的血已成暗色的血块,黏在布料上,湿透重衣。他的关节处俱已因淤血肿胀,着手之处如有火烫,显是在几日前经历过一遭恶战,或是几遭。
胸口顿如塞了一团硬物,浑身处处胀痛难当,想代其受苦,却只能眼睁睁地束手无策,我抚上他的脸,他像已化为石像,任由我碰触,一动不动。那双常常流动着笑意的眼眸紧紧闭着,像风中的火,命悬一线。但我知道,他已将我的快乐与哀愁,我的心动和惘然,我的朝夕悲欢都收进了这双眼底。
如果,如果我还有希望的资格,我希望,他这就睁眼,冲我顽皮一笑,如雪夜星光。然而他仍无知无觉地躺在他的疼痛里,躺在他黑茫的厮杀中。我视线中的一切都已模糊,像一片茫茫白雾,我看不见身后欢美人缓慢步入,也看不见灯光中他轻声叹息,只听到他说:“出来陪我喝酒。”
当夜,我和欢美人对坐在华庭里,对彼此卮酒相陪。坦白说,我不嗜酒,但微醺薄醉是极妙的感觉,飘飘虚虚,恍恍惚惚,像能回去人生中最美的时刻,能见着最想念的人。
或者,这就是那么多人沉溺于美酒的缘由吧。
我执杯问欢美人:“到底是谁想置他于死地?”
他目光幽远,沉声道:“你很快就会知道。”
我点一点头,看着他,那句道歉似不难说出口:“对不起,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我不会袖手旁观漠不关心吗?”欢美人娇笑了一声,端起酒杯抬至嘴边,力求连饮酒这一动作都风情无比,一杯饮尽才道,“我找个能一起喝酒的朋友不容易,况且我和他的伯父颇有渊源。”
“就是那个已过世的伯父?他说大伯临终那晚落了雨,他咳血不止。”
欢美人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小易对你倒毫无保留。”
我脸一红:“我对他也不差。”
欢美人趋身和我碰碰杯:“不激你,能行么?”
我一愣,笑了,响亮地干杯:“那就多谢你了,美人媒婆。”
那晚,我和欢美人饮尽了一坛好酒。天明时,带着浓浓的倦意和醉意,我歪在贵妃榻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只觉欢美人披衣走动,垂手立在窗边良久,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金银花,你该感到幸福,有一个愿意为你活着的人。”
我挣扎着想开口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但全身乏力,头一歪,就睡过去了。
一宿好梦,再醒时已是正午。揉揉眼睛,一睁开,就和那双黑亮的眼瞳对视上了,我又惊又喜,疑似梦境,不确信地问:“是你?”
易公子凝注我,眼神奇特,然后他恢复了从前的笑容:“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像有点不同啊。”
他是指我对他的态度吗?可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看到他我就觉得很温暖,即使深秋正冷,而罗衾尚薄。
我想我只是想见他,仿若见着了就能一生无憾无悔,弹指聚散也罢,至少也曾并肩走过雨中长街。
“你……你回来了。”我想说更多,却停住了,心口涌起一阵难言的软弱,有些酸。
他点着头,笑眯眯:“我回来了。”尽管衣衫上还有黯寂血色,脸色也很暗沉,但他已可行路,已可说话,我的心彻彻底底落到了实处,但打定主意要说与他听的,还是堵住了,我竟仍然,仍然说不出来。
“喂喂喂,我的馅饼呢?”想必他也不习惯这局促的相处,别扭地敲着桌面道,“我饿了。”
我跳起来:“我回去拿给你!都在的!”
“慢着——”他长臂一伸,把我捞回,“小别胜新婚,我们来叙叙旧。”
才从鬼门关历险了一回,竟不改油腔滑调,我瞪着他:“真该让你再躺半个月,每日只能喝药粥。”
“没问题啊,20两一碗的标准就行了。”他摸摸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身着血污长衫,有违倜傥本色,“不要以为我长得好看,就认为我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其实我海纳百川。”
说话间,香儿掀帘而入,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笑语可人:“姑娘和公子慢用。”
欢美人的小婢挺贴心啊,我也饿着,推了一碗给易公子:“伤者先请。”
他扯开一个振作的笑,指着我作威胁状:“等着。”
等来的却是他返回里屋摸出的一部诗书,啪地砸到我跟前,颐指气使道:“翻开,第116页。”
我不和伤员一般见识,慢条斯理地翻到116页,是一首七律: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
佳人晓起出闺房,将来对镜比红妆。
问郎花好侬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
佳人见语发嗔娇,不信死花胜活人。
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他转开脸,语声平淡地说:“这诗让我想起了你。”
我翻到封皮一看,几个大字好显眼——《闺房艳词》。原来,捕快大人的枕边读物尽是这一路啊,春宫图啊艳词啊……
他看出我要嘲讽他了,先下手为强:“男儿血气方刚,你兰心慧质,一定很理解对不对?”
还没等到我反击,香儿已来了一招更狠的:“易公子,你的衣衫都被血污透了,奴婢马上替你换……”
他正得意,一低头,发现自己穿得这等狼狈,大惊失色,一阵风似的逃回里屋,哀号声在房间里盘旋:“为什么没人提醒我啊——”
大难不死,他竟依然是那个宣称面子和伤势同等重要的孔雀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