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杉订了当天下午五点从云州出发的机票,他清晨从江家林出发,乐有薇吃午饭的时候,他刚下高速公路。
云州国际机场在城市南边,秦杉将穿过半个城区。下着雨的天气,路况不好,乐有薇预定了送机服务。司机刚到贝斯特楼下,她手机响起,是秦杉,她接听:“……小杉?”
那端很嘈杂,秦杉没有在第一时间说话,乐有薇连喊了几声,才传来他的声音,模糊得很遥远:“小薇,我动不了……你到了机场等等我。”
乐有薇问:“你到哪儿了?很堵吗?”
那头嘈杂声很大,车声、喇叭声和人声交织,似乎还有孩子的哭声,秦杉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堵,别走建新高架……”
电话断了。乐有薇喂喂两声,坐上汽车。路上,她一直没能再联系上秦杉,能拨通,但无人接听。她提醒司机:“建新高架好像堵得不能动,您绕点路吧。”
司机说:“知道!接你的路上就听说了,重大车祸,连环撞!”
乐有薇心一缩,秦杉动不了,她本能地理解成车动不了,其实是人动不了了?她再次拨打秦杉的手机号,仍然无人应答。
乐有薇手心攥出了汗:“您、您还是往建新高架开吧。”
雨天路滑,交通事故频发,她竟忽略了这一层,心里惶急,司机看出来了:“别急别急,说不定是在现场给人帮忙呢,没顾得上看手机。”
雨天行车得格外注意,但路况太差了,建新高架上发生了七车追尾事故,尽管秦杉刹得及时,可他后面的车撞了上来。
左侧那辆车里,爆发出孩子的痛哭声:“妈妈,妈妈……”
车内的小男孩血流披面,秦杉望见一双惊惶的黑眼睛,鲜血流到小男孩嘴边,他连声喊着妈妈。秦杉想开门抱出他,却惊觉自己双腿又麻又酸,虚软得无法动弹。
秦杉脑中的第一反应是给乐有薇打电话,乐有薇的声音响起,他说了实话,他说自己动不了。车窗外,小男孩哭叫着求救:“救我妈妈,哥哥,救我妈妈……”
秦杉转头去看,手一抖,手机滑落下去,霎时斗转星移,他像一脚踏空,坠回10岁那年。在美国西部荒凉的公路上,他也曾这样无助地拍着车门,一遍遍地喊着妈妈。
汽车侧翻倒地,被卡车撞得变形,秦杉出不去,忍着痛向外看。四野茫茫,连路标都没有,他想起身砸开车窗,可他小腿上都是鲜血,再怎么用力,也站不起来。
报警电话里的女声说:“请你告诉我尽可能准确的地点。”
秦杉哭着对电话说:“我一步也走不了,请你们快来,救我妈妈,救我妈妈……”
当天是周日,母亲公司研制的某种动力飞机进行第二次试飞,秦杉闹着要去,母亲带他去试验场,中途要穿过一段人迹罕至的洲际公路,许久都看不到一辆过路车,救援车更是久等不来。
母亲伏在方向盘上,鲜血浸湿了头发。秦杉想着老师讲过的急救手法,忍受着腿上钻心的痛,拼命按着母亲的伤口。可是伤口那么大、那么多,他无从按起,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鲜血一滴滴流淌,生命也一滴滴耗尽,没人比他更明白“流逝”的含义。
终于有过路车出现,报了警。救援车到来,把翻倒在车身上的卡车弄到一边,从被压扁的汽车里救出秦杉和他的母亲。
当时,母亲已然去世,但医护人员都不忍心告诉眼前的小少年。在救护车里,秦杉被护士抱在怀里,像跌进了冰窟,冷得发抖。
墨西哥裔的医生语速快,口音也重,秦杉学会的英文不足以听懂他们交谈的全部内容,只依稀明白,他两条腿都断了。他们说:“孩子,我们需要通知你的家人。”
秦杉拨打外公的电话,但已经说不出话了。外公外婆赶到医院,秦杉刚被推出手术室,他失血太多,衣服被血液黏住,医生剪开他的裤管,做完第一次手术。
护士向外公外婆通报情况,肇事的卡车司机吸食大麻,行驶中发作了,疑似出现了幻视,撞向了他们的车,当场死亡。
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母亲想到的是保护孩子,把危险留给自己。秦杉奇迹般地只伤到腿,幸免于难。
只是,秦杉没有办法再说出一句话。声嘶力竭地哭求,却没能唤来救星,要语言又有何用?
潜意识封上了声道,秦杉从此发不出声,也不想发声。他痛恨自己说不清准确方位,不然,救援车就能早一点找到他们了,母亲就还有救吧?
外公托人请来专家会诊,保住了秦杉的腿,失语却始终无解。心理医生说10岁的孩子每一分一秒都在忍受剧痛,看着母亲惨死在面前,且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耗时太久,精神遭受重创,只能从长计议。
看了很多心理医生,秦杉还是老样子,别人都说他是被吓傻了,但是学校的课程他都会,考得也好,美术爱好也都没丢,徒手就能画出精确度极高的线条。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发过愿,以后要画许多的房子。
12岁的秋天,外公外婆从康复中心接走秦杉,他坚持做复健,得以正常行走。那个下午,他们路过一家健身机构,隔着玻璃窗,秦杉看到有人在练散打,滑步,侧踹,勾拳,一跃三尺高,他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父亲扼住母亲的手腕,不让她离婚的时候,秦杉就很想学功夫了。孙悟空、哪吒和沉香,大闹天宫、闹海擒龙、劈山救母,无所不能,等他练到飞檐走壁,纵横千里,就能回天转地了,他要回到那时,救出母亲,带她穿过死亡的幽谷。
不说话的孩子不懂喊救命,学点功夫不受欺负,外公给秦杉报了格斗课程。学了两年格斗术,在跟人搏击时,秦杉也能发出几声呼喊了,外公外婆看到了希望。
第一次正式比赛,秦杉赢了两局,第三局,他败给一个17岁的黑人少年。
秦杉不气馁,这一年,他早已知道,孙悟空、哪吒和沉香,故国神话里非凡的英雄,他们在想象的尽头,在星辰之外。
比赛结束,外婆给秦杉擦汗。莉拉走来,用她当时仅会的中文说:“你好。”
十多年了,秦杉缓慢地好起来,克服了对交通工具的恐惧,从事奔走四方的事业,还有了喜欢的女人,对她基本能做到顺畅地表达,可是当她呼唤他时,他给不了应答。
手机铃声在脚边接连响着,秦杉想弯腰捡起手机,依然力气全无。原来,他还是没能完全康复。在这相似的场景里,他再次被噩梦般的回忆裹挟,认识到这一点,他懊丧至极。
不行,一定要走出这困局。秦杉挣得满头是汗,努力探着小男孩的方向,伸过手:“别怕。”
交警清出一条步行通道,医护人员跑过来,秦杉听到他们问伤者在哪里,放下心来,小男孩和他的妈妈都有救了。
医护人员半跪在地上,为小男孩止血,小男孩哭着说:“叔叔,救我妈妈!”
交警发现了秦杉,他脸色苍白,眼睛半睁不睁,一额头的汗,好像受了伤,交警喊道:“喂,喂!”
不能让乐有薇等得急,手机还在响着,秦杉费劲地睁开双眼:“……我的手机,谢谢。”
交警快速确认秦杉的身体没有大碍,帮他把手机捡起来,按下接听,贴在秦杉耳边:“报个平安吧。”
乐有薇急切地问:“小杉,小杉,你、你怎么样了?”
秦杉眼中湿润:“……我、我没事。”
乐有薇问:“你受伤了吗,我来找你!我在路上了,就快到了。”
乐有薇声音抖得厉害,秦杉越发难过,他颤着手,从交警手里握住手机,手指无力,手机向下滑去,但终究被他卡在了掌心:“小薇,我没受伤。”
乐有薇不信:“一点事都没有吗?”
秦杉极力让自己恢复气力:“没有。”
乐有薇仍不信:“不要骗我!快说实话。要不我们视频吧,我要看到你才安心。”
你一双腿好端端的,没有断。秦杉在心里一遍遍地这样说,死死地盯住自己的双腿,一遍遍竭力为自己鼓气,让大脑执行指令,逃出10岁时的梦魇。
雨停了,秦杉的力气渐渐回来了。他看向外面,交通还未疏通,如果乐有薇赶来,得下车走很久,他说:“不骗你。等下见面了,你就知道我没骗你。
小薇,我们机场见。”
然后他做了一个连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动作,他亲了亲手机屏幕。
在车里又缓了几分钟,秦杉拉开车门,握住小男孩的手:“你母亲不会有事。”
司机从后视镜看乐有薇,她眼里盈满泪水,强忍着不掉落,司机问:“男朋友?”
乐有薇说:“不是男朋友也不准有事。”
车停在路边,乐有薇拖着旅行箱往人最多的地方跑,等见着秦杉了,她要骂他,她连打九个电话他都不接,恶习,罪大恶极!
小男孩的母亲被抬上了担架,她受伤的部位是胳膊和腿,不会有生命危险。秦杉松了口气,突然听到一声呼唤:“小杉!”
秦杉以为是幻听,乐有薇又喊了两声,他转过脸,看到乐有薇飞奔而来。
人海中,他们奔向彼此。
乐有薇一边喘气,一边从头到脚地看秦杉,还好,他真的没有事,他没骗她。她丢开旅行箱,抱住秦杉,他好端端的就好,她不骂他了。
秦杉低头,下巴蹭蹭乐有薇的头,然后把她整个人揉进怀里。乐有薇忽然有些失落,她以为秦杉会亲她。
交警来找秦杉,小面包车被撞得太厉害,他们得拖走。乐有薇留了郑好的手机号,让她善后。
两人拉着旅行箱,一起走下高架桥。秦杉表情凝重,一言不发。乐有薇以为他受伤了,停下来,让他坐在旅行箱上,捋起他的衣袖,胳膊安全无恙,她蹲下去,抓起秦杉的裤管,就像在江家林的甘蔗林,秦杉对她做的那样。
秦杉右脚脚踝处磕青了,破了皮,渗出血来,乐有薇很不满:“受伤了怎么不说?”
秦杉说:“不算受伤。”他想站起来,乐有薇按着他的肩膀,“伤口得贴上。”
乐有薇皮肤薄,有时穿旧鞋子都会磨脚,包里常备创可贴。她拿出几张,重新蹲下去,把秦杉的牛仔裤裤管卷起来,手一顿,继续往上卷,秦杉的小腿到膝盖处,伤疤累累,触目惊心,她再看左腿,同样伤痕密布。
乐有薇沉默着,贴上几块创可贴。秦杉一看,创可贴五颜六色,图案也充满童趣,长颈鹿驮着小白兔,斑点狗牵着大棕熊,他乐出声。乐有薇站起来:“可爱吗?”
秦杉也站起来,笑着看她:“可爱。”
乐有薇眨眼:“那我呢?”
秦杉立刻说:“更可爱。”
乐有薇冷笑:“莉拉呢,是不是最可爱?”
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怯懦了,让这么可爱的小薇那么担心。秦杉答道:“你最可爱。”话一出口,他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她?”
乐有薇推着旅行箱向前,再走几百米就是地铁站,她冷着脸问:“打那么多电话都不接,是不是报复我在北京不理你?”
秦杉面有惭色:“不是。”他持住拉杆,缓慢地说,“旁边那辆车里,有个小男孩一头一脸的血,哭叫着喊妈妈,我就又发作了,动不了,说话也很困难。”
乐有薇没想到是这样,他为什么会说不出话?因为救不了孩子,无言以对吗?在江家林时,秦杉就坦陈过有表达障碍,她不忍再怪他了:“其实比我以为的严重,对吗?”
秦杉见她眼圈红了,心里很痛:“我不能还像今天这样懦弱,让你着急。”
乐有薇和他并肩走在雨后的马路上:“被张帆猥亵,我很害怕,但我可不保证不会再有了,因为未来可能还会出现让我很害怕的事,你会认为我很懦弱吗?”
秦杉飞速回答:“不会。”
乐有薇问:“那么,你为什么要觉得自己懦弱呢?就因为是男人?”
秦杉不作声,眉心蹙起来,乐有薇知道自己说中了:“想想你认识的男人们,都是无坚不摧吗?大家各有所长,也各有不足,明白吗?”
秦杉深深地看她:“那你能告诉我,在北京为什么不理我吗?”
“莉拉,从今天起,我送你回家。”秦杉的醉语痛苦难言,乐有薇问:“莉拉是什么人,你的初恋?”
秦杉吓一跳:“是朋友。”
乐有薇呵了一声:“念念不忘的朋友,很特别啊。”
秦杉点头:“是很特别,因为她,我才重新开口说话。最早的时候,她是我的心理医生,那时我14岁。”
母亲去世,秦杉把责任归咎于自己,不懂排遣,导致失语。被莉拉治疗了一年多,他才开口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巩固了一年后,他的话才稍微多了几句,但比起大多数人,他仍然寡言少语,直到遇见乐有薇,一切才不一样。
乐有薇不大明白:“为什么会陷入自责?”
秦杉无地自容,他是怎么搞的,乐有薇的眼神让他想哭,他不能哭,忍住了说:“我在那辆车上。如果我25岁,我可能就能救出母亲,当时她还有救。”
乐有薇的心猛地一敲,她听懂了,秦杉目睹了母亲惨死的过程。她低头去看他的小腿:“伤、伤是那时落下的吗?一定很疼吧?”
秦杉摇头,刚才想起母亲,他都能忍住不哭,但他真受不了乐有薇这样看他,只想抱她亲她,跟她说,再也不让你为我担惊受怕。
这张脸清朗得惹人心碎,乐有薇摸摸他的脸:“郑好也差点出车祸,我去抓她,腿软得摔倒了,只知道哭。我很怕她死,也怕自己会死,怕得要死。在死亡面前,人很难控制情绪,越关心,就越会害怕啊,那时候的小杉已经很勇敢了。”
秦杉全身的血液沸腾爆炸,猛然把乐有薇拽进怀里,乐有薇头一偏,吻落在她面颊上。
秦杉连呼吸都要停滞了,怕乐有薇怪他唐突,但乐有薇只说:“你还想着莉拉,不能亲我。”
连江天都没见过莉拉,乐有薇是怎么知道的?秦杉问:“小薇,你是不是误会了?”
相识十多年,秦杉对莉拉不只是病人和医生的情谊吧,乐有薇挣开他的怀抱,绷紧了脸:“她在哪里,美国?”
秦杉说:“目前在休斯敦,十月底去中东,至少待两年。”
乐有薇好奇:“去中东干什么?”
秦杉解释:“那里有很多人饱受战后综合征的困扰,莉拉和她的同事想去做些心理疏导工作。”
秦杉送的祛疤药,是莉拉合作的医疗实验室研发的,有的重度烫伤烧伤患者创面瘢痕很大,落下心理疾病,找莉拉做治疗。一般说来,植皮手术对于祛疤疗效会更好一些,但老人孩子希望通过涂抹,就能恢复到愿意出门的地步,减轻手术痛苦。
秦杉爱上了一位真正的天使,乐有薇理解他,她按捺住酸意:“两年变数太大了,别错过了。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表白的话,我教你。”
秦杉呆了:“表白?小薇,莉拉是我的心理医生,也是朋友,但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
那句“我送你回家”,是那般苦痛,此刻秦杉矢口否认,乐有薇有些糊涂了:“是不敢喜欢,还是你没意识到对她的感情是男女之情?”
秦杉正色:“小薇,我敬重莉拉,但不是男女之情。”
乐有薇问:“你确定?”
秦杉回答:“确定。”
只有你让我心动,也只有你让我想抱你,想亲你,想牵你的手,带你去看湖水和花朵。我只对你产生过男女之情。
乐有薇气鼓鼓地朝前走:“骗人。”
秦杉拽住她的胳膊:“小薇,我不骗你。”
乐有薇垂下眼睫:“豪车拍卖会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听到你说:‘莉拉,从今天起,我送你回家。’”
秦杉愣住了。
乐有薇头扭向一边:“不能直面对她的感情,只敢定义成朋友,久而久之,连自己都骗过了吧。”
秦杉急了:“小薇,我不知道我喝醉后说了什么,你听我说。”
秦杉接受莉拉治疗的第二年,莉拉用尽了办法,终于在诗歌里发现契机。
她带秦杉去唱诗班时,看到他经常神思飞远,无声默念。
莉拉是爱尔兰人,深爱同胞叶芝的诗,她为秦杉读英文诗,让他在心里跟着逐句翻译,训练他的表达能力。
莉拉音色很美,带给秦杉奇异的宁静,他默默地听着,在心里一字一句地翻译成中文。每个周末,他都会去莉拉的工作室。15岁的深秋,他路过一家咖啡馆,看到莉拉的男朋友吉森和别的女人拥吻。
秦杉以为是自己眼花,紧接着又看到好几次。他从莉拉工作室,走到她家门口,一路九公里,他想了又想,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说。
莉拉怀有身孕,孩子将在两个半月之后出生。每次见面,她都幸福地说起她的小吉森。
吉森推说年底工作忙,渐渐不来工作室接莉拉。莉拉肚子太大了,开车很不方便。一个小雨初晴的下午,她去找吉森,目睹被背叛的一幕,地面湿滑,她从单车上摔了下去。
莉拉失去了她第一个孩子,子宫壁也因此受损,医生说,她可能不能再生育了。
这一切原本是能够避免的,只要秦杉说出真相,又或者,只要他说一句:“从今天起,我送你回家。”
在莉拉的病床前,秦杉说出了车祸后第一个完整的句子:“让你恐惧的,你要战胜它。”
秦杉重新发声,包括莉拉在内的人都很振奋,莉拉微笑:“放心,我会的。”
内疚感吞噬了秦杉,我不是在鼓励你,我是在向你道歉。这句话是你告诉我的,可是,让我恐惧的,我没能战胜它。
莉拉康复期间,秦杉按她的要求,读诗给她听。莉拉说:“中国一定也有很多优美的诗。”
在外公外婆的书房,秦杉挑了若干古籍,一本一本地看,但是古汉语翻译成英文,难免失之韵味。若是文学素养高些,可能会好办点,但秦杉7岁就随母亲出了国,自问没有翻译得信达雅的能力,就选了一本现代诗选,那是外公很久以前买的。
秦杉捧着书,坐在莉拉床边,怀着巨大的愧疚,努力发出声音,先用中文读,再译出来,骆一禾的《先锋》就是那时记住的:明日里
就有那大树长青
母亲般夏日的雨声
我们一定要安详地
对心爱的谈起爱
我们一定要从容地
向光荣者说到光荣
秦杉攥紧了旅行箱拉杆,遏制着心中的哀痛:“莉拉出院后,跟吉森分手了。过了两年,她和别的人交往,结婚又离婚,一直没有孩子。小薇,莉拉很喜欢孩子,如果我说了,她至少有心理准备。可是,一句话的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从那天起,秦杉的表达一天天进步,还学会了开车和修车,但是莉拉的痛苦,并不能挽回。
秦杉眼中有泪,乐有薇明白对他那样重要的人遭受惨痛,他有多伤痛。她语气和缓:“小杉,那不是一句话的事。我换位思考,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秦杉不可置信:“像你这么会说话的人,都不知道吗?”
乐有薇说:“我和我师兄之间的感情,我永远不能对郑好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莉拉的事,从何说起呢,说从今天起,我不上学了,每天接送你,直到你生下孩子?她会问你理由。理由呢,你怎么说?孕妇的情绪很重要,你不能冒险说实话。别说是你失语时的状态,就算到现在,换成是我,我都会认为很棘手。”
秦杉低声说:“连你都觉得很难……”
其实不太棘手,但乐有薇明白重要的是宽慰他的心:“有时候说了,别人却重归于好,过往不究,说的人就尴尬了。还有一种,她早就知道,但出于各种原因忍了下来,你一说,反而戳穿了她辛苦维持的体面,她还会偷偷埋怨你不懂事。”
秦杉困惑:“伴侣出轨还能忍吗?”
乐有薇笑道:“怎么不能?有些人认为分开更难过,会选择搪塞自己。还有人会因为自己的经济条件不好,因为彼此还有感情,想再给这段关系一个机会,这都是没准的。小杉,莉拉可能不能生育是很遗憾,但是现代医学这么发达,还有希望。”
莉拉领养了两个孩子,她很爱他们。平生第一次,对人诉说这难以启齿的哀凉,却得到了最体恤的理解,秦杉被暖意包围着:“嗯。”
这些天以来的阴阳怪气,至此烟消云散。乐有薇吹一声口哨,莉拉是秦杉的憾事,不是白月光。她就知道自己的运气不至于那么坏。
醉里梦里呼唤的名字,为什么一定是爱人?也可能是母亲般的女人。乐有薇在最深的梦里,也会哭喊着爸爸妈妈。
通往机场的地铁站到了,乐有薇说:“到了奥兰多,请你玩个遍”
乐有薇笑容无邪,秦杉说:“在北京为什么生气不理我,你还没说。”
乐有薇递上手机,点开朋友圈:“理没理你,自己看。”
秦杉连连翻看,原来乐有薇在北京所有的动态和图片,只他一人可见,他笑开了花:“小薇,你在和我闹着玩啊。”
乐有薇望见秦杉的笑容越来越大,甚是满意。他打消了她对莉拉的误解,她投桃报李,想让他高兴。
他很高兴。
飞机上,秦杉送了乐有薇一张手绘卡片。蔷薇的盛花期是春天,但秋天也会零星开几朵,他从田埂上摘了一枝。夜晚,花枝映照在墙壁上,花影摇曳,他觉得很好看,把它画下来。
乐有薇很喜欢纽约远山寺那对宫灯,秦杉和大东师傅商量过仿制一对,他想把这枝蔷薇当成宫灯上的画屏图案。
水墨浓淡干湿,画花影最相宜,但秦杉只学过素描,对水和墨的比例调不对,想趁这次去纽约,顺便找江爷爷请教水墨技法。
乐有薇十分喜爱这幅素描,夹进书页里:“回去就买画框,挂在我墙上。”
秦杉想到她办公室的挂画器:“以后再多给你画些东西,挂满一面墙。”
乐有薇轻声答:“好,挂满一面墙。”
夜深了,乘客们都准备睡觉,秦杉要帮乐有薇关掉阅读灯,乐有薇说:“我睡觉习惯开着灯,会不会影响你?”
秦杉摇头,翻出眼罩,最普通的黑色款:“小薇,晚安。”
情愫如春草初生,乐有薇看着秦杉。机舱夜灯很静,他戴上黑眼罩还挺勾人。
曾经秦杉沉默如一截深夜,如今说尽往事,如前生般的往事。乐有薇便也想起这一路的欢喜哀愁,直至今日在风雨后的街头,他跑向她。
做完伽马刀治疗,秦杉穿过阳光来赴约的夏天,也在心头浮现。江天想换掉那句“今生今世,永不分离”的广告词,乐有薇在记事簿上写下一行字,下了飞机,她就提供给江天。她不相信永不分离,但期盼一场如新生般的重逢。
——“难得你今生肯回来。”
秦杉攒了十几个问题,到了纽约,他去请教大学时的导师和专家,乐有薇则会同赵家父子和夏至拜访江爷爷。
KR把众人带进会客厅,江爷爷正在看书,随手将书搁在手边。夏至看清纸张和字体,问:“这是万历版的吧?”
江爷爷一愣,微笑仁蔼:“眼力不错嘛。”
交谈片刻,江爷爷让KR取来司清德的作品《寒梅舞鹤图》。绝世名作当前,赵致远看了又看,赞叹击节。
江爷爷留客吃晚饭,秦杉来找乐有薇,突然问:“赵杰的父亲为人不太好吗?”
乐有薇回头看,赵致远和江爷爷相谈甚欢。秦杉却说:“你说赵杰的父亲是鉴定专家,但江爷爷连收藏楼都没让他去。”
乐有薇和赵杰等人都去过亚洲藏品收藏楼第一层,在秦杉的帮忙下,她才得以去私藏楼看了《寒梅舞鹤图》。秦杉说叶之南和张茂林看过江爷爷所有藏品,这是极少数人才有的待遇,乐有薇问:“包括你?”
秦杉说:“不包括我,我以前对古玩兴趣不大。”
江爷爷平时很喜欢和鉴定专家谈天,但这次宁可把《寒梅舞鹤图》拿到会客厅,也不带赵致远去收藏楼,秦杉猜测江爷爷不喜欢此人。
乐有薇看不出来江爷爷对赵致远态度有异,但是晚上回到酒店,秦杉告诉她,江爷爷很欣赏夏至,想再切磋切磋,找她要夏至的联系方式。
赵家父子回国,夏至又去了江家:“除了书画和善本,江老先生还有很多诰封、碑帖、印谱。有薇,我会在纽约再待上半个月。”
次日,乐有薇和秦杉飞去奥兰多。乐有薇总习惯先谋事,竭尽所能,但这次她对作曲抱有平常心,如果能见着路晚霞,让秦杉看看城堡内部,就超出她的期待了。
这次见面,乐有薇送给王春萍的是护肤品,送路晚霞的仍是老沉香,很清净的味道。她和那家香堂老板谈过,让他定期寄来。
宝儿和同学的合唱视频在光盘里,王春萍连同礼物一起拿进去,她打算做江西牛肉米粉给两人吃,若两人还不能进门,她就端出来。
湖边的枫杨树下,乐有薇和秦杉等了又等,心里都有些压抑。宝儿唱的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太悲哀,在小学课本里,它只有前面四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悲怆的是后面的句子,谱成歌曲,用天真的童声唱来,反而格外荒凉: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王孙归不归?乐有薇从宝儿班主任处拿到视频那天,听得眼泛泪花。路晚霞看到女儿的影像,会不会情绪失控?
快一个小时后,王春萍含泪出来了:“路姐很好,她让你们进去。”
乐有薇不敢相信:“她很好?”
王春萍叹气:“能哭出来是好事。”
城堡内部一如乐有薇预想的美丽,王春萍精力不够,但尽力把花园和家里打理得漂漂亮亮,连郁金香都种得别出心裁。
郁金香最常见的种法是种一大片,各种色彩铺成彩色地毯,一旦色彩搭配得不好,效果就不美观。但王春萍把郁金香当成点缀,这里冒出一朵,那儿冒出三朵,种得错落有致,她说像跳动的音符。
几年不见,路晚霞面色苍白,萎靡得厉害,一开口,只问:“想让我作曲的是什么?”
王春萍惊住了,乐有薇也很错愕。她本以为,宝儿的影像能给故人带来一点安慰就足够,没想到能打破路晚霞心中的坚冰。
路晚霞表情很淡:“你一趟趟地来,我要答谢你。”
乐有薇递过平板电脑,让她看新广告的素材片。它只有画面,配乐和配音都还没来得及完成。路晚霞的视线停在女人佩戴的琉璃项链上:“它很美。”
乐有薇拍拍秦杉的肩,夸他有功。路晚霞从头到尾看了两遍,问:“品牌是什么?”
乐有薇打开今生珠宝官方网站,路晚霞把先前的广告片也看完,指着新广告问:“广告词呢?我想知道主题。”
“难得你今生肯回来。”乐有薇提供的广告词还在进行内部讨论,没有定下来,但比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她知道这句才可能打动路晚霞。
分离已成定局,回来才是期盼。路晚霞反复观看新广告片,默然不语。秦杉暗自焦急。片刻后,路晚霞关了广告片,对乐有薇一笑,依稀间仍是当年自得于技艺的顶级作曲家:“我能作这个曲子。”
如今最珍贵的或许不是技艺,而是记忆,乐有薇是有心人,路晚霞愿以一曲相酬。
国内已是深夜,乐有薇联系不上江天,但路晚霞说合同和酬劳都不紧要:“不嫌弃就留下来住几天吧,我看你男朋友很喜欢这里。”
秦杉不好意思地摸头,来别人家做客,应当守规矩,但城堡内部构造匠心独具,光是彩色玻璃窗投射的光彩就让人沉醉,他没忍住,进来没坐几分钟,就把室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个遍。
两口之家从没这么热闹过,王春萍很欢喜:“我去做饭!”
乐有薇说在旁边不远处的酒店订了房间,明天带着合同再来住。路晚霞做个请便的手势:“宝儿邀请过你,随便看吧。”
乐有薇和秦杉轻手轻脚地出去,路晚霞靠向椅背,闭目小憩。若用植物形容,她是白色马蹄莲,高贵而伶仃。乐有薇心生忐忑,路晚霞精神很涣散,搞创作是能为她注入活力,或是形成压迫?她不敢多想。
城堡很大,秦杉没见过宝儿,但透过装设和摆件,也能明白路晚霞和她丈夫有多爱女儿。他们用全力打造出宝儿梦想的家,公主住在怎样的城堡,宝儿就住在怎样的城堡。
宝儿的卧室是最典型的公主房,粉嫩梦幻,被褥柔软得让人想扑上去酣睡。从地板到梳妆台都一尘不染,显然是王春萍每天都精心打扫。
墙壁上的相框里,一家三口的笑容美好得像童话,停在百花盛开的一刻。
秦杉说:“如果当年死的是我,母亲也会像路老师这样难过吧。”
在秦杉的讲述里,他母亲性情坚韧,但刚极易折也是有可能的。乐有薇问:“也会一蹶不振吗?”
秦杉想了想:“母亲说过,人是有韧性的,以为万念俱灰,往往也能挺过去,比自己以为的更坚强。”
乐有薇下意识地摸额头,伽马刀的伤痕已淡去:“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哪怕失去至亲至爱,也要好好活着。”
秦杉点头:“母亲把生存的机会给了我,我当然要好好活着。”
乐有薇看着他的眼睛说:“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变故,你都要做到。”
乐有薇此刻严肃得像对待工作一样,秦杉虽觉诧异,还是应承了:“会做到。”
顶楼是路晚霞的收藏室,堆积着她心爱的藏品,最宽敞的一间全是乐器,乐有薇带秦杉看那件仲尼式鸣凤琴:“我经手办的托运手续。”
漂洋过海,物是人非,那粉妆玉琢的小女孩,何时才能和父母重逢?秦杉抚过一把由槭木和云杉制成的大提琴,猛不丁看到一架很奇特的钢琴。
这架钢琴和秦杉熟知的钢琴不太一样,每个琴键上远离演奏者的一端都装有一个拨弦装置,乐有薇说它名叫羽管键琴,手指触键,拨弦装置上的鸟类羽毛管拨弦发音,在宫廷乐队被广泛采用。
羽管键琴流行于18世纪之前的西方,它的声音偏于金属的泛音,延音消失得很快。在它的基础上,人类发明了现代钢琴,才得以随心所欲地弹出对比鲜明的强弱音,羽管键琴逐渐作为古董而存在。
路晚霞这架有年头了,右侧有几处用烟头烫过的痕迹,秦杉连称可惜:“这么大一块。”
再仔细看,固定在琴键末端的细长木条开裂很严重,乐有薇当场查资料,才知道它叫顶杆,是羽管键琴的核心。当琴弦被按动时,羽管或拨子会随着顶杆上升而拨击琴弦,拨击的刹那,制音器打开,琴弦震动发音。
所有木材都会受使用年限和原始建造品质而收缩开裂,中央供暖系统也会对它造成影响,秦杉说:“烟疤没办法,顶杆我能替换弄好。”
路晚霞让秦杉想到了母亲,他想为她做点事。他从手机里翻出母亲的照片,那是一张纤细的面孔,细眉杏眼花瓣嘴,身量比路晚霞娇小得多,乐有薇看看照片,再看看他:“你像你母亲更多些。”
羽管键琴是路晚霞父母送给她的成年礼物,由17世纪比利时键盘乐器私人制造者家族制作。著名摇滚乐队用它写出过名动天下的反战歌曲,烟疤是乐队主唱留下的。
路晚霞年轻时很喜爱它,但羽管键琴表现力狭窄,渐渐被她束之高阁。买下城堡后,她把富有纪念意义的藏品都运来,那时就发现顶杆出了问题,但琐事缠身,顾不上它,经年累月,它越发残损。
路晚霞和王春萍都以为两人是恋人,秦杉每次听到都很甜蜜,他觉得乐有薇大概是出于礼节才没澄清,他是舍不得澄清。
王春萍做的牛肉米粉很美味,秦杉吃完就往琴房里跑,他想趁着这趟在城堡,把所有问题乐器都修了。王春萍悄声说:“真会找男人。”
乐有薇挑眉:“哦?”
王春萍说:“我奶奶说,找男人就两条,心好,身体好,别的都是虚的。”
几年前,家里把王春萍从北京喊回老家,他们给她说了一门亲,她年纪不小了,该完成人生大事了。王春萍瞧瞧面前的小矮个男人,再瞧瞧他抽着烟看短视频的嘴脸,一扭身去省城打工。
王春萍在北京当过月嫂,回省城也很抢手,攒下了一点钱。后来,路晚霞工作室烧饭打扫卫生的阿姨跟着女儿移民了,急需人手顶上,她义无反顾地回了北京。在所有雇主里,路晚霞待她最和善,宝儿和她也很亲昵。
宝儿出事后,王春萍接受路家的嘱托,跟来奥兰多。出国前,她突击参加过英语口语培训班,但说不好几句话,还经常听不懂,心里很慌,但想想宝儿还在流浪,她不能让自己慌。
羽管键琴是黑胡桃木材质,花纹也别致,世界顶级名车的内饰和钢琴多以它为主料。秦杉查到奥兰多的古董集市所在,拉上乐有薇出门寻找木材。
秦杉庆幸羽管键琴是黑胡桃木,这种木材砍下五十年就分不出年代了,他能修得天衣无缝,跟原有的样子浑然一体。
乐有薇问:“五十一年能当五百年用吗?”
秦杉说:“能。”
乐有薇严重感到自己对木材知识掌握得还不够,问:“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秦杉回答:“我们有一门课程叫‘树木年代学’。”
在古董店,秦杉找到一辆很破旧的婴儿车,拆了它,羽管键琴顶杆就能换上新的,还能打制一只琴凳。
路晚霞还有件古琴桌边缘有破损,它是杉木所制,乐有薇抓出一个很大的首饰箱:“够不够用?”
秦杉说够用,但另外搬了几只杉木抽屉,放到婴儿车里,它们是从五斗柜里拆出来的。
在另外一家店,两人买了木工工具。付账时,乐有薇拿来两副手套:“要爱惜自己的手。”
小街很窄,汽车只能停在路口,乐有薇抱着首饰箱,秦杉推着婴儿车,不时回头看她。乐有薇明白他在想什么,但想想脑中残留的肿瘤细胞,她暗叹一声。昨天在琴房谈及生死,她想对秦杉坦白,可这是私隐,她说不出口。
前几天,乐有薇预约了核磁共振时间,月底回国就能去做,但即使复查结果正常,也不意味着她从此无病无灾。母亲之死让秦杉封闭内心长达几年,她怎么忍心告知他病情,让他承担她所承担的忧惧?
婴儿车可能会刺激到路晚霞,两人在湖边把它拆成木板。晚风送来花香和乐声,路晚霞在城堡里调音。她大概是许久不碰乐器了,听上去很不顺畅。
昨天乐有薇和江天交流过,路晚霞找感觉需要时间,多久不好说,并且不确定她是否拿得出让人满意的作品,Dobel总部和那位英国作曲家的合作也得推进,这样才不误事。
王春萍为乐有薇和秦杉各收拾一间卧房,床品散发着清香,奥兰多的阳光好,王春萍很喜欢晾晒床单被套,蓝天下像一面面大旗:“路姐不说话,我总得多找点乐子。”
秦杉把露台布置成工作间,乐有薇在楼上房间看佛教类资料,窗外对着几排松树。
国内,本年度秋拍时间定了,乐有薇那场安排在12月初,包括黎翘楚货品在内的物件都已展开宣传。黎翘楚自己也在使劲,前几天,她回到山西老家,拜会了密痕法师。密痕法师是大德高僧,黎翘楚和他走动了几十年。
密痕法师担任山西慧宁寺住持时,黎翘楚修复过寺院里的大佛。她问乐有薇:“你的拍卖会,我请他现场为佛教用品开光,会不会好卖一些?”
黎翘楚那批货只是秋拍上的一部分,乐有薇提议把佛教用品单独拿出来做专场,地点定在歧园旁边的秀隐寺。
秀隐寺香火很盛,每逢初一十五就人山人海,春节和每年的佛教节日也是盛事。乐有薇查看寺院的安排,下半年有几个重大佛教节日,她让团队成员去和秀隐寺接洽,如果密痕法师愿意来云州,应能促成这场拍卖会。
秦杉听闻黎翘楚之女潘蓓的遭遇,很是惋惜。黎翘楚为佛祖重塑金身,晚年却这样悲苦,女儿不良于行,连那小小的聋哑儿,也将辛苦一生。
乐有薇和黎翘楚交谈时,暗暗质疑过信仰的必要,但按黎翘楚的说法,今生命中注定要受难,她做善事,结善缘,是在修来世。
秦杉说:“莉拉说过,信望爱可以用来抵抗内心虚弱。”
乐有薇不敬鬼神,姑且一听,但黎翘楚和高僧交好,让乐有薇对佛教用品专场有了莫大信心。若能在盛大节日做现场拍卖会,给多灾多难的人带去一些心理慰藉,想想也开心。
乐有薇团队成员拜访秀隐寺方丈,双方达成共识。秀隐寺中有几件法器是至宝,年深月久有不同程度的残损,其中还有一件青铜器,方丈想委托黎翘楚修缮。
黎翘楚问:“在寺院里拍卖物品没问题吗,不会遭到非议吗?”
方丈说:“正好相反。”佛教本身从不反对拍卖,为了兴办公益慈善事业,很多寺院都举行过义拍活动,他亲自为这场佛教用品拍卖会命名为“吉光照”。
乐有薇更是解了黎翘楚的惑,中国最早的拍卖行为,就出现在魏晋寺院里,唐朝初年流行“唱衣”,即拍卖圆寂僧人的僧衣等私人所有物。
密痕法师感念秀隐寺方丈相助,将送来一尊唐代青铜鎏金观音,供奉于秀隐寺。开光仪式暨“吉光照”佛教用品专场拍卖会定在农历九月十九,由密痕法师亲临主礼。在这之前,他会对黎翘楚那批货进行开光,当天所有在场观礼的信众都能参与竞拍。
乐有薇找黎翘楚要到唐代青铜鎏金观音的图片和信息——观音菩萨立于莲华之上,头戴三叶花冠,面庞丰腴,胸前佩饰璎珞,衣纹自然垂下,左手托浮屠,右手做施无畏印,体态婀娜,造型生动。
秦杉放大看图片,数了数:“是九级浮屠,不是七级,为什么?”
乐有薇答不上来,拧他胳膊:“干活去。”
秦杉很开心:“小薇也有被我问住的时候啊。”
乐有薇一脚踢来,秦杉扑棱棱地跑走了。乐有薇埋头查资料,凌云做“传灯者”拍卖会那回,她挑剔凌云发挥不佳,轮到她自己,才发现佛教实在博大精深。
中午下楼吃饭,乐有薇一蹦一跳:“夏至帮我找到资料了,我讲给你听!”
羽管键琴是路晚霞当年的成年礼物,秦杉很谨慎,修好了古琴桌,才着手琢磨它,先把音板结构和发声原理都了解透彻。
傍晚,两人结束各自的工作,去镇上闲逛。小镇人口少,但咖啡馆有十来家,乐有薇总在其中一家买咖啡,因为老板随和又热情。
这片区域不是旅游热门地,少有人来,老板娘选的咖啡豆品质好,机器也很先进,乐有薇算过账,他们入不敷出。但是没关系,在老板眼里,老板娘做的咖啡独步天下,他每天喝三杯,从18岁喝到57岁。
乐有薇在店里喝一杯,再打包一杯,可惜王春萍喝不惯咖啡,路晚霞神经衰弱,也不喝咖啡,不然她每天还能多支持几杯。
回到城堡,天已黑透,琴声模糊怅惋,乐有薇捧着咖啡,随着旋律踢踏踢踏,秦杉手指飞舞,配合着琴声,她问:“学过钢琴?”
秦杉说:“学过几个月,没天赋,就算了。”
乐有薇问:“你在弹路老师弹的曲子吗?”
秦杉说是瞎弹的,被乐有薇拆穿:“不对,手势还挺熟练,是什么?”
秦杉回答:“《小星星》。”
乐有薇扑哧笑:“很适合你啊。”
都怪小时候太贪玩,只学会这个。秦杉可不好意思告诉她,他弹的不是那首广为人知的儿歌,其实是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他伸过手指,在乐有薇肩头弹着,她痒得直笑,但没有躲开。
路边纷乱变换的灯影映在秦杉脸上,满天的星星都不见了,都落进他的眼睛里。乐有薇的心跳有些不稳,笑着说:“修好羽管键琴,弹给我听。”
乐有薇软语温存,笑得娇美,秦杉心神激**,极想低头亲过去,但乐有薇在喝咖啡,咬着吸管。他抬头看天空,真想和小薇在一起,小薇什么时候愿意呢。若有天梦想成真,他也想去造一座七级浮屠。
从城堡到镇上走上一个来回,不知不觉又是十几公里。郑好第一次从运动软件上看到乐有薇走了几万步,惊吓地问过:“你今天去跑半马了?”
乐有薇说:“没有,我和秦喵在散步。”
夜幕低垂,天空是深蓝色的,星星和星星叮叮当当,摇来晃去,秦杉也摇来晃去,弹完了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乐有薇揉乱了他的头发,她决定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想想未来。
夏至和江爷爷成了忘年交,他在江家住下了,废寝忘食地和江爷爷谈论书画。江爷爷收藏的古籍也很丰富,花上几年时间都看不完,最让夏至惊喜的是,江爷爷藏有一部明抄本的《高氏裁衣录》。
《高氏裁衣录》最早的作者是一位姓高的裁缝,生卒年月不详,从内容来看,他生于唐朝灭亡后的五代十国时期,到了宋太宗中期还很活跃。
年轻时生逢战乱,高裁缝谆谆告诫子孙:“再苦再难的年代,人也得吃饭穿衣,这行不愁没饭吃。”
高裁缝为后周和北宋的达官贵人做过礼服和常服,他勤学,记录了他去权贵府邸的所见所闻,图文并茂,细节翔实。这部书籍在他家代代相传,每一代都会添入自己所处时代的流行制式,让家中年轻人重新誊写,以便往下传承。
明高宗年间,高裁缝的后人中了举,入朝为官。此人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早早嫁了人,祖传手艺到这一辈失传了。
这位后人当到了三品官,辞官归故里时已是老者,请人誊写父辈传下来的《高氏裁衣录》,并亲笔撰写了题记。几十年前,江爷爷在拍卖场以底价拍到它。
几百年光阴,书籍破损不堪,只有百余页勉强能看,但它对北宋初期的服式记载得详细,除了常见的男女公服、常服和儒生服等,连女子的荷包、粉扑和例假带都做了描绘。
“用之于民”主题拍卖会前后,常伟亮又找夏至请教过几回,得知夏至时常去日本淘书,他说:“别人说唐宋在日本,我是不服的。”
常伟亮担任美术总监的那部历史剧,主线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一生,这部残书对他将大有裨益。夏至询问能不能影印一份,江爷爷问其缘由后,同意他拿给常伟亮参考。
常伟亮联系乐有薇:“妹妹!我每次想请夏老师吃饭,他都拒绝了,送他东西他也不要,还说他只是受你之托,你支个着吧,我怎么谢他?”
乐有薇说:“我们夏老师性格就是那样。我替您道谢吧,您的事就是我的事,您不用操心。”
常伟亮说:“那敢情好!我给妹妹的谢礼已经安排上了!”
常伟亮给出的算得上是大礼,他刚拿到历史剧前十集的剧本定稿,黎翘楚的货品里有16盏烛台,他都会买走。
晚饭后,乐有薇喊秦杉下楼散步,顺带向黎翘楚报喜。有常伟亮助力,再加上“吉光照”佛教用品专场拍卖会,黎翘楚的货品至少能卖掉大半了,她的手头能宽裕些了。
黎翘楚计划把女儿和外孙女安顿好,就只身赴云州修缮秀隐寺法器,乐有薇建议不如举家搬到云州。她有个老客户开了连锁推拿医馆,是云州特殊教育学校的定点就业机构,等聋哑儿长到四五岁,就送去学习,掌握跟别人沟通的技能,再大些就能学手艺了。
孩子凭本事吃饭,自给自足,将来还能照顾妈妈。黎翘楚明白乐有薇是为她着想,但云州是大城市,各方面花销大。
乐有薇并未多劝:“大城市花销是大,但就业机会也多,您再考虑考虑。”
天色转暗,大风吹过,松涛阵阵,雨丝迅疾而落。乐有薇一直想看风雨琳琅的城堡,只感觉人间好极了,活着好极了。秦杉拉着她的手,在雨中奔跑起来。
回到城堡,秦杉还不舍得放开手。乐有薇拿出毛巾给他擦头发,发现他后背湿透了,赶他走:“你赶紧洗澡去,别感冒。”
窗外雨声哗哗,浴室里水声哗哗。秦杉背靠着紧闭的门,刚才擦头发的时候,他很想亲乐有薇。她躲开都不行,躲开他就抓回来,她生气也不管了,他就是想亲她,乐有薇气得把他嘴唇咬破,他也要亲,就有这么想亲她。
江爷爷的个人作品展主题为“浮云游子意”,进入密集宣传期了,宣传组全体成员忙得四脚朝天,但赵杰发掘的咖啡店很棒,大家每天都能喝到香浓的咖啡。
方瑶又谈上恋爱了,男朋友大学刚毕业,当年高考是某市理科状元,方家父母很满意,连方瑶也慈眉善目了些。
郑好说:“开会我坐最东端,她坐最西端,她别想打我,我也别想打她。
你在城堡怎么样?”
窗边是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雨幕,空气很好闻,乐有薇闻了半天,下楼找秦杉,他专心给顶杆抛光:“春萍姐说中午吃烟笋烧肉!”
秦杉穿的T恤很宽松,乐有薇居高临下,从领口处隐约望见他胸口线条,她看了一会儿,回复郑好:“风雨大作,我与狸奴不出门。”
郑好大笑,赵杰问:“有薇说什么啦?”
郑好大方地递过手机,赵杰想想秦杉的模样,再想想这句诗,跟她一起笑。章明宇凑过来看,感受不到笑点。赵杰对郑好说:“陆游这人很有意思,同一天他写‘我与狸奴不出门’,还写了一首更有名的。”
郑好马上说:“铁马冰河入梦来。”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陆游写了两首诗,既有人间烟火的温暖,也有雄心壮志的悲怆。赵杰对她笑:“爱国爱猫不矛盾。”
方瑶撇撇嘴,在她看来,两人无异于打情骂俏,但郑好既矮胖且笨拙,普通得乏善可陈,连章明宇都看不上她,何况是赵杰,郑好不可能勾搭到手。
业务部交给赵杰一个新任务,拍卖明星何攸之的资产。赵杰婉拒,洪经理说:“上午开会,赵总很看好你在司法拍卖领域的潜力。”
业务部拟定赵杰接替即将停职回家待产的段晨雨的工作,成为司法拍卖的主力,其余拍卖师轮值。赵杰回家问父亲:“你明知道我只想做好当代艺术,为什么一定要我搞司法拍卖?”
赵致远修剪兰花,怡然自得,明星何攸之藏有大量当代书画,其中不乏赵杰欣赏的名家,所以他才对洪经理提了一句。公司司法拍卖业务多,赵杰承担一部分是好事,既能多些实战经验,也不妨碍他平时做当代艺术拍卖会。
公司有五六人是段晨雨职位的主要争夺者,赵杰自认不比其中任何一位更优秀,他不想胜之不武,赵致远问:“方瑶对你讲过公平吗?”
赵杰无话可说,赵致远还有句更戳心的等着他:“她能抢走你的,能抢走夏至的吗?她想主槌古代书画,你看公司答不答应。”
若不想被人取代,就只能不断地训练提高自己。父亲是为儿子着想,可是当代艺术在司法拍卖上的占比很低,大部分时间精力都得花在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上,赵杰心里很不好受,扭头出了门。
娜娜已是别人的女朋友,赵杰无人诉说,也无处可去,回了天空艺术空间。画廊最近在展出陈丹青和何多苓等人的作品,都很有看头。
宣传组的办公室竟还亮着灯,赵杰伸头一看,郑好还在加班。郑好的强项是历史和古诗词,对当代艺术了解得不多,厚厚的画册和评析扛不动,每天都留在办公室学习到很晚。
自己唾手可得的机会,却是他人拼命争取的,赵杰坐下来,拿起一本画册。郑好看出他有心事,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放在他面前:“好女孩挺多,总会过去的。”
赵杰拧开可乐:“问你一件事。有人给你找了个好差事,你知道他是为你好,可你更想维持现状,做好手头的事,你会怎么选,是辜负他,还是辜负自己?”
郑好吃惊:“你怎么碰到跟我一样的难题了?”
于是本该是郑好安慰赵杰,变成赵杰为她分析出国利弊。开导郑好的同时,赵杰解开了自己的迷惘,他不接受司法拍卖主力的任命,但明星的资产拍卖会值得一试。
赵杰被拟定为段晨雨的接班人,可见自身掌握的资源也算一种实力,乐有薇闷着气,越发想把“吉光照”佛教用品拍卖会做好。
秦杉上楼喊乐有薇吃饭,乐有薇在刻苦学习,额前滑落一缕头发。他百爪挠心,既想帮乐有薇撩起,又想亲她,更想在撩她头发时就亲她,他站在门边,衣角都捏皱了,仍克制不住,今天一定要亲到她。
乐有薇抬头,看向秦杉:“郑好说,她下了决心,明年出国留学。”
乐有薇在说正事,秦杉走过来,但不敢走太近,杵在几步外。乐有薇很感喟,比起情爱,她更期盼郑好能找到一份倾力投入热情的事,那会是内心真正的归属,是失魂落魄之时,仍能支撑着不倒下去的所在。
秦杉问:“就像路老师作了一段很棒的乐曲?”
再哀婉的旋律,路晚霞弹奏时仍意兴飞扬,乐有薇借机说:“小杉要记得,人生在世,用于爱和相爱的时间不多,更多的时候是陪伴,工作很重要。”
秦杉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这些:“小薇,你怎么了,为什么总对我说这些?”
乐有薇说:“想到路老师和她丈夫,有感而发。如果你是他们,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和一个人只有很短的缘分,到最后会很惨烈地分开,你会选择开始吗?”
秦杉心一颤:“我只给母亲当了十年儿子,可我永远是她儿子。”
乐有薇眼睛发红,凝望秦杉:“想回到那时候,抱抱你。”
秦杉小声说:“……现在也可以抱啊。”
乐有薇走来,慢慢环住秦杉的腰,再慢慢把手插进他指间,十指相扣。刹那间,无数烟花在秦杉眼前炸开,这个拥抱如此完美,他不能再贪求更多。
乐有薇轻声说:“失去任何人,都得好好活着,不能一直伤心,不能再说不出话,小杉做得到吗?”
秦杉紧紧抱着她:“我跟你说话。你说的,我什么话都能跟你说。”
乐有薇忍住泪:“如果……如果我在忙呢?”
秦杉说:“那我也去忙。”
做胆结石手术时认识的小老太,从确诊脑瘤至今,已是十一年。乐有薇心存希望,自己可能也能活上很久,她决定保守秘密,让秦杉过一段轻松的日子,不让他的心过早地压上巨石,等到也许复发那天,他不得不知道的时候再说。
将来再回忆起来,只有甜蜜幸福,没有悲哀,没有阴影。乐有薇盼着这样的时光足够漫长,漫长到仿佛永远不会有离散。
雨声中,一枝蔷薇开在臂弯里,就这样抱了仿佛一生那么久。
秦杉修好了羽管键琴的顶杆,去找路晚霞。路晚霞在二楼的工作室,那里放置着她的工作乐器。
走到楼梯口,秦杉听到极淡的古琴声。路晚霞穿了一件杏粉色长衬衫,很柔美,但弹奏时如山一般沉静有威仪,他听得眼眶发热,神思逐渐飞远。
王春萍送来下午茶,也悄然聆听。路晚霞弹完一节,问:“什么感觉?”
王春萍说:“很静,像老家的早晨。”
路晚霞把它加到广告片里,王春萍低低地啊了一声,画面上是缓缓沉落的夕阳,她以为旋律更悲伤些才好。路晚霞又问她什么感觉,她照实说了,路晚霞淡淡地笑,秦杉说:“我觉得特别好。”
路晚霞看着他:“哦?”
人们面对痛苦处境,各有各的感受,以秦杉的个人体验,是无可奈何萦绕心头,时时割心裂肺却哭不出来,他说:“诀别之际,有的人闷着一口血。”
窗边雨滴凝在树叶上,路晚霞得遇知音,问:“你失去过吗?”
秦杉点头,路晚霞问:“失恋?”
秦杉答道:“失去母亲。”
路晚霞眼中流露出歉意和伤感,秦杉想起乐有薇在慈善拍卖晚会上当众剥开伤口的模样,他也勇敢直言:“母亲带我去看飞行器试飞,路上发生了车祸。”
路晚霞静默许久,以平淡的口吻说:“我本来跟宝儿说好了,等她病好了,就带她去放风筝。”
秦杉走近两步:“您去看心理医生好吗,可能会有帮助。”
路晚霞断然说:“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人能帮我。”
秦杉落座,恳切地说:“我认为母亲离世是我造成的,不能原谅自己,失语了几年,是心理医生治好了我。”
活在自我世界,不关注外界,不和时代勾连,仿佛就能锁住回忆,永远住在不曾失去的岁月里。路晚霞又沉默了,王春萍说:“难怪觉得你话很少,心理医生真厉害。”
秦杉摇头:“她只是让我重新开口,但我面对小薇,能说很多。”
路晚霞幽幽地叹息,爱是再造之恩,具备摧毁的力量,也具有重建的能量,自己却已不能够。
宝儿被人拐走,丈夫体谅路晚霞,但公婆都受不了,指责路晚霞身为女人,应以家庭孩子为重。路晚霞注视秦杉,他有一双关切的眼睛,她问:“以后你俩生儿育女,谁会放弃事业,照顾家庭?”
又被误会了,秦杉听得甜蜜,顺着话畅想了一番:“我和小薇都很喜欢自己的事业,都不会放弃,但是会有偏重。”
路晚霞笑笑:“孩子需要陪伴,至少有一方得牺牲很多时间。”
秦杉笃定地说:“那么,是我。”
路晚霞和王春萍一起问:“为什么?”
秦杉说:“我想多陪孩子成长,想当个好父亲。”
秦杉读大学第一年时,导师教导过他,建筑业极为看重资历,可以说是中老年行当。建筑师接触的业务投资都不会太小,多数决策者都不会选择一个25岁的建筑师设计摩天大楼,小住房倒是有可能,成功往往来得很迟。
路晚霞沉思不语,宝儿失踪后,她一直活在痛悔里,很长时间内,她认可了公婆的说法:若把放在事业上的时间,拿出来照顾女儿,就不会让女儿着凉闹肚子,也就不会给坏人可乘之机。
秦杉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怜意大起,一句一句地说:“夫妻是互相扶持互相分工的,不一定非得是女人牺牲。我认识一个叫郭立川的人,他太太在农技站培育瓜果,他放弃投行工作去她身边。”
王春萍问:“他现在做什么?”
秦杉说:“乡镇公务员。”
路晚霞一怔,桌上是她随手记下的乐谱,秦杉在边角处写下莉拉的联系方式:“您试试吧,您有康复的希望。”
路晚霞没有去看那行数字,问他:“久病成医?”
路晚霞的背脊挺得笔直,气质与她戴在腕上的青玉手镯十分吻合,既坚硬又脆弱,秦杉说:“您比第一天见到的时候,开始愿意交流,脸上也有了笑容。”
遭遇相仿的人懂得彼此的难处,路晚霞笑:“对我也有话说,难得。”
秦杉直言不讳:“我心疼您。”
路晚霞对秦杉微笑,他把心里的苦水舀给她看,只为让她好起来,还又推了推那张乐谱:“请您一定考虑。”
秦杉去吃饭,路晚霞上楼,去收藏室看羽管键琴,久久无言。往事隔山隔海,雪亮地呈现于眼前,等待着被音乐召唤。
“我母亲主导的系列产品,被运用于海上搜救、高楼消防和电力勘测工程领域,世界上很多人因此受益,他们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永远以她为傲。”秦杉的话语在耳边回**,路晚霞拿起一把曲项琵琶,它是一位老友所赠,沿袭古法制作而成,宝儿总说它的头部像勺子。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只要宝儿还活着,还有记忆,等她成年,也许有天会找回来,妈妈永远都在。
楼下的音乐或悲沉或清狂,有时像雪夜琵琶声,幽冷而辽远,有时像在擂鼓和吹号角,气势汹汹。秦杉制作琴凳,乐有薇放下资料和他闲话片刻。
刘亚成把他的海岛取名为绿岛,源自他少年时听过的《绿岛小夜曲》。
去年春天,左佩玲馆长登岛迎接《蒙马特女郎》,刘亚成请了一个管弦乐团表演,摇头晃脑陶醉万分:“我但凡会弹琴,我就是少年天子。”
世间所有文学都在音乐里,乐有薇当时还不明白,现在她知道刘亚成是对的。当秦杉用羽管键琴为她弹《小星星变奏曲》,她也想重复这句话,一百遍。
雨停了,两人去镇上买咖啡,路过杂货店,秦杉进去买防水材料,他想给路晚霞做只风筝。做完琴凳和风筝,他们就告别。乐曲可以通过网络传递,但路晚霞能不能交出合适的作品,已不那么重要。
琴凳很简单,但秦杉做了好几天。清晨半睡半醒,乐有薇似乎还听到锯木声。有天吃完早餐,秦杉做出了琴凳,乐有薇坐下来感受,他双手背在身后,喜洋洋地一递:“给。”
是一艘帆船,秦杉用那天买的几只杉木抽屉做成的。时间赶,他来不及做成乐有薇头像那种九桅宝船,而且那么精雕细琢,他目前的手艺还达不到。他向乐有薇保证:“我会学的。”
人生到此,想要什么,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乐有薇抱着帆船,心口又酸又胀,眼睛很热。呆立几分钟,她跑下楼,去厨房找王春萍借打火机和油。
城堡外,乐有薇在湖边找个背风口,嚓一声,火苗燃起。帆船被点燃,火越烧越大,她蹲在地上专心地看。
火光映在乐有薇脸上,她出了汗,汗珠从鬓边滴落,秦杉看得心乱,挪开几步,蹲得远些。
帆船被烧成黑灰,乐有薇站起来看它:“每年都做条船给我,可以吗?”
秦杉也站起来:“好。”
乐有薇问:“烧了它,你不生气吗?”
秦杉不介意:“送给你了,就属于你。”
乐有薇说:“是你起早贪黑偷偷做出来的,真的不生气吗?”
秦杉说:“你做事有你的原因。”
乐有薇抬头看他:“不能没有原因吗?”
秦杉笑看她:“也可以啊。”
乐有薇泪意飞沙走石,上前几步,狠狠地抱住秦杉。秦杉一晃眼,望见她满眼是泪,他心一疼,她把头埋在他胸前,泪流不止。
秦杉手忙脚乱,捧着乐有薇的脸,用手掌为她揩泪,泪很烫,像他的心。
认识以来,他没见过乐有薇哭,被张帆侵犯时她没哭,慈善拍卖晚会上她说起叶之南,也只有泪光一闪而过。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喊她的名字:“小薇,小薇。”
乐有薇一双泪眼望着他,情海无边,苦海无涯,眼前人是来接她的渡船。
她呜咽道:“说你喜欢我。”
第一次表白那天,秦杉送出玉蝴蝶发卡,被拒绝了,这回他得到允许,喉头一哽:“小薇,我喜欢你,特别喜欢。”
乐有薇流着泪,吃吃地笑了:“那你——追追看。”
秦杉一喜,继而忧郁起来。他没追求过女孩,不懂怎样才能让她满意,但他会学的。
如何知道一只猫安静时在想什么,现在乐有薇知道了。不过,秦杉更多时候还是像小老虎,忽闪着眼睛,毛乎乎地抓着她的手,跟她五指交叉:“还想牵着,像上次你抱我时那样。”
那就好好牵着。天空风雷激**,风声像雨声般盛大,又一场雨只怕要来了。两人牵手回城堡,琴声遥遥相迎,乐有薇说:“想在18岁认识你,22岁也好。”
18岁和卫峰相恋,22岁和丁文海相恋,如果认识的是秦杉,不知道是还在一起,或是早已分开。
秦杉不改初衷:“我还是想,在你6岁就认识你。”
6岁时的乐有薇总在想,如果爸爸妈妈乘坐的是郑和宝船,会不会平安归来?后来在图书馆见到更多气派的古船图片,她痴愣良久,还扫描下来,夹在书页里。16岁读高中时有了奖学金,每年爸爸妈妈祭日,她都会买一只木船烧掉,怕他们不能脱离水中。
乐有薇这么想,就这么跟秦杉说了。秦杉把她的手抓得再紧些,以后她父母的祭日,他都陪着她度过。
路晚霞的进度比预计的快,已完成初步编曲,乐有薇听完,想说点什么:“路老师……”
但是说不出别的话。真正的高人宝刀久藏,一出鞘还是技惊四座。
路晚霞笑了一下:“状态还不行,但是有了新感悟。”
其实,乐有薇更希望路晚霞拥有音乐之外的美满生活,而不是牺牲凡俗幸福感换来创作体验,但是对于如今的路晚霞,音乐里才有无限神秘的可能。乐有薇不确定她能走出内心千万重困局,但这段音乐让人看到生机。
王春萍把乐有薇和秦杉送出门外,三人约定等路晚霞精神状态好些,就一起去迪士尼乐园。
雨将下未下,湖边白鹭飞过,王春萍往回走,一抬头,看到城堡顶楼的窗户上,悬着一只风筝。
秦杉用做帆船的边角料做风筝骨架,防水布被剪成太阳花的形状,因为宝儿的学名叫靳欢颜,照片中,她有着阳光般的笑容。
雨水落在风筝上,路晚霞久久看着,远去的,高飞着,我们的人生充满遗憾。
秦杉给乐有薇也做了风筝,藏在后备厢,唰一下拿出来,是最平常的蝴蝶风筝,但乐有薇很喜欢,系在后视镜上。
一路上,蝴蝶在风里飞扬。在迪士尼玩得尽兴,出来后,乐有薇一恍神,仿佛望见路晚霞家的宝儿,明知不是,她仍跟着小女孩走了一段。
女儿失踪了,路晚霞的心气也散了,还能活着,是因为心里还残存着不灭的希望吧。若宝儿不幸早已遇害,她还能撑下去吗?最恐怖的是未知,太消耗心力,但谜底未曾揭开,就还有希望。
当晚在酒店餐厅吃东西,乐有薇收到路晚霞的邮件。路晚霞认识一个名叫小粟野柏的日本乐师,他从事丝弦乐器打谱、演奏和教授工作,路晚霞和他互为知音,结为至交。
小粟野柏今年65岁,未婚,膝下无子无女,自他出现手抖的毛病,无法再继续演奏,工作重心转移到复原古乐器上。
小粟野柏门下弟子或被别的株式会社请去,或转了行,仅剩两人跟着他。
他曾经想把自己珍藏的乐器无偿赠送给路晚霞,路晚霞不接受无偿,提出购买,但她刚制定赴日行程不久,宝儿失踪了,这件事就此搁置下来。
今天下午,路晚霞写去邮件,得到小粟野柏的答复:“我相信您会为我的藏品提供最好的去处。”
小粟野柏的藏品包括元代朱致远制仲尼式“沧海龙吟”琴、明潞王制“中和”琴、南宋连珠式“南风”琴、宋代螭龙纹玉笛等,以及一把唐代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的复刻品。
当今传统民族乐器琵琶只有四弦,敦煌壁画飞天仙女所弹奏的五弦琵琶现已失传,唯一的传世孤品藏于日本奈良的正仓院,相传是唐玄宗和杨贵妃赠送给日本圣武天皇的礼物,是公认的举世奇珍。
小粟野柏搜集正仓院唐代琵琶的完整数据和资料,严格按照原型工艺制作,历时两年复制成功。它通体紫檀木,施螺钿花纹,梨形共鸣箱,虽是复制品,也弥足珍贵。
令人痛惜的是,虽能按照绘画石刻原样复制,但音乐家们至今未能破解定弦方法,仍然难现千年前的大唐琵琶之音。
历史传承过程中,声音最易缺失。路晚霞亲手拨动过那件复原琵琶的琴弦,乐声悦耳,但它目前所用的是钢弦,古代琵琶弦可能是由蚕丝或动物肠衣等自然材质构成,声音之谜的破解,绝非朝夕之事。
以路晚霞目前的精神状态,她缺乏搞研究的心力,遂向小粟野柏提议将藏品送上拍卖场,所得收入成立基金会,供更多音乐人投入解译。
音乐无国界,小粟野柏同意了,他只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藏品去处稳定,不要继续在尘世辗转奔波。在音乐人手里也可,在公馆也可,将来他想念它们的时候,还能再去看看就更好了。
邮件的最后,路晚霞告知小粟野柏的联系方式,并写道:“请转告秦先生,我很喜欢那只风筝。将来他空闲了,请帮我修缮城堡。”
秦杉坐在对面喝柠檬水,乐有薇简直想把他抛举一下。她坐过去,啪地亲上秦杉的面颊:“小杉越来越厉害了,帮江天和我都谈到业务啦。”
明明是乐有薇自己打动了路晚霞,秦杉一个劲傻笑,忍不住也亲亲她的脸:“小薇,我喜欢你。”
这话每天都想说,说很多次,但是秦杉一低头,看到乐有薇在联系叶之南:“师兄师兄你在哪里?”
还没等秦杉有更多情绪,乐有薇一边打字向叶之南通报情况,一边跟秦杉解释,小粟野柏的藏品都是绝品,他要求“藏品去处稳定”,所以最好是收入公馆。这不是自己一个拍卖师能办到的,她想让叶之南去问问左馆长等人。
叶之南正在协助波士顿美术馆把那批馆藏品运送回国,月底他就要主槌拍卖会了,乐有薇得当面跟他详谈此事。订机票时,她问:“要不要跟我去趟波士顿?我想看宋徽宗和阎立本的画。”
波士顿美术馆收藏的宋元画作数量在全美排第一,秦杉说:“要去。”
乐有薇又要去见叶之南,秦杉发觉,自己竟然不像豪车拍卖会那天那么糟心了。他抬手摸了摸被乐有薇亲过的面颊,自从和她牵手,两人都知道,有些事是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