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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 上册 故人来 第十章 田黄石螭虎印章

所属书籍: 华灯之上

    乐有薇拎着巧克力蛋糕,坐上赵杰司机小贾的车。赵杰捧着一只购物袋,坐到副驾上,乐有薇让他把购物袋交给自己,放在后座空位上,赵杰说:“算了,我爸刚才亲手送到我办公室,啰唆了半天,归根结底就一条指示:片刻不离身。”

    购物袋上印着通信公司广告,很不起眼,乐有薇调侃:“荆钗布裙难掩国色。”

    赵杰笑:“说对了,正是靠着它,我们才能火速去见李市长。”

    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乐有薇并不关心里头装了什么,但赵杰谈兴甚浓,她有必要礼节性捧场,做出一脸好奇状。赵杰存了显摆之意,从购物袋里掏出巴掌大的锦盒,递过来:“当心点。”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田黄石印章,黄金色,质地细润,结晶度很高,被雕成螭虎形状,乐有薇惊叹:“一看就是早期老料。”

    赵杰承诺:“等慈善拍卖会做成了,我送你一枚。”

    田黄,石中之帝也,是清代祭天专用的国石,福建巡抚用一整块上等田黄雕刻成“三链章”当贡品,被乾隆皇帝奉为至宝,清代皇室代代相传。乐有薇信口开河:“就冲你的这份大礼,我都得把徐渭人物图弄给你和赵总看看。”

    赵杰说:“看不到,我也送定了。你们好字之人,谁不想有一方好印?只要能和江知行达成合作,我就心满意足了。”

    乐有薇把田黄石印章装回锦盒,双手归还:“李市长精于书法,一定会喜欢这件礼物。”

    赵杰却说印章正是李冬明的东西,他二儿子在英国留学,常逛古董市集,想淘点好东西孝敬父亲,但用李冬明的话说,全是洋垃圾。

    皇天不负有心人,二儿子也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他只花了六百欧元,就买到这块田黄石,去年中秋节随身带回国。李冬明爱不释手,第二天就把赵致远请到家中,托他请名家雕刻成章。

    这等好物,赵致远不敢怠慢,拜访了好几位金石名家。季仲生大师本已封刀经年,见到这块章料也怦然心动,花费数月心血,创作成一枚螭虎印章。

    赵致远上周拿到成品,把玩得不亦乐乎。若是普通人,他绝对会一磨再磨,缠得对方割爱了事,但这东西是李冬明的爱物,他开不了口。

    赵致远本想再瞒几天,赵杰求他办事,他让赵杰去归还印章,所以这次才能如此迅捷地登门造访。

    不过,赵致远有言在先,李冬明是官场清流,出了名的廉洁,他不贪你什么,你也图不到他什么。赵杰提醒乐有薇,这次上门只能碰碰运气,李冬明多半只会打官腔,不会出手相帮。

    乐有薇下意识地问:“廉洁?”

    赵杰就讲了一桩旧事。李冬明退休后搬回老房子,他的大儿子找人装修了书房,赵致远送去一件清代白玉鹿镇纸祝贺他乔迁,却被李冬明谢绝了。

    赵致远老大不高兴,他一个搞鉴定的,算学术派,儿子是拍卖师,走专业路子,一家人不求李冬明什么。他是真心喜爱李冬明那笔字,以朋友的身份送礼物,且不贵重,市价不到三万块,李冬明都拒之门外。

    李冬明跟赵致远交了心,能摸进自家大门的,各有各的渠道,都不是敷衍敷衍就能过去的,但是收了这个人的东西,就得收那个人的,谁都不收,最是清净。

    “你我以书法相交,淡泊如水,够了。”赵致远把李冬明这番话记在心里,将白玉鹿镇纸丢给赵杰,提笔写就一幅“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亲手装裱了,送到李冬明家里,李冬明这才收下。

    说话间,车驶入云州行署家属楼院内。李冬明前些年住在市委家属院,退休后搬回这里,访客出入要经警卫通传,帮他挡了很多人。李冬明对赵致远说过,只欢迎老友切磋书法和藏品。

    小贾把车停在公共区域,乐有薇和赵杰拎上礼盒向李冬明家里走去。红墙小楼很陈旧,李家在一楼,窗外有片绿化带,李冬明铲除了几种常绿植物,种上花果树,平时在窗前练练字。

    李冬明正在剪除月季残花,赵杰扬声道:“李市长!”

    李冬明拿着园艺剪看过来,乐有薇跟着喊:“李市长,您好。”

    李冬明的目光有探询意味,赵杰介绍道:“李市长,这位是我同事乐有薇。”

    李冬明眯眼看乐有薇,似在辨认是否见过,想了一下,不了了之:“坐。”

    李冬明前年丧偶,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市里特地安排了一位扶贫对象来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小阿姨听见有客人来,捧茶而出。

    李冬明的孙女李诗云从书房跑出,她是个小学生,礼貌乖巧:“赵哥哥好,姐姐好。”

    赵杰为李诗云和乐有薇互相介绍,乐有薇拆开巧克力蛋糕,跟李诗云分享:“现在离开饭还早,我们吃一小块吧。”

    李诗云很开心:“谢谢乐姐姐送我节日礼物!”

    礼物?乐有薇一怔,反应过来,今天是儿童节。难怪她概念里的工作日,李诗云没去上学。

    乐有薇在赵杰和李冬明面前各放了一份:“李市长,您也尝尝,不腻的。”

    李冬明把玩着螭虎印章,说:“我吃不惯甜的。”

    乐有薇端回来放在自己手边,轻笑:“那就归我啦。”

    李诗云香甜地吃着蛋糕,打量乐有薇:“姐姐,我喜欢你的丸子头。”

    乐有薇说:“我给你扎一个。”

    李冬明皱眉:“诗云,吃完回去练字。他俩是来找我谈工作的。”

    乐有薇对他笑:“我边扎边向您汇报吧。”

    赵杰递上平板电脑:“李市长,您先看这个视频。这些人都是最普通的农妇,但精于刺绣,有薇想针对她们的绣品,做个慈善拍卖会。”

    李冬明看看视频的标题:“闲拈针线伴伊坐?恰当。”他喝一口茶,视线停在乐有薇为李诗云扎头发的一双手上,顺口吟道,“终日厌厌倦梳裹。悔当初,不把雕鞍锁。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

    乐有薇一脸崇拜状:“李市长饱读诗书。”

    李冬明点开视频:“柳永的词,我是比较欣赏。”

    乐有薇观察他看视频的神色,语气谦逊:“顾绣是民族瑰宝,我想得到官方的支持,做得庄重些,但我在这一块儿没经验。您主持过很多年的民政工作,经验丰富,看问题高瞻远瞩,所以我才托赵杰带我拜访您,请您指点指点。”

    乐有薇说得冠冕堂皇,不如此,哪有借口进得李家大门?事实上,她没有困惑。入行几年,她熟谙商业操作,毕竟拍卖工作本质上就是推销,对货主推销自己,获得信任;对买家推销拍品,获得佣金。

    李冬明快进看完视频,看了看弹幕评论:“部分言论很尖锐,但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在商言商,乐有薇对操办慈善拍卖会的思路很清楚,但是大佬们多半不喜欢强势女人,他们热衷于指点江山,她拿出讨主意的姿态,配合便是了:“重新拍摄,让村妇们诉说生活艰辛吗?”

    李冬明不置可否,乐有薇微笑:“我考虑过,放弃了。打动我的是艺术,我想让人看到的也是艺术。”

    李诗云的丸子头扎好了,她左照又照,很喜欢:“姐姐,我想学着扎,你教我吧。”

    “好,我动作慢点,你再看一遍。”乐有薇要给李诗云拆头发,被李冬明制止了,“他们有正事,诗云,回去练字。”

    李诗云嘟起嘴,赵杰连忙说:“诗云,想不想下棋?”

    李诗云向书房跑去:“爷爷送了我画册,赵哥哥,你教我怎么欣赏吧!”

    李冬明从头再看视频,乐有薇说:“不是每个人都懂得高明地喊疼,熟视无睹,也是一种盲。”

    视频里,乐有薇特地运用了好几个镜头,展现山路奇绝,还有几组是从山巅往下看的俯拍角度,古村落掩映在重峦叠嶂之间,看不到路,满目荒意。李冬明看出她的拍摄意图:“大山里太闭塞了,一潭死水,是过得很艰难啊。”

    乐有薇点头:“很多人热衷于标榜自己比别人高明,并不试图去了解贫困的意思。贫不会让人绝望,困才是最大的艰难。”

    李冬明颔首:“上下交困,我们在扶贫的时候见了很多,是困难。”

    谁的人生没有困境?就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唐莎,她中意的男人,心里也在惦记别人。乐有薇躬身,在平板电脑屏幕上点着:“李市长,您看这几条评论,都让我对准盲女的眼睛来宣传,但是,不尊重盲女感受的人,能有同情心吗?想看热闹的人,是看不见苦难的,也听不到求告,那我也不听他们的。”

    最后这句是小女孩的语气,李冬明和蔼地说:“坚持自我,有想法。现如今,肯踏实做事又有爱心的人不多了,评论里难听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视频底下,“又当又立”那条评论被推到了前列,被李冬明看到了,乐有薇一笑了之,带着愧色说:“我用她们给自己挣工作业绩,是有私心的,不能再对她们做更过分的事。”

    李冬明面露赞许:“你起草一份执行方案,发到我电子邮箱,我来看看。

    哦,赵杰有我邮箱。”

    乐有薇绽开笑脸:“李市长,谢谢您!”

    这人的官话滴水不漏,可乐有薇只能姑妄言之姑听之,并给出最恰当的表情。

    乐有薇抛出江知行,使自己和赵杰在利益上达成了共同体,她的事也就成了赵杰的事,所以赵杰积极带她来找李冬明。但李冬明呢,得给他下点什么饵?

    李诗云从书房捧出一本又大又厚的画册,赵杰起身接过,帮她把画册放在桌上。李诗云哗啦翻到一幅作品:“这个画家画的都是这样的,我觉得很难看。可是我妈妈说,他的画是艺术品,还卖得很贵,赵哥哥,为什么呀?”

    赵杰主攻的就是当代艺术:“你觉得这幅画不好看,但是画家说,我不是为了让你觉得好看,才画这幅画的呀。”

    李诗云迷惑地问:“那是为了什么?”

    赵杰用孩子能理解的语言说:“艺术是为了表达,真善美、假恶丑,都能表达。像你平时说话,会夸妈妈今天真好看,也会抱怨妈妈说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会蛀牙。你说的话,也不都是好听的,画家画画也是一样的。”

    李诗云似懂非懂:“所以他画这幅画,是在抱怨。那大家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他的抱怨呢?”

    赵杰说:“因为有的人心里也像他那样抱怨过,但是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他说出来了,还说得特别痛快,帮大家出了口恶气,大家感激他。”

    “这我就有点懂了!”李诗云拧开钢笔,在书页空白处记录赵杰说的话,“先记下来,再多想几遍。”

    小女孩的字体还很稚嫩,但有筋骨,是练过的。乐有薇迎来了契机:“你的字写得真好,是爷爷教的吧?”

    李诗云笑:“是呀,每次放假,我就来爷爷家练书法。”

    乐有薇捏一捏她的丸子头:“我认识的很多大人,写的字都不如你。”

    李冬明问:“你的字写得怎么样?”

    若是平时,乐有薇会实事求是:“还不错。”但对方自得于书法,于是她说,“不怎么样。”

    李冬明又问:“会写毛笔字吗?”

    乐有薇面露惭愧:“小学书法课学过。真羡慕少年宫的那些孩子,每到周末就能接受您的亲自指点。”

    李冬明笑笑,拿起装有螭虎印章的锦盒,忽然问:“你搞拍卖,主要负责什么?”

    乐有薇说:“玉器杂项,以后想试试明清家具领域。”

    李冬明爽朗地笑:“那正好了,我侄儿送了我一个玉摆件,说是明代的。

    这明代啊,快三百年了,太笼统了,你帮我具体断断代,我顺便看看你的书法功底。”

    乐有薇跟随李冬明走进书房。书房不大,只有十来平方米,装修得很简朴,符合李冬明稳重派官员的身份。赵致远手书的“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挂在墙壁上,佐证了他和李冬明在书法方面惺惺相惜。

    书桌上,李诗云练过的几幅字依次摊开,墨迹已干,书写的是宋代诗人范成大的诗。

    乐有薇把李冬明纳入目标时,就查过有关他的资料。李冬明是学而优则仕的典型人物,他在职时,记者经常盛赞他工作勤勉。

    李副市长指导乐有薇习字,也同样亲力亲为。乐有薇用指腹抚过书桌,考核自己对木材的把握,李冬明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簇新的羊毫笔,把笔头的塑料套管撕开,一双眼睛看着她:“在想什么?”

    李冬明手中的羊毫笔细细的一小支,采用上等羊毛制成,毛色洁白,被称为“小白云”,乐有薇用过不计其数,问:“您的书桌是海棠木吗?”

    李冬明耸眉:“对家具还真有点见地,怎么看出来的?”

    乐有薇敲敲板面:“纹理很明显,辨识度高。”

    “硬度好,耐用。”李冬明也敲敲板面,把李诗云的习作拿开,铺开一张宣纸,问她,“喜欢什么字体?”

    乐有薇抿嘴笑:“就学诗云这种吧。”

    李诗云练的是小楷,乐有薇嫌它板正,从小就不甚喜欢,李冬明笑道:“过来。”

    他的语气很平和,几乎让乐有薇错觉,撕开毛笔外包装时,此人眼底那一抹狎意,是自己想多了。她走到李冬明身旁,李冬明用指腹把笔头捻开,一双眼睛仍看着她:“这叫开锋。”

    做完一系列准备工作,李冬明从墨液里提起小白云,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乐有薇以为他会写刚才吟过的柳永词,但他写的是更古老的诗句: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以乐有薇习字十来年的眼光来看,李冬明的字远在许多名家之上。他的字迹被众人盛赞,并不因为他的职位或是对他有所求,是实打实的好。

    等李冬明写完这些字,搁了笔,乐有薇惊叹:“李市长,我能拍几张照片吗?”

    李冬明很有风度地摊开手掌,让她请便,乐有薇对着这幅字连拍了几张照片。李冬明不拘毛笔的档次,也不用昂贵的书桌,胸有沟壑,行云流水,写出她此生难见的好字,这才是高人风采,她想给郑好看看。

    李冬明敲一下桌,乐有薇把手机放到一边,提起小白云:“李市长见笑了。”

    李冬明的呼吸声粗重,乐有薇平心静气地写着字。

    书房门口响起李诗云的呼唤:“乐姐姐!”

    李冬明顿时走开两步,侧身看着宣纸,乐有薇蘸着墨,泰然处之。李诗云跑进书房,激动不已:“乐姐姐!赵哥哥说你认识刘田!”

    是认识,但他不认识我。乐有薇知道赵杰在帮她解围,她把小白云搁在砚台上,问:“你很喜欢他的画吗?”

    刘田是当代著名画家,女童和猫咪是他画作里常见的形象,像童话世界。李诗云连声说:“对对对!他是我最喜欢的画家,你能帮我要到他的签名吗?”

    先糊弄了再说,乐有薇答得自然:“能是能,不过大画家都很忙,经常闭关画画,不会客,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李诗云咧嘴笑:“好呀!我爷爷也忙,别人见他,都要先预约再通报。”

    有李诗云这道桥梁,还能再来李家,乐有薇对李冬明夸道:“诗云真懂事,您教得真好。”

    “她平时跟她妈妈和外公外婆住,我也就教她练练字。”李冬明指指宣纸,“把这句写完。”

    李诗云走到书桌前,看了几眼:“这是我爷爷写的,这是乐姐姐写的。”

    乐有薇笑了起来:“差太远了,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诗云心悦诚服:“但是你比我写得好太多了。”

    乐有薇开始写君子的君字,她保留了实力,这笔字写得虚软,但连李诗云都看得出她有功底,李冬明哪会不知?不过,地位比他低的人想得到他的教诲,正常。

    “一月三捷”写罢,乐有薇停了笔,问:“您这幅字能送我吗?我想拿回家对照着练习。”

    李冬明对着字迹摇摇头,言若有憾:“几天没练了,手生。”

    李冬明的书法在本地有盛名,但他颇自矜,极少给他人题字,更不要说赠送。乐有薇留恋地抚过宣纸一角:“希望以后有机会得到您的墨宝。”

    李冬明笑了笑,从锦盒里取出螭虎印章:“诗云,看看爷爷这方印。”

    李诗云打开印泥盖子,李冬明眼睛望着乐有薇,重重地把印章戳进鲜红的印泥里,在乐有薇写的那几行诗句边上,落下他的私印,一处,又一处。

    乐有薇笑意不灭,垂眸看宣纸上的字迹: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那盛开的是什么花?是棠棣花。那驶过的是什么人的车?是将帅乘坐的战车。

    不知情的孩子在问:“爷爷,你为什么要盖这么多印呀?”

    “新东西,总要试试。”李冬明赏玩着印章,话是对李诗云说的,眼风却飘向乐有薇,“你觉得这印章怎么样?”

    乐有薇诌了几句行话:“您这一方印,有汉印神韵,石质好,有灵气,您又是书法家,一笔字柳筋颜骨,已入化境,跟它是融会贯通,互相成全。”

    红颜如花,且闻歌知意,李冬明听得顺耳,把螭虎印章放回锦盒,拍拍手,笑对乐有薇说:“你气质灵动,小楷太拘着你了,下次教你行书,行书自在。”

    乐有薇一笑,李冬明约了下一次,这局棋,她赢了。

    李冬明抬腕看表:“吃饭去吧。”

    家宴设在院子的葡萄架下,赵杰帮小阿姨把大理石餐桌收拾出来了,上面摆了几道小菜。李冬明请人砌了小水池,用来浇灌植物,乐有薇揽着李诗云过去:“洗手吃饭喽。”

    离开书房,这天地间满目绿意,气息清新。乐有薇拧开水龙头,长出一口气。她当然知道李冬明绝非善类,但书房的一切依然让她很不适。

    李冬明年过65岁,眼神混浊,呼出的是老年人的浊气,濡湿阴寒,响在乐有薇耳畔,像一条气息咻咻的蛇,有腥臭味。她洗完手,回到座位上拿起手机,重看秦杉清晨时发的信息:“给孩子们送了巧克力和坚果,小珍问你什么时候再来。我说你说过,秋天会再来,小珍说那要等很久很久,我也觉得久。”

    李冬明有廉洁美誉,但世有君子,而他不是。乐有薇本想无视秦杉的信息,此刻终于回复:“嗯。”

    小阿姨做的是家常菜,胜在食材好,烹饪精心。李诗云每吃一道菜,都会跟乐有薇交流口味,赵杰也凑趣,跟乐有薇合力把李诗云逗得很开心。

    饭后,赵杰开口:“印章完璧归赵,我不辱使命了。李市长,您午休吧,我和有薇先告辞了。”

    李冬明敲桌:“诗云,练字去,练一刻钟。”

    李诗云应了,乐有薇跟她拉钩:“等我带着刘田的签名,再来教你扎丸子头。”

    李诗云快乐地跑进屋,李冬明起身:“你们陪我散散步,消消食。”

    行署家属楼小区里绿意葳蕤,李冬明问起书画界的事,赵杰答得很细致。

    散了两圈步,李冬明把话茬转到慈善拍卖会上:“你的拍卖会,就把重心放在顾绣绣品上吧。苦难太多了,在苦难中自立,才是大家对她们伸出援手的理由。”

    乐有薇做受教状:“谢谢您也赞同我的思路!”

    李冬明说:“有的人思维太僵化了,多元化社会,做公益慈善只走示弱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千篇一律,没有独特性。”

    眼看快走到停车位了,乐有薇抓紧时间,说:“是啊,太狭隘了,我坚信阳春白雪也有受众。就像两三千年前,普通士兵吟唱的诗歌佶屈聱牙,但我们照样喜爱它、书写它,通过它获得精神上的唱和。李叔叔,您说对吗?”

    这声“李叔叔”让赵杰一怔,这女人比他以为的更大胆,但李冬明温和地说:“你把拍卖会方案发到我邮箱,我尽快回复你。”

    “谢谢您。”书房所发生的一切,本该心照不宣,但对于擅长搪塞的前官员,多提醒一句是有必要的。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李冬明教乐有薇写字,没写更出名的那几句,也没写点题的那几句,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说了。

    这首诗,名为《采薇》。

    李冬明的狎昵,是露骨的。乐有薇说出它的年代,意在提醒这位前副市长,我知道那首诗。

    当她找亲戚讨学杂费遭受冷遇时,就学会了无视脸面,坐在对方家里不走,有什么吃什么。

    你无耻,我无赖,就这样。

    得逞的总是乐有薇,从东家敲点钱,再去西家故技重施,串了几家亲戚的门,学杂费凑齐了,她又能接着上学了。

    多年后,乐有薇在做的事,依然相同。采众家之长,获一己之利。哦,不完全是一己之利,货主、买家和公司的利益,都要面面俱到,充分保障。

    车开出,乐有薇从车窗里探出头,对李冬明挥手。炮弹裹着糖衣才好使,在提醒之余,她不忘含羞带笑地说一句“精神上的唱和”,李冬明自负于个人魅力,或有另外的解读。

    窗外,李冬明微笑着,俨然当情话听了。精神互通,灵魂共振,那满怀孺慕的目光,那娇软的话语,在这个新鲜的夏日,如凉风送爽。

    车内却略显沉闷,乐有薇玩起了手机。赵杰也是拍卖师,跟她一样忌讳场面不可控,他把李诗云派去书房,也许不仅是担心他同事吃亏,也怕她坏了事——若她凛然难犯,夺门而出,谁的面子都不会好看。

    赵杰从后视镜看乐有薇,今年年会上,董事长欧庆华赠了她一把柳叶刀,夸她如刀马旦,声色艺俱佳。一个色字,引人遐思。

    这几年里,关于乐有薇出卖色相的议论,赵杰听过很多。但他不相信,一个业务能力不俗的女人,一个曾经和清贫的科研工作者谈婚论嫁的女人,会是众人非议的那种人。

    但是今天,他却清楚地看到,进书房前后,李冬明对乐有薇的态度迥异。

    那之前,他是李市长;那之后,他是李叔叔。

    父亲赵致远苦恼过,跟李冬明只能维持君子之交。李冬明侄孙留学,赵致远是帮了忙,但当年年底,李冬明就给赵致远介绍了一位大藏家,对方的父亲是李冬明书法上的启蒙老师。

    赵致远为大藏家办了一次旧藏专拍,好几件藏品都被国家级博物馆收走,在业内反响热烈。赵致远是牵头人,不光赚到了名声,经济获益也可观,接连拿到了几笔奖励,可他连一件两万多块钱的白玉鹿镇纸,都没能送出去。

    赵杰摇下车窗透气,把李诗云哄去书房可能是个错误,乐有薇和李冬明都不领情,等下他得请教女朋友。

    开出小区,司机问:“去哪儿?”

    赵杰没回头:“有薇要去哪里?”

    乐有薇看时间,快一点了。美术指导常伟亮答应为江天的广告片搭景,按原计划,下午两点,她要带着江天和对方碰面。

    约定的餐厅有点远,现在过去时间刚刚好,但乐有薇浑身酸痛,无尽地困倦,分不清是没休息好,还是脑瘤作祟,想回办公室睡一觉。

    合作关系,中间人失约,照样能谈成事。江天和常伟亮都不介意。乐有薇刚把杂事处理完,秦杉就打来电话了,她接起:“喂?”

    那端静了静,秦杉才说:“小薇。”

    乐有薇笑答:“我在听呢,你说。”

    秦杉就从头说起。早上,他奉命去给孩子们送吃的,看到热门评论里,有几个医生说想为梅子会诊。

    梅子的右眼失明多年,眼眶周围的肌肉也萎缩了。中午,秦杉吃完饭,开车去加油站服务区上网,按照众医生留的联系方式发去邮件,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回村时路过闲适亭,村妇们边刺绣边闲谈,谈的正是慈善拍卖会,秦杉不由得驻足旁听。

    众人都认为除了严老太的绣品有人会买,其他人都只是学徒,绣出的东西不会被人看上。秦杉忍不住说夸的人很多,他想让众人看视频,但打不开网页。

    梅子询问视频的名字,想等晚上回县城上网搜索。然而视频下面有很多针对她盲眼的评论,刹那间,秦杉很后悔自己多嘴。严老太见他迟疑,就问是不是有些难听话,秦杉更后悔了:“夸你们的更多。”

    梅子很敏感,推测一定有很多人笑话她。秦杉很自责,竭力组织语言:“……没有嘲笑,但是建议小薇把你当主角,这样筹到善款的可能性大些。”

    梅子想知道乐有薇的态度,秦杉说:“她不赞成。”

    秦杉没和乐有薇交流过这些,但乐有薇拍摄的视频很温情,是在极力维护村妇们的尊严,她怎肯粗暴地将梅子的伤口示众?他那条评论“我们一定要从容地向光荣者说到光荣”被乐有薇注意到了,还说了谢谢,她的态度是明确的。

    所以秦杉告诉众人:“她向别人推荐的是你们的绣品,善款是你们劳动所得。”

    袁婶想给乐有薇打电话,不行就算了,别为这点事浪费时间,影响工作。

    秦杉认为做拍卖会是乐有薇的本职工作,不用劝,只管等消息就好,他准备回善思堂,但梅子执意追问视频名字。

    梅子再三保证不会介意难听话,秦杉就说了,梅子愣住了。乐有薇拍完视频后,让大家帮忙命名,梅子冥思苦想:“闲拈针线伴伊坐,可以吗?”

    这句出自柳永词,梅子从课文里学过柳永的《雨霖铃》,就很喜欢柳永了。有年过生日,好友兰欣送了一本《柳永词赏析》给她。乐有薇问起出处,是《定风波·自春来》,词里写的是针线闲拈伴伊坐,但梅子总背成闲拈针线伴伊坐,到现在都改正不了。

    乐有薇说:“闲拈针线伴伊坐,更符合今人的语法习惯。”

    梅子以为乐有薇是在客气,没想到她真的用了这一句,她鼻子发酸,对秦杉说:“你跟她说,就拿我的眼睛说事吧,我没意见。”

    秦杉摇头:“小薇不愿意。”

    梅子感伤地笑:“你们都在为我好,不想让我听到难听的话,但我听过很多,而且都是当着我面说的。网上骂几句,连唾沫星子都溅不到,真的不算什么。你让她别顾及我的感受,能筹到钱,大家都受益。”

    袁婶不忍:“梅子……”

    梅子拿起绣绷:“那帮人顶多说我瞎了一只眼,这是事实,难听不到哪儿去,要是骂我好吃懒做,那才叫难听。”

    秦杉懊悔地对乐有薇说:“我不插嘴就好了,梅子看到那些评论,一定会伤心。”

    赵杰听到乐有薇哄劝对方:“不准怪自己,是那些造了口业的人太过分。”

    秦杉仍在检讨:“你在维护她们的尊严,可我在破坏。小薇,我做错事了,拖你后腿了。”

    乐有薇的语气严肃了些:“梅子没你想的那么脆弱。苦出身的人大多不娇气,不然活不到今天,风风雨雨都经历过,风言风语更不在话下。”

    乐有薇的话让秦杉好受了一点:“我听你的。”

    乐有薇本来想着拍卖会做成了,再把视频刻录成光盘,送给村妇们珍藏,看来是她考虑不周了。她让秦杉告知电子邮箱,她把视频原文件发给他,让他下载给众人看。

    秦杉高兴了,乐有薇柔声说:“原文件是高清的,而且没有网民评论,梅子看了它,可能就不会再上网看了。就算她们看到评论了,你也不要太自责,小杉,事情要一件件地做,先保障了生计,再谈保护情绪。”

    乐有薇这番安慰很管用,秦杉的不安感减轻了很多,问:“你这两天顺利吗?”

    乐有薇说:“很顺利,我朋友帮了我大忙,带我拜访了一位刚退下来的副市长。”

    秦杉问:“他怎么说?”

    乐有薇说:“他很认同我的思路,但是当官的都有派头,不好聊太多。”

    秦杉说:“袁婶她们也说,人托人,搞关系很难。”

    乐有薇答道:“工作哪有轻松的,就当在学习呗。副市长的书法很厉害,他写了半首诗,我在他书房照着练了几个字,还夸了夸他的印章,先套点近乎再说。还好他孙女今天在家,我很容易就跟她玩到一起了。”

    乐有薇这些话其实是说给赵杰听的,赵杰果然又从后视镜看她。他不知对方是谁,但从乐有薇的神色语气来看,是让她感到轻松愉快的人。

    乐有薇镇静地和秦杉聊着:“对了,副市长的书桌是海棠木,光泽度很强……对,花纹也好认,我在朋友车上呢,先不和你多说了,挂啦。”

    乐有薇打开笔记本电脑,把《闲拈针线伴伊坐》视频发给秦杉,再把慈善拍卖会方案发去李冬明的电子邮箱。忙完了,她才拍拍赵杰的后座:“我在画廊打过工,明天去找找老板,请他帮我弄刘田的签名。”

    赵杰决定不再揣想书房发生过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己对乐有薇都会多些优待,李冬明素以平易近人著称,伸手不打笑脸客,乐有薇那句“李叔叔”,也许正如乐有薇所言是“套近乎”,无可厚非。

    父亲赵致远是别人眼里的成功人士,也在挖空心思攀附更高阶层的人,自己有何资格苛责一位同事?于是赵杰说:“有薇,我们两手准备吧。我逼我爸想点办法,让他去说服他那些大客户参加,他们每年本来就会散些善款出去。”

    乐有薇说了实话:“普通商人就算了,得是名流,得借助他们的势能,把档次做上去。”

    赵杰想和赵致远再谈谈,赵致远的大客户里,名流很多,但乐有薇谢绝了:“我自己也攒了几个有点身份的大客户,先问问看,不行再找你求救。”

    乐有薇善解人意,很会替别人着想,赵杰叮嘱道:“不行你尽管说。”

    车开到贝斯特楼下,赵杰为乐有薇开门,他为没帮上忙感到抱歉,但他不知道,乐有薇根本就没指望李冬明出手相帮,她只是要一个入得李家大门的机会,换一句说辞。如今她登堂入室成功,该让卢玮知道了,等回办公室就打电话。

    电梯“叮”一声,赵杰的楼层到了,他走出去,电梯门慢慢合拢,乐有薇透过门缝看他。赵杰误以为李冬明态度不明朗,其实已经超出乐有薇预期,对李冬明,她马到功成。

    临去前,软中带硬地要挟,李冬明仍回以笑容,乐有薇就知道,他这次不帮,以后也会帮的。

    步出电梯,走廊很静,同事们还在午睡,乐有薇放轻脚步,手机声音却响起来,那端的女声很悦耳:“您好,是乐小姐吗?”

    乐有薇等到了期待的电话。卢玮的生活助理余芳轻言细语:“乐小姐,我是卢玮小姐的助理余芳。卢小姐很喜欢您派人送来的玉佩穗子,立刻就换上了,她让我跟您说句谢谢,等她这部戏杀青,再答谢您。”

    只说到玉佩穗子,别的避而不提,显然是在婉拒。但她们回避的事,乐有薇要挑明了说:“谢谢余小姐,穗子能得到卢小姐的喜欢,我和编织者都很高兴。对了,李副市长过问了慈善拍卖会,届时我会把邀请函给您和卢小姐送去,希望两位赏光莅临。”

    余芳下意识地反问:“李副市长?”

    乐有薇回答:“是的,李冬明李副市长。我们公司的公益拍卖会,他经常拨冗出席。这次我登门造访,他给了明确的指导意见。”

    李冬明对乐有薇造次,她就用李冬明来造势。虚虚实实,她没说假话,但卢玮能从中得出怎样的讯息,就是她的事了。

    余芳在那端停顿了一下,不消说,卢玮就在她身边,用眼神给了指示,余芳说:“乐小姐,卢小姐昨晚拍大夜,天快亮才放工,她刚才起床,才看到您那边送来的慈善拍卖会物料。卢小姐一向很支持慈善事业,对您这次主题想了解更多,您有空跟她见面谈谈吗?”

    女明星行走江湖,不会轻易得罪人,一切都推给团队。乐有薇笑道:“好的,上次我的拍卖会得到了卢小姐的支持,正想亲口跟她说句谢谢。”

    余芳又停顿了一下,说:“卢小姐未来半个月都在剧组里,只有今天下午四点半有空,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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