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之上 上册 故人来 第九章 徐渭《题墨葡萄诗》
流云推拿医馆总店会客厅，乐有薇等了一阵，店老板肖姐来了。肖姐从医药销售代表做起，在云州连开十几家分店，是云州特殊教育学校的定点就业机构之一。
肖姐为诸多残障人士提供了岗位，每年都被市里评为杰出企业家。她看了视频里的村妇们，说：“我十八九岁的时候，要是同意家里给我介绍的对象，不往外跑，现在估计跟她们差不多，留守活寡妇。”
乐有薇找梅子要了一块梅花绣巾，从包里取出：“肖姐，您觉得好看吗？”
肖姐明白了她的意图：“你想拍卖它们？”
乐有薇做请教状：“先调查市场，探探路。”
肖姐说：“不实用，拍了也就放着，花点小钱还行，多了就算了。”
乐有薇为肖姐买进卖出玉器，让她挣了不少钱，肖姐对她肯说实在话。她认为乐有薇把视频拍得很美很雅，但普通人要买这类东西，多半是冲着名气去的，她说：“要买就买名人的，谁都听说过的，往办公室墙上一挂，有面子！”
乐有薇谢过肖姐，去见另一位大客户王姐。王姐是连锁超市的大股东，她看了视频，面色也有些沉重。
出身是随机生成的，但有多少人能笃定，现状不会在未来某一日被翻覆？尤其是商人，不安定感甚于常人。乐有薇明白这些有阅历的女人看得懂她的表达，但王姐直言不讳，普通农妇的绣品价值低，她最多掏个一两千块，表表善心。
还有一位大客户是证券公司投行部总经理，她目光扫到网民的评论，说：“其实我也觉得，你不如让这个老太太讲讲她过得苦，儿女不孝顺，孙子娶媳妇凑不够彩礼钱，自己生了病也没钱看医生，只好绣点东西自食其力。俗是俗了点，但是同情牌总会有人买账。”
苦情固然能令人落泪，但是泪珠只能换回铜板，若不能变成珍珠，又有何益？不过，这一圈摸底证实了乐有薇的预判，顾绣本身知名度就有限，村妇们的绣品又非名家出品，在多数人看来都没有买单的价值。
办一场拍卖会开销不小，宣传的投入、邀请函的印制、重点客户的接待和答谢、记者的车马费，以及拍卖场地的租金……通通在花钱，若只能筹到一点点小钱，入不敷出。做，就往大里做。
宋琳将拍卖会草案和两条穗子送到卢玮工作室，卢玮的生活助理余芳答应转交，但什么时候回复，余芳说她不确定，让宋琳等。
乐有薇跑了一下午，找了最相熟的重点客户问了路。女人们普遍支持，她们都处在顺境，但都是从底层拼搏上来的，能体恤身处水深火热中的妇人们。
男人们则闪烁其词，虽然有好几人承诺届时支持，但嘴脸难看。你让他做慈善，他就觉得是让他白花钱，是在占他便宜，所以先占了你的便宜再说。然而，比起哼哼哈哈不肯表态的人，他们好歹肯拔几根毛。
姚佳宁等老同事通报了情况：“大多数客户答应来捧个人场，现场气氛上来，他们估计肯掏个千儿八百的。”
乐有薇和老同事们的大客户是操办慈善拍卖会的基本盘，但小打小闹的钱不顶用，想做得有效果，得有人当最大买家，确保有收益，才能执行下去。
愿意掏大钱的领头羊是存在的，前提是预热工作做到位。郑好一边在杂志社上班，一边监控视频舆论，越看越焦躁。一条获赞上千的热门评论说：“这个视频矫情做作，感动不了任何人。建议把重心放在大力挖掘盲女的生活经历上，大众同情她的遭遇，才愿意帮她。”
盲女可敬可怜，但别的人就不配得到帮助？为什么不能让她凭借自己的劳动改善处境？郑好敲字回击：“既然你已经注意到了盲女，我倒想看看，你肯为她捐助五十万吗？如果不能，你们为什么就能确定，绣品上了拍卖场，筹不到五十万？”
程鹏飞打来电话：“有薇，你把素材都给我，我剪辑一版通俗的。”
乐有薇让他别急，有的人就是这样，不会从别人的处境、需求和性格去看待事情。真那样做了，他们也就瞧个热闹，满足猎奇心理，能被现有视频打动的人，才是她要寻找的买家。
郑好下班赶来和乐有薇一起吃晚餐，牢骚不断。乐有薇劝她不必放在心上，起码视频赞多于骂，熟客们也都给面子，拍胸脯表态做起来就去捧场，局面不算太糟糕。
郑好烦得不行：“没人支持就算了，还说风凉话，你想做点好事，怎么这么难啊？”
壮志难酬，大恩难报，钱财难赚，活在这世上，关关难过关关过，谁能不累不难？乐有薇切开栗子蛋糕，一人一半，大口吃着：“这年头基本无漏可捡，谁想做成事都不容易。”
情绪恶劣，得用甜品缓解，郑好把蛋糕上的樱桃挖给乐有薇：“有钱人就不难，那个方瑶家里一路开绿灯，肯定不会处处碰壁。”
乐有薇说：“她想当拍卖师，上台的表现也得靠她自己。再说了，她爸妈有钱有权，但投资也得谨慎啊。”
贝斯特每年在司法拍卖上的营收很惊人，这一行最不少见富贵成败转头空，乐有薇笑话郑好心理素质不行，几百条难听话，就把她吓着了？不可能。
章明宇来电，他父亲说在慈善公益领域，政府更倾向于救灾和疾病。而且江家林不是云州辖区，这件事没有可行性，递不上去。
郑好生气：“保护传统文化分什么地域？”
乐有薇的手机再度响起，是江天：“广告劳务合同准备好了，过来签字。”
郑好目送乐有薇离开，乐有薇和叶之南的工作，她一知半解，如今以准员工的身份观望，感受不同了。
下午，乐有薇从江家林回来说过：“涉及钱的事都很难，记住了，我们碰到难题，不能总想着喊师兄解决。人情很昂贵，我们欠他的，利滚利还不清，他欠别人的人情也一样要还。”
到现在，郑好才真正明白，这几年来，乐有薇究竟为自己承担了多少。赔着笑脸跟各色人等周旋，还可能一无所获，郑好心疼她，一看时间还早，联系了酸奶品牌代理人钱振纲。上次在酒吧见完面，第二天，钱老板就给杂志公众号投了广告，是个爽快人。
手机那端，钱振纲很热情：“郑小姐啊？有空有空。”
几分钟后，阿豹打出越洋长途电话：“听那意思，有薇想做慈善拍卖会，打不开局面，你要出手帮她吗？”
叶之南说：“不帮。”
玉器杂项拍卖会被乐有薇操持得像模像样，这次叶之南也想看看。乐有薇一直很骄傲自负，不愿活在别人的荫蔽下，给他当助手的时候，她就喜欢力所能及，尽量不让他再费心。如今她是独立拍卖师，不再担任他的助手，若把她的事都揽在身上，她不会喜欢的。
她不喜欢的事，他以后都不做了。
叶之南恢复理智了，阿豹欣慰：“这就对了，江天都不帮，你也看着吧。”
美国波士顿是清晨，叶之南带领团队前来和波士顿美术馆协商，争取促成7件至尊级国宝回流。他点开《闲拈针线伴伊坐》视频，从头再看。
视频叙事视角既照顾了普罗大众的商业口味，又有旁逸斜出的独立性，这个视频能在网上传播广泛，被众多有分量的网民转发，绝不只是水军的功劳。
连郑好都学着出去游说，说明乐有薇很重视慈善拍卖会，叶之南很有兴趣看她能做到哪一步。等这次和波士顿美术馆谈定回国，如果乐有薇还打不开局面，他就找个由头把它办了。
乐有薇到达江天办公室，女助理奉上橙汁：“江总还在开会，您先看合同。”
合同条款很厚道，分阶段支付费用，如果广告投放市场反响好，再另外提成，乐有薇提笔，以郑好的名义签了字。
传家宝征集令那次策划案，是乐有薇送给江天的人情，江天不愿为慈善拍卖会买单，这次广告创意策划的酬劳，乐有薇拿得心安理得。
江天从会议室里晃出来，他刚和市场部门就代言人问题开完会。泾渭分明的两种观点，一派认为这年头流量为王，连老牌奢侈品都在启用各国当红明星，今生珠宝作为新品牌，用新人是在找死，砸钱搞营销，可能也砸不出水花；另一派则表示，这未必不是求生之路，今生珠宝主打婚饰，新人和长辈看重的是品质和实惠。
两派争执不下，江天很为难：“乐，我想帮你，但是用最新鲜的面孔拍广告，是很冒险。而且女明星那边至今都没给你回话，应该对慈善拍卖会兴趣不大。”
乐有薇笑：“我有新的广告创意了。”
下午拜访大客户，肖姐对袁婶和梅子等村妇的称呼是“留守活寡妇”，给了乐有薇灵感。
明清时代，江家林一带俗语有云：“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说的是当地环境太艰苦，男人们只能外出寻求生路。女人们照顾家里，时常独守空房，“一世夫妻三年半”，哪怕到了今天，也没能改善多少。
秦杉来到江家林，组建施工团队，村里在外务工的男人们大部分都回来了。离家近，又有收入，还能照应家人，村民都很感激江爷爷和秦杉。
百年情缘，往前推，是烽火连天的乱世……小时候，郑爸爸教过乐有薇《新婚别》，一字一句，闪现在乐有薇脑中：……
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一幕幕场景顺势在乐有薇脑中展开：和平年代的今天，绿树成荫的窗前，老妇人白发苍苍，爱惜地擦拭相框，里面是一幅黑白旧照，镜头推近，照片中是一对新婚夫妇，回忆纷沓而来——年轻的夫妇在照相馆留下一张合影，权作新婚纪念。新娘样貌娟秀，穿素净的布旗袍，新郎英姿勃发，一身戎装。婚礼寒微仓促，唯一的信物是新娘佩戴的一条红琉璃项链。
战事吃紧，枕戈待旦，青年遥望头顶的一轮明月，从胸前口袋里摸出合影照片来看，背后是离别之时，她写下的一行秀丽的钢笔字：结发为妻子，与君永相望。
青年手指抚过新婚的誓言，取出钢笔，蘸了红墨水，把照片中妻子戴的那条项链细致地涂成红色。战火无情，中华大地如黑白照片般暗无天日，而她是世间最耀眼的色彩，是他心头的朱砂痣。
过往和当下的画面交织，一只苍老的手抚过黑白照片上的那处红色，镜头拉开，是两鬓花白的老爷子，老妇人颤巍巍地拈去他衣襟上的一根白发，两人相视一笑。
画外音响起：“前世结发共白首，今生疼你一丝不苟，今生珠宝。”
一句誓言，一生践诺。江天大赞：“这个好这个好！”
乐有薇让他这次别急着肯定她，先跟广告公司的人再碰一下，江天越思忖越满意，用最俭省的画面，传达最丰富的信息，而且一扫原先构思里的**感，能够拍得很柔情也很温馨，并且直白，是人们立刻就能感悟到的“祖辈爱情”。他预感这次创意会成功，举起橙汁杯：“说真的，我很佩服你。”
乐有薇问：“什么？”
江天说：“你有一种肯否定自己的魄力，还有拿出更好东西的能力，随机应变的本事一流。”
乐有薇喝着橙汁：“拍卖场上突发事件很多，我一直在训练自己保持警觉，见风使舵。”
能在极短时间想出新招，江天夸她反应很快，乐有薇说是受杜甫诗《新婚别》的启发。郑爸爸是中学教师，郑好和乐有薇从小就被他勒令练书法，背唐诗宋词。小时候，两个女孩子经常坐不住，入行后，乐有薇很感激。文化和古董联系密切，懂点传统文化，是行走江湖的必备技能。
江天嘁道：“越是金钱游戏，就越喜欢用文化来标榜。引经据典，牵强附会，有时只是给玩物丧志找个合理的说法。”
江天的刻薄话说得俏皮，乐有薇并不反驳他，但从古典文化中获得的养分的确让她受益无穷。郑爸爸的潜移默化，久而久之让她养成习惯，跟老藏家和附庸风雅的企业家交流时，屡见奇效。
江天理解不了乐有薇对慈善拍卖会的坚持，严老太和梅子等人是可怜，但靠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得靠当地政府。他说：“这次算了吧，女明星在网上征集玉佩穗子的活动到现在，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热度减退了，跟你合作的可能性不大。”
乐有薇说：“今天下午我跟几个大客户聊了聊，回头介绍你认识，她们在金银玉器上都肯花钱。”
江天郁闷：“你说我们适合当赚钱的搭子，可能还真是这样。”
乐有薇笑看他：“不好吗？所以再给我两天时间吧。”
江天依她：“行吧，过了这两天我再定代言人。”
乐有薇做好了后天还等不到卢玮回复就另寻他路的打算，江天送她出门：“以后有能力有条件了，再做慈善拍卖会不迟。你想做下一场拍卖会，秦的紫檀残件在等着你呢。他要是还不干，就饶了他，毕竟还有我爷爷的元青花。”
夜里的加油站服务区很安静，秦杉买了一瓶纯净水，点开乐有薇发布的视频《闲拈针线伴伊坐》，点击量比下午高得多，评论也多了起来。
许多人都在问详细地址，说想去江家林旅行，可是冷嘲热讽也不少，秦杉一一看过去，越看越坐不住。
有人说，给村妇打赏一点钱是小事，但会影响她们的心态；有人抨击拍摄者其心可诛，只想利用村妇敛财，他们言之凿凿：“商业化会毁掉原生态的美好。”
更有甚者挖苦说，拍摄者连捞钱都端着，犹抱琵琶，又当又立——这条评论被两百多人点了赞，秦杉不懂最后四个字的含义，查了查，刺眼。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乐有薇看到了，会很难过吧。秦杉揪着心，关闭了网页。
那天晚上，乐有薇被张家兄妹侵犯，极力忍着痛。恶人被制服了，她才不再强撑。抱她出门时，她又疼又怕，牙齿都在打战，额头上沁出虚汗，秦杉很想腾出手，为她擦擦汗，可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当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烧红了脸，心跳得那么快。
现在明白了。就是忍不了乐有薇被人欺负。她心里堵的时候，如果他能在一个及时回应她的地方就好了。哪怕说不出有用的话，但小薇冰雪聪明，一定明白有人在支持她。
秦杉点开乐有薇的头像。用文字来表述，于他更顺畅些，也更郑重些。
电梯口，乐有薇手机一响，她以为是郑好催她回家，摁开一看，秦杉发来信息。
旁边的江天手机也响起，秦杉问：“上次你说，客户需要工程设计人员，他们的网址呢？我想看看。”
江天笑起来：“秦想留在国内了，是为了你吧？我刚回国时，让他留下来，他还说忙完江家林的事就回美国。”
乐有薇走进电梯，江天往回走，把客户公司名称发给秦杉。他早跟秦杉说过，国内建筑业大有可为，秦杉回国快两年了，现在脑子才转过弯？
前面是绿灯，乐有薇把车开到辅道停下，重看秦杉发来的内容，刚才她只扫了一眼。
秦杉说：“小薇，我看到视频下面那些恶劣言论了，可我不知道说什么话，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我在江家林的工作，11月底就能结束，从今天着手留意新工作。你说过，除了做玉器杂项拍卖，还想做明清家具，拍卖我不太懂，但是以前我陪江爷爷去过很多拍卖会，对木材也了解一些，以后忙完工作，希望能为你做点事。”
绿灯转红又转绿，乐有薇没走，在车里待了片刻。秦杉喝得烂醉，一想明白了，居然就行动了，对未来的打算，都与她息息相关，并且完全不管她和江天“可能”的关系。
皖南的山水里，住着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乐有薇确知他的珍贵，虽然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想把他放在心里值得珍惜的那一格里。她回了一条：“巧克力和坚果记得分给孩子们吃，一次不要给太多。”她回应不了别的，只能用这句话告诉秦杉，我看到了。
到家后，乐有薇发现郑好竟然不在家。她打开笔记本电脑，以为视频下面骂声滔天，但翻了翻评论，从下午发布到现在，赞多于骂，有分量的支持者也多了起来。然而，卢玮方面仍未回复。还有哪里可以再做文章，乐有薇一时想不出。
郑好扑回家，她去见了钱老板：“我和章明宇一唱一和，把他引到慈善拍卖会上了。他看了视频，也说绣得好，我们打算再使使劲，万一女明星不肯掏钱，就找他再问问看。”
钱老板知道了，叶之南也知道了吧，乐有薇敛眉：“你还没正式入职，别操心了。”
从下午到夜里，女明星方面始终不回复，郑好心烦：“如果卢玮明天还不给个痛快话，我和章明宇就去磕钱老板吧。”
郑好立功心切，乐有薇不忍再扫她兴：“好，把他列为备选。”
团队工作群里又在各抒己见，乐有薇去洗漱，郑好说：“黄婷和程鹏飞在召唤你。”
“说我睡着了。”乐有薇知道老同事想让她剪一版示弱风格的视频，但改了不会有多大用，慕强的人多，惜弱者少，真正的关怀从来是稀缺的。
刷完牙出来，郑好又在看评论，气得直哆嗦，用手遮住手机，不想让乐有薇看到：“说得太气人了！”
乐有薇扫了几眼，最新的一条热评是：“视频拍得晦涩，还想骗到钱？你不卖俏也不卖惨，谁搭理你？建议对准瞎眼女人多拍几个特写，再让她们哭一哭上有老下有小，男人挣钱少，这样效果才好。”
赞同这条评论的人不少，表示话糙理不糙。反对的意见也很多，郑好翻看着，顺手点了几个赞，乐有薇看到一条回复：“不赞同。‘我们一定要从容地向光荣者说到光荣。’”
对方的网名是杉科植物，他的评论得到了大量支持，被顶到前排。郑好说：“秦杉打了引号，我查查是谁的名言。”
乐有薇盯住这行字咂摸，郑好搜索到它出自骆一禾的诗歌《先锋》：……
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
当然不会有
凤凰的再生
……
我们一定要安详地
对心爱的谈起爱
我们一定要从容地
向光荣者说到光荣
乐有薇踱去书房，取过几张毛边纸，一字一字写来，写得恣意汪洋。诗很有余味，秦杉懂得她在视频里的表达：爱好使人安详，乐在其中，就能暂时忘记际遇的惨淡，但这无疑升华了她的想法，其实她并没想到诗歌里这种更高的层面。
年轻的诗人病逝于28岁，但他的诗歌仍在世间流传。顾绣也如此，它起源于明代，存世至今。乐有薇凝视着自己写下的诗句，看了许久许久，发出信息：“小杉，谢谢你让我知道这首诗。我想到拍卖会上该说些什么了，如果能做成。”
拍卖场里多是投资客，但也会出于喜爱，为一只定窑瓷碗轻掷几百万。象牙白色，素净得连一丝花纹都没有，仿若空无一物，他们不见得是为了增值，或是彰显财力，不过是单纯认为它美。
有人爱烈火烹油，自然也有人爱炊烟袅袅，得再多投入兵力，让美进入他们的视野。乐有薇吩咐郑好：“你跟营销公司再谈谈，加大推广力度。”
郑好豪情满怀：“我回来的路上就跟营销公司谈好了，夜里他们会多派些人手，把难听的话都骂回去。你不要被气到。”
乐有薇笑，视频底下支持者更多，但关心她的人，只会看到不利的言论，担心她受到伤害。秦杉是这样，郑好也是。但她正相反，只攫取对自己有利的，把它们发挥到最大效应。
话不能说满了，乐有薇对江家林的人只说试试看，她向江天多要了两天，同样没把握，但是现在，她决定铆足劲，把慈善拍卖会做起来。丛林社会很势利，只要你把事情做成了，你就是对的。
村妇们对生活咬着牙，不服输，没有出路，手也不闲着。乐有薇做事，掣肘同样无处不在，但她偏不退让，就要跟那些人对着干，干出一票像样的。
早晨七点半，乐有薇出门。凌晨时分，江天给她留了言：“明早来我这儿。”
华夏广场底层商铺的面包店麦香浓郁，乐有薇正吃着，江天晃过来了。他昨夜跟广告公司开了会，他们很喜欢乐有薇的新创意，但建议结尾处安排年轻的孙女带男朋友回来，对他笑说：“喊爷爷奶奶。”
江天说：“我认为不需要，但他们说更通俗，你觉得呢？”
是累赘了点，但婚饰品牌正需要这种传承感。乐有薇喝着咖啡：“挺好的，广告受众会喜欢合家欢的氛围。”
江天松口气：“好，我让他们往下操作。千万得拍好，早晨我求了半天，爷爷才同意增加拍摄费用，战争场面太花钱了。”
乐有薇费解：“你不会打算实拍战场吧？”
江天叹气：“广告公司说枕戈待旦和相思两地是重头戏，这一块的费用省不下来。”
“可能能省。”乐有薇抓起手机，联系娱记林飞。林飞满口答应为她和资深美术指导常伟亮牵线。
三人小群里，常伟亮说：“乐妹妹，我跟林飞是老哥们儿，他是你哥，那我也是你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定时间，我们见面谈。”
常伟亮参与的几部影视剧作品都拿过业内大奖，他刚签约了一部历史剧，正在筹备阶段。林飞在朋友圈为常伟亮宣传过好几次，乐有薇翻出常伟亮搭的景给江天看：“专业人士能花最少的钱，为你搭出最逼真的场景，比广告公司更有办法。”
常伟亮下午才有空，乐有薇和他约定带江天去拜访他。江天又欠了乐有薇人情，面有惭色：“慈善拍卖会，我是想出点力，但我还在爷爷的考察期里，稍微大一点的费用，都得交给他过目，经济上很被动。”
乐有薇说：“那天跟你说起，是我唐突了，我一定能找到别的办法。”
做拍卖会，当然是影响力越大越好，明星是最佳通道之一，除非能找到更有知名度的明星，否则卢玮仍是最优人选。
卢玮在上升期，势头很好，她为白玉双鱼佩征集穗子活动，被她一干明星好友转发，迅速传遍了互联网，宣传效果非常好。
这个活动能和慈善拍卖会形成最自然的衔接，热度也能叠加——此时、此人都抓住，再加上顾绣的国粹光环，双管齐下，才能给慈善拍卖会带来最佳效果，同时实现个人在职场上的进阶。
然而，已经摆足了诚意，卢玮方面都不为所动，还有别的路径可走吗？在回公司的车上，乐有薇想了一路。
叶之南办公室的门开着，实习生何云团跑出来说：“乐老师，叶总飞波士顿谈合作了，听说有可能迎回好几件国宝，这几天都不在。”
乐有薇输入密码，一进办公室就望见陶罐里的小蔷薇，何云团每天换上新鲜的。她嗅了嗅，擦去罐底渗出的水渍，却兀自想到秦杉的工作台上，那枝插在啤酒瓶中的蔷薇。
这只陶罐是汉代之物，乐有薇刚来贝斯特报到那天，在前台和一个女孩不期而遇。女孩抱着布包，说要找专家，乐有薇听说是汉代陶罐，就带女孩去找杂项鉴定团队。在走廊碰到叶之南，叶之南说：“王老师出去了，我看看吧。”
当时的乐有薇对杂项知之甚少，但陶罐一拿出来，她心里一咯噔。汉罐存量多，这种灰陶罐器形是最常见的墩式罐，罐身纹饰也是那年代流行的云气纹，还有几道冲口，最多能卖一两千块，还得碰运气。
女孩的父亲患了癌，她把父亲年轻时购买的陶罐偷拿出来，想变卖了筹集医药费，但所有拍卖公司都对它很冷淡。女孩红着眼眶，问：“我跑了好几家拍卖公司，他们连多看一眼都不肯，真的一钱不值吗？”
乐有薇和叶之南都无言以对，女孩从布包里摸出鉴定证书，急切地说：“叶老师，您看，这是万老师亲笔签名开具的证书，他对我爸说，保证是汉代的，还说保真包老呢！那么大的专家，也卖假货吗？”
万某人在收藏界小有名气，被众多古玩行请去鉴定，赚得盆满钵满，他去世后，徒子徒孙打着他的名号，也混得风生水起。
陶罐的确是汉代的，万某人是没骗人，但他有技巧的诱导同时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叶之南解释：“古董的身价，有时不取决于它的年份有多久远，而是它本身的价值。”
女孩困惑，叶之南指指桌上的塑料购物袋：“你知道，普通塑料制品自然降解时间很漫长，打个比方，就算这个塑料袋能保存到一千年后，它也还是不值钱。”
女孩的汉代陶罐是当时老百姓储物所用，等同于今天人们所用的塑料袋，发掘时满坑满谷都是。大批量生产的日用品，除非能定义一种文化，或者充实一段历史，否则没有史料价值，而且这个陶罐的材质和器形都普通，因此也没有经济价值和艺术价值。
女孩失望告别，乐有薇瞥见沙发靠背上有几道白色痕迹，是女孩胳膊上的防晒霜印上去的，她鼻子一酸。
坐的是冷板凳，但窘迫得出了一身汗，还强装不在意，这样的事情乐有薇经历过很多次。很多人都评价她巧言令色，不过是因为，年少时，亲戚们的冷漠教会了她，怎样才能从他们口袋里讨到一点钱。
电梯门关了，女孩那张浮了粉的脸一闪而过。乐有薇回到叶之南办公室，叶之南和她商量：“我不让燕子订你的入职欢迎宴了，换成纪念品吧。就那只陶罐，怎么样？”
叶之南找朋友出面买到陶罐，花了一个好价格。乐有薇抚着陶罐，脑中灵光忽如闪电一现。她惊觉慈善拍卖会一事上，她犯了陶罐前主人的那种错误——她许以卢玮的条件，不具备引起对方重视的价值。
从乐有薇自身角度，是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但女明星的衡量标准不同。
她手指头缝漏些好处给旗下新人，都可能比乐有薇提供的更优越，想让她另眼相看，得是她所罕见的。
既不能使卢玮担纲商业大片女主角，也不能聘请她成为国际奢侈品代言人，女明星想要的行业资源乐有薇都给不了，那么生活方面呢，能找出路径吗？
乐有薇有主意了。沈志杰为卢玮拍下白玉双鱼佩，昭告天下，卢玮身为女朋友，会给出回礼吧。
玉器杂项拍卖会结束那天，乐有薇和林飞等娱记吃晚饭时，他们提到过沈志杰，都说此人在有钱人里排不上号，而且44岁了，还离过婚，卢玮肯跟他，可见是真爱。
沈志杰做电子产品起家，创立的品牌全国知名，后来进军饮品业和酒店业，也辉煌一时。前年秋天，本省副省长王某人心梗猝死，沈志杰大学时跟他是上下铺，是老交情，噩耗传来，他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今年春天，沈志杰结束在美国商学院的游学之旅，回到国内重整旗鼓。他把公司的经营方向调整到休闲养生领域，跟原有的消费群体有重合，但起步较晚，且失去了庇护，生意不好做。
贝斯特做的是高端生意，迎进来的是达官贵人，送出去的是奇珍异宝。几年来，乐有薇没挣到多少钱，但攒了一些努努力就可能搭上的人脉。换言之，沈志杰尚未打通的新关系，她未必没办法，虾有虾道。
一个处于事业转型期、左冲右突的商人，最渴望的是什么？是有能量助他打开局面之人。
窗外景致好，入目是浓绿的初夏，乐有薇站在露台上梳理思路。她要让李冬明过问慈善拍卖会，从而当成自己的砝码，拿去吸引卢玮和沈志杰。
李冬明的第一份工作是高中教师，教了十几年生物，从理论转入实务，进入省农业技术推广总站担任副主任。他从政晚，但攀升速度算快的，当到了省城云州市副市长。
李冬明在云州官场不显山露水，但桃李满天下，好几位门生故吏了得，其中一人姓徐，原先在省里负责专项行动，今年年初调去部级单位重要部门。这位徐副局长少时家贫，承蒙李冬明接济，至今逢年过节，他都亲自登门拜访恩师，仍如晚辈一般毕恭毕敬。
多少人的巨额财富都是从大风大浪里得来的，但谁知下一次大风大浪何时再来临？
前几年，李冬明从实职退下来，以书法修身养性，结交同好，还应书法协会之邀，每周六去少年宫给小学员辅导书法，群众口碑很好。
乐有薇第一次见到李冬明，是在贝斯特一个公益性质的拍卖会上，李冬明作为市领导出席致辞。那时乐有薇就看得出来，李冬明注意到她了，以她从少女时就被男人注目的直觉。
此后乐有薇又见过李冬明好几次，都在公开场合，李冬明态度疏离有官威。但是前几天，在夏至主槌的中国古代书画拍卖场，李冬明和公司副总赵致远说话时又看过来，乐有薇心知肚明。
退休后，李冬明放松了些，但在场面上，依然保持着骄矜架势，确切地说，是那种自觉魅力不凡的男人。乐有薇知道怎么对付这种男人，但她跟李冬明之间只有过尊卑有别的寒暄，她得找个自然而然接近的办法。
乐有薇下楼找赵杰，开门见山：“我想走政府关系，做场慈善拍卖会。能帮我搭个线，请李市长指点指点吗？”
赵杰主攻当代艺术，性格温和，乐有薇和他关系不错。齐染赠给张家兄妹的那幅《秋意浓》，就是经赵杰之手成功拍出的。
李冬明在任时分管农林水和民政劳保等，不太和商人来往，即使被贝斯特总经理吴晓芸请来出席公益拍卖会，也是发完言即走，以稳健低调著称。
从大前年开始，赵杰的父亲赵致远突然和李冬明有了私交。李冬明次子结婚时，赵致远赫然在亲朋席落座，还跟李冬明的哥嫂觥筹交错，相处热络。
赵致远对外宣称，他和李冬明经历相似，更兼志趣相投，相交恨晚。这话倒是不假，两人都当过教师，一个教高中，一个教大学，后来分别入仕和经商。当时李冬明已退居二线，卸下繁重公务，有余暇重拾书法爱好，而赵致远是贝斯特分管鉴定的副总，素来对书画有研究，双方切磋得投机，来往密切也说得通。
公司消息灵通之人戳破真相，赵致远早年有个学生在美国经商，其外籍妻子是政府议员，有她撰写亲笔推荐信，李冬明的侄孙才顺利进入心仪的藤校，还获得全额奖学金，赵致远由此被李家奉为座上宾。
赵杰听说是江家林的事，很为难：“难办。求李市长办事的人太多了，退下来也不消停。他为了躲客，搬去老房子住，一般的事他都不搭理，外省的，想都不用想。再说这些女人一不是名家，二不是传人，你想拔高一节都很难。”
乐有薇抛出饵料：“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吗？江家林是江知行的故乡。”
赵杰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是我知道的那个江知行吗？”
乐有薇拉到《闲拈针线伴伊坐》视频的结尾处：“江知行为这棵树作过画。”
赵杰眼睛一亮：“《故乡的夏》！前年在伦敦上拍，成交价好像突破了一千万。”
乐有薇说：“还不算佣金。明白我为什么想做慈善拍卖会了吗？”
江知行很年轻时就去了美国，在西方艺术界很活跃，藏家很认可他，所以对他的作品一般都只进不出，基本没在国内拍卖场上露过面，可以说很有操作空间。赵杰说：“给他做个回归祖国的专题精选展出，再做个精品专拍，你觉得呢？”
乐有薇很赞成：“他对故土很有感情，所以啊，我们先把慈善拍卖会做成，表现给他看。”
赵杰连连点头：“对对，我们先投石问路。”
抛出江知行，就是为了把赵杰拉拢成“我们”，乐有薇顺着他的话说：“对你来说，江知行是艺术家，但对我来说，他是收藏家。到时候我们各司其职。”
有望拿到独家资源，赵杰摩拳擦掌：“他满堂金玉，漏一点给你都不得了。”
用对了饵，李冬明家的大门在望，乐有薇再来一针强心剂：“何止金玉，听说他连徐渭的人物画都藏有好几件，是他年轻时得到的，几乎不示人。”
赵杰惊呆了。乐有薇故意问：“怎么了？”
徐渭作品存世很少，人物画更是罕见，江知行竟然有好几件，赵杰激动不已：“不行，不能告诉我爸，不然我和我妈拦不住他倾家**产。”
乐有薇给他的情绪降降温：“听说的，我是听说的，说不定只是摹本。怎么，我们赵总很喜欢徐渭作品吗？”
徐渭字文长，号青藤老人，是中国泼墨大写意画派创始人，开创了一代画风，对后世画坛影响极大。郑板桥对他非常敬服，还刻有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
江知行藏有徐渭的人物画，纯属乐有薇胡诌，是冲赵致远去的。赵杰是晚辈，李冬明很可能不买他的账，想登门拜访，得搬出赵致远。
其实，乐有薇很早就知道赵致远推崇徐渭。她入职贝斯特第一年，赵致远举办生日家宴款待同僚，叶之南让她把贺礼送进书房，她看到墙壁上挂了一幅字，是徐渭的《题墨葡萄诗》：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小学时，乐有薇和郑好被郑爸爸逼着练毛笔字，最初临摹楷书，颜柳欧赵都学过。但乐有薇习字动作挥洒，再怎么板正，也时时出格，楷体于她不适宜，于是郑爸爸扔来一本《历代名家书法》，让她自己选。
乐有薇对文徵明的《梅花诗》一见倾心，从此改练行书，郑好则迷上了黄庭坚的楷书。那本书里收录了徐渭《题墨葡萄诗》，年幼的两个女孩笑过：“草书真难看！”
郑爸爸说：“书画讲究意态和精魂，你们现在欣赏水平不够，长大就能看出好了。”
徐渭书法奇绝，用笔狼藉，乐有薇至今仍欣赏不了，在赵家看到这幅临摹的书法时，她是吃惊的。
徐渭曾任抗倭名臣胡宗宪的幕僚，胡宗宪受严嵩父子一案牵连，含冤下狱，自戕身亡。徐渭忧惧发狂，以斧劈面，自杀数次而不死，落下一身伤病，卒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终年73岁。
比起命运多舛的徐渭，赵致远算得上顺风顺水，当大学教授时桃李满天下，业余搞鉴定成为名家，从商后身家不俗。他和徐渭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却在书房最醒目处，挂上这样悲怆的诗句。而且和徐渭真迹相似度极高，几可乱真，可知是长时间反复临摹而成。
乐有薇目光扫过书架，果然看到一系列关于徐渭的图书，她不禁想，有些人在艺术上的审美取向，跟他本人给人的观感毫不相似，有趣。
赵致远捧着一只礼盒进来，乐有薇指指那幅字：“赵总很欣赏徐文长。”
赵致远见她认得出来，把礼盒放下，笑道：“艺术界不世出的天才。往俗里说，是中国的凡·高啊。”
一句闲谈，被乐有薇暗记于心，几年后，被她当成撒手锏，攻克赵家父子。赵杰打出电话：“爸，我和有薇想合作拿下一个大客户。她想先做个慈善拍卖会铺铺路，但我们在这一块都没经验，想请李市长……哦，不用他帮忙，纯属请教。”
赵致远搪塞，架不住赵杰了解他：“知道大客户是谁吗？江知行，美国那个。他藏有徐文长的作品，怎么样，肯帮忙了吗？……这就对了，搞拍卖就得弄点稀罕货，你儿子做成了，你脸上也有光，是吧？”
赵致远的前妻死于冠心病，未有所出，赵杰是他和第二任太太所生，他四十出头才有这么个儿子，疼爱至极。儿子在事业上追求进步，当爸的岂能不支持？
赵杰说：“等我爸消息。”
乐有薇感叹：“父子感情真好。”
赵杰点开乐有薇发在朋友圈的《闲拈针线伴伊坐》从头观看，乐有薇又翻了翻评论，支持的声音越来越多了。有医疗工作者想去义诊；妇女权益协会询问江家林的联系方式，要向村妇们捐赠衣物和生活用品；也有福利机构打听严老太的家庭情况，表示愿接她去老年公寓照料；还有刺绣学校邀请村妇前去给学员演讲。
这些官方机构都不是花点钱就能请来站台的，卢玮的团队一定能看到，跟李冬明交谈时，也是个说法。
赵杰看完视频，说：“她们过得真不容易。要是这个路子走不通，我们就找些客户募捐吧，积少成多，多少能帮一点。”
小钱不解决大问题，是下策，但乐有薇没有直言：“听你的。”
赵致远的电话来了，赵杰三言两语跟父亲聊完，对乐有薇说：“中午上李市长家里吃饭。我爸跟他说了，我和同事想向他请教工作问题。”
你绞尽脑汁也攀不上的人，在另一些人那里，不过几句话而已。乐有薇叹服：“赵总办事效率真高。”
赵杰笑说：“兵贵神速。”
乐有薇看表，上午九点半已过，公司旁边的百货公司开门了。赵杰提醒她别买昂贵礼物，李冬明很忌讳，赵致远想为他办个书法专场，都被他谢绝了。
李冬明的大儿子在官场上前程似锦，乐有薇说：“以他的地位，见多识广，我能送多好的东西？包装盒漂亮点，尽点礼数就行。”
百货公司一楼有间茶行，乐有薇挑了两种礼盒装的白茶。店员特地泡了一盏让她尝味道，说是今年的新茶，汤色好，甜稠度也好。于是她多买了几盒，在店里下了单，找快递寄去郑家，郑爸爸一定爱喝。
郑好赶到店里，听到乐有薇要去拜访李冬明，嗷地叫起来：“不行！你去找色老头，是羊入虎口！”
乐有薇轻描淡写：“有赵杰在呢，怕什么。他只会摆谱。”
扶梯到了二楼青春服饰馆，乐有薇走向郑好常买的一个牌子：“选你喜欢的，我就穿这一次，以后归你。”
郑好挑了一身白衣绿裙，乐有薇比郑好高瘦很多，拿了郑好的尺码进试衣间。这身装束夸起来叫文气，另一个说法是“老实”。李冬明自恃身份，避讳多，年轻女性登门，低调为好。
在百货公司卫生间洗手台前，乐有薇化了淡妆，咬着发圈，把长发扎成丸子头。郑好打量着她：“说你是个大二大三的学生我也信。”
乐有薇的手一顿。大二到大三那时候，距今不算久远，但于她已如前世。
那一年，她在苦读，想出国和卫峰团聚；那一年，在叶家庭院，她和郑好见到了一个名叫陈襄的女人；那一年，听说叶之南和陈襄双方父母见过面，商定了儿女婚期，他们将会移居北美；那一年，因为陈襄，郑好患上了抑郁症。
后来，乐有薇没走，叶之南也没走，她的卫峰，他的陈襄，都成了过去式，被新的人所取代。而郑好仍然单身，身心伴随着叶之南的每一任女伴出现，再自我折磨一遍，周而复始。
时隔多年，历史重演，又一个让叶之南见了家人的女人唐莎出现。但唐莎不是陈襄，真正会让郑好绝望的女人，是乐有薇。
乐有薇摇摇头，不再想下去。公事虽然棘手，但不会让她痛苦，感情一事就麻烦多了，面对郑好这双眼睛，她经常心虚，经常烦，也经常想叶之南，想他这些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时时刻刻在心里念着他。
走出百货公司，乐有薇望见年轻的母亲牵着女儿的手从甜品店走出，心一动。李冬明是祖辈了，家里没准有小朋友，买个蛋糕吧，老人小孩都能吃。
阳光下，郑好看着乐有薇走开，忧心忡忡。乐有薇先后跟卫峰和丁文海分手，都颓丧过，但极力调整过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一年多，乐有薇没有再交往男朋友，变本加厉地做事，一刻都不停歇。
尤其是这次慈善拍卖会，她拿出毕其功于一役的劲头，到了偏执的地步。
郑好不知道还有谁能劝得动她，叶师兄在办公室吗？她鼓足勇气，走进贝斯特大厦，却不知叶之南在美国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