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在江集路口接到江天,坐上车后座,指挥司机往稻场方向开,再步行进村。
江天震惊于这个时代居然还有没通网络的村庄,但很快被景色征服,看到池塘边的那棵朴树,他认出来了:“我爷爷画过。”
乐有薇让他站过去,为他拍了几张照片。昨晚摄影师回云州,广告公司连夜赶出了一份拍摄草案,江天很生气:“他们糟蹋了你的创意,你等下提提意见。”
顾绣慈善拍卖会需要有买家,如果硬生生找江天要钱,他不会同意,只能曲线救国。乐有薇领着江天和司机往善思堂走,聊起严老太和村妇们的顾绣作品,江天回绝了:“乐,做慈善太麻烦了,而且我对刺绣没兴趣。”
乐有薇问:“你请广告公司做这个案子,花了多少钱?”
江天说:“给他们多少钱,就给你多少钱,回云州我们就签劳务合同。”
乐有薇说:“我们是朋友,拿你的广告费不对味。你投在慈善上,还能合理避税。”
江天仍不干:“我是外商,政府在税务上给了我优待,这个拍卖会对我没有吸引力。”
乐有薇半开玩笑:“我很需要累积执业案例,不肯帮我吗?”
江天说得坦白:“一场拍卖会,不用太当回事。假如我花几十万就能买下所有绣品,为什么不直接给你钱?”
乐有薇笑笑,江天对她有想法,她要拿这几十万,必然要付出点什么。但她早已把江天划归为大客户,不是可发展的恋爱对象,他的钱不是这么拿的。
江天一张脸凑到她眼皮下,调笑道:“千金买笑才是我花钱的习惯,你高兴我也高兴。”
江天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条路走,只要静下心,一定能找到新的合作者。乐有薇垂下眼眸:“是我强人所难了。”
江天解释:“乐,我理解你想做点事,但我一个做珠宝的,跟顾绣搭不到一起。”
乐有薇的嗓音很淡:“我明白。”
她眉心拧成结,是对自己失望了吧。江天又想起在医院病床前陪她的那个晚上,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他放缓声音:“我爷爷有件元青花玉壶春瓶,收进来很多年了。最近他收了一件新的,之前的可能会出手,我说服他交给你拍卖吧。”
乐有薇心一跳:“元青花!”
“他早年在伦敦拍到的。”江天见乐有薇面色转好,正得意,乐有薇下一句直指关键:“之前那件品相不够好?”
元青花存世稀少,以江爷爷的财力,多藏一件总是好的。江天叹服于乐有薇的冷静:“我爷爷说,窑烧有误,龙头部分呈现褐色。”
原来是残器,乐有薇略感失望,江天又说:“来源很好,是伦敦苏富比的拍品。”
元代享有国祚不到百年,西方收藏家直到1968年,克里夫兰美术馆举办“蒙古统治下的中国艺术”展览后,才开始青睐元代瓷器。那时国内对元青花认识不深,没多少人关注,市场也没有好价钱,伦敦苏富比的拍品应该是开门的,乐有薇换成热切的语气:“好想亲眼看看!”
嫌货才是买货人,自己不过是二道贩子,不便扫了江天的兴,纵然是残器,也要分品相,不能太武断。
乐有薇的神色让江天很开心:“晚上我问问我爷爷有没有图片。”
善思堂到了。司机犯了烟瘾,留在大门外抽烟,乐有薇带领江天踏进门楼。江天捧着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东看西看,他走过的每一块青石板,爷爷都走过,此处是爷爷的来处、将来的归途,但他身临其境,只觉陌生。
乐有薇把江天带去正厅,秦杉向两人跑来,江天左顾右盼:“在美国认识几个湖南人,都说老家把太太称为堂客。我来了才懂,怪不得叫堂客,她只能在几块地盘待着,到厅堂是做客。”
乐有薇叹道:“对外称呼她是内人,心里却只当是外人。”
江天语气殷勤:“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对你。我会毕恭毕敬地把你请到堂屋,请你上座,尊为堂主,怎么样?”
秦杉停住脚步,目光追随着乐有薇的身影。江天说的话,她都听着,脸上挂着笑,对着江天手中的自在观音像拜了拜:“菩萨请上座。”
秦杉上前,帮江天把自在观音像摆上了供桌,这张供桌是他去年配上的,现在观音来了。
乐有薇举起相机,让江天坐上条凳:“你也拍一张。”
江天正襟危坐。85年前,爷爷在同样的位置拍过满月照。乐有薇拍完照,他凑近看:“人的来历真奇妙。”
乐有薇说:“回头发给你爷爷看。”
江天笑看她:“你了解古董,还嘴甜心细,我爷爷一定会很喜欢你。”
江知行是大收藏家,若能讨到老人家欢心,磨着他多出让几件好物就好了,乐有薇眉开眼笑:“真是那样就好了。”
秦杉在原地呆呆地站着,乐有薇回身招手:“快来,我给你俩也拍几张!”
秦杉走过来,江天问:“画图不顺啊?”
乐有薇透过镜头看两人:“小杉你笑一下!”
秦杉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江天吃醋状:“啧,小杉,喊得真亲热。”
乐有薇斜他一眼:“我喊你小天天,怎么样?”
江天肉麻得一哆嗦,乐有薇的镜头捕捉到了,乐得直笑。
一连拍了几张,秦杉都没表情。但他没表情也挺有趣,像个睡迷糊的小老虎,乐有薇移开相机看他:“打扰到你工作了吧,你快去忙,我带江天逛逛。”
江天说爷爷会喜欢她,她笑出了声,跟听到江天来了的神情是一样的,脸上瞬间被光彩点亮。秦杉木讷地听着,江天指指自在观音像:“送佛送到西了,我够意思吧,你也讲点义气吧。”
乐有薇想阻止,但江天发问了:“佛堂在哪里?”
秦杉带路,乐有薇对江天使眼色,江天挤眉弄眼,不听她的。到了佛堂,江天挨个打开一箱箱紫檀残件,看了几眼,漫不经心的语气:“这堆破烂送我呗。”
秦杉说:“不是破烂。”
江天说:“这堆宝贝送我呗。亲兄弟明算账,你多少钱弄回的,我加个数。”
秦杉看乐有薇:“小薇说留着。”
江天哈哈一笑:“小薇?小薇你表个态。”
乐有薇拿江天没办法,对秦杉说:“你的东西,你自己处置。让你留着,是叫你不要扔了,好好利用。”
江天拿起一块透雕花板,是架子床的门围子,敲了敲:“真漂亮,给我吧。”
秦杉困惑:“你以前看都不看,现在……”
江天晃了晃手腕:“你上次在我办公室看到的那个曾总,他就戴了一串紫檀,我拿去车成珠子。”
秦杉劈手拿回,断然道:“不行。”
江天好没面子:“喂!”
乐有薇见状,拽过他的胳膊,对秦杉笑:“别理他,我带他参观参观。”
江天被强行拉走,哼哼道:“你这人!我掏钱买,不是白拿你的!”
乐有薇暗暗拧他,把他拽出佛堂,悄声说:“等下再说。”
佛堂里没动静,江天故意大声问:“从哪边逛起?”
乐有薇大声回答:“旁边是观鱼厅,小杉养了很多金鱼。”
善思堂占地面积大,沧桑庄严,乐有薇为江天讲解起来,时时刻刻吸取知识,并训练口才,是她的职业习惯。
秦杉收拢心绪,留神听,乐有薇讲的都是他讲给她的。此刻她绘声绘色,加以扩充,他抬起眉头。他说的,乐有薇都认真听了,记在心里,正如那天在车上,她说:“你慢慢说,我在听。”
秦杉抖擞精神,阶沿石松动问题已解决,把明天的工作提前做了吧。他拿出云石胶和固化剂,去了厨房旁的天井。
秦杉离开了,江天烦恼:“他情商低,你说得婉转,他听不明白。我有话直说,他也不愿意,这人也太难说话了。”
乐有薇说:“那也不能明火执仗开抢。别烦了,他的工作是在保护,我们却在掠夺,不能操之过急,再找机会吧。”
“论中文,还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用得精准啊,听你的,来日方长。”江天一说完就笑着弹开,但乐有薇并没掐他,还装作没听懂,为他讲起楹联的含义。江天懊恼地呼出一口气。
当年那场大火是从厨房烧起来的,天井青石板被烧裂了一条缝。前段时间,秦杉将石板表面清理干净,缝隙里的杂质也都去除了,他取出云石胶,加入固化剂搅拌均匀,涂抹在裂纹处。刚忙完,乐有薇和江天就返回来了。
江天笑语不断:“我爷爷看到我来寻根,肯定开心,等广告拍完,我也算有点成绩了,就带你回美国见他。”
乐有薇笑答:“好啊!我这边也安排一下时间。”
批刀一抖,混合物掉落了一摊,落在板鞋上。秦杉盯住鞋面的脏污看,直到它凝固。那两人没有发现他,又聊了很多,但他脑子里木木的,一遍遍想着轩厅脊柱那幅木雕图案,大象背上驮着一只宝瓶,乐有薇那天看到了问:“象通祥,你送我大象杯子,是吉祥平安的意思吗?”
当时她眼波流转,一笑有如鲜花初绽,秦杉就忘了要再讲解下去。适才乐有薇对江天说,象和宝瓶都是取谐音用,寓意是吉祥平安。这里有点不对,瓶中插有“戟”和“如意”,合起来是吉祥如意。
秦杉站起来,他要去告诉小薇。
逛了一圈有点累,前园有石桌石椅,乐有薇放下相机,坐下歇脚。江天嫌脏,乐有薇蹙起眉,他坐了,忽然说:“我想你以后会很成功,上次在拍卖场就这么觉得了。”
乐有薇笑出来:“为什么?”
江天敛了笑,很正经地说:“我对古建筑没感觉,但你讲的,我听得津津有味。乐,你有一种魔力,能勾住人,轻而易举地把人带到你的领地里,然后……”
乐有薇仍笑:“然后就地宰割?”
江天说:“对,就只能听你摆布了。”
乐有薇笑,按行规,拍卖师作为货主和买家之间的中间方,要保持中立,不能有倾向,然而拍卖行打开门做生意,追求的就是利益最大化。在瞬息万变的拍卖场,不着痕迹地把场子弄热闹,练的正是煽动力,让台下都听她的。不过,比起柳成章、叶之南和公司另外几位资深拍卖师,她还差得远,比她高几届的同门师兄师姐也都是她学习的典范。
江天紧盯着乐有薇,乐有薇伸出手:“该谈正事了吧?广告公司的拍摄方案,给我看看?”
江天一腔情意被堵住,燥闷地拿出平板电脑,点开拍摄方案,乐有薇看了起来。广告公司根据她的创意,找齐了素材,拼接剪辑成大致效果:红烛昏罗帐、金缕团花纹、重彩牡丹被……都是古典婚礼常见的元素,但堆砌在一起,就过于华丽了,甚至是**。
今生珠宝是婚饰,要传达的是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的感觉,广告片若拍出**感,将是致命的缺陷。
隔行如隔山,乐有薇面色沉下来,她不是专业人士,设想的画面在实操性上很差。江天问:“你也感到不太对?”
“前世结发共白首,今生疼你一丝不苟。”这句广告词仍可保留,但前世画面“洞房花烛夜,褪下玉镯当发环,两人黑发一同穿过发环,结发同枕席,黑夜到白昼的光影间,青丝成雪,百年共枕眠”,必须推翻重来。
乐有薇抬起手,按了按太阳穴:“太情色了,让我想想新的。”
气温太高,乐有薇出了汗,脸上的胭脂洇开了些,晕红流霞,看在江天眼里,简直是一种欢好后的迷离美,他脑子一热,去拉她的手:“乐,我们在一起吧。”
乐有薇凝目,江天忽然探身,捧起她的手,在掌心一吻:“乐,我是真的迷上你了。”
江天唐突,但没有恶意,此时的他是真诚的。以前也有大客户如他,坚持让乐有薇给个机会,乐有薇通常先搪塞着,总有办法让对方识趣,退到熟人的位置,但此刻她略做思忖,对江天把话说死:“你每个前女友都不比我差,前车之鉴。”
江天不甘心:“秦告诉你的?”
乐有薇不由得笑了:“用他说吗?六百年的古玉摆在面前,自己都能说话,何况是这么年轻的你。”
被看扁了,但乐有薇笑颜柔媚,江天气不起来:“也是,他话少,连自己都很少说,哪会说别人。”
乐有薇从他手里抽开手,可江天随即就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乐,还是跟我试试看吧。”
乐有薇在江天的怀里,看到秦杉骤然离去。他快步走回正厅,暗沉的光线里,他身影俊秀,像偶然经过的清风。
乐有薇眉梢微动,对江天说:“你到七十岁也爱玩。从今天起,这些话都打住吧,不然见一次我拒绝一次,以后还怎么一起搞大事?”
她有美貌,也有能力,不可多得,可她只对叶之南情意绵绵。江天松开她,直起身,笑道:“秦也喜欢你,太明显了。他那些残件,我豪夺不成,得靠你巧取了。”
“你那是强攻。”江天的拥抱是突发事件,乐有薇能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但再直白的拒绝,也不会得罪他,那就直言无妨。
江天不再勉强,乐有薇再望过去,秦杉已经走得没人影了。如此也好,有些话倒省得直说了,他会知难而退的。
江天走到一旁打电话,跟广告公司交流工作。乐有薇给大东师傅看她收集的文房用品图片,大东师傅说只要有图样,就都能做,乐有薇存了他的电话。
蝉鸣声里,原木清香里,乐有薇坐在荫凉处玩着刨花,所有阴霾都抛诸脑后。若有天她不用再为生计操心,就拜大东师傅为师,学点木工活。
江天打完电话,开心地说他喜欢善思堂:“来了才知道,你那句深宅一生,到位。”
乐有薇拿起背包:“走,我们去见见严奶奶,她是你爷爷的同龄人。”
善思堂后堂不如前厅明亮,采用天井通风采光,天光暗沉。秦杉行走其间,像走在空旷漫长的隧道里,那两个人明明在交谈,他却好像在看静止的画面,脑中空白。
他出去的时候,正看到江天点开视频让乐有薇看,他停住脚步,不打扰他们谈事,可是江天倏地握住了乐有薇的手。
四下鸦雀无声,秦杉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乐有薇的手一直被江天攥在手心。她一直笑着。他们交握着双手说着话,她笑得妩媚,似明珠能发光,然后,江天拥抱了她。
像是发现他在看着,乐有薇一双乌润的眼睛看过来,脸上仍盈着笑。秦杉错开目光,飞速走开。他眼眶湿润,不想被她看到。
一刹那,秦杉洞悉了下午所有心浮气躁的来源。穿堂风猎猎,风迷住了眼睛,他看不清去向,只知朝前走,万念纷沓间,他闻见了花香。
是在陈妍丽家的庭院,乐有薇说杉木造船很好,他想说,飞机一度也用过,可她告辞了,他的话没能说出口。平生第一次,他为自己的不善言辞而懊恼了。
母亲车祸去世时,秦杉10岁,在急救室门口,他失语了。从一言不发,到结结巴巴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是长达几年的治疗。到现在他也经常语不成句,跟人说得最多的是“嗯”字,别人都说这是巨大的缺点,可乐有薇说:“你慢慢说,我在听。”
他的心为之悸动。被那样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睛看着、鼓励着、引导着,他学着去表达,能慢慢地、好好地对乐有薇说上许多话。
可她和江天牵手拥抱,他该说什么呢,不知道。但有些结论非常明确,不想她离开江家林,总想看到她,看到就很高兴,她说的话他都喜欢听,是喜欢她了吧。
是喜欢她了。他终于知道了。可是知道……已经晚了吗?他还有那么多话想和她说。
庭院深深,风吹得窗棂吱呀响。秦杉穿过后堂、东厢、书房、鱼塘,从小偏亭的后门直穿出去。一刻钟后,他到了村后的白潭湖岸边。
清晨起床时,秦杉就想好了,下午早点忙完,就带乐有薇来看。这里是他的自留地,没有别人来,但景色很美,野花繁茂,芦苇随风轻摇。
小湖泊的浅水处种了落羽杉,它是杉科优秀的观赏品种之一,树形美,叶丛如羽毛状,极为秀丽。
有时工作得太累了,秦杉就来白潭湖看看。春夏秋冬,各时节的落羽杉都很美,最美是秋天,叶子转黄,种子成熟,时有鸟雀和松鼠争食,乐有薇看到了,也会觉得有趣吧?她说过,秋天会再来。
这一次,秦杉的桃花源不能再让他心平气和。风吹过,水波轻漾,像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又像波光粼粼的湖,他走不了。
水火无情,轻易夺走人的呼吸。
是喜欢乐有薇了,可是她和江天牵手拥抱。怎么办,不知道。湖水缄口不语,秦杉一筹莫展,和它两相对望。
严老太称呼江天为小少爷,江天跟她聊家常,乐有薇在旁边观看袁婶和梅子把手上的绣活收尾。
梅子是袁婶女儿兰欣最好的朋友,袁婶为她和乐有薇互相做了介绍,两人友好一笑,再无交谈。
梅子是残疾人,右眼球被摘除,眼窝干涸,乐有薇不忍多看。江天没忍住,多瞧了两眼,梅子主动说:“别怕。”
江天难堪得都结巴了:“你、你做事很好啊。”
梅子并不避讳自身的残疾,高二那年冬天,雨夹雪连着下了几天,上学路上,她摔下了陡坡,身上多处骨折,右眼被地上的枯枝戳到,从此失明。
乐有薇怆然,不敢多瞧梅子。医生说过,因为脑瘤,她的视力可能会逐渐模糊,视野缺损,眼睛没有余光,两侧像被布帘遮住,梅子受的苦,她也将会感知。
梅子见她面色悲哀,轻轻说:“不影响生活,你看我都能刺绣呢,只是苦了兰欣。”
梅子的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哥嫂都在深圳打工,一双侄儿都还小,家里负担重。梅子的右眼被耽误了,否则哪怕视力保不住,也不会恶化到摘除眼球的地步。好友兰欣心如刀割,不肯再读书,对母亲说,要养梅子一辈子。
那年过完年,兰欣就跟父兄去省城合肥打工了。每年春节,兰欣攒的钱,都会给梅子一部分,但是作为美甲店员工,兰欣挣钱何尝不辛苦?
梅子刚满二十就结婚了,丈夫是鳏夫,比她大了十几岁。丈夫患过小儿麻痹症,右脚不太方便,在县城一个小区看大门。梅子住在江集,和丈夫不常见面。这是村里的普遍现象,男人和年轻女孩外出打工,等女孩结婚生子,就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孩子。
江天难以理解:“读完大学收入不是更高吗?”
梅子说:“我成绩太差了,考不上。”
乡镇学校教学质量不高,考上高中的都不多。江集附近原本有一所中学,但地处偏远,环境又太艰苦,分配的几个老师都走了,兰欣和梅子只能步行一个多小时去县里读书,江丽珍她们上小学还要更远一点。
江天瞠目结舌,这是他想象不到的世界。袁婶边说边劈线:“马上就弄完,小江也在我家吃吧。”
一根幽蓝色的丝线被劈为36丝,乐有薇看呆了。袁婶说这只是顾绣必备的技能,细入微毫,只为模拟原画质地。不光是劈线,连头发、兽毛、禽羽和蒲草等天然物质都可入绣,以达到贴近笔墨肌理、惟妙惟肖的效果。
江天连称神乎其技,乐有薇看向袁婶簸箩里不同颜色的丝线,灵机一动:“袁婶,你会打络子吗?”
袁婶和梅子都笑了:“这谁不会啊?”
江天问:“什么叫打络子?”
乐有薇比画道:“类似中国结,扇坠和剑柄上挂的那种。”
袁婶笑道:“你想做什么用?我帮你打!”
难题即将迎刃而解,乐有薇笑出声,她想到为顾绣慈善拍卖会买单的人了:女明星卢玮。
白玉双鱼佩原先的穗子陈旧褪色,卢玮在社交网页寻求为她配穗子的人。
网友热情很高,尤其是她的粉丝,掀起了为她学做手工的热潮,不少汉服社团和古典服饰品牌也主动请缨。
“为白玉双鱼佩配穗子”活动还在持续中,袁婶作为顾绣传承者之一,以巧夺天工的劈线技能,劈开千丝万线,为卢玮编织与白玉双鱼佩珠联璧合的穗子,卢玮折服于技艺之美,出资扶植顾绣,将是佳话一桩。
目标对象已圈定,只差实现的路径了。卢玮能为顾绣带来金钱支撑,但自己这边能给她什么好处?还得靠江天出力。乐有薇问:“广告片代言人选好了吗?”
江天有两种思路,要么找国际超模,知名度最高的那种天神级别;要么找国内的新面孔,毕竟现在珠宝品牌都在用当红明星,他花大价钱请来,也带不来轰动效应,不如选新面孔,省下来的代言费花在营销宣传上。
民众冲着代言人买珠宝的很少,他们更看重品牌,大牌子给人心理保障,信得过。所以江天回中国的第一件事是选店址,在城市最大的广场先把门店立起来,把牌子摆出去,再徐徐图之。
乐有薇问:“新面孔好找吗?”
江天说:“市场部的人还在挑选,广告创意是你提供的,你有建议吗?”
郑好爱看电视剧,没事就说娱乐八卦,乐有薇大致记得卢玮成立了工作室,签了不少新人,狡黠道:“卢玮工作室清一色美人。”
江天大笑:“你又在想白玉双鱼佩。”
乐有薇不否认:“你请谁都要花钱,给她旗下的艺人机会,就是给我机会。我今后在拍卖场上,还会见缝插针地为你的品牌出点力。”
江天转头看忙碌的袁婶,会意了:“你是想让卢玮捐助慈善拍卖会?”
乐有薇承认了:“先确定最大的买单人,这事才可行。”
袁婶盛情相邀,让江天吃了晚饭再走,江天婉拒,只说还有公事要处理:“乐,走吧。”
乐有薇惦记正事:“我留下来,明天给严奶奶和她的徒弟们拍点视频,广告创意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江天给秦杉打电话,无人接听,他喊上司机走了:“你跟秦说一声,我下次再来。”
袁婶低声问:“他是不是吃不惯农家菜?”
主要原因当然是这个,乐有薇笑着说:“他是真忙,别看他长得骄奢**逸,还真是个干事业的。”
袁婶说:“他一来,我还替小秦捏了一把汗,他一走,我倒放心了。把你留在山里,自己跑了,这种男人你肯定不要。”
乐有薇含混地答:“广告片还没定下来,他着急,我理解的。”
袁婶急了:“不能太顺着他了,越顺着越不懂得珍惜你。”
乐有薇说:“我才没顺着他,刚才还在逼他去找我看中的人拍广告,他急着回去开会拿方案。”
袁婶以为她认定了江天,不便多说,起身回家烧饭。乐有薇指示郑好查看卢玮旗下的艺人,把照片都发来,回酒店就看。反正女明星签新人,哪能不挑气质长相?将来就靠他们当摇钱树呢,不可能不好看。
白潭湖岸边,落日远去,唧唧虫声充盈四方天地,秦杉回到善思堂。长灯照耀,他看到鞋面上云石胶的污迹,把鞋面清理干净,但还是不行,还得再找些事情做。
工人们准备去吃晚饭,秦杉拿起纸笔想工作,却下意识地折成了纸飞机。
折到第五只,他看到午后折回的那枝蔷薇,它躺在书本上,花朵已颓败。他四下看看,但屋里没有能够当花瓶的东西。
小五他们拉开冰箱,拎了啤酒走了,秦杉开启一瓶,把酒倒进水杯,想把酒瓶腾出来当花瓶。酒很醇,麦香浓郁,他想起跟乐有薇分着喝完巧克力香槟的时候,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啤酒口感厚重,秦杉洗完酒瓶,把蔷薇插上,拿着杯子走到天井,席地而坐。
小厅这处天井,是整个善思堂里秦杉最喜欢的地方。落雨尤为迷人,雨水从四面流入天井,谓之“四水归堂”,雨滴像跳动的音符,纷落于墙边那口大缸里。
大缸名为太平缸,取自保佑太平之意,用来承接天水,以备防火之需。
它有年头了,外壁生了厚厚的青苔,盛了一缸绿幽幽的水,秦杉扔进睡莲的种子,当年就开了花,细花细叶纷乱地浮于水面。
酒没能使秦杉好过一点,他望向太平缸,星光流映水中,在细碎的睡莲和浮萍之间跳动,于是他抬头看天。天井狭小,四壁用条石铺成,他能望见的不过是天井上方同样狭小的天空。
宏大的天空被切割出一格,星子点缀其间,伸手就能摘下一颗。黄山光明顶,乐有薇拍了一张吞红日的照片,她也觉得,天空也有她一份吗?秦杉打开手机,想再看看乐有薇那张照片,但网页一如既往地刷不开。
电话响起,是袁婶,秦杉没接,看着屏幕亮起又暗下去。他知道袁婶关心他,可他能说什么呢,说总在想江天说“带你回美国见我爷爷”,还是说看到江天亲吻乐有薇手心,然后两人拥抱,那一刻他手脚冰凉?
仍不知如何面对。此刻只想待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四周是被阳光晒得尚有余温的石板。
酒喝得还不够多。秦杉起身,又去冰箱拎出两瓶。
秦杉没来吃晚饭,袁婶和工人们都习以为常,他忙起来很忘我,小五说:“我吃完把饭菜端过去。”
乐有薇吃完饭,重看袁婶历年的绣品。袁婶惭愧水平还不到家,还不够格绣制繁复的名画,但冲她手上的这些,乐有薇已经有底了。她说起想办慈善拍卖会,袁婶喜出望外:“你怎么这么好?”
乐有薇笑:“我也是为了自己的业绩。”
袁婶担忧:“会不会没人买?”
“成不成是不好说,但大家齐心协力,说不定有希望。”乐有薇让袁婶通知村里所有学顾绣的人,明天早饭后到闲适亭集合,她想拍摄她们和严老太展示刺绣手艺的场景,拿去说服客户。
袁婶给同伴挨个打电话去了,乐有薇看着庭院地面湖水一样的月光,想着严老太那半幅《南枝春早图》。她得尽快做出慈善拍卖会草案,用来游说卢玮和各路大客户。虽然江天不肯买单,但这件事她很想做成。
若能把绣品推销出去,村妇们手头有点钱了,就能从家务事里腾出时间,磨炼技艺。到时候她再使些商业手段,把绣品做成产业化,兰欣和梅子她们就不必外出打一份庸碌而辛苦的工,留在亲朋身边,齐心协力把顾绣技艺传承下去,日子也会慢慢好起来。
袁婶打完一圈电话,秦杉仍没回短信,也没回电话,她打电话问小五:“小秦吃饭了吗?”
小五和工人们嫌村里太冷清,吃完晚饭就回江集住,他说饭菜都放在秦杉工作台上了,估计吃过了。
乐有薇要走,袁婶说:“我还得伺候公婆吃饭,你到小秦那边看看,喊他送你到江集,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乐有薇答应了,但出了袁婶家门,她就往闲适亭方向走了,善思堂在另一边。秦杉看见她和江天拥抱了,再对他说什么都不合适。
自从中学那次差点被人猥亵,乐有薇出门总带着防身武器。那天被张家兄妹欺负,是她疏忽,把包放在车上了,不然一瓶防狼喷雾下去,张帆占不到便宜,她并不害怕走夜路。
飞绿桥上,风动草香,桥下甘蔗林发出沙沙轻响。乐有薇走着走着,忽然想到裤兜里的蛇药,然后想到秦杉说,我怕你会怕。她在原地站了一站,走回村里。
古宅幽深,只有后厅堂亮着灯,小五送来的饭菜摆在工作台上,一口未动。乐有薇用随身带的小手电筒照过台面,东西摆放井然,最面前是几只纸飞机,啤酒瓶里插了一枝蔷薇,花朵暗自萎落,她继续走。闻见了深重的酒气。
秦杉靠墙坐在天井的地上,手边有三只酒瓶。乐有薇奔过去,发现秦杉喝醉了,微仰着头,露出孩童式的天真神气。
乐有薇拿着手电筒照秦杉,强光下,他的脸是几乎透明的白,她伸掌,当胸轻推他一下:“小杉,小杉。”
秦杉的胸膛紧实坚硬,格斗没白练。乐有薇轻笑,小子酒风浩**,酒量却不怎么样,几瓶啤酒而已。她盘腿坐下,把手电筒开着,放在一边,打量着秦杉。
男人之美,在于风骨内涵。乐有薇出入名利场,见过不少好看的男人,可他们身上都没有秦杉这种孩童般的单纯,他像深山空谷里的清泉。
秦杉睫毛翕动,眼珠在转,眉间笼着迷惘,梦见什么了?乐有薇乍然失神,挨着秦杉靠墙而坐,仰头看天。小老虎很会选地方,喝醉了,天转地旋,就能栽进这一方星空里。
在久远的记忆里,乐有薇也曾这样醉过。高二下学期,她和卫峰相恋,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段恋情。第二年,卫峰拿到国际化学竞赛的大奖,将直接去美国念大学,他想放弃,乐有薇说:“行万里路,看大千世界,这是好机会。”
卫峰抱着她:“可是别人都说,异地恋大多没有好下场。”
乐有薇问:“你认为呢?”
卫峰说:“我相信例外。”
卫峰出国后,不间断地给乐有薇写信。打电话,他让她也相信,世上也许真有例外。
大学二年级结束那个暑假,乐有薇在画廊打工攒到了一点钱,着手留学事宜。卫峰寄回好几所大学的资料,让她考出去读硕士,都在湾区,团聚可期。
乐有薇首选是旧金山艺术大学,一本接一本地背英文书,奔着全额奖学金而努力。某一天,卫峰问起了叶之南。
卫峰舍不得乐有薇,乐有薇也舍不得卫峰,把他那么多次试探,都当成耳旁风。直到面对面时,卫峰说:“他们都说,你是被他养着的,随叫随到,到底是不是真的?”
烈日当头,乐有薇说:“小峰,你问出口了,我们只能散了。”
她走了,却没否认,卫峰当天就回了美国。乐有薇把一抽屉情书装进背包,回到故乡。
中学校园旁边有条美食街,高中时,乐有薇和卫峰总在那儿吃东西,以一碗桂花酒酿收尾。那一晚,她要了酒。
啤酒没意思。乐有薇醉不过去,去超市进口酒柜挑了一瓶伏特加,俄罗斯产,68度。
初吻发生在校园的足球场,月明星稀的晚上。乐有薇重回旧地,坐在球框里,一口一口喝着伏特加。
高度烈酒极易点燃,乐有薇丢下一只打火机,将所有情书付之一炬。火光中,她侧身躺在草坪上,看着一张张信笺化作黑蝴蝶,纷纷而去。远远地,她听见飞机划过夜空的声音。是夜,她作别初恋少年。
那一夜,滔滔如逝水。乐有薇挨个摇了摇秦杉手边的酒瓶,还剩小半瓶没喝完,她一口饮尽,捡起手电筒,走出天井。
太平缸上,蚊子和豆娘飞舞。乐有薇回头看秦杉,灯光很暗,他大半张面容湮在阴影里,醉得沉实。他要在这里睡到天明吗?
乐有薇左上臂伤口还没痊愈,就算没伤也扛不动秦杉。工作台上有蚊香,她回到后厅堂,先把户外头灯戴上,再把杂货筐里的蚊香都拿来,在秦杉面前和左右各点几根,余下的都堆在太平缸周围。
蚊香袅袅,让秦杉看着像一尊被供奉的佛,香火扑面,面目祥和。乐有薇忍不住发笑,蹲下来,拿手机拍下他的睡颜,转身离开善思堂。
头灯照得周身亮如白昼,乐有薇谨慎地走在山路上。梅子说过,学校太远,上学得披星戴月,翻过一道道山岭,比这一带更难走。
乐有薇站在山梁上,俯瞰江家林,村庄一片漆黑。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灯等着被点亮。她抬起头,夜空清蓝,月亮从云层中穿过。
这月亮还是一千年前的月亮,一千年后的人们,爱着同一轮月亮,爱着一千年前的画家笔下那一枝梅花。贫困者面临的处境,跟一千年前的人们也一样,生老病死,谁也逃不开。
从小被父母两边的亲戚推搡接济,乐有薇学会了看人眉高眼低,16岁时她和亲戚们决裂,发愿扬名立万赚大钱,有天他们求上门来,她也不理会。但是今天看到盲了一只眼的梅子,她想,只要还活着,就得扛着,有没有钱,都得活下去。
慈善拍卖会是能做的,只是需要找到开启整件事的那把钥匙。乐有薇回到酒店,江天的车刚进云州市区,她说:“新的广告创意我有些模糊思路了,等我抓住它就告诉你,你有广告投放计划书吗?”
江天发来邮件,乐有薇细看了两遍,投放力度大,辐射也广,卢玮旗下的新人若能参与拍摄,起码能混个脸熟。
顾绣慈善拍卖会想让卢玮掏钱,得先让她看到好处。理论上,这份广告计划算个好处,但乐有薇惯于两手准备,转而给章明宇打电话。
章父是云州经济开发区管委会某个办公室副主任,乐有薇看到章明宇的简历就明白,这人有用。她把慈善拍卖向章明宇透了底,万一卢玮方面不配合,就让章明宇把方案递给他父亲,从他的层面探探路,有枣无枣打一杆。
乐有薇打开笔记本电脑,起草慈善拍卖会方案。明天拍完村妇刺绣视频,她就回云州,跟客户们联络联络感情,一网子撒下去,捞到什么都是筹码。愿意参加慈善拍卖的人越多,她就越有可能做成。
白玉双鱼佩流传有绪,但穗子无法保存六百多年,中途是更换过的。
不过,自上拍以来,都是目前所见的这条,可见历任主人都很看重“原配”
概念。
乐有薇直觉也该如此,但细想不妥。沈志杰有过一段婚姻,将一条“原配”穗子送给卢玮,会不会适得其反?
乐有薇个人不喜欢“原配”这种说法,好像默认一把锁就得配几把钥匙似的,但编织一条完全不同的,能不能让卢玮满意?
女明星请求公众帮她配穗子,最终展现的成品,是要能服众的。乐有薇狠揉眉心,人心最捉摸不定,她跟卢玮素不相识,穗子无疑是敲门砖,得尽快突破。
凌晨两点,乐有薇写完慈善拍卖会草案,群发给老同事,请他们修改补充,然后开始搜寻卢玮的信息,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专注分析一位女明星幽微的内心。
高中时代,卫峰说他入睡前,会在脑子里把当天学到的知识点完完整整地再过一遍,乐有薇学到了。从功课到工作,她都严阵以待,反复推演每个客户的心理,拟订她能想到的最佳战术。
天蒙蒙亮,乐有薇睡去。一个半小时之后,电话响起,田姐从云州开车来了,两人迎着晨曦,去往江家林。
早晨六点,秦杉醒来。天井里,氲着蚊香燃尽的气味,石板地面上落满灰烬,像古画里的枯雪。
昨夜有人来过。秦杉浑浑噩噩地去洗漱,浑浑噩噩地去吃早饭。袁婶不在家,小五问:“昨晚跑到哪里去了?给你送饭也没看到人,打电话也不接。”
工人们吃着面,打趣道:“那么漂亮的女人来了,还用问吗?”
秦杉正要拿馒头,闻言放下了。往年无数假期,他都在江家长住,见过江天追女孩子的速度。
袁婶不在家,吃完饭,秦杉闷头回善思堂。路过祠堂,他折回来,走进去,目光掠过跟乐有薇走过的每一处地方,她的声音响在耳畔,连她在别处说过的话,他也一点点忆起。
陈妍丽家初相见,乐有薇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
贝斯特门口,乐有薇说:“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
听她的。她和江天未必是恋人,江天抱过的女孩子还少了?何况拥抱不说明什么,他也抱过她。
秦杉投入到工作中,边忙边等乐有薇再来。小五和大东师傅互相看看,也闷头做事了。
闲适亭里,村妇们演示着顾绣针法,严老太笑眯眯地指点,乐有薇用相机拍摄。田姐应她之求,带来了打光板,为她打下手。
村妇们不约而同地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但她们面对镜头很拘谨,都不吭声,乐有薇说:“平时怎么样,就还怎么样。”
但妇人们仍放不开,乐有薇拧眉,这状态不对。以她的人生经验,处于贫困的普通人,通常不是向隅而坐的压抑,他们远远吵闹得多。
生活中的人,有爱有痛地活着,更能打动人。乐有薇放下相机,给众人看白玉双鱼佩的原配穗子图片:“先编穗子吧。”
梅子听说是送给卢玮的,哇哇叫:“我看过她演的《北宸宫事》!她演林皇后,我和兰欣都特别喜欢!”
袁婶编穗子,梅子和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袁婶的女儿兰欣,把气氛搞活了,乐有薇得以顺利开拍。
晨光中,村妇们说笑、劳作,都被镜头记录下来。第一个镜头,是袁婶演示将丝线劈成1/240的绝活,细若游丝,用来绣鱼尾和鸟类翅膀会栩栩如生。梅子接过线,对准一根特细的12号针的针眼,麻利地穿过去。乐有薇小声惊叹,梅子低头笑了。
昨天晚上,袁婶烧饭时,对乐有薇说起梅子。梅子身负残疾,很多工种都不招她,一儿一女还小,她只能就近打些零散的工。
秦杉的到来,帮到了梅子。建筑队的工人们学历都不高,只有小五读完了初中,秦杉选他当助手。梅子读到了高二,时常陪小五跑腿,收寄图纸,核对材料单,以及跟各方接洽,比到处打零工强得多。
生活没有善待梅子,但她热心快肠,爱说爱笑:“你怎么只拍我们,一句解说也没有?”
关于这次拍摄,乐有薇打过几次腹稿,但今天清晨,走在进村路上,她放弃了准备好的解说词。越想着操控,越容易弄巧成拙,不如直接展现。
看到了顾绣,就给人看顾绣。乐有薇只从普通人的视角,如实摄录一件绣品的制作片段,让人看到村妇们对名画蓝本的观察揣摩,看到她们的丹青书法功底,以及数十种针法技巧。
绣品本身是美的,无论出自谁的手,它们都是一眼能被感受到的美,不需要人再费口舌。乐有薇所要做的,只是将顾绣公之于众,让人看到顾绣的美,并为之折腰,产生购买欲。
乐有薇拍完村妇们,回袁婶家里拍了一些场景。转回闲适亭,袁婶和梅子已经打好了两条一模一样的玉佩穗子。她向众人道别,去拍摄孩子们步行一个多小时上学的山路。
袁婶向善思堂的方向望去:“我喊小秦送送你。”
乐有薇说:“不用了,我得赶时间,你帮我把头灯还给他吧。”
拍完所有素材,乐有薇离开江家林。这一趟很有收获,如果顾绣慈善拍卖会做好了,既是她的工作业绩,也能跟女明星建立往来。将来卢玮若出手白玉双鱼佩,卖给谁不是卖呢,但经此一役,人情上,她和江天有了优势。
如果没有路,就开出一条路。乐有薇从不指望一蹴而就,但她想做的事,都要做成。
回云州的车上,乐有薇把拍摄素材粗剪成时长三分钟的视频,在服务区歇脚时,她请田姐观看。田姐说跟现场看到的感受不同,她看得很感动:“她们都在说说笑笑,气氛很好,可我怎么有点想哭呢?想给她们捐款。”
果然有人能懂,只要有心,就会明白,她们身处洪水中。不过,把艺术品做成商品,推广过程得动用世俗的手段。艺术两个字分不开,有时术是指卖出去的方法,接下来,要把力气花在推广上。
老同事们发来修改后的慈善拍卖会方案,非常完善,乐有薇让郑好打印出来。田姐把车开到杂志社,大厦一楼有间西餐厅,乐有薇赶到,郑好、章明宇和另一名新人宋琳聊得正热络。
四人小团队做好分工,郑好负责把乐有薇拍摄的专题视频传到网络,并维护热度。张家兄妹侵犯乐有薇,扬言要把视频发到网络,郑好买了大量水军,这下派上用场了。
等江家林的视频有了关注度,乐有薇去拜访大客户,就有说辞了。郑好问:“让水军引导评论吗?”
乐有薇说:“先不用,我先看下真实的评论。现阶段,让水军把精力花在转发上,把视频推到更多人面前。”
专题视频被命名为《闲拈针线伴伊坐》,村妇们商讨着针法,沉心静气,自得其味。章明宇很佩服:“头儿,我还以为您会稍微解说一下,原来是走无声处听惊雷的路线。”
乐有薇说:“征集拍品几年,我听过的故事多了去了,江家林的人提供不了足够新奇的故事,带不来猎奇效应。拍卖场上,人们会为物品花大钱,而不是背后的故事。”
宋琳问:“头儿,你专门学过拍视频吗?”
乐有薇叫了午餐:“自学过,给叶总当助手,不多掌握点技能不行。”
货品价值先不说,在货主看来都是至宝,叶之南去谈合作,带太多人不合适,他的助手,要有被当成好几个人用的自觉。乐有薇因此买了专业相机,找宣传部的同事学过摄影,平时勤加练习,这个视频拍得虽然跟专业人士没法比,但公之于众不至于很丢人。
宋琳有个同学在公司财务部,她说:“头儿,您把预算告诉我,我对接财务,申请经费。”
乐有薇笑,宋琳是新人,不怪她心直口快。公司常规拍卖会以挣钱为目的,前期投入再多都能收回来,财务很配合。但她要做的这场进账有去向,不能使公司获利,公司打开门做生意,凭什么成全员工的善心?
总经理吴晓芸名下有好几间公司,贝斯特只是其中之一,这几年她放权给几位副总,自己只管管公益拍卖会和年会。
吴晓芸举办的公益活动,所选择的多为名人物品,一般就两大类:收藏品和高端品牌闲置品,它们本身价值不菲,物主又非富即贵,拍卖会做起来很简便,既能履行社会责任,又能把这帮大客户都聚集一堂,是拍卖场,更是社交场。
但乐有薇要做的顾绣慈善拍卖会,注定是私人行为,所涉及的费用,都得自己想办法解决。要花钱的地方很多,该花的就花,能省的则省,她决定先把所有能用得上的资源整合起来。
卢玮社交网页公布了工作联系方式,是个电子邮箱。乐有薇写了一封简短的邮件,说明合作意向,让宋琳把相关物料和两条玉佩穗子一并亲手送去卢玮工作室。
江家林和云州隔着省,不属于辖区范围,云州连所辖一方百姓的事都管不过来,哪肯把手伸得那么长?乐有薇不指望本地政府出面,但想看看官方对它的评价,让章明宇把视频文件和方案都拿给他父亲看看。
任务分配完毕,宋琳和章明宇领命而去。乐有薇熬夜做方案,眼睛里都是红血丝,郑好心疼:“叶师兄跟卢玮认识,不能通过他找卢玮吗?”
乐有薇问她:“然后呢?”
乐有薇第一次正式主槌,沈志杰和卢玮到场,是叶之南的人情驱使。隔了没几天,她再通过他找卢玮出血,为慈善拍卖会贡献金钱和时间,说不过去。
郑好被问得讪讪的,乐有薇缓和语气:“师兄栽培我,是想让我独当一面,不是让我事事伸手的,我自己也不喜欢。”
郑好说:“我知道,但我就是看不得你太辛苦。”
乐有薇问:“师兄为了我工作上的一点小事,去跟人说好话,你就看得吗?”
郑好立刻说:“也看不得。”
卢玮正在拍一部现实题材的生活剧,可能不会即时回复,但眼下只能被动等待。乐有薇打车去拜访几位热心于公益事业的企业家,投石问路。
摄影师打来电话,她在善思堂为乐有薇拍摄的私人照片都处理好了,想分别发给她和秦杉。乐有薇提供了自己的电子邮箱,把秦杉的手机号告诉了她。
中午吃饭时,袁婶跟秦杉说,乐有薇想把村妇们的顾绣作品推销出去,秦杉没反应。袁婶洗完碗,秦杉还呆坐在饭桌前,从他得知乐有薇走了,就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上午十点多,秦杉放下手上的工作,到善思堂门口等乐有薇。昨天她就是这时到来的,但他等了又等,乐有薇没来。
熬到十一点半,秦杉到袁婶家吃饭,袁婶一见他就埋怨:“再忙也该送送有薇啊!”
乐有薇走了,秦杉心里空落落的。这感觉似曾相识,初到美国不久,母亲卖掉了白玉双鱼佩,直到买家把它装进锦盒,秦杉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玉双鱼佩是父母结婚时,外婆传给母亲的,母亲很珍爱它。可是为了让儿子有个安定的家,母亲拿它和其他几件首饰,换了一栋房子。
母亲说:“小杉跟着妈妈吃苦头,不能连住的地方也没有。”
多年后,秦杉学了建筑,假期里去很多地方看建筑,四海为家,习以为常。现在他有想停留的地方了,母亲却不能知道了。
袁婶问:“她昨晚没跟你说今天就走吗?”
秦杉说:“她没联系我。”
袁婶惊讶:“她没去找你吗?”
天井里处处蚊香,是乐有薇来过的痕迹,她很关心自己,秦杉懊恼:“去了,可我喝醉了。”
袁婶呆住了:“那她是自己走夜路回酒店的?”
秦杉讶然:“江天呢?”
“小江昨天下午就走了,你不知道?”袁婶跺脚,“她自己走夜路,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秦杉想起酒醒时那一地的蚊香灰烬,乐有薇担心他被蚊子叮咬,可她自己呢?乡下不比城市,入夜是极致的黑,山路不好走,秦杉很怕草丛里窜出的小动物吓到她,很怕她摔着,很怕她害怕……她怎么不喊醒他,让他把她送到江集?傻瓜。
秦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想给乐有薇打电话,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拨出,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删掉,袁婶直叹气。秦杉不知跟乐有薇说什么,她也不知跟秦杉说什么。
昨天下午,江天和严老太聊天时说了,秦杉的外公和江天的爷爷是多年老友,秦杉和江天从小就认识。这种交情,袁婶没办法怂恿秦杉跟江天抢女人,他看着就不是那样的人,可他这么难过。
秦杉默默离开,茫然地走在田间,走过池塘,一路走到江集村口,终于刷开了网络,他发现乐有薇更新了朋友圈。
秦杉点开,视频卡得不行,他走到加油站,用服务区的网络看完。视频名为《闲拈针线伴伊坐》,只有几分钟:闲适亭刺绣的妇人们,她们的绣品,袁婶家的灶台,祠堂的太夫人画像,沿途的梅花树,甘蔗林,稻场的草垛,田间劳作的老人,孩子们上学的陡峭山路……秦杉跟着乐有薇的拍摄视角,重温他带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他发现乐有薇好像很喜欢苦菜,拍了好几次,一簇簇小黄花吸引着蜜蜂停留;一片片锯齿般的叶子,绒毛光滑可辨。
那天,秦杉教乐有薇辨认梅花树,她看到苦菜,问那是什么,秦杉回答了,乐有薇呀了一声:“减肥时吃过,长在地里就不认识了。”
乐有薇是细骨架,秦杉想,她挺瘦,居然也叫着要减肥。乐有薇又问:“本地人这么爱吃苦菜吗?我看种得到处都是。”
秦杉说:“它有药效,袁婶说,它是很好的饲料,猪和鹅都爱吃。”
乐有薇笑着说:“我喜欢吃空心菜叶子,爸爸说他小时候,叶子是拿来喂猪的。他不知道,我长大了还在吃叶子,各种叶子。”
乐有薇的笑容里有几分惆怅,像一朵花,美丽而芬芳,却也娇弱,秦杉忍不住说:“苦菜还有个名字叫女郎花。”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乐有薇在表达什么。她用苦菜代指那些坚韧的女人,但不渲染苦难。她的镜头下,处处闲笔,背景声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水牛的哞哞声、锄地声,夹杂着妇人们的闲谈声、大笑声。
秦杉目光扫到评论,有人问为什么没有解说;也有人说拍得有趣,也很美,时长短,不闷;还有人说,配解说反而破坏意境。渐渐有人认出苦菜,说自己吃的健身餐里就有它,再然后,有人说,风景是美,但是太静了,心里发慌,住几天还行,要住一辈子绝对会发疯。
终于有人问:“我们能为她们做点什么?她们绣的东西可以买到吗?”
秦杉为乐有薇欣慰,卷帘人说海棠依旧,但是懂的人看到了雨疏风骤。他在想,“苦”字的构造意味深长,草字头,古代的古。绿草苍苍,古意盎然,但是时代在发展,原生态意味着清苦,清净而艰苦。
乐有薇关于苦菜的画面,是有意为之。结尾处,她拍了池塘边的那棵朴树,一行很短的文字浮出来:江家林,大山深处的小村落,地图上没有标注它,但她们在这里生活着。
青青绿树,象征着希望。有些苦难,你不知道,不代表它不存在。秦杉从头再看一遍,正如评论所言,镜头有些晃,他想起乐有薇左上臂的伤,心疼起来,她端着相机,会很累吧。
邮箱里躺着一封新邮件,秦杉打开看,是摄影师发来的照片,清楚地拍下他满怀恋慕地注视乐有薇,附言说:“我单独发你的。”
照片中,夕阳落在乐有薇脸上,更显得她肤白若玉,莹然生光。秦杉看得情生意动,存在手机相册里,再点开乐有薇的头像,想告诉她,小薇,我喜欢你。
很想很想告诉她,但这样重要的话,应该当面说。等到慈善拍卖会举办,他就去云州,就去告诉她。
乐有薇的头像是她穿拍卖师制服的照片,秦杉看了又看,连同乐有薇在光明顶那张也存了,然后打出一行字,发过去:“小薇,很喜欢你拍的视频。”
没能得到回复,小薇又在忙吧。不过,她看到就行,他就是想让她知道,有人看到了,很欣赏。秦杉想,他得抓紧时间,把这一阶段的工作做完,上次玉器杂项拍卖会他提前走了,慈善拍卖会那天,他一定从头听到尾。
乐有薇在出租车上睡着了,醒来看到秦杉发来的信息。她没回复,在后座化妆,刷睫毛膏时,想起秦杉的长睫毛,她点开他那行字,又看了一遍,小子恢复得还挺快,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