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甘蔗林,乐有薇回头:“甘蔗什么时候熟?”
秦杉回答:“秋天。”
乐有薇说:“那我秋天再来一趟。”
乐有薇打出电话,让田姐不用去买牛奶。田姐说:“我晚上想去寺里吃斋饭,你有兴趣吗?”
乐有薇问秦杉:“你晚饭怎么吃?”
秦杉说在袁婶家吃,乐有薇说想蹭饭,秦杉掏手机:“我让她别放辣椒和醋。”
他发过一篇胆囊炎注意事项,所以自己也看了一遍?乐有薇笑意更浓:“有个清炒蔬菜就可以。”
秦杉开的是一辆拉货用的小面包车,半旧不新,停在池塘边。乐有薇拉开副驾室的门,秦杉看着她:“你说副驾不安全。”
他记性不错,乐有薇被噎住,下一秒就找到了说辞:“可你现在没法坐后座,我做人要讲义气。”
秦杉发动车子,乐有薇侧身扣安全带,不小心牵动左上臂的伤口,嘴里嘶了一声。秦杉倾身帮她扣上,乐有薇抬眼看他,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脸上,像笼着一层绒光,整个人都很清润。
目光对上,秦杉眼睛清黑,静了数秒,他坐回去,把着方向盘,直视前方,车子开出。
快25岁了,还是少年模样。乐有薇盯住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耳朵红了。
秦杉开车谨小慎微,像个新手,但再陡峭的山路,他也稳当地开过去了,车技比乐有薇认识的一般人都好。
路边有个加油站,秦杉恍若未觉地开过。乐有薇望过去,秦杉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新鲜。”
此地偏僻,除了村民就只有过路的行人,纯牛奶不如纯净水和甜味饮料好卖,几个月可能都卖不出一箱。乐有薇问:“所以我们要去县里的超市?”
秦杉说:“嗯。”
乐有薇有点好奇:“……你从小就不爱说话吗?”
秦杉眉心拧起,像在思索该怎么回答,乐有薇一直在看他,他在这凝视里,缓缓把车停到路边,说:“我在口头表达上有些障碍,经常心里还在慢慢组织语言,别人已经说别的去了。我就算了,不说了。”
秦杉说得很慢很平静,他很少跟人解释,这算个例外。他不是第一次把别人气得七窍生烟,拂袖就走了,连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乐有薇都生气了,掉头就走,还摔成那样,半天动不了。可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得让乐有薇知道。不然下次再惹她生气,却没人提醒,他就又会犯错,只能有言在先。
为了说清楚这件事,秦杉停住车,认认真真地回答了问题。乐有薇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触感如她所料,硬硬扎扎的。她眉梢眼角都是笑,理所当然地说:“君子敏于行讷于言,是会这样啊。”
秦杉低眸看她,她弯弯的眼睛望着他笑:“慢,那就慢慢说,我在听。”
秦杉的心里,忽然就没了声音。
有太多人说,你话太少,闷死人;也有太多人说,你要改,要学着跟人打交道。但是乐有薇说:“有些人不善言辞,是因为另一些人没耐心听。你喜欢说嗯,嗯字怎么写?因为心里那么想,才说出口。可是很多人不是,他们夸夸其谈,心口不一。”
秦杉看了乐有薇数秒,才移开目光,继续开车。这一次,他没有脸红,眉目舒展,眼里有光,嘴角浮现出自己未能察觉的笑,越来越灿烂。乐有薇没问他为什么会有表达障碍,也没说他这样不好,她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乐有薇在超市生鲜区找到了牛奶,拍了拍:“有我在,就能多扛点回去了。”
秦杉看一眼她左上臂,毫不掩饰地笑了。
乐有薇哼一声,秦杉就搬了两箱到购物车里,乐有薇问:“还买别的吗?”
“不用。”秦杉推着车,乐有薇走走看看,有人拎了几袋开心果,她想到村里的孩子们,“我去买些坚果,等着。”
坚果种类很多,乐有薇挑了一些。在展销架上,她发现一种香槟,巧克力味道,是个没听过的牌子,外包装像果汁,她翻到商标细看,厂址是本地的。
乐有薇正犹豫,促销员过来说这是本地政府扶持的企业,度数低,并且不含杂七杂八的添加剂,乐有薇就拿了一支小瓶的尝尝看。
拎着购物篮回到原地,秦杉不见了。乐有薇推着车去结账,还没排到,秦杉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瓷杯,上面印着卡通大象,他说:“你的。”
乐有薇接过:“我的?”
秦杉说:“医生说,你要吃一个疗程的药。”
秦杉记挂着她的胆囊炎,给她买来杯子喝水吃药。乐有薇就没说已经做过手术,也没说随身带了保温杯,指指购物车里的东西:“这些归我买,杯子归你买。”
秦杉把东西都搬上收银台,拢成一堆,按开手机扫码,被乐有薇阻止:“我那天的医药费是你结的。”
收银员笑,男孩眉清目秀,高高个子,女孩也高,长得非常漂亮,她看出两人还不是恋人,帮男孩使使劲:“她买东西,你晚上请她吃饭看电影不就行了?”
秦杉不再争了,结完账,乐有薇把杯子和巧克力香槟塞进了背包。他以为是饮料,没问。收银员说:“记得啊!礼尚往来!”
回江家林的路上,乐有薇靠着车窗睡着了,醒来已是黄昏,车停在河边,秦杉不在车里。
乐有薇下车,秦杉在跟孩子们玩竹蜻蜓,夕阳西下,河水泛着光,晶晶亮。
一只竹蜻蜓落下来,乐有薇伸手抓住。竹蜻蜓做工很精细,毛刺都打磨平整了,翅膀上还刻了小小的梅花篆字,她辨认片刻,问跑过来的小男孩:“你叫晓宁?”
江晓宁惊叹:“这么难的字你也认得?”
拍卖行要跟五花八门的人打交道,不能预判哪句话会拉近跟对方的距离,所以活成杂学家很有必要。乐有薇不懂就问,有空就学,随时增强自己的知识储备,梅花篆字就是这么了解到的。她把竹蜻蜓还给江晓宁,问秦杉:“你刻的?你学过梅花篆字?”
秦杉说:“会一点。”
乐有薇问:“自学的,还是谁教你的?”
秦杉回答:“江爷爷。”
梅花篆字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有大师作品被人民大会堂和法国卢浮宫博物馆收藏,但是会梅花篆字的人不多,乐有薇眼睛亮了:“他是梅花篆字传人吗?”
秦杉摇头,乐有薇问:“那他怎么会写?”
秦杉问:“他说村里到处是梅花,很怀念,就自学。”
乐有薇左右四顾,疑惑不已:“到处是梅花吗?我只认识玉兰、梧桐和银杏之类好认的。”
河边花木繁丽,最多的是银杏,秦杉说:“来。”
沿着河岸往村里去,很多植物叶子茂密不见花,秦杉指给乐有薇看:“侧柏、枫杨、山皂荚。”
乐有薇问:“皂荚是洗头发那个吗?”
秦杉点头,乐有薇又问:“怎么种这么多,它还有别的用处吗?”
秦杉说:“村里有些房子用它做支柱。”
乐有薇手一指:“那个我认识,是茱萸!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
秦杉走到梅花边上,说:“这是梅花。”
乐有薇细看:“不开花我就不认得它了,要是哪年春天来得早,桃花杏花也开了,我就又会糊涂。”
秦杉看着她笑:“很多人都分不清你们蔷薇科。”
在他心里,她是一朵花。乐有薇扶着树干,脑子里似模糊,又似清醒,想爸爸带她逛博物馆,指着梅瓶说,薇薇最像它,小口大肚子,很能吃;想郑好的母亲名叫陶秀梅,每年过年,她都跟着郑家三口去植物园赏梅,梅花树下,郑爸爸总念叨:“有梅花处惜无酒,三嗅清香当一杯。”
“砰”的一声,乐有薇拧开了巧克力香槟,对瓶大喝一口。
秦杉才发觉是酒,按住她的手:“你还不能喝酒。”
他的掌心很温热。乐有薇抬头看他,秦杉挪开手,就让她喝一口吧。
乐有薇笑了,又喝了一大口,还想喝,被秦杉劈手夺走酒瓶。他沉着声音说:“不能再喝。”
星空下,乐有薇扬着一张笑盈盈的脸:“香槟开了就要喝完,剩下的归你吧。”
秦杉拿起来,咕咚咕咚喝完了,等一瓶见底,乐有薇谑笑:“小子酒风浩**。”
秦杉呆了一下,她是不是在说,我又没让你现在就喝了?乐有薇曲起手指,弹弹他手中的空瓶,哼着歌朝前走。秦杉拎着空瓶子,和她一同走在斑驳夜色里。
袁婶烧的菜是咸鲜味,一屋子工人吃得满口流油,都喝起了啤酒,乐有薇总算知道冰箱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啤酒了,她本以为酒鬼是秦杉。
工人们是被秦杉雇来帮忙的,多是粗黑汉子,也有几个被父兄带出来的年轻人,秦杉从中挑了一个小名叫小五的当助手。村里保存得相对完好的明清民居有三十余幢,需要工人来来回回地往村里运材料和修缮。
这帮人下午见到乐有薇,一个个眼睛发直,在饭桌上都不收敛,被袁婶瞪了好几眼。乐有薇假装没看见,只和袁婶说话。
袁婶是邻镇人,结婚后住在江集婆家,儿子儿媳在县城,女儿和丈夫都在省城打工,公婆都归她照料。
江家林荒了数年,秦杉前年过来,带着人开荒。众人先收拾出一幢,再打了两口深井,等照明和排污等生活设施都弄妥善了,袁婶一家就搬回村里了。
村里清净,空气好,种地也方便,随着一幢幢老宅被修复,搬回来的村民越来越多,比起省道边上的新村江集,老一辈更念江家林的好。
袁婶想答谢秦杉,秦杉谢绝了,房子就得靠人气养着,人住进来了,房子就旧得慢些,村民们回来住,他很欣慰。
袁婶想不出能送秦杉什么,就让他和工人们在家里搭伙,秦杉坚持让小五按月给她伙食费。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乐有薇跟袁婶聊得亲如一家人,她吃饭慢条斯理,袁婶问:“是不是不合你口味?”
乐有薇连忙说很好吃,只是她得过胆囊炎,所以吃东西细嚼慢咽。袁婶立刻起身:“那你先吃菜喝汤,别吃干饭了。我给你熬个梅粥,对身体好!”
乐有薇问:“梅粥?”
袁婶说:“村里梅花多,今年是大年,开得特别好,不信你问问小秦,开得好吧?”
秦杉喝着汤,比了个大拇指。袁婶走向厨房,热情地说:“你明年再来看花!我今年摘了好多,熬给你尝尝,小秦也来一碗。”
秦杉捧着汤碗说:“吃不下了。”乐有薇看他一眼,秦杉说:“好的。”
乐有薇哈哈笑,跟着袁婶进厨房:“给你盛小半碗。”
袁婶熬着粥,跟乐有薇聊开了。她是外姓人,对江家林的历史知道得不多,但村里风水好,能人辈出,比如把秦杉请来的那个江老爷子,在美国做生意发了大财。听老人说,村里出过十几个举子,有好几人做到了京中大官。
柴火灶熬出的梅粥味道好,溢着梅花寒香。乐有薇在厨房吃了半碗,给秦杉盛了一些,但他不在桌前了,有两个工人还在喝酒,说他回善思堂了。
乐有薇端着梅粥去善思堂,穿过正厅,路过冰箱,她拿出两条巧克力揣进背包。下午,她在车里睡着的时候,秦杉把东西都搬回来了。
柜子上摆着牛奶和坚果,乐有薇抓了几包坚果,也塞进背包,循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在偏堂找到了秦杉。
偏堂是主人读书待客之所,自然没看到紫檀八仙桌。孩子们在附近戴婶家吃过饭,冰激凌机摆放在条案边,他们自己动手操作,捧着小碗瓜分冰激凌。
秦杉也捧了一只碗,弯着腰舀冰激凌,乐有薇一进来,他就发现了:“正要去找你。”
乐有薇把梅粥端给他:“说小半碗就小半碗。”
秦杉把手上的碗递给她,里面盛着一点冰激凌:“太凉了,你也只能吃小半碗。”
两人交换了碗,相对吃着。江丽珍对乐有薇笑:“阿姨,你不生哥哥的气啦?”
乐有薇吃完冰激凌,把碗放在桌上,摸摸江丽珍的头:“小珍,我有事找你。”
江丽珍跟她出了门,乐有薇从背包里摸出巧克力,江丽珍要拿,乐有薇缩回手:“喊我什么?”
江丽珍甜甜笑:“阿姨!”
乐有薇摆出一张严肃脸:“不对,再想想。”
江丽珍想了想:“漂亮阿姨!”
乐有薇把巧克力塞进江丽珍裙子口袋里:“我跟你们哥哥差不多大,以后喊姐姐,怎么样?”
江丽珍呀了一声:“我喊错了!”
秦杉吃完粥,端着空碗出来,听到乐有薇笑道:“对,你把我喊老啦,我气了一下午,知不知道?”
她那会儿生气是因为这个?秦杉看向两人,江丽珍说:“姐姐,你别生气了,我去告诉她们,都喊你姐姐!”
乐有薇掏出几包坚果塞给江丽珍:“改口费,拿去分给大家吃吧。”
江丽珍欢呼着跑了:“谢谢姐姐!”
乐有薇一回头,看到秦杉,她拿出一条巧克力,掰一半给他,秦杉想到她连香槟都挑了巧克力口味的,说:“你很喜欢巧克力。”
医生给乐有薇开了术后的药物,她说:“刚吃了药,嘴里还苦。”
秦杉费解:“巧克力能比冰激凌甜吗?”
乐有薇咬着巧克力说:“我就是找个借口吃巧克力不行吗?”
孩子们拿着各自的小碗出来洗碗,七嘴八舌地喊:“谢谢姐姐!”
乐有薇把秦杉的碗塞给江晓宁:“帮哥哥洗了。”
江晓宁拿着碗跑走了,乐有薇看到江丽珍手拿两只碗,其中一只估计是她的,不由得夸了秦杉:“你很会带孩子。”
秦杉笑容满面:“他们很乖。”
乐有薇要笑不笑地说:“将来……你将来肯定是个好爸爸。”
秦杉笑容凝住,深深地看她,乐有薇心头迟滞,莫名想到一个说法,猎人在狩猎时不能去看猎物的眼睛,否则会功亏一篑。
可是,面对这样一双明秀的长睫毛黑眼睛,很难转过脸去吧,乐有薇迎着他的目光,问:“在想什么?”
秦杉认真说:“我也很希望。”
乐有薇略感纳闷,她刚才那句话,触动了他吗,为什么?手机响起,她看一眼,按掉了:“我该走了,接我的人动身了,一个小时就到。”
秦杉说:“我送孩子们回去,你一起。”
乐有薇笑问:“怕我碰到蛇?”
江丽珍跑来说:“没毒,但是蹿出来很吓人,我们都很害怕,哥哥就种了蛇灭门!每年都种!”
乐有薇问:“蛇灭门,听起来很威风,是植物吗?”
孩子们都聚拢来,秦杉领着他们,跟乐有薇向村外走:“一年生草本植物。”
江晓宁人小鬼大,打着秦杉的强光手电筒开路。手电筒是户外专用的,非常亮堂。江丽珍跑得飞快,在路边掐了一根枝条:“姐姐,就是它!”
蛇灭门开着一簇簇黄色小花,香气异常浓郁,乐有薇拿在手里转着:“你对植物真精通。”
江丽珍崇拜道:“哥哥起码认识一万种花!他什么都懂!”
乐有薇问:“那你知道这个村的历史吗?它为什么要叫江家林?”
秦杉的眼神在问:江天没跟你说过吗?乐有薇笑:“江天没来过这里,他能说什么?我对江家林一无所知,问都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你把你知道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好不好?”
秦杉有时可以接连数日一句话也不说,但乐有薇很懂得循循善诱,且有一双期盼的眼睛,热切带笑地望着他。在她面前,他开始尝试表达,语速缓慢,但讲得条理分明。乐有薇和孩子们都听得专注,偶尔才插话。
江家林最早叫雨水坳,只住了几户王姓人家。江家祖上本姓李,是李唐皇室宗亲,为避朱温篡唐之祸,举家迁居于此。
先祖念及抵达此地时正值傍晚,而故土长安风雨飘摇,心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悲凉,遂易李姓为江氏。
江家广种树木,做起木材生意。经过数代繁衍生息,江家成为本地巨族,于宋代进入鼎盛,村名也改成江家林,林是为纪念先祖植树成林,福泽子孙。
江家祖训不得入仕,到了明代中期,有个学子偷偷赶考,高中进士,而且还是二甲第一名,族老才网开一面。此后村中又有多人通过科举考试,入朝为官。
到了清代,徽商兴旺,村中有多人发迹,便在家乡大兴土木,将江家林建设得颇具规模。可惜朝代衰亡总会祸及百姓,太平天国残兵劫掠,江家林遭受重创,村中多户人家迁至他处。
民国初年,江天的曾高祖经商归来,重建家园,定名为善思堂。江天的爷爷在善思堂出生并度过少年时光。83岁的冬天,纽约大雪三尺深,江爷爷说他闻见了故乡的梅花香,秦杉尊他为师,为此回到中国,修葺这片村落。
江爷爷发过愿,他86岁的寿辰要在善思堂里度过。离开故乡那年,他16岁。
美国的大学教的建筑专业,不会涉及太多中国古老民居的修缮,乐有薇想起送出徽州民居照片时,秦杉对着一张门额的雕花仔细研究,心知他下了苦功,问:“很不容易吧?”
秦杉摇头。交谈中两人已走到了江集路口,田姐的车闪着灯,乐有薇冲那边挥挥手,转头跟他道别。孩子们已散去,寂夜如水,秦杉沉默地看着她。她问:“明天你怎么安排?”
秦杉说:“有间卧室窗心图案要补齐。你呢?”
乐有薇说:“我想在善思堂逛逛,明天来找你。”
秦杉点头:“嗯。”
一下午一晚上相处下来,两人之间的陌生感消除了,明天应该就能提出看看紫檀八仙桌了。乐有薇心情愉快,上车再看,秦杉在往回走了,野旷无人,他心情很好的样子,走路都是蹦着走的。
风轻轻吹。
乐有薇订的酒店在省道边,是个连锁快捷酒店,她和田姐各住一间大床房。房间还算干净,胜在楼下有理发店,干洗头发很方便。
伤口还不能多沾水,乐有薇小心冲洗完毕,用秦杉送的大象杯子喝水。江天打来电话,问她和秦杉谈得怎么样,他工作不顺,急需有个好消息冲喜,乐有薇说明天就能答复他:“为什么不顺利?”
江天烦恼:“广告公司出了几个方案,我都不满意,他们说明天再给我提交一次。你哪天回来?”
叶之南主槌的陶瓷拍卖会是后天下午,乐有薇说:“明天晚一点或者后天早上吧,跟秦杉谈完紫檀八仙桌再走。”
一次是谈不下来的,先见着实物了再说,乐有薇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第二天,她和田姐都起得很早。车开到稻场附近的池塘边,田姐还想再往前开,乐有薇让她自己去玩,黄山周边好玩的地方多。
池水上铺着浮萍,一朵含苞的荷花上停着两只红蜻蜓,乐有薇屏息静气,拍下几张很喜欢的照片。
村东口河边有棵树很古老,树冠亭亭如盖,秦杉的小面包车停在原地,边上还有一辆卡车,工人们正在卸石料。进村的路太窄,他们只能通过木板车把石料运送进去。
乐有薇在后厅堂找到秦杉,他做了一张工作台,此刻正坐在台前,对着一扇残窗绘图。
后厅堂是一堂两卧室的格局,残损的是右边卧室的窗户,窗上横眉雕着四幅喜鹊和梅花,寓意喜上眉梢,但窗心部分损毁一空。
秦杉根据江爷爷的回忆,在图纸上绘着一只停在花草中的蝙蝠,旁边还有只小猴子,正伸出手掌逗弄它。
秦杉专心画小猴子,没发觉乐有薇进来了。乐有薇探身去看,他把小猴子画得憨态可掬,她笑了起来。
秦杉转头看到她,也笑了。
乐有薇细看工作台,估摸是用老门板改制而成的,她指腹抚过木纹,有了答案:“是榆木。”
秦杉点头,他桌上堆着一摞手绘的建筑手稿,各式槅扇花板大样、院门立面和善思堂剖轴测图等,线条清美,细节谨严,像他本人。乐有薇看向残窗:“蝙蝠和猴子,所以这个图案寓意洪福齐天?”
秦杉说:“对。”
蝠同福,刷红漆则为红色蝙蝠,一般就能理解成洪福齐天了。当年那个工匠别出心裁,还特别加了一只齐天大圣,一定是个很可爱的人。乐有薇正想象工匠干活的模样,秦杉指指外面:“冰箱冷藏室有个蓝色盒子,里面是蛇药。”
很平淡的陈述句,说配蛇药就配蛇药,言而有信。乐有薇笑:“你说过,不是毒蛇。”
秦杉绘着图,没抬头:“我怕你会怕。”
乐有薇眼睛微眯,看了他几秒,转身去冰箱拿药。蛇药的气味不太好闻,她还是揣进裤兜里了。
秦杉带人修缮得很精细,整个善思堂几乎看不到曾经失火的痕迹了,各处雕图都有精彩之处,乐有薇在前厅和外院转悠,举着相机拍了又拍。
秦杉忙完出来,乐有薇正仰头欣赏前厅一整块横梁碑雕刻成的八仙过海图,人物惟妙惟肖,细节生动,她问:“梁柱用的是银杏还是香樟?”
秦杉略惊讶:“银杏。”
乐有薇转头问:“在想我是怎么猜出来的?”
秦杉点头,乐有薇轻松地说:“很简单啊,银杏和香樟都有香气,能驱除蚊虫。袁婶说村里几十年没住人了,看,连蜘蛛网都没有。”
秦杉说:“你那天说,杉木造船很好,对木材有研究?”
说过的话,他竟然记得,乐有薇很开心:“我主攻玉器杂项,但是太零散了,要征集很久才能攒够一场拍卖会的量,而且很难出重器。明清家具就不同了,紫檀一上拍卖场,就会被热捧,我要是征集到大件就发啦,所以看了很多实木资料,将来想进军这一块。”
秦杉已经习惯了她爱笑,跟着她笑了。初次见面时,他只说陈贝拉订的老红木大案“不真”,乐有薇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猜测是哪里动了手脚,当时他就心生亲切感,可是不知道该跟她说点什么。现在他很想说话,正暗暗组织语言,乐有薇说:“哎,我是不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不太好吧?”
她也就客气客气,脸上可一点都没觉得不好。秦杉笑看她:“学不厌精,很好啊。”
铺垫至此,乐有薇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江天说,善思堂有一张紫檀八仙桌,我怎么没看到?”
“在佛堂。”秦杉在前面走,乐有薇跟上,心下暗自得意,不枉研究了几年木材,跟一位年轻的建筑师多多少少是有点共同语言的。但想把它骗到手肯定不容易,还是那句话,话少的人主意正,不轻易被他人改变。
善思堂使用砖砌封护墙,地面铺满块石,上下庭用的是黟县青石柱,所以当年那场大火并未对整体建筑造成损毁性伤害,但是内宅各处木质构件遭了殃。
火是半夜里烧起来的,察觉的时候,火势不小了,主人仆人慌作一团。等到火被扑灭,木制家具损伤惨重。最可惜的是正厅供桌上的金丝楠木观音像,它是清乾隆年制的,江爷爷的满月照就是以供桌为背景拍的。遗憾的是,观音像被烈火烧毁,供桌也化作焦炭。
佛堂里放满了东西,乐有薇走到门口,一眼望见紫檀八仙桌,它在最中间的位置,桌腿有不同程度的残损,被秦杉用高高低低的板凳托住。
乐有薇围着紫檀八仙桌研究了好一阵,她在鉴定方面只懂点入门知识,判断不出具体的年代,但明代特征明显,雕工也精细,而且桌面是独板,价格又能高出一个等级。
最妙的是,桌腿问题远没有原以为的那么严重,乐有薇端起相机,连拍数张照片,问:“是菩萨保佑,才让它活得好好的吗?”
秦杉被她旁若无人地晾了半天,一点意见也没有,笑道:“一发现失火,它就被转移到佛堂了。”
佛堂四壁是青石,紫檀八仙桌得以幸存。乐有薇抚摸着桌面,它是残物完全不打紧,就跟哑巴美人一样,因静默而楚楚动人。何况是这么大的独板,她有把握为它找到好主顾。
乐有薇容光焕发,秦杉以为她是在为紫檀八仙桌庆幸,说:“江爷爷以前回来那次,看到它也很惋惜。”
乐有薇抚着桌面问:“江爷爷说过它有多老吗?”
秦杉说是明代,但明代有两百余年,早中晚期价格浮动很大,乐有薇故意一叹:“缺胳膊少腿,不稳当,没法再用了,可惜了。”
“它会站起来的。”秦杉打开一个纸箱,掏出一块残件,蹲下来,放在桌腿边比给乐有薇看。从色泽上看,这块残件跟紫檀八仙桌很相似,可惜残件纹饰太明显,跟紫檀八仙桌不匹配。
乐有薇要过残件,认出是屏风的脚,上面的纹饰是灵芝如意纹,很典型的清中期特征。紫檀在清代有寸檀寸金之称,她这下是真惋惜了,用一整根紫檀木料做屏风的脚,完整器肯定很富丽堂皇。
秦杉再拿出一件,乐有薇乐了,是炉灰盖,只有巴掌大。但它除了太小,从肉眼上来看,跟桌腿的匹配度很高,像一家子,表亲那种。
佛堂是秦杉的藏宝阁,他献宝似的,把两年间收罗到的紫檀残件一件件比画给乐有薇看,整张脸都在发光,很是高兴。乐有薇一件件地看,说出分别是何物,秦杉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赞美:“你都知道!”
“我报过培训班,请教过大师,还经常去展会和拍卖会,算不上都知道,略知一二,还得多见见。”乐有薇存心打击他,“你那几箱子残件,都没哪件跟桌腿正好配上的,况且还不止一条腿,你要找到什么时候?”
秦杉听不出她的意图,依然很高兴:“两年就有这么多收获了。”
乐有薇问:“如果找不到呢?”
秦杉很有把握:“继续找。”
果然是个很坚持的人,乐有薇换个方向攻坚:“江家人不住这里吧?”
他们都不要它,你还执着什么?秦杉却还是听不出来,解释说江爷爷少小离家,他父亲去世后,这宅子由江爷爷的二弟和三弟住。再后来,二弟一家移居海外,三弟去世,三弟的子女们也陆续在城里买了房子定居。每年清明祭祖,才有后代回来一趟,但不过夜,久而久之,这里变成荒园。
乐有薇说过,会慢慢听,秦杉就给她看他刚来江家林的照片,慢慢说起他带着助手小五等人,足足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把疯长的杂草和灰尘清理完毕。乐有薇更找到理由了:“你弄成现在这样,绝对超出江爷爷的期望了,这张桌子就别强求了。”
秦杉摇头:“会找到跟它匹配的。”
自从得知善思堂有张紫檀八仙桌,乐有薇就没少琢磨如何说服秦杉,但所有预设的说辞在秦杉面前都失了灵,她只能开门见山了:“让它待在这儿,却不能使用它,等于是明珠蒙尘。为什么不放它一条生路,让它去个珍惜它的场所?”
秦杉坦白道:“乐小姐,我没听懂。”
乐有薇继续发动攻势:“江爷爷说了,善思堂任你处置,你不考虑出让它吗?喜欢紫檀家具的人多,有的不像你这样要求完美,他们找人把它修补得大致能用就很满意了。变废为宝,物尽其用,才是最理想的,你觉得呢?”
秦杉的语气很坚决:“不能出让。”
乐有薇挫败:“为什么?”
秦杉说:“我外公说,桌子是一户人家的印。”
乐有薇没听懂:“印?”
秦杉伸出右掌:“就像统帅的大印,托江山之物。”
这说法新鲜,乐有薇是第一次听到,不由得想起往事。爸爸当年工作的灯具厂濒临倒闭,一家人搬出工厂宿舍,在外面租房子。为了省点钱,爸爸租的是毛坯房,里面空****的,一家人在爷爷家打地铺暂住。周末,爸爸带着妻女去逛木材市场。
爸爸做了杉木床,再挑了榉木做成饭桌。那时本地流行圆桌,爸爸却说吃饭的桌子还得是八仙桌,大方。
方方正正的桌子,方方正正的帅印。古语把正房夫人称为正印,也含有稳定护佑、能显荣达之意,乐有薇走了神,秦杉以为她没听懂:“按我的理解,这句话是说,桌子是家里的定海神针。”
乐有薇抬头看他:“什么?”
秦杉慢慢地说:“即使是孙悟空来要,也会翻江倒海。”
乐有薇心一抖,自6岁起,她就很怕听到这个词。她说:“你外公这个说法,我以前从没听过。”
秦杉听出她语气有异,就说得详细了些。他外公家族遭过难,衣物、书籍和生活用品都被抄了去,所幸饭桌重达百余斤,那些人搬动时闪了腰,狠砍了几刀才作罢。
外公说,祖祖辈辈传下来一句话:桌子是一户人家的印。只要还有个能吃饭的地方,一家人都围在一起,日子就能过下去。桌子还在,家就在。
可我家破人亡了,和爸爸妈妈一起吃过饭的桌子,后来去了哪里,不知道了。那个租屋后来住着谁,不知道了。
乐有薇脑子昏沉起来,秦杉抚着紫檀八仙桌,接着说:“这里是它的家,它大难不死,吃了苦头,不能流落在外。”
乐有薇没办法再游说秦杉出让紫檀八仙桌了。她明明是来鼓动他的,反倒被一个自称有表达障碍的人说服了,见鬼。她转开脸,去看那一箱箱紫檀残件,不管怎么说,江天的手串生意有着落了,自己也能开个手串专场,台下全是肯掏钱的善男信女,也还不错。
只做成手串,会不会太单调?请几个手艺好点的木匠做成文房用品,也会很受欢迎,乐有薇用爱怜的目光扫过紫檀残件,心思转了好几回,开心了,一拍手:“都留着!”
秦杉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嗯。”
下次再伙同江天来扫**,今天先打住。哪有那么多手到擒来,大多数客户,都是花心思费时间,献足了殷勤才拿下来的。紫檀八仙桌无望,但对这堆边角料,乐有薇还是有信心的。
离开佛堂,乐有薇就让自己忘记紫檀八仙桌了。善思堂雕梁画栋,描金绘彩,她一边观看,一边向秦杉请教,碰到自己掌握的知识点,就反客为主,讲给秦杉听,互通有无。
走到轩厅,脊柱的木雕图案是大象背上驮着一只宝瓶,乐有薇问:“象通祥,你送我大象杯子,是吉祥平安的意思吗?”
她仰着脸,眼睫毛扑簌簌的,秦杉一阵恍惚,又想起童年遇见的那只小蝴蝶了。那么轻盈又柔弱的小东西,天生拥有人类羡慕的飞行技能,母亲说,它能飞过高山、峡谷和湖泊。
善思堂的木雕繁多而精美,以廊房为最,镂空的梁头是万骏图,马匹姿态各有不同,雕刻手法也不尽相同。乐有薇在一位浙江名人的故居看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欢跃地说:“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
秦杉安静地听她讲解,听到最后,他看一看万骏图,再看一看乐有薇,然后又看一看万骏图,乐有薇问:“怎么了?”
秦杉盯了一会儿万骏图,组织语言:“三寸不烂之舌,是你的千军万马,你很会说话,我很羡慕。”
她手一挥,他跃上一骑,被她带着游历上下五千年。
乐有薇笑得眼睛一弯。她喜欢这个说法,也渴望有朝一日,能像古时候的说客,一个人可胜百万雄师。说客为君王获得三千城池,自己让人散尽千金,也给人带来万贯家财,各有所得,皆大欢喜。
江家林位于大山腹地,乐有薇只在省道边的江集村口见过一座基站,江家林网络信号极微弱,连网页都刷不开。逛完善思堂,她给郑好打电话:“我昨晚给师兄订了花篮,留了你的电话,你盯着点。”
郑好问:“你还不回来吗,明天下午就是叶师兄的拍卖会了。”
乐有薇说:“去袁婶家吃完午饭,道个别就回了。”
一顿饭刚吃上,暴雨突至,尽管天气预报只说今日多云。乐有薇想等雨小些就走,袁婶却说往年每到这时必有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冒雨走很危险。
江家林原名雨水坳不是没缘由的,它地势低,一下雨就被淹得不成样子,极易发生山体滑坡。乐有薇不勉强了,她的身体容不得她任性,如果被困在泥沼里不能动弹就太可怕了。
饭桌上,秦杉的助手小五说下午要把花园一扇外窗修好,乐有薇想看木工活,吃完饭,和众人一起返回善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