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连夜做出今生珠宝品牌推广方案,分两大块,一是广告拍摄,她不是专业人士,只提得出大致想法:广告片得让人看到纵情尽兴的爱,因为品牌是“今生”,只这一生,不留遗憾;二是活动方案,面向大众,做个“传家宝征集令”。
这个活动是受凌云做过的“遇贵人”话题的启发,毕竟机缘和姻缘,同样是远在天边的星辰,不可捉摸,弥足珍贵。
有年春节,乐有薇去一位大客户的贵州老家拜年,刚巧赶上苗寨的婚礼。
新郎的祖母捧出巨大的银凤凰头饰,戴到新娘头上,新娘热泪长流,那一幕感动了在场所有人。
乐有薇忘不了那只银凤凰,亮灿灿,华贵无匹,让人不能不相信,婚姻是毕生所托。托付如山,情深似海,海誓山盟,就有这么隆重。
在中国传统习俗里,晚辈结婚时,长辈经常会把自己年轻时的首饰送给新人们当礼物,并代代相传。所以传家宝是大众话题,能让人有表达欲,说说自己的事。
见面后,乐有薇呈上推广方案:“我不是业内人士,只能给个大体框架,抛砖引玉吧。”
江天很快看完方案,乐有薇设计的传家宝活动没门槛,普通人的参与度很高,这意味着传播效应。她很为他着想,对成本控制得精确,收效也是可预见的。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给出有用的方案,却不来帮自己打天下,江天半天不想说话。
乐有薇在阳台看风景,江天抬头,静静地看她的背影。她左上臂有伤,穿的连衣裙是蝴蝶袖,把伤口掩饰得很好;她的头发刚洗过,黑缎子般披散在肩上,又美又野,他的心又痒起来。
乐有薇走回来,拿起桌上的纯净水喝:“你这里景观是很好,繁华地带都在视野内。”
江天抖一抖推广方案,他想好好做这个活动,请专业团队拍摄纪录片,先从一线城市拍起,效果好就再加大投入,做到小城市去。乐有薇建议在少数民族聚集地做几个专场,那些地方物质相对贫乏,传家宝反而更隆重些,也更有传家的贵重感。
江天扬起一只手,乐有薇和他击掌:“合作愉快。”
江天靠近她,一双桃花眼越发风流:“求你了,来我身边吧。年薪在市价基础上加两成,不,三成,分红另算,行吗?”
乐有薇心思一动,迅速盘算,如果她只剩一年可活,混个年薪未尝不可,能给郑家三口多留点钱。但医生说了,她的脑瘤是良性,至少目前不是绝症,那就算了,在本行业稳扎稳打,循序渐进,收获会更大,她摇头:“我不想贸然转行,打破我自己的规划。”
江天恨铁不成钢:“你待的是销金窟,看到别人一掷千金,你不羡慕吗,不想赚钱吗?”
乐有薇说:“想,但是想熟门熟路地赚到钱。”
江天斜她一眼:“富贵险中求,懂吗?”
生命已是冒险,求财先求稳,乐有薇不多说,江天有点好奇:“你一场拍卖会做下来,能拿多少钱,一年能做几场?”
乐有薇实话实说:“拍卖会的劳务费不高,收入主要是征集拍品的提成。”
江天简直无语:“你不知道这年头,老百姓喜欢奢侈品和样子货,对古玩兴趣很小吗?还有些人把拍卖和洗钱挂钩,你们拍卖师的名声可好听不到哪儿去。”
乐有薇还不至于天真到认为这个行业完全清白,但不以为意:“我和我很多同行都在认真做事。”
“我这里随时欢迎你加入。”江天暂且放弃挖角,“昨天在你办公室,看你在研究工作台,提供一个情报给你,作为对这个策划案的回报。秦那里有张明朝的紫檀八仙桌,你弄去拍卖,能拿提成吧?”
赏金猎手见猎心喜,乐有薇心跳加快:“明代!”
江天说旧宅几十年没住人了,秦杉洗出来才发觉是紫檀,可惜缺胳膊少腿。他向江爷爷求证,江爷爷说是明朝之物,在家中传了几代,自己从小就在那张桌上吃饭。
托付秦杉修葺江家林时,江爷爷就说过,自家的物件由秦杉全权处置。两年来,秦杉跑过很多地方,想把紫檀八仙桌拼接完整,但完全匹配的材质不好找,它至今是残品。江天郁闷:“我爷爷都说了,尽力而为,他没听,真不知道还费那劲干吗,给我多好。”
乐有薇问:“尺寸品相呢,你有图片吗?”
江天说:“我也就听秦说过一嘴,我帮你问问?”
乐有薇又问:“确定是紫檀吗?”
江天点头:“确定,连我都知道紫檀贵。”
乐有薇两眼放光,确定就好办了。江天有私心:“它残了没关系,明清老料拿去车成珠子,做成手串,我那些大客户绝对抢着要。”
乐有薇找江天索要江家林的具体地址,她找到出行的理由了。先去江家林所在的城市皖城做胆结石手术,再去看望那张残损的紫檀八仙桌,哪怕把它拆散了卖木材,也很受欢迎。
江天挺喜欢看这张浓艳笑颜,但得泼点凉水,好让她慎重点:“别高兴得太早,秦认定的事,很难改变。”
乐有薇笑道:“明白!你先别跟他多说,免得打草惊蛇。等我看到实物,初步评估了再议不迟。”
两人眼神一对,江天乐不可支:“我跟秦太熟了,逼他没戏,靠你了,上次我就觉得你对付他有一套。”
江家林偏僻得连地图都没标注,秦杉手绘过一张路线图,江天发到乐有薇手机上:“我还没去过那里,等我忙完这一阵,跟你一起去。”
乐有薇才不想跟他同游:“我面试完团队新人就去。”
江天没勉强,乐有薇告别,去医院输液和换药,一路欢欣。古玩种类繁多,她最感兴趣的便是明清家具,但它们价值高,以她现有的资历,很难和这类藏家和投资者真正对上话,这才退而求其次主攻玉器杂项。
明代紫檀家具在拍卖场上是重器,残件价值虽然会大打折扣,但明代之物从不缺藏家青睐,以紫檀八仙桌进军明代家具领域,完美。
5月下旬的云州,满城石榴花开,乐有薇在美梦里沉浸了一会儿才醒。她对秦杉承诺白玉双鱼佩不会旁落,但食了言,本该无颜以对,这下还得说动他交出紫檀八仙桌,难度很大。胆结石手术期间,她得多动动脑筋,想想如何游说他。
人事专员初试了一圈,乐有薇回公司复试,挑了一男一女。两人大学毕业一两年了,都在艺术类机构工作过。
乐有薇把这两人和郑好的入职表一起送去人事部。郑好的新工作落实了,她的挂心事又解决了一件。
在人事部,乐有薇听到一个消息,她昨晚在逸庭轩见到的那位方瑶,早上办妥了入职手续,她问:“她什么来头?”
“大小姐呗,爸有权妈有钱。”人事专员阿玫呵呵冷笑,“你还不知道吧,昨天下午的当代艺术品专场,她爸把没拍出去的全包了。”
叶之南在办公室召开小型会议,乐有薇等他们散会再进去,请假一周去外地拜访客户。叶之南问她去哪里,她说是皖城,叶之南不动声色:“你的伤口还没好,这么急吗?”
乐有薇说:“客户很难搞,而且是好不容易才搭上的关系,趁这次他家有喜事,上门去道贺,顺便看看货。”
叶之南问:“哪天走?”
“下午就走了。”乐有薇通过在线就医软件预约了特需门诊,后天体检完毕,就能做胆结石手术了,她得即刻动身。
叶之南摸过烟盒,自从乐有薇差点出事,他又抽上烟了。他想乐有薇是在躲他,昨天在医院,他提议旅行,以乐有薇的玲珑心肝,不可能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可她在推诿,还和江天去逸庭轩吃饭。
乐有薇的态度很明显,但叶之南不想放手:“我陪你去吧,顺道去黄山看看?”
乐有薇心里一紧:“师兄下周二的陶瓷拍卖会,我一定赶回来。”
叶之南明白自己又被拒绝了。有些话,他想问,但不能问,一问,就没有余地了。
“你和江天在交往?”
“是啊,师兄祝福我们吧。”
这话乐有薇说得出来,那年七夕节,她抢在他表明心迹之前,牵着丁文海的手,介绍说:“师兄,这是我男朋友丁文海。”
叶之南点了一根烟,问:“客户手上有什么?”
乐有薇回答:“紫檀八仙桌。还没断代a,很可能是明代的。”
皖城出过大人物,且是太平天国的战场之一,总会有些好物件。也罢,先不给她太多压力,再找机会吧。叶之南把烟灰弹进狻猊香炉里:“等你回来,新办公室的东西也该添置齐了。”
乐有薇笑着说:“谢谢师兄。郑好提交了辞职报告,在跟同事交接,下个月初过来。”
叶之南在请假单上签了字,乐有薇谢过他,顺口打听方瑶,果然家世不俗。
方母姓孙,孙家是做糕饼起家的,大小超市都能买到那个牌子。方父是华达资产管理公司云州分公司的一把手,这家公司对接多家商业银行,银行的呆坏账都交给他们执行,走拍卖程序是其中很有效的手段之一。
拍卖银行不良资产,能给贝斯特带来源源不断的佣金,难怪总经理吴晓芸会亲自宴请方家三口。乐有薇多问了一句:“昨晚好像听到她说,想跟着你学习?”
乐有薇兼职过的画廊老板张茂林和叶之南是老友,叶之南说:“我和张茂林有新合作,没空再带徒弟。吴晓芸发话了,公司的拍卖师,她想拜谁为师,随便挑,她找上赵杰了。”
“明智之选。”公司拍卖师里面,最受女孩欢迎的不是夏至,而是分管鉴定的副总赵致远之子赵杰。赵杰性子温和,形象气质也不错,比夏至好接近多了。乐有薇拿着请假单出去了:“师兄慢忙,我走啦。”
叶之南看着乐有薇的背影,脸上笑意顿收。半小时前,阿豹打来电话,他查过江天,美籍华人,去年底第一次回到中国。
江天的爷爷江知行是著名华裔艺术家,擅工笔花鸟、油画和版画,在美国创立珠宝品牌Dobel,富甲一方,在收藏界也非常有声望。
据说,江知行寿宴上,有四个女孩子不请自来贺寿,都自称是江天的女朋友。老爷子恼火,一脚把江天踹回国内锻炼,勒令他创办子品牌“今生珠宝”,不盈利不准回去。
江家祖籍皖城。烟气袅绕中,叶之南一双劲利的眉峰锁起。
乐有薇约郑好吃午饭,郑好反对她往皖城跑,气哼哼:“胳膊伤口好了?”
a文物界术语,指对文物、艺术品有个大致的年代判断。
乐有薇喝杯茶,不当回事:“找个小诊所就能换药。我不去不行,秦杉有张紫檀八仙桌。”
乐有薇的爸爸开旧货店之前,是灯具厂的维修工,他有一双巧手,木工活儿也做得好。郑好从小就听乐有薇说过,她儿时的摇篮、小木床、家里的五斗柜、靠背椅,都出自爸爸之手。
幼儿园的时候,乐有薇跟郑好炫耀过一把小木枪,是爸爸亲手做的,她说这是她得到的最神气的礼物。郑好去乐家做客,乐爸爸给她做了一个小陀螺。
乐有薇最喜欢看爸爸骑在木工凳上干活,满屋子都是刨花香,她挑出一条又长又漂亮的刨花,戴在额头上,笑说自己是戴了紧箍咒的孙悟空。
郑好很清楚乐有薇迷恋木制品,不劝了。明清家具专场一向是重场戏,把持在公司几个资深的拍卖师手上,有时还会外聘特约拍卖师。乐有薇资历浅,除非是她自己征集到的,否则再过几年都未必能拿到主槌机会,她不可能不对紫檀八仙桌心动。
然而想说动秦杉出让,不亚于虎口夺食。郑好分析形势:“江天舍不得多花钱,对秦杉不讲义气,你呢,助纣为虐,宣布白玉双鱼佩属于别人,但秦杉没怪你,还救了你,这是佛。结果你跟江天转头组成夺宝联盟,要他交出紫檀,你说他会不会认为你在恩将仇报,对你来个狮子吼?”
乐有薇哈哈笑,此行她的确把握不大,但她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我以赔罪和答谢为由去看他,还跋山涉水,他估计就伸手不打笑脸人了。等他放松警惕了,我再探他口风。”
小山村必然会有留守儿童,乐有薇在餐厅隔壁的进口超市买了几盒牛轧糖和巧克力,郑好问:“坐高铁去吗?”
乐有薇说:“那里不能直达,我开车去。”
郑好瞪眼:“你是伤员!最近不准自己开车!”
乐有薇听话照办,她左上臂的伤其实不影响开车,但她不做让郑好担心的事。
郑好叮嘱过,只能雇女司机,男的不放心,乐有薇就挑了田姐结伴而行。
田姐开了十几年出租车,跑过长途,经验丰富。
傍晚时分,乐有薇和田姐抵达黄山脚下的太平镇,酒店餐厅临着湖,清蒸鱼虾甚是鲜美。
凌晨三点,两人出发上黄山,清晨五点,乐有薇登上了光明顶。其时,漫无边际的云如临于大海之滨,霞光飞溅,她想起了父母。
爸爸抽过一种烟名叫“黄山”,烟盒上是著名的迎客松,他说黄山上能看到壮观的云海,在光明顶看的叫天海,以后要带薇薇和妈妈上黄山。乐有薇这时想起来,深觉云雾苍茫。
乐有薇来黄山,只为光明顶,日出看完,她心愿已了:“下山吧。”
田姐恋恋不舍:“别的景点都还没看呢。”
乐有薇说:“我还有正事,你把我送去医院自己再来。”
住院当天,乐有薇禁了食,做了术前治疗,这才有心情处理在黄山拍的照片,挑出最喜欢的一张发了朋友圈。
在应酬的餐桌上,叶之南看到乐有薇的照片,是一张剪影照:日出时分,乐有薇张开嘴,利用借位角度取景拍照,看起来像要吃下这轮红日一样,还配了一句话:穿山水,吞日月,来寻宝。是江天给她拍的吗?他保存下来,没有留言。
乐有薇做的胆结石手术是全麻,大概一个小时就结束了。护士把她推进特护病房,见她没有陪同家属,很惊奇:“你一个人来做手术?”
乐有薇不在意:“小手术,能走路,脑子也清楚,不麻烦别人。”
特护病房是精装修的一室一厅,家用电器一应俱全,窗外郁郁葱葱,月季开得正浓。乐有薇原本还想着住院时请个护工,但三餐都有人送,住得也舒适,她自己就应付得了。
护士送来白粥,乐有薇没吃完就吐了,医生说正常,手术过程会让胆汁流进胃里,第一顿一定会吐。第二顿果然好多了,听说乐有薇喜欢甜食,护士送来医院厨子烤制的小饼干。
洗漱时,乐有薇掀开纱布看了看,肚皮上开了3个口子,最长的伤口一寸长,腰侧和肚脐眼旁边各有小洞,留疤是很难免的。她既遗憾又有成就感,又消灭了一个敌人,从今往后,她只用专心应付脑膜瘤。
江天打来电话报喜,传家宝征集令活动一经发布就很受欢迎,线上线下群众参与热情都很高。有些首饰很精美,又不贵,只要货主愿意出让,他就买下来,专门辟出展示柜陈列。
如今的胆结石手术缝线会自行被身体吸收,无须拆线,乐有薇想再观察两天,在住院部溜达,找脑瘤患者攀谈。病友们乐观者有之,阴郁者有之,连陪床家属都愁眉苦脸,无心洗漱,离得还远,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馊气。
有个小老太从查出脑动脉瘤到现在快11年了,她精神矍铄,能吃能睡,给了乐有薇信心。小老太说:“往好里说,这病一得上啊,基本就知道自己会怎么死了,再糊涂的人也能当个明白鬼。”
小老太是妙人,乐有薇笑个不停。车祸,溺水,火灾,失足,凶杀……人类很脆弱,会被不同方式夺去生命,疾病只是其中一种,她也想当个眼明心亮的人。
特护病房的伙食很丰盛,零食也多,每到吃饭时间,乐有薇就把小老太喊来一起吃。因为疾病,小老太还不是小老太的时候,丈夫和她离了婚,女儿也归丈夫抚养,她也是一个人住院治病。
小老太以前是工厂会计,生病后,厂里给了她一笔钱,辞退了她,她只能外出打工。一开始她给人当钟点工,兼职做会计,后来一户人家开了高薪,请她当住家阿姨。这次发病了,小老太才搬出来。她对乐有薇说:“我就一句话,人得有钱。没病赚钱,有病治病。”
乐有薇要出院那天,小老太带她去见一个休学中的女孩。女孩是从县市医院转来的,才20岁,刚被查出脑胶质瘤,恶性,月底去上海的医院做手术。她很害怕,但仍尽力安慰乐有薇:“你是良性的,不怕,位置不好也不怕。三个月后复查再看,先把这三个月过好。”
办完出院手续,乐有薇陪女孩坐了半天才走。阳光漫天,她走出医院,为自己鼓劲,她才成为拍卖师,只做了“美人如玉”那一场拍卖会,总不能干一票就没了吧,所以,只要还活着,她就继续做事,小老太是她的榜样。
手机一响,小老太发来信息:“你就当提前30年操心养老问题吧。”
乐有薇对着屏幕笑,让自己暂时忘记疾病。现阶段,她要挖空心思去攻克的,是个难搞的客户,用郑好的话说,该客户既像狮子,还像老虎,很是凶猛。看外表是不像,但郑好说,不像更可怕,因为叵测,让你摸不准路数。乐有薇回想着秦杉的模样,当成玩笑听,一想起来就笑,再一想,又笑。
本地政府很重视扶贫工程,前些年在省道边建了安置房,江家林村民集中搬迁,重新聚集成村,村名定为江集,山里边的旧村庄还被叫作江家林。
田姐一路开车,乐有薇拿着地图一路问了好些人,才摸到江集村口。这一带颇有几个闻名遐迩的古村落,每年春天人山人海,但江家林凋敝多年,几十年前,村民就陆续往山外搬了,这样外出务工方便点。
车开到江集村口,乐有薇下车问路,村里一位老大爷说:“山路很不好开,你们开慢点,跟着我。”
乐有薇让田姐自由活动,自己走路去江家林。田姐张望:“还能往里边开,我开到车进不去的地方。”
乐有薇足尖点地,示意自己穿的是平跟鞋:“风景好,我想走走。”
约好会合时间,两人分开行动,乐有薇背着包,跟随老大爷向江家林疾行,聊了一路。老大爷说江集水电齐全,比以前在江家林的生活条件改善了很多,但周边土地已有归属,村民无地可种,年轻的外出打工,妇女和老者则每天徒步回老村种地,往返至少一个半小时。
山路比乐有薇预想的更曲折险陡,巨石壁立,古藤盘缠,渐渐地,崇山峻岭之间,出现一座山坳,俯首望去,正是江家林。
从高谷走到山坳,是十多分钟后。田间村民在劳作,地面很干燥,散落着细细碎碎的麦粒。乐有薇的故乡是地级市,她没在乡镇生活过,问了老大爷才知道,这是冬小麦,初夏是收获季节,今年热得早,前两天就开始收割了。
老大爷扛着锄头,乐呵呵地走了。乐有薇向前走,田埂上有几棵刺槐,枝繁花盛,风来,花瓣飞散。正午亮白的日光下,古村落遗世而立。
乐有薇先是听到了孩子们的欢叫声,然后才看到秦杉。
天空湛蓝,村外的稻场上,堆满了金黄色的草垛。秦杉和孩子们分头坐在一个个草垛上,操纵着一架架电动飞机。
像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王,坐在他们各自的江山上。
阳光刺眼,飞机们闪着光,或侧飞,或盘旋,或俯冲,炮弹突突有声,在进行一场战役。
清一色的黑色飞机,一团混战,他们是怎么分清谁是谁的?
乐有薇摘下墨镜,立在原地,盯着秦杉看。他穿着白色T恤、仔裤,头发剪得很短,看着硬硬扎扎的,他一边看天上的战况,一边在遥控机上操作着,嘴唇抿成一条线,相当专注。
一番排兵布阵后,秦杉侧过脸,看到了乐有薇。他立刻看向她左上臂,乐有薇明白他在关心她的伤势,顿觉温暖,满不在乎地做了个伸展动作。
秦杉笑开了,乐有薇也笑了,有一说一,他笑起来还是很活泼的。
右边草垛上的小男孩冲秦杉喊道:“队长,快点!”
孩子们都看到了乐有薇,乐有薇抬起两指,向队长敬礼:“你们先玩。”
队长嘴角噙着笑,投入战斗。他头顶空战局势风云变幻,口中忽地嗬嗬作声,手忙脚乱一通战术调整,孩子们也大呼小叫起来,乐有薇看乐了,“大开门”玩起游戏居然是个小可爱,不像狮子,像老虎,吃饱犯困毛茸茸晒太阳那种。
大大小小九个孩子,都只有几岁大,男孩居多,乐有薇把墨镜塞回背包,拿出一些巧克力和牛轧糖。
战役结束了,一个穿紫色裙子的小女孩学着乐有薇刚才的举动,对她敬个礼:“阿姨,黑蝙蝠中队欢迎你!”
黑压压的飞机,在孩子们的操纵下,扑棱着翅膀,接连落在稻场上,是很像黑蝙蝠。乐有薇说:“我叫乐有薇,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最多六七岁,很乖:“我叫江丽珍,阿姨是大美女!”
乐有薇捏捏她的小辫儿,给她抓了一把糖,再分发给其他孩子,最后多了一个巧克力,她递到秦杉面前。秦杉要接,她笑,收回来,掰开,一人一半。
孩子们吃着零食,乐有薇笑问:“不问问我怎么来了?”
秦杉说:“江天有天说,你们会来玩。”
乐有薇啧一声。江天真没劲,他提前说了,她就看不出秦杉对她的到来第一反应是惊喜,还是提防了。她打开背包,拿出一个大信封:“我们公司拍卖过老照片,我从资料里找到一堆关于徽州民居的,看看能不能给你当参考。”
秦杉拆开,一一翻看,其中一张门额照片他看得很仔细,乐有薇欠身去看:“它很特别吗?”
秦杉连连点头:“图案少见。”
礼物送对了,开局良好,乐有薇说:“这张是翻拍的,原件被人拍走了,但我们资料库有像素高的,细节图也有,我让同事去找。”
秦杉目中极亮:“乐小姐,谢谢你。”
乐有薇似笑非笑:“怎么谢?”
秦杉问:“……你喜欢什么?”
乐有薇嘴角弯了弯:“你那天帮了我,这点回礼不成敬意,用不着再谢我。哎,你身手不错,学的是什么,散打?”
秦杉说是格斗,乐有薇好奇:“怎么想到要去学格斗?”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但秦杉没有回答,垂下眼睛。
秦杉话少,但一向有问必答,乐有薇微讶,另起话题:“你在村里住吗?”
秦杉点头,乐有薇向村落望去:“都修复好了吗?”
秦杉说:“年底能完工。”
乐有薇背包里还有很多巧克力和牛轧糖,天热了,要拿去冻上,不能一口气都给孩子们吃,得细水长流,她拍拍背包:“你住的地方有冰箱吗?”
秦杉又点头,孩子们却不准他走,有个小男孩拽住了他的衣角:“队长,我们要乘胜追击!”
小女孩江丽珍说:“还有一局呢,我们要赢回来!”
乐有薇又捏捏江丽珍的小辫儿:“加油,把他们杀个落花流水!”
江丽珍咧嘴笑,乐有薇对秦杉说:“村子好像不大,我自己去找。”
江丽珍说:“阿姨,村口有很多人在玩,你问问就知道怎么走啦!”
乐有薇拎起背包,向村里走去。她穿着白色丝绸衬衫、阔腿裤,走起路来潇洒漂亮。秦杉收回目光,拿起遥控机。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响起:“队长,她是你女朋友吗?”
乐有薇回身,刻意看秦杉,他果然又发窘了。
乐有薇胸前挂着相机,江丽珍问:“哥哥,你女朋友是记者吗?”
你刚才喊我阿姨。乐有薇的笑容一瞬间垮塌,悻悻然走了。
秦杉低声说:“不是女朋友,你看她都不高兴了。”
江家林依山傍水,两条溪流穿村而过,汇聚成村口的大河,两岸树木葱郁。村中青石铺路,巷贯街连,住宅多为临水而建,乐有薇边走边拍照,不觉走到闲适亭前。
闲适亭位于村口河畔,飞檐翘角,一群妇女坐在亭子里说说笑笑,有几个婶子拿着绣巾,向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太太讨教。
乐有薇听不懂她们的方言,见她们不住向自己看,就客气地笑回去。有位婶子操着生涩的普通话,问她是不是明星演员,乐有薇说不是,又有人问她是不是记者和摄影师,这一带偏远,尚未开发,但有野趣,偶尔会有些人来拍风景照。
乐有薇说:“我是来收老货的,您家里有传下来的物件,就拿给我看看吧,您帮我跟村里人也说说。”
说归说,她不抱指望,几十年前兴起的古玩热,把民间的珍宝搜罗殆尽,小百姓家底薄,有点值钱的,多半早变现了。果然,姓袁的婶子说:“前些年有很多人来收过,但我们哪儿有好东西。”
老太太说村里的砖瓦和小摆件被人撬走偷卖了不少,留下来的都是扛不动的。她姓严,普通话比众人都标准,乐有薇全听懂了,问严老太:“请问善思堂怎么走?”
善思堂是江天曾高祖的私宅,严老太让袁婶带乐有薇过去。路上,袁婶介绍说,善思堂建得讲究,可惜失过火,不如她儿时记忆中气派了。直到秦杉带人来了,才恢复成原先的样子。
不仅是善思堂,江家林的老宅都被秦杉带着人修复得有模有样。所以这大半年来,家里有小孩子要上学读书的,就还住在江集的安置房,可老一辈的村民都搬回了村里,有土地可以耕种,自给自足不成问题。
不同于一般徽派民居的阴暗感,善思堂亮堂得多,木雕、砖雕和石雕都很有特色。袁婶把乐有薇送到就走了,她说新学的针法有点难,要找严老太多问几遍。
工人都在忙碌,指点说冰箱在正厅里。乐有薇四下看看,没发现紫檀八仙桌,她把巧克力和牛轧糖都放进冰箱,里面东西很多,她口渴,但冰箱里只有啤酒。她转了转,发现柜子上搁着半箱常温牛奶,就拆了一盒,太渴了,她一气喝光。
天气热,乐有薇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出了很多汗,掏出化妆镜照了照,妆容有点花了。想到要见秦杉,她化了妆,这会儿一看,粉光脂艳,还披散着长卷发,怪不得会被孩子们喊阿姨,她要卸掉,以正视听。
往化妆袋一掏,乐有薇才想起卸妆油在旅行箱里,她看向牛奶,全脂牛奶也能凑合用一用,就又拆了一盒。
秦杉进来的时候,乐有薇正在卸妆,左手心一小摊牛奶,指腹蘸取一点,在脸上按摩。秦杉明显一愣,转身去翻牛奶箱,乐有薇震惊地看到,他竟然还点了点数,随即跑开了,没跟她说一句话,也没再看她。
乐有薇头一回见到这么护食的成年人,发现牛奶被喝了,他赶紧看还剩多少,她哭笑不得。
两盒牛奶秦杉都心疼得要命,紫檀八仙桌悬了。乐有薇卸去脸上的油脂,扎个丸子头,找到工人们说的井台,打了半桶井水,把脸洗干净,再给田姐打电话,让她买点可常温保存的纯牛奶,等下接她就带过来。
田姐答应了,乐有薇狠狠地说:“买两箱!”
村东口的飞绿桥上,秦杉在和江丽珍说着话,乐有薇手拿剩下的半盒牛奶,咬着吸管,快步从旁边走开。刚才打水洗脸,她感觉头晕眼花,暗暗叫苦,脑瘤症状又发作了吗?得回医院看看。
江丽珍纳闷:“哥哥,你和阿姨吵架了吗?”
秦杉摇头,江丽珍说:“可她像要去打架,你是不是把她惹生气了?”
秦杉回头看乐有薇,她已经下了桥,在桥边的甘蔗林里穿行,白衣青纱帐,风影潇潇。
江晓宁拿着竹蜻蜓跑上前:“哥哥,我的为什么没他们的飞得高?”
甘蔗植株挺直,如身披绿色羽衣,在风里起舞,乐有薇走得飞快,突然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秦杉搓搓竹蜻蜓,把它放上天,江晓宁乐得拍掌,秦杉摸摸他的头:“冰激凌要晚一点。”
江晓宁跑开去通知大家,江丽珍咦道:“阿姨人呢?”
秦杉转过头一看,乐有薇不见了。他变了神色,向桥下跑去。
“一侧肢体无力”,医生说过,这是发作时的症状之一,但头居然不太疼了,也没有像在杜老头家小区那次一样陷入昏迷,乐有薇心里稍定。
甘蔗林套种了西瓜和大豆,西瓜还未成熟,个头不大,乐有薇试着伸出右手去摸西瓜,右侧都能动,于是她安心了,只等左侧肢体恢复知觉。
秦杉的声音传来:“喂,喂!”
我有名字,我不叫喂。乐有薇没应声,秦杉穿梭在甘蔗林:“喂!
喂!……乐小姐,乐小姐,乐有薇!”
那声音从试探转为焦急,乐有薇心一软,抓过身边的甘蔗苗,用力地摇了摇。
秦杉拨开层层青绿屏障,快步跑来,却见乐有薇左膝着地,右脚踏地,小腿弯曲,像个中了箭的大将军,正淡漠地看着他。
秦杉一额汗,飞快地自上而下打量她,蹲到她脚边,抓起她的右边裤管一掀,足面雪白,脚踝到小腿晶莹柔润,不红不肿。他一颗心落下,伸过手:“是摔了吗?”
乐有薇不接他的手:“腿麻了,还不能动,我缓一会儿。”
秦杉看看四周,没头没脑地说:“我要配些蛇药。”
乐有薇心一慌:“有蛇?”
秦杉赶紧说:“乌梢蛇,没毒,别怕。”
他的语气跟哄孩子似的,乐有薇笑了。怕的人是他。他刚才又急又慌,是以为她被蛇咬了吧,他眼里,她挺没用的,郑好也总这么想。
有点意思。
反正动不了,乐有薇抬眸看秦杉。他的睫毛又长又密,鼻梁到下巴的线条柔和,最好看的是眉眼,一派纯澈。秦杉被她看得脖颈僵硬,嘴唇又抿成一条线,但脚步未动,就蹲在她面前,像一只初见人类的小老虎,睁着一双懵懂纯亮的眼睛。
前后不到5分钟,左侧肢体恢复如常,乐有薇坐下来,舒活着筋骨,拍拍草地:“坐。”
秦杉坐下了,困惑不已:“小珍说,你在生我的气。”
乐有薇看进他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喝你两盒牛奶,你就急疯了。”
秦杉默了一下:“……我有数的。”
知道你有数,你还认真地数了一遍。乐有薇的语气云淡风轻:“不好意思,我不该不打招呼就喝你的东西,我让人去买了,晚一点送来。”
秦杉愣住:“我正准备去买。”
乐有薇惊讶了:“还有那么多,不够你今天喝吗?”
秦杉说:“做冰激凌用。”
乐有薇想到了那些孩子,懂了:“少了两盒,比例就不对了?”
秦杉点头:“嗯。”
乐有薇问:“今天就要做给他们吃吗?”
秦杉又嗯了一声,乐有薇未开口眼先笑,他护食,只因不想失信于孩子们。她再问:“今天归你带孩子吗?”
秦杉又点头:“他们周末就来。”
幼儿时期的小老虎等同于猫咪,伺机游说他出让紫檀八仙桌,必不至于激怒他。乐有薇按着秦杉的肩膀站起身:“走,我们去买牛奶。”
风起,绿色羽衣又在起舞,沙沙响,乐有薇的心很静。袁婶说起秦杉,夸他心善,她怎么会误会他连牛奶都舍不得让她喝呢,她让他失去了白玉双鱼佩,他都没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