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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 上册 故人来 第五章 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

所属书籍: 华灯之上

    江家林的路面是青石板铺成的,没有积水,但田野涝成了一片。乐有薇搬了小板凳,在廊下听雨,细看木匠们劳作,秦杉在工作台前忙碌,休息眼睛时,就出来看看进度。

    电话响起,乐有薇走开几步接了。叶之南告知已经到了皖城境内,乐有薇听到他那边的雨更大,电闪雷鸣,隔着电波传来,像遥远的鼓声。她沉默了一下,说:“我在山里出不去,到处都淹了。师兄回云州吧,路上慢点开。”

    叶之南深深沉默,他又被乐有薇推开了。今年他这次陶瓷拍卖会的宫廷御制品众多,一拨一拨重头客户都找他咨询了解,但乐有薇待在皖城不回来,连朋友圈都只发过一次,他心下不安,把接下来的应酬都推了。

    黄山脚下有一处度假村,由原拆原建的徽州古民居组成,或饮或卧,都对着整面大湖。出发前,叶之南订了其中一幢独栋山墅,想让乐有薇看看好风景,再和她说些话。

    以前总想着,不能勉强她,但是如今不想再弄丢了她。江天在不在她身旁,他都得摊开说。可是乐有薇又拒绝他了:“等雨停了,我就回来。”

    她总是让人等,然后跑去别人身边,当别人的女朋友。叶之南默然地往前开,雨雾中的世界模糊难辨,下一个出口在17公里外。

    叶之南不答话,乐有薇也不吭声了。一片沉寂里,彼此呼吸声清晰可闻,但谁都没有挂断电话,直到新的电话找上叶之南,是省博物馆馆长左佩玲。

    省博和英国一家博物馆有个交流合作,即将运送62件馆藏品赴英展览。左馆长很重视这次对外交流,亲自拟定了展品名单,英方代表来接洽,却看上了馆里正在展出的一尊唐代云纹五足炉。

    唐代云纹五足炉有极高的艺术研究价值,被列为国家禁止出国出境文物之一。左馆长向英方致歉,英方表示遗憾,但五足炉器形罕见,他们委实喜爱,恳求左馆长能拿出替代品。

    英方年底将会送来一批佛教造像在云州展出,里面有一件白度母站像残器,研究者在其体内发现了藏文书写的祈愿文本,间接证明它曾在西藏被供奉。左馆长想迎它回国,已和英方交涉数次。

    贝斯特这次陶瓷拍品里有一件北宋五足炉,左馆长希望能暂借给省博物馆,送去英国参展。跟对方保持交好关系,迎回白度母站像才更有希望。

    孰轻孰重,叶之南有数,但左佩玲升任省博馆长已有几年,一直跟贝斯特拍卖公司的关系平平,该拿乔时得拿乔,他说:“您知道,明天就是拍卖会了,突然撤下重头拍品,必有争议。”

    左馆长承诺会出具官方声明,力证贝斯特拍卖公司以大局为重,为促进两国文化艺术友好交流贡献了力量。叶之南笑道:“我有好几位客户专程从国外飞回来,就为了把它捧回家。”

    左馆长明白他在要好处,也不含糊:“我们正在清理一批库存残次品。”

    这是个拉近距离的好机会,叶之南答应了,转而问起省博和几个兄弟博物馆的明清家具联展:“听说会邀请专家学者前来会谈,能不能让我徒弟旁听你们内部的研究探讨?让她跟着见见世面,学点东西。”

    左馆长满口答应:“小事,今晚一起吃饭,我做东。”

    雨刷摇摆,叶之南看着前方路牌上的“黄山”二字,继续前行。黄山风景好,他早年去过两次,一次是跟某夫人,一次是跟某千金,她们的家主都是能对贝斯特生杀予夺的主儿。

    黄山中,有一种蔷薇以山为名,花期在初夏。叶之南在那时节,听到山谷风来风往,想到的是21岁时的乐有薇,她和初恋少年卫峰分手,借酒消愁,一把火烧光了所有情书,一封一封,从大洋彼岸寄回。

    那把火,像漫山的蔷薇,嚣张地烧尽了一座山。

    路口往左,叶之南掉头回了云州。又是初夏,他多想和乐有薇登上雨中的黄山,乐有薇喜欢雨天。明天下午就是陶瓷拍卖会了,她会回来的。等她回来,他不会再让她躲了,上天入地也要定她了。

    乐有薇拿着手机,怔然站了片刻,抓起小板凳去佛堂,结果连紫檀八仙桌都看着烦,想劈了当柴烧。她索性拿起秦杉搜罗的紫檀残件们,一件件品玩,揣想它能被改造成哪种好卖的物件。

    秦杉忙完手上的事,没看到乐有薇的人影,一名木匠往佛堂指了指。方才她悠悠闲闲地坐着,接到一个电话,就烦得团团转,是工作的事吧,秦杉想起她昨天连喝两盒牛奶,去拿牛奶给她。

    乐有薇正对着一片花板发呆,一盒牛奶戳到她眼皮下,她接过,猛喝几口:“大东师傅说,你跟他的合同签到了明年二月,这里你年底就完工,他能借我用吗?”

    工人们大多姓江,江东生是木匠队的头儿,人称大东师傅。秦杉嗯了一声,乐有薇别有用心地问:“你知道我找他做什么吗?”秦杉问她做什么,乐有薇说是大买卖,秦杉在边上席地而坐:“噢。”

    我和江天双管齐下,这批紫檀残件必是囊中之物,大东师傅的木工活儿做得好,不会糟蹋它们,乐有薇喝着牛奶,心情转好。秦杉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默然看她,黑湛湛的眼睛里有星星,跟着她笑了。

    乐有薇说:“大东师傅手艺好,要不是现在太忙,真想给他当学徒。”

    秦杉说:“有空就学,打基础不难。”

    乐有薇惊讶:“你也会?”

    秦杉摇头:“只会一点,还在学。”

    到了傍晚,雨势越发大了,田野已成沼泽。去袁婶家吃饭的路上,工人们都在抱怨,他们大多住在江集,还有几个是外村人,平时吃完晚饭就骑电动车走了,第二天再来,看这雨量,今晚只能在善思堂凑合一夜了。

    袁婶为乐有薇收拾出一间厢房:“今晚委屈你住这儿了。”

    乐有薇连忙说:“不委屈不委屈,我小时候住的可没这里好。”

    饭后,袁婶去照料公婆吃喝,乐有薇收拾着碗筷,秦杉没走,跟她一起端着碗碟去厨房。乐有薇挑眉,小子家教很不错。

    乐有薇洗碗刷锅,秦杉负责把一只只碗碟沥水,放进碗柜。窗外雨声沥沥,有人此刻在回云州的路上,乐有薇渐渐走起神来。秦杉没打扰她,在一旁静悄悄地干着活。

    袁婶进来,大惊:“你是客人!我都说了,让你们都放着!”

    “闲不住。”乐有薇和袁婶唠起了家常,秦杉插不上话,默默地回了善思堂。

    乐有薇把灶台擦得铮亮,袁婶夸她长得漂亮还不娇气,性格也好,羡慕道:“我女儿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就不会只读到高中了。”

    术业有专攻,公司几大块业务都有专业的鉴定团队,拍卖师是台前人物,按照专家给出的台本照本宣科,也能完成一场拍卖会,但对自己有点要求的拍卖师都不会满足于此。乐有薇说:“论聪明我一般,就是愿意钻研。”

    袁婶说:“爱学习好哇,你在饭桌上,都会问工人这啊那的,一般女孩子谁对木工感兴趣?”

    乐有薇笑道:“我哪是爱学习啊,是为了挣钱。眼力练准点,看得出别人看不出的好,就能多挣点钱了。”

    乐有薇说得实在,袁婶更喜欢了:“难得来一趟,我送你几罐干梅花,再给你弄点腊肉和山野菜!”

    乐有薇说自己平时不开火,袁婶不依:“你不烧饭,就请人帮你烧。”

    乐有薇道了谢,倒了半盆热水去洗漱,不料辗转到后半夜,她还没睡着,索性爬起来听雨。她喜欢雨,尤其是这场雨,很及时,帮她阻隔了难以面对的沉重之事,但是回云州依然得面对,她一筹莫展。

    强撑到凌晨五点多,乐有薇刷牙洗脸,在凉鞋外面罩了两只塑料袋,扎紧了,踱去村外看路况。

    昨晚十一点多雨就停了,但是雨水积得深,处处泥洼。乐有薇绕开走,一会儿得找袁婶借双雨靴,田姐的车开不进来,她得走到江集村口去跟田姐会合。

    雨后的村庄空气清新,在村里住的老人们都起得早,有几个人拿着工具去田地里,乐有薇问:“摘菜去吗?”

    老人说:“排涝!”

    再往外走,水洼更深,蹚过去会落得一脚泥泞,乐有薇正想往回走,却望见池塘边有棵很高大的树遭到雷电侵袭,一条粗壮的枝杈几乎被劈断。

    枝杈摇摇欲坠,砸下来会伤到人。乐有薇看向远处的田地,村民们都在劳作,隔得太远,彼此听不见,她守了十来分钟,枝杈还坚挺着,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砸去,没砸中,再砸,还是砸不中。

    乐有薇东张西望,想寻个工具,枝杈上一根小孩拳头粗的分枝忽然直坠地上,发出沉闷一响。她心惊肉跳,盯住枝杈的断口处,恨心大作。

    这条枝杈就像脑中的肿瘤,知道会伤人,但不知是何时,这感觉太糟糕。

    乐有薇快步走回袁婶家,命运横生枝节,让她患病,她无力抗击,但这根枝杈她得有办法,不能让它欺负人。

    袁婶刚起床,正准备做早饭。乐有薇在屋子里转着,想找根竹篙,没找着,撑衣杆又太短,她找袁婶要了一捆麻绳,再找到一把镰刀,转身出去消灭那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麻绳捆住镰刀,挥舞,助跑,抛出,一切都在学武侠电影里打家劫舍的动作,可是枝杈太高了,麻绳放到了足够的长度,抛出了几回,总还欠点距离。

    秦杉远远望见乐有薇在甩麻绳,锲而不舍,反复尝试,像在大风里挥剑杀敌,他加快了步伐。

    上一次十分接近枝杈断裂处了,乐有薇调整着角度,看准了再甩出去,这一次,镰刀挂住了。她试着割裂枝杈,用力,再用力,秦杉跑来:“你在干什么?”

    “砸到人很危险!”乐有薇没回头,继续用力,左上臂的伤口突然迸裂,流出血。她顾不上,拽住麻绳再使使劲,枝杈晃得厉害,但还是割不断,她拽着绳子往后拉,脚下不稳,秦杉飞快地跑上前,乐有薇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

    香气萦怀,秦杉心神一颤,手掌旋即摁住乐有薇的伤口:“你在流血。”

    他的声音紧张得变了调,不知怎的,乐有薇眼中一酸:“我没事,你快把它弄断。”

    秦杉试了两回:“镰刀不着力,得去拿梯子。”

    乐有薇摁着伤口,站着没动,血从指缝渗出来,秦杉急了:“走,我们先去处理伤口。”

    枝杈被折腾得越发危险,乐有薇说:“不疼。我得看着,有人经过我就提醒他。”

    秦杉给助手小五打电话,让他带人搬梯子来,医药箱和锯子也都拿上,然后他扔掉麻绳和镰刀,找到乐有薇伤口附近靠近心脏的动脉点,用力按住。

    乐有薇问:“为什么按这里?”

    “是止血点。”乐有薇皮肤润白,秦杉手指微微发颤,侧过头去,克制心神。那晚乐有薇被张家兄妹侵犯时,他抱过她,但当时一心助她脱困,别无他念,此时一颗心却莫名跳得又乱又响。

    雨后清晨,有风拂衣,乐有薇深深吸气,胸臆间尽是花香草木的清新之气。她念头一转,人和人都是从陌生到熟稔的,这次看了货,下次再来,就能跟秦杉商谈那批派不上用场的紫檀残件了,秦杉花了钱,让江天加点钱买。

    乐有薇想着,美了,扭脸对秦杉一笑,却见秦杉正垂眸看她,与她目光一碰,他转开视线,耳朵又红了。

    乐有薇定定神,摁着伤口不说话。秦杉摁着她的止血点,也不说话。四下里寂无人声,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看着风来,看着树叶上的水滴落在水面上,激起涟漪,一圈圈扩大,点点滴滴,水消失在水中。

    花香扑面,有个老人扛着锄头来了,乐有薇打破平静:“爷爷!别走这边!”

    老人八十多岁了,眼昏耳背,慢悠悠地走来。秦杉急得拼命打手势,老人抬头一望,那根树杈将坠未坠,危险至极,他连声说谢谢,往一边走。

    小五和大东师傅扛着梯子跑来了,秦杉拿过医药箱,帮乐有薇包扎伤口,他的手法很熟练,乐有薇问:“你学过?”

    秦杉点头,脸上有忧色。上次问他为何学格斗,他也这样,乐有薇没有再问,人各有各的隐晦往事。

    小五和大东师傅合作,一人扶住梯子,一人爬上去锯枝杈,枝杈晃动,顷刻间叶落如雨,落在池面上,像一只只小船,只管踩上去行走。

    枝杈被锯断,摔落在地,一声巨响。乐有薇蹲下来看断裂处,剥开树皮看了片刻:“是泡桐。”

    秦杉笑起来,乐有薇嗔道:“笑什么?”

    秦杉问:“要这样才认识吗?”

    大东师傅也乐了:“直接看,你不认得,扒了皮倒认得了。所以你认识的是木材,不是树。”

    乐有薇这才注意到枝杈上缀满的蒴果,有点窘,拖着它走,洋洋洒洒地卖弄,力求扳回一城:“要是在花期,我一看就认识,现在只知道它是做棺材的好材料,做琵琶的板面也行,它导音性强。”

    大东师傅说:“我回头拿去补抽屉。”

    秦杉补充:“还能用来做航空模型。”

    乐有薇问:“怎么那么喜欢飞机?”

    “母亲研究航空飞行器。”秦杉绝少跟人提起亡母,乐有薇抬头看他,赞叹道:“科研人员?你妈妈那么厉害啊!”

    小五和大东师傅也都啧啧惊叹,这时,江天打来电话,乐有薇接起,江天说:“没谈妥就没谈妥,秦那个人,油盐不进,别费劲了。”

    乐有薇示意秦杉接过枝杈,走到一边去,小声说:“他还有别的,足够我开个文房专场,你的大客户人手一串珠子。”

    江天来精神了:“哦哟?”

    乐有薇偷看秦杉,笑得神秘:“我晚点再跟你说,下次咱俩联手杀来。”

    袁婶给乐有薇熬了白米粥,工人们吃的都是手擀的宽面条,他们要干力气活,早上得吃实在的。

    乐有薇夸下粥的咸菜好吃,袁婶说已经给她装了两小罐,连同山野味一起带回去,乐有薇推辞:“心领啦,吃的我就不拿了,下次再来吃你亲手烧的,你送我一件你绣的东西好吗?”

    江家林地处偏远,村民们的生存发展都是问题,家家户户都被本地政府纳入扶贫户。袁婶公婆卧病在床,丈夫和子女都外出打工,生活不易,若是对这家人连吃带拿,未免太不好意思。乐有薇昨晚就想好了,先拿一块绣帕回去,再找借口说有朋友喜欢,想买,能帮袁婶一点是一点。

    有人想要自己的作品,袁婶心里比蜜甜:“我去挑一幅给你,等下别忘记换上胶鞋。”

    工人们呼哧呼哧吃完面,筷子一推就去善思堂,秦杉胸口涌动着一阵阵不明所以的烦躁,很堵,吃得很慢。乐有薇去换鞋,他放下筷子就走,乐有薇冲他的背影道:“站着。”

    秦杉站住了,乐有薇说:“我有话跟你说。”

    秦杉穿的是雨靴,走回来,乐有薇指指他的碗:“面都坨了,去盛碗粥吃。”

    秦杉碗里的面还剩大半碗,端着碗去厨房盛粥。乐有薇穿上深筒胶鞋,袁婶从厢房里拿出一件绣品,递给她:“这是我跟着严婆学到的第一件成品,有纪念意义。”

    乐有薇推让:“那我怎么好拿走?太珍贵了。”

    袁婶说:“我以后还会再绣,以后再送你!”

    乐有薇前天路过闲适亭,并未细看袁婶等人在绣什么,以为是寻常的绣品。但手中这件手帕很特别,图案是一截折梅,白梅瘦枝,有清寒气,花瓣用细线绣成,枝条以浅墨绘出,清雅得不像出自袁婶这样一个普通的村妇之手。

    乐有薇赞赏有加,把绣品爱惜地装进包里,实在拗不过袁婶,拿上了一兜吃的。秦杉吃完粥,伸手接过,袁婶欣慰:“这就对了,别让女孩子拎东西,她人瘦,力气小。”

    乐有薇告别,袁婶叹息天公不作美,乐有薇来去匆匆,还没在村里仔细转转。乐有薇也很遗憾,但想到那一箱箱紫檀残件,不怀好意地说:“留个念想吧,我说不定很快就再来了。”

    袁婶还得照料公婆吃饭,叮嘱秦杉一定要把乐有薇送上车。秦杉点了一下头,拎着东西朝前走。乐有薇见他从吃早饭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问:“耽误你工作了吧?我自己走吧,不用送。”

    秦杉掂了掂东西:“很重。”

    他说重就重吧。乐有薇穿袁婶的胶鞋有点大,背着轻便的背包,踢踢踏踏地走着。村民们都在挖沟排涝,路况比清晨略好,走到河边,乐有薇又见着那棵古老的树了,树冠葱茏如伞,她不由得问:“是什么树?”

    秦杉说是朴树,乐有薇猜它有上百年了,秦杉说还不到,它跟江爷爷同龄,是他父亲种的。乐有薇摸出手机,连拍了几张照片:“等我有网络了,就发给江天,谁叫他不来的。”

    秦杉笑:“他见过。江爷爷画过很多次。”

    乐有薇奇道:“画过?”她联想到秦杉说江爷爷会写梅花篆字,心念一动,“江爷爷是书画家?”

    秦杉点头,乐有薇本以为江爷爷是珠宝设计师,闻言抓取到对自己有用的信息:“江爷爷叫什么名字?”

    秦杉说:“江知行。”

    乐有薇讶然,江天的爷爷竟是江知行。Dobel面向欧美,官网是全英文,乐有薇浏览网页那天,就看到创始人名单里有“Zhixing”,但没多想,一扫而过,忽略了这条重要信息。

    江知行是著名华裔艺术家,以木刻版画、工笔花鸟和油画见长,作品在欧美拍卖场上成绩斐然。他在收藏领域也十分出名,是那种出让某件物事,不用多加鉴定的大收藏家级别,因为他本身就是艺术家,且有专属的鉴定团队,看错的概率很小,万一收进赝品或残品,宁可砸在手上,也不会拿出去坏了声誉。

    乐有薇对江天重新定了位,把他拎到最高等级的大客户名单中。走在山路上,她细致询问江知行其人,秦杉知无不言,他肩负修缮重任,对善思堂历史得有充分了解,在美国时,江知行和他长谈过数次。

    当年,善思堂落成后,江知行的祖父请来木雕师傅细加雕琢美化,江知行从童年时期就喜欢看木雕师傅工作。江母长于丹青,为江知行打下了工笔底子,他学木雕上手很快,在浙江东阳学艺数年后,他去了美国。

    那时的欧美市场已经很认可中国明式家具了,江知行顺利找到工作。后来,他的一幅鹤寿图被珠宝作坊看上,买去了版权,在市场上很受欢迎。江知行从中看到商机,召集几个中国同乡好友,合资创立了珠宝品牌Dobel。

    西方艺术界很认江知行,每有作品上拍,都远超估价拍出。乐有薇依稀想起,江知行好像画过一幅油画,画面是一棵冠形美观的大树,似乎就是这棵,她问:“那件作品叫什么名字?”

    秦杉答道:“《故乡的夏》。”

    秦杉一说,乐有薇就对上号了,她依稀记得,那幅画的成交价突破了一千万人民币:“我好像在公园也见过朴树。”

    秦杉说:“它是园林绿化的首选树种之一。”

    植物在建筑方面应用广泛,但秦杉了解得更深,乐有薇问:“难不成你还辅修了植物学?”

    秦杉说没有,但学校有座种植园,他经常去看。乐有薇就顺口问他读的是哪所大学,秦杉说是康奈尔大学,以他的经验,很多人都说没听过,他刚想介绍学校风景好,有山有湖,乐有薇就激动地说:“啊,我知道!”

    很出名吗?秦杉想,人们好像更知道哈佛、麻省理工、哥大和斯坦福之类,不过乐有薇喜形于色,他很高兴:“你知道它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高兴。他很喜欢他的大学。

    乐有薇说:“当然知道!《红楼梦》甲戌本原先就在你们大学图书馆。”

    乐有薇知道的理由跟她所从事的行业有关,秦杉说:“你很喜欢你的行业。”

    乐有薇笑得轻快:“让我有钱赚,还能见识到很多好宝贝,是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的行业啊。”

    乐有薇和田姐约在江集村口碰头,一路闲聊着,江集到了。村人见到两人同行,寒暄道:“女朋友要走啦?这么漂亮啊。”

    乐有薇笑看秦杉如何回答,秦杉脸颊微红,没有回答。

    既然她不是因为被孩子们错认成女朋友而生气,这回他竟不否认了。乐有薇心下好笑,眼角勾着坏:“你跟人都是怎么说起我的,喂吗?”

    秦杉窘住:“不是。”

    乐有薇笑得玩味:“乐小姐吗?抱都抱过了,就不能熟一点吗?”

    那天把她抱出办公室,算抱吗?那是非常时刻,顾不上别的。不过……喊乐小姐好像是有些生疏,秦杉说:“那,以后喊你小薇吧。”

    乐有薇稀奇了:“你倒挺干脆。”

    孩子们上学要经过一段很险陡的山路,昨晚发生了山体塌方事故,他们今天停课,都在不远处玩耍。秦杉看过去:“小志,小超,小松,小珍,小燕。”他转头看乐有薇,眼睛很明亮,“你是小薇。”

    上一个喊乐有薇“小薇”的,是初恋少年卫峰。后来他去了斯坦福大学,学细胞生物。

    分手后,彼此再无联络,此生也许不会再见面。可是望着秦杉的眼睛,乐有薇得承认,她总是本能地去亲近这一类人,干净善良,像诗歌一样简单。

    田姐把车停在路口,打开后备厢,接过秦杉手中的东西,帮乐有薇放进去。孩子们都跑上前,闹哄哄地喊着“姐姐再见”,乐有薇摸摸江丽珍的头:“小珍再见。”再抬起手,摸一摸秦杉的头:“小杉,再见。”

    小薇的声音轻如蝴蝶的翅膀,一掠而过,秦杉低头看着她,轻声说:“小薇,下次见。”

    汽车消失在视野里,秦杉回村,走到朴树跟前,站了一阵,走到泡桐树跟前,又站了一阵。

    那根被截断的枝杈截面平整,像它脚下的池塘,平静无波。秦杉无端瞧不顺眼,拾起一块平滑的鹅卵石,半蹲下来,身体向后倾斜,食指拨下鹅卵石,抛了出去。

    鹅卵石在水面上跳跃了七八下,沉入水底。秦杉左顾右盼,捡了一堆鹅卵石,一次次抽打这一池无辜的水,终至意兴索然,回善思堂投入工作。

    回云州的车上,乐有薇打开网页,先看公司和同行业各大拍卖公司的春拍新闻,再看工作群。公司的拍卖业务群里,有一条资讯让她意外:明天下午两点,凌云将会主槌一场主题为“传灯者”的名人私家旧藏拍卖会。

    凌云这场拍卖会不在春拍的日程安排里,乐有薇询问姚佳宁,才知道凌云是突然上报的拍卖计划,万琴帮她临时加塞,排在夏至主槌的中国古代书画拍卖前面。

    姚佳宁发来名人的资料。他叫王翰成,任云州市中医院院长二十余年,在云州本地小有名气,退休后开诊所坐堂,今年初春去世。子孙后代出让王翰成的私家旧藏不奇怪,但姚佳宁尚未打听到这些物品仓促上拍的原因。

    在乐有薇的从业生涯里,藏家去世后,后人无论经济状况如何,几乎都不会保留父辈祖辈的藏品,她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传灯”是佛教用语,意即佛法能像明灯一样照亮世界,指引迷途。王翰成的藏品以佛像和佛偈书法居多,凌云把拍卖会定名为“传灯者”,乐有薇暗赞一声贴切,手指在平板电脑上一页一页划过,目光一顿。

    屏幕上,赫然是一尊自在观音像,菩萨右腿曲蹲,左脚轻踏荷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图片下方的文字描述是“清代乾隆年制、金丝楠木”等信息。

    在善思堂参观时,秦杉说过,江家的金丝楠木自在观音是乾隆年间之物,毁于大火,他大致描述过特征,听起来跟眼前这尊造像很像,乐有薇把图片发给江天:“像善思堂的东西吗?”

    江天发来语音:“你知道我没去过那里,我晚上问问我爷爷吧,现在纽约时间是半夜。”

    乐有薇没空从头解释,给秦杉打去电话:“小杉,江爷爷画过善思堂自在观音像吗?”

    江爷爷没画过那件观音像,但画过印象中的善思堂格局,连同他幼时最珍贵的照片扫描件,都提供给秦杉了。乐有薇听罢秦杉的具体描述,判断跟凌云这件拍品的相似度极高,但她得最终确认:“能发给我看看吗?”

    “等我出去上网。”秦杉带上笔记本电脑,开车出村。省道边上那家加油站有网络,他把所有关于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的图片都发给乐有薇。

    若不是江家的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被大火烧毁,乐有薇简直疑心是辗转中被卖去了王家。她给秦杉发去几个谢谢,秦杉问她怎么了,她没回复,忙着找江天。

    江天乐坏了:“我爷爷的满月照是以它为背景拍的?那我得买下来。”

    乐有薇心里不太信得过他:“先去看看货吧。”

    下午三点,田姐绕路,把车开到今生珠宝旗舰店门前,江天蹿上车,跟乐有薇一起去看“传灯者”预展,它五点就要撤展了。

    田姐替乐有薇着急:“你不是说,赶回来看四点的拍卖会吗?先去看展览,还赶得上拍卖会吗?”

    乐有薇说:“算了,不去了。”

    叶之南昨天在电话里说得很明白,他在前往黄山的路上,这用意再明显不过。乐有薇听着雨声,烦乱至极:“等雨停了,我就回来。”

    叶之南的迫切,使她想逃,她很感谢那场雨。可是陶瓷拍卖会后,叶之南必然又会找她,而且一定不给她再躲闪的机会,然而,答应他或拒绝他,都会打破她现有的生活局面。

    自幼流离失所,乐有薇从来只求安稳富足,不想让生活失控,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给了她借口。能逃一会儿是一会儿,再给自己一点时间,一定能想出应对之策。

    郑好连发了几条信息:“你到哪儿了?得快点,别迟到了。”

    乐有薇回复:“我去不了,别等我。”

    郑好打来电话:“为什么,你没缺席过叶师兄任何一场拍卖会!”

    乐有薇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不赶巧。花篮送到了吗?那就行了,我礼数到了。”

    郑好还想说什么,乐有薇按了电话。江天坐在她旁边看相机里的照片,看完那一箱箱紫檀残件图片,点回去看紫檀八仙桌:“秦不给,你就算了?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不像你的风格。”

    乐有薇把秦杉讲的话学给江天听,如果一个家连桌子都被弄走了,是有祸事了。江天笑骂:“好哇,他在骂我是败家子。”

    乐有薇哄他几句:“那几箱子残件还填不饱你?做成手串,够你把所有大客户都送个遍。”

    江天且笑且叹,秦杉每次回美国,都会跑拍卖会和古董店,满头大汗地搬回一些“破烂”,废铜烂铁破瓦片杂七杂八的,江天懒得多看一眼。可等他来到中国才发现,老男人居然热爱把玩手串和核桃,堪称社交场上的硬通货。

    歧园隔壁是明代寺院秀隐寺,门外是香火一条街,拐过去有家素食馆,院子很大。凌云把预展场所定在此处,参观的人很多,她讲得口干舌燥,看看表,得往云豪酒店赶了。

    下午四点整,是叶之南主槌的陶瓷拍卖会,他当年没选拔凌云为助手,凌云气恼,但叶之南在专业上很值得学习,她不想错过。

    刚走到院外,乐有薇和江天迎面赶来,凌云一愕,乐有薇竟然不去看叶之南的拍卖会?

    乐有薇打个招呼:“凌云,自在观音像在哪边?”

    凌云指了指:“那边。”

    乐有薇为江天和凌云互相介绍,凌云认出江天是和沈志杰竞争白玉双鱼佩之人,她很纳闷乐有薇竟会给她介绍客户,乐有薇问:“是这几天征集到的吗?”

    凌云点头,但不打算跟乐有薇多说。能得到王翰成旧藏,于她当真是意外之喜。那日,她去答谢拍下杜老头那件玉跪人的买家,学着像乐有薇一样,关注对方及家人的喜好和需求,拎去一箱乐高玩具。

    买家姓周,有个六岁大的儿子,对乐高玩具爱不释手。凌云耐着性子陪他玩耍,正待告辞,周先生却邀请她同往王家。

    周先生患过很严重的肾病,王浩轩大夫妙手回春,治好了他。周先生登门答谢,当时王大夫的妹妹正在三哥家中做客,经她引荐,周先生的传媒公司和她所在单位达成战略合作。

    前前后后都是恩,周先生拍下玉跪人,是为了赠给王浩轩。凌云是专业人士,能帮他仔细讲讲玉跪人的好。

    在王家,凌云见着了种类丰富的藏品。王浩轩说亡父信佛,但自己兄妹几个对古玩兴趣都不大,下一代都在国外定居,更没继承祖辈的爱好,他委托凌云帮忙拍卖父亲的遗物,佛缘广结天下人。

    王浩轩刚退休,即将赴美和儿女团聚,他行程在即,要求凌云尽快筹办拍卖会。凌云找万琴协商,万琴认为不如沾沾春拍的光,趁热打铁。

    有万琴帮忙,凌云一路绿灯,连拍卖场地都是捡现成的,就在明天夏至主槌的中国古代书画专场之前,这场是公司年度春拍的压轴场次。有些竞买者和观众习惯提前到场,“传灯者”能帮着暖暖场。

    凌云征得的这尊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和江家老照片上的祖传之物非常相似,从底部款识来看,出自同一工匠之手,江天拍胸脯:“买主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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