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贝拉住在云州北边的别墅区,庭院很开阔。乐有薇远远看到她正在木香花下招待客人。
午后晴朗,那人逆光坐于木桌前,看不清面容,他的手边放着一只锦盒,里面装的十有八九是白玉双鱼佩。乐有薇快步走去,陈贝拉闻声回头:“这么快?”
乐有薇笑:“不快不行啊,你的玉佩不到,我都没法做拍卖图录。有些客户搞投资,只买图录封面那件。”
拍卖图录是为拍卖会制作的广告图册,包含一场拍卖会全部的拍品信息,图文并茂地展示各件拍品的优势特点,拍卖公司用它招揽买家。现在乐有薇的拍卖封面拍品迟迟定不下来,团队成员都很急。
4月暮春,木香盛花期已过。客人白衬衫,黑发,面前一杯清茶,正在看锦盒里的白玉双鱼佩。陈贝拉问:“果汁还是咖啡?”
乐有薇问:“这位是……”
陈贝拉说:“秦先生是老康客户介绍来的。”
乐有薇笑吟吟:“秦先生,幸会,我是贝斯特的乐有薇。”
秦杉抬头看她,眼睛仿若星辰一样,那么清澈,他微笑道:“乐小姐,你好。”然后又低头去看白玉双鱼佩。陈贝拉见乐有薇愣怔,打圆场道:“秦先生话少。”
乐有薇回过神,古玩圈评价一件物件是“开门货”,指的是显而易见的真东西,但眼前人仿佛赋予了“开门”另一种含义——当你打开门,阳光涌进,亮堂堂一片。
乐有薇笑问:“我说过,这件玉佩是大开门,贝拉你还记得吗?”
陈贝拉说:“记得!你说开门是一目了然。”
秦杉似白瓷,清清朗朗,乐有薇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对,开门见山,开门见喜。”
陈贝拉笑了:“秦先生,乐小姐是拍卖行的专家,她为我这件玉佩来过很多次,都觉得是好东西,错不了。”
乐有薇顿时明白,自己被陈贝拉当成抬价的砝码了。秦杉把手边的文件袋推给陈贝拉:“合同你签了字就转账。”
陈贝拉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有薇,你看……”
乐有薇有数了,秦杉不是同行,而是买家。她问:“秦先生是买来收藏,还是投资?”
“收藏。”他还是那副平静的神色、平静的语气。
拍卖场上豪客云集,有人是以藏养藏,送出旧爱,收入新欢;有人是在投资,一升值就散出流通;还有人则是纯粹的藏家,只纳不吐,乐有薇揣测秦杉是最后这种。
陈贝拉见两人争夺,更是开心。院外响起卡车声,她望过去:“呀,我订的案子到了。”
乐有薇说:“上次你说要买个案子,给你父母供佛用,就是它吗?”
陈贝拉美滋滋:“是呀,我爸说了,老红木好,我小时候,他攒了一年的工资,买了红木沙发和茶几,到现在还舍不得淘汰。”
卡车后座上有两个男人,年长的那位跳下车,跟车上的年轻人配合着,把大案往下搬。陈贝拉往那边走:“哎呀,别磕着了。”
秦杉看了一眼:“那东西不真。”
陈贝拉一惊:“怎么会?老板是我大学老师的侄儿,他经营老红木家具很多年了。”
乐有薇惊讶,隔了几十步之远,他竟能鉴定出真假?
秦杉再次说:“不真。”
陈贝拉急了:“为什么?你怎么发现的?”
秦杉回答得很简单:“两个人抬不动。”
陈贝拉困惑,乐有薇一咂摸,会意了:“老红木结构细密,坚硬沉重,要真是老红木,那么大一张,得三四个人抬,他俩抬得太轻巧了。”
陈贝拉跳脚:“老康找人看过,都说是真红木啊!他们还刮了一点呢。”
乐有薇想了想:“说不定只有外面那一层皮子是红木,剩下的都是柴木。”
陈贝拉怒气冲冲地过去了,乐有薇本想跟去,侧头一望,发现秦杉正在看她,手指轻微抚过白玉双鱼佩上那处沁色。她坐下来:“你是真喜欢它。”
秦杉说:“嗯。”
乐有薇试探:“一眼就发现问题了,是经验取胜,你收藏了不少家具吧?”
秦杉摇头,乐有薇再问:“你是搞鉴定的吗?”
“不是。”秦杉停了一下,说,“做建筑。”
乐有薇和夏至相熟,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夏至性子清冷,但秦杉并不冷漠,只是在等她讲话,那样子竟有几分青涩的少年气质,还来不及学会人情练达。她迅速做出决定,要跟秦杉争夺这件白玉双鱼佩。
乐有薇关注白玉双鱼佩,源于幼年时她爸爸的心头憾事。爸爸看中一件双鱼佩,价格偏高,稍一犹豫,就被旁人收走,不然送给妈妈当生日礼物再好不过。
多年以来,乐有薇总会留意各种双鱼佩,但只是看看,没有强烈的收藏意愿。这件白玉双鱼佩也是,她喜欢,却只限于喜欢。陈贝拉选择卖给秦杉,她并不会真的抓瞎,叶之南教过她,不要让自己处于太被动的局面,她永远都会预留备用方案。
但是现在,这件白玉双鱼佩,乐有薇要定了。首先,它是帝王之物,能为她在拍卖场的处子秀博到最大的噱头;其次,从谈吐和气质来看,秦杉出身差不了,家里不会没好东西。在这行几年,乐有薇多少练就了一点鉴人的眼力,她想通过白玉双鱼佩,顺理成章地结识秦杉。
陈贝拉带着怒意回来,她把乐有薇的话学给对方听,对方没有辩驳,只说既然有质疑,那就先拖回去,请她再自己和老板交涉。
卡车心虚地开走了,陈贝拉对秦杉道谢。乐有薇心下透亮,秦杉的出价一定比贝斯特给出的估价要高,而且是即时支付,所以陈贝拉倾向于他。
眼下,秦杉一句提醒就避免陈贝拉被人坑,白玉双鱼佩是他的了。乐有薇仍想再争取争取:“拍卖场上,成交价高出估价几倍,是常有的事。”
陈贝拉婉拒:“我知道你们贝斯特很有诚意,但是秦先生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不想他回去不好交差。”
乐有薇一愣,也就是说,秦杉是验货人,买主另有其人。但这行吃的是眼力饭,行的是规矩事,她不能绕过陈贝拉私自接触买家。
当务之急,是让陈贝拉暂缓签合同,可陈贝拉说她没时间再考虑了。秦杉代表“今生珠宝”的老板江天来签约。今生珠宝专营珠宝、玉石、金饰,旗舰店于明天开业,江天想把它当成一张“皇族尊享”的宣传牌打出去。
文件袋里是江天的购买合同,乐有薇瞥了两眼,悄悄给陈贝拉发了一条信息。陈贝拉看完,不动声色。
乐有薇告辞,陈贝拉起身送她,秦杉也跟着站起来。乐有薇眉梢一挑,笑得意味深长:“秦先生,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我叫乐有薇,音乐的乐,蔷薇的薇,你呢?”
“秦杉。”
“哪个字?”
“杉树的杉。”
常绿或落叶乔木,高高直直,洁白端正,乐有薇笑着说:“杉木,造船很好。”
秦杉也笑了,乐有薇挥手离开。秦杉,她记住了。
陈贝拉又给秦杉倒了杯茶,乐有薇刚才让她别急着卖,最好先签租赁合同,等明天今生珠宝把白玉双鱼佩的名头打出去了,贝斯特的估价也会上来,这两天就能给她准信。
价高者得,何乐不为?陈贝拉说:“这东西是我老公买的,合同让他签吧,他出差后天就回来了。”
秦杉为难地看她:“明天就开业了。”
陈贝拉娇笑:“我老公的东西,我签字卖了,他生气要吵架的呀,你能帮我吵吗?”
秦杉更为难,陈贝拉对他笑得很轻柔:“要么这样,我先租给你,把开业典礼应付过去。我体谅你,你也体谅我,好不好?”
秦杉说:“我想想。”
车还没开出别墅区,乐有薇就收到陈贝拉的反馈了。话少的人事多,主意正,陈贝拉搞不定秦杉,乐有薇当机立断,启动第二方案。
车停在路边,乐有薇拨打杜老头的电话。她刚和贝斯特签工作合同那年,杜老头就来问过她:“我手上有件好宝贝,来询个价。”
前台带杜老头去找乐有薇,当天下午,在杜家,乐有薇见着了大大小小的玉器。大半不值钱,但那件玉跪人镇纸是清代嘉庆皇帝的御用品,白玉被雕刻成下跪的人形,姿态活灵活现,确实是好东西。
杜老头爱玉,年轻时在古玩店看上玉跪人,倾尽所有,还找几个同事借了钱,藏了几十年,他说了:“玉跪人,遇贵人,我还没遇到过贵人呢,怎么能卖了?”
但杜老头那语气分明不把话说死,乐有薇心里有底了。他不是不卖,而是小门小户好不容易有件好东西,患得患失,这很常见。
你有好货,我有耐心,乐有薇前后磨了他三年多。上上个月,杜老头的儿媳妇要生二胎,乐有薇翻了一大堆孕产知识,跑了好几家妇幼医院和家政公司,考察了十几个月嫂,终于给他们敲定到满意的。
杜老头抱着大胖孙子,喜不自胜:“没白供着它,总算把贵人带给我了。”
电话通了,乐有薇问:“杜伯伯,您哪天有空,我想拜访您。”
杜老头说:“接了圆圆放学,我就在家了,你四点半到吧。”
杜家住在老旧的小区,乐有薇把车停在附近的超市,在熟食区挑了一只烧鸭,又去买了一坛黄酒,杜老头习惯咪点老酒。
小区大门口有家糕饼屋,新出炉的桃酥很香,杜老头的孙女圆圆爱吃。乐有薇拎着几种食物敲门,一抬头,却看见凌云。
杜老头送着凌云,问:“你们一个单位的,互相认识吧?”
乐有薇明白了,杜老头是故意让两人碰面,造成抢手局面,才好抬价。凌云的脸色不大好看,乐有薇知道凌云同样没料到:“我和凌云一起实习,又一起留在贝斯特。”
杜老头笑眯眯:“缘分啊,小凌,慢走啊!”
乐有薇笑脸迎人,凌云没理会,冲杜老头说声再见,出了门。乐有薇被杜老头迎进客厅。他老伴拿走乐有薇带来的东西:“每次上门都带礼物,这哪好意思?”
乐有薇从包里掏出一摞资料,杜老头一边看,她一边讲解:玉跪人这种等级和品相的玉器,近五年在拍卖场上的估价和成交价是多少,以及众目标客户的意向价又是多少,如果杜老头签订委托拍卖协议,她将如何为它进行预热宣传,具体到哪些网站、哪些报刊,都让杜老头心中有数。
工作越细致,越能博得客户信赖,杜老头说出转让的目的,物价飞涨,他总想着,越捂着,就越有升值空间,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玉跪人再怎么升值,仍不及房价涨得快,他得替大胖孙子想想,尽早准备重点学区房,于是乐呵呵地说:“房子早买早好,进了重点小学,将来才有希望上重点大学,你说是不是?”
杜家三代住的二居室很简陋,客厅那边用布帘子隔开,是杜老头孙女圆圆的床。此刻圆圆正趴在床前的小书桌前做作业,乐有薇说:“是早买早好。”
杜老头说:“我这块玉,是你这次拍卖最值钱的物件吧?”
乐有薇给他看白玉双鱼佩的图片:“我还在谈这个,如果拿下来,它会是我拍卖图录的封面。”
杜老头常跑拍卖会,知道拍卖图录封面拍品相当于标王,不悦地问:“它尺寸小,品相我看也一般,为什么比我的贵?”
贵当然有许多原因,乐有薇不瞒杜老头,若拿下白玉双鱼佩,玉跪人就只能排到第二位了,但杜老头不必担心会被抢走风头,白玉双鱼佩成交价高,会拉动整场拍卖价格,玉跪人将会是最直接的受益者,水涨船高嘛。
入行以来,乐有薇见过无数客户,刘亚成出入前呼后拥,以自我为中心,不喜被忤逆,话得顺着他说;对杜老头就不同了,得让他相信,你能为他带来钱财。
乐有薇对杜老头交了底,杜老头对她的信任又多了三分,但抉择不下:“等我儿子下班回家,我们再商量商量。”
乐有薇应了:“不过得快点,我得多留点时间做预展。宣传越充分,价格就越能抬上去,您希望它卖得贵,我也一样。”
杜老头点头:“你比小凌说话实在。”
乐有薇没打算问,但杜老头自己说开来。凌云的父亲凌越海是云州有名的商人,他名下的万河建设集团是国家特级资质企业,公司施工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获得行业奖项无数。几年前,省里一位厅长因严重违纪被查,拔出萝卜带出泥,凌越海被查出存在行贿行为,一并进去了。
万河建设当时正在承建一座跨江大桥,凌越海出事,集团人心惶惶,工程意外出了重大事故,工人死伤好几个,凌越海数罪并罚,被判处了十几年有期徒刑,凌家从此没落。
杜老头的儿子是凌越海公司的司机,杜老头说自己是看着凌云长大的,那女孩很开朗,到哪里都成群结伴,如今却变了样。他说:“我劝过她,不能还和以前一样眼高于顶,要学着结交朋友,在社会上也多个助力。”
做这一行,清高孤僻会很麻烦,夏至那种天赋惊人的除外。凌云的际遇让乐有薇为之一叹,难怪凌云总是紧绷着情绪。她承认凌云可怜,但活在这世上,谁不可怜?该争取的,她不放手:“杜伯伯,时间不等人,您和家里人尽快决定,尽量在明天之内答复我好吗?我拿不拿得下白玉双鱼佩,都会在第一时间跟您通气。”
杜老头留乐有薇吃晚饭,乐有薇谢绝了,跟圆圆分享了一块桃酥,又喝了半杯热茶,道了别。
乐有薇其实更喜欢跟以投资为主的藏家打交道,只要估价大致满足他们的期待,一般都能拿下。杜老头这种,多半是碰到事了不得不卖掉家当,人间的悲苦离散,她因此见识了很多。
杜老头的老伴关了门问:“有薇还有块玉佩比着,给小凌,就是头一份了,你还考虑什么?”
杜老头笑哈哈:“你懂什么?她们鉴的是宝,我识的是人。凌家败了,但势不倒,你看小凌,到现在架子还端得足。玉跪人交给她,她能给你吆喝出高价吗?要给就给有薇,她看着就喜庆。”
老伴奇道:“那你还让小凌一趟趟来?”
杜老头笑得志得意满:“以前可都是我们求着她家,凌越海要是看到他女儿这样……”
凌云坐在小区的石桌前抽烟,城市的晚高峰已来临,她想把时间挨过去。
他们在聊什么呢,乐有薇凭什么跑来抢她的客户?
乐有薇背着包走出单元楼,看到凌云望过来。凌云冷着一张脸,是特意等她,想兴师问罪吗?可这不是她的问题,相识几年,杜老头从未透露过凌云也盯着玉跪人。
前面有一张休闲凳,乐有薇忍着一阵阵的头疼,加快脚步。在糕饼屋买桃酥的时候,她就感到不舒服,在杜家喝了几杯热茶才缓解了些。这会儿出门,疼痛感又涌上来了,起先她以为是胆囊炎犯了,但多走几步,更不对劲了。
除了头疼,浑身也乏力,可能是感冒了,也可能是这几天推敲预展方案太操心,她睡得不好。左腿忽然发麻,乐有薇干脆站住了。
四目相望,凌云以为乐有薇在等她过去,恼得摁灭了烟。乐有薇眼前发虚,头疼得快裂开,试着走两步,左腿却还是麻木的。突然,她小腿一弯,整个人向前一蹿,摔倒在地。
凌云呆住了,杜老头的玉对她这么重要?被拒绝了,她就被打击成这样?
但乐有薇垂着头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动也不动,她感觉不对劲,跑过去:“你怎么了?”
乐有薇没回答,依然垂着头。凌云蹲下来看她,只能瞧见她脸色发白,她托起乐有薇的下巴一看,发现乐有薇双眼紧闭,神色痛苦,她喊道:“有薇,有薇!”
乐有薇依然没有回答。凌云不敢晃动她,就地而坐,让她靠着自己,免得再摔了。有路人经过,对她们指指点点,凌云有点发窘,扭头看乐有薇——乐有薇躬身跪着,可不正像杜家那件玉跪人?
实习时,乐有薇说过想扬名立万赚大钱,可是此时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狼狈地跪在地上。凌云笑一笑,扬名立万赚大钱,很多人都这么想,但他们不会说出来。
正想拨打120,乐有薇缓过来了,睁眼问:“很久吗?”
凌云瞧着她:“一两分钟,你刚才好像晕了,胆囊炎又犯了?”
乐有薇有胆囊炎,吃东西很注意,实习时凌云就知道。乐有薇下意识地抓住包带子:“是头疼。”
凌云扶着她的肩起身:“会不会是低血糖,包里有糖吗?”
“有巧克力。”乐有薇接过凌云伸来的手,缓慢地站起,走到石桌边坐下,摸出保温杯,喝了几口水,“凌云,谢谢你。”
凌云问:“你开车来的吗?去医院看看吧。”
乐有薇摇头:“打车来的。这个小区太老了,车位少,这几年买车的人多,更不好停车了。”
乐有薇升为拍卖师后,公司给她配了车,她是开车来的,但她是想让凌云知道,她认识杜老头有年头了,不是突然蹿出来跟凌云抢客户。
凌云将脸扭向一边:“我叫车送你回去。”
凌云心思重,对她,话就得说得七弯八绕。乐有薇见她听懂了,说:“最近压力大,脑子有点晕,现在没事了。”
凌云一呆,原来她也不好过,虚弱起来比自己还严重。乐有薇心知这话安慰到她了:“我和郑好约在旁边吃云南菜,你也一起吗?”
是问句,并不是实打实的邀请,凌云说:“我妈烧了菜,先走了。”
乐有薇目送凌云离开。按杜老头的说法,少年时的凌云活泼娇纵,身后跟着一大群任打任骂、时刻讨好她的追随者,如今却连背影都透着寥落。
菌菇汤喝到第二碗,乐有薇的难受劲压下去了,发小郑好姗姗来迟。郑好在一家杂志社上班,两年没涨薪水了,乐有薇和她约定过,只要她在贝斯特做出一点名堂,就让郑好跳槽帮她。
郑好一坐下来就问:“脸好白,胆囊炎犯了?”
乐有薇不想让她担心:“没睡好,今晚要早点睡。”
郑好吃着汤,乐有薇继续拨打陈贝拉的电话,这次接通了。陈贝拉是时尚博主,晚上有个品牌庆典活动,晚宴结束还有派对,半夜才散。乐有薇跟她约在第二天上午十点见面,今生珠宝品牌的开业典礼是下午,她还想再争取一把。
郑好侧目:“杜老头没戏?”
不出意外,杜家应该会跟乐有薇签订委托拍卖合同,她的拍卖会至少会有一件重器在握,不愁了。白玉双鱼佩拿下与否,本不打紧,但是现在,乐有薇志在必得。她承了凌云的情,想把杜老头的玉跪人匀给她,如此一来,两人的拍卖会都有重器,皆大欢喜。
服务员开始上菜,郑好喝汤,乐有薇浏览网页。Dobel,珠宝品牌,创立于美国纽约,经过多年励精图治,Dobel在南非开办钻石琢磨厂,从单纯的黄金生意,转向高档宝石的设计、研发及销售,在欧美有八百多家门店。
半年前,Dobel正式进军中国市场,创立子品牌“今生珠宝”。今生珠宝在中国的第一家旗舰店,开设在云州城东的华夏广场,将于4月24日,即明天正式开业。
乐有薇对着Dobel官网打响指,实力不俗,得建立合作关系,以便将来拍卖它的宝石,秦杉就是她跟今生珠宝的老板江天搭上关系的通道。
郑好吃饱喝足:“又看上好货啦?”
乐有薇说起在陈贝拉家认识了秦杉。她难得这么夸人,郑好很高兴:“白玉双鱼佩被他们买走无所谓,人你得拿下。”
“财色兼收不行吗?”乐有薇做事喜欢追求两全其美,拿下秦杉是句玩笑话,但白玉双鱼佩她非要不可。只是,她跟陈贝拉熟不起来,磨了这么久,陈贝拉都没松口。秦杉也不好说话,他背后那位未曾谋面的江天,又会是什么样的?
凌云回到家,发现母亲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开着,是一部聒噪的家庭剧。父亲入狱后,母亲丧失了社交兴趣,天天在家看电视,烧几道小菜都心不在焉,倒进半瓶油。
凌云晚上从不吃母亲烧的饭菜,但母亲自己浑然不觉,不出两年,身材就走了样。
凌云买回器材,押着母亲健身,母亲束之高阁:“你在台上要保持形象,我怕什么。”
凌云说:“妈,一辈子还长,服气就完了。”
母亲不听,凌云躲进卫生间淋浴,流下眼泪。她为自己的无能难过,她没办法带母亲重新过上好日子,没有办法。
后来她就习惯不哭了,试着去找旧时唤过叔叔伯伯阿姨的人们。他们看着很友善,是长辈的样子,对客人介绍这位是凌越海的女儿,来找他们出手一件半件小玩意儿,末了却都说:“不值几个钱,不喜欢,就放着呗。拿出去卖,可就流落到别处了。”
但她也不是每回都碰壁。父亲从商三十余年,也有交情甚笃之人,颜敏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凌越海创业时的伙伴。凌云每次去了,颜敏都会拿出几件物事委托给她,凌云感激难言,颜敏叹道:“又倔又傲,会吃苦头啊。”
不这样,心里更苦。凌云总想,等到时来运转,她要答谢颜敏,可是直到颜敏病逝,她也没能时来运转。
洗漱完毕,凌云辗转到后半夜才睡着。傍晚离开杜家小区后,她去拜访过两个客户,都没谈下来,而且价值都不如玉跪人。但现在乐有薇跟她争夺玉跪人,她没了把握。乐有薇是主动出击的进攻式人格,不会轻易放弃。
这次若没有杜老头的玉跪人镇场,拍卖会就不够分量,很可能被取消,但想想乐有薇脚下踉跄、跪在地上的情形,凌云渐渐心平气和。
房子在一楼,很老旧,凌云的卧室只有六平方米,一床一桌一摞书。她仰头看天花板,霉斑密布,她笑了一下,心想,它们是我的星星。
心里压着事的人醒得早,凌云吃完早餐,走路去公司。她估摸着杜老头送完圆圆上学回来了,打去电话:“杜伯伯今天有空吗?”
杜老头说家庭会议还没开,还问:“你也不急着这一星期吧?我家就这件值钱货,得慎重点。”
昨天凌云在杜家说过很急,杜老头这态度很明显了。凌云的心沉落谷底,呆坐到上班时间。
洪经理得知凌云仍无重器,皱着眉,把一份表格往她面前推了推。
表格是一场拍卖会做下来的常规数据:成交量、成交额、佣金额、预展参观人次、竞买人数、增长率……凌云明白洪经理的意思,缺乏重器,还强行举办拍卖会,效果必然不佳,数据也难看,不如放弃这次,再积累积累。
可这次她征集到的物件,大多数都跟货主签订了期限,不上拍就要被收回去,凌云说:“您再给我两天时间。”
洪经理不置可否,凌云问:“有薇那边呢?”
洪经理说:“还在谈。”
是在跟杜老头谈吗?凌云回了家。父亲出事时,她身在英国,想辍学不读,母亲勒令她坚持,她现在不能为家里做什么,但是拿到世界名校毕业证,一定能为她以后带来一些什么。
凌云变卖了奢侈品,勉强熬过剩下的学年,回国时才知道,母亲为了给她一个栖身的家,卖掉所有值钱的行头,买下这处老房子。
凌云从衣柜里抓出饰品箱,她的东西也都卖了,只剩这条翡翠项链。十八岁生日时,父亲送给她这件成人礼,十八颗宝石错落有致,是雨滴的形状。哪怕在英国最艰难的日子里,凌云也没卖。
母亲拧开门进来,凌云藏之不及。母亲勃然大怒,骂她入错行,在拍卖公司蹉跎几年,一事无成,竟连仅剩的首饰都想拿出去。一定要抛头露面的话,不如去当售楼小姐,佣金高,再不济,找家大公司,给老板当秘书当助理,也容易见到有钱人,只要见着了,就有机会了。
母亲当年就是这样成功的,她是凌越海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十几岁。可是,人不是待价而沽的物品,凌云没忍住:“你以为我想当董事长助理就能当上?任何一行想要做到好位置,都不是只靠色相。”
母亲只信奉嫁给有钱人才能改变命运:“不靠色相,你连拍卖师都当不上。站在台前的,谁形象差?”
凌云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国人喜欢热闹,有了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翡翠项链就是她的梧桐树。拿到拍卖场,只是走个过场,只要它矗立在那里,人群就会蜂拥而至。
母亲冷哼:“混到这地步,还不肯面对现实吗?”
凌云爆发了:“不去钓男人,我就该死吗?”
凌云从卧室冲到门口玄关,取下挂钩上的包,手一抖,没拿住,里头的东西哗啦落了一地。凌云蹲下来捡,母亲捧着饰品箱,看着她崩溃失控,到底也没把翡翠项链递给她。
临出门时,凌云回了一下头:“把翡翠底价定得高到离谱,基本就会流拍了。你不放心的话,就报名参拍,举牌拍下不付款。退一万步说,就算被人拍走了,等他支付时,我找个借口,指出瑕疵一二三四处,对方也就放弃了。”
母亲不为所动:“有钱人比你想的多。”
凌云走了。回到人群里,她才想通母亲后半截话是什么:“有钱人不在乎价钱,也不在乎瑕疵,他们一掷千金,就为买个喜欢,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那样。”
凌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十九岁时的她,头发剪到极短,染成赤金色,飞车驰过伦敦的细雨,何曾想过有天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一晚上的时间,陈贝拉就变卦了。她说必须尊重她家老康的意见,准备上今生珠宝旗舰店签买卖合同,人家给的是实在价,改成租赁说不过去。
对方必定是许了陈贝拉额外的好处,乐有薇匆匆吃完早餐:“旗舰店旁边有家咖啡店,我们先碰头。”
乐有薇住得离华夏广场近些,比陈贝拉先到。今生珠宝旗舰店在咖啡店十来米开外,开业仪式下午才举行,但准备得差不多了。
乐有薇掏出手机,把陈贝拉的社交网页再看一遍。陈贝拉青春娇美,镜头感十足,是几家网店的模特,平时经常拍摄穿搭心得和购物分享类视频,很用心地经营时尚形象。
乐有薇看了两个较长的视频,陈贝拉到了:“有薇,我很过意不去,中午请你吃饭。”
乐有薇给她要了咖啡,直接问:“除了钱,他们还给你什么了?”
陈贝拉倒也爽快:“江总请我当品牌挚友,只要品牌做活动,都邀请我出席。”
今生珠宝是新品牌,所谓品牌挚友,头衔听着尚可,却没有实质意义,但陈贝拉只是个运营得一般的时尚博主,自然会当回事。不过,投其所好,乐有薇也会,她递过手机:“你想要这款包,对吧?”
陈贝拉郁闷:“断货很久了,代购都没办法。”
乐有薇说:“我认识法国总店的销售,以后你想要什么款式,他们都能给你留,有些款可能有内部折扣。”
陈贝拉惊呆了:“真的?”
高奢品牌维持“少数人的专享”形象,供不应求是常事。乐有薇和那位销售交好,说穿了也是资源互换。至于她是怎么办到的,跟她结交各路人马并无不同,拍卖行业做的是中间商生意,花心力的往往不在物,而在人。现在她也一样,欲求之,先予之。
乐有薇的条件对时尚博主更有吸引力,陈贝拉内心挣扎:“我不卖给他们,你真有办法把它的价钱抬上去吗?”
乐有薇悠然道:“我让今生珠宝以合同上的价钱拍走,可以吗?”
陈贝拉来劲了:“你要跟江总谈判?”
江天派来的女助理迎上,把两人带到位于广场顶楼的今生珠宝办公室。江天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乐有薇暗自惊讶,这位老板出乎意料的年轻,大学刚毕业的样子,笑容阳光灿烂,一口好白牙。
陈贝拉为两人做了介绍,江天说:“乐小姐,我的品牌开业迫在眉睫,我比你更需要它。”
乐有薇问:“江总打算怎么夸它?”
珠宝界值钱的物品多,论价钱,白玉双鱼佩不算高,但强调它是帝王之物,就显出贵重了。江天想以玉佩的出身为由头,抛出“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的概念,宣扬品牌的高端材质和亲民价格。乐有薇说:“要是我能为您提供更好的宣传方案呢?”
江天言谈举止很西化,中文倒说得很书面化:“愿闻其详。”
乐有薇笑:“江总以今生珠宝老板的身份将白玉双鱼佩拍下,宣布作为本季度的镇店之宝,我想,双管齐下起到的宣传效果,会比您今天在开业仪式上单一的展示更好。”
免费打知名度的事,新品牌多半求之不得。江天似有所动,吩咐女助理:“打电话,让秦过来。”
陈贝拉帮腔:“既给今生珠宝打了广告,也给拍卖会添了热度,这是双赢!”
江天开玩笑道:“要是被别人拍走了怎么办?”
乐有薇告诉他,她最近一直在向熟客和潜在买家推介白玉双鱼佩等几件精品,对他们的心理价位都摸过底,江天可以说是稳操胜券。
女助理问:“我们江总不会出价过高了吧?”
陈贝拉忙道:“有薇说了,会特地介绍今生珠宝,这可是在打广告啊,江总,你们不亏。”
乐有薇一笑:“江总做珠宝生意,自己也品玩珠宝玉器吗?”
江天说:“嘿,我还真有几件玉器,买给设计部参考的。是在美国古董店买的,可以拿去上拍吗?”
“求之不得。我在介绍时,会反复提到今生珠宝品牌。”乐有薇此言一出,陈贝拉明白,这事定了。
江天满意了,笑看陈贝拉:“合同上的数字,就是我的心理价位。放心,我不会反悔,权当向乐小姐卖个好。”
陈贝拉笑了:“江总大气。”
乐有薇和江天开始商议合作细节,今生珠宝主打婚饰启迪了她,宣传帝王之物,不如宣传为“帝后信物”,以情动人。
秦杉从门外走进来,陈贝拉打招呼:“秦先生。”
秦杉笑容平和:“陈小姐……乐小姐。”
江天挪了挪,秦杉坐下,江天说:“我是很倾向于跟贝斯特合作,但还得秦说了算。”
乐有薇略疑惑,江天拍拍秦杉的肩:“玉佩到手是他的,我只负责签字付款。”
陈贝拉说:“我还以为秦先生是奉命办事。”
江天道出原委,他爷爷对园林景观设计颇有心得,是美国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秦杉读的是建筑,时常向江爷爷请教,算得上是关门弟子。
江爷爷年轻时漂泊海外,跟同乡合伙创立Dobel品牌。他客居美国多年,难忘故国明月,委托秦杉回国替他修葺故乡的村落。
秦杉感念江爷爷多年教诲,执意不取酬劳,在皖南乡下一待就是两年。江爷爷很有歉意,托人几经打听,让江天购回白玉双鱼佩,赠给秦杉。
秦杉换了一件白衬衫,扣子光色亮泽,应该是某种贝类磨制而成。他靠着沙发,倾听江天说着关于他的事,手上拿着一张A4纸,下意识地折成纸飞机。
乐有薇暗自观察,秦杉在江天面前话也很少,如同袈裟僧,周身沉静,看来是心性如此。她好奇于秦杉性格的形成,就像好奇一件白玉,是如何在地下一点一点形成曼妙的沁色。
陈贝拉问:“江总,您爷爷以前见过我的玉佩吗?”
秦杉端详白玉双鱼佩时,眼神怅然,可见旧物如故人,乐有薇问:“是秦先生跟这件玉佩有渊源吧?”
秦杉静了一下:“它一度属于我母亲。”
江爷爷有心,说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秦杉这才接受了这份酬劳。江天拍拍他的肩:“明白了吧,这叫物归其主。乐小姐,秦要是不同意上拍,我就只能由着他了。”
江天是商人,即使白玉双鱼佩将归秦杉所有,他也要物尽其用了再说,明里是在尊重秦杉的意见,但何尝不是在以退为进?乐有薇看出来了,陈贝拉也看出来了:“秦先生,乐小姐掌握着拍卖槌,不会有闪失。”
秦杉不语,乐有薇眯起眼,为允恩师一诺,奔走万里,在乡下待了两年而分文不取,这样的人是讲品格的,那就用品格来压制他。她淡淡说道:“秦先生久居国外,可能不太清楚,国内这行的规矩是谁先询价,谁就有优先权。”
陈贝拉连忙说:“有薇去年就跟我老公预订了。”
秦杉将视线投向茶几上的锦盒,一脸担忧之色,乐有薇忽觉自己有些不是东西:“江总竞拍时最大的竞争对手,将是我的发小,我不会让您母亲的旧物旁落。”
秦杉抬头看向乐有薇。她诚恳地说:“这次是我第一次担任拍卖师,很想有件厉害的宝贝镇场子。”
江天笑:“最终,拍卖师的朋友不敌今生珠宝的财力,惜败于我。”
众人皆笑,乐有薇晃晃手机,对秦杉笑,眼中盈着光:“我会送上邀请函,请您届时亲临现场。”
她轻松的笑颜很有感染力,秦杉加了她。江天打开手机:“哎哎,还有我!”
秦杉的头像是一只电动小飞机,网名是本名,乐有薇则是“直挂云帆济沧海”,江天看了直乐。乐有薇也笑,总有客户说她的网名像老年人,江天却说:“很适合你。”
陈贝拉说:“威武霸气?”
江天笑道:“美人当然要兴风作浪。”
乐有薇简单地说:“我小时候向往大海。”
陈贝拉一颗心放下:“有薇,我跟你去贝斯特签合同。”
乐有薇对江天说:“江总,您挑出上拍玉器就通知我,我安排专家鉴定评估。”
江天应道:“今天晚一点就选出来。”
“这两天我会聘请明史专家组织学术交流和探讨活动,解读永乐帝后,相关文章也会在各大新媒体推出。”乐有薇对江天摆摆手,再看看秦杉,“改天见!”
两个女人的高跟鞋声笃笃,渐行渐远,江天意外:“我还以为你不会同意上拍。”
秦杉说:“她去年就找过货主。”
这家伙,果然被那女人的话套住了。江天说:“其实,你不同意的话,我也会说服你同意。”他说着,拿起茶几上的香槟,走到落地窗前,向楼下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