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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 上册 故人来 第一章 乔治伦《蒙马特女郎》

所属书籍: 华灯之上

    第一章乔治伦《蒙马特女郎》

    歧园的夏天,比别处来得早些。

    这大概是园中那一池白荷,总在5月初就盛放的缘故。白荷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21世纪初,云州市郊的宋墓里,考古队挖掘出一只陶罐,里面有两粒莲子,经省农科院专家培育,其中一粒得以萌发并开花,成了当时考古界一大盛事。

    这株白荷的归处,引起了广泛探讨,众多市民都认为应该移种到云州市植物园,供游客参观。最后,分管农林水的副市长拍了板,白荷落户歧园。

    歧园原本是宋代寺院,明末毁于战火。清代中期,一位盐商在原址修建成园,安置他偶遇的美人,并命名为歧园,取歧路花园之意。

    美人为商人诞下两子一女,长子成年后,变卖了歧园。后歧园数次转手,历经风雨变迁,日渐凋敝。1949年以后,云州政府将它列入文化遗产,请来修缮团队,进行整体改造。

    千年白荷,跟歧园一样,承载着历史,种植于庭前池中,可谓因缘际会,交相辉映。20世纪90年代,歧园面向公众开放,贝斯特拍卖公司自成立以来,每年春拍最重头的那场拍卖会预展,也一贯安排在此处。

    拍卖行业一年有两次盛会,按季节分为春拍和秋拍,但筹备繁复,周期长,说是春拍,往往会延续到初夏。

    5月6日,是贝斯特春拍“天涯共此时——乔治伦走入云州”预展第一天,《蒙马特女郎》是其中最热门的拍品,身价3亿元人民币,备受瞩目。

    上午11点,这幅稀世之作,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燃了。监控显示,前后不过15秒,《蒙马特女郎》就化为了灰烬。

    3亿元,15秒钟,没了。

    只有极少数参观者反应过来,拍下了短暂的画面。“烧钱”,所有看客都想到了这个词,也一致认为,这是一场炒作。

    烧掉一幅假画,换来惊人的传播量,贝斯特拍卖公司的目的达到了——整个云州,已无人不知贝斯特的名头。

    谁干的?为什么?现场人声鼎沸,乐有薇等一众实习生冲上前,协助安保人员疏散人群。按原计划,十天后,贝斯特第一副总兼首席拍卖师叶之南将担任拍卖师,把《蒙马特女郎》定向拍卖给省博物馆。

    歧园是云州的文化名片之一,时尚界也经常租借场地,在此举行品牌大秀和晚宴。这次预展,参观者里亮眼的很多,俊男美女云集,乐有薇挤过去找主管:“我想请假回公司。”

    为了这次春拍,叶之南的团队全员出动,都在歧园。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身边得有一些跑腿的人。参观者围着听讲解,主管脱不开身,挥挥手:“去吧。”

    凌云见乐有薇又在表现了,连忙说:“我也走!”

    主管让手下的实习生都撤了。众人挤到外头,纷纷刷新起网页。贝斯特拍卖公司官方网站已经发布了声明:已报警,警方正在调查,稍后会对公众作出解释。

    贝斯特拍卖公司为这次预展作品投了天价保险,保险公司和歧园方面先后保证,将尽全力配合警方调查。省、市公安局也表了态:密切严查,力争以最快速度破案,给社会各界一个交代。此言一出,大众便都疑心起来,真东西真没了?

    实习生们回公司时,高管们正和公关团队开会。公司门口停满了车,贵的挺多,有两辆是超跑,车主都是年轻女孩,一人娇俏,一人温婉。众实习生下车,身后轰鸣声疾至,嗬,又来一辆。

    三个女人都闻风而动,前来关怀叶之南,实习生们嬉笑不已。男人有才有貌有财,只占其中一样都不缺女人,何况叶之南样样都有。

    叶之南刚刚三十,面容俊朗,专业素养又高,私生活丰富多彩,难免的。

    众人回到办公室,乐有薇从阳台望下去,发现三辆跑车并排停着,场面壮观。后面来的那位正往大楼里走,另外两个女孩倚车笑谈,“白富美”们性格活泼的居多,胸襟看着挺广阔。

    当然,拍卖师的看家本领就是控制场面,几千人的拍卖场,叶之南都能做到宾客尽欢,女孩们能和睦共处,不稀奇。

    起先,实习生们看到叶之南的女伴,还找人打听,生怕下次见了喊不出名字,被她告小状,但主管说,脑容量就那么多,能记点专业东西吗?

    众人本以为是主管严厉,后来就懂了,记什么记,没准下个月叶之南的女伴就换了,不用记。

    有同事打探消息,回来说画框上安装了机关,是人为事故。警察调取了监控,不是参观者所为,问题出在内部,市场部经理带着策展团队主动接受调查去了。

    警察没打包票,但案子显然不难破,只是动机耐人寻味。乐有薇在纸上划拉出她猜想的几人,谁是得益者,谁就可能是肇事者,她把纸团一揉,扔进垃圾桶,收心整理资料。

    公司顶级陶瓷和书画拍卖会都由叶之南主槌,《蒙马特女郎》折了,他在月底的“中国宫廷御制瓷器精品”专场已不容有失。乐有薇师从于他,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按惯例,每年都会有两三名实习生能留在叶之南的团队,被当成拍卖师培养,余下的根据各自特长,充实到公司各部门。

    凌云环顾众人,发现乐有薇又在默背资料训练口才。她冷眼看着,她的目标是当上拍卖师,她知道乐有薇也一样。

    贝斯特总经理吴晓芸赶来公司,事发第一时间她就得知,预展上的《蒙马特女郎》是伪作,真迹躺在副总赵致远书房里。

    《蒙马特女郎》是赵致远征集到的,他是历史教授出身,还擅长书画,鉴定功底深厚,在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界声望很高,再大的收藏家也敬他三分。

    两年前,赵致远被叶之南聘请到贝斯特拍卖公司分管鉴定,他盯《蒙马特女郎》有些时日了,藏家家中生变,禁不住他磨,以五千万美金出让。

    乔治伦是艺术天才,作品在拍卖场上成绩惊人。《蒙马特女郎》开价不离谱,但这价钱一般人吃不下来,赵致远想到了省博物馆馆长,老友杨汉元。

    从20世纪20年代起,《蒙马特女郎》一直由藏家家族递藏,杨馆长认为,若能入藏本省博物馆,将是他退休前的一桩功德。赵致远把价格杀到3亿元人民币,杨馆长给省里打了请示报告。

    3亿元,令人咋舌,但杨馆长主持过大量文物修缮工作,德高望重,省里特批了这项专款。迎来艺术大师巨作,是云州之幸,是艺术爱好者之幸。

    杨馆长感激赵致远牵线,双方一合计,决定为《蒙马特女郎》举办一次定向拍卖会,一来彰显贝斯特拍卖公司的功劳,二来作品入藏省博的阵仗也更大些,喜获至宝,就该昭告天下。

    单幅作品不成规模,杨馆长动用人脉资源,借来二十七件乔治伦原作,涵盖版画、素描、手稿、雕刻等多种艺术形式,一起展出,为《蒙马特女郎》造势。

    云州是省城,随着拍卖会临近,贝斯特拍卖公司高管倾巢而出,登门拜访各级领导和名流显贵,面呈邀请函,绝大多数都应承准时出席。眼下预展突发这种状况,还落个糊弄上头之嫌,贝斯特怎么向方方面面交差?

    很多关系都是千方百计才搭上的,事情一出,又得从头再来了。吴晓芸焦头烂额地赶到公司时,高管会议已开了一阵。

    原藏家急需用钱,但省博物馆得一层层打报告,审批来得慢,贝斯特只能先行垫付费用购买下来,赵致远代表公司签了买卖合同。

    《蒙马特女郎》在拍卖会上移交给省博之后,款项才会到公司账户上,赵致远是经手人,行事谨慎,用伪作也能理解。

    但展出的画作是假的,公司的危机是真的:承认是伪作,公司信誉会大受影响,那一篇篇言之凿凿的学术论文和宣传稿件,都是一记记耳光,甩在自己脸上;想保全信誉,就只能咬牙承认,真品被烧毁了。

    吴晓芸问:“之南,怎么选?”

    第一时间亮出真诚,是最好的做法,叶之南脸色严峻:“向公众道歉。稀世之作实在珍贵,稳妥起见,才用了仿作,是不得已为之。”

    吴晓芸笑了,很好,她也这么想。承认是仿作,真品就能脱手了,认错就认错,承诺绝不再犯便是。

    副总薛明分管市场营销,马上说:“我反对。只有我们自己人才能理解这苦衷,大众才不通情达理,他们只会骂我们欺瞒。”

    吴晓芸笑道:“3个亿,不能砸手上了。认错吧。”

    叶之南对公关团队负责人说:“请立刻起草一份声明,回应态度和表达方式务必做到诚恳;法律和财务等环节也要对公众做出交代,要快。”

    负责人看向薛明,薛明正和保险公司交涉,低头说:“稍等一下。”

    歧园租金昂贵,安保力量不俗,但薛明很慎重,另外调派了一支安保队伍。公关宣传也是他亲力亲为抓的,打的就是真品这张牌:这是你此生最接近3亿元人民币的机会,等它进了博物馆,你将彻底失去亲手把玩它的可能。

    这话很冒犯,但冒犯是一种有效的大众传播手段。自燃事件,让更多人趋之若鹜。薛明和保险公司快速聊完,坚持己见:“之南,不用公开承认,杨馆长能判断出剩下的这幅才是真迹。”

    叶之南微微一笑:“博物馆不可能接受不明不白的藏品。”

    吴晓芸笑叹:“我的薛总啊,承认被烧毁的是假的,手上这幅就是真的,就能卖掉了。”

    薛明很想说,那我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怎么夸贝斯特?但眼前一唱一和的两个人,一个是总经理,一个是第一副总,他叹口气:“杨馆长不接受私下交易就不接受,乔治伦的爱好者太多了,我认识好几个人……”

    薛明没说完,自己就闭了嘴。有钱人,艺术是谈资,或投资,花了大钱,多半会在圈子里大肆昭彰,他在脑海里搜罗了一通,想不出现有客户谁肯接手,苦着脸不吭声了。

    赵致远拿着手机进来,笑容满面:“既不用认错,又能卖掉。”

    原藏家告诉赵致远,这数年来,一位犹太收藏家米纳尔曾经几次找他出让这幅画。

    米纳尔喜好艺术,还有怪癖,他建造了一间间密室,用来收藏他的艺术品。据悉,有很多所谓散佚的名画和珠宝,其实都在米纳尔的密室里,连妻儿都无缘一见。他每天换着密室睡觉,和艺术品相对,秘而不宣,从不请第二个人欣赏。

    米纳尔有自己的鉴定团队,他会很乐意收下赵致远手上的真品,而且以他的性格,根本懒得对公众多言:“真品在我这里。”

    薛明如遇大赦,对赵致远抱拳:“我就知道赵老师有办法。”

    轮到叶之南反对了:“我再去找杨馆长谈谈。”

    赵致远一怔:“之南?”

    叶之南拧起浓眉:“我和米纳尔有过一面之缘,他说过,会在临终之前,把毕生藏品一把火烧了,让它们殉葬。这样的藏家我们也都见过。”

    赵致远说:“我也舍不得被他毁了,但形势逼人啊。一旦我们承认预展用的是伪作,损伤的不是这一次的信誉,大家会想,伪作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上拍的就一定是真东西吗?这个口子一开,后果就严重了。”

    米纳尔有钱,随便他。吴晓芸催促:“老赵,你去联系那个米纳尔。”一旦找着买家了,这女人见风使舵比谁都快。

    叶之南起身:“我去拜访杨馆长,失陪。”

    《蒙马特女郎》本来有机会被大众看到,博物馆是它最好的归宿。即使它在一个个藏家、投资者手中流转,也好过落入米纳尔之手。

    薛明急了:“米纳尔愿意花钱买,他自己的钱,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叶之南只回答了两个字:“可惜。”

    吴晓芸看向叶之南。叶之南穿着正装,面容肃然,很有几分冷意。吴晓芸淡淡地说:“来的路上,我看了现场新闻。顾老头接受采访,指着那幅画,喜气洋洋地对记者夸了又夸,哪儿好哪儿好滔滔不绝,说了得有几千字。”

    叶之南站住了。顾德生是他的恩师,古书画鉴定大师,国宝级专家,入行时他跟着顾德生学书画赏析,是顾德生的关门弟子。

    《蒙马特女郎》引入中国,顾德生不顾身体抱恙,细致品鉴,和它共处了月余,还请教了诸多西洋画家,才字斟句酌地写下一篇治学严谨的文章。老人家压根没想过贝斯特会拿伪作展览,才会在现场对记者说那些话。

    未来还长,叶之南相信这次认错不足以毁掉贝斯特的声誉,他有信心找补回来,但恩师年事已高,当真要让他因为一次疏忽就颜面扫地吗?

    吴晓芸成竹在胸,但叶之南只停留了一瞬就径直出去了。薛明略有不安,对吴晓芸说:“你再劝劝之南吧。”

    吴晓芸瞪他:“为什么会自燃,去查。”

    薛明讪讪地走了:“我助理已经在公安局了。”

    吴晓芸转头对赵致远笑:“米纳尔肯买,还肯永不泄密,完美。”赵致远正笑,吴晓芸话锋一转,“下次预展再用假的,得提前向我和之南报备。”

    赵致远点头:“米纳尔当初就不肯掏3亿,这事一闹,他还会杀价,我去准备准备,犹太人不好对付。”

    分管副总们都走了,总监们也散了,吴晓芸独自在落地窗前站了站,订了一张飞往北京的机票。

    有人打听回来,据说1号会议室爆发过激烈的争吵,叶之南摔门而去。也有人说摔门的是吴晓芸,还有人说,吴晓芸蹲在地上,边哭边给人打电话。

    实习生们都笑了,上司越狼狈,群众就越喜闻乐见,不狼狈也要编排得活灵活现。但众人所熟知的叶之南,永远风度翩翩,笑如春风。至于总经理吴晓芸,她创办贝斯特十几年,经手的顶级珍宝何其之多,不可能为3亿元失态至此。

    吴晓芸将近四十,手下产业众多,贝斯特拍卖公司只是其中之一,因此她很少来公司。在乐有薇的印象里,吴晓芸无疑是个美妇人,一双妩媚的丹凤眼,似笑似嗔,让同为女性的乐有薇都看得心折,想也知道她年轻时该柔化过多少男人的心。

    又有人回来说叶之南可能真发脾气了,黑着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谁也不见,绯闻女友们都铩羽而归。

    同城卖家抱着一袋铁罐酒酿,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乐有薇迎上去。酒酿是故乡特产,很小众的牌子,回公司的车上,乐有薇在网上找到这家店,出了高价运费,让卖家开车送来。

    运费比货物贵,卖家不好意思,特意装进冷藏袋,还多放了几只冰袋。

    乐有薇一摸,手指冰得一颤,卖家说:“我冻在冰柜里的,这款就得喝带冰碴的。”

    乐有薇把酒酿分给众人,自己拿了一罐,太冰了,拿不住,随手塞进包里,走出办公室。凌云猜测她是去找叶之南。

    刚来实习没两天,凌云就看到乐有薇一趟趟往资料室跑,借来叶之南和另外几名资深拍卖师历年拍卖会的录像,对照着比画。等两人相熟了,凌云问:“想当拍卖师?”

    乐有薇很坦然:“是啊。”

    凌云问:“为什么?”

    乐有薇笑着说:“威风啊。拍卖会上,你再有钱,也得听我的。我发号施令,你们被我指挥得团团转,这样的职业可不多。”

    凌云大笑,自她家道中落,已许久没能笑得这么开心。父亲出事后,他的“朋友们”很客气,但对她和母亲的求告,他们是听不见的。她说:“这是职业目标,人生理想呢?”

    乐有薇头一扬,意气风发:“扬名立万赚大钱。”

    凌云心中一暖,乐有薇肯对她坦露野心,是把她当朋友了吧,她问:“真话?”

    乐有薇说:“这还能是假话?谁不想活得好。你想当拍卖师,又是为什么?”

    凌云迟疑了一下:“从小到大都爱出风头,报幕员、升旗手、领唱都是我,我就喜欢站在台前。”

    乐有薇看看凌云,凌云待人接物直愣愣的,还很善感,她想不出凌云在台上笑语可人的样子,笑道:“一定还当过主持人。”

    但凌云已然被这个眼神得罪了。乐有薇是不是在想,你还有风光的时候?父母的“朋友们”就是这么想的,她语气冷下来:“拍卖师跟主持人也没两样。”

    乐有薇蹙眉,怎么这么敏感?会很痛苦吧。敏感会放大痛苦。她不再多言,继续查阅资料。凌云咬着唇回到座位,她竟然以为还能交到朋友,她心里堵。

    公司的人传过乐有薇和叶之南的闲话,凌云和乐有薇要好的时候问过:“你不生气吗?”

    乐有薇眉一抬:“就当是特权。”

    凌云说:“他们说的可不好听。”

    乐有薇转头看她,眼睛很亮,像刀子似的,直着朝她戳来:“他们怎么看我,是他们的事,我为什么要照顾那些讨厌我的人的感受?”

    乐有薇身高一米七三,眉眼英气,不笑时很乖张,像个蛇蝎美人。凌云并不相信她真的不在意,摆个姿态罢了,但随后她就发现,“特权”一说并非说笑,乐有薇在一般人面前的确很狐假虎威,横行霸道。

    主管劝乐有薇收着点,乐有薇却说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世人怕浑人。当然,说话再疏狂,她懂得分场合,在客户和上司跟前,总能装成知书达礼的模样。

    大门紧闭,乐有薇在门上敲了两下,无人应声。她试着拧了拧把手,门没锁,叶之南坐在茶桌面前,抬眼看她。

    叶之南气压很低,但不是传闻中的“黑着脸”,他拿起一只茶杯,放到对座,乐有薇便走进去,掏出酒酿,搁在他手边。

    凌云靠在门边,看到乐有薇果然进了叶之南办公室。乐有薇生得明艳,叶之南虽然样貌出色,竟也不能免俗,别人都吃了闭门羹,乐有薇恃宠而骄,畅通无阻,她危机感更甚。

    叶之南给乐有薇倒了一杯茶,拉开酒酿拉环,慢慢喝起来。她有心,什么都记得住,跟他很像,偶然间谁说过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他想记,就能记住,但他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对乐有薇说过这种酒酿,他自己却是记不起了。

    乐有薇喝着茶,叶之南说出烦心事。就算贝斯特领导层集体向省博杨馆长致歉,请他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真品在此,依然会让公众存疑,谣言总比真理显得更可信。

    杨馆长退休在即,乐有薇回忆起来,他为人随和,口才也好,颇有些国学派儒商的风范。但如此一位名声高雅之士,余生将一再被人问起《蒙马特女郎》是真是假,恐怕恼得紧,多半不会接收了。她问:“是谁决定用伪作?”

    叶之南说:“歧园表示责任太大,不太愿意把场地租给薛明,赵致远跟他一起定下来的。”

    谁都不想担责,若有万无一失的办法,自然就用上了。另外二十七件展品加起来超过《蒙马特女郎》的价值,但别有用心者只会盯住最有噱头的。

    再去追究是谁自作主张,已经没有意义了。叶之南说:“赵老师有折中方案,米纳尔有意购买,但他肯定会杀价。”

    乐有薇想了想:“尤里斯·米纳尔,那个犹太藏家?”

    叶之南笑了:“你知道他?”

    乐有薇也笑了:“富可敌国,并且真心喜爱艺术的人,当今世上不是太多。”

    乐有薇博闻强识,侃侃而谈,叶之南意外:“做过研究?”

    乐有薇从包里取出平板电脑,在文件夹里找到“Minar”点开。米纳尔本人生平、家族成员信息,以及他所有有据可考的藏品,都被列成表格,价格、佣金、尺寸、艺术风格、经典评论文章、历代递藏情况等,清清楚楚。

    叶之南从中看出,米纳尔对待雷诺阿的作品很感性,出价毫不退让,一路杀到底,不到手不罢休。

    乐有薇端起茶边吹边喝:“雷诺阿的作品,他就不嫌贵了。”

    乐有薇在画廊做过兼职,众多资深藏家都是画廊客户。其中几家都藏有雷诺阿的作品,她把藏品名录奉上,叶之南细看资料,只要价钱合适,雷诺阿作品也会被交易。

    每个人都有他更想要的东西。眼下可先对米纳尔私相授受,助公司渡过危机,迟些日子,再用雷诺阿作品找他以物换物,亦非难事,拍卖行做的就是中间生意。

    很多人收藏艺术品,讲究流传有绪,也讲究流传有序,一字之差,各有侧重。前者指东西传下来,能够溯回找到源头,后者指历代传承都有明晰的记载,有史可依。若是《蒙马特女郎》从著名收藏家米纳尔手中流出,届时再举办一次盛大的拍卖会,就能让它重新拥有清白身份了。大众怀疑一切,但大众也善忘。

    乐有薇出的主意尚可,但叶之南仍有不甘:“米纳尔百年归世,可能会把藏品拿去殉葬,一把火烧掉。”

    乐有薇很为那些藏品惋惜,但古往今来,王公贵族都热衷把好东西彻底私有化,享受特权的快感。她给自己续了茶,叶之南接着看她整理的资料,字母为序,分门别类,随时收集随时添加,做拍卖师,第一步就是要严谨周全,他展颜:“很好的习惯。”

    乐有薇拎着包,轻快地出去了。当年初相见,饭桌上,叶之南跟人感叹,喝到这种酒酿,是少年时打球归来最畅快的时刻,她便再没有忘记过。

    叶之南站在窗前,把酒酿喝完。米纳尔以前就对原藏家杀过价,这次事情一出,他更不可能花上3亿元买走《蒙马特女郎》,贝斯特肯定亏本,他因此能说服总经理吴晓芸,交给信得过的大收藏家暗中代持。

    只要捂个几年再拿出来,在国际拍卖场上走一遭,就能以正视听了。谁说画家画画是一蹴而就的?草稿是真迹,修订稿是真迹,定稿依然是真迹,举世闻名的画家达·芬奇就有为一幅画作绘制两个或以上版本的习惯。

    届时省博若是仍不愿接收《蒙马特女郎》也罢,贝斯特拍卖公司有的是开设艺术机构的客户,轮流展出也挺好。

    稀世之宝是人类共同的财富,若被人以独占的心态毁掉,太可惜。只是要沉住气,等待时间过去。

    晚上八点,北京,前门一家法式餐厅,吴晓芸宴请欧庆华一行。欧庆华是某央企一把手,该企业是行业龙头老大,且和文化艺术沾点边,吴晓芸前来寻求庇护,愿赠予股份,恳求欧庆华当个挂名董事长。

    贝斯特拍卖公司这几年做得很顺,《蒙马特女郎》事件打了吴晓芸一个措手不及。她意识到光有钱还不够,哪怕明知真迹还在,但只要跟省博杨馆长的关系不到那一步,他就只会明哲保身。

    若能依托说得上话的一方人物,从中调和,难题就迎刃而解了。贝斯特在发展壮大,将来必然还会碰到这种人情面子都使不上劲的事,得趁早调整。欧庆华听完事情的原委,沉吟道:“你其他几处生意,做得怎么样?”

    吴晓芸心领神会:“欧总放心,都是合法经营。”

    欧庆华盯住她,吴晓芸额头沁出汗,补充道:“连擦边球都不打。”

    欧庆华眉头松动:“乔治伦这种级别的艺术大师的作品,能留在国内,就尽量留在国内吧。人家博物馆里遍地都是中国的东西,我们也该展出一些他们的东西,并且是正大光明得到的。”

    欧庆华是大院子弟,和吴晓芸的丈夫秦望是发小。饭后,他说:“要你的股份,那不是欺负人吗?下次老朋友聚会,老秦要将我军了。这样吧,我公司也支持支持拍卖事业,给贝斯特象征性投点钱,你回去算算,5%,你给个数。”

    吴晓芸回到酒店,叶之南打来电话,他已和刘亚成谈妥。刘亚成同意替贝斯特拍卖公司保管《蒙马特女郎》,三年后再送上国际拍卖场。

    刘亚成是大收藏家,吴晓芸放心了,叶之南办事向来周全,他还许以刘亚成什么好处,她不必问。她只知道,几年后,《蒙马特女郎》再上拍卖场,就不止3亿元了,贝斯特还有得赚。

    瞒着老秦来找欧庆华求助,回云州后,又要被他冷眼相待了,还得付出关张几家会所的代价。吴晓芸悔意丛生,叶之南办事得力,她能多信任他一点就好了。

    警察办案效率高,不到一天,案件就已水落石出。叶之南赶去公安局,薛明坐在一角怒容满面,边上是他外甥林飞。去年年底,贝斯特合作的公关公司合同到期,薛明号称举贤不避亲,推荐了林飞。

    林飞工作室做娱乐新闻发了家,圈内好几位小艺人都把公关事宜交给了他。平心而论,林飞是做过几起广为人知的案例,吴晓芸正嫌原先的合作方不功不过,跟林飞谈过一次,选定了他的工作室。

    给人做公关,挣的是小打小闹的钱,只有捧出大明星,才会带来源源不断的重金。林飞工作室也签了几个艺术院校的学生,勤勤恳恳地捧着。得知预展上的《蒙马特女郎》是伪作后,林飞就起了心,跟安保人员里应外合。

    画框上的机关启动,画作自燃之时,林飞工作室签的小艺人正在《蒙马特女郎》面前。参观者咔嚓咔嚓拍摄,不可避免地拍下了小艺人被挤出人群、花容失色的一幕。

    小艺人一袭红裳,美丽清惶,当她和乔治伦、3亿元人民币的话题绑在一起传遍网络时,无数水军都在问:“哇,这美女是谁?”

    胆大妄为!薛明气得一耳光甩去。娱乐圈那一套,在收藏界行不通。娱乐圈假脸假胸的明星赚得盆满钵满,但收藏界的艺术品一旦沾上“存疑”二字问题就大了,洗脱很麻烦。

    林飞工作室为贝斯特拍卖公司做常规宣传时有亮点,薛明没少跟吴晓芸吹嘘,没想到这小子胆大妄为,抓住热度就猛蹭。

    小艺人姓谭,目前网络绰号谭三亿,这个名头响当当得很。薛明越想越来气,要不是被警察拽着,林飞两边脸都没法看了。

    警方连夜出了案情通告,笼统地称之为“该作品”,坊间因而认为,3亿元真没了。

    叶之南让公司法务发布了官方声明:分管副总薛明引咎辞职,贝斯特和安保公司、公关团队均已解约,并将追究法律责任;最重要的是,向省博物馆和广大艺术爱好者致以诚挚歉意。

    吴晓芸飞回云州,薛明被她发配去英国伦敦开拓海外市场,他的位置,由公司人事总监接管。

    5月底,叶之南的瓷器拍卖会大获全胜,斩获了白手套。按国际惯例,一个专场拍卖,拍品成交率达到100%,执槌的拍卖师就能获得一副白手套,是奖励也是荣誉。

    春拍顺利收官的第二天,乐有薇和夏至成为叶之南的助手。叶之南从拍卖师方向栽培他俩,其余实习生被分到各个部门。

    凌云成为市场部宣传人员,拍卖师之梦破灭。在公司门口,她看到乐有薇的男朋友捧花而来,乐有薇捧着小蔷薇上车,笑得张牙舞爪。

    艳丽型的美人多少会有点凶相,乐有薇也是,但她爱笑,中和了气质上的攻击感。他们会去吃烛光晚餐庆祝吧,凌云窝着火,去听歌剧《麦克白》。

    剧院门口,凌云和万琴不期而遇,凌云犹豫着上前打招呼:“万总,您好。”

    欧庆华的央企被吴晓芸尊为总部,拍卖行动辄巨额交易,风险大,欧庆华把他办公室的副主任万琴派来监管。吴晓芸给了万琴副总经理的职位,管着行政、人事等职能部门。万琴才从北京总部调来云州,人生地不熟。凌云在她边上的空位坐下了。两人爱好相似,谈得投机,很快走得很近。

    熟起来之后,凌云倾诉苦闷。夏至出身书香门第,曾祖父在民国时期创办报业,父母都是考古学家,可见家学渊源,更何况夏至对古代书画和古籍善本都很有见地,硬实力摆在那里。输给夏至,凌云服气,可乐有薇无非是在《蒙马特女郎》自燃那天,抓住了机会。

    谁都知道叶之南心情糟,但只有乐有薇敢去敲门。如果换成自己,端着一杯咖啡进去,充当解语花,是不是也能入了叶之南的法眼?

    她在他办公室待了一个小时?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万琴嗤道:“以色事人,你豁得出去吗?”

    红颜伏膝上,教郎恣意怜。凌云摇头,叶之南高大英俊,气度极佳,但那又如何,女人用这种方式上位,叫人鄙视。

    万琴约过叶之南,叶之南赴过两次约,第三次,他找了借口推脱。万琴说:“走捷径的人走不长远,等着看她笑话吧。”

    这之后,公司私下流传了一句话:乐有薇,贱人,若举事必杀之祭天。

    叶之南的陶瓷拍卖会,老友刘亚成照例捧了场,拍下一件清雍正仿汝釉尊。叶之南登门答谢,乐有薇和夏至作为他的新助手,护送《蒙马特女郎》真迹去刘府,交由刘亚成代持,待三年后重现天日。

    刘亚成做纺织生意起家,他的公司为两家世界级运动品牌提供面料,每年净利润几十亿元。

    几年前,刘亚成帮朋友代拍过几次,自己也迷上收藏,聘请了一流的鉴定团,在伦敦佳士得拍卖场上将几件宋瓷尽收囊中,被西方媒体称为东方阔佬。

    这几年来,刘亚成勤于钻研,是拍卖场上的常客,买进卖出,在收藏界口碑很好。

    车上,夏至指出了六处极细微的谬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伪作都刻意留有缺陷,造假者是在炫技吗?”

    夏至整个人忧郁苍白,专业之外的事情都漠不关心,从不参与同事们的琐事闲聊,但说起他钟爱的古籍善本和书画,常有妙趣。乐有薇问:“预展当天你就发现了吗?”

    夏至说:“没有,不过当天对伪作看熟了,事发后,对着图片又看了很久,还是没看出名堂。直到再对照真迹,才发现李逵面前,李鬼藏不住。”

    乐有薇自诩记性一流,此刻方知人外有人。夏至问:“老师,伪作是谁画的?”

    叶之南笑道:“赵老师说,是藏家的小儿子画的,他附赠了一件临摹作品,让赵老师留个念想。”

    《蒙马特女郎》在藏家家族代代相传,那个年轻人一次次临摹它的时候,是不是就想过,终有一天会失去它?刘府的露台上,叶之南和刘亚成的交谈声传来,乐有薇有些许失神,刘亚成忍不住多看了她几次。

    四年前,刘亚成就认识乐有薇了。当时是夏天,叶之南主槌一场藏家专拍,乐有薇刚考上大学,和她的好朋友来看人生中第一场拍卖会。

    红衣少女高挑丰艳,一双长腿白得晃眼。刘亚成找叶之南要她的手机号,叶之南正色:“她有男朋友。”

    刘亚成不以为意:“我介入,就没那小子的事了。”

    叶之南皱了皱眉,他难得这样,刘亚成懂了,他是留给自己的。叶之南是自家兄弟,刘亚成没必要为了一个小女孩跟他伤和气,罢了手。

    叶之南主槌的都是重头戏,几年间,乐有薇每场都到,刘亚成也是,眼看着她出落得更漂亮。名不副实啊,她哪里是蔷薇,明明是国色天香的牡丹。叶之南选徒弟有一手,台上眼风这么一飞,小嘴那么一噘啊,你举个牌,拍几件哄她一笑又怎么了。拍!

    夏至安静地坐着,晾着他不合适,刘亚成对叶之南呵呵笑:“你徒弟白净得像个外国人,长相没话说,可惜……”

    刘亚成刹住了,乐有薇和叶之南都瞧着他,他讪笑:“可惜是男的,男人长这么漂亮干什么。”

    言下之意,若是女的,就是绝色了。乐有薇笑看夏至,被人当面夸赞样貌,他也没什么表情,清冷似雪山,大概是从小到大听得太多了吧。乐有薇也听得多,但还是喜欢听。

    叶之南说:“这我可就不赞同你了。美少年比美少女罕见,自己想想,是不是?”

    刘亚成还真想了想:“是,是,走在大街上漂亮姑娘见得多,漂亮男人是少,不可惜不可惜。以后你闲下来,他是你的台柱子。唉,我以茶代酒,向你赔罪。”

    刘亚成恭恭敬敬给夏至倒茶,说:“赔罪,赔罪。”

    夏至抿起唇,叶之南看他茶杯一眼,他就端起茶喝了一口。叶之南称赞茶好,隐有花香,刘亚成兴致又高了,大谈他去武夷寻茶的经历。

    乐有薇只在画廊做过兼职,从刘亚成开始,她观察着叶之南的为人处世,有样学样。夏至是天赋型,且有着得天独厚的底蕴,她得另辟蹊径,看清世事运行的秩序,修炼话术之道。

    夏至在实习期间就不合群,对应酬很不适应,乐有薇相反,她很喜欢被叶之南带出去见人。世事洞明皆学问,要学习的很多,形形色色的人,都可能是日后拍卖会上的宾客和买主,想让大家都听她的,现在就得先听他们的,有朝一日反客为主。

    贝斯特拍卖人员配置齐整,各领域都由资深拍卖师把持,有的还身兼多项。即使他们身体不适或临时有要事,也有副手或大弟子顶上,要么就是外聘,轮不到新手主槌。

    百万千万人民币起步的买卖,公司不可能轻易交给新人练手,但夏至是例外,成为叶之南助手的当年,他就得以主槌一场古籍善本拍卖会。

    宾客们退去所有社会身份,此刻都是听众。夏至介绍着一件件珍宝,他们一句句听着,喜欢了就拍,不那么喜欢就放下手牌,简简单单的关系。夏至在台上展露笑容,乐有薇在台下鼓掌,她得承认,有的人生来优秀。

    从拍卖台上下来,夏至被场内几个活泼的女孩子围住。公司喜欢他的人也很多,但清冽的雪山湖泊不属于庸众。

    寒来暑往,叶之南和刘亚成的《蒙马特女郎》三年之约到了。两人计划周详,地中海西部一座岛屿将被拍卖,刘亚成看上了,广邀亲朋同赴西班牙为他助阵,叶之南的团队也在邀请之列。

    拍卖会前夕,刘亚成收购了一个皮革品牌。一周后的拍卖会上,他以将近4000万欧元的价格,拍下那座岛屿。

    会后是新闻发布会,刘亚成顺口委托媒体帮他弄个品鉴大会:皮革品牌是家族企业,先前由两兄弟私人控股,刘亚成尊重他们在产品方面的理念,且不要求重组公司架构,两兄弟知恩,“拿出祖上珍藏的乔治伦作品”,权当再占股几个百分点。

    这件作品,正是《蒙马特女郎》。三年前,歧园预展上,同名作品被烧毁,但手下的鉴定成员竟都判定两兄弟所藏是真迹,刘亚成宣称心里不踏实,决定把《蒙马特女郎》带去岛屿,遍邀鉴定师、学者和艺术爱好者共赏,往返机票住宿他都包了。

    岛上,刘亚成大宴四方。乐有薇到处溜达,交朋结友拉关系。待到黄昏,她就去寻夏至。夏至总是坐在悬崖边看风景,两人一起看日落,饮甜酒,各想各的。

    准备签证期间,乐有薇发现男朋友丁文海出了轨。她想让丁文海休年假,陪她来旅行,银行流水打印出来,她看出问题,独自坐了半小时,无话可说。

    是目睹他们走进酒店房间,乐有薇才提出分手的。要分,就分个干净,她只对珍品纠缠不休。

    收藏家和鉴定师纷至海岛,都笃定《蒙马特女郎》确系真迹。他们都非富即贵,又有威望,绝不会被刘亚成一通款待,就昧着良心说谎话。这帮人相当于用名誉集体为《蒙马特女郎》作了保,于是苏富比对此也产生了兴趣。

    真金不怕火炼,《蒙马特女郎》通过了苏富比的鉴定。刘亚成同意上拍卖场,但要求定向拍卖给省博物馆,他是货主,有资格提条件。

    杨馆长业已退休,省博物馆新任馆长姓左,之前是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蒙马特女郎》真迹现身的消息传回国内,左馆长向记者表示会尽全力争取,携助手飞抵西班牙。

    左馆长一行舟车劳顿来到海岛,刘亚成表了态:“同为中国人,我很希望家乡博物馆能得到比上一幅更精进的作品。”

    拍卖会在岛上举行,左馆长亲手捧着《蒙马特女郎》,憾梦终圆。她对着记者的镜头说:“我们一度和乔治伦作品失之交臂,那时我就想过,若再有机缘珍藏大师作品,将不惜一切代价。”

    这个代价是3.3亿元人民币。三年了,一切都在水涨船高。省里批了这笔钱,贝斯特拍卖公司总经理吴晓芸赚了一笔,向董事长欧庆华做了保证,每年至少举办两到三次慈善公益拍卖会,回馈社会。

    刘亚成为《蒙马特女郎》投了重保,指派保镖一路护送左馆长回云州。叶之南收到画作平安入驻省博物馆的消息,来悬崖找乐有薇和夏至,他俩日复一日在此坐看夕阳。

    叶之南笑问:“都休整好了吗?明天飞香港,周四下午佳士得有场玉器拍卖会,去看看?”

    乐有薇问:“他们不会再怀疑吧?”

    叶之南神采飞扬,给她和夏至看国内新闻。艺术爱好者都对当年之事记忆犹新,但都不约而同地赞叹:“失而复得,可喜可贺啊。”

    重量级名人和国际拍卖行都为《蒙马特女郎》站台,它已系出名门,真假不容置疑。夏至感慨:“这样迂回,才能让他们相信。”

    叶之南敲敲手机屏幕上的画作:“迂回,是不想怠慢它。”

    乐有薇很快乐:“感业寺三年不白待,武媚娘出来前程似锦,天下来朝。”

    叶之南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走了。她失恋有两个来月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应酬之外的她笑得这么灿烂,是走出来了吗?

    夕阳下,夏至和乐有薇并肩看着叶之南远去,夏至轻声说:“你也蛰伏三年了。”

    三年来,叶之南一直没让乐有薇上拍卖台。乐有薇不急不躁,跟着他拜访客户,自己也勤跑各类拍卖会和展览会,做些征集拍品的工作,提成高,还能攒人脉。

    时代不同了,早些年,好东西会主动送上门,请求鉴定或变卖。但几十年下来,各大拍卖行都面临货源枯竭的难题,得游说藏家货主把它们拿出来。

    贝斯特的业务部负责征集珍品,拍卖师不用承担征集任务,但公司鼓励全员揽收。乐有薇主攻玉器杂项,犹如打猎,四处转悠,三教九流都交往,久而久之,也攒了一些自己的客户,还征集到数量可观的珍品上拍卖场。她对夏至说:“不急,我相信师兄对我有规划。”

    乐有薇和叶之南是中学校友,她十九岁时和他相识,二十三岁进贝斯特实习,单独相处时从来都是喊他师兄,在要好的朋友面前也不避讳。叶之南亦师亦友,她想不出比它更好的称呼。

    一行人提前一天抵达香港,玉器预展还没撤,乐有薇直奔白玉双鱼佩而去。隔着玻璃展柜,白玉双鱼佩温润柔和,光华内蕴,她想起拍品图录上形容它是“美人端然”,会心一笑。

    佳士得的温先生见乐有薇是叶之南带来的人,欣然取出让她端详。叶之南说:“在西班牙了却了一桩心事,得给你们派点礼物,明天我拍下来吧。”

    这件白玉双鱼佩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最早是明代永乐皇帝朱棣赠予皇后之物。自20世纪80年代起,该玉佩几次现身国际拍卖场,均被高价拍走。乐有薇知道叶之南想拍下送给自己,便把白玉双鱼佩端放在桌上,还给温先生,笑道:“我只是对永乐皇帝感兴趣。”

    温先生问:“为什么?”

    叶之南替乐有薇答了:“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嘛,她很喜欢九桅宝船。”

    乐有薇没跟他说过这些,但毕竟十九岁时她就认识叶之南了,他了解她一个小爱好,很平常。不过,在传闻里,则是她十九岁就“跟了他”。

    乐有薇不在意。他们也没胆子当着她的面说,管他呢,反正不耽误她挣钱。

    温先生把白玉双鱼佩放回去,乐有薇对叶之南笑笑:“我到那边看看。”

    叶之南说:“你一向喜欢白玉。”

    乐有薇敲敲玻璃:“你看,它不够白。”

    白玉双鱼佩被朱棣的皇后赏赐给孙辈,在明代中期入土,直到清末才重现天日。几百年的地下时光,使它形成了一处青灰色的沁色a,在鱼尾翼,如烟似雾,更添灵动,拍卖图录上那句“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恰如其分,她当然知道它很美。

    乐有薇踱去另一边,欣赏一只青白玉印盒。她和丁文海分手之前之后,都有追求者,但她没有再谈恋爱,被人问起就说:“当上拍卖师再说。”

    叶之南看着她,心想再磨磨她吧。温先生也瞧着乐有薇,美人眉睫深重,浓妆冶艳,耳坠子是金色的小箭,在发尾处一**一**的,顾盼生姿。温先生话里有话,揶揄道:“品相完美,看上的人多,得手不容易啊。”

    叶之南笑:“洁白无瑕是会更理想。”

    温先生付之一哂:“沁色,是特色。”

    a指玉器在环境中长期与水、土壤以及其他物质相接触,自然产生的水或矿物质风化侵蚀玉体,铁、锰等氧化物缓慢地侵入玉器,使其部分或整体的颜色发生变化的自然现象。

    次日拍卖会上,白玉双鱼佩被一位康姓商人拍走,乐有薇跟他攀谈,互换联系方式。跟踪拍品是她的习惯,有聚则有散,藏品被转让,重新回流到市场也很平常。

    散场后,乐有薇加了一圈联系方式。回云州后,她和这次拍卖会上结识的人都保持了往来,到了下半年,有人找她出让了一尊清代的青玉兽面纹鼎。

    年底,乐有薇从一位老客户处征集到一件商代凤鸟佩,跟省博的一件展品刚好是子母件。这场历经几千年的团聚,在业内引起了轰动。这下,连董事长欧庆华都知道乐有薇了。

    年终会上,乐有薇升为拍卖师。这一年,她二十六岁,进入贝斯特已经有四个年头。欧庆华夸她是好猎手,猎回件件宝物,抽奖环节偏心了一把,将一把明代的柳叶刀转到她面前,祝她利如刀锋,手到擒来。

    凌云和万琴交换眼色,一个以色取利、招摇撞骗的女人,只会耍点嘴皮子,董事长还把她抬得这么高,男人啊,都是肤浅动物。

    乐有薇把这两人的眼神交流尽收眼底,其实上位者在她眼里没性别,男男女女都捧着就是了,只可惜权力多数由男性把持,才显得她热衷于搞男女关系。

    过完年,黄婷和程鹏飞结伴而来,以道喜之名请乐有薇吃饭,提出想投奔她。

    三人在实习期间关系就很融洽,然而平起平坐的同事,突然变成上下级,怎么相处?乐有薇不想答应:“我刚从叶总手下独立出来,能做成什么样不好说,你们来帮我是大材小用。”

    黄婷说:“你现在只有三个名额,只招新人累都能累死,总得有熟手吧。”

    乐有薇笑:“可你们知道,我在工作上独断专行、固执己见。”

    程鹏飞反问:“你以为别的领导不这样?有的还动不动脑门一拍,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想法。”

    乐有薇丑话说在前头:“应酬之外,我很专横,做了决策就坚决不接受相反意见,只搞一言堂,想好了?”

    程鹏飞笑道:“好不容易当上领导了,谁不想要听话做事的人?你放心使唤,卑职听命。”

    “我就想有人听我的,那就这么定了。”还剩一个名额,乐有薇想从大学校园招聘会上物色人选,但实习时的主管姚佳宁找上门了。

    这几年是乐有薇的成长期,于姚佳宁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怀孕,辞职,当全职太太,离婚,争到了孩子的抚养权,出来再就业。

    乐有薇为难:“婷婷和鹏飞我本来都不好意思收,何况是您?”

    姚佳宁说在哪里都是工作,但她和大家认识几年,工作合拍,一起做事会很顺手。孩子归她独力抚养,所以她对乐有薇有个不情之请,她时间上得向孩子倾斜点。

    孩子在托儿所,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或其他意想不到的状况,姚佳宁就得请假,这种要求只能向熟人提,她也有她难为情的地方。

    老同事们执行力强,成立小团队才两个月,乐有薇的拍卖计划书就被通过了,她将在5月的春拍上,主槌一场玉器杂项拍卖会。

    凌云主打珠宝玉器,和乐有薇在种类上有重合之处。业务部洪经理比对了两边的拍品名录,特别亮眼的都不多,把两人喊去商量:“凌云的数量多,但有薇的品质略高,不如两场并成一场?”

    凌云不说话,乐有薇说:“我有个重要物件正在谈,本周一定能定下来。”

    洪经理看看凌云:“有薇熬了几年,今年是第一次上拍,这次你就并给她,省一场成本,劳务费你俩按比例来。”

    凌云仍不说话,乐有薇笑道:“我的拍品都还没彻底理顺,凌云的我可能来不及熟悉,洪经理,您都报上去试试?”

    凌云上楼去找万琴喝咖啡,很郁闷:“洪经理往上报,叶总就看到了,还能批我的吗?”

    万琴没奈何:“都是小拍,一场劳务费没两个钱,你让一让不行吗?当面得罪她,她不会去跟叶之南哭吗?我跟叶之南平级,说不着他。”

    凌云在宣传部门待到第三年时,公司有个内部选拔会,她以第二名的分数跻身拍卖师之列。当时乐有薇没报名,她很遗憾,她想在场上力压乐有薇,但落了空。她很烦躁:“夏至当年就上拍卖台了,去年都接替叶总主槌中国古代书画了,我靠自己,也上拍卖台了。她熬到现在,我就该让路?”

    万琴扔个糖包给她:“这你就不懂了,几年都不让她主槌,是叶之南存心摁着她呢。”

    凌云瞪大眼:“为什么?”

    万琴说:“不能喂太饱了。翅膀硬了,心野了,就不跟他了。”

    乐有薇私下为人狂妄,感情上竟如此气短,凌云哼道:“叶总没家室,却不肯娶她,她就不能狠狠心,自己走人吗?”

    “不跟他跟谁?她以前那个男朋友一穷二白都不要她,叶之南干吗就得娶她?外面大把女人想嫁他。”万琴慢饮咖啡,“美貌又不是什么稀缺品,再说了,公司比她漂亮的一大把。”

    凌云不赞同:“美貌还不算稀缺品?”

    万琴严肃地说:“灵魂才是。叶之南那种穿花蝴蝶,他懂什么。”

    凌云回到办公室,洪经理转发了叶之南的批复:“拍卖师,得多在拍卖场上积累经验。既然成本下得来,两边都做吧,时间多间隔几天。”

    乐有薇没告状?凌云对着邮件出神。美貌必然是稀缺品,很好用,因为,只有在看不到乐有薇的时候,她才比较讨厌乐有薇。

    洪经理把凌云的珠宝玉器拍卖会预排在春拍第二天上午,乐有薇的玉器杂项拍卖会则是第七天下午,谁手握重器,谁吸引到的买家就会多些。

    乐有薇打出电话,那次在香港佳士得拍卖会上,她和拍得白玉双鱼佩的康姓商人互留了联系方式,三不五时地向对方通报行情,分享资讯。拍卖行业巨头林立,货主转让物品时,会有更好的选择,但她做足了人脉维系,当他们打算出让时,就会想到她。

    老康做服装生意,仅仅一年,生活就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工厂关了一家,太太换了一位。

    新娶的这位大学刚毕业,比老康小十九岁。请柬上,她的名字是陈妍丽,但她所有的社交网页上都自称贝拉小姐,乐有薇便喊她Bella。

    婚宴上,乐有薇说:“我是贝斯特拍卖公司的,要是你有藏品想出手,记得找我。”次日,陈贝拉就约她喝下午茶,说要抛售一批古董,其中就包括白玉双鱼佩。

    一年前,老康说太太信星座,这件玉佩送给太太当结婚纪念日礼物,她是双鱼座。两人离婚,太太要走了房产店铺和现金,外加一双女儿,老康送她的礼物她一件都没拿。

    陈贝拉说:“她觉得是讽刺,我更不会要了。”

    当然,黄金和奢侈品陈贝拉还是留下了,老旧的玉器她欣赏不了,能卖则卖。前妻置办的沙发桌椅双人床,陈贝拉先后扔掉了。乐有薇每次游说她出让藏品,都被她拉着逛家具城,委托拍卖合同却总拖着不签。

    在古玩行当,玉佩很难算是重器,但白玉双鱼佩是永乐皇帝馈赠皇后之物,对一场玉器杂项拍卖会至关重要,乐有薇自然视为重器。她约陈贝拉签合同,电话里,陈贝拉模棱两可:“要不,你先过来吧。”

    人对物有感情,出现惜售心理很正常,但人家前妻的旧物,陈贝拉原本眼不见为净。乐有薇怀疑有同行截和,开车赶去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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