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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 上册 故人来 第二章 白玉双鱼佩02

所属书籍: 华灯之上

    广场上人来人往,今生珠宝的盛典就要来临。那女郎走路带风,拎来一支好年份的香槟,贺他客似云来。江天对秦杉敲敲酒瓶:“晚上就把它喝了。”

    不多时,乐有薇和陈贝拉的身影出现,江天兴致勃勃:“美人,对吧?”

    乐有薇浓眉重睫,长卷发,红衬衫,正和陈贝拉交谈,时时大笑,像香港老电影里的女明星,桀骜豪艳,秦杉说:“嗯。”

    “活色生香,对我胃口。”江天少年时就说过,喜欢的女人只有一种:大波浪。三个字,怎样断句都可以,所以他贪看了乐有薇很多眼:“我要追她。”

    秦杉一愣:“你有女朋友。”

    江天把香槟放下:“从现在开始不是了。”

    乐有薇把郑好喊到公司,让她参与竞拍,把白玉双鱼佩的价格抬上去,再让江天以合同上的价钱接手。陈贝拉得知两人幼儿园时就是好友,再无异议,在委托拍卖合同上签了字。

    既保障了拍卖会有重头拍品,又和今生珠宝品牌有后续来往,可谓一箭双雕。郑好听了全过程,笑嘻嘻:“懂了,你们三个各怀鬼胎,联手骗了一个老实人。”

    先欺以其方,将来再以诚待之,乐有薇笑叹:“这是战略,懂不懂?”

    秦杉的朋友圈是空白的,正如他本人给人的印象。郑好斜她:“懂,捏扁搓圆抱回家暖床。”

    乐有薇大笑。办公室外,凌云失落地走过。看乐有薇那猖狂相,杜老头的玉跪人,她得手了吧?

    凌云很黯然,她已无计可施。

    乐有薇联络杜老头:“杜伯伯,白玉双鱼佩在我手上了。刚才,公司批的宣传费用也下来了,我算了算,如果用在一件上,效果最好。您那件玉跪人品相好,寓意也好,我不想辱没它,您能等到下次吗?”

    杜老头还是那句话:“我再考虑考虑。”

    乐有薇按了电话,郑好问:“为什么?”

    乐有薇答道:“凌云帮过我。”

    乐有薇相熟的同事,郑好都知道:“你让给她,她也不会领情。她可能还会觉得你在施舍她、羞辱她。”

    乐有薇说:“以她的性格,听不出来我是在让,只会认为我攀高枝了,看不上它了。”

    乐有薇拿着委托拍卖合同去找洪经理备案,洪经理说:“凌云还没回话,我再催催。”

    洪经理一催,凌云就能知道乐有薇的重器已到位,兴许会再次找去杜家。

    若还谈不下来,乐有薇也没办法,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有时腰身低不下去。

    姚佳宁趴在电脑前制作拍卖图录,乐有薇约上公司的专家,一同去鉴定江天的玉器藏品,并给出估价。江天订了一桌酒菜答谢他们。

    乐有薇没看到秦杉,江天说开业典礼一结束,秦杉就回皖南乡下了。那片古村落经年失修,破落不堪,他任务很重。

    闲谈了几句,乐有薇摸清了秦杉的基本情况:建筑师,七岁移居美国,受江爷爷所托才回国,下半年就二十五岁了。

    江天一来二去也明白了,乐有薇还真是个干事业的,他不能太急色。一顿饭吃下来,他尽可能表现得像个绅士。

    饭后,乐有薇回公司召集团队开会,商定白玉双鱼佩的宣传方案,外援郑好主讲。

    前段时间,郑好就在收集史料,讲得深入浅出。众人听得惊叹,只道明成祖朱棣以铁血著称,没料到他和皇后的感情也是佳话。两人是结发夫妻,更是战友和知己,朱棣对皇后的进言总是给予嘉奖并采纳。皇后死后,朱棣修长陵,千里迢迢将她的灵柩运至北京安葬。永乐十五年,朱棣驾崩,与皇后合葬长陵。

    史实用词客观,但“后崩,上哭恸,群臣奉慰”“上自仁孝崩后,在宫多任性,间或躁怒”“帝亦不复立后”这样的句子仍然存在于浩瀚史籍中。

    白玉双鱼佩是帝后情深义重的依据,郑好文字功底好,手也快,团队成员都喜欢她,嚷着让她快点跳槽来贝斯特。

    郑好在杂志社收入不高且累,如果这次玉器杂项拍卖会成功,成交金额达标,乐有薇就有资格多招三个人了,她就把郑好弄进团队,一来让郑好多赚点钱,二来离叶之南近些。

    叶之南是郑好的梦,从十九岁至今。可她前怕狼后怕虎,七年来,始终怯于走近叶之南。

    高考前夕,学校召开誓师会,叶之南作为优秀校友之一,受邀回校给大家打气。他在台上发言,郑好在台下对乐有薇哇哇叫,说她完了,这人是她的理想型,百分之百,很确定。当时乐有薇笑她夸张,可是郑好心里竟真的再也装不进别人。

    乐有薇给郑好创造过机会,但无济于事,便算了。费尽心力成为叶之南最多几个月的女伴,没什么意思,以师妹的身份不远不近地来往,反而留在他的生活里。七年了,郑好很知足。

    凌云在杜老头家里吃晚饭,菜色很普通,圆圆的奶奶厨艺平平,但凌云吃得开心。玉跪人到手了,她的拍卖会能做了。

    上午,洪经理说乐有薇签下了重器,凌云心一紧:“玉跪人?”

    洪经理答道:“白玉双鱼佩。”

    凌云赶紧给杜老头打电话,杜老头问:“你能做好宣传吗?”

    凌云抓着团队制定的宣传方案跑来了,杜老头看得很慢:“能不能上封面?”

    凌云忙不迭地应承:“能,都能。您的玉跪人是我这次最重头的物件,给的宣传也会是最好的。”

    杜老头吹一吹滚烫的茶水,很自得:“领衔主演,龙头老大,待遇就得是最好的。”

    吃完饭,凌云拿着委托拍卖合同要走,圆圆问:“凌姐姐,你能给我报听写吗?”

    杜老头说家里只有圆圆妈懂英语,可她一加班就顾不上,凌云为圆圆报单词,顺嘴一问:“那以前圆圆妈加班呢?”

    圆圆说:“爷爷拍照发到乐姐姐手机上,她打电话报给我。”

    凌云惊讶:“一直这样吗?”

    圆圆点头:“我和乐姐姐是好朋友,我们都很喜欢吃桃酥、巧克力,还喜欢坐摩天轮。”

    乐有薇野心勃勃,目光毒辣,没想到卖低服软竟也很熟练,凌云不禁问:“你很喜欢她?”

    圆圆奶奶说:“又好看又乖,谁不喜欢?”

    凌云做梦也没想到,“乖”这种字眼能和乐有薇联系到一起。杜老头解了她的惑:“她每次来都给我们带礼物,客客气气的,还给圆圆辅导作业。”

    凌云发觉自己犯了错。她奉行契约精神,认为甲乙双方平等互利,但杜老头一家不认为这是合作,只视为你在求取,所以你该说的话要说得客套,该做的姿态也得做足。不卑不亢行不通,求人办事,宜卑不宜亢。

    凌云到家还思绪万千,母亲以为她又吃了瘪,把电视调到静音,继续看。

    凌云知道母亲是在道歉,但这让她越发痛恨自己无能。她不是没想过转行,但任何一行要做好,都是难的。拍卖行业不同,她基于热爱,再艰难,也甘之如饴。

    凌云对拍卖会感兴趣,是父亲入狱之后的事。在拍卖场里,她见过太多买进卖出,聚散常有,得失随缘,由此获得心理安慰,学会不再惋惜母亲和自己的失去。后来,她喜欢上了“一槌定音”的感觉,槌子一起一落间,就宣告几千万上亿的大买卖,每每令她恍惚,金钱真的不过是一连串数字,从不令人发愁,夜不能寐。

    这是错觉,但错觉让人沉湎。拍卖师——金钱游戏的宣判者,凌云享受在拍卖台上的时刻,那时她是众人目光的焦点,是唯一的发光体。

    犹记那日,乐有薇说要扬名立万,凌云回来说:“把拍卖当成事业来做的,不是我一个。”

    母亲嗤之以鼻。那年,凌云从英国留学回来,给贝斯特拍卖公司投了简历,母亲很伤感:“以前我们是买东西的,现在你倒要当个叫卖东西的。”

    凌云听不顺耳:“妈,律师也不过是帮人扯皮的,会计师也不过是给人管钱的。”

    母亲想了一晚上:“也好,拍卖师有大把机会跟大企业家打交道,他们也想找个既上得了台面,还有学问的太太。”

    夜里,凌云对着电脑屏幕上玉跪人的图片,看了许久。清代嘉庆年间,距今两百余年,这件玉跪人的面目已模糊难辨,但跪立的身姿亘古不变,正如某种“智慧”——有时候,你得放下颜面,才能博得贵人一顾。

    从艺术价值和史料价值来衡量,乐有薇的白玉双鱼佩高于玉跪人,但买家购物,或为彩头,或为分量,或为用途。只要宣传得当,谁的业绩好、数据耀眼,都是说不定的事,这擂台有得打。

    凌云信心大增,在群里召开团队会议,最终达成共识,先做个话题:“说说人生之路遇到的贵人”。

    这话题含有凌云的好奇心,杜家之前青睐乐有薇,她是下足功夫的,如果做不到乐有薇那样圆滑世故呢?机遇不可能随便眷顾一个人,她很想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会被人另眼相看。

    “遇贵人”的话题亲民,宣传推广费用砸下去,立即见了水花。第二天清晨,乐有薇吃着早餐,刷开页面,一晚上的时间,参与人数就很可观,其中不乏感人的小故事。

    人们都说,贵人选择谁,不是你走动得有多勤,而在于你对他有多大价值,并且让他看到,互相协作,互相成就。乐有薇看得津津有味,郑好说:“清醒点,她是你对手。”

    乐有薇说:“又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搞不好还能互相借势,比翼齐飞。”

    话说得轻巧,但一放下碗筷,乐有薇就给团队成员分了工,姚佳宁响应得最快:“今天中午我就能交付全部文件,拍卖图录得早点发出去。”

    鲜虾云吞还剩大半碗,郑好端起来:“我去热热,你得吃完。”

    接下来还得拜访大客户们,赠送拍卖图录,以及选定预展场地,都不是小事,身体不能掉链子。乐有薇抬手试了试额头温度,又按了按胆囊处,那股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大清早又发作了,她判断不出病因,强迫自己多吃了几只云吞,打车先去看医生,再去谈预展场地。

    乐有薇挂了消化内科,医生听了她描述的症状:“不确定是腹痛引起的头疼,还是头疼引发的腹痛,拍个片吧。”

    医生给乐有薇办了加急。到了放射科,乐有薇当即拍了照,但最快一小时才能拿检查结果,她转头去逛附近商圈的华夏广场。

    常规拍卖会之前,都会搞个预展,通过展览对拍卖会进行预热,便于发掘潜在买家。华夏广场是大型购物中心,六楼是美食城,东西区的衔接处有一大块休憩区,乐有薇想把拍卖会预展场地定在此处。

    吃饭等位的人逛一逛,都能带来客流量,往上一层是电影院和游戏城,下一层是以甜品为主的亲子乐园和书店,来来往往的都是目标群体。

    华夏广场的商务总监姓陆,是个声如洪钟的高大胖,听闻乐有薇的来意,他问:“不选常规的展厅,是嫌太清静,观众也太少了?”

    乐有薇点头:“几十年前,古玩行当也热过,这些年没落了,对拍卖感兴趣的少了。普通人觉得拍卖会是有钱人的事,我想让他们看看,不是这样。”

    陆总监有共鸣:“任何行业想要长足发展,都得争取到大众关注度。”

    乐有薇说:“所以啊,要送到面前来,先让他们看到。顶级货就不谈了,一般的玉器是平民消费品,群众基础好。”

    乐有薇来过这处华夏广场很多次,依稀记得休憩区办过一两次儿童画展和美食分享会,利用率不高,但陆总监给的租金报价不低,比艺术馆的展厅贵。

    她被迫决定只租四天,分两个周六周日进行。

    陆总监确定每件拍品都投了保,贝斯特届时派驻的安保人员也是专业级别,有了合作意向。他给了乐有薇一个微不足道的折扣,为表歉意,提出周五下午帮她立一块广告牌,提前预告,底楼超市大屏也会安排播出滚动资讯。

    乐有薇在团队群通报情况,群里顿时炸开了锅。四天的费用,够在美术馆开半个月的展了,场地也大得多,黄婷说:“要不再想想?”

    姚佳宁说:“我赞成有薇,精打细算的地方和大手大脚的地方,要分开来看。”

    程鹏飞问:“吃喝玩乐的人,能欣赏艺术品吗?”

    乐有薇在回医院拿结果的路上,反问:“不能吗?”

    黄婷附和程鹏飞:“我们以古玉和杂项为主,不是品牌门店卖的大路货。”

    郑好只会向着乐有薇:“公司出钱,只要没超出预算,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头又疼得厉害,乐有薇靠着出租车窗出神。小时候,爸爸妈妈开了旧货店,家里和小店里堆满了被人称为“破铜烂铁”的物件,特别乱也特别满,但她很怀念那样的生活环境,杂乱无章但有序,什么都在,踏实。她总想,艺术品只有让人感到亲切,才有更广阔的生命力。

    团队成员各有观点,但在乐有薇这里,就一点:比起周期长,她更追求效果好,与其展出十天半月还门可罗雀,不如两小时的口口相传。

    拿到脑部CT结果,乐有薇进了神经外科一位副主任医师的办公室。脑CT胶片附了一份纸质检查报告单,诊断结果她看得懂,但不死心,找医生求证。

    医生看完片子问:“你父母呢?”

    乐有薇说:“都去世了。”

    医生问:“结婚了吗?”

    乐有薇摇头:“没有,我单身。”

    医生又问:“亲戚呢?”

    乐有薇又摇头:“有个发小,算家里人。您直说吧,我心理承受能力很好。”

    医生没说话,乐有薇盯住CT照片,将右手蜷起来,低声说:“特别好。”

    医生仍没说话,只看着她。乐有薇抬起头,和医生对视。自幼遭遇双亲罹难,她没法长成一个脆弱的人,是真的扛得住,医生终于说:“的确是脑膜瘤。”

    乐有薇在医生办公室听了一刻钟,出门挂了另一位医生的号,听到了相同的说法。所以,不会有错了:肿瘤目前是良性的,但长的部位凶险,距离脑干极近,生长过程中可能会破裂出血,死亡风险高;但如果动手术,风险也极大,一经失败,很可能就成植物人了,再也醒不过来。

    乐有薇面临两难局面:开颅可能会死,不开颅,可能会猝死。她问:“病因是什么?我家祖上没有相关病史,为什么突然会查出这个?”

    医生说脑瘤病因学涉及多种因素,确切病因至今尚无定论。大部分脑膜瘤缓慢生长,通常没有症状或症状非常轻微,都是被偶然发现的。

    脑干是人体的生命中枢,掌管呼吸、心跳和循环等功能,脑干肿瘤手术难度大,不确定因素多,乐有薇默然听着,连眼圈都没红,医生叹息:“你还这么年轻。”

    乐有薇把所有东西都装回袋子,医生宽慰她几句:“还好,是良性肿瘤,不是绝症,但要引起重视。尽量放宽心,乐观些。三个月到半年后再来复查,如果没有不利变化,就继续保守观察,有变化,再进行相应的治疗。”

    乐有薇混沌地点头,医生提醒:“一定要避免情绪波动,控制好血压,随时就医检查,记得啊,身边得有人。”

    乐有薇道了谢,乘坐扶梯一层一层转下来,周遭的人声似远似近,她默念道:“死?”

    没感觉。从第一个医生说“你得了脑膜瘤”开始,乐有薇就在想这个字,但她只有惊讶,而不是惊惧,也许害怕的感觉尚在路上,还没杀到眼前来。

    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乐有薇坐了大半个小时,拿定了主意。既然是不一定的事,那就不和郑好说了,自己知道就行了。先听之任之,保证心情舒畅,警惕点,就这样。

    眼前无数人走过,抽烟的人、讲话的人、愁苦的人、吵吵闹闹的人,乐有薇又默念了一遍:“死!”

    仍然一点特别的感觉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应该想些别的问题。团队群里,郑好在问:“你给个话呀。”

    乐有薇发语音:“佳宁,我把华夏广场的标准合同发给你。你找法务过目,没问题就签了,后续的事你来跟进。”

    姚佳宁应了,乐有薇叫车回了家,把病情报告藏在书桌最底层抽屉里,锁起来。再搬了小板凳,坐在穿衣镜前,练习眼神和笑容。

    上小学时,乐有薇就被人说面相凶戾,她当耳旁风。高中时她跟初恋少年闹别扭,他也说她不怒自威:“你只要不笑我就很慌。”

    乐有薇对镜自揽,自小的贫乏造就了贪婪和战斗心,都写在眼睛里,不留神就会露出狠劲,看着不好惹。她没觉得要改,直到那天,凌云的神情让她知道,她不能不改。

    凌云很清瘦,寸头,左手戴了四个骷髅头银戒指,款式各异,像个峭薄的不良少年。在实习生同伴里,乐有薇很容易就注意到她,但凌云独来独往,两人交谈不多。

    后来乐有薇和凌云分在一组做瓷器专场的拍卖图录,凌云对着打印图样调色,把戒指一个个摘下来,做完事情,再一个个戴回去,面无表情,不厌其烦。乐有薇还跟当时的男朋友丁文海笑言,凌云有着近似冷酷杀手的性感。

    有一次两人单独在办公室,凌云接完电话,手机丢到一边,乐有薇找她说话:“你喜欢大卫·考克斯?”

    凌云常常更换手机屏幕图片,都是英国水彩画,画面大多是悬崖、荒山、大海和枯草等,乐有薇认出的不多,但那天凌云换的是《一艘船》。

    大卫·考克斯是英国皇家水彩学会院士,伯明翰画派最重要的风景画家。

    凌云抬眼看乐有薇,乐有薇说:“我在画廊打工,收集过他的资料。”

    两人由此相熟。丁文海说凌云气质独特,每次看完画廊的展出,三个人总会一起聚餐。丁文海私下说过:“我知道她人不错,但我同事说她长了一张坏人脸。”

    乐有薇嗔道:“他们懂什么,凶点能少受欺负。”她把凌云当朋友,所以坦**地说出自己对功名利禄充满欲望,可转眼她就得罪凌云了,因为一道眼神,当时她就看出来了。

    如此轻易就被得罪的人,得罪就得罪了,乐有薇不去挽回,她不缺朋友,何况郑好以一当百。

    凌云固然敏感,但乐有薇懂得自己必须调整了。拍卖公司打开大门做生意,是劝人给钱的行业,做的是人情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她得改。

    你的一生有多长?不知道。但你在拍卖场的首秀,想博得满堂彩,每个细节都不容疏漏,你得清楚。

    医院那位副主任医师有一双和善的眼睛,乐有薇回忆着,一点一点尝试着从心底笑出来,蔓延到眼底。但是医生说的话,也随之一点一点回想起来。

    医生说,因为那处肿瘤,她可能出现局部头痛、平衡失调、一侧肢体无力、视野缺损、幻视等情况,会逐渐丧失视力、行动能力和正确的语言能力,直至不能够理解人间的一切,连最心爱的人都忘却。

    我,快要死了吗?乐有薇想到凌云,笑出声。我眼神凶恶,让你对我退避三舍,可你不知道,也许有天我就要看不见了。

    乐有薇满意镜中人的笑容,拍拍手,进书房练了几幅毛笔字,神清气爽。

    郑好在杂志社忙到很晚才回,说凌云的预展场地也定了,是商务区的知名咖啡馆,有两层楼,环境好,空间大,时有白领开策划会,或是读书沙龙。

    乐有薇是玉器杂项专场,凌云是珠宝玉器专场,拍品整体价值不如乐有薇的高,但听着高端些,她赞美:“聪明的做法。”

    郑好白她一眼:“她跟人说,你选在美食区,还真有点想象力。”

    “这叫魄力。”白天听到噩耗,乐有薇的睡眠却比往日还沉些,她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郑好早起上班时,偷偷取消了她的手机闹铃。

    郑好做的豆包味道很好,乐有薇热了两个,就着热牛奶香甜地吃完,把病魔抛在脑后。她知道自己不会一直蒙昧下去,发作是迟早的事,但她决定随遇而安,赚钱第一,不拿不确定的因素吓自己。

    事实上,自此之后,乐有薇再没头疼过。那些疼痛的记忆,似乎只是为了让她知道有这么件事情。

    5月正值毕业季,万琴搞了几场校园招聘,分了几名实习生给乐有薇打杂,凌云分到的比她多三倍。郑好气不过:“听说她是云州歌剧迷协会的干事,协会的人不少,拍卖场轻轻松松就能填满。”

    两场拍卖会场地都是公司定的,小型场,只能容纳两百余人,乐有薇说:“你在你们杂志公众号吆喝一声,读者就能把我的场子填满,但我要的是购买力。”

    郑好在印刷公司盯到双眼通红,拍卖图录印刷完毕,簇新得割手。乐有薇送去今生珠宝旗舰店,江天夸它精美考究,买了一百本送人。

    乐有薇和团队成员跑了一周,大客户和嘉宾都通知到了,大多数都答应到场。秦杉在乡下,她发出的是电子邀请函,扫码进场。

    团队成员共事几年,配合默契,永乐帝后之间的深情厚爱被宣传得广为人知。藏家对白玉双鱼佩咨询率很高,乐有薇摸了一通底,盯着白玉双鱼佩的客户很多,但心理价位远远低于江天,秦杉能得到它了。

    预展第一天,姚佳宁率队搞了现场讲座,当场报名参加拍卖会的人没停过。用江天的话说,乐有薇选在美食区办展览,是奇兵制胜。

    乐有薇笑弯了眼:“中国人爱玉,古玉精致又不俗,讨人喜欢,一听有的只要几千块,嗬,古玩也不是都贵啊?那买就买了,不心疼。”

    江天想想也是:“玉是受欢迎,我店里的平安扣和玉镯之类,买的人很多。”

    预展场面算得上火爆,江天看了几眼就走了。今生珠宝开业没多久,他很忙,对乐有薇的追求仅限于有一搭无一搭地约她吃饭,但乐有薇同样忙碌,直到今天才有空跟他一起喝杯咖啡。

    凌云的珠宝玉器拍卖会比乐有薇的早,乐有薇拉上郑好去看。只要有空,同行们的拍卖会,她都会去观摩,以人为镜,学习或调整。

    开场前,夏至也到了,总有同事缠着他说话,他充耳不闻,拒绝交谈,乐有薇和郑好都看笑了。那两个人碰了壁,并没有发火,还在时不时偷看夏至。

    公司的女孩子对夏至都是这个态度,一般人会把这种生人勿近的特质称为“性格缺陷”,但对方天分高,就不太计较了,何况夏至面容俊美,于是他的冷漠也具有了某种美感。

    贵人当前,持谦卑之态,是为遇,这是被大众普遍认可的观点。杜老头的玉跪人拍出了56万的高价,超出估价一倍有余。杜家老小笑开了花,郑好凑近乐有薇说:“你送了人情,凌云和杜老头都不知道,你不该让给她。”

    乐有薇说:“那是她的事。”

    退场时,夏至排在乐有薇前面,跟她说凌云有了改变,郑好困惑:“有什么不同吗?”

    乐有薇看过凌云每场的拍卖会:“以前她在拍卖场上自说自话,抒情赞叹,陶醉其中,这次她放下了自我,在尝试跟听众交流。”

    夏至说他也看出来了。这时一个女孩子向他走来,他匆忙向乐有薇道别,从另一边走了。乐有薇哈哈笑,夏至的追求者络绎不绝,而他回绝的方式很单一,就一句话:“我没兴趣。”

    执着者大有人在,还能说什么?不知道,躲吧。郑好偷笑。自从丁文海出轨,乐有薇对感情也没兴趣了,一心扑在工作上。夏至和乐有薇志同道合,样貌也般配,郑好很希望两人能走到一起,但有些人似乎只适合相交如水。

    大战在即,姚佳宁牵头聚餐,为乐有薇壮行。团队在包厢聚齐,乐有薇把实习生都喊上了。上过开胃菜之后,服务员送来烤乳猪,众人嘻嘻哈哈:“哇,我们头儿讲牌面。”

    乐有薇双手合十,假模假样地拜了拜:“团伙虽小,乳猪要烤。”

    程鹏飞开启了香槟,乐有薇端起要喝,被郑好瞪眼——你可是个胆囊炎患者。

    乐有薇6岁患上胆囊炎,在郑好面前喝酒从没尽兴过,嬉笑道:“今天高兴,就半瓶。”

    半瓶酒是郑好的底线,但这次她一步不让:“上个月你才发作过。”

    哦,乖,那次不是胆囊炎。乐有薇仍笑着,依了郑好:“好,橙汁。”

    吃完饭,乐有薇借口说要回办公室查点资料,让郑好独自回了家。没别的,她馋酒了。

    办公室人去楼空,资料柜里藏了一排好酒,都是乐有薇和同事陪同叶之南出国时带回来的。她开了甜酒,坐在露台上对瓶吹,把拍卖会每个环节在脑子里再过一遍。

    门开着通风,叶之南走进来,乐有薇起身:“师兄还没下班?”

    “十点跟国外有个会议。”叶之南递上一把小木槌,“归你了。”

    乐有薇细看木纹:“是橡木。”

    叶之南说:“我第一次登上拍卖台,柳老师送我的。”

    柳成章年过古稀,赋闲在家,他是贝斯特成立之初,总经理吴晓芸高薪请来的资深拍卖师。乐有薇很喜欢柳老头的风格,专业素养高,**昂扬又多有妙语,像个NBA篮球赛的解说员。

    公司包括叶之南在内的大多数拍卖师都受过柳成章的指点,但老头满腹经纶的同时还满腹牢骚,动辄抨击社会,跟他相处有点累。

    乐有薇拿起木槌,在桌上敲了敲:“声音好听。”

    叶之南笑看她:“小乐,明天你就出师了。”

    师兄送出自己出师时的礼物,代表着传承,乐有薇望着他,忽有泪意涌上心头。

    出师未捷身先死。

    死字在脑中浮现。到这时候,乐有薇才有了感觉,清清楚楚的感觉,她想,我会死吗?

    叶之南问:“在想什么?”

    乐有薇张了张嘴,喉头有点哽,她又敲了一下木槌,抬头已是笑模样:“槌子一响,黄金万两。”

    叶之南只笑不说话,看向欧庆华赠送的那把柳叶刀,乐有薇一直把它斜插在工位上。美人如刀,婉转锋利,他得说,冷兵器是很适合送给乐有薇的礼物,她绵中藏刃,骨子里透着狂,总想出手漂亮,他很期待她明天的表现。

    乐有薇喜好甜酒,资料柜里酒具齐全,叶之南摸出一只香槟杯,拿过乐有薇还剩小半的酒,给自己倒了些,举杯道:“旗开得胜。”

    乐有薇拿着酒瓶跟他碰了碰,聊起柳成章,慢慢把酒喝完。柳成章退休在家百无聊赖,炒股度日,对经济热情高得很,一听说有司法拍卖的活计,就跑来公司申请主槌,抡起袖子上。

    一瓶酒见底,乐有薇去资料柜翻找,想选一瓶最好的,转身一看,叶之南双手枕在脑后,在长沙发上坐着睡着了。

    乐有薇把灯调暗,坐回露台,晃**着酒瓶,浅酌慢饮。这瓶酒是深琥珀色,有烟草香,她很喜欢。

    相识那年,叶之南是乐有薇今天的年纪,26岁。拍卖台上,他戴着配套齐整的耳麦,身姿雅正,笑容和煦,主导着一场金钱游戏。乐有薇心驰神往,下定决心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对郑好说:“我想学拍卖。”

    叶之南一身制服剪裁利落,像异国的大主教般,有一种矜严感,只有在这种时候,郑好才敢肆无忌惮地看他:“我也报考。”

    郑好高考时发挥一般,读了汉语言文学。乐有薇如愿学了艺术史,大一上学期开始在叶之南朋友开的画廊打工,积攒经验,为毕业应聘拍卖公司做准备。

    画廊老板建议过,拍卖师一场做下来很累,劳务费却不高,反而专注于做征集业务赚钱更多,乐有薇说:“做业务是为了养家,做拍卖是为了自己,都很重要,要两手抓。”

    乐有薇想养的家,是郑好家。6岁那年,乐有薇父母双双亡故,爷爷家在乡下,她由同城的外公外婆抚养。随着她一天天成长,老人们一天天衰弱,对她有心无力,她总是在郑好家里吃住。

    郑家父母也不宽裕,但打心眼里疼乐有薇,给郑好添置换季衣物时,也会给她买。乐有薇学杂费不够,他们也大帮小凑,日子再难,不能让孩子没书读。

    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家里的亲戚们越发冷落乐有薇。从高中起,乐有薇就在郑家长住,郑好一家三口是她给自己找的亲人。叶之南于她有知遇之恩、师徒之谊,她也铭记在心。

    师兄送来贺我出师的拍卖槌,可我就要死了吗?乐有薇凝望叶之南,他合眼小睡,看起来倦乏又警觉,像一只偷闲的豹。她鼻头发酸,终于哭了,很多眼泪。然后她拿起手机,查看脑瘤病友群。病友们正在互相鼓励,就像医生说的那样,死和生,都是说不准的事。

    乐有薇问过医生:“肿瘤生长速度怎么样,长到可能破裂,是多久之后?”

    医生说:“没有定论,破裂也可能只是导致昏倒,经过手术可能还有救。”

    病友们说,赌命。命何时被收走,都是说不准的事,也许是下一秒,也许跟别人一样,是50年后。病友们还说,是人就会死,谁也不能预知能活多久,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每个人都一样。

    治病需要钱,那就去赚钱。先把眼下的拍卖会做好,再把接下来的做好,有事做,才有钱赚,乐有薇想,富贵在我。

    她从小到大的心愿都是扬名立万赚大钱,如今这目标没变,步子就不能乱,心更不能慌。以前她是赚钱养家,现在加一条,赚钱治病,仅此而已。

    乐有薇准时喊醒叶之南,一室暗灯,叶之南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她有醉态,却像是哭过,眼波欲流,亮得要命,他问:“怎么了?”

    乐有薇给他一个茫然的神色:“什么?”

    她总是这样,能自己解决的事,绝不向人求告。叶之南等了一下,起身而去:“小乐,叫车回去,别开车了。”

    乐有薇离开公司,穿行在夜色中,缓步走回家。沿途四顾,人来人往,笑语喧哗,途经一家古董杂货店,她买下橱窗里的一只沙漏。

    走回小区,自家窗口还亮着灯,她说过不用留门,但郑好担心,没听。乐有薇嗅了嗅,自觉身上的酒气散了许多,踏上楼梯,一步步向上走,明天就是她的首场拍卖会了,她要出师大捷,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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