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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官拆散抽屉里的那包线香,卸下洋灯的玻璃罩子,把香头烧了。七官知道不比往年,她只能在天井或店门插上一些,她心里像是有事,镇里也不热闹。只能是这样的了。七官想。她朝燃起火苗的香束吹一口气,众多的香头在昏暗的帐子前闪烁,像是无数黄色眼睛。香气使七官恍若梦中。她握紧这大束的线香,感到自己的体味被香雾所驱赶,众多的香头幽幽然在昏暗的房内发亮。
她没有理会寿生的目光,径直走进天井。她想象自己蹲下身是什么样子。柿树在头顶絮语,看她把香细细插入地砖的缝隙。她插了十余炷,已经看到了女佣住过的那个房间,推门进去时,里边很暗,屋里的气味都涌上来。她摸到阿才的床头,蹲下身子在阿才放鞋的地方插了一炷香。床底被阿才收拾得很干净,网篮还留在那儿,还有她的布鞋、她散落在床下的一条丝棉头绳。七官拈起这绳子,见阿才的发丝还缠在头绳上,蜷曲在一起的绳子是褐红色的。七官从大束的线香中挑出一支,插在床下。这时,她突然看砖地上还有一块暗色的渍迹,心里真的有些怕了,于是她把香束移开,那么一切都看不清了。
等到退出这个房间,她也没有记住在那儿自己留下了几炷香。天色完全变暗了。天井的地面上泛起朦胧的光雾,她看到寿生的脸更为模糊了,不知是注意香,还是枝上青涩的柿子。她并不在意寿生会怎么想。
“我去问过用人的事。”寿生说,“有点模样的女人都去逃难了,没有人。”
七官站立起身体,但仍看不清寿生的脸。
“我会去办。”他说,“实际可以在乡下找一个,要一担米的钱。我没有答应。”
“这点钱还出得起。”她说。她想到已经挂在自己细腰上的那串钥匙。
“我觉得要价太贵。”
“你说吧。”
“那女人又丑又笨。”
“让她来。”她说。她对手中的香束突然失去了兴趣。她懒懒把香递给寿生,“我上楼去了。”她说。
她望着窗下零星的香火,街上也有了一些幽光闪耀在镇河的暗处。小镇今夜的景色只能是如此了。她想。刚才在天井时,她的两条腿有些不听使唤,她担心寿生会反抗那个主张。这是她没有预想到的事,她原打算像去岁那样,在门口和街上插一些香,可这种静心静气的事被有些东西搅了,压在她的心口。香烟缭绕,在朦胧的夜色中,她呆呆的不知想做些什么,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镜中仍然映现出一张女人的粉脸,两颊微陷,眼圈上聚着黑气。她在眼睑上揉揉,把辫子松开,又绾在一处。额头的发丝黏黏的,像是在出汗。她想听楼下的声音,但房门分明是闩上了,听不清楚。
廊棚隐匿了镇河两岸的店铺,几个孩子在不远的暗处嬉戏。七官坐了一阵,有些口渴。她把扇子搁在桌上,没等端起条几上的茶碗,楼下像是传来撕打的声音,再仔细听,又似乎平静了。她朝窗外看去,依然是黑沉沉的河,街上香光错落,稀疏地亮着,几个孩子仍在玩耍,楼下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是河埠旁黑黢黢的一条,像是谁家的船漂靠在这里了。
她的头发湿漉漉贴住额头,辫子也完全松开了,此刻,她不知怎么看到了阿才和宝娣的晦暗面孔,也像是见到老板。她下楼时有些不安了,这是聚在她心头的梦魅,她想。
楼梯及店堂的过道上,全是线香的气味,仓房敞着门,仓板及垛起的咸肉缝隙中都插了星星点点的香火。
香气正把阴森的咸味驱赶出来,肉垛高高低低闪烁着香头的亮光,七官犹若置身于一个坟场。她有点头晕。烟雾从仓房的门楣缓缓升起,顺着过道一直弥漫到天井里,仓房的景象变得可怕、耀眼。
她没有找到寿生。
她这时想看到这个男人。这想法使她透不过气来。她摸到夹弄的那道墙,见弄内的砖地上也有香火,弄侧的门扇开着,聚在门口的香火密密簇簇,犹若闪烁着繁星。她靠在墙上,静看这团熏人的烟雾与黄光,有些不知所措,睁不开眼。她想叫那个男人过来,想看看他的脸和胸膛,但她的嘴被暗中的手捂紧了。黑暗中的手臂揽过她的腰肢,使她呻吟不止。她闻到那手掌里有股酒气,双腿立时肿胀而麻木,身体却有被腾空举起的感觉,她的汗水顺着身体朝下流淌。她知道自己不行了,有些抵挡不住这样的夜晚,胸口的汗水热乎乎地爬动,像是那只抚摸着的手……
她在迷乱中匆忙地摸索着,解开腰上的那串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