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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三在半夜时分不知怎么醒了。他的脚筋始终丝丝作痛,身上又热,他靠在墙上坐了两个时辰仍睡不着。更夫在远处的桥上敲打竹梆,他呆呆听这声音,在大腿上拍死一些蚊虫。梆子声终于消失了,周围一片死寂。他朝床铺边那支烧火棍样的长枪看看,起身找了些破布。枪通条也长了锈,在静夜中,枪筒里发出唰啦啦的讨厌声音,这辈子,他算是认真地对待这件铁器了,直至它渐渐泛出蟹背的青光来。
他在床底翻找了些绳索,仔细缠作几团。
他打算白天就待在屋里,感觉自己已无处可去,他的小船还藏在那棵楝树下,到了黑夜就可以上船。白天不想上街,也不会有人想起他的。他想。
但天亮以后,马老三就改变了主意。他擦净屋里的方桌,将神龛里的关公掸了灰尘,供在桌上,烛签香炉也仔细摆定。他打算上街买些东西。
马老三空着双手在廊棚里踽踽独行。不久他听得河中有吵闹声,发现桥洞里的一条船被经过的粪船撞着了,这有点不吉利的意味,岸上有人望见他来,便喝住了船家。
所幸那是条空粪船,对方只撞裂了船舷,离水面隔了四五寸,执橹人一脸惊惶,打量面前这种现时已很难以见到的玄色制服,怕要赔钱。
他让这条船走了。
遇见撞船,他认作不是个祥兆。他有些悒悒不乐。经过对岸的肉店时,见寿生正把一对水桶沉到河里提上一担水。他仔细看寿生的背影,感到此人比想象中结实,但他并不感到吃惊。他站在阴暗的廊棚下,而寿生则在明处。他思忖着。他原来还想再站一会儿等寿生挑了空桶出来,但是这伙计就此不露面了,他只是瞥见楼上七官的那张粉脸。他转身走了。
他在铺子里买了两瓶酒和下酒菜。又要了一对云霄烛、线香,一副太锭和横溪黄纸。这一天就是地藏王菩萨生日,香烛店老板取出这些丰富的祭奠用品时,面露奇谲之色。马老三不说话,只是借了店里的提篮装了,走出店门。他回到河边,在一个船娘那里买了藕、菱角等素果。天气十分凉爽,湖风吹动廊棚下遮阳的白布,呼呼有声。
他走进饼店的后门。饼师傅背朝着他,逐个把团子朝朱漆盘里放。饼师傅的身上散出糖桂花的香味。马老三挎着沉重的提篮,并不想做什么。饼师傅不仅是个瘦弱的人,还像是迟钝,他没有什么可多想的,相当熟悉这个地方,过去他常来,阁楼的位置,月份牌的位置都依然如旧,他的心中泛起苍凉的思绪,于是转过提篮,碰了碰那件有米粉的袍裙。
遇见撞船,
他认作不是个祥兆。
“你是做什么?上坟、祭祖祠?”饼师傅疑惑地看篮里的东西。
“有用的,我那里有个关老爷在。”他说。
饼师傅不说了,喉结滑动着,像是在算关公的生日或者忌日。
马老三也不多说什么,让他取些白糖塌饼和定胜糕来,银货两讫。马老三说:“今晚等着我,我会带瓶酒来。”他看着饼师傅,“要是镇上出会,我先把借的肉钩子还到肉店去。我会来的。”马老三说。
“吃酒弄不好就误事了。”饼师傅点着头打开后门。“再会。”饼师傅说。
傍晚,他在这片水中看到了一个身背长枪,腰悬铜号的玄衣男子。铜号颜色晦暗,上边吊着几片褐色的破布,一动不动。
也许是酒喝得多了些,系紧腰带时,顺手把那喇叭挂上了,这响器还有什么用吗?他想。他解下这个东西扔进了那片浊水里。水中的一身玄色衣衫化作杂乱的水花,什么也分不清。他看看天色,知道也许要下雨了。
他坐在放生池前面的石栏杆上。水里不时有串串细水泡泛起,浮在池边的粽箬壳和菜叶子上,然后破灭。他料到水里有鳖:它们在池里爬动,吐出这些水泡。他以前在黑夜里才干这种放生的事,有些偷偷摸摸,把买来的鳖扔到这片浊水里,像是扔石头一样,像是个不诚心的香客。他心里的愿望,只在无人之境才变得明显,他想促成这种善举。
他拾起脚边的那只鳖,钻过栏杆。鳖始终缩着头,像是块瓦。他当着卖主踩住这块瓦,才见它伸出嘴朝他看看。“这东西死不了。”卖主说着也踢了它一脚。“它是只雌头,肚子里有蛋,你要当心一点。”卖主朝他不怀好意地咧咧嘴说。
他把鳖小心送入很凉的水面。在松手的瞬间,鳖嘴突然探出来咬住了他的手。他不知怎么会被它咬住,它的短尾和一对后足泼剌一声,拍起些水花,像是一点都不怕人。它那口牙细细地咬住他的手指,身体朝水里坠,似乎也要牵他下水去。他弯下腰让鳖身完全顺到水中,但它没有松牙,那对暴眼隔水看着他。
以后他抽出了手。他的血一滴滴留在麻石栏杆上。他觉得这不是个祥兆。
池前的地藏庙门可罗雀。巨大的柏木偶像面目含糊,绛紫色的对襟朝服,有一半隐在破败的丝质帏帐里,落满凡界尘埃。
他怏怏步出庙门。一个庙祝手执竹丝扫帚,正在暮霭中清扫污秽不堪的场地。他发现今年镇上虽然十分平静,那些被用来抬佛用的朱红杠子,并没有摆在方砖地上,而在往年,湖里的那帮人已来挑选那些出巡的旗幡了,谁都知道现在不是个时候,马老三想。
他走到镇河边上。天色暗了,已有些零星的香火在幽暗的廊棚里闪烁,他踅过两条巷子,才意识到自己是朝镇西的方向去。他在看到那片竹园时便收住了脚步。
石径苔滑,竹篁依旧。马老三肚里的酒涌了上来,他蹲下身缚紧胶鞋带子。他知道天色不好,这一夜可能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