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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寒 正文 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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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小心晕船。”寿生说,“坐船头容易着凉,风太大。”寿生说。

    七官抱住罩篮,在船头上挪动身子。双舱船出了镇河,七官已经看到湖岸边高大的苇丛,孤零零的小洲一个接一个,种着棉花、桑树。在阳光中,湖风湿漉漉的,七官的绸裤子被风吹透,两条腿有些冷。

    “到船舱来憩一会。”寿生说,“路很长,总不能老坐船头。”

    七官整理鬓发,知道路还很长,湖面的轻雾正逐渐消散,变得宽阔了,水汽将船托起,似乎看不到拍击船板的浪花。七官转过脸,寿生指指舱中的位置,她便顺从地坐过去。她觉得有很多事情到最后总是顺从,刚才自己这样坐,现又要换位置,舱里的咸肉味不好闻,船头却是风冷。她打个寒战,视线被叠起的咸肉遮挡,她有些后悔跟寿生出来,靠着背后的芦席,她也有点担心,如果遇到什么意外,船上的这些咸肉会不会把她压在下面?她想,摸了摸芦席,知道是幻觉,但想到了那种场面,总感到恶心。湖水朝舷边流动,摇晃着七官和沉重的咸肉垛,芦席与绳索发出响声,橹桨均匀地分割船尾的水流,这一切都使她头晕目眩,疑心这是气味在作怪,让她恶心,齿间的唾液逐渐增多,她知道自己要吐了。

    “以为你喜欢船。”寿生放了橹走来,“我带着药。”寿生摸出一个纸包说,“吃几颗,这是晕船药。”

    以后七官就舒服了些,甚至想吃罩篮里的粽子。七官就此闭上眼睛,像寿生所说的睡了一会儿。她靠着背后的芦席,似乎闻不到周围刺鼻的气味了,两手插在膝间,既不觉得冷,也不紧张。湖底的鱼群已经苏醒,正缓慢游向水草深处觅食,清晨,也许正是它们饥饿的时刻,船板下的水草抚摸着鱼和七官,鱼群咀嚼唼喋,没有防备水上的经过的船只,或是投向它们的渔网,河底同水面上同样渺茫,无边无际,看起来都是安全的。那些水草仿佛就是岸上的芦苇丛,水上和水下,都显得十二分的平静。

    他们回到肉店后门口,只是中午时分。

    站在后门口接船的阿才,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她接过船绳的时候,摆弄了好久,也没有穿进岸边的石头缆孔。

    “估计是水路封锁了,听到打枪,只能回来了。”寿生像是告诉阿才,“店里没什么事吧。”

    “还没做午饭,以为你们中午不回来了。”阿才说。

    “怎么会打枪?”七官说,“没听到枪声嘛。”七官顺跳板走到河岸上。

    “路上你睡着了。”寿生说,“水鸭子从船头飞过,记得吗?”

    “我不记得。”七官说,“是吃了晕船药的缘故?可真是怪。”七官说。

    这些话,一路上七官已经说了几遍。她确实睡得很熟,等到她醒来,舱里的咸味比原来要强烈得多,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嘴里黏糊糊的,一脸的汗。太阳直挂在头顶,晒得苇席火烫,她一眼就看见的,并不是高大的芦苇,黄白相间的石拱桥正缓慢进入她的视野,石砌的桥孔把阳光盖住,渐渐移到她的头顶,像是会坍倒了压住她。

    “我睡得太熟了。”七官看着执橹的寿生,“真是怪。”她说。

    她是才意识到,执意要出去一趟,却莫名其妙又回到镇上来,像是她做的一个梦。可刚才她睡得这么熟,并没有做梦,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她经常会做梦,怎么在船上就变得安静了?真怪。七官想。这段时间像是被一刀剪掉了,一点都想不起来。她心里茫然。

    “什么也没有卸下来,白转了一圈。”阿才说。

    “白转了一圈。”七官说。

    寿生在船上察看芦席,把绳索重系了一遍,在无意中,七官看到了寿生的脚上全是烂泥,她想不出这些泥是哪儿来的。

    “夹弄里点了灯。”阿才对七官说,“亮多了。”她接过罩篮,望了望七官。“洗个澡吧。”她说。

    七官的脚有些肿胀,身上气味难闻,确实想好好洗个澡,她扶着墙,走进点了油灯的夹弄,感到四周陌生了,两侧破旧的砖墙与脚底砖地,都有一些不习惯,像是她远隔多日回到这里来。南面热乎乎的河风正顺这条通道送来,气味使她不舒服。

    她看了一眼被灯光照亮的小屋。那扇门上着锁,正有湿亮的水渍从门缝下渗出,昏睡了一个上午,此时的七官仍然有点头晕,她注意这些水渍时,胀在鞋子内的脚趾疼痛起来,有些招架不住,她顺着这扇门慢慢往下溜倒,身不由己,她感到身体已经不行了,早上的糖粥和那些晕船药,此时都在作祟,她的眼里黑了一阵,像会死过去似的抽搐起来,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她的面孔一定十分可怕,或者显露出乖张的模样,她心里很清楚不能倒在这儿,不能倒在她最怕的地方,想要跑开,不想碰到那些水迹,但是两眼一黑,她坐倒在这渗透出的浊水里,股际隐隐作颤,像被烫着了什么似的,而实际上,只有七官明白它冰凉彻骨,紧紧地抓住她,把她粘在这个地方。眼前的阿才呆呆地瞅着她,像是不认识她似的,阿才也是一脸乖张的样子,伸出手想把她扶起来,但瞬息之间,阿才的面孔和阿才的手,在七官的眼中也抽搐了一阵,变得狰狞可怖,像是七官自己的相貌,是七官镜中的自己。

    此刻,阿才用力拉扯七官,飞跑到后门口叫来寿生。阿才返回时顺手在天井里拔了些丝瓜叶子,想朝七官的嘴里塞,被寿生一掌打落。

    “老板不在,就白日点灯吗?”寿生训斥。

    在眼前这个男伙计的身上,七官嗅到了一股比咸肉更为不堪的气味,也是小屋里面散发出的气味,七官干呕了几口,无意之中,七官的双手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摸,最后压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她想到自己站在镜子前直立的姿势,觉得自己仍是在镜子里旋转着身体,汗水顺着七官的手指淌落,嘴里发出动物才有的哼哼声。

    她看见绿色的丝瓜叶子,看见眼前男子的惶恐表情,手足无措,寿生竟然拉住了她的双臂,似乎在阻止她停止这种无谓的抚摸,要打消她什么念头。寿生把七官的手臂捉得很紧,最后轻易架起七官腰肢,她站起来靠在寿生身上,喃喃说出许多自己听不见的话,似乎并没有看到阿才还在旁边,她已经把女佣暂时忘记了,只感到寿生抓紧她,在她说话时猛烈晃动她的肩膀,似乎要她在迷乱中醒来,而她说的话却是次要的。

    夹弄里几个壁龛的油灯,逐次被阿才吹熄了,周围又恢复原先的黑暗,除了弄口的一方白光,两侧都看不清楚,恢复到七官熟悉的景象,七官似乎平静了些,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在黑暗中紧靠在一个男人的胸前,可真是怪。七官想。河风从弄口那头送过来,贴墙而立的阿才只是个剪影,衣襟飘个不停。七官知道自己好了一些,想朝弄口的那片白光走去,但两条腿还是绵软。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寿生看看阿才,“去烧些水来,去。”寿生说。

    不久,阿才烧了热水,拎到楼上七官的房中,但七官一直瘫在床上,连饭也没心思吃,过了一个时辰,才懒懒洗个脸,把身上的衣服换去,只是没力气洗澡。她挨到后窗前,倚着窗台朝下面看,见阿才正在翻晾竹匾里的瓜条,她做得很细心,手指灵巧。以后寿生走入了天井,只是远远立定看阿才的背影,待等阿才转过脸来,忽然就朝后急退一步,脚底绊着了什么东西似的。寿生则靠在柿树旁,并没有同她说话,只是仔细看着匾里的瓜条,被面前的瓜条吸引,弯下身翻了一遍。天井里树影婆娑,人和竹匾里的瓜条并不是很真切,直到后来,七官才看见女佣忽然捂住了嘴,匆匆跑出了天井,像是捂住一个哈欠那么遮紧嘴巴跑到外面去。七官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但这只是一个快速闪过的念头。她不再深想下去。逐渐地,七官已经在想别的事情,希望和任何人一样,就这样反复无常,朝三暮四。等她定睛朝天井里看,感到眼前的景物正如她的心境差不多,楼下根本没有寿生,天井里,只有做酱瓜的材料和一个女佣,刚才她看到的,可能只是心头的幻觉。七官感到无聊,待她打算离开这个窗台时,楼下阿才突然仰起脸来,朝她望了一眼。阿才的眼仁斜斜地系住了七官的目光,想躲开已经没有可能了。七官鄙夷地撇一下嘴角。阿才身体比例总有些不那么正常,由上往下看,她的脖子、腰和小腿被其他部分遮挡,像是被缩短,或者压扁了。

    这天黄昏,镇上响起久违的枪声,它比在铁皮箱里放的鞭炮更干脆利落。镇上乱了。而实际上,湖风早就送来某种温和的突突声,可惜很少有人明辨,这是湖中铁船开动的声音。七官正靠在椅子上闭目遐想,她懒得去弄那盆变凉的洗澡水,她听到了镇西方向传来很刺耳的“啪——啪”的枪声。七官还没有想到这是枪声。

    “七官!”女佣在下面喊。

    她跑下楼,女佣朝她张圆了嘴巴,“不好了,他们来了!”她说。

    街上的铺面响起一片杂乱的关门板声音。阿才一把拖住七官朝天井里跑。

    “干什么干什么?”寿生说。

    “快上门板,快快。”阿才指戳着店外。

    “慌什么呀。”寿生犹豫地说。“不会有什么事的。”他说。

    两个女人呆立着朝他看,见他手中一松,满怀的店铺排门板,哗啦一声全倒在青石板上了,露出每一扇上写有的“丙、丁、戊、己”字样。

    七官不管不顾,打开仓房的锁,拉着阿才找个角落蹲下。阿才两腿夹紧,慌忙朝七官的脸上抹砻糠灰。七官不悦地闪开。阿才就自顾擦脸、脖子,然后才像是心定了,拿了几张麻袋铺在地上。枪声又密集起来,锐利地划过房脊,打碎了瓦片。不好了。阿才尖叫起来,呻吟着,不好了。她的两腿抖了一阵,面孔皱作一团。

    七官知道阿才身下发生了什么,但是屋中本就有难闻异常的气味,七官此刻丧失了嗅觉。

    这个季节,咸肉表面沁出晶亮的水珠,顺着蹄壳和残存的鬃毛滴落下来,似乎大汗淋漓,肉垛下方是被盐渍浸透的仓板。寿生有时会开锁进入仓房,点亮灯盏翻仓,或只是砍几条预备出售的猪腿,扔到外面店堂的砧墩上,无头无尾的猪身,从脊背处一分为二,腌制了好几个年头,肉板平扁,像整齐堆叠的旧木柴,肉质呈现木柴暗红的纹理,露出稀疏的兽毛和突兀的蹄腿,毫无生命的表征。有时寿生把它们一条一条扯开,重新叠垛,它们往往互相吸附得过于紧密,又像是压成块的大叠旧棉絮,他靠近去用力牵拉,猪身纹丝不动,像是胶冻了一般,或是用大铁钉子钉死了似的,寿生用力把猪脚拉到胸前抓紧,踩住另几只猪脚或者一条猪尸的胯部,这时会发出裂帛的一声响,皮肉之间揭开了缝隙,显出灰白或淡黄色的脂肪。在返潮季节,咸渍就从破开的腹股沟朝地上滴落,像排泄某种有毒的液汁,只有到了干燥的腊月天,肉身和骨节才硬朗了许多,后肢及肚腹皱起明显的褶子,包括一排一排萎缩的灰白色乳头,不再有潮湿的样态。寿生的眉心微微舒展,奋力将半扇猪身扔到了新铺的仓板上,其声沉闷,犹若一个人趴倒在地。他提起月牙状的肉钩,扎向其中某一件腌肉,仓房里便有木板钉钉的扎实声响,如果他大力挥动斩斧,将整条猪腿砍下或者劈断髋骨、大卸八块,砧墩上就形成了盛开玫瑰那样明净的深红色截面。

    枪声平息了。

    七官和阿才仍然坐在阴暗的仓房里,热汗顺着阿才的脖颈,流出几道白印。长时间目睹横七竖八的蹄腿,面对那些缝隙和线条,七官想到扁担咣啷一声扔在地上的声响,鱼尾奋力拍打,犹如暗处有人不断地鼓掌,让她无法忘怀。她避开滚烫流汗的阿才,忽然发现镇上已经死寂,不再有任何声响,她起身站到通风窗前,想看看街上的动静,她的胸脯刚挨上窗台,身后的阿才扬起一张麻袋,兜头蒙住了她,遮住她大半个面孔。作死呀?七官把麻袋扔在地上,想痛骂阿才,这时听到了镇河上一片哭声。

    透过窗棂栅栏,女人嘤嘤的啼哭声不绝于耳,小火轮已经泊在镇河的水道上,船首立有一面铁片制作的膏药旗,直愣愣张开四角,潮湿而光亮。这种船轻易不到三面环水的小镇上来。七官踮起足尖看石砌河岸,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尼姑们的哭声。

    阿才掩住了耳朵,但哭声已钻入了仓房,让阿才蜷在咸肉垛阴影中发抖。就在此刻,仓门推开一道缝,寿生的脸只剩狭长的一条,单眼紧盯着她们不放,难道他以为,这是七官和阿才在恸哭?

    窗外的小火轮已离开河桥,朝太浦湖开去了,船尾坐的四五个尼姑,几名穿泥黄军装的人站在舷边,马达声响温柔缓慢,拐过了一个弯,船首的铁皮旗帜便沉陷在暮色中,看不清了。尼姑灰黑的禅衣同烟雾混淆,变成混沌一团,她们一直在掩面哭泣,经过桥洞,在昏暗的夜霭中逐渐朝水中飘散,哭声像翅膀,拍打这片青瓦粉墙,飘扬到掺有稻柴烟的小镇上空……

    “没事了。”她转声对阿才说。

    阿才的面颊涂有黑色砻糠灰,很难看地抽泣。

    镇上回复了一片死寂。

    “不要哭了。”她冷冷对身边的女人说。

    她们在这间仓房里停留等待了一阵,直到天色完全变暗。

    肉垛下是压弯了的,

    被盐水浸透的仓板。

    这天的此刻,小镇上空没有响起马老三吹响黄铜喇叭的警号声。

    阿才给七官送来了干净衣裳,擦拭了凉席。床边的澡盆静静映出灯的黄光,阿才说,水已经凉了,如果打算洗澡,她可以换热水。七官摆手让她下去。灯影摇曳,阿才站在屋里没有动,仿佛没看到七官在帐里摆手。

    “你去睡吧。”七官说,“寿生在干什么?”

    “他不许我动酱缸。他想自己做。”阿才说。

    “那就去睡。记住了?店里的事,不应该做的就不做,别去管。”

    “我总是睡不好。仓房的气味……半夜就睡不着。”

    “看见什么了。”

    阿才没有说话。

    “昨晚你起来干什么?”

    “喝水,我口干,到灶间里去过。”

    七官在帐里坐直身子,撩开帐脚。“后来你就去睡觉了?”

    “很晚了,我就睡觉。”阿才迟疑地说。

    七官在阿才的眼里,没发现别的意思。女人还算挺老实,要不然不敢这么说。这样说没好处。她想。

    “你去睡吧。”七官说。

    阿才绕过澡盆,很响地走下楼去。

    此时,七官觉得嘴里的唾沫变多,从两腮的齿缝里静静地流出,像是没有止境。有些恶心。她想到阿才赤条条的那个背影,想到坐在澡盆里的样子,仿佛已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她朝痰盂吐了口酸水,像是好受些了,庆幸阿才已经走了,没有看见什么。帐顶逐渐变得模模糊糊,她应该睡下,这天确实是累了。当她倚住凉枕,软绵在织出花纹的席榻上,她还在听周围的动静。

    帐顶逐渐模模糊糊,化作云霓,她挨着枕头,巴望自己沉沉睡去,眼前出现迷离的暗色,渐渐听到自己零碎的鼾声。沉睡的姿态,似乎诱导她忆起原先的那个夜壶,实际上它用不了几天后便碎了,她曾在天井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些斑斓的瓷片。老板认为是七官不当心,夜壶才摔成了八瓣,她是存心这么做的。七官感到冤屈,虽然她一直讨厌这件陶器却不会这么做,一定是另有人把它打碎的,她赌气到隔壁的瓷器店另买了一个。担心店里的老妇打趣,当时几乎没有挑选,拿了一个便拎回来,这天夜晚,老板像是被火烫了一样从帐中坐起,责怪溺器烧有的“寿”字,他疑惑地打量灯下的七官,很不喜欢“寿”这个字。七官一再说,她这是随便买的,这又有什么呢?她很不高兴,但一想到那个摔破的夜壶,心里又莫名其妙地舒展起来。等第二天瓷器店开门,她有意进去朝货架上瞥了一眼,事情真有些怪,夜壶的样子虽然差不多,绘的花纹却不尽相同。老妇说,店里只有一个“寿”字夜壶。她有好眼光。七官感觉脸红。自己是怎么买的?她想。

    以后就不再有打碎东西的事情发生,连碗也没有碎过,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的事一样。七官早晨起来看到床下那件东西,甚至忘了是自己买的。老板也习惯了,从此,夜壶安然无恙,这也证实了七官曾对老板讲过的,“寿”就是顺心吉利的意思。

    这晚七官睡得很熟,等后来,口水弄湿了枕席她才像醒来。夜已很深,镇里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分外清晰,起风了,后门对面那片空房门窗叭叭响了一阵,像柿树摇摆的动静,檐头的树枝擦着了瓦垄,砰的一声,梆硬的果实掉在地上。后门的船绳也许是散了,船似乎被风吹到河汊里了,顺着夜雾,船正徐徐自动,滑向茫茫的湖中去,碰擦一路的苇叶,压倒水底的菱草,那模样漂泊无定,宛如一件衣裳吹落……

    七官醒了。

    “谁啊?”七官说。

    她点亮帐外的灯盏。

    果真是短促的、木柴被折断的“啪”的一响。

    她侧耳谛听。

    没有什么。风窜过虚掩的门扇,呜呜地掠过去。

    她打了个寒战。

    “你睡了?”七官听见寿生说。

    门微微启开,露出寿生的面孔。

    七官想到自己还没洗澡,白夏布短衫和印度绸裤子皱成一团,头发很乱。

    “门怎么开了?”她说。

    “进来就是这样。”寿生拘谨地说,“我把水提下去,水已经凉了。”

    她记起睡前闩住了门,也想把这意思讲给寿生听,那时她的手指跳了一下,扎进了木刺,门闩顺着木槽滑过去,门背上贴着花纸,那颜色和板壁上一样。

    她远远地离开寿生,过去推一扇临河的长窗,墨样的河水中,桥晕作了浅白色融化开去,桥拱被墨浸湿,模模糊糊。

    “你到后门的船上去过了。”她说。

    寿生瞥了她一眼。

    “船上的肉都在变味。”七官没有去看他,“像是听到你的声音。”

    “酱缸里生了蛆。很多。”寿生说着朝她走来。这使她腋下汗湿,双脚并在一起。

    “怎么没洗澡?”寿生并没有再接近她,绕到木盆的另一侧将水倒入提桶。“我去提些热水上来。”他说。

    水珠在桶里蹦跳,溅几滴在寿生的脚背上。

    “以后,又得我来拎水了。”寿生说。

    七官的腋下湿了一大片,有些紧张地听这些话。

    “很晚了,想吃点粥吗?”寿生说,“有新腌的咸鱼。”

    “你说呀。”七官说。

    “哦,她让我跟你说一声,阿才走了。”

    七官点头,双手交叉在胸前,她张开手掌,实际是紧抱着自己。

    “菱田里的事不少,刚才,她男人摇船接回去了。”

    “你也这样走吧,也别住在店里。”

    “我有什么办法。”

    寿生拎着桶走到门口,站在那儿,好像是环顾整个房间。“你睡吧,没有办法。”他拉开门,“我来的时候,门就是这样的。把门闩好再睡。”他说。

    七官心里不禁冷笑,静听寿生下楼,但并不打算跟下去看,她知道不会有什么可看的。坐在镜前见到自己的脸,她仿佛就变得柔和了。她不去想楼下那几个房间,黑夜把这些掩盖得严严实实,只有镜中的粉脸与身段显得清晰、诱人。她开始看自己,摸自己的面孔,掌中只是残存这幢房子的气味。她意识到。这气味刻骨铭心,无法用任何脂粉掩盖,包括这幽幽的花香。她自己实际是早已经习惯了的。

    唯一烦心的是,她总不能没有一个女佣。

    她知道自己抵挡不住这种季节,夏天是最难熬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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