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湖中这片荒凉的小洲上,种满被遗弃的桑树,密密麻麻,草木乱生,除了滩头的淤泥,几乎无从插足。
马老三提着铁鎝,钻进了这片无主的桑田。
他浑身被露水湿透,桑树长得齐眉高,缠结着的乱枝条被太阳晒得发烫,马老三只能猫着腰在树下钻,他觉得热,桑枝上挂着无数的野茧,大都被蛹咬破,只要碰上枝条,交尾的野蛾便掉落在他的身上和领口里。野蛾扑打翅膀,浑身的白色粉末都印在马老三的黑制服上,难看得很。马老三朝树垅的四处望着。湖风吹动桑枝,吹动那些无人摘采的老桑叶。这可真是片荒地,他想。
他感觉闷热难受,在杂草间坐下。
这天早晨,镇上已经听不到船楫之声,马老三起晚了。阳光从警所的明瓦穿入,照在关羽呆滞的红脸上。他一边穿衣,一边打量这套穿不久常的制服,也许后天,他就会换上平常百姓的穿戴了。他走出屋子之前,将紧靠门后的一把铁鎝提在手里——这件四齿农具,是他在乡下一农户处买的,他用蒲包把铁头裹住,捆了几道麻绳,一掂分量,感觉同他那条“快五响”差不了多少。
船在日头下晒着,竹篙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岸边,他咽一口唾沫,提着枪和铁鎝匆匆朝河埠那边去。他明显意识到,镇民每天都在减少,而且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事,不可能有所察觉。
“阿三出早差吗?”廊棚的阴影里这样发问。阴影里走出饼师傅,显出懒散的样子。
“起得真早。”马老三说。
“做了几板的饼,最近要多做一点。”饼师傅看看他手里的枪和铁鎝。“明天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了。”他说。
饼师傅的喉结尖棱棱的,顶在颌下三寸的地方,看上去让人担心。
“找我有事?”马老三说。
“大概你知道,肉店的老板走了。”
“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家女佣没讲,慌慌张张,像是怕七官让她回乡。”
“这女佣刚来没几天。”
“会不会老板到别的镇子去了?”马老三说。
“说不定。他外面是有姘头的,”饼师傅说,他移开目光朝小船上看,“找别的女人去过节?”
“这是猜,我不知道。”马老三说。
马老三感到自己被饼师傅眼光包围,提着铁鎝的手臂开始颤抖,也许是太重了。
“抽空到肉店那里去看看,你现在还有这身制服,这张皮子。”饼师傅放下手里的竹匾。
他有些不耐烦,“我还没吃饭呢,谁管得了?这年头谁都想溜。”他说。
马老三这样说了几句,就离开了饼师傅。他来到河边,把枪和铁鎝撂在船里。他见饼师傅仍在拍打那个竹匾,像是没看清他手里的家什,心里才安定了。
太阳正在升高,整个小洲种满了桑树,他已经从桑棵的空隙里看见发亮的水面。这里太小了。马老三想。桑洲被湖水所环绕。到处都是桑树,拳头粗的桑棵上,密密层层的枝叶遮住他的视野。这个地方被一分一寸都算计好了,没有一块宽敞些的空地。马老三皱着眉,感到不太顺利。无意之间,那支铁鎝倒在艾蒿丛里,他听到突兀的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有人直挺挺扑倒在地。这可真是荒凉。他想。
他呆呆地盘算,拿了铁鎝随意选定地方,开始在树丛的乱草里刨动。这是他自己决定的地点,不讲究什么朝向。土还算松软,但树根太密,姜黄色的桑树根几下就卡住了铁鎝,流出白色的汁水,有一股药材气味,没刨多深就出了一身的汗,胶鞋带子拖在地上,立刻同土坑里翻出的湿泥糊在一起。
他得挖出三条狭长的土坑,每条各有两尺深就可以。他的绑腿里全是汗水了,不久,手臂感到胀疼。他脱下上衣,发现汗水湿透了裤腰。桑田里空气闷人,湖风刮过来也只是一阵热气。汗水顺着马老三的脸颊流淌着。桑洲的地势低湿,挖下一尺深便见了水,泥糊在铁鎝上,有些施展不开。他留意土坑的深度,尽量把挖出的湿土都堆在一起,那些刨断的桑树根在坑边上绽露着,像是些僵直的手指。
三条差不多长短的土坑,像个“三”字,歪斜在杂草茂密的桑田里,底部已经渗出积水,将阳光反射在马老三的脸上。
他大口喘息着,伏在湖边洗了个脸。他看着杂草间隆起的三堆新土,却说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坐在湖边,他感到桑田溢出逼人的寒气,也许是泥里的苦味。他想。这会死人的。他不安地想。他的腿不由自主跨到湖里去,水立刻灌满那双腻滑的胶鞋,他好不容易爬到船上,知道此地不能久留。他还记得掘坟的李十四,那船夫,便是坐在土堆边死掉了的。
桑田有逼人的寒气飘来,大块的浓绿随湖风摇摆,使马老三忘记了疲惫。他看了一眼停船的这片湖滩,选了岸边四五枝芦苇梢,高高地团了个草标,也许不论刮风还是下雨,他都可以找到这个记号。
他把铁鎝留在那些土坑边上。
对马老三来说,有许多的事情他始终没有搞清楚过,他知道开始,却无法估计结局,他忙忙碌碌,希望把什么都弄明白。而湖里的变化却朝三暮四,他只能知道开始。
存在湖滩的尸首不见了。
当他准备了土坑,驾船赶到昨天逗留过的湖滩,除了看见折断的芦苇和一些水草之外,什么都不存在。时值正午,阳光直愣愣照着他的头顶和湿淋淋的肩膀,芦苇蜿蜒曲折,犹若错综复杂的小巷,马老三什么都察觉不了,滩头被湖水冲刷着,正像他昨天所希望的那样,什么痕迹都不存在。他看着被自己折断压倒的那片苇丛,巴望能够看到遗留下的零星东西,哪怕是个军服扣子,但是没有。他把枪筒在草里探了一番,此时,他上身那件皱巴巴的制服上却掉下了一个扣子,落在苇丛的淤泥里。他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他耐心在泥水里找出扣子,塞进口袋。他根本不想在这里留下什么痕迹,细心地在苇丛里找了两遍,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但苇丛里没有人,没有军服扣子,如果他听到响声,会让那个人举手站在原地。但是没有人。马老三想。身上的汗水还没有干,太阳正照在他的头顶。他心里很乱,他知道那个尸首明摆着不见了,他可以少做一件事,但看样子有麻烦,马老三想。
马老三的心情沉重。
其实他在这个地方并没有停留多久,芦苇中原存的肃杀之气,早已经消失殆尽,芦丛里仅是清新的芦根香味,同任何阳光下的苇滩完全一样,没有发生过任何的事情,像是马老三做过的一个梦。
马老三咽一口唾沫,把脚上那对稀烂的胶鞋扔进船舱,操起竹篙,远望阳光下这片青苍的苇丛,感觉它变得越来越平常,谁也不会相信这里会死过人,会有一具尸首藏着,或者失踪了,没有人会信这件事。
“现在可以交差了。”黑脸船夫拍拍他的船帮,“何必去买船,可以把它漆几遍。”他指着船头白色的“警”字说。
“你在湖里转些什么?”马老三说。
“你呢?”船夫说。
马老三上了船夫的小船,面对面坐在铺了草席的舱里。马老三的背后,是狭窄的可拉起一扇的乌篷,篷顶上方挂一只湖州灯笼,从下端能看到笼心白嫩的洋烛。船夫叹息着把马老三的船拴在一起,然后坐在船尾,横着腿上那柄短桨。
“事情我都讲清楚了,只是前几天,看到水里汆着一个女的。”船夫说完呆了一阵,像是在咀嚼自己的话。“我怎会溺死女人?是翻了船。”他说,“是我碰巧看到的。”
马老三看看他。
“你这家伙,在想什么?”船夫说了,把瓦罐里的油脂抹在脚桨的支架上,身子靠紧后座的短木板,船无声地滑行起来,船夫的宽大脚掌抓住桨柄,脚桨张得很开,像是大鸟拍打的羽翼,同时抄起了膝盖上那柄短桨,侧转身体,一切无声无息,这条船拖带马老三的警用小舟,离开了苇丛。两舷流动着光洁、玻璃状的湖水。芦苇深深浅浅,散发温和的气息,一片片朝后移动。船夫压低了毡帽,轻轻扳动手中短桨,双足握住脚桨的长柄逐渐均匀用力,在狭窄的船尾,看他手脚并举,像是网在套笼里的阉鸡那么局促不安,船紧擦着阴暗的苇丛,犹若离弦之箭。
马老三在舱里躺下去,热烘烘的乌篷遮着他半个身子,灯笼在头顶晃着,此刻,船夫的脸被阳光和阴影弄得不很真切。马老三闭上眼睛,感到船底顺着菱草行驶,水下有鱼类噬草的声响,似要他努力去追思那一段打鱼的生涯,他侧身躺平下来,长枪搁在船舷旁,随着船板均匀地晃动,船夫那两条泥藕状的黑腿,也在眼前摇摆,腿肚子隆出一团团突起的静脉,船夫满面沉睡的神态,但他的手脚一直在动,船儿一直顺着芦苇旁的水面飞驶。马老三看着船夫那顶毡帽,伸手小心朝舱里摸,悄悄掀开舱板,他在干燥的间隔中,只摸到了米行、当铺里抢来的银圆和零碎首饰,马老三放下了布包,盖上舱板,附近那床潮湿的被褥里,裹了一个锡酒壶、几件女人里外衣裳、一双缎鞋,一顶半新的礼帽。马老三知道,那泥黄军装的男人并不戴礼帽,他有帽子,马老三深叹一口气,小心塞回这顶礼帽,拈起粉色绸缎面的女人短衫看了看,放回原处,短衫上印满了水渍,裹着湖水的腥味以及枯萎的花香。
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马老三仰躺在乌篷里,心头茫然,舷边的芦苇朝船后移动,大片大片因战争而遗弃的桑洲、插上标记的菱荡在水面上掠过。马老三不知要想一些什么。这是翻船的地方。马老三想。他觉得口干舌燥。水流湍急时,逃难女人仍被菱草缠着在水下哭泣。马老三听到船板底下的哭声,女人在叩击船板。
他坐起身子,呆呆地看这片移向后方的浓绿。阳光偶尔穿过芦叶,照入了热烘烘的船篷。他记挂着铁鎝和那些土坑。野蛾的双尾联结在一起,像是在他眼前跳舞。
“我得走了。”马老三说,“我还没吃饭。”他让船夫停船。
“打算哪天到湖上来?”船夫说。
船贴着苇丛停在浅滩上。湖里极为静寂,马老三把枪扔入自己的小船,感到船夫在牵扯他,船夫让他蹲下。
两人都蹲下了。
水鸟一群一群在远处飞起,盘旋着。水道错综复杂。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他们发现镇上腌货店的双舱船,探出了船首,顺着芦苇遮住的水巷,正朝小镇驶去,寿生手执长橹,七官端坐在盖了苇席的货物旁边……
“——早晨刚从这里过,现在又回来了。”船夫轻声说。
木橹毫无声息,七官靠在船舷边,像是睡着了。湖水皱起了箬帽纹,复又平滑如镜,船正朝那片飘渺的乌瓦粉墙驶去。此刻,太阳被薄云挡住了,湖气氤氲,像是一个梦。
这是马老三颇为疲惫的一天,等他到得镇上的茶馆,已是下午时分。他坐在临河的条凳上,勉强吃掉了盘里的豆腐干,并不觉得饿,嘴中的茴香味很浓,茶也太苦。他有点心不在焉地坐看河水,看附近那些桌椅板凳。店主在旁边吃大碗的冷饭,时而疑惑地看他。
“你知道明天能不能出会?”店主搭讪着说。
“明天怎么?”马老三一时想不起来。
“我看,今年是没人扮小鬼了,对吧?”
“时局不好,店里的生意不好。”马老三说,“茶客都在讲些什么?”
“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店主说。
“是呵。”马老三说,“讲得对。”
“我一直这样想的。”店主说。
“有什么事,就告诉我。”马老三说。
“我想想。”店主说,“我什么话都有。”
对岸腌货店楼上开了几扇窗,对岸门墙边搁起的砧墩还在,孤零零地摆着,也许它还没有锛平,抬在店外,就是想锛平了好用。马老三想。柿树长得茂盛,遮住了大半个屋面。他看到屋脊上的猫,这次更看清猫的四肢和尾巴,它蹲在青瓦上等那只雄猫过来。马老三想等着看另一只猫出现,但变得不太可能,猫顺着屋脊走动,跳过窄窄的屋檐消失了。
店主端着青瓷茶壶凑过来,看看马老三,“想问什么?”他说,“作奸犯科勾当?”他细细看着马老三的茶碗。“这种事,哪儿都有,不管日本人是不是来。”店主说。
马老三低头不语。
他终于立起身,茶馆里空落落的,他顺着南岸的廊棚朝西走。穿过一条巷子,有几个小孩见了他,就躲进自家的门洞里去,等他走过石板甬道,那些孩子才跑出来,在各家的门前参差不齐地说:“嗒——嗒嘀嗒——”
他听着这些稚嫩的声音,在小巷的拐弯处,迎面与一人撞个满怀。他看清这是饼店的男人。
“怎么才露面。”饼师傅用蒲扇遮阳,细看马老三。“刚才,街上围了好多人,看挑水的阿四跟别人打架。”
“怎么了?”
“后来谁讲马警察来了,阿四就扔下扁担朝西边逃。”
“我不管事。”马老三说。
“是嘛,我说马警察一早就出去了,算他走运。”
马老三抬起脸,又看见饼师傅那个突出的喉结。
“你一定到外面吃酒去了,不过,我没有讲。”饼师傅说。
“我哪会吃酒。”马老三淡淡地说。
“以后问起来,我可以说是吃酒。”饼师傅意味深长地说。
马老三定定地看了饼师傅一眼。
“我是一上午都在镇上。”饼师傅摊开两手说。
马老三没有换鞋。现在他脚上糊满烂泥,而且鞋带都烂了。
“我明天请吃酒。”马老三说。
“再会。”饼师傅说。不知怎么他感觉自己有些僵直,欠了欠身,顺着狭巷的高墙走了,他后背留着星星点点的白色痕迹,应该是米粉。
马老三凝视着这个人。
他在自己的前胸,也发现类此星星点点的白粉,想到那些贪婪的白色野蛾,他朝地上啐了一口。
他顺着这条狭巷一直朝镇西去,拐一个弯,走过种了苋菜的田埂,看到了那片苍翠的竹园,他的鞋带断裂,竹径也滑腻,走得很不利落,感到口袋里那串念珠也在活动,于是想捻在手里,但只是在袋口拍了拍,他便打消了念头。庵堂的泥墙半掩在修篁丛中,石径苔滑,杉木庵门挡住竹簇的终点,他听到唧唧哝哝的诵经之声混淆在竹飒里,比以往更加模糊了。他把沉甸甸的枪托支在地上,经久的声息几近于啼哭,从细细的杉木板缝隙里挤压出来,让他感觉浑身的疲惫。细听之中,声音却消失了,他臆想可能是风动竹叶的嘈杂。
他将面孔贴在糊了桑皮纸的门板上,推推门扇,“开门。”他说。
鸟雀们忽地从竹梢上腾起,他吃了一惊。门扇纹丝不动,似乎那阵诵经之声是从镇东边飘来的,他辨不清声音从哪儿来。
“你们有大灾难了。”他说。
里面一片死寂。
“是不是没人了?”他拍打门环。
仿佛他已经知道,那个女人走了,坐在一艘细窄的木船上,在湖面上滑行。她没有回望一眼。袋中的那串念珠,此刻甚至自行转动起来了,似乎发出絮絮叨叨的女人的碎语。
他坐倒在庵堂的石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