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雨如注。
马老三在黑暗中摸到了那个草标。他把那团芦苇紧抓在手,不禁嘘一口气。雨水从他两颊和额头倾泻下来。马老三觉得自己在哭。他蹲在船尾,已经听到雨中唏嘘的哭声。
现在已经是午夜。从镇上出发,临近湖面天就落雨了。水上混沌不清,驶近桑洲时,他顺着水势在苇丛间一路寻找,从蓑衣里伸出胳膊,半个肩膀就湿透了。他并没有触摸到什么,水面仍然那样渺茫广袤,他看不见桑洲。他把船上的两个人捆紧,他听到其中一人喊了一声。也许是太紧了。马老三想。他用篙尖抵住那人突起的喉结,叫他闭嘴。
马老三的脸似乎被锋利的苇叶割破。他费了点力气把那两个人拖到岸上,其中的一人趔趄着跌倒,另一个却像是死了。马老三看他们一眼,顺着桑树朝荒草里钻,他那把长枪滚动着跳到树枝丛里去,几乎是条滑溜溜的河鳗。桑田里暗极了,土坑积满雨水,隆起的土堆被雨水冲走了不少,也埋住了铁鎝的竹柄,不仔细摸也许找不到它。
他觉得一切还算顺利。人总算是到了。他想。
雨仍然下个不停。那些野蛾不知栖身何处,挖好的土坑还在吗?他想。他摸到了铁鎝的竹柄。然而,桑田凝结着那阵阵微寒,使他有些恐惧。他回到岸边看了一眼雨中的那两个人,雨敲打船,敲打马老三的脸,雨在人的身上打出白花花的水雾,他几乎已看不清那个被灌醉的男人了。
马老三在大雨中拉掉头上的箬帽,把枪顶在那个男人颌下三寸的地方——在哗哗的雨阵里,裹着袍裙的身体朝左倾斜,在移动枪口的位置——可能打响时枪口确实滑落下来,在别的地方破开。那火光一闪,随之便是雨声和粗粗的喘息。枪的坐力砍开了马老三的肩膀,他站立不稳,绊在另外一人腿上,他倒了下去,觉得那人没有动,也像是死了。在极短的时间里,草莽内似乎闪出一缕花的香气。马老三支起枪托,感觉这个被勒昏了的强壮男人动了动。枪膛里的硫黄味灌入他的嗓子,使他有些口干。他把枪筒倚在这人的背部。眼下雨越来越大了,居中那块灰色的轮廓,即是那人裸露的背部或胸部。他把枪指向突出在肩部的那地方。枪筒触着一件实在的东西他便往上移,感觉到那人的肌肉或骨骼,他又稍稍往上移,然后勾起食指。
眼前一闪,他的蓑衣被顶得掀开了。
枪声短短刺破雨帘,犹若钻到稠厚的湖泥里去,他感到眼前的草被滚倒了一片。好了,马老三不安地想。他在雨中蹲下,瞧面前深深浅浅的阴影。雨从他的头顶倾泻着,似乎无休无止,他脱下脚上的烂鞋扔进水里,又扔另一只,湖水仍在眼前,他坐着,感到此刻的桑洲杀机四伏,他的枪在水面上响了两声,像是有人咳嗽。他不敢久留,先拖住泥水里那件袍裙钻进桑田,此人并不沉重,哗啦一声滚到那个水坑里。水溅了他一脸,似乎即被水所溶化。泥土已是薄薄的泥浆了,大量的水被逼上土坑,他只得草草用铁鎝耙土。等爬出桑田,感到湖上稍亮了些。他的手触到枪,已认出不远朦胧的船影。
他记得放第二枪的情景,枪口触及实在的物件,顶在胸脯或脊背上,他催促自己开火。他的肩膀被枪托撞着,他蹬动那人的脸或后脑勺,意识到这段身体不再动弹。
但是这第二具尸首现在消失了。
马老三在桑田里重新找了一遍,他顺着水边摸索,犹若是个雨中捉黄鳝的人。他记得还很清楚,肩膀被枪托撞得很疼,但这个人已经消失,他只打死了一个。
他坐到船上去。他想那枪声是真实的,在大雨中他一共打了两发子弹,嗅到两次硫黄的气味。他的枪膛里还保留着那个弹壳,他确实是朝这个人开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