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涛将玉佩凝神看了片刻,抬头说了句王爷恕罪,侧过身子,对身旁跟着他的小徒弟顺子低声吩咐了几句,顺子点点头,将手中捧着的首饰匣子交给立云,朝玉田深深作了一揖,转身出了会客厅。待他离开,柏涛正色道:“王爷,这块玉佩是仿的,仿它的人手艺不错,保不定就在廊房二条。”
闻言,池田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难看得不得了。
玉田自然一点都不讶异,替池田问道:“怎么断定是仿的呢?”
“现时的人仿制古玉,貌丽而神竭,以鱼目混珠。这块玉佩是仿汉代的羽人天龙鸡心佩,琢工流畅精细,龙尾姿态灵活,拧转有力,如果不求其高古,东西是好东西。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熟坑的老玉,玉性会有所恢复,盘玩时间长了,会渐渐有一种极滋润的光泽,就跟和尚的光头皮一样,所以叫‘和尚光’,也可叫‘宝光’,这块玉佩从光泽上就不对,甚至有点儿生硬的涩气。再看沁色,高古玉即便白化严重,但也有窥见原本的玉质之处,我们叫开窗见地,从那儿能看到细密水纹一样的痕迹,如胶冰,如蔓草,有的则是沁裂的结晶。这块玉的出筋颜色含糊,很是可疑。再说工,高古的玉工直接犀利,自由不拘,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后来才有的,所以后世高手再有能耐,也难仿出其高古玉器质朴洒脱的神韵,就像这羽人衣袂上的阴线,虽刻意打破规则,但其细致有序的安排,还是能看出这是后世之人的手笔。新旧工的差别,就在于脑筋动得不一样,古人看似不动脑筋,手艺却能接近天之造化,而后人很会动脑筋,却失去了一份自然的神韵。”
一番话这么不打磕绊说下来,池田面如死灰,紧抿着嘴唇。柏涛只是专注于解释,并不太在意听者的表情,将玉还给了玉田,玉田并未立刻转交给池田,而是道:“赵先生刚才为什么说这玉是出自廊房二条?”
柏涛一笑:“要不是因为正好自己也有类似的玉佩,老夫不会如此断言。怕王爷笑话我老糊涂瞎说,刚才我就叫我徒弟回柜上去把它拿来,在北平,廊房二条玉珍斋的经理潘冠祥是仿汉玉的高手,无人出其二,血沁,土锈,白化,仿得几乎可以乱真,我那块就是出自他手。一会儿小顺子将它拿来,王爷一看便清楚了。”
玉田这才转向池田,伸出手去,将玉佩递予他,池田上前两步,本能地伸手去接,却又突然将手收了回去,玉佩落在地上,裂成两半,发出脆响。
厅中众人皆看着地上,一时鸦雀无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仅仅只是一瞬,但这一瞬显然让时间胶着了。
池田缓缓弯下身子,将一块碎片捡了起来。
玉田细长的凤眼依旧冷淡而平静:“芹斋先生,您看我看走了眼,看我的宅子,看走了眼,看那些废纸,看走了眼,这块玉,您还是看走了眼。可惜了。”
“没错,是打了眼,吃了药。”池田倒是很爽快地笑着道,说完,猛地将碎玉片在右眼上一划,玉田毕竟惜才,见他自毁,下意识伸手去拦,仍是晚了一步,一道鲜血已顺着池田的眼角流了下来。
玉田道:“你何苦如此!”
“既然打了眼,要眼睛来何用?谨王爷,”这是池田第一次这么称呼玉田,“没用的东西,按我的习惯是不会留着的,可惜还有许多事还得靠它做,剩下这只眼睛,暂且留着它,就用来看王爷吧。”
血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衣领滑到银灰色丝麻前襟,一部分浸入衣衫,点点斑斑,更多的则滑落到青砖地上,假想中的掷地有声。池田仰起头,用手掌擦了擦眼角,速度很慢,像脑子长在手上,龇出记忆的舌头,贪婪地吸吮。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日本人此刻在想什么,池田的灵魂飞到一边冷笑,他在背唐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举头望明月,黄鹤不知何处去……他是被唐诗引到这个国度来的,他不后悔,他爱唐诗,也恨唐诗。
海三上前一步,将一张手帕递给他,池田不理,挺直了身子,向众人抱拳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诸人噤声不语,都被这始料未及的场面惊吓到了,哪里敢插嘴说什么,连柏涛也担心自己多嘴闯了祸事,心里有点翻腾。玉田的脸色薄而白,虽然保持着镇静,但败兴烦躁的神情已在眼中显露,像被一只耗子破坏了茶宴。用人来打扫厅堂,尽量不弄出动静,柏涛等人甚是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等玉田发话,玉田却缓缓坐下,端起了茶杯喝茶,喝了一口,想起悦昌诸人还站着,便做了个手势,柏涛等人便悄无声息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小顺子终于拿着柏涛那块假玉佩赶了回来,玉田抬起头,这才道:“早知道那东洋人如此急躁烈性,就不该要你辛苦跑这么一趟了。”
小顺子一头雾水,本想呈上那块玉佩,看柏涛眼色,柏涛缓缓摇了摇头,他伸出来的手只得缩了回去。
“王爷……”柏涛打算告辞。
玉田打断了他,问:“赵先生有没有觉得我做得太狠了?为一块玉佩,激得人破了眼睛。”
“老夫不明就里,但从这池田先生的行事看来,是他个性太过刚烈。”
玉田叹口气:“日本人,心思太多,喜欢暗地里谋算,谋算中国的江山、物产、玩意儿。琉璃厂你是经常走动的,别说古玉,多少名家遗砚落入他们囊中。这池田性子怪,要烧了清廷密档,我是得了消息后不忿,才想在言语上教训他一下,没料到他这么绝。”
柏涛恍然。
玉田叹了口气:“江山之败,我是有份儿的,多少人骂我,我不言语,一句不应!广和居墙上的诗,到现在还留着。我啊,能不臊得慌吗?想着赎罪,晚了,现在也就能捞点儿废纸回来了。”清了清嗓子,道,“杂事一多,就差点把正事忘了,还是看点儿该看的东西吧。赵先生,画样拿来了吧。”
柏涛拱手道:“就等着王爷您过目。”向立云点了点头。
可立云有了不太好的预感。适才大厅里闹了这么一出,王爷的心情定是很差,今天这时机不对。
玉田道:“邱师傅和连丫头都是造办处匠役的后人,想来今日我也会像当年那样,看到隆宗门和白虎殿两派各自拿出自家绝技。”转头对海三道,“去把连丫头叫来,把我让她做的东西都带着。”
立云脸色变了一变,他很希望连翘不会出现,如果时间能倒流,他甚至都不会带连翘入谨王府。他是在害怕吗?究竟害怕什么呢?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说说你们要做的东西。”
立云的手指摩挲那绫子封皮的纹路,恭恭敬敬地回道:“是金累丝短簪和金累丝艾虎儿。短簪可以改成胸针,流苏是五毒和刀戟样式。另有一个点翠龙船簪子,应的都是端午的礼儿。”
玉田微笑道:“你们就爱做这些费工夫的东西。也罢,点翠是悦昌的强项,不露一手,倒是可惜。”
柏涛笑着插话道:“骨刺红罗被,香沾翠羽簪,唐代就有诗可证,从古至今传下来的手艺,不用自然可惜。”
立云将画样册子双手送上,玉田接过细看,翻开时目光亮了一亮。邱家累丝的手艺是不必说的,北京城找不到第二个了,如意簪头和那艾虎儿,自会做得精细灵巧,点翠龙船,必然做得热热闹闹,又能将每片翠羽细密铺展,一丝不乱,各宝石按贵贱程度依色安排,华美其形,清丽其境,更体贴地照顾到了谨王府的身份和日益缩水的开支。
可是不过一会儿,玉田眼中燃起的亮光便被一种暗沉的东西所替代。
那是失望。他合上册子,了无兴味地道:“匠气十足,我看来意思不大。”
这话一点儿情面都没留,柏涛为之变色,忍不住站了起来,试图解释一下,立云却道:“王爷,邱家从祖辈就是匠人了,匠人有匠气,怕是难免。”
柏涛暗道不好,更纳闷这小子平日里一向谦和有礼,怎么今天突然犯了犟,忙打圆场,连连鞠躬道:“王爷,小邱为了这节礼,寝食不安,真是用尽了心血,生怕您不喜欢。倘若这画样有让您不如意之处,您尽管指出来,我们回去再细细琢磨。”
玉田只是摇了摇头。立云僵僵地站着,魂儿是飘的。
玉田瞥了他一眼:“今天不妨跟各位明说,这端午节礼,原本是为了给一个外国公使送去博览会展出所用,但现在即便真要你们做,修修改改,也只能留在谨王府了。”
留在谨王府,言外之意,是这东西送不出手。
金银在坩埚里融解,被拉成发丝细的线,一缕又一缕,立云从未想过它们会疼,但此刻,他充满了疼的感觉。
“请王爷明示,我是哪里做错了?”
玉田冷淡一笑: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着不知道?
道:“手艺精,不一定心思精,邱师傅应该是很清楚的。”
这时有人进屋,行了个礼。立云将头轻轻转过去,目光触及那双熟悉的黑眼睛,那双眼睛凝视了他一瞬,里面有他不愿意直视的内容。
其实,玉田话中的道理,他清楚,她也清楚。
“小邱师傅,这虽是端午节礼,我还定了一个题,你记得吗?”玉田问。
“不敢忘,王爷,您的题是宜夏。”
“你们的画样指哪儿打哪儿,讨了端午的口彩,却漏掉了‘宜夏’的意味。你想说很多话,最重要那句却被咽在了肚里,你们竟然不觉得不对劲儿?”玉田的目光冷冷扫去,最后落到连翘的手上,定了下来。
悦昌拿来的仅仅只是画样,但看来谨王府连成品都有了,就在少女的双手之中,用碧水色的丝帕捧着。
“走近点。”
连翘硬着头皮上前,只用目光跟立云打了个招呼,但他将脸别开了。
“你手里是什么?”玉田问,其实他早已看清楚。
连翘轻声道:“就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故意做的“不值钱”的东西。
不过就是纱绢、染布、通草做成的鲜红榴花、奶白色蒜头、黄色牡丹、粉紫芍药、白色蜀葵、五彩粽子。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儿,却又那么不寻常,或色彩明丽,或清秀温柔,或憨态可掬,纤浓浅深,层次分明,偃仰向背,各具姿态,明明是有心做成这样,却像是信笔草草,不失浑然天成的生活之趣。
玉田脸上的笑意很容易让人误解为嘲笑,其实并不是。这个女孩子在手上用的是闲心,做出来的东西却有韵,那回旋了多少年,转过多少调子,依依不绝,却又像自然生发的韵。他是激赏。
“就这么简单?”他问。
连翘道:“蒜头、粽子里有符箓,取避恶之意,花可以是戴花,也可以作佩花,牡丹虽是春天的花,但晚春有姚黄迎夏,芍药、榴花和蜀葵,便是地道的夏花。”
如此宜夏的意思也有了,连当学徒的小顺子也懂了。
“为什么不用金银珠宝?”
“因为……”连翘顿了顿,犹豫了须臾,道,“有些东西太过贵重,反而不好物尽其用,怕狼怕虎,不如平凡小物件每日相伴亲近。节礼就是人心,是给人送去家族昌盛安乐喜庆的企望,不是炫耀。北京岁时,女孩儿家剪彩叠福,用软帛缝老健人,角黍、蒜头,简简单单的,几百年都这样,有些东西用钱买不着。”
玉田看着她。这女孩儿素衣站在那儿,身处在这些人之中,显得尤为孤单,眼神镇定无畏,却给人一种错觉。玉田年轻时也曾是爱凑热闹的,跟着玩伴去刑场看杀人,连翘此时的样子,有点像在等待处决。他立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浮光掠影般的想法,当然不是杀了她,而是让她走,让她离开这个地方,离开王府,离开北平,彻底地离开。去哪儿呢,玉田也不知道,也仅仅只是一个闪念,他只是感觉,谋生于这孩子固然重要,但谋一种和讨生存不太一样的东西,于她才是成全,而在这一点上,她太硬了,若不小心就会碎掉。
沉吟片刻,玉田对立云道:“累丝短簪和艾虎儿不必做了,如果你们能找到好的点翠,龙船簪可以做。小邱师傅,记住,去繁就简。”
“是。”立云向他轻轻鞠了一躬,接过画样本子。
玉田正色道:“邱师傅,在我看来,你父亲和你都是一等一的匠人,可梁子,还有他女儿连翘,跟你和你父亲不一样。”
此话一说,柏涛、立云和连翘,都震住了,但又同时恍然,玉田知晓连邱二人父辈身世并不难,当年的谨贝子就是内务府造办处的大臣,往事也罢过节也罢,他自然都清楚。
玉田道:“梁子他们做匠人,也许永远做得不会比你们好,因为他们不听话呀!他们的东西,时好时坏,没个准儿,有时候做得完全不对你的意,有时候却会让你大吃一惊:怎么会那么好,巧夺天工!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想了想,有点明白了,因为匠人做的是纸上的,是以遵命为目的的,是别人眼里认为好的,而梁子和他女儿,做的是他们自个儿心里的。纸上的东西再好,也有千篇一律的一天,变不出多大花样儿,可每个人的心不一样,能做出心里的东西,且有本事做得好,毕竟是不一样的。”
柏涛心情极是复杂,玉田的话,他是认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梁子和茂春的区别,正如他在见到连翘的东西第一眼时,捕捉到其与立云的不同之处——今天,这不同之处,全在玉田的话里。
他无法找出准确的一个词来形容这不同,他不知道在西方国度,在离他们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将来的时代,有人会将这不同定义为“工匠”与“艺术家”的不同。他哪里会知道呢,立云和连翘就更不知道了。
玉田的指尖在桌案上轻画:“你们找人做点儿托架和匣子,把连丫头做的这些东西,装裱一下,这事儿就交你们悦昌来办了。”
柏涛应道:“好,好。”
立云和连翘都僵着,柏涛吩咐立云:“小子,还不快把花儿都接过来。”
立云说:“连姑娘,劳您驾,把花儿给我吧。”
她拿给他。
立云认认真真地用手指在每一朵绢花上丈量,睫毛低垂,不动声色,没有表情,一边量一边默记,片刻工夫便完成了,再将它们包在锦帕里,捧在手中,微微笑道:“好了,多谢姑娘。”
连翘的心慢慢变得冰凉,立云就像回过神来,向她鞠了一躬:“连师傅,您手艺好,邱立云拜服。”
玉田似笑非笑,又似不耐烦,拿起茶喝了一口。
连翘的眼圈儿红了。连柏涛都知道,立云这一拜,是将他和连翘的将来断了。
悦昌的人离开王府,连翘追了出来,急急忙忙朝柏涛行了个礼,跑到立云面前。
“邱师傅!您等等。”
立云瞅着她,微笑道:“怎么了,连姑娘?”
她被汹涌的泪意催逼着,只能硬生生忍,伸出手,像要伸向远处去够一个东西,那东西永远够不到。她将手里捏着的小布囊朝他伸过去:“这是我做的小玩意儿,送给您。”
他当然没有接。
她解释道:“是绿牡丹和黑牡丹,您说过要跟我一起去崇效寺看牡丹,可是没能去成,我就做了两朵绒花。”
她颤着手,那颤抖只有她知道,打开布囊,将两朵绒花拿出来。
立云的眼睛直直盯着这两朵花,道:“连师傅手艺好,我真是被你比下去了。”
连翘道:“邱师傅,我一直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情景,您对我真的很好……”她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隆宗门和白虎殿,原本就是一家儿的,不分高下,请您收下……我的一片心意。”
柏涛发话道:“立云,小里小气,拿着!”
立云摇摇头:“这花,邱立云不配拿。”朝连翘拱拱手,转身走了。
连翘胸腔发麻,双脚像是被钉到了地上,竟是一步都挪不动。
柏涛见立云走得急,只得对连翘道:“他小心眼儿,你别计较,我回去教训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闺女,不论怎样,自个儿的出路要紧,你得有个数,想好走哪条路,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知道吗?”
连翘听了这话,嘴角抽了一抽。
她回去,萨叔在等着她,他站在西院的门口,平静地看着她。
“王爷让我问你,你这头发,要不要留长了?现在就给个回话,只问这一次。”
她也很平静,一如以往的坚定,摇头道:“不留,短头发好。”
老萨的嘴角,很缓慢地倾斜了一下。
车夫的脚踩着地上的尘土落叶,沙沙地响,车轱辘飞快转动,碾着春风。
小顺子双手抱肘,小心翼翼地瞧瞧柏涛,又瞅瞅立云。他或多或少有点儿预感,因而觉得非常可惜:邱师傅和那连姑娘,只怕得绷了。
柏涛责备立云,语气严厉:“今天犯什么牛脖子,鼻儿脸儿的,敢跟王爷顶杠,这些年规矩白学了?耍小心眼儿,和连翘一小姑娘斗什么气儿?”
立云没表情,不回应。他看着前方车夫的肩背,磨得发白的衣服,车夫就是车夫,车夫是没有耳朵没有嘴的,对着他们说什么话都可以,车夫是只有脚的动物,会跑路就可以了。而他们是只有手的动物,会做东西就可以了。
“知道你别扭,不过,该认就得认。”柏涛继续说,他也看着车夫,看那双在地上奔跑的大脚。
立云嘟哝了一句:“认什么?”
“认命,”柏涛道,“知道自个儿的根底,才清楚以后该往哪儿使劲儿。小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就是觉得自个儿费尽了心思做的东西,不如别人一心两用打发出来的,你心里发着酸劲儿,是不是?”
立云的脸涨得通红:“没有,我只是觉得世道变了。”
柏涛哼了一声:“世道没变,要真变了就好了,梁子和连翘他们这样的人就会有好日子过了。连翘没你想得开,你心里清楚,所以你是守规矩的,你的日子差不了,而她,将来还不太好说呢。”
立云听到这里,转过脸,正视着柏涛,眼中露出惊愕。
柏涛道:“宫里的作坊散摊子没几年,梁子来过一趟悦昌,那时候连翘刚出生不久,他来的时候还带着徒弟,你父亲也在,你也在,但那时候你还小,应该不记得了。梁子当时很落魄,以他的性子,即便想让我们接济他,也开不了这口,他混得不算好,手艺虽精,但太过任性,做的东西不对很多人的胃口,除了几个老主顾照顾他,但也是饱一顿短一顿。”
立云道:“我印象里好像有这么回事,记不太清了。我爹跟我说过,他挺后悔,说那次以后,再没见过梁伯伯。”
“当年在宫里,两派匠人争斗,太后寿诞大庆,你爹因制物不合圣意,被罚俸挨打,引为毕生之辱,一直怨着梁子,梁子来,其实是想解释当年的事,但你爹没给他机会。梁子明白,如果要投靠悦昌,你爹势必是不会相容的,这样也会让我难做,所以只让我跟他徒弟认了个熟脸,托我以后照看他徒弟生意,然后便走了。他那条路子在那年月没什么出路,为了他徒弟好,也跟那徒弟断了联系,让他安安分分做手艺人,我后来把他徒弟的儿子带到悦昌来,你也知道他是谁吧。”
说到这儿立云已明白是谁,小顺子也忍不住说了出来:“是小柱子!”
那个机灵质朴的孩子,天天鼓着劲儿要学手艺,但柏涛嘱咐所有人,小柱子还没定性,让他先打好基本功,再说拜师的事。原来他竟然是梁子的徒孙。
柏涛看着立云,目光慢慢转凉:“你心里不痛快,是你觉得可惜,就像你父亲为她父亲觉得可惜一样。梁子一家人过得那么惨,连翘呢,要不是碰到我和你,只怕还在韩家潭给妓女当下人,他们过得不好情有可原,谁叫不按规矩来呢,但这不是因为傻,不是因为他们不怕挨饿挨打,他们只是比我们胆子大,就大那么一丢丢,只想做自个儿愿意做的东西。你们本该可怜他们,最后却变成了嫉妒。今天的‘宜夏’,何尝不是当年的‘第一香’!咱们走的路是条老路,指不定哪天就走不通了,他们走的路,是他们自个儿的,谁知道会走多远呢?你和连翘,钟鼎山林,各有秉性,怕是有缘无分。罢了,早看清早好,男女之间的事,最怕牵扯不清,互相拖累。”
这番话击中了立云心中最不可说、最不愿触及的地方,他猛地叫住车夫,让车停下,硬声道:“对不住,您老先回去,我走几步。小顺子,把大掌柜的伺候好。”
下了车,他走得很快,胸中如万流奔涌,他苦苦地想,怎么偏偏还是到了这一步。
他是懂连翘的,他明白她,知道她哪怕被搁在世间最惨的境地,也还是会一头扎进去,这情深一往倒不是为谁,只为成全她自己的性子而已。除非他愿意伸手搭救。他从韩家潭搭救过她,但不能改变她的性子。
没收下那两朵牡丹,却忘不了它们是多么美,淡绿色与深墨色,那飘曳之姿是清风习习而来,花瓣随时会与之起舞,天真赤诚,无所畏惧,像少女的心。
在她一双手中,在她脑子里,在她心里,存在着一个世界,既清净平和,又动**壮阔,有许多的不确定,又有许多的确定。而他邱立云深谙世道,却永远做不了她能做的东西,因为他守规矩。
但他坚信自己是没有错的。工匠的本分就是守规矩,守那千百年的规矩,最后让自己也变成那个规矩。
他进不去她的世界,因为他太害怕孤独了,父亲死后,他孤身一人,但从未认为自己是个孤儿,有柏涛的照拂,也有谈得来的伙伴。而连翘,或许梁子一死,于人生也罢于志趣也罢,她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孤儿,从他的角度,那是十分可怕的。他现在就能感受到她那份少有人懂的孤清,而最终正是这孤清会成为上天赐给她的最大的恩德,可它是那么荒寒,光靠勇气可扛不住,还要运气。
他们看似是一类人,却完全不是一类人。
反正他不是她的同路人。
立云茫茫然走着,从内城西北角的王府,一直走到了南城,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浑当听不见,也不理,不知道走了多久,闻到淡淡的枣花香,一堆堆、一簇簇的香气扑过来,这才醒豁了,前方门楼挑檐尖尖,屋檐重叠,香烟缭绕,却是他和连翘未曾同去的崇效寺。牡丹已经谢了,赏花人也不在,香客提着寺僧揉了牡丹花瓣做的面饼,那也只是春天的余味了。
立云哑然失笑,又有点想哭,站在此地,为所有的偶然与所有的必然注定,生起一种近乎悲哀的喜悦,近乎解脱的怆然,近乎碎裂的新生,近乎满足的空虚。
“邱师傅!”
声音清晰起来。
立云回头,看到一个挑着担子的大汉,几乎高他半个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担心地打量着他。
“你是……刘掌柜?”立云想起了他是谁,
“哎,哎!”对方见他记起,很是高兴,放下担子朝他行礼,“邱师傅您还好吗?怎么今儿个到这儿来啦?是来看花吗?”
立云应付道:“嗯,是。”
“牡丹花谢啦!”
“是啊,谢啦。”
“那您可白跑了一趟。”
“可不,白跑了一趟!”立云随口说着话,思绪也渐渐理顺,见刘天禄对襟褂子的领口袖口一尘不染,整洁利落,裤腿上好几个补丁,但也挺括,鞋子毛了边儿,脸上精气神儿还足,想来日子艰难,仍勉力支撑。他对这汉子生起了佩服,扫了眼担子,笑道:“刘掌柜过得可还好,酱牛肉卖完了?”
天禄笑道:“做得少,所以卖得快,还得靠街坊们照顾。”掀开担子上盖的白棉布,香味长了翅膀,四处乱飞,顿时有路人停步,喊道:“刘掌柜的,牛肉还有吗?”
天禄抬首应道:“卖完啦!”
那人道:“给我点儿汤回家拌面成不?”
“您拿碗过来。”
“得嘞!”那人乐呵呵跑了。
立云微笑着指着瓷盆,酱红的卤汁里尚浸着点儿杂碎,腱子肉却仍剩有一块:“这不是还有吗?”
天禄拿长筷从大瓷盆子里捞出仅剩的那一小块牛肉:“给您带走的。”说着从另一边担子放的砧板下抽出一张油纸,就要将牛肉包起来,立云赶紧拦住,“不能够!我这一路溜过来,就为了吃这白食啦?不成不成。”
天禄几下包好,把肉送到立云面前:“您别跟我客气,我今天还能好好活着,全靠你们这些好人帮忙,请您把这牛肉带回悦昌,让大家都再吃一点儿,我知道,你们不差这一口,这北平啊,也大都兴吃羊肉,南城串街卖牛肉的现在不多!可您今儿要不拿,就会有好些日子都吃不着啦。”
立云十分不好意思,却又疑惑:“这是为啥?”
天禄没多做解释,只笑了笑道:“要出趟远门,这生意得撂下了。”
立云只得将牛肉收下,另一只手立刻就要往衣兜里掏钱,天禄一拦:“给钱就是跟牛肉刘断交情,您可想好了。”
立云苦笑摇头:“行,您说了算!”但再怎么也想为刘天禄做点儿什么,灵机一动道,“您怕是也空着肚子吧?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天禄知他想请客吃饭,不愿立云破费,但又确实早过了饭点,该垫点儿了,就道:“邱师傅还记得我饭铺里那抻面的小子吗?他呀,干不了棚铺的活儿,从天棚上摔下来,腿断啦!前些日子养了过来,换了个活计,就在前面不远处一家切面铺,您要不嫌弃,咱们去那儿凑合凑合?”
立云道:“那敢情好,正好看望一下小王师傅,那老王师傅还好吗?”
“身子硬朗着,就是耳朵更聋了。”天禄笑道,见立云也不过只在“牛肉刘”吃过一次,却依然还能记住老王父子,不禁极是感激。
之前那个路人端着碗来,天禄给他舀了满满一碗酱肉汤,那人喜滋滋地道:“回家一见开儿,几大枚的面条一下,就根黄瓜,那滋味神仙也尝不了!”
天禄笑道:“您就是神仙!”
“托您福,今儿我还就当一回神仙,哈哈!”
天禄将担子重新挑起,引立云去切面铺,沿路枣花香越来越浓郁,是崇效寺的枣林正繁花初绽,阳光暖暖洒下,真是夏天要来了!
“牛肉刘”的人,按理都是倒了霉的,可他们脸上还是那么光亮,一点儿霉气也没有,就像冬天的火炉子,亮堂堂地暖,瞧着心里就安定。王大力跟人打招呼,语声还是那么响,而他切面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擀得薄薄的面,几下一折托在左手,右手拿着大刀唰唰几下就切完,双手提着一抖搂,是琴师的弦带着回旋的颤音,霰雪轻雾一般喷腾,有吸去喧嚣的力量。
“猴儿,来个一斤!”
王大力放下手中的刀,抓了面条,用秤盘称了一斤:“大哥,您是带走还是跟这儿吃?”
“借俩碗,就这儿了。”
“得嘞!”面条被扔进切面铺一直冒着热气的大锅里。这一次立云抢着把钱给了,又让大力再给切两斤包好让天禄带走,天禄没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了,放进了担子里。不一会儿,锅里的面煮得了,立云一碗,天禄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就着酱牛肉汁儿一拌,两人就在切面铺外头,顶着槐树荫筛下的阳光,捧着碗站着吃。
“邱师傅,您今儿看着心情不太好,怎么了?”
“没大事儿。”
“哎,就是,有的吃有的穿,还有身好本事,不用愁!”
“您呢,饭铺就这样歇啦?”
“马尾巴穿豆腐,别提啦!一年半载没戏。”天禄笑道。温贝勒虽然暂时没找他麻烦,但这大街小巷,多的是不省心的。有名的两个,一个叫“遛一块”,是巡警,只找拉车的麻烦,光着膀子拉车,逮着就罚五角,穿着衣服也不行,得穿警署发的号坎儿,要没有,逮着再罚个五角,所以当面叫“六爷”,背着都叫“遛一块”,遛一趟可不一块钱就没了嘛。另一个则是“雨露均施”,姓侯,人称“炸街侯”,是广安门一带的水霸,也算是天禄的同乡了,是个山东人,霸着几口甜水井,有一帮喽啰跟班儿,脾气不好,爱骂人,骂得别提有多脏,声量还大,响彻四方,所以叫“炸街侯”,不挑人,连温贝勒也被他炸过几次,谁让你喝人家的水呢?让人弄不明白的,是草奶奶每日送的水,也归“炸街侯”管,但“炸街侯”似乎一次都没难为过草奶奶。总之,巡警,水霸,路霸,挑粪的都有粪头子,作恶起来,花样百出,做小买卖的遇到他们,只能忍气吞声。经过“王八楼”这一遭,天禄算是被“打回了原形”,再糟糕的境况也都熬过来了,这些本不算什么,忍过一阵肚子疼!但要“牛肉刘”重新开张,他知道也就做做梦吧,更何况他的心思还不单单在这一件事上头。
立云忽然想起来:“咦,你饭铺里那小姑娘呢?”
天禄将面条吸溜吸溜吃了,擦擦嘴:“跑了。”
“跑啦?!”
“有个混账王八蛋要霸占她,这丫头片子机灵,溜了。”
立云松了口气:“哦……那跑了好,跑了好!”
“我呢,上天入地也得把她找回来。”天禄斩钉截铁道,拍了拍前胸,又道,“邱师傅不信?”他看到立云表情有变化。
立云笑道:“当然信。”刘天禄完全不必这么高大,因为即便他不是这么高大,立云也觉得比他矮了一截。立云想到连翘,心里很痛。
“望您早日找到她。”立云说,无比诚恳。
天禄挑着担子往家走,心里念着邱立云的好儿,不单为他给的那两斤面。在天禄的心中,为搭救他奔走过的,替他说过好话儿的,照应过他生意的,他一笔笔记着恩情账。他也不是不记仇,坑他的害他的,他自此不搭理,不招惹,但也没想过去报仇,比如那个钱大学生,他知道这人告密坑了他,添柴送火,把他弄进了“王八楼”。但当金蛋跟他说,那个吃白食心眼坏的钱大学生也被当作乱党抓进了监狱,他也只是愕然半晌,哦了一声。
“这是我平时认识的那个刘叔吗?”金蛋半闭着眼睛,斜睨着他。
“难不成我还豆腐渣擦屁股,跟他没完没了啦?”天禄道。
“哎,这就对了,有点意思了……叔,你高兴不?”金蛋笑道。
天禄点头:“他活该!”
“听说也是被人告密弄进去的,报应,他可算尝到被人冤枉的滋味了。”
“冤枉?难道他不是那什么党?”
金蛋摇摇头:“这种混混也配?”
天禄听这话的意思,心里一紧,盯着金蛋:“你怎么知道?莫非你是……”
金蛋往后跳了一步,摆手道:“您别想多了,我什么都不是,但我告诉您,反正钱正光这样的人渣,是不会有革命的胆量的。”
“毛孩子一个,胡思乱想,当心你爹揍你。”
金蛋眼睛都在放光:“不是胡思乱想,那是伟大的理想!是为大多数人着想的信仰。一个人有了这样的信仰,如果能坚持下去,慢慢就能看到方向,如果有一个正确的方向可以前去,那更多的人就有希望了。也许有一天,好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呢!”
被金蛋的言语打动了,天禄也振奋了一瞬,但对于将来日子会怎样,他脑子里其实并没有太具体的形状,蝼蚁一样的人,能看多远呢?但他知道,只要不放弃,只要还有口气,被水冲垮的蚁穴也可以一点点垒起来。
但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家业,又要散了。但这一次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半步桥的破屋子,最终还是卖了,还了欠债,剩下的家当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全部扔掉或卖掉,连这牛肉挑子,今天也是最后一挑。
十天前,“燕云北望”的撒掌柜来到半步桥的天禄家,带了些羊肉羊骨头,面条面饼子,还有一个铁塔一般的大汉:白常顺。
见过礼后,撒掌柜对常顺说:“这是你刘大哥,你见过他的,记得吗?”
“不记得,”常顺摇摇头,却叫了一声,“哥!”
他这么一声,天禄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天禄连连鞠躬:“您抬举,您抬举,白大哥,我当不起这称呼,您这不是折我寿吗!”
撒掌柜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很严肃:“刘爷,常顺虽然比你年长,但他的心智跟七八岁小孩儿一样,您哪,就受了他这声哥吧。”又对常顺道,“那位是刘大哥的亲娘,你快叫声大妈。”
常顺像小羊羔一样温顺,乖乖吼了一声:“大妈!”
“哎哟,哎!”天禄娘只得笑着应了,但还是警觉地看了儿子一眼,感觉撒掌柜此行必定有用意,天禄也有一种不太对劲儿的预感。
但他们绝对料不到撒掌柜接下来的话:“唉,马巴走的时候留过话,说刘爷您是仗义人,‘燕云北望’有了麻烦刘爷不会不管。刘爷,我今儿个厚着脸皮来求您和老太太:能不能收留常顺?他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干起活儿来可是好手,人又听话,老太太,您直当捡个儿子。”
如同空中凭空响了一声雷,刘家母子都被震住了,天禄娘瞅着常顺的身量,低声道:“捡个儿子倒是便宜,可我……哪里养得起啊。”
天禄摊手:“撒巴,您开玩笑吧?说实话,常顺哥要真跟我们家过日子,咱们……咱们也吃不到一块儿啊。”
他指的,是自己一家并不是回民。
撒掌柜眼里本闪着一点光,一下子就熄了,抱拳道:“我一时着急犯糊涂,丢人了!”说着拉着常顺准备走人,天禄拦着:“甭价,您先别走,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天禄娘也急着招呼:“别走别走!喝口热茶!”
常顺砸摸了下嘴唇,跟着天禄娘去厨房,撒掌柜看着他的背影,一声长叹,眼睛红了:“当年带着常顺逃出归化城,兄弟们开了这个羊肉庄,原本就是想在京城留一块地方,续住天生魁的根脉。但现在……和蒙古那边早就断了往来,总号那边的人是死是活,生意怎么样,一概不知,硬撑了这几年,靠口内外一带的分号,做点小生意,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但跟不上时势,举步维艰,免不了让新的财东加入进来,谁知引狼入室,把分号蚕食殆尽不说,还投机倒把,惹出不少是非,欠一屁股烂债,连累所有人。现在,就连羊肉庄也快干不下去了。我们没办法,只能让‘燕云北望’暂时歇业一阵子,北京城的家业,也打算卖了替天生魁还债,几个老兄弟卷起铺盖,拿着鞭子,重操旧业,到口外赶羊去!可常顺……他就跟一孩子一样,我们走了,他怎么办?”
他说着,之前还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皱成了一团,眼泪落下来。
马爷告诉过天禄,这几个羊房掌柜全是老光棍,在北平风霜雨雪熬过来,就为了信守当年给总掌柜的承诺,天生魁就是他们的家,总掌柜一家人就是他们的亲人,保住天生魁和常顺,就是保住他们的家和亲人。
天禄也为他们忧心,但又忍不住疑问:“撒巴,您即便要歇业,即便要重新去赶羊房子,可为什么不把常顺大哥带在身边呢?他以前也跑过羊房子,手艺又好,跟你们一块儿,好歹也有个照应。”
撒掌柜含泪摇头:“路上凶险,万一出意外绝了白家人,我们就成了罪人。这个险,冒不起。”
原来如此,天禄觉得腿有点软,坐了下来:“你们这一去,是上哪儿呢?”
“过昌平,出居庸关,一路沿着怀来、宣化,再过张家口,一直到召河的牧场。越早走越好,羊庄太多,我们争不过,只能去召河的分号,把最好的羊弄到京城来,有了好货,就什么都好说了。”
“您老先喝点儿茶,常顺哥这件事,给我一两天琢磨个办法。”
“费心了您!”撒掌柜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们一走,天禄娘去找了几张旧床单,开始收拾东西,打包裹。
天禄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
天禄娘没回头:“别叹气,也没什么多说的,你娘懂你,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动换动换也好,半步桥这儿也就这样了。”
“我答应过马爷,不能不管羊肉庄的事儿,能帮多少忙,就得帮多少忙。现在羊肉庄歇业了,让常顺大哥到咱这儿来,不行,咱家也会被拖垮,两全其美的办法,是咱们去鲜鱼口。”
“我知道,咱们去那儿照顾他呗,你就是这么想的呗!”天禄娘回转身,坐到床边上。
天禄点点头:“您去那儿,我还得走。”
天禄娘愣住:“你走?你上哪儿去?”
“我想跟撒掌柜商量,跟他跑一趟口外,咱们这点儿家当,本来就不值几个钱,能卖就卖了吧,把手头能集齐的钱就投给羊肉庄,不一定管什么用,但能帮撒掌柜他们还点儿债吧。”
天禄娘急道:“你不想娶媳妇儿了!跑口外,不想找翠喜啦?钱给了他们,咱们断粮了怎么办?”
天禄的声音一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连永定门外的乱葬岗都找过了,可就是找不着呀。跑外的各路人都有,拉骆驼的也多,万一能遇到吴贵成呢?妈,树挪死人挪活,得换个活法。若不能好好活着,做什么都没戏。”
天禄娘默然许久,没有反驳他,只是心疼。
“你可得好好照顾自个儿,那边又苦又险,得记住妈等着你,盼着你。”
天禄走过去,将母亲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妈,我开小饭铺十年,做吃的,我自以为过得去了,其实差太多了,都还没摸清门道,我想再长点儿见识。离了北京城,再苦也不会比当年逃荒苦,再险也不会比在牢里险,何况口外的牛羊都比京城好,这条路,错不了。”
临走,天禄去找金蛋,让他帮个忙。
“金蛋,帮我顺顺。”
一张高丽纸上写了一大篇,字迹可以说很难看,是张呈子。
大概写道,从哪年哪日,他交的厘金是多少,因何名目,一条条写得清楚,再到温所长上任后,又征收了多少厘金,名目为何,也写了。温所长对“牛肉刘”的茶堂吴翠喜动手动脚,几次三番到吴家骚扰,直到将吴家人逼得逃走,又勾结警署,冤枉他刘天禄是乱党,把他抓进了监狱,派人殴打,连累无辜狱友铁英被打死等。
金蛋说:“这是呈子,您要告温梦榆?”
“我能咽下这口气,暂时离开北京城,但姓温的王八蛋不能就这样作恶多端没人管。没处击鼓鸣冤了,南城这一带管事的,大多跟温贝勒是一个姥姥家养的,差不了多少。金蛋,你是读书人,你见识多,能不能跟叔说说,这呈子递到哪儿去才管用?”
金蛋发了会儿怔,叹了口气:“要么是北平市政府,要论官大,还得去南京。可说实话,叔,您这点事儿,比芝麻大不了多少,他们真不一定过问,他们的心思,不在小老百姓身上。”
“难道就没人管温梦榆这种浑蛋吗?”
“叔,您这呈子有路子可去,那就是报社。即便政府不管温梦榆,任由他乱来,但只要把他的恶迹告诉大家伙,温梦榆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但……这也许只能起到一时半会儿的作用,可,可我更担心的是……”
天禄听得一喜一忧:“担心什么?”
“您能被放出来,是刘议员使了力帮忙,我怕您这么一闹,会连累到他老人家。”
天禄噢了一声,拍了拍脑袋:“是!我这猪脑子,没想到这茬儿!那算了。”说着伸手要把呈子拿回去。
金蛋没放:“要不就先放我这儿,什么时候不会连累到刘议员,我就什么时候送到报社去。”
天禄道:“你也别让人知道这事儿跟你有干系。”
“嗯,我邮过去。”
天禄向金蛋鞠了一躬:“长风少爷,您的情义,刘天禄记一辈子。”
金蛋急忙还礼,眼角发热:“您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跟街坊们也不吃顿饭道个别,秦爷斗爷,还有我爹,都会惦记着您的。”
天禄飞快地揉了下眼角,道:“不用惊扰大家了,更不想再连累大家。何况我还有这张呈子,指不定就闹大了呢?我是想,如果不把温梦榆弄下来,翠喜就不会敢再回来的……”他突然停下没再说,原来前方槐树后头,一人探出头,正看着他们,看起来有一会儿了。
天禄先是一惊,又松了口气,给金蛋使了个眼色,金蛋回头,也看到了那人,以及那人手上扶着的板车。
是草奶奶。
天禄摸摸裤兜,从里面掏出两块钱,又将自己身上的马甲解了下来,朝草奶奶走过去,金蛋也跟着过去。
“您拿着。”天禄把衣服和钱递给草奶奶。
老人不接,混浊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天禄知道,他一走,草奶奶的日子必定会更艰难,可他无法跟老人解释,甚至也无法告诉老人自己即将远行。
“金蛋,多照应照应草叔。”天禄又向金蛋鞠了一躬,将钱和马甲硬塞到草奶奶手中,几步作一步跑了。
金蛋去找了刘议员两次,刘家门闩紧锁,似无人在家,某日在学校碰到赵九如,问起刘家的情况,九如有点心不在焉,说:“她一直在家歇着,明天会来上逻辑课,她爸爸应该还是老样子吧。”
次日,金蛋等到那堂“逻辑课”下课,亲自去找到了刘家小姐,说了揭露温梦榆一事。
刘小姐听了后,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板着脸,严厉地道:“不行!不能让人知道我父亲掺和这件事儿。我不能跟你说理由,但这是为你好,也为你那刘叔好。”说完径自走了。
金蛋讪讪地站着,猜测刘家有什么顾忌,他本就不愿给他们惹麻烦,刘小姐既然直言拒绝,他当即便打消了去报馆的念头。可刘小姐适才过分严肃、冷若冰霜的样子,让他也颇为意外,下意识跟着刘小姐行去的方向走,刚刚散课,人来人往,金蛋走了几步,见校舍一侧有两个着装形容迥异学生的男子,不近不远跟在刘小姐身后,鬼鬼祟祟,不像是保镖随行保护,倒像是来监视她的。
金蛋心中疑云顿起,咬咬牙,小心翼翼跟在他们后面,果然确认那两人确实是在跟踪刘小姐。刘小姐似也知道,想摆脱他们,低头快步走着,脚步一转,索性折返,这一下很快便与那两人迎面相视,那两人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而金蛋也来不及躲藏,灵机一动,往右侧小路拐过去。刘小姐仍看到了他,两人目光交会,她露出一种惊讶和复杂的眼神,像是求助,又像是责备。金蛋心头一热,嘴型比了个“大讲堂”,不再看她,加快了脚步,而刘小姐也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大讲堂”其实是一间大的教室,在图书馆的二楼,只有学生才有资格进去,要查验证件,少有外人进入,是相对“安全”的。金蛋不敢确定刘小姐是否看懂了他的示意,拿了本书,焦灼地坐在椅子上等着。过了七八分钟左右,刘小姐终于也进来,这个时候,她的眼中没有了伪装,被忧色填满。
“金同学,你让我帮忙,其实,我更想让你帮个忙。”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那两人是在跟踪你吗?他们是哪儿的?”
“是宪兵。”
“啊?!是你出了什么事吗?”金蛋想着前些日子被抓的钱正光,以及好多被冠以“乱党”之名的学生。
刘小姐摇摇头:“他们想抓我爸爸,怕我去报信。”
“刘姐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吧。”金蛋很干脆地道,“您父亲帮过我朋友,现在是我们报恩的时候了。”
刘小姐苦笑了一下,但仍道:“之前的事是我爸举手之劳,其实不需要你们报恩的。只是……只是……”她心中仍然非常纠结,“我既想让你帮忙,也害怕会连累你。毕竟,毕竟说不定会有危险。”
“刘议员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是个小人物,他要遭遇的危险和我要遭遇的不是一码事,我愿意为你们做点儿事。”
刘小姐感激地看着他,眉头微蹙,认真思忖了几分钟,终于下了决心,拿出钢笔,写了一张字条递给金蛋:“我想请你去一趟天津的国民饭店,把这张条子想办法交给我父亲,他认得我的字,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交给他就好。”
金蛋接过,说:“我能看吗?”刘小姐点头。
字条上写着:“勿归。”金蛋郑重地道:“我一定会把它交给刘议员的。”
刘小姐凝视着他:“金同学,你就不问一下我家出什么事了吗?”
“大概能猜到几分,不问也罢。”
“也许你猜错了呢?也许你这一去,会倒大霉呢?”
金蛋笑笑:“不会,我也不怕!”
刘小姐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儿笑容,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谢谢你。我真的没有办法多说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爸爸是个好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总是爱帮助别人,这一次遇到危险,也是因为帮助别人。我希望他平安无事。”
金蛋点头:“我一定尽力。这样,刘先生就可以帮助更多的人了。”
没来得及告诉家人,金蛋当天就离京去了天津,揭露温梦榆的事,只能暂待他日再想办法了。
金蛋当然不会知道,数日之后,北平的宪兵队通报了一个内部消息:刘公馆确定是中共的一个联络点,但公馆的男主人刘静柏不知所踪,去向不明,顺直剿共“扩大战果”行动宣告失败。
金蛋也不会料到,几天之内,温梦榆被人打了。
“背了爷”运气背,大多因为喝了酒,遇到的那些离奇的状况,除了刘天禄那一遭,就是某年夏天去八大胡同打茶围,叫了个姐儿,约了间房,也是因为太醉,腆着肚子去关门,把裤裆里二两肉给夹了,那个疼!这一次倒是和裤裆没关系,就是挨了顿狠揍。
自他上任后,税所有了些新规矩,要不定期将片区调查一遍,看是否有“没薅过毛的羊”,刘天禄算是一个,薅过了,但薅得不爽快,还惹了麻烦;另外几个,什么豆纸铺的,铃铛铺的,打丝线儿的,连卖破烂儿的也都收拾了。一向跟在他屁股后头的窦浩跟他提起了南城太狮会,占了鸭子桥边一片地,由一个半瞎的老人守着,可以去瞧瞧。温所长脑子里嘀嗒一响:老婆的点心铺子关了张,家里进项少了,若能盘块地放放租,当是美事一桩。
温梦榆调过来后,其实早就听过秦瞎子这个人,据说此人背后还有点儿门道,对有门道的人,他是不敢轻易动的。观察了数月,得出结论,秦瞎子半老不死,当年就是个跑江湖的老混混,太狮会的地,也就是秦瞎子在鸭子桥边那破宅子周围一圈儿,可以想办法“要”过来。
“秦爷,近来好?”
“好!好!请进,请进。”
温梦榆和窦科员去了秦瞎子家,看到了南城太狮会那张著名的狮子皮,大红金边,怒目白须,玻璃罩子罩着,铁架子撑着,放置在大厅中央,像个展览品。
他们围着狮子皮转了一圈,啧啧赞好。威风!漂亮!老爷子独自一人生活,连个做饭的老妈子也没有,温梦榆很同情,感叹连连。秦瞎子眯缝着眼,跟他们客套。
宅子不算小,东房西房都空着,没放租,可惜了!院内石榴花冒着火红的骨朵,喜气。北房有着充足的日照,敞亮!温梦榆走进正屋,被里头盘的那台东北大火炕吸引住了,足足占了大半间屋,秦瞎子招呼他们脱鞋,上炕:“来这儿就是自己银(人)儿,整一斤再说。呀,快到饭口儿了,没菜啊。”
“您想吃什么?”温梦榆赶紧问,“窦科长,哪家饭庄子好?”
秦瞎子道:“我老身子骨,走不动了。”
“让人送来。就看您今儿个想吃什么。”
“哎呀,哪有便宜事儿啊,想吃什么我就能吃什么?您逗我玩儿呢。”
“温某人保证:绝没跟老爷子开玩笑!”
秦瞎子揉揉鼻子:“好久没吃船菜了,就想整点正中(宗)船菜。”
“船子菜?鱼菜?”温梦榆没反应过来。
还是窦浩机灵,已经往外走了:“我知道我知道,正宗川菜么!得嘞,我跑一趟四川会馆!”
天黑透,菜送过来,借着酒劲儿,以及秦瞎子渐渐放松的心情,温贝勒提醒他,太狮会房子太空,一个人住着可惜,秦瞎子便说,您来住,您来我就欢迎!温贝勒又说,房契税单都得收好了,别查的时候找不到。秦瞎子道,一会儿我就找,年深日久,早不知道搁哪儿了。温贝勒又问,有没有想过把房子换点儿钱,找个好山好水地方养老,秦瞎子说,守着这儿挺好,不动换了,好山好水不如好宅子。对答很实诚。温贝勒的心一放,高兴起来,多喝了几杯。喝多了,话题更是撒开了。温贝勒问,秦爷觉得这儿的人怎样?秦瞎子不是纯正的北平口音,带着浓重的乡音,他爱吃辣菜,吮了吮手指,有气没力地说:“嘿,老尿性了,看谁不顺眼就削谁,搁过去杀人也指不定,白纸坊嘛,做那么多白纸给谁,还不是给死人!我瞅这旮旯儿跟我老家有得一比,有杀气!”温贝勒的酒意淡了点儿,想到了刘天禄和凶神恶煞的刘家老娘。
走的时候天已漆黑,跟窦浩相互搀扶着,秦瞎子在门口掌灯目送。过鸭子桥往白纸坊东街走,前方枣林槐树夹道,阴影重重,两人偏偏倒倒,兴致高昂,温梦榆道:“狮子会,就是个老猫会!老头子还没他屋里那张狮子皮威风呢!这房子得拿下。”
窦浩打个酒嗝:“拿下!”
目视前方,温梦榆指着南边高高的岗楼:“那是‘王八楼’不是?”
“没错。”
“刘天禄那小王八蛋在里头。”
“您忘了,早放出来了。”
“哦,我都忘了。他家在前边儿不是?”
“搬家啦!”
“嘿,这小子总算是明白过来了,惹不起终于知道躲了。”
嘻嘻哈哈说着话,后头有板车的轱辘声,嘎吱嘎吱从远到近,他们往旁边让了让,推车人走过来,并没有直接越过他们而去,而是停下,拦在他们面前,直起了身子,脸黑黑的,稀疏的几根白发在空中飘着。
温梦榆酒气上来,半眯着眼睛:“谁呀?边儿去!给老子让路。”
那人愣愣的,没反应。
温梦榆道:“儿子,能听懂话不?”
那人便退了一步,突然回身从板车上抄起一根扁担,呼地一下就打过来,洪钟般的声音吼道:“×你奶奶的我就!”
窦浩认得他,那是平日在这一带收破烂捡破烂,送水、窝脖儿,什么杂活都干的傻老头。他本能地喊出这老头的名字:“草奶奶!”一喊就后悔了。
“×你奶奶的我就!”果然扁担也朝他抡了过来。窦浩尖叫一声,屁滚尿流地跑了。
温梦榆像条软虫,被困在扁担一样坚硬的蛛网里,那蛛网通了电,是烫的、麻的、刺的。他杀猪般叫着,捂着脑袋拼命挣扎,只想找个漏洞扭出去,可他就是出不去。蛛网打红了眼,非得要把这条软虫绞死不可,不死也得绞残了。扁担不认人,也不认道理,或许打的就是道理,打那种恃强凌弱、没良心的道理,扁担不会巧舌如簧,就像草奶奶一样,不会说一句好听的话,但今天这扁担就是公道。
温梦榆被打醒了,酒气被打散了,他都忘了自己喝过酒了!他吐得哗哗啦啦一地,告饶、央求、装可怜,威风了大半辈子,从没有今天这样包过,虎坊桥的温贝勒今天被打成了一摊烂屎,臭大街了。他感觉自己这条命怕是真得撂这儿,意识到这一点,他像孩子一样哭号起来。
有人拦下了草奶奶的手,月亮自东边升起,光洒下来,温梦榆看到秦爷一双眼精光四射,那双拿酒杯都在颤的手,此刻稳稳地扣住草奶奶比扁担还结实的双臂,一压、一抬,扁担像片叶子,轻轻地就飘下来了,秦瞎子脚尖一踮,将扁担弹起来夹在膝间,双膝前后一错,微微向下一屈,啪嗒一声,扁担断成了两截。
草奶奶呼哧呼哧喘着气,双手往外挣,秦瞎子不放,身子铁塔一样钉在地上,道:“也是一条人命,不至于。”斜着眼瞥了下脚边,“贝勒爷,我跟您说过这儿的人惹不起,您还不信不是?您还等着缺根胳膊断条腿儿吗?!”
“背了爷”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连滚带爬地跑了。
草奶奶要追,秦爷始终不放手,杵着他道:“老哥哥,差不多得了。”
放开一只手,从裤兜里掏了钱,塞到草奶奶手里:“当年您犯了事,我是怎么跟您说的?恶人由恶人收拾,别脏了手,装傻充愣这么多年,人怎么真糊涂了?您不能待在这儿了。”
草奶奶挣脱了他,无声地喘气。
秦爷挥挥手:“走吧。”
老人转过身,推着板车走了,从第二天起,白纸坊一带没有人再看到过他。至于温梦榆,也真被这一带的“刁民”弄怕了,自己又确实没有毁灭这个地方的能力,所以养伤的时间被他匀了一半去想如何调职,秦瞎子手头太狮会的宅子,他没什么心思去觊觎了。温贝勒认为这个地方只怕在五行上跟自己有冲撞,后来终于想办法搞到调令,广安门的人得到消息,便立刻翻脸不认人了,温所长虽然还是所长,但说话就已经不太管用,窦科员不再对他点头哈腰,迎面走过,也会慢三拍才招呼一声,可见世态炎凉!温梦榆调到新税所,第一句话就是:“还是咱们安定门有人味儿,厚道!”下面人听了,暗暗冷笑:“可不是有人味儿么,能不厚道吗,沤了百来年的大粪,寒碜谁呢,你大爷的。”
北平的粪车都从安定门进出,沿途道旁全是粪厂,自然有着北京城最厚重的大粪味道。
白纸坊发生的事,天禄是不会知道的。旅蒙的商号一年就赶两次羊房子,冬赶“冬羊”,六月是赶“热羊”,安顿好母亲与常顺,天禄跟着撒掌柜一行人,要先去坝上处理天生魁牧场的杂事,再继续往沿途羊道走,与各羊庄分号接应,迎接从召河而来的“热羊”房子。
马车连日赶路,到这一日,地势越来越高,凉意袭来,众人都换上了厚衣服,待越过一个山头,车夫一声吆喝,就像在宣告目的地到来,天禄往前看,前方没有下坡路了,就是一片无涯的高地,漫漫青草随风飘曳,山丘的弧度变得柔和。
天色是沉闷的白,浓重的灰浆似的云,没有一点儿空隙。风是突然间刮起来的,夹杂着雷声。打尖儿的时间,他们坐在草地上,炒米就着白水,对付着吃一顿。天禄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摸了摸,又放回去,是“南城第一香”的幛子。马歇在近处,泼水似的撒了泡尿。天禄有种做梦的感觉。
撒巴微微侧着身子,手拿毡帽指着远方:“要下雪。”
可这才刚过端午,怎么会下雪呢?天禄不信。
撒巴大概猜到他心里想什么,笑道:“坝上地势高,现在的气候跟京城的早春差不离,一会儿会路过一个山包,全是芍药花,我们叫它芍药山,那山带着仙气儿,闻着却是一股臭,其实是芍药的药香,马过的时候都不忍踏,真漂亮啊,白色的芍药花。”
同行的羊倌儿,唱起了老家的民歌,高亢的歌声在云天徘徊。
“三十三棵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妹长得真喜人,三十三棵荞麦九十九道棱,哥想妹妹想得折磨人,三十三棵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妹干好是人家的人?荞麦开花粉团团,比不过妹妹的脸盘盘……”
天禄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在一群新的同伴之中,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旅途,这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经历过的。还有那初夏草原的雪,满山白色的芍药花,蔓延到天边的青草。
但他似乎能看到,真的,慢慢就会看到了,细雪飞撒飘舞,空气一点都不冷,雷声也将变得可喜,芍药花的茎脉在尽力向上伸张,等他们去到那座“芍药山”,马蹄声都会变得轻缓,这些花儿会迎接他们,一如深藏在四季背后那种恒久的等待,这等待里有孤独,残酷,也有希望。
这种具有神秘色彩的感觉,天禄哪里会理解,他哪里会知道这是苦难人间里复杂的诗意,一般人品尝不到的,但他能看到希望,也就足够了。
歌谣仍在空中飞旋着,青草的香味一阵阵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