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的工夫,秋天都结束了,金黄的银杏叶堆在地上,又几天过去,树上残余的银杏果也全掉下来,风一吹,全滚到路边。霜降过后,足足下了两天两夜的雨,天气骤然变得很冷。
柏涛的病是突然来的。聚宝斋的大徒弟拿了一串珍珠去给他掌眼,他只说了句:“好东西,这是海水珠,难得颗颗一个大小,莹润。”说完人就倒了,立云抢过去抱住,老爷子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说中风又不像,人不糊涂,但就是什么事儿都干不了了,也没心思了。
赵家一团乱。悦昌那边,只能是立云来主事,他还得在赵家和铺子两头跑,九如不再去上课,留在家照顾父亲,柏涛眼瞧着一天比一天气色差,有一天,把女儿叫到身边,说:“亮马河那宅子里放着的棺材,明年倒是不用再上漆了。”九如一听就哭了。柏涛叹口气,“唉,你的终身大事还没着落,我怎么放得下心。”九如说:“爸爸别说胡话。”柏涛抹抹眼角:“我也希望我是说胡话,现在连你买的铁排鸡都没胃口吃了,我知道我日子快到了。咱家没个顶梁柱,你姐姐不管事,我一走这个家要垮,悦昌也要完。”九如揉着手绢儿:“家里有我,悦昌有邱哥哥。”柏涛看着女儿,没应声。
夕阳西斜,照人影在地,垂直如塔,蓟门树色,天衢丹阙,这苍老的阆苑燕都,渐渐没入烟霭。
玉田近日爱在城里闲走,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在发生着巨大的改变,连记忆都似垒在流沙上,挽不住,正是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颓败的古城墙倒了一大片,东华门以北的皇城根大墙几乎被拆光,先农坛卖给政客,再分段拆卖,坛墙的砖土售往四处,日月两坛,外城门楼、角楼,似都能听到轰然分解的声音了。总之无人在意。城墙下,碎砖石块或许还带着帝国的威严,真是又骄傲又褴褛。玉田看着地上的破砖,琢磨着,一切都是会毁坏的,他也曾是毁坏这一切的一员,一切也都在毁坏中,会有新的人不断加入进来。我们,他们,都是这座城的业障。可一直在流传的是什么呢?想来也是有什么一直留存着,它们是永恒的,不仅仅是业障才会永恒,有些好的、让人有盼头的,兴许也是会一直在的。
回到王府,玉田决定将大部分的鸟儿放走,独留下几只百灵。鸟笼一个个拿出来,老萨微微抬了抬身子,轻轻举起一个,打开笼门,鸟从笼中飞出来,在半空打了两转,似醒了醒神,便振翅而飞,奋力四散开去,玉田看着,毫不留恋。
连翘站在毓秀身旁,目光紧跟着其中一只鸟纤小的影子,它似乎颇为留恋,又或者是胆怯,瑟缩着立在院子的石桌上,黄色的蜡嘴轻轻开合,发出试探的鸣声。
毓秀道:“交嘴梧桐认家,得带到远地方才不会找回来,罢了,一会儿它要还不走,就还是留下吧,冬景天儿把它放出去,怪可怜的。”
玉田道:“你等着瞧,它一会儿还是会走,便是冻死也会走。”
老萨抖了抖空笼子,回忆道:“记得王爷小时候还养过一只麻雀,跟猫似的,又馋又野,什么都吃。王爷也是狠,给它吃了辣子,辣得它在那棍儿上杠嘴,咔咔响,后来也被训得听话了,让干吗就干吗,打弹子接弹子一套下来,那伶俐劲儿。王府里养了这么多鸟,就那只麻雀我印象最深,当年换笼子的时候飞了,我还以为养家了的鸟不会跑,结果还是溜了。”
毓秀道:“可惜!”
玉田道:“小时候玩这种小鸟儿,怎么狠怎么来,圈它在笼子里,拴着套着,每天凉水喷它,也给吃的,几天下来野性就褪了,可笼子门一开,它照样儿往外飞,这是鸟的天性。鸟不是人,对人若是用真心,自然有应得的回报,除非那人没有心。”
毓秀听到这里,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连翘的目光,仍是落在石桌上的那只梧桐身上,她紧紧盯着它,心里说快飞,快飞呀!梧桐啄了啄桌上的灰尘,跳了两步,抖索几下翅膀,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振翅腾空,飞到海棠树上,在枝头停顿片刻,再越过院落屋顶,消失在众人眼中。
连翘的脸庞亮了起来。
在谨王府,她穿着下人的衣服,吃着下人的饭,干着下人该干的活儿,夜间入睡前,和几个女仆一起洗煤油灯的油烟,因为主人不爱电灯,爱使煤油灯。但下人们并不认为她是下人。大春起初跟她挺热络,尽管她也努力交好,但渐渐地,大春跟她也疏远了。
“聊不来,不是一路。”大春说。
一个仆妇道:“能是一路人吗?眼睛瞅的地方不一样,图的也不一样。”
大春也是这么想的,越是这么想,便越是不自觉地厌恶起连翘,但大春是个厚道人,如果连翘能跟她是一路人,她还是很愿意放下成见的。
连翘所处的境地孤立又尴尬,她清楚和其他下人并不在一条道儿上,但她也很清楚,她不是大春她们判定的那“另一路人”。她够不到上头,上头人认为她不识抬举,也摸不着底,下面人讨厌她格格不入野心勃勃,但她也没个中间路子可走,日子过成了件窘事,最终可能很糟。
尤其是她和立云断了联系。也许也正是因为:不是一路人。
厚厚的三本,每一页都是她精心描绘的画样。镯子,项圈,头花,帽花,领花,甚至小座屏,花插,梳篦。算起来,百来页。每一天她都在画,这是她脑子里的东西,画出来就像一个学生交了功课。
玉田要她把画样给他看,让她留在王府的用处,这大概也算一个吧。至少在某一些瞬间,他可以回到青年时做那个前程似锦的员外郎,指点一个任性的匠师。
多年以后她会记得他的话:“你现在一无所有,其实挺好,还这么年轻,完全不用着急,如果运气足够好,缺的那些,会慢慢补起来,以你的资质,生计不会有太大问题。但话说回来,人所有之物,再多又怎样?能舍下一切的人最令人佩服。把念想抛了,把手艺也抛了,敢扔掉全部重新再来,那才了不起。谛毫末者,不见天地之大,不扔掉手里抓的,也不能见天地之大。”
也许他是在说给自己听,只是没有用处了。
有时他也撩她:“不留发,干吗不剃光了当姑子。”
她表情很硬,不知是恐惧他的撩拨,还是恐惧去当姑子。
她说:“王爷,广和居墙上的诗是骂您的吗?”
玉田说:“哈!你识字吗?”
她硬着头皮道:“认得几个。”
“那是诗,不是一般的字儿。”
“骂人的字儿是看得懂的。”
老萨会进来打岔,算是给她解围,她隐隐觉得这或许是毓秀的授意,但老萨其实只听从玉田的命令,老人是可怜她的吧,像可怜那只会衔飞弹的麻雀。
毓秀对她说:“你太满,不安分,年纪又轻,只怕以后会吃很多亏。这话本不该我来说,不过,你这样的女子不好嫁人。”
连翘看着她。
但毓秀补了一句:“男人不一定会喜欢你,但假如你真有本事,他们也不会小看你,女人不让男人小看,这样也不错,对吧?要安生,好歹得拣一样。”
连翘说:“谢谢您。”
“过得再苦,还可以换着滋味苦,总是自己可以做主的。拣尽寒枝不肯栖,那也是自个儿乐意。我这一辈子差不多就这样了,你的才刚刚开始。”福晋纤细的手指夹着一朵绒花,想起年轻时,她和姐妹们争着戴绒花,绒花就是荣华,到底是有用处还是没用处?
年长的人是寂寞的,所以他们夫妻俩才会跟她说这些话吧。
连翘盼着能看到立云,她想着等立云来找她的时候,两人的芥蒂一定就没有了,她如此笨拙,总是很轻易就得罪他。他俩快半年没见了,她去过几次悦昌和赵家,最近的一次是去探望柏涛,但每次立云都不在。她盼着见他,又怕见他。
立云是在雪天来的,天上飘着粉末似的小雪,他穿着灰色的袄子,高领口,显得脖子长,人精神,肩头堆了薄薄一层,倒像是盐霜。他在院里和海三说着话,见她出来,点点头,笑容还是那么暖,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才知道柏涛的病越发重了,有点无措,抱紧了手里的包裹,她每月的工钱跟大春他们一样,因为管了吃住,所以是四块钱,她用两个月的工钱去瑞蚨祥买了块好料子,给立云做了件深蓝色绸袍。
万芦萧槭,疑有欸乃声在飞雪之中,天地虽大,也有小小的角落在发出叹息。立云想起春天,也是这样,他和她一同坐在人力车上,那时烟柳蒙蒙,春风细细,好像上辈子的事儿了。
他告诉她,赵家这几天客人不断,青山居的、琉璃厂的、花市的、翠花作坊的掌柜经理,都去看望柏涛,百来个人得有,也不过多叨扰,坐坐便走,哪怕就窗外看一眼,当是见一面了。柏涛为人厚道,在行内的德高望重,可见一斑。
“赵家走动的人多,赵伯伯再累,也会撑着应付一会儿,”立云有点哽咽,“这两天他一直催着我来找你,他惦记着你,放心不下。”
连翘自认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甚至有时是硬心肠,但预感到柏涛的离去,她有种失怙的痛。初雪往往让人喜悦,但这雪下得不是时候,雪花是传递噩耗的信使。
“悦昌的事儿一定够您忙的吧。”她说,嗓子有点干。
立云嗐了一声,说其实也没多大变化,本来柏涛就不怎么管生意,只是赵家的事他也得帮忙张罗,加上结婚前的杂事也多,所以确实有点累。
连翘哦了一声,待车夫跑过一个街口,这才雷击般反应过来。
她惊得说不出话,看着他。
立云嘴边带着淡淡的笑,也许是强装的笑,他看着前方,没继续说下去,她一直盯着他,要不看着他,只怕会断了气。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问:“您刚才说结婚,谁,谁结婚?我听错了吧?”
立云道:“就当听错了吧。”
她的声音在抖,肩膀也在抖,是天太冷了:“是您要结婚了吗?”
他点点头。
“邱师傅,邱……邱师傅。”她语无伦次,平日里向来喜怒不形的脸庞,这一次写满了伤心。
立云心下不忍,转过了脸去:“你瞧,吓着你了吧,非要我说,是,怪我没早些跟你说,其实……”
其实他不敢跟她说吧,是怕打击到她。但他还是这么狠,还是打击到她了。
“是跟哪家的姑娘,我认识吗?”
“是九如。”
她脸上的惊笑,简直可以称为惨笑,嘴角都在抽搐,立云十分不忍,但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安慰她。他没有撒谎。娶九如是赵太太明示的,更是九如自个儿无数次暗示的,他接受了,这是成家立业最好的选择,悦昌毕竟是赵家的。
两人一路沉默,情状难堪,总得说点儿什么。立云嘴唇动了动,似要开口,连翘将身边包袱拿到膝盖上打开,指着里面那件袍子:“邱师傅,这是我给你做的衣服,料子很好,就当是给你新婚的礼物吧。我们情同兄妹,你不要见外。”
忽然便想到那些去探病的客人,多半也是为去道喜的,既然都道喜了,那喜事就是早就公之于众了,而她是最后知道的那单独的一个。
攒了工钱买的衣料,一针一线细细缝制,却是送晚了,雪花像飞蛾,在睫毛上捣着乱,她的眼睛模糊了,只能拼命睁大,她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立云接过衣服,低声道:“怎么会见外,多谢你。”
她没再吭声,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一会儿又试图站起来,似去拿什么东西,可又想起这不是她的地方,这人力车上,有什么好拿的呢?她又能要什么呢?所以她低头看着手,她的手抖得厉害,她恨这双手。她坐不住了,让车夫停下,自己下了车,快步往前走。
“连翘!”
其实他有些惊慌失措,有点想逃,因为他看到她哭了。他以为她是个不会哭的人,可看到她哭,他的心很慌,又有点害怕,也不知道怕什么,只有些狠心地想赶紧结束这尴尬的场面。但他追上了去,说:“你何苦!”
“邱师傅,我想不到你会定亲,我确实是被吓着了。”连翘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嘴角却仍在挤出笑来,“不过没什么,我真的没什么。我啊,活该!”
立云颓然叹了口气:“你别这样。”
连翘使劲儿摇头,泪水一颗颗滚下来,她又哭又笑似的说:“我现在好后悔啊,真的,邱师傅,我后悔死了。”
“后悔什么?”他的声音仍是那么和气温柔。
“早知道就早些给你这件衣服,现在……晚了。”
“你要给我,随时都可以,哪里会晚。”
“是啊,不晚。”她喃喃道,吸了口气,就像想通了什么,大声道,“我不会求人,尤其不会求男人。哪怕干粗活,挨打挨饿,哪怕冻死在大街上,也没想过卖身,没想过从男人那儿讨钱花……我没想过去讨好谨王爷,没有歪念头。邱师傅,我喜欢您,这没什么害臊不敢说的,我知道您打心底里是嫌弃我,我不愿您再多嫌我一点儿。这些日子,有小半年了,咱们没见面,可我想您,跟害相思病似的想您,也仅仅是想想,绝不会来找您的,因为……因为我太矫情,我怕害臊!那么想见您,却从不跟您说,也不来找您,实在挨不过去了,就在脑子里把咱们俩相处的那些事儿在心里过一遍,一遍不够就再顺一遍。对我来说,您就是那开春的好天儿,有花,有柳树,只要它们在,我就要拼了命地珍重着,但……现在,要说我没了这些个东西,也能活下去,所以我没事,邱师傅,我没事。”
他万分不安,“坠石崩云”地惊,她把心都剖开给他了,但他甚至品尝不到令他振奋的东西,像个养鱼的人突然得了一条大鱼,本来只要小鱼就行了,没有养大鱼的池塘,所以大鱼来了,只能要么把鱼给片了、剁了、分解了,或者把它放了。养鱼的向往有一条大鱼,但大鱼朝他游过来了,他觉得骇然。
连翘摆摆手,表情又是羞耻,又是决绝,这些话,此刻不说,这辈子怕也是没机会再说。眼泪在她眼圈儿里打着转儿,但她硬是忍住没让那晶莹的东西滚落下来,她微微仰起头,尖尖的白下巴在阳光下泛着柔光。立云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两人就那么静静地凝望着彼此,过了许久,立云说:“我从来没有嫌过你,我……我也动过心思,有过念头,但我认了命,因为我知道我们可以当朋友,当兄妹,就是当不了夫妻,我们没法过在一起。”
“为什么就这样断定?”
“夫妻就是夫妻,可我和你在一块儿,会总觉得你是个对手。我配不上你。”
她双腿都是软的,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脑子还勉强在动,他说他配不上她,因为她手艺比他好?可九如呢?九如是个女学生啊,九如是掌柜千金。他配得上九如吗?
不,连翘摇着头,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是他根本就不爱她。他曾经怜悯过她,或许有过一丝爱怜在里头,但那不是爱,而她自己,因着那该死的性子,也把一点点让他爱自己的机会给掐灭了。更可怕的是,她或许也不曾真正爱过他。他们都爱自己。
她这才哭了,像个幼稚的、蠢兮兮的小女孩子,像脱掉了一层壳,将疼痛暴露出来,连看着她的人都痛了。
立云说,对不住。她摇头,不停擦泪,可眼泪就是止不住。没事,我没事,她说。
立云苦笑道:“我对不住你,我会有我的报应的,我知道。”
连翘说:“不,邱师傅,我认命,我们的命是不一样的,我现在这样,跟您没关系。您放心,以后我还会这么哭的,但是没关系。邱师傅,我不会忘了你,但是,我会忘了你的。”
这样颠三倒四的话,他在很久很久后才会真正懂得,现在只是以为她被伤得太狠,说的是胡话。
暮色袭来,雪让市音变弱,屋内点上灯,窗外天光却仍亮着,如此就有点不辨晨昏。柏涛气色看着倒好,就是人缩了一圈,他让连翘单独留下说话,注意到她红肿的眼睛,大概知道缘由,所以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歉疚。
柏涛说:“连翘……”
可能也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吧,要交代什么话,无从交代,嘱咐什么呢,也好像没什么,只是担心这个性格古怪的孤女以后将如何生活。连翘也没办法跟他说虚假的客套话,说那些过两天又会硬硬朗朗之类的,她只道:“您该早让我过来,好歹能帮忙干点儿活儿。”
柏涛觉得这话或许另有所指:莫非是说来给九如的亲事帮忙?便更尴尬了,连翘其实并不是那个意思,但也意识到,所以两人默了一阵。
彼此心照,索性就不再回避。连翘说:“我回去好好想想,得给九如妹妹预备一份好礼。”
“别破费,是个心意就行。”
越发铁板钉钉的事实了,连翘不认也得认,真的是没退路了。她嗯了一声,说:“我过两天再来一趟。”
柏涛说:“丫头,伯伯对不住你,没把你的归宿安排好。”
连翘摇头:“赵伯伯,遇到您和邱师傅,是我天大的福气。”
“有些话你现在不一定能明白,但伯伯今天趁还能说出来,就说来劝劝你吧,你且听听,”柏涛说,“立而不倚,和而不同,这是君子之交。可是夫妻之间,这却不一定行得通。你和立云,钟鼎山林,各有秉性,原该各有所成,各行其是,合在一起,只怕两人都废了。现在这情状,我为你们觉得可惜,但暗地里又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她表情是钝的,是的,也许将来才会明白吧。
“伯伯的日子不多了,这几天把该见的朋友都见了,你,我是放心不下,又放心。放心不下,是因为你性子硬烈,不肯屈就逢迎;放心呢,也是因为你这性子,一个人若图的就是自个儿心里的志愿,有这性子,倒能持久。”
连翘喃喃道:“您说我心里有志愿,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志愿。”
柏涛枯槁的眼中闪过一点儿光,是过往年岁的返照。他们这一行,时间是最公正不倚的,名噪一时的被扔掉,被扔掉的又被拾起来,被低估的又总会被放回原位。学艺的时候就知道,匠师不被人尊重,哪怕久远以前有“墨家”,定出各项法式,传经布道似的传下去,最终也图个有人听话就好。师兄弟们,也有做画师的,连署名的资格也没有,和人合绘,留名的是那些或出名或无名的文士墨客,或者士绅官僚。做首饰的匠人,好歹还能刻个款,算是留名了,这就够了吗?也有许多人不知足,觉得不够。眼前这女孩子是其中之一,难得这份不知足。
念及此,喉咙痒起来,猛咳了一下,待平息下来,说:“给不了你什么好建议,只想起苏东坡的话:‘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为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你有心,不妨将所经之事所看之物,收在眼目心脑之中,再外化出来。知者创物,是有识者创造典式;巧者述之,是有技者将其实现。遵循旧法的人没有错,打破旧法的人也没有错。人生如梦,天工开物。立云没想通的,你要想通,想通了,就不会计较了。”
这番浮泛的说辞,心虚得打脸。一边是九如和立云,柏涛让他们走的是安稳不出差错的路;一边是连翘,他把这番话给了她,让她去走什么路?柏涛显然高看了连翘,或者干脆把她当作了傻子、痴人,但他说的是心里话,说这番话或许比给她安排一种生活更管用。
连翘是揣着沉甸甸的“想不通”走的,立云要给她叫车,她没让,说下雪天走走路也好——其实是落荒而逃。
满天飞雪,不如说是急坠的桃花,无边无际撒下来,绘出梦碎的画样。她一路走着,心乱如麻,天很快黑下来,浓云散去,街头灯火映照雪光,四处都是亮堂堂的。走到后海河边儿,听到有人吹唢呐,凌乱高昂的音调,谈不上什么曲子,完全没有腔调,可是无比清澈,比雪和月光还清澈,她闻声而去,见那吹唢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女孩背后是冰厂刚搭的工棚,光从棚里透出来,纤小的身影在雪地上微微晃动,或许是个工人的女儿,衣着极是寒素。女孩一双大眼睛灯光映照下显得很亮,竟有点泪盈盈,可那张红红的小脸上没流露出喜怒,她只是忘我地吹着唢呐,那么瘦弱,力气却不小。连翘站在一旁静静听了许久,脑子里是空空的,竟暂时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许多事情。女孩终于停下来,舒了几口气,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回工棚的时候才发现有人在看她,是个陌生的姑娘,高瘦,表情忧郁,她本都已经快进去,又踏了半步出来,问道:“你冷吗?是没东西吃吗?”
连翘不禁笑了,这个年纪比她还小的女孩,竟像个大姐姐一样来关心一个陌生人。她摇了摇头,向女孩说了声:“谢谢你!”缓缓离去。
连翘推开书房的门,玉田见她猛地进来,略有些错愕。
“王爷,要是我把头发留长,您会要我吗?”
玉田沉默,无半分表情。她没有直视他,只是将目光落到他的肩头,他晚上穿的衣服其实和白天并无二致,差别就在于肩头绣的暗花不是盛放而是闭合。
“他们都说我来这王府是要图什么。我除了图王爷,还能图什么?”
他习惯性地冷笑了一下:“谁说的?”
“所有人。王爷不是这样想的吗?我不是鸟儿,我是人,我是有心的,我现在有心还来得及么王爷?”
玉田修长的剑眉微微一扬,他用手指着外头,说:“滚出去。”
连翘慢慢低下头:“我没地方可去。”
玉田朝她走过去,那双曾纵马扬鞭、拉弓射箭的手,那双曾把玩过珍玩珠宝、绝世名卷的手,那双有力的、修长的、风流的手,那双祸害朝纲、惹来骂名、铁一样的手,这双手紧紧攥住了连翘的胳膊,痛得她双眉蹙起,但她抿着唇,并不反抗。他们对视了许久,她毫不回避他的眼光了,如此大胆,她有什么资格这样看他,毫无尊卑之分,**裸的直视?这让他勃然大怒。他拽着她,将她拖到门口推了出去,大声道:“来人,海三儿,海三儿呢?!”
海三急匆匆从耳房跑出来,手里捧着茶盘,见连翘跌坐在门口,玉田满脸怒容,暗暗心惊,忙应着过去。
玉田说:“把这疯丫头拉走,我瞧着烦。”
反身进屋,将门关了。
海三瞪着连翘,低声道:“你疯啦?!敢去龇王爷。”
连翘一手撑在地上,已经破了皮,她扶着墙站起来,胸口起伏,浑身都在抖。
海三尽力压低声音:“回你屋里去,得亏今天福晋休息得早,惹了她不高兴,就有你受得了。明天……明天指不定把你怎么着。我看你还是早些收拾东西吧。”
连翘低着头往外走,一张脸死白死白。海三心道:这丫头眼里没星儿,心里没数,整个儿没救了。
只有雪粒子打在纸窗上,簌簌作响,整个世界就像只剩下了雪粒子和寒风。连翘抱膝坐着,毫无困意,这漫长的一夜啊,她直坐得浑身冰凉僵硬。
于她来说,退路断了,兴许活路也断了。
次日一早,照常先去毓秀屋里,扎嬷嬷在门口拦住她,冷着脸:“别地儿忙活去。”
连翘知道昨晚闹的那一出已被毓秀知晓,又是羞惭,又是愧疚。她对不住毓秀,却连道歉的资格也没有,向扎嬷嬷行了礼,轻声说:“我去给福晋打洗脸水,再回来伺候福晋洗漱。”
“格格让我传话给你:既然已经想通了要拣一头抓着,那就抓到底吧。这段时间你不必过来了。”
却是老萨,把她叫去:王爷要你见他。
她着实震了一震,说:“萨叔,我先回西院拿件东西。”
近日堂的鸟儿放走了不少,剩下的百灵,这时候是不叫的,是“万籁希声”那样的静。
待连翘进去,老萨就把门合上,退出去站在门口,佛像般立着,眼睛盯着庭前的雪,晨风寒彻,他并不觉冷。
玉田瞥了她手中的册子:“搁那儿吧。”
连翘将它们放到桌上:“您的画样,我每一页都看了无数遍,已经记在心里,不会忘了。”
“你也用不着了。”他笑笑,“以前我曾羡慕过你们,说来你可能不信。你和你爹那样的人,心巧,日子虽艰难却也简单,要成事是容易的。我呢,空有一些没大用的心思,动**,算计,人这辈子,往往去一个地方,就是被卷入一个旋涡,所有好的坏的,都会扑到你身上来,印到你骨头里。其实在造办处那几年,如今想来是我最没烦心事的日子。若没我在那儿待的那几年,你今儿也就没运气站在这儿了。福晋把你弄进来,是这意思,我耐烦留你,也是这意思。”
他起身,站到窗前,面向朦胧的纸窗,早起时点的檀香,被他的衣风扫得缭绕。
“我还没去商部时,宫里的用度已削减了许多,好工匠也越来越少,我的点子好,画样画出来,拿给当时管理造办处的亲王看,极受赏识,让匠人依着稿子做了一些,老太后很喜欢,匠人里,就有你父亲。我很看重他,有心提拔。他去隆宗门那边,我是使了力的,也怨不得其他匠人不服气。”
连翘看着他的背影,被天光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听他继续说下去。
“老太后七十大寿时,我已升迁,所以作坊里那些事,我不是特别清楚。但邱立云的父亲当年触了霉头,我是知道的。”
连翘一凛,一颗心被提了起来:“邱叔叔触的什么霉头?您是说他当年和我父亲比试的事儿吗?”
玉田回头朝她笑笑:“你是说那‘第一香’?也算吧。邱茂春手艺不差,但比不过梁子是事实,输了理所应当。但即便如此,不至于遭杖刑。其实是外头有人写了一首诗,讽刺老太后做寿:’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老太后要面子,气得要命,恰好邱茂春的打样呈上来,本就是一贯讨好上头的样式,各种用材都是最好的,最贵的,却恰好证明老太后奢靡成风,挥霍无度,老人家将怒气便借机发了出来,连带着邱茂春和许多宫人都受了牵连。他触的就是这霉头。所以,他倒霉和你父亲其实没太大关系。”
连翘心里轰然一声,紧紧咬着牙关,掌心冰冷,背脊却冒出汗。已然太晚。即便告诉立云又如何?他会信吗?他信了又能怎样。他和她之间,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才出了问题。热泪被逼到眼眶里打转,她硬生生忍住。
“你可以告诉你那邱师傅,如此,便没有心结了吧。我瞧他受不得委屈,跟他父亲一样。”
连翘看着他,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昨儿晚上发疯,怎么回事啊?”他问她。
她说:“邱师傅要成亲了。”
如此,于他就近乎是羞辱了。她料到他脸上会出现怒意,但那只是一闪而过,两个人地位不同,像隔着一片海,他不是会为她发怒的那类人。
玉田在窗边椅子上坐下:“你昨晚上闹这么一出,是知道后果的吧?”
“知道。”
“你要是真把头发留长了,在这王府里,也是不会有什么名分的,你知道吗?”他的声音严厉起来,“你一辈子好吃好穿,说不定有机会给我生儿育女,但就是没名分。你认吗?”
这样的安排是不稀奇的,连翘是认的,但她抱过幻想,以为自己会是个例外。她没有回答,过了许久,只说:“我昨儿晚上没想太多,但我很清楚,至少我还可以走。”
“姑娘,人要过的日子,不是拿来投机取巧的,你要清楚。”
连翘只觉得无地自容:“王爷,我错了。”
玉田揉了揉手,有点倦怠:“行了,偶尔投机一两次,也没什么紧要的。我的表妹麟平格格,性子和你是一样的,还有我的四妹,甚至我的四女儿,你们都很像,是喜欢无拘无束的女子。麟平在庚子年殉国而死。我四妹碍于父命,离开相爱的丈夫,进宫去陪老太后,大好年华全被葬送了。我女儿,虽然过得还算平顺,但幼时被我过继给她姑姑,说来,也是个可怜人。你和我没半点儿关系,但你的性子,是让我觉得亲近熟悉的,你们这些女子,天性都不受羁绊,宁折不弯,能为所欲为是一种任性,能有所不为,却是骨子里的自由。我愿意成全你,不管是用哪种方式。
“当然,我的安排自然也会是福晋的安排,你能遇到我们夫妇,于你而言,吉凶难说,你的结局如何,其实还是在你自己手里。人这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我们于你也不过是过客。有时候人独一点,未必是坏事,做什么,不做什么,自有老天爷来看着。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留下来,要么走。杭州新成立了一个艺专,专门讲授绘画,我多给你两个月工钱,除此之外,也会写一封信给艺专的校长,他跟我有些交情。你如果愿意离开北平去南方,离开你熟悉的一切,甚至抛下已有的技艺,安心专注,愿意从头学起,或许能给自己辟出一条新路子。当然,你也可以留下来,谨王府即便再怎么衰败,也不会太亏待你,但还是如我刚才所说,你不会有名分。”
连翘一字一句听进去,如同听到钟声,一阵阵地震动。
他朝她招招手,似在示意她过去,走近他,靠近他,走近那属于他的时间的回廊,混沌的过往,混入那些重叠的袅娜的影子里。
但他又说:“不过连丫头,如果你要像昨天晚上那样,轻易卖了自己,破罐子破摔,就不是我看中的那个连丫头了。你想好怎么选了吗?”
老萨站在外头,看着天渐渐明亮起来,亮得耀眼,油松的叶子上挂满冰珠子,灰喜鹊在海棠树枝头跳跃。门声响,门帘动,连翘走了出来,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似是告别,然后径自走出了近日堂的院子。老萨连头都没侧一下。过了一会儿,听到里头叫人,他便进去,玉田仍旧坐在窗前椅子上,桌上是茶碗,剩了些残茶。
“王爷。”老萨说。
玉田用手掌缓缓抹了下鬓角,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一会儿她收拾好东西,给她叫辆车。让海三儿给她算算工钱,再多给俩月的。”
老萨点点头,眉间隐隐一丝笑。
玉田看到了,哼了一声:“你是在想,我到这岁数才终于有些长进了?”
“奴才不敢。”
“你哪是奴才,你跟扎嬷嬷是谨王府的一对儿金刚,谁都不敢惹的。”
“王爷您说笑。”
玉田叹口气:“谁一辈子敢说自个儿不曾浑过,不曾有过恶毒的念头,我憋屈大半生,所有恨哪,毒哪,怨气哪,总得找个机会撒出来。毓秀看到这孩子,把她找了来,原想着给我撒气的,我心里再清楚不过,指不定也是给她自个儿撒气,我们倒是夫妻一条心。我不是个好人,过去被钱权蒙了心,为些个女人失魂落魄,害得连阿玛都替我背了骂名。”玉田说着笑起来,“这连丫头要真跟了我,从了我,我便弄死她也说不定,她活得费劲儿,我看着也费劲儿。但到这个地步,这孩子我没错看,让她走了更好,左右是个成全,不如让她有机会按自个儿意愿活着,生生死死,由她自己来做主,谁都做不了她的主。”
老萨想了想,说:“王爷抛其光保其璞,我瞧她是有情义的人,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玉田摇摇头,笑了一笑:“那是她的事儿了,跟我可没关系。”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今儿天气其实还不错。”
毓秀刚梳完头,听到玉田脚步声,还以为是扎嬷嬷,说:“您老慢点儿走道儿,别滑了。”
“我还没老呢。”玉田说。
她回头,眼睛瞅着他,却又很快转过头去。她后颈的发髻抬得高,看到脖根处已有些微的白发,玉田走过去,手放在她肩膀上,这是夫妻多年很少有过的亲昵举动,玉田说:“太太,跟我出去遛遛,天儿好着呢。”
毓秀有点想哭,却硬着声音道:“有什么好,这么冷。”
将他的手往下一扫,人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去哪里?她问。
午后,他们到达夕照寺。
昔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名士,得名金台。日薄崦嵫,茫茫落落,登斯台者,常作千秋灵气之想,是为金台夕照。其实金台究竟在哪里,谁都不确定,有人说在教子胡同,也有人说,就是夕照寺北面数里外的土台。
他带她去看寺中的壁画,墨气淋漓,风烟汇聚,如入万壑松涛,气势磅礴,是陈寿山所绘的高矮双松,题诗铁画银钩,狂草雷奔电掣。玉田说起壁画来历,乾隆年间,右安门弘善寺也有两幅壁画,香客簇拥观之,夕照寺住持恒吉法师欣慕之余,请求陈寿山为夕照寺也画两幅,当时陈已年近八旬,思虑多日,毫无灵感,直到某雷雨之夜,寿山连饮三杯酒,解衣赤身,提笔作画,一气呵成,待寿山画毕,云开雨停,而满庭风雨已皆在画意之中。
毓秀赞叹不已,又道:“可惜你今儿才带我来看。”
他笑笑:“都说夕照寺的壁画让人心目清凉,过去我来过数次,却并无此感……可见那时还是没悟出来。今日带你来,却像是第一次来,有醍醐灌顶之感。”
他们在庭中缓缓走着,地上积雪未化,寺内香烟缭绕,阳光移到红色的影壁上,炫目生光。玉田道:“其实也没悟出什么,只是觉得我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该不该用倒霉来形容,就像有一双手,费尽力气织了一片锦,又不得不将丝线一点点抽出来,最后又变成了一堆线,早知道会这样,何必那么费心思折腾。”
毓秀道:“谁活着都得遭这么一番折腾,不折腾怎知道是白白折腾?”
玉田低头瞅瞅她,笑道:“唉,也是这么个意思。”
天暗得早,毓秀早禁不住冷,说:“回家吧。”
玉田却没动,向西方天空努了努嘴,晚霞非常美。
“毓秀,北京城早就不是家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毓秀别过了头,有一滴泪落下来,没让他看到。
她笑着道:“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玉田看着绚烂的晚照,一个时代的某些细节好像真的断掉了,消失了,可又有什么在重新开始。他心里想,这座城,所谓的八百年皇都,是因为有那些他在乎的人,有了他的家,他才愿意待在这里。这座城,不一定是美的,不同的人看它是不同的样儿。这座城,也不一定会变,现在是什么样,以后成另一副模样,但骨子里仍是一样的,有好的有坏的,有香的有臭的,全看你在意它什么。这座城,也不一定和他有关系,不一定和所有人有关系,它只是一种存在,它留在这里,扎在这里,冷冷地看着人来来去去,它值得怀念,因为那怀念里头有你没有实现的梦,有和你相关的过去。它不值得怀念,因为你怀念的终是一个幻影,和这座城或许毫无干系。心有悲喜而作思维,生、老、病、死终可厌离。何况一座故城。
“黄鹤已去,故园乔木**然无存,总是迟早的事。咱俩一起烟蓑雨笠,布衣白发,会不会太晚?”
“不晚,再怎么……”毓秀说,“再怎么也值了。”
她主动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也是平生第一次。
多年后,中国东北三省早已沦陷,卢沟桥上燃起硝烟。一个酒醉的浪人在谨王爷归家途中袭击了他,锋利的刀刺瞎了他的右眼,又过了一年,这个末代王爷在北京老宅逝世。他的死,和那时候许许多多人的死一样,悄无声息,没什么轻重可言。守了一辈子的谨王府,终是被占了,谨亲王在北平所有的亲眷,全部搬去了天津。
新主人是日本军人,在院子里栽树,养花,还辟出了一块田,试验寒地水稻,真是风水好啊,好像整个中国都成了他们的了,好像这风水都是为他们好的了。他们高兴得不行,要把北平当家呢。清理书房的时候,地上曾有好几具鸟尸。主人死了,鸟没人管了,可不知谁将它们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却又关上了门窗不让它们飞出去。鸟儿是活活饿死的。
山河最无情。人为了它,打来打去,折腾一生,生生死死,往往复复,它一声不吭,浑不在意,默然看着,对人最大的情分,也不过是安静地迎你来,又送你回去。
也许,总有一只鸟儿毕竟还是逃了出去。
故事再回到此时的北平,连翘去了悦昌。
数日没见,她看起来像瘦了一圈儿,人却精神,让立云想到初次见她的情景。和往常一样,他跟她使个眼色,让她去小厅等着,在柜上招呼了会儿客人,让小柱子来接班,自己快步进去,本要坐下,见没有茶,自去里间炉上将茶泡好,端出来一人一杯。连翘谢了,捧着茶焐手。
“我刚已经去看了赵伯伯,我觉着他能挺过去。”连翘说,喝了一小口茶,暖香入喉,苍白的脸上有了点儿血色。
立云本想说,冲喜看来还是有用,但嘴皮一动,只是笑笑。
两人喝茶,不再说话,像浸在故梦中,能在梦里多留一会儿也好。茶总是会喝完的,连翘侧过身子,将桌上放着的木匣子递给立云。
“赶做新的已经来不及,这个有些年头了,送给九如,是我的一片心。”
立云接过来,看到木匣子上刻着的“梁”字,心下已明白大半,他记得自己曾问过她,父辈可留下什么遗物,她当时说没有。现在她把这遗物给了他。他当然知道这就是当年那赫赫有名的“第一香”。拉开屉子,看到里面端放的花簪,太平富贵,生色真香,簪柄系着黄签子。能将御物带走,这是一个匠师无上的荣耀,她将这荣耀送给了他未来的妻子。
“寓意不用我说,您应该明白。最吉祥的意思全在里头。”连翘微笑道。
即便已尘埃落定,但他心中依旧有种痛,更有难以言喻的怅惘。
“连翘。”他颤声道,眼中分明是悔意。
“还有这个!”她忽然笑了,从衣兜里牵出一个红色的东西,却是个同心结,她捧在手中看了看,双手递给他。
“我爸曾给我说,以利相交不长久,私心如冰薄,有情相系,人生难得是记得。人心易变,人心也最恒久,同心结可不能轻易给人,把同心结当作礼送出去,就得给最值得托付的人。这是我连夜织的,送给你和九如,你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定能白头到老,幸福一辈子。但是……也请记得我这个朋友。”
他双手接过,十分不安:“你要走?”
她没直接回答:“去学点儿别的东西。”
“不做花活儿了?谨王府不要你了?”
她摇头:“也不算。”
他为她着急:“撂了手艺,就可能没了嚼谷,学新东西是不错,可你的手艺这么好,可惜了。”
她说:“不撂下,只是先停停。”
“你怎么总是……怎么总是想得跟别人不一样!”他站起来,声音都有点变调了,他认为是自己毁了她的心智,却又无法说出挽回的话。
她见他焦虑,心中哀戚又好笑,却还是说:“邱师傅,我的念头,我脑子里想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是我从小就带来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和别人想得不一样。就像我不懂,为什么女人把心思多花点在自己身上就错了,为什么女人做事情,不能和男人一样被人尊重?您别摇头,您也别多想,我知道,我全知道,您觉得我这么想是错的,甚至我自己都觉得是错的,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没办法,我每天每时每刻都是这么想的。我要试试,想看看我究竟会错到哪里去。”
立云的心灰透了:“你,没活明白!”
她看着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他未必会懂,但还是说:“图个痛快,图个心满意足,试试说不定就明白了,还是试试吧。”
立云一声长叹,认命似的,点了点头:“那么连翘,你珍重!”
“邱师傅也珍重!”
连翘向绮湘辞行,去前门坐火车南下去杭州,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北平,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同车厢有一些学生,个个清秀漂亮,他们轻声哼着歌,是四格格在王府里唱过的那一首,当时小女孩只唱了一小段,这一次,连翘将歌儿听全了。她听得十分入神,以至于目光随着铁轨往天际延伸的时候,耳边依然回响着歌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晓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孤云一片雁声酸,日暮塞烟寒。
伯劳东,飞燕西,与君长别离。
把袂牵衣泪如雨,此情谁与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当古老的城墙终于远离视线,重叠的屋瓦翩翩的鸽影全都消失在眼中,她其实并不留恋。因为它们将永存心里。多年后的一天,她已经辗转过无数地方,经历了更多的变动,也做了她想做的许多事情,在南方的家里,窗边停留过一只鸟儿,她盯着小鸟儿黑色的颈圈儿看了很久。
“憨宝儿!”
突然想起那只百灵,想起清檐驻月、天音绕梁的那个清晨,想起玉田夫妇,柏涛,立云,还有绮湘。宛如大梦一场,她怀念着他们,心里很暖和。
鸟儿扬起翅膀飞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