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送完晚饭回库房,闻到一股肉香,一进去,原来关大馒头在屋子中央架了一口锅,锅里汩汩冒着泡,热气腾腾,地上散落着几根白羽毛。
天禄瞧那锅里,心里一凉:“老关,这是什么?”
关大馒头说你眼睛没瞎,不会看啊,这是小车。
“小车被你宰了?!”
“总归是一个死,别便宜了别人,给你吃我不心疼。”老关拿长勺在锅里搅了搅,抬了抬额头,几道褶子变得深了些,“我说话算话,你要是出去,我炖鹅给你践行。”
天禄愣住:“什么?我出去?”
“‘王八楼’太小,不够住啰,这库房得腾出来,我呢,得跟着典狱长到昌平去,不给这帮王八做馒头了。到昌平住炮筒楼,没办法伺候小车,所以给了它个痛快。你呢,听典狱长说,明天就会放你走。”
天禄坐到一个麻袋上,觉得自己整颗心都是麻木的:“真的假的?”
“小车在锅里,这总是真的吧?”
天禄道:“嗐,您哪,您真是!”
两人盯着锅,都发了好一会儿愣,老关眼里好像有点儿泪光,天禄特别怕他这时候犯病,但他擦了擦通红的鼻沟,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吃了这顿,明天各走各路。”
天禄兀自还跟做梦似的,觉得老关很可能是在说疯话,但还是道:“关大哥,蒙您照顾这些时日,以后有事您说话,天禄把您当亲哥哥。”
老关点头:“差不多火候了,吃吧。”
这鹅肉是清炖,连桂皮之类的香料都没放,就只扔了点儿盐和姜块在汤里头,老关夹起一块:“小车,老哥对不住你了,你来世做人,下辈子老哥当鹅,你宰了我吃吧。”
天禄本也夹了一块,被他这么一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老关瞅着他:“不吃了它,小车可就白死了。”
次日,“好运气”到大厨房去找天禄:“刘天禄,回家吧,你那铺盖不能带走,得留着。”
天禄看着他。
“好运气”道:“那铺盖本来就是这儿的。”
天禄大叫了一声,然后连连向他鞠躬:“谢您哪!我不要了!那铺盖我不要了!”
说着便要往大门跑,“好运气”还没说话,天禄却掉了个头,又拔足往仓库奔去。
老关在井边收晾着的鹅毛,见他回来,笑道:“我没骗你吧?”
天禄道:“关大哥,我就住在半步桥,你从大门出来,往北走几步就是我家,我不会换地方,您安顿好带个信儿给我,要么我上昌平看您去,要么您常回来坐坐。我给您做炖牛舌。”
老关递给他几根长长的鹅毛:“相识一场,留个念想吧。”
天禄接过,脑中浮现出那只大白鹅的机灵样儿,倒有点儿伤感,老关说:“一早我给你卜了一卦,卦象还行,但说给你听,你未必懂。你只要知道离散聚合,自有天定,一切顺其自然,自会圆满。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似有禅意在里头,可惜天禄高兴得糊涂了,没琢磨,估计也琢磨不懂,毕竟没读过什么书。
“好运气”在半道儿上候着:“我领你出去,你自己是出不去的。”
天禄想说一声多谢,但不知怎么,没有开口。
“大脑袋的死,你不要怪我。”“好运气”欲言又止,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天禄热血上涌,想问他那个方脸狱卒到哪儿去了,是否还在半步桥,但想着好不容易才获得自由,别多话生事,所以强忍着一声没吭,待出了监狱大门,他回头看了一眼“好运气”,这一眼包含着太多内容,“好运气”别过头,转身走回“王八楼”长长的甬道里。
天禄看着前方,他的家就在不远处。
“妈,翠喜,”他在心里喊着,“我终于回来啦!”
天禄娘装束行装:一口烂锅,一根擀面杖,写着“冤”字的破布一块,一个砖头。收拾好了,出门去,到菜市口大街路口,草奶奶和斗二爷自来会合。可今天她定在门口,不动了。
“妈,您这上哪儿去啊?”天禄看着母亲。
天禄娘将手中的东西咣当一声扔地上,揉揉眼,又揉了揉,啊的一声哽咽了:“小王八蛋,真的是你啊。”
“是我,我回来了,妈,您没做梦,您摸摸,是我!”天禄拉着母亲的手,放到自己脸上。
天禄娘哭了:“儿子,儿子你回来了!谢天谢地,你平安无事回来了!”
天禄将母亲拥在怀里,虽然泪眼模糊,但他看到自家的小院儿,篱笆倒了,满地碎砖头,房子塌了半边。
天禄娘站直了,抬起衣袖擦擦眼:“走,进屋去!那小姐送了些菜和面来,厨房里剩了半块豆腐,妈给你做小白菜炖豆腐,弄点儿面条。”
天禄没让母亲做饭,而是倒了杯水,吃了个剩窝头,天禄娘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跟儿子一一说了。讲到半道儿上,在街口没等着天禄娘的草奶奶来了,斗二爷也跟在后头,见到天禄回来,一人一狗都惊着了。草奶奶赶紧跟邻居们报信去,一刻钟差不多,金四爷、斗大爷,包括那小姐,都先后来了一趟,再晚些时候,瘦骨伶仃的秦爷也来了。
街坊们都觉着,天禄的目光是散的,从牢里出来,身上原有的那股子精神气儿没了,他们坐了一会儿就告辞,斗二爷在天禄脚边嗅了嗅,跟在斗大爷后头也走了。
天禄娘犹豫了一会儿,手指在掌心里挠了挠,还是说了:“翠喜为了躲瘟猪偷偷跑了,怕瘟猪找麻烦,她哥一家也搬走了。我让金蛋去打听他们搬到了哪儿,没打听出什么。”
天禄说:“妈,我脑子里乱,先眯瞪会儿。”
天禄娘知他难过,给他把被子打散,又掸了掸灰:“我去院子里晒会儿太阳,万一又有街坊们来,先应付着,你睡吧。”
“您刚才是要去哪儿啊,拿着烂锅破砖头。”
天禄娘道:“嗨,每天都得去虎坊桥给温贝勒请安,现在你回来了,娘歇两天。”
天禄嘿的一声笑,躺到**。
天禄娘搬条凳子坐到院子里,春天的阳光热烈,哪怕闭着眼睛都觉得明晃晃的,她狠狠掐了下胳膊,好几次走到屋门口看了看,儿子在呢,她没做梦。
天禄睡得不实,睁开眼睛,看着母亲。
“妈,咱们家被烧成这样了。”天禄道。
“嗯。”
“什么也没有了。”
“没了,”天禄娘走进去,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竹篮子,取出一个包裹,放到床边,“但它们还在。”
天禄坐起身,打开布包裹,一下子眼睛就热了。
虽然叠在了一起,但他一眼都能认出来,那是“牛肉刘”墙上挂着的洋绉幛子,那写着“南城第一香”的幛子,浸透了他和母亲辛酸血汗、寄托了多少他对未来美好向往的幛子!
天禄娘道:“它好好地还在呢。还有它。”她从幛子下又拿出一个用手帕包好的东西,打开来,却是翠喜的那枚点翠钗子,蜂蝶拱寿,如意吉祥。
“翠喜这傻孩子把它当了,是我赶在封当前给赎回来了,”天禄娘缓缓坐下,“你不在的时候,我脑子里尽是过去的事。娘儿俩从山东逃荒来北平,叫花子似的,你小小年纪,连双鞋都没得穿,给地主看庄稼,收棉花,小手儿被划得全是伤。有一家人操办红事,我们去打下手,你饿得说话都说不利落,却想着帮人吹唢呐吹得越喜庆越响亮,得的赏钱就越多,憋着拼命的气儿吹,得了四角钱。那天吃的是棒子面大窝头,你一口气吃了仨,还记得吗?”
天禄揉了揉肩,微笑道:“记得,怎么不记得。那顿饭吃得真饱,原本觉得日子苦,苦得挨不下去了,可一吃饱了,却还是乐得跑到外头捡人家不要的鞭炮放。”
天禄娘给他披上衣服:“一步步走到今天,有了屋,有了业,什么苦没吃过?光脚来的也不怕光脚去。妈知道你能干有出息,废墟里也能拾得柴火,靠一双手冻不死饿不死。说这么多,也是让你心里有个谱儿,饭铺没了可以再开,身外之物罢了,咱们这些人,最知道世上什么东西最重要。把翠喜找回来吧,她是我们自家人,这孩子的心我是明白的,去找她吧。”
天禄发着愣,没吭声。
门外一群小孩子风一般跑过,远远地,传来清脆的童谣……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了,我家姑娘还不来。”
第二天金蛋过来,天禄朝他鞠了一躬:“多谢金少爷救了我。”
金蛋往后跳了一步:“妈呀刘叔,别给我行礼啊,我可当不起。街坊邻居谁有困难就应该帮谁,我要是倒了霉,您一样会帮我的不是?”
“我全知道了,这次你为了我四处求人,还瞒着你爹,冒了很大的险,这不是简单帮个忙的事儿,你现在就是我刘天禄的大恩人。”
金蛋道:“您真别这么说,我受不起。我没什么能力把您救出来,也是托我同学找的刘议员,全靠刘议员面子大,加上您本来就是被冤枉的,再和着运气,这几样凑到一块儿,您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天禄道:“我都记住了。对了,刘议员家在哪儿?你带我去一趟。”
金蛋道:“那可不行,人家是大人物,哪能随便去拜见,这种忙估计人家帮了,也没想图你回报,说不定这么一走动,反而还给人添麻烦了不是?您哪,别折腾了,好好挨家待着,缓两天。”
“我不进他家,就想到人家门口看一眼,知道人家住哪儿,免得以后连上哪儿报恩都不知道。放心,如果我要去拜见这刘恩人,也得先请你去问问合不合适我再去。不会添麻烦。”
金蛋拗不过,只好带他去虎坊桥,路上金蛋问:“刘叔,你有什么打算?”
天禄道:“没什么打算,该干吗干吗。从明儿起,重新挑担子,卖点儿杂碎吃食,挣了钱才能说别的事,一家人总得吃口饭,这是天经地义的。”
金蛋叹了口气,见天禄神情平静,在牢中受的冤屈和苦楚都好像过去了似的,或者根本就没过心,不禁有些诧异。
既然说到天经地义,金蛋便问:“刘叔,什么叫天经地义?”
天禄道:“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没本事的人被有本事的人欺负,天经地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经地义。”
“无缘无故关了你的饭铺,不让你做生意,断了你的活路,这叫天经地义?天经地义就是这样没天理?!”
“我没能力反抗,他要真灭了我,天经地义。但这世上天经地义的事多了去了,护城河的水冬天结了冰,开春儿就解冻,一切照常,天经地义。路边的杂草,铲完了烧完了,该长的时候还是会疯长,天经地义。我呢,只要不死,就得吃饭,要找饭吃就得干活儿,就得做生意,等有能力了,再去报恩或者报仇,天经地义。”
金蛋嗯了一声:“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天禄道:“我不是读书人,你们念的八个字儿的诗我不懂。我只知道人该干吗就干吗,老了病了谁都会死,受了难,不能一直窝囊下去。鹅吃草,鸭吃谷,各人各享各人福,各人该遭各人罪,遭完了罪,得让自己别白遭那份罪。”
金蛋恍惚了片刻:“不是,我什么时候念了八个字儿的诗啊!”
天禄哈哈一笑,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到了湖广会馆附近,金蛋往前方一指:“刘叔您瞧,就那个院子。”
天禄看着街对面的四合院,点点头:“原来就在那儿啊。过两天我做点儿酱牛肉,麻烦你给人送去。”
“不用吧。”
“得表个谢意,就送这一次。你跟议员说,我是微不足道的草民,他和我非亲非故,却救了我,我会将这恩情记一辈子,万一有一天他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没二话,全力以赴。”
“得嘞,我一定把话带到。”
天禄道:“你的同学我也不会忘了去谢人家。行了金蛋,多话不说,赶紧回学校吧,我去看看王叔和大力。”
金蛋应了,犹豫了片刻,说:“刘叔……翠喜丢了,您知道吗?”
天禄不禁笑:“那么大个人,怎么能丢呢。”
金蛋难过地道:“一开始她在前门附近卖过烟啊洗脸水啊什么的,后来那温梦榆老爱叫人去她哥家找麻烦,你知道这帮人有多混账的,她怕连累大家,就偷偷跑了。她哥找过她,刘大妈和我也都找过,找不着。刘大妈说翠喜机灵勤快,应该有她自己的打算。刘叔,您别太担心。”
天禄点点头,催金蛋快走,金蛋便往北去了,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天禄回转身,看着湖广会馆的围墙发呆,脑子里是空的,又像是满的。他记得曾在这儿买了一大锅白米饭抱回去给翠喜吃,他现在就只想,翠喜在哪儿呢,北京城这么大,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她在做苦工吗?小身板受得了吗?她会去搓煤吗,那双小手搓坏了吗?但是翠喜啊,你可得好好活着,等着我,我一定要找到你。他想对她说,大喜子,其实我煮饭煮得可香啦,你最爱白米饭,等我找到你,咱们天天吃白米饭。
他捶了捶胸口,把那阵刀绞般的痛楚压下去,该做的事得一件件去做,去跟老王父子打个招呼,再到鲜鱼口的羊肉庄看看,自己蹲局子里这么久,马爷交代过让他照看的人,不能就不管了。
“燕云北望”的撒掌柜引他进去,后院卸了羊,白常顺正在磨刀,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磨刀,显然早将天禄给忘了。天禄问了问常顺的近况,又问马爷是否有信儿,撒掌柜一张老脸皱成一团:“来过一封信,说快到归化城了,后来就再没音信。前几日跑外的人回来,说库伦那边的老毛子还没走,杀抢华商,归化城也不安生。以马巴的性子,没找到白掌柜是不罢休的,但他这一去,我担心凶多吉少。唉。”
天禄道:“马巴要我记挂着白大哥,我是绝对不会辜负他的托付的。我家刚出了些变故,我也没什么大用处,但力气总是有的。如果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撒掌柜道:“多谢您记挂,我们哪,小本生意,还过得去,您没事儿过来喝喝酒,吃吃饭,我们直当自己人来招待。但要是给您添麻烦,那是万万不行。”说得很客气,但眉宇间似甚有难为之处。
天禄猜想他言外之意:来这儿蹭吃蹭喝,人不跟你计较,当你是马爷的熟人,欢迎。但要借着帮忙来这儿蹭活计,用生人也比用这半吊子熟人更好,人家不愿使唤你。
因而也就笑笑,并不计较,抄着手,瞅着常顺一下一下磨刀,心里叹口气:唉,从今儿起,一切都从头开始吧。
清明前后的陶然亭,水洼里的积水还算干净,不像夏天,带臭气还招蚊子,那满塘苇草也尚未变成白头的芦花,新叶秀发。从慈悲庵的高台远眺西山,依稀能见群峰如簇,翠色照眼。
陶然亭以“亭”为名,却并不见亭,世人只知道那个亭子曾经存在过,由康熙年间的工部郎中江藻在古刹慈悲庵的园内修建,借白居易“一醉一陶然”诗句之意得名,原为江氏监管烧制琉璃瓦的窑厂时休憩之所,所以又叫“江亭”,后来拆除了亭子,在原地高台上改建敞轩数楹,留存至今,二百来年中,“陶然亭”便成了此地的代称。这样的旧事于连翘来说,并不十分清楚,她每年清明来这里,倒不为游春,而是因父母的坟就在前方萧旷的洼地中,她是来上坟的,陶然亭的这片洼地,也是南城许多穷人的埋骨之所,荒坟义冢无数。距离慈悲庵最近的一处斜坡上,亦有无名孤坟一座,墓碑前插着纸幡,看来是有人来拜祭过。
成群的燕子齐齐清唳,如细密的雨点落入檐下,屋梁的空隙里列成了黑白相间一小排,啾啾地挤在一起,像在一起等待一场盛大的表演。连翘看看燕子,再将身子微微探出高台的栏杆,闻那空气里湿润的气息,近处高大的垂柳,万千嫩绿的柳条正如丝绦左右飘拂,鸟儿们很兴奋,比麻雀要漂亮的燕雀儿,有着一副小冠子的太平鸟,好多不太常见的鸟儿,在芦苇丛里和柳树的枝丫间嬉戏,天上浓云厚重,是要下雨了,缺水的北方,春雨贵如油,所有的生灵都似在欢迎雨水的到来,可这个北方姑娘担心某人在来的路上会淋到雨,在心里不断默祷,不要下雨。
春雨哪里会听她的话,细细密密,像竹筛子里透出的砂子散下来,高台角落处还残存着一些玉兰的花瓣,是从准提殿的一侧吹来的。
立云来了,打着伞,伞下却不止他一人,那人缩着身子,脚步轻盈,穿着蓝衣黑裙的学生装束,朝她喊道:“连翘姐姐!”
“九如。”连翘微微一笑。
赵家小姐朝着她的方向向她使劲儿挥了挥手。
他们上了高台来,立云一边收伞,一边抬头朝连翘看了一眼,目光甚是温柔,连翘的脸一热,但也并不忸怩,而是笑道:“来了。”
立云微笑道:“幸亏半路遇到赵家小姐,要不来的就是只落汤鸡了。”
“连姐姐,你瞧!”九如故意将头转了一下,鬓边乌黑的秀发间有柔润银光一闪。
连翘咦了一声,走近细看,原来九如戴着的发卡,却是由自己半月前画着玩的画样打制的:憨实的圆球是水仙的球根,底部伸出短须,恰似生长的幼根,花茎顶端是两朵花,一朵盛开,一朵半开,相依相偎如同姐妹,发卡材质简单,就是成色一般的银,为了防止变形,起好固定的作用,可以看出掺了铜,因而颜色并不扎眼,做工平凡中更显灵秀。连翘自然猜到工匠就是立云,心道:我是无心所作,你却是有心而为。突然有点惘然,却说不清是为什么。
“连姐姐画的画样,做出来比邱哥哥的好看。”九如抬手摸了摸发卡。
连翘从不接这样的话,尽管这姑娘总是在赞美她。
九如好奇地问:“连姐姐,听说你爹和邱伯伯都曾在宫里待过?大家搭伙干多好,怎么后来失散了呢。”
连翘道:“日子过得艰难,要各寻出路,想来才失散了吧。”
“是邱伯伯手艺更好,还是梁伯伯手艺更好?”
这个问题直截了当,立云的心一跳,不知连翘会如何回答,目光落到连翘放在墙边的竹篮,里面透出杯盘的蓝白花色,知道她刚拜祭完父母。
连翘却似没有听到九如的问话,走到篮子前,弯下身子,拿出两个大苹果,这是冰窖存的去年秋从昌平农庄里摘的果子,海三听说她要去给父母扫墓,做主让她拿了两个做供果,仍是清香扑鼻。连翘将苹果给立云和九如一人一个,立云不接,说:“你没有。”九如立刻也说不要,连翘只好撒谎道:“我刚刚已经吃了一个。”立云便道:“我这个还是先放篮子里,一会儿再拿吧。”仍是没有接。九如倒是不再客气,咔嚓一声咬了一大口,这声响有点大,她愣了片刻,扑哧一笑。
他们走进敞轩中,天气不好,这南城有名的宴集之所,显得格外清净,连翘说:“你们先坐。”自去旁边慈悲庵的僧房要了一壶热茶,给了茶钱,又要了一个茶杯,拿着到敞轩那儿,用热茶烫了烫那个杯子,倒了茶递给九如,再从竹篮里拿出适才用过的两个杯子,给自己和立云也倒了茶,立云没什么,九如握着茶杯,嘴角轻轻弯了一下。
立云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他平时画画样的本子,这是为谨王府端午节礼所作的,他很重视连翘的评价。
“打完草稿,重新誊到了这本子上。”
连翘郑重接过,很专注地看起来。
他和柏涛商量过如何设计,柏涛却说,你是年轻一辈,不必太在意老人的想法。又说:“五月虽是恶月,但国人在这个月里能过得喜庆热闹,言必吉祥,图必有意,既然是节礼,立意自要吉祥,可也不能太直给那意思,要俗要雅又要巧,不能拘谨,也要庄重,配得上王府的身份。所谓‘意到笔不到’,琢磨透了这几个字,做人做事,就更清楚明白了。”
在立云看来,要最发挥邱氏手艺的长处,这节礼要融打作、镶嵌、掐丝、累丝为一体,只是究竟做成什么式样,究竟怎样才能“意到笔不到”,还真是颇费思量。
累丝如意短簪,用金丝金片攒焊,簪头垂着流苏,流苏做成剑、戟及五毒的形状,用料珠装饰五毒眼目,这簪子也可以变为胸针,整体不过数寸大小,要展示精细的功夫。
金累丝老虎挂饰,嵌以多色宝石,缠以五色璎珞及宝石缀饰。
打作的细节在画样旁边备注得清清楚楚,连翘一看就知道成品大概会是什么样。她抬起了头。
立云早就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笑道:“怎么,有什么问题?”九如也充满期待地看着连翘,想听听她怎么说。
连翘揣摩这问话的真意,犹豫要不要回答,咬咬牙,说:“看着繁杂了些。”
立云释然一笑:“繁杂不怕,再麻烦我也能做。更何况这些样式都是从过去给宫里做的老样式里出来的,不会出错。”
“大着胆子出点错,说不定能出点新意来。”
立云的笑容渐渐地淡下来:“在过去,出错是会被杀头的。”
连翘道:“早不是过去了,邱师傅。”
立云道:“没错,皇帝是没了,可掌握生死的,却也不是谁自个儿的性子。”
连翘一惊,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凝视着他,眼中神情复杂,气氛陡然间变得十分尴尬,九如也不敢说话了,把目光移开,瞧着远处。
立云将画样拿回手中,轻声道:“对不住,我知道你是好意。”
连翘道:“邱师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立云点点头:“我太小气,明明想听你的意见,却变成了只想听恭维话。”
连翘道:“我的意见并不重要,但邱师傅,您是为谨王爷做的,他想要什么,您得揣摩透了才行。”
立云不解:“谨王府财大气粗,对手艺要求很高,精细繁复,一向是悦昌投其所好之处。”
连翘道:“佳品难得,贵在以其形取其神,夸而有节,饰而不诬,蓄而不炫。邱师傅技艺精湛,但容我说句冒犯的话,画样中的物件,似乎其形夺了其神。您为照顾主儿想得周到,但如果能再往自个儿的心思靠靠,做起来也许反而更顺手。过去的东西虽然好,但日子一变,也会有新的东西出来。”
有什么东西在立云心里凝聚,越清晰,越残酷,但他仍抱着一线希望,说道:“新的东西可不一定长久,过去的物件耐看,直到现在仍有人喜欢,不是没道理。”
连翘道:“新的会变成旧的,若说无常,再没比匠人更懂得什么叫无常了,但懂了无常,就有能力打破一些界限。”
立云笑笑:“打破了,就乱了。”
他的笑意让连翘的心有点慌,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爹曾跟我说:心之所系,天长地久。他让我记住这八个字,人心是安定的,变化的是人心之外的东西,心定就能专注,就能做出好物件。”她的手不自禁往篮子里靠了靠,似乎想拿什么东西,但立云打断了她的动作。
“雨停了,”立云忽然道,站了起来,那架势就似要立刻离她远一点,“多谢连姑娘,我回去再琢磨琢磨。今天来了这儿,按理,我该去向梁叔叔和伯母行个晚辈礼的,那就劳您驾带个路。”
连翘觉得腿有点软,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将力气拽走了,或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心变得空****的,同时眼睛有点酸,可她并不是爱流泪的人,于是也站了起来,答应道:“好,也多谢您了。”
九如担心地看看他们俩,想说点儿什么,嘴皮动了动,但还是打住了,直到路过那个孤坟,坟上的纸幡被春风吹得扑扑作响,九如道:“以前有老师带我和几个同学来过这儿,说起这个坟,好像很有些故事呢。”
他们站在墓碑前,上面是斑驳的碑文: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连翘轻声道:“里面埋着谁呢,也不知道每年来祭奠的是什么人。”
九如道:“听我老师说也许是谁的侍妾,香消玉殒后被葬在这里,也可能是一个青楼女子,每年总有些文人墨客来这儿祭奠她。反正提到这座坟,人们都叫它香冢。想来里面肯定是一个女子。”
连翘忽道:“也许是一只鹦鹉呢?”
立云暗想:你为什么总是要和别人想得不一样。已然有点不悦,便道:“从‘香魂’这两字,我也认为里面确实是一个女子吧,有这么多人来祭拜她,一定也是个传奇的人物。”
他这么一说,连翘便不再发表意见了。
他们缓缓走在湿润柔软的土路上,避开积着雨水的小坑,看到萌发的春草青青,九如好奇地问道:“连姐姐,听说你曾住在韩家潭,服侍那个八大胡同鼎鼎有名的那个……那个什么?”
连翘本来一直低着头走路,听她这么问,便抬起头看着她:“那个什么?这‘那个什么’,是不是吴先生?”
九如笑了笑:“姐姐叫她先生……”
连翘淡淡道:“怎么了,不能够吗?”
“嗨,干她那行的……”
连翘瞅着九如粉桃子似的脸蛋儿:“干她这行?九如,你知道吗,搁过去,像你们这些正经人家的姑娘天天挨家缝鞋底,干她那行的可是连诗都会做了呢。”
“不是,我是说……”九如急了,想解释,大眼睛一转,笑道,“我是好奇。”
连翘也笑:“我琢磨着,怕不是好奇,是看不起人家吧?”
九如被犀利的眼神刺得一跳,举起手:“我发誓,真没看不起她!嗨,实话说吧,我是觉得她们这样的女性,是被迫害和欺负的,我希望这个社会能有人站出来,拯救她们。”
连翘道:“吴先生不需要人拯救,谁也不需要谁拯救,只有自己救自己。”
立云蹙起了眉。
九如鼓掌:“连姐姐,你说话倒是像个革命家。”
连翘不接她的话,只道:“吴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们一家很照顾,我爹当年也叫她吴先生。九如妹子,我不像你读过书,认得许多字,吴先生平时也教我读书认字,我叫她一句先生,也没错吧。我跟她这样的人亲近,你不用觉得奇怪,她曾经说过,在八大胡同讨生活的女孩子,也不都是自甘下流的。”
九如说:“是啊,出淤泥而不染嘛,总是有不一样的。姐姐和她是亲戚吗?”
“吴先生是我家的照顾主儿,我爹曾给她做首饰,我也给她做过头花儿。”
九如问:“你平时跟这吴先生怎么相处啊?听说,这些妓……她们都是裹了脚的,她们每天洗脚是不是很麻烦?”
立云怒声打断:“还缠七缠八!”
九如和连翘都停住脚,九如嘟嘴道:“随便问问,你急什么。”
立云脸都气白了。
连翘平静地凝视着他,眼中是令他时常懊恼的坦然,他不喜欢她这么坦然。
他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猛地向前走了几步,沉沉地呼吸,又不太放心地回头,他也认为自己的反应太过失常,而当他与她再次对视,看到她的眼神已变得悲凉时,怒气也罢,羞辱也罢,全都化为了惆怅。人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他的期待落了空,但他不是对她失望,也许她也知道,他只是对自己失望罢了。
他在连翘父母的坟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将身子弯下,九如也向墓碑鞠了三躬。梁氏夫妇的名字自上而下从立云眼前扫过,碑旁长着一簇堇菜,开了几朵紫色的小花,正在风中颤抖,向阳的一朵颜色偏淡,背阴的则是深紫。
连翘清亮的声音含着伤感:“爸,妈,这是邱师傅,爸,您一直惦记着邱叔叔,现在邱叔叔的儿子来看您了。”
立云直起了身子,对着墓碑道:“梁伯伯,我爹临死前对我说过,他的手艺比不过您,他从未怨过您,他对您心服口服。”
他说完,连翘两道热泪夺眶而出,将头垂下,默默拭泪。
立云柔声道:“中午回一趟悦昌吧,赵伯伯等着我们。”
连翘重重点了点头。
九如道:“那我陪你们俩走到前门,我得回学校去。”
进了悦昌,立云跟柏涛打了招呼,便去作坊看着徒弟们做活计,柏涛在小厅里喝茶,气色不太好,脸是蜡黄的,但见到连翘,依然很高兴,吩咐小柱子端茶递点心,又问连翘近日情状,连翘待小柱子出去,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赵伯伯,我对邱师傅说错话了。”
便将在陶然亭的事跟柏涛一五一十地讲了,柏涛听得呵呵一笑:“少年意气!你们什么都好,就是心不宽!”
连翘也笑,但眉间一直浮着忧色,柏涛瞅着她:“你是在想你爹和他爹当年的过节?”
连翘点点头:“梁家其实对不住邱伯伯一家,邱师傅又于我有恩,我不该扫他面子。”
柏涛摆摆手:“都谈不上,你也别这么想。立云有他的短处,你看到了,说了出来,是不把他当外人。不过……”他叹了口气,“当年那些事,他心里有疙瘩,毕竟他父亲因为你父亲挨了打,罚了俸,也是为的输赢二字,好坏输赢,搁谁又能不介意呢?立云从小跟着他爹串宅门走大户,心气儿还是高的,你那番话,换我说什么事儿没有,但从你口里出来,他不一定解得开那理儿。”
连翘有点发怔,柏涛微笑道:“你脑子很灵,若去谁家当学徒,只怕难出师。”
连翘一笑。
“要做匠人,脑子里有千百种念头、千百种想法,不一定是件好事,你必须要把所有的念头合为一个,立云这点做得就很好,百里归一,做到了,才能当师傅。”
连翘说:“我不想做师傅。”
柏涛笑道:“现在时代不同,女孩子也可以……”
连翘斩钉截铁道:“我不是那意思,赵伯伯,我只想做我自个儿,我想做什么东西就做什么东西,不一定照着规矩,不一定依着范式,做出活计来有人喜欢,挺好,没人喜欢,也不怎样。不够吃饭,没事儿,我洗碗,做苦工,捡煤球,老老实实过穷日子,有空儿了再做活计,做好了,做出花儿来,做出个不一样。”
柏涛凝视着她:“你性子跟梁子真是像极了。他总说:‘师古而不泥古,范式不能框着人的心,即便是唱戏,到了见本事处,也是那些脸谱外的功夫。’你们啊,都是性子孤拐,熬得出头倒还好,要是运气不好,一辈子少不了吃大亏啊。”
连翘道:“我爹将范式和规矩当作悬梁刺股,应该有,被它勒到被它刺到,仅仅是提醒他到了什么时候了,手和心得懂得脱离它们,手里的工具应该是由自个儿做主的。”
“他和立云他爹就这点不合拍,所以两人纵然情同兄弟,最后还是闹崩了。”
连翘的心往下狠狠一沉。
立云已从作坊里回来,在过道站了会儿,那儿有面镜子,光映在脸上显得青白得发亮,人却是被裹在晦暗的阴影中,他对着镜子整了整衣领,走进厅里,微笑道:“刚小顺子拿着个大拉翅儿拆着,上头簪子工料极好,我看像是皇家物件。”
柏涛道:“涛贝勒家拿来的,送挂货铺没面子,让我接手。我见上头的点翠和几颗珠子不错,便留下了,那大拉翅儿难得保存完整,虽说没什么用,但也是一个年月的标记之物,说不定有洋人喜欢,买去当摆件呢。”
立云道:“洋人的喜好稀奇古怪,别说还真有可能。唉,这些皇亲国戚,把家底差不多都快倒腾干净了,便宜了打鼓儿的,三两分给钱就卖。倒是谨王爷那边,硬架子还挺着,还当着咱们的大主顾。”
柏涛道:“都想挺着,都不容易,王府也罢,铺子也罢,散摊子都是迟早的事。运气不好,饿得你眼珠子发蓝,也有那一天。”
他近日总说这样的话,立云和连翘下意识地对看了一眼,但两人都各有心事,目光一碰,便立刻移开了。
午饭就在悦昌吃的,小顺子去买了盒子菜,又单独从小厨房拿出一盘酱牛肉,看着就香,柏涛对连翘笑道:“这是白纸坊‘牛肉刘’掌柜亲手酱的。”
连翘道:“就是那个被抓进半步桥的刘掌柜?他被放出来啦?”
“是啊,运气也还凑合,出来了。为了答谢九如,特意酱了两斤牛肉送来,还说只要他能把生意再做起来,咱们想吃牛肉,就不会断顿儿。”
连翘微笑道:“也是一个厚道人,不知生意又做起来了吗?”
立云道:“饭铺没了,挑着挑儿串街,再来一次白手起家,难得他有那心气儿。”
柏涛笑道:“这牛肉昨天送来后,立云看得很紧,生怕小柱子他们偷吃,就是要给你留的。”
连翘心里又暖,又难过,对立云笑道:“谢谢邱师傅!”
立云将牛肉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多吃点儿。”
午饭后,连翘告辞回去了,立云去柜台收拾东西,发现连翘不知什么时候将那个苹果放在他平时常坐的位置,他心里很乱。
柏涛在里头道:“立云进来,我跟你说点儿事。”
立云过去,柏涛道:“你整日心不在肝上,中邪了?”
“画样还没给谨王府送去,怕谨王爷那边着急。”
“他才不会计较这一天两天,他要的是东西好。你以前从来都不发虚的,傲得连徒弟都不愿意收,现在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立云道:“现在也挺好。”
柏涛道:“你并不是为交个活计就犯愁的人,是心里想的事儿太多了。你哪,要相信自个儿的长处,也要承认短处,这样才能精进。”
“您老教训得是。”
柏涛道:“立云,人一辈子真正要紧的事不多,就那么几件,数得过来。一件件去做,完不成那是命数,随它去。记住,不争一时之气,不逞一时之强,不图一时之快。慢慢来。”
立云心里震了一震,点点头,道:“我这两天再好好琢磨下,把画样再改改。”
连翘没有往北走,而是折往西南,去了趟韩家潭,绮湘独自一人在家,开门见是她,默了一瞬,微笑道:“不是说了别回来了吗?”
“您是我的恩人,老不来看您,我心里过不去。”
“没有过不去的事儿。”绮湘道,让她进了屋来。
却是没见到冯妈,绮湘道:“冯妈走了。”
连翘愣了愣:“她去哪儿了?”
“死了。”绮湘道,“没几天的事儿,咳嗽上不来气儿,呛死的。”
连翘惊得半晌无语,足足站了好一会儿,方坐下长叹一声。
绮湘道:“你也别难过,人都有这么一天,她跟着我大半辈子,虽然糟心事遇到过不少,但并没有太过吃苦,走得也痛快,就难受了那么一下子。丧事给她办得也算体面。”
连翘注意到绮湘衣衫大襟二纽上曾系着的珍珠手串没了,嘴唇动了动,绮湘见她目光,说道:“没错,那串珠子拿去换了钱,给她买了口好棺材。她喜欢的那个藤镯子,合着你之前那床被子,都给她随葬了。你那位邱师傅,偶尔托人送点儿米面杂粮过来,知道冯妈的事,还给了十块钱,我让他别告诉你,他果然守了信。”
连翘擦了擦眼角:“您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绮湘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容色清淡,隐着不惊不愁的安详。
“就是怕你心思不定,又要回韩家潭来照顾我。我啊,一个人也挺好的,冯妈在的时候虽说有人做伴,就是唠叨不停,吵得慌,我陪人说了一辈子话,难得清静了。倒是你,挺让我惦记,连翘,我瞧那邱师傅人很不错,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呀?”
连翘黯然道:“我跟邱师傅……我哪里高攀得上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他对你是什么心思,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怎么,你们闹别扭了?”绮湘微笑道,“跟我说怎么回事,对付男人,我有的是招儿。”
连翘声音一哑:“我跟他之间有道坎儿,他过不去,只怕我也过不去,这道坎儿没过去,我俩就没戏。”
绮湘端着茶碗正要喝茶,听她这么说,动作顿住了。
两家人的恩恩怨怨,于连翘,只是父亲口中的往事零星。
立云的父亲邱茂春和连翘的父亲梁子曾经情同骨肉,在年少的岁月,一同挺过最艰难的学艺时光,一同以南匠的身份进入宫廷造办处,成为拿饷银的御用匠役。
梁子张扬,直言直语,不似茂春沉默而谨慎,在作坊里,两人的技艺不相伯仲,茂春一度曾为领班匠人,梁子是其副手,二人一静一动,是极好的搭档。从做活计来看,茂春本分细致,手艺精湛,从不出差错,梁子则心思灵巧,是个多面手,屡有脱出范式的新颖之作。按内务府法令,匠役是不允许私作活计的,为此茂春和梁子屡屡发生争执,好在梁子先绘画样,再用简单材料稍作打样,呈予司库及首领太监,得其肯定后再做实物。彼时是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庚子之乱平息没几年,清室宣布预备立宪,厘定中央官制,宫廷内外都在求新求变,所以梁子虽行事大胆,却幸运地得到了内务府管理者的宽谅。重阳节,造办处为老太后及宫中女眷做各式头花,正值茂春患了眼病告假回家养病,梁子挑起大梁,用一匣戴花获得了老太后的青睐,得赏了钱粮,被提拔进位于隆宗门西面慈宁宫的作坊,成为“花儿作”的领衔匠人。
对于出身卑贱的匠役来说,这是一项殊荣。隆宗门距离养心殿最近,紧靠皇帝居所,地处宫廷要害之处,这些位于慈宁宫的作坊,统称为慈宁宫群房,与常规的内务府匠作处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只承制帝王所需之物,级别高于他处作坊。梁子这一去,惹来众多匠役眼红,有人不免多嘴,说梁子趁茂春养病抢其风头,不是忠厚之举。茂春回来后,对其亦渐生嫌隙,两人的关系慢慢疏远了。茂春默默发力,以其擅长的累丝錾刻手艺,被选入白虎殿的作坊,同属养心殿造办处。
在紫禁城,不少宫人被陆续遣散,造办处更是捉襟见肘。本来匠人们收入就不高,工钱只够糊口罢了,生活十分拮据,慢慢地,待遇越来越严苛,动则被厉言斥责,倘若请个丧假病假,钱粮立时停发,或者干脆被变相革退。只有少数技艺极其精湛的南匠,平日除了事食费之外,尚能多拿一点儿钱粮补贴家用,梁子和茂春就是日子还算过得去的那拨人。
老太后七十寿辰到了,按惯例还是得恭庆一番。为了迎接寿诞,三织造早就开始准备各式新衣。宫里这边呢,各大殿加紧修缮装饰,各匠作也都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
也是,该有件喜庆的事儿了,尽管自上而下都知这不过是粉饰太平一番罢了,到了造办处这里,却仍不能敷衍了事。甭管大活儿小活儿,干不好,说得严重点就是掉脑袋的活儿。再巧夺天工的活计,看多了,主子也不觉得稀奇可贵,更何况彼时国库空空,虽仍要硬着头皮大操大办,工料不足却是事实,要讨得主子欢心,造办处真得操碎了心。
隆宗门与白虎殿的两拨匠人,专门负责做太后的头饰。库里倒是有一些金簪,可将它们熔了打造成其他物件,所需其他工料,也可从库存中支取。按往常规矩,上头会分配一些样簪下来,给个明确的交代,但这一次并没有样簪,只传来三字谕旨:第一香。
原来管理造办处的王爷请老太后过目寿诞所需物件的画样,到头花儿配饰这一项,让老太后给个点子,其实也就是借机讨老人家高兴。太后道:“说到四时皆有花开,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倒不太容易单拎出来一种,说它是最香的,若每朵花儿都长了颗人的心,只怕也忍不住要比一比。这次就让匠师们来比比手艺吧,图个乐子。”便提笔写了“第一香”三个字,又道,“不是让他们开香料铺子,谁要真拿比起香气来,那可就是呆子了。做的玩意儿形神兼备即可,也别依着那些旧的样式,谁做的头花儿最切中题意,谁就有赏。”
匠师接到这样的活儿,怕是历朝以来少有。若以花为题做成头饰,单靠形与神,怎能做出花的香气来呢?何况是“第一香”。领头的两个工匠,就是梁子和茂春,这一次,他们成了彼此的对手,最终也决出了个胜负。
“一定是梁师傅赢了,让那邱师傅伤了心,所以你们两家人就有了芥蒂。”绮湘听到这里,恍然道。
连翘苦笑:“胜负其实难说,用我爹的话来讲,谁做得好谁做得不好,全凭主子心情来定。皇家匠人,谁的手艺会不好呢?给老太后定的时候,司库呈上的是样簪,邱叔叔做的是金累丝点翠嵌珠石四季花,金丝拉得比头发丝儿还细,每朵花瓣尽其形状,被风吹皱的,含着露水的,刚打开花苞的,开得正当好的,都做出来了,兰花、牡丹、桃花、杏花、秋天的**等,一共九朵攒在了一起,的确是巧夺天工,也的确形神兼备。我爹做的,相比起来倒并不太过贵重,论材质,金银珠石用得极少,除了象牙用了一些,主材只是极普通的绫绢、通草、羽毛和绒线。”
“那就奇了,梁子做的是什么?”
连翘道:“主花是太平花和白兰花。太平花是仲春开的花,京城里随处可见,白兰花是南方初夏的香花儿,我爹听造办处的官员说过,老太后最喜欢白兰,闺名中也有个兰字。邱叔叔想的是帝王之家,太后要的定是富丽高贵,体面大气,所以将头花儿往最有排场的路数去做,而我爹却想老太后也不过是个平常老太太,当年做闺女的时候喜欢什么,现在应该也差不离,所以先决定要做白兰花,可太后的地位又和寻常老太太不一样,她最大的心愿会是什么呢?我爹想,老百姓的心愿是什么,也许太后的心愿就是什么吧,那就再做几朵太平花吧。这也是我爹的心愿。将心比心,用在哪里都一样。”
绮湘点头道:“太平花开得热闹,虽然不太香,但寓意好,白兰花却是极香极清的花儿,我从小就喜爱,只怕没有姑娘会不爱白兰花吧,现在一想起白兰花的香气,真的就像回到十几岁的时候。可是你爹即便把头花儿做得再像真花儿,却哪里能做出香气来呢?”
连翘默了默,从身边的竹篮里拿出一个匣子,放到绮湘面前。匣子颜色暗淡,没有任何装饰,只是在表面錾刻了一个“梁”字,是抽拉式的,绮湘将指甲嵌入缝隙,轻轻往外一拉,便将小屉拉出来,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枚头花儿,白如雪的太平花,花瓣上停留着一只碧蓝的点翠蝴蝶,触须是银丝做的,朝向旁边的两朵白兰,似动非动,像是不敢动,不忍动,又想要飞去采花。白兰有一朵尚未开放,花瓣紧紧包裹着,花身到花尖隐隐透着一丝青绿,另外一朵已经完全绽放,花瓣裂成细长的四片,纹理清晰,有一片的边缘染了一点点的赭色,表示花朵已开放了一些时日。白兰的另一侧,是一簇紫色丁香,细金丝穿过花杆,一头从花间穿出,系着金累丝游蜂两只,均不过小指头大小,正是敛翅将飞而未飞之时,而它们的身子也是朝向那两朵白兰。簪柄上系着黄签子,写着“真色生香”四字。
绮湘叹道:“要单只看花儿,说它香还是牵强,但有了这粉蝶儿和蜜蜂,一看便能‘闻’香了,真色生香,说得真好,原来这白兰花就是第一香啊。”
连翘道:“这就是当年那支样簪,老太后将它赏给了我爹,之后按这簪做的那些簪子,做白兰使的是象牙,不像这一朵,用的是寻常的菩提根。”
绮湘忍俊不禁:“也就只有你爹的胆子才那么大,用菩提根来打样!?”
“那时库里其实已经没什么好材料了,只是赶着太后寿辰,各处只能打肿脸充胖子,贵重的金银宝石几乎都分给了邱叔叔他们那边,所以他们用料很放得开,我爹就节俭许多,精打细算,看起来形状大,分量却很轻,做白兰是不得已才用的菩提根,倘若样簪也用了象牙,只怕老太后也不一定会将它赏给我爹那样的匠人。‘真色生香’是太后赐的字。”
“还有别的赏赐吗?”
“给了二十两银子,够一家人用大半年了,大多工匠的工钱都还领不着呢,我爹一下子就拿了这许多,上头还选了两个小苏拉给他当徒弟,隆宗门的匠人每个人也都赏了好饭吃。”
“所以那邱师傅就跟你爹更生分了吧。”
连翘黯然道:“邱叔叔运气很不好。他的样簪是累丝为主的物件,平填堆垒,很耗时日,可呈上去,上头没下旨就不敢依样配做,便只能等着,一等三天,等来谕旨说不必另行配做了,除此之外还有一道谕旨,说工匠邱茂春滑懒怠慢,有违圣意,罚三个月薪俸,杖责二十大板。那二十大板,差点把邱叔叔的命都给打没了。这责罚真来得毫无缘由,只听说老太后因邱叔叔的金簪子十分生气,可究竟为什么生气,大家都不知道。邱叔叔做人做事都兢兢业业,说他滑懒,他是到死都不服的。其他人被这件事吓到,人人自危,对我父亲忌恨起来,想着他在这当头反而得了赏赐,一定是使了坏坑了邱叔叔,这种坑害同行的事儿,是最遭人恨的。我父亲性子傲,不屑于辩驳,没过两年作坊散了摊子,大家都出了宫去,他更是跟谁都没再来往。可惜邱叔叔到死都没和他消解这误会。”
绮湘愣了半晌,道:“可现在这小邱师傅对你可是掏心掏肺的好啊,哪里看得出你们两家有过节。”
连翘道:“按理,邱师傅是我的恩人,但我总拗不过自己的性子,总说些没分寸的冒失话得罪他,您说我是不是傻?”
绮湘微笑道:“女孩子耍点儿小性子无妨,只要你们俩对彼此真的有情义,这都不是事儿。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你只记住,凡事做低伏小,柔顺一些,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连翘陪绮湘坐了会儿,去打了满满一缸水,又把屋子打扫了一下,便告辞,绮湘道:“我陪你走几步。”
连翘犹豫了一下,想到绮湘那双小脚,连站都站不稳的。
绮湘立起来,移步去里屋拿了样东西出来,却是根拐杖,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怕我走不了路?没事的,有它。”
连翘哈了口气出来,微笑道:“这就好啦。”
她看到的绮湘年轻时的样子,是在那些旧相片上,敛容静坐或独立的少女。花如雪,人如月,纤纤小脚尤为醒目,靴弯子上绣着绿色兰花,花枝蜷曲缠绕,脚腕上挂着珍珠藕霞,更有月色的光润,而那双脚,多少人给它们写过诗谱过曲,于男人是痴情销魂,于女人是残缺痛楚,若是靠那双金莲站立,是站不稳的,相片上,凡是绮湘站立的时候,都手执一把黑色雨伞支撑,那是最时新的样式,红颜鼎盛,就靠那把伞撑起来。
可现在,雨伞变成了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拐杖,两鬓已有白发的绮湘,脸上也有了青春时不太常见的舒展。
上午阴沉沉的,到下午这个时候,水气收尽,天空又蓝又清透,前门大街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在明亮的天光下,路边新发芽的槐树绿得耀眼,平日里脏兮兮的角落,也都显得干净多了。走到正阳桥五牌楼下,绮湘站在路边,仰头看了牌楼一会儿,对连翘道:“庚子年,班子里有个老妈子可怜我,带我到怀柔乡下她老家躲了两个月,等回来的时候,只见前门大街早被烧了个精光,唯独这牌坊不知为何好好的什么事儿没有,竟然幸免于难,除了上头那个大匾没了,对面那箭楼子整个儿烧塌了。后来两宫回銮,为了面子,请搭天棚的工匠用杉蒿、苇席在箭楼废墟上搭了个彩牌楼呢,绕着绸子,好生漂亮。没过几年,大街上的房子也都又盖起来,箭楼重修,修完了就是太后的七十寿辰,五牌楼上插着龙旗,悬着‘普天同庆’大匾。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朝代变了,紫禁城成了故宫,连北京也成了故都,龙旗变成五色旗,又变成青天白日旗,而这条大街上,也不知多少人离合聚散,多少店铺关的关起的起。”
连翘道:“五牌楼还在这儿哪。”
绮湘笑道:“你信不信,指不定哪天就被拆了。这世间的事,总是翻来覆去不新鲜。”
两人说说笑笑,又走了几步,火车站附近人多了起来,乞丐簇拥着要饭,小摊小贩扯着嗓子吆喝,绮湘见拐角处一摆摊老者,瘦骨伶仃,破烂的幌子随风招摇,“吉凶先卜”旁,又有“代写家信”四字,心念一动,想起江南老家尚有一个姨妈,不知是否仍健在,姨妈的孩子此刻也应该是壮年人了,便要让老者给自己写封信。
连翘奇道:“吴先生又不是不识字,干吗不自个儿写?”
绮湘笑道:“我从小都不能写家信,一写就哭,写不下去的。现在老了,也一样。”
连翘恍然,道:“其实您现在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怎么不回家和亲人相聚呢?”
绮湘道:“家?我的家就在北京城,我可哪儿也不想去。”
便走到老者那边,说了意愿,老者应了,两手一搓,又在眼睛上抹了抹,醒了醒神,急忙研墨,想来是干坐了许久,终于来了个生意,动作格外麻利,问绮湘家乡地址,亲人名姓,绮湘一一作答。老者忽然顿住,放下笔,将她仔细打量,瞪着眼睛大声道:“你是……你是吴姑娘?!”
绮湘惊了惊,端详老者,呀了一声道:“徐大人!”
老人一张脸通红,声音都抖了,站了起来,躬了躬身,只道:“哎呀,惭愧啊,真是惭愧啊。”
当年在京的清廷大员,绮湘几乎都认得,这徐大人是直隶总督座下数一数二的人物,当年也是英俊威武,没想到今日在这儿遇到,神气全无,和个要饭的糟老头没什么区别了,可见人生这大轮子,经其碾过,谁都一样。
绮湘心中阵阵悲凉,脸上却强装笑颜,对连翘道:“你先走,我一会儿慢慢溜达着回去。我这封家信,估计一时半会儿写不完了。”
连翘微笑道:“那不妨碍您叙旧了。”便要走,绮湘又伸手将她拉住:“徐大……徐先生懂易理和玄学,要不你让他帮你算算?”说着从衣兜里拿出钱,交给那徐先生,连翘眼尖,见是大银四角,能买四斤好猪羊肉或四十个大油鸡蛋了,便知绮湘是想找借口接济那落魄官员,本来她是不愿意算命的,当下也就不便拒绝,道:“请先生帮我算算。”
老人缓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问了连翘生辰八字,掐着指头算了算,点点头,说:“人活一世变数极大,姑娘年纪太轻,心性又果敢刚强,我断言你将来如何,一来未必准,二来你未必听得进去。”
说到这儿,绮湘和连翘都笑了,绮湘道:“你说她心性刚强,听不进去,这倒是说准了。”
老人道:“不如让姑娘给个字,我就随句话罢了。”
连翘想了想,道:“北平的‘北’。”
老人沉吟片刻,抬笔写了个北字,又多添了几个。
绮湘和连翘看去,写的是:
“西风紧,北雁南飞。”
此时却吹着东南风。谨王府东敞轩的那株凤丹白长出十数个花苞,个个儿饱满结实,向阳的几朵,花瓣都有点张开了,一层层重重叠叠,白得欺霜赛雪,没过几日就接二连三地开放,白牡丹花大如碗,仙骨珊珊。
谨亲王从天津回来了,似乎并没有什么时间去赏花。他忙着听戏,会客,外出,一心要和他套近乎的日本人池田消息甚为灵通,也常常往王府跑,玉田对他越来越客气,留池田喝喝茶,聊聊天,还一起去庆云楼吃过饭。玉田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池田在经过多日观察后得出结论,这末代王爷并没有外面相传的那般桀骜孤僻。他们最常去琉璃厂,偶尔也去日本人在北平开的古董铺,交流那些东西洋的古物,武士的名刀、盔甲,织物和数不清的书法绘画,天气好,也会去中山公园喝茶,“来今雨轩”门前摆出了最美的芍药和牡丹,地上凋落的海棠花故意不扫,点心和清茶也有了应时的新样,池田对王爷说,他爱这样的雅舍,说杜子美诗中小序言:“秋来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来今雨轩”之名正是由此化出。
玉田道:“芹斋先生真是性情中人。”
池田几乎以为自己将要成为谨王府永远的座上宾,直到一天,谨王爷坦言:“我和芹斋先生就像泾水和渭水,是很难混到一块儿的,要是时机一变,指不定就是敌人了。”
池田不自觉地攥了攥手中把玩的玉佩。
玉田瞥了一眼,微笑道:“中国人自古就认为美玉包涵万有,温润有德,仁、义、智、勇、洁,五德也。不张扬不显摆,恰如君子抱璞自爱,出门不佩玉,无异于小人。芹斋先生这块玉佩,想来是铭心之物,可恕我直言,玉或许是真的,可玉佩,却是仿的。”
他脸上那笑容是坦然的,没有任何尖刻与鄙夷,直截了当,甚至带着和煦的暖意,池田的心里却有点凉。
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且绝不仅仅是手上这块古玉。
“王爷说玉佩是仿的,有什么依据呢?”
“廊坊头条悦昌首饰行的大掌柜赵柏涛,芹斋先生听过吧?”
“不止听过,鄙人见过赵老先生,他确实是鉴赏古玩和珠宝的高人。”
玉田道:“一会儿他来,让他给你说道说道。不过现在呢,我跟芹斋先生说些别的事。”
“您请说。”
“听说你们日本军部最近对我的宅子很感兴趣,你是替他们出面来游说我的吧?”
池田失笑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对政治可不感兴趣。”
玉田嗯了一声:“那就好,我呀,当年也是被政治搞得伤了心,丢了脸,那种东西,还是不碰最好。还有件事,前阵子,西单牌楼凤翔纸铺收了些来头不明的旧纸,据说放在彰仪门的一家货栈,您猜有多少?整整三十间屋子,五个院儿,全堆满了,有买主去买,您猜买来做什么?拿去西山化成纸浆!亏得那纸铺没有砂锅捣蒜,做一锤的买卖,这事儿被琉璃厂古玩行的一个老经理得知,辗转找人跟我说了,原来那些纸是宫里内阁大库里流出来的,纸是寻常的高丽纸,也就好在拉不断,有韧性,不值几个钱,可上头印的东西贵重多了,那是清廷内阁的档案,原本是被现在这政府用来放到档案馆的,要不是教育部财政短了钱,开不出官员工钱,也不会将这些档案卖给纸铺,弄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来。我后来牵线搭桥,找了些旧交,以前的学部参事与一些遗老,凑了点儿钱,把那些档案又给买走了。唉,不管它们将来去向如何,至少比化成纸浆要好些。”
玉田淡淡地盯着他,细长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波澜。
“芹斋先生应该认识这些废纸的买主吧?”
池田眉骨高,眉心凸出,这个时候他整张脸皮都绷紧了,加之毫无血色,双目圆瞪,额头间青筋跳动,要刺破那青白的皮肤,倒像是眉骨多长了一截出来。
隐隐的一声响,温润的石头似在掌心发出断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