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安门周边专给人做媒的姚婶有一天上门来找贵成,翠喜一见她就觉得不妙。贵成家一间屋子挤了六个人住,她避无可避,只得往外躲,姚婶将她衣袖一拽,笑道:“哎哟,大妹子别走别走,正找你和你哥有事儿呢。可走不得。”滴溜溜乱滚的眼睛足足在翠喜身上滚了好几道。
“我呀,是来给咱们吴大妹子提亲的,这样的大好事,大妹子走了可怎么谈?”这妇人翻动着嘴唇,叽里呱啦说起来:有两户人家,都是好人家,都算是翠喜高攀,不过现在托她姚婶的福气,翠喜可以从中选一家,不论选哪家都是赚了。
“一家姓高,大兴人,是个茶役,带个六岁孩子,老婆死得早,现在想找个续弦。翠喜若愿意,虽说是去当后娘,那边还拖着个油瓶子,却是个不值钱的女孩,等翠喜生了儿子,那便是宝贝,那翠喜自然就是当家的了,啊,俗话说得好:母以子贵,哈哈哈。”
另一家嘛,姚婶眼睛又是一转:“吴大妹子认识的,这家人跟吴大哥也很有干系。大老爷身居高位,夫人极好说话,两人夫妻多年没孩子,是夫人张罗着想给老爷找个侧室,只要能生养,她就当认了个亲妹妹,两人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贵成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还是问:“这样的贵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姚婶笑道:“温梦榆所长难道不是大妹子的熟人?他是广安门税所的,吴大哥在广安门拉骆驼,敢说跟他没关系?”
贵成哦了一声,道:“那我们真算是高攀了。”
翠喜的心沉了下去,哥哥的话,显然就是毫不拒绝的意思。她只是冷着脸不说话,姚婶几次朝她飞眼风,希望她接一接,都被她冷冷瞪了回去。
贵成笑道:“多谢姚婶子费心了,这两家人都比我们家强了不知多少,我们倒是配不上。要不再先想想。”
姚婶心里冷笑:你们兄妹俩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路数,坐地起价这种事儿,老娘见得多了,你们还真挺看得起自个儿的,呸,老娘等着瞧你们坐萝卜那一天!
当下也并不多说,笑吟吟告辞了。
翠喜坐了会儿,也要走,贵成喝道:“给我家里老实待着!别整天往半步桥跑!好好一个大闺女,也不怕被人说闲话,你这样跟刘家算个什么意思。”
翠喜道:“哥哥把我送到‘牛肉刘’去当跑堂的,就不怕被人说闲话,又算个什么意思。哪有女孩子去给人当茶房的?我反正没见过!哥哥在哪儿见过我可不知道!”
“还敢顶嘴!”贵成扬起手就要打,被他媳妇给拽了回去,两个女孩也是吓得不敢作声,奶奶本缩在墙角坐着,捂着耳朵呜呜叫起来,她一着急就哭叫,贵成朝翠喜吼:“你瞧,你瞧,都是你招来的麻烦!全都是麻烦精!”
奶奶抄起身边的针线盒朝贵成扔了过去,翠喜趁乱夺门而出,贵成待追,人已跑不见,急得他跺脚,奶奶拍手大笑,贵成怒道:“我的疯奶奶,你就惯着她吧,有你愁的日子!”
奶奶道:“不愁!”大毛二毛跟着起哄,大喊:“不愁不愁!”大毛还添了一句,“愁什么愁?!”她们都站在翠喜和奶奶这一边。
贵成又是气又是好笑,鼓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边厢,天禄娘见翠喜跑来,不由得叹道:“孩子,你在你哥家白吃白住,也不去找事做,整天往我这儿跑,他不骂你?”
翠喜不答,只笑笑说:“我陪您再去一趟警所吧,指不定今天能问到什么哪。”
若是一般传讯,顶多关个几天也就开释了,可现在距离天禄被抓走已经快一个月,时间拖得越长,越得做最坏的估计。“牛肉刘”的店面断了租被房东收了回去,天禄娘为了打点不惜砸锅卖铁,甚至打算将家里的房子作抵押借钱,当年从山东逃荒来北京原是一无所有,用血汗钱一点点攒下的家业,现在即便全部还回去也没什么,哪怕再上街头要饭去,也没什么。天禄娘宁肯家破,也不要人亡,天禄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她是活不了的。一日王大力过来,给了天禄娘二十块现洋,这笔钱是不小的数目了,想来是父子俩的多年积蓄,王大力说在一个棚铺找到了活儿干,等天气暖和,扎天棚的活儿就多了,王叔则在一个二荤铺当伙夫,虽然比以前稍微辛苦些,但日子总算能安安稳稳过下去,这个消息让天禄娘着实高兴了好一阵。这段时间里,邻里之间的走动也多了些,想来大家也是觉得天禄娘可怜,送钱的送钱,送嚼谷的送嚼谷,连斗大爷、秦瞎子这两个孤老头,也托菜园街的李婶子给天禄娘带了一点儿钱过来。
翠喜每天都会来找天禄娘,一老一少两个弱女子,每日风雨无阻跑去警所问消息,赶不跑骂不走,时不时还会闹一番,可仍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打听出来。让天禄平安回家,成了这两个女人单纯而蛮横的信念,靠这个信念,她们挺过了一天又一天,天禄娘一次都没有哭过,可翠喜知道,老太太绷着劲儿呢,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憔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垮了,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翠喜扶着天禄娘往警所走,走到与菜市口大街的交会处,听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天禄娘,等一等!”
回头一看,却是住在鸭子桥边的秦瞎子,正坐在草奶奶的板车上,往这儿招手哪。草奶奶飞快地推着车,嘴里嗬嗬有声,轮子在土路上碌碌作响,不一会儿两人便追到面前,秦瞎子跳下车,鼓着一对眯缝眼道:“我这把老骨头不行了,正好逮着草大哥让他推我来追你们,您见笑了啊。”草奶奶擦了擦汗,站在一旁,朝天禄娘和翠喜憨憨地点点头。
“秦爷,您的头发也白了。”天禄娘叹道。
闻名南城的武林高手,如今瘦得一把骨头,身架子倒依旧是挺拔的,只是头发稀疏,仅有的几根儿也是灰里透着白。
“全白也没关系,得有头发白才行。”秦爷摸摸脑门。
“您多吃点儿核桃。”
“扔核桃地里都没用了。”秦爷嘿嘿一笑,这么一笑,眯缝眼就连缝儿都笑没了。
“多谢您老捎来的钱,您生着病,还惦记着街坊,我,我……”天禄娘声音哽了,没说下去。
秦瞎子肃然道:“我虽不太出门,但你们家的事儿我听了,特别着急。天禄是个好孩子,这次绝对是被人坑害。常言道救急不救穷,我不过是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您可千万别客气。这两天我悄悄托太狮会的弟兄去打听了下,得到一个消息,天禄被那温所长使坏冤成了乱党,落到了警察局肖大锤子手里,只怕日子不好过。这肖大锤是管南城这一片出了名的恶警,惯会屈打成招,这次抓了好些人,天禄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现在紧着口风,不过是想打包给上头邀功。按这次抓人的情形来估摸,八九不离十,天禄就关在半步桥监狱里。唉,谁承想您老人家问来问去,也不知道儿子离你家就几步远。”
一听这话,天禄娘和翠喜如重锤击心。半步桥的“王八楼”是赫赫有名关押乱党的地方,各种耸人听闻的酷刑、杀人的方法早被人传来传去,天禄娘面如土色,怔住不响,双腿不听话地发起颤来。她想起儿子多年前发家,原就是挑着担子遇到从半步桥押出来的死囚,这下好了,他自个儿进去了,也不知哪辈子招来的孽缘。翠喜将她扶稳了,可怜巴巴地看着秦爷,问道:“秦大爷,我们怎样才能救天禄哥出来呢?”
秦瞎子欲言又止,想了想,说道:“你们先别太着急,因为着急没用!跟天禄结怨的,其实并不是警察局里的人,更和真正当权的大官没干系,如果要把天禄扯到乱党上去,那可是大事儿,各种根节丝丝缕缕人家都要弄清楚,一牵连就是一大片,天禄就连当个垫背的,只怕都不够格。肖大锤再想在这事儿上头立功,也得掂量着来。你们先想办法去探探监,让天禄自己稳住,别垮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余下的,大家一起再想办法救人吧。说实话,北京城这些监狱啊,关起人来没个调性,有时候抓的人多,里头不够地儿了,就会放一批人出来,指不定哪天就被糊糊涂涂放了呢。”
天禄娘和翠喜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但秦瞎子在北京城待的时间长,又是江湖上的人物,只怕说得在理。不敢耽误,和秦瞎子匆匆作别,她们便折返往半步桥跑。秦瞎子不放心,让草奶奶跟着,说:“老哥,您去看着点,别让她们被那帮丘八欺负了。受累了您嘞!”
草奶奶推起板车就追,秦瞎子在后头摇摇头,哭笑不得:“成天拖着这破板车有个什么用,也不嫌碍事儿!”草奶奶不应,咕噜噜的车轮声中,人已经跑远了,倒还挺快。
秦爷和天禄娘等人说话这当头,广安门税所里,温贝勒正在办公室里关着门养神,他的椅子是请老木工为自己专门设计的,有个机栝,扳一下就能放倒成躺椅,他往往一躺就是半天。
“娘肚子里带来的腿脚,伤着了上哪儿找回来?所以呢,能不走动就不走动。王八一动不动,活一千年,猴子上蹿下跳,活几十年。趴着不动,没毛病!”温梦榆懒洋洋地想,看了一眼窗外逐渐鲜艳的天色,那是春天才有的清透色彩,他忽然厌恶地想到老婆的嘴脸,心道:跟那种老女人睡觉,简直和犁地一样煎熬,只有和年轻小丫头子在一块儿,那才是采花,那才叫美事。这样好的天气,我整日跟这儿废着,实在不像话,吴家小妞儿非得弄到手不可。不过这些南方女人,我还是得小心点,别弄家来,又跟那只母老虎一样,在外头**不说,还时不时给我整出点儿汤事儿,折腾得五脊六兽的。妈的,母老虎还说我乱来,什么叫乱来?我抽抽烟,喝喝酒,玩玩女人,就叫乱来了?黄泉路上没老少!我倒觉得那些什么都不吝的个个儿高寿,反而那些假清高真道德,短命的多!我不信这个。我连天地良心都不信!哎,这世道,就图自个儿乐呵!爱怎么怎么着。“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我可是唯天下至诚之人!”《中庸》里的一段话,被此人如此文白夹杂、恬不知耻的解读,怕是先贤圣人万料不到的吧。
他借着困劲儿睡了过去,美梦正酣之时被敲门声惊醒,是惯会跟在他后头拍马屁的科员窦浩,探个头进来,待他醒了醒,半捂着嘴通报:“那个……那个刘家老婆子跑到半步桥去了,闹着呢,那一片有几家人也架弄着看热闹去了,说刘老婆子又哭又嚷地骂您呢,别提多难听。”
温梦榆直听到最后一句才回过神,坐起来,气急败坏地道:“臭老婆子,给脸不要脸!在我管的地盘,我就是老天!混账东西,给我抓起来!跟她儿子一块儿圈着去!”
窦浩侧身进来,反手把门关上,说:“那‘王八楼’说到底关的还都是些有名目的人,一个糟老娘们儿哪能那么容易进去?再说了,之前为了她儿子,您都欠了肖处长人情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她闹是因为那边得了您口信儿,即便找了去,也不让人探望,要不您就松松口,让她见见她那儿子?老婆子说要打官司,告什么官警勾结冤枉百姓,吵着卖房子请律师呢。这事儿啊,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温梦榆冷笑道:“猴骑骆驼玩高的啊?行!看我不把她那破房子拆啰!卖房子换钱?想得美!”
窦浩心想:您老人家也把自己想得忒厉害了点,一个税所的小官,说抓人就抓人,说拆房子就拆房子,把这北京城真正管事的人搁哪儿去?把那么多议员、官老爷放哪儿了?表面上还是唯唯诺诺,劝慰道:“所长您别生气,您别操心。拆房子也罢抓人也罢,都要从长计议,您就当闲时消遣,慢慢地来,说不定还能玩出乐子来。”
温梦榆搓着胡子道:“那吴家小妞儿还跟着老婆子四处乱癫?”
“好像是。”
“刁民。”温梦榆连哼了好几声,“刁民!就是欠收拾!”
他一生气,裤裆那儿就疼得慌,对刘天禄的恨意,也加倍恶毒起来。
在一个深夜,刘天禄从菜市口警察局被悄悄送到半步桥的监狱里。其实这一带的巡警、警官几乎都认识他,甚至住在自新路新安里胡同的狱卒,也多半都去“牛肉刘”吃过饭。摊上刘天禄这一档子事儿,除了个别人,大部分下等警察其实都不太情愿,碍于肖锤子的威权,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胡来,所以能留的余地都悄悄留了,没真下死手,万一刘天禄哪天放出去了,就照样还能做街坊。
“王八楼”是由岗楼和监舍组成的一个监狱建筑群,耸立在一片矮小的杂院平房中,以岗楼为中心,五排细长的监舍向两边四周辐射开,恰似乌龟的四肢和尾巴,这个数易其名的大监狱,政府南迁后又被改名为河北第一监狱,说来,天禄还是这个监狱的街坊——刘家离它不到一里地。那天深夜他被押送来这儿的时候,还以为是送他回家呢,结果脚没停步,绑也没松,直直仍往前走,大铁门一开一关,完了!活到现在这个岁数,他什么梦都做过,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关在“王八楼”里。这算个什么呢。
号房不在监舍的筒道里,狱卒是个瘦长脸、小眼睛的年轻人,将门打开,脚往天禄腿肚子上轻轻一踹:“进去吧,你好运气啊!”
天禄过了两天才知道运气究竟好在哪里——这仅仅是个临时号房,关押的人都是没有判罪的,有可能很快就会放出去,不过也保不定罪名落实,换到监舍里继续关着。那年轻狱卒虽然凶巴巴的,但天禄觉得他说的话却是吉利话,所以给他取了个外号,每次看到他,在心里称他:“好运气。”
他被“好运气”推进了这个黑黢黢的屋子,欢迎他的是扑鼻的体臭,即便在大冷天仍特别呛人,号房很窄,几乎无从下脚,地上横着躺了九个人。
“好运气”躲在门外朝里嚷了一声:“让出点儿地儿来!要不进来踹了!”躺在最靠外的一个人嘟哝了几句,往里挤了挤,就着过道微弱的电灯光,天禄看到地上铺了一张草席。
“明儿给你被子!”“好运气”从外头将门锁了。
天禄和衣躺下,人多而杂,但这样的寒夜,即便是在牢房里,也没谁有精力闹。天禄听了一夜北风声。
第二天狱卒就给了他一床被子,这床被子一来,天禄的心就沉到底处:牢房敢情是坐定了?还得坐多久?
关在同一个号子的人,互相称呼对方都在姓氏上加个老字。天禄自然就是“老刘”,过了两天放走了一人,又进来一人,也姓刘,于是天禄就成了“大老刘”,那人则是“小老刘”,“小老刘”论年纪比“大老刘”还要大个几岁呢,但在号子里也是论辈分的,谁进来时间最长,辈分就最高,若是关到正式监舍里去了,得,放风的时候遇见,就得称一声“爷”了。这临时号房里关的人,有偷鸡摸狗的,有猥亵良家妇女的,有拿砖头砸人窗户玩的,也有平白无故被抓进来的,起的作用就相当于“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中的“流水”和“户枢”,进进出出,给死气沉沉的监狱凑点儿活泛的人气。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头不论谁,说到怎么进来的,全都眼睛鼻子嘴里灌满了不平,没一个不喊冤的。天禄便被人问到了,他认为自己是实实在在被冤枉的,自然也喊冤,但喊冤这样的事儿,在日常对话中只是个抛砖引玉的前奏,内容还得看后头,所以天禄说:“他们说我是那什么党,要革命的那种。”
话音刚落,那些四仰八叉躺地上的、抠着脚的、挠着头的,全定了定,飞快地睃了他一眼,天禄觉得他们的眼神儿里有种肃然起敬的意思,忙道:“我哪里懂什么革不革产不产,我就是一拿锅铲的!真是被冤的!”
离他最近的老李凑过来,盯着他瞧,天禄憋了半天气,才没被尿臊味熏吐了,老李打量他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嗯,我看你倒挺像个那什么党。要不是的话,你得罪人了吧?那人想弄死你哪!”
另一人也说:“什么深仇大恨,至于要冤你是赤党分子?坐实了,嘿嘿。”往门外一指,过道的墙壁上还是奉军当年留下的标语,怕天禄平时没注意到,那人一字一字背给他听,“宣传赤化,不论首从,一律死刑!死也不让你好死。游了街,脖子上套个圈儿,绞你个五六次才让你断气儿!你说你早想什么来着,晚了!”
蹲角落里的是疯子老季,猛地歪着脖子叫了声好。天禄打了个哆嗦,肺腔子里凉得疼,抱膝坐着默不作声。
“你说你是拿锅铲的?”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自己左下角的位置响起。
天禄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那是号房里唯一一个没有名姓的人,个子矮,左眼珠比右眼珠更凸一些,眼白上密布通红的血管,这是酗酒的人才有的眼睛,他有个硕大的脑袋,顶在矮小的身架上,就像个大蘑菇,大家伙都叫这人“大脑袋”。天禄对大脑袋的印象,始自一次午饭。
牢饭每日中午和晚上各一顿,按定量,每人一个窝头一碗粥,再结实的人,即便来的时候憋着委屈劲儿不愿吃东西,耗个两天,也能练就灵敏的嗅觉,没到开饭的时候,连粥是稀的干的都闻出来了,粥桶一挑来,一样恶狗似的往前扑。大脑袋扑得最狠,连抢带撞,有一次,碗都摔破了,捡起大的碎片就往粥桶里扎,矮桩子似的身体铜墙铁壁似的挡住所有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舀粥,发出嗬嗬的野兽一样的声音,狱卒又打又骂,他不管,其他人也踹他,他纹丝不动,可终究禁不住嗷的一口又吐回去,众人骂骂咧咧将他踢开,那桶粥仍是被分吃了。
天禄没吃里头的粥,避到一旁,见大脑袋喘着气,满意地瘫坐在地,手掌被破碗划得全是血。
“你是拿锅铲的?”此时,大脑袋原本枕着手躺着,坐了起来,伸个懒腰,极有兴趣地问,“拿手菜是什么?手艺怎样?”
天禄的心情极沮丧,闷闷地道:“我开了个小饭铺,不讲究什么手艺。”
“那可不成!”大脑袋瞪着眼珠,义正词严道,“手心相连!手上功夫做不好,就甭想抓住人的心,尤其是在这吃上头,不动心思瞎对付,干不长!”
说得他好像挺懂似的。
一人插话道:“大脑袋可是惯会吃喝玩乐的主儿,行家!”
大脑袋嗨了一声,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说他是八旗旧裔,搁以前,一辈子拿着皇家的钱粮,原是不愁吃穿的。
“铁杆庄稼一倒,生活便没有着落了,除了吃喝玩乐,啥事儿都不在行,于是寅吃卯粮,断顿儿成了常事,卖完田地卖宅子,一个大家族早就人丁四散,宅子卖光了,我只得住祖宗坟地上去,靠一点儿骑射的本领,打点儿野货,每到冬天就发愁,没有收入,也没得吃,硬生生挺了几年,挺不住了,将坟地的宅子也卖了,重又回到城里,又耗了几年。这几年中,因幼时好歹读过一点儿书,自己也不抽鸦片,是个本分人(他说到这里,天禄不免想起他抢粥时的凶样),愿意放下脸面去找活路,可一去,往往人一听说我是旗人,两个字便递过来:不录!我也是个有傲气的,饿死也不再去找事儿干了,年关时节,满城都是要饭的,腊月的花子赛如马,唉,最终也成了个腊月的花子。”
他说到这里,被老李粗声打断:“你那叫什么傲气?瘦驴拉硬屎,死要面子活受罪。”
大脑袋笑道:“随您怎么说,就算是瘦驴拉硬屎,不拉出这么个机缘,怎么能来这儿遇见您?”
老李骂了句粗话,便要打将过去,天禄将他拉住,把话题岔开,问大脑袋:“那您是怎么进来的?”
“怕挨不过冬天,故意犯了点儿小事,被警察抓了进来,等开春儿天气一暖和,差不多也能出去了,最好等惊蛰后再放我走,日子更是好过多了,葱啊,菠菜啊,也能吃得着……”
他说得无比神往,浑然不在意自己仍身在牢房,而这牢房,真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提到吃,话闸一开,收不住了。
他说起老汤煮烂的酱肘子,用刚出炉的火烧夹着吃,满嘴油那个香;他说起家里曾有好几个大厨子,个个都有拿手菜:烤乳猪、熏雁翅、**锅子涮腰片、奶油炸糕桂花饭;他说起用烤乳猪的脆皮蘸了酸梅酱,嚼着脆响如铃,从脑门子里开始甜;他说起烧牛尾要怎么吃,得贴着骨头捡肉最薄的地方吃,又嫩又入味,下酒啊!人在这北京城,逢着太平盛世家道殷实,不知多有福气,好吃的东西就是多。都一处、天承居,他最爱吃它们的炸三角,忘不了那热腾腾的油香,广和居的潘鱼、吴鱼、江豆腐,春华楼的银丝牛肉,同和居的三不粘……
大脑袋说得唾沫横飞,周围尽是饿飘了的人,眼睛发绿,听得无比煎熬,连连抗议:“大脑袋,住嘴吧你!”其实言不由衷,仍是希望大脑袋继续说下去。
大脑袋却真住了嘴,重新倒下去躺着,他刚才细数的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美丽的长梦,这个梦醒了好多年了。
他没有梦可做了。
夜里是最难熬的,白天干了苦活,疲倦极了,到晚上仍是睡不着,两边都是人,连曲个腿都不行。一天半夜,天禄仍很清醒,瞪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却听大脑袋轻声说:“哎,老刘,你是不是想不开啊?”
天禄哼笑:“想不开有什么用?家里还有人等着我,我就得好好熬着,熬一天是一天。”
“那就是了。你啊,别觉得屈。我跟你讲个笑话吧,不过像你这样的粗人,也不指望你懂。”大脑袋说,“以前有个先生,专教小孩子做文章,这先生有点凶,问话要答不上来,就拿鞭子抽你。有一天,他给学生们讲了个故事,挨个问学生这故事说的是什么理。一个小孩说:‘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理。’啪地一下鞭子就抽过去。那先生骂:‘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得着你来说吗?’小孩儿被他打蒙了。那先生接着说,‘纵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个理,但你们也得先说个五百字左右,再用这句理来结尾,就如同故事里的人,不也是折腾了那么多年,才各得其报。再简单的道理前面,必须得多出个几百字!’”
天禄听得迷糊:“我还真不懂。”
大脑袋得意地道:“告诉你吧,就是人一辈子就得折腾,折腾折腾就出来了道理,但不是一下子就让人明白的。比如你,现在在这儿吃苦头,自当是那道理前面多出来的五百字,五百字一说完,才善恶有报,各自归位。别着急呀。”
“多出来的五百字?善恶有报?”天禄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想来想去,竟头一次暂时忘记了身在囹圄的烦恼,“铁大哥,你又懂吃又懂做人,何苦故意来这儿受罪,出去找个差事,怎么也不愁没口饭吃。”
大脑袋打了个哈欠:“我懒得操那份心。再说了,这牢里头,也有好吃的。”
天禄冷笑。
“你别不信,咱每隔一个月能有顿馒头吃,也不知是哪位大师傅做的,是打我出生以来,吃过的最香最好吃的馒头!那滋味儿,没法形容!”
天禄和大脑袋是聊得来的,时不时能说上个几句话。其实大脑袋让天禄想起了马掌柜,马掌柜怎么都不服他挂起那“南城第一香”的幛子,是有道理的,同样,当大脑袋说起那些美食珍馐,天禄总会暗暗惭愧:就自己那一两手,放诸南城,真好意思称第一吗?
每天都数着日子,在被关进来的第二十四天,这间牢房的人被分配去清理已经快要满了的茅房粪池,两人三人一组,每组负责一个茅房。这是件苦差事,因为粪池里头结满了冰,冻得硬,得用大铁锨用力砸才能铲碎了运走。天禄和大脑袋分到了一起,大脑袋行动不便,手是抖的,铁锨拿不稳,只能拖运装粪的大竹筐,即便这个也是干得很吃力,天禄力气大,铲一会儿,便去帮着他运一会儿,大脑袋很感激,说:“老刘,你这么帮我,我无以为报,要不告你一秘诀,怎么做……”
天禄立刻打断:“干着这事儿咱就别再说吃的了,甭管什么秘诀,明儿再说,行吗?”
大脑袋笑道:“行!行!”抬手给天禄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刮着北风呢,你小心点。”
正干着活,“好运气”走了过来,捂着鼻子对大脑袋吼道:“铁英!”
原来大脑袋叫铁英。天禄心道。
大脑袋走过去,满脸堆笑:“怎么了军爷?我可没偷懒,您瞧,这老糙手都磨破皮了!”
“好运气”道:“你运气好!干完活儿吃完中午饭,就放你走了。”
“别介呀!我还能再待两天啊!这……这大冷天儿的,您放了我我再上哪儿去?求您了,军爷,爷爷!再关我几天吧!”大脑袋急得满脸通红,冲上去跪下拽着狱卒的腿,苦苦哀求。
“好运气”一脚猛踹过去,骂道:“脑子有病!占便宜占到牢房里来了,还想着在这儿白吃白喝,去死吧你!”牵了牵衣服角,骂骂咧咧走了。
大脑袋眼睛血红,不住道:“出去了还能上哪儿?会饿死的,会冻死的。我不想死啊!死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我对不起祖宗啊。”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儿,竟拿起了铁锨用力砸着粪池里的冰,一边砸一边道:“准是看到我偷懒了,我不偷懒,我干活儿,干多点儿说不定就能留下来。”
到吃午饭的时候,大脑袋第一次没有去抢粥,他累得几乎虚脱了。
天禄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天,母亲和翠喜来监狱找过他,被看守赶了出去,他也并不知道,温梦榆也在这一天突然惦记上了他,发了狠要收拾他。正啃着窝头,“好运气”带着一个方脸的狱卒来了,那人很是眼生,手里拿着警棍,满脸横肉。
“他就是刘天禄。”“好运气”对方脸狱卒道,指了指天禄。
方脸狱卒将警棍在手里拍了拍:“跟我过来。”往过道另一头走了几步。
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对劲儿,将嚼窝头的速度放慢了,盯着天禄和那狱卒。大脑袋本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亦担心地站了起来。
天禄跟着他走过去,那人站定,冷冷地道:“有人觉得你在这里头过得太舒坦了,让我替他捎个话给你。”
话音一落,一警棍就打过来,天禄心中早就戒备着,立刻用双肘护着脑袋,只觉肘弯下头的骨头都快碎了,痛得钻心。
那人骂道:“孙子还挺利落嘿!”乱棍如雨点般挥下,天禄往后要跑,那人一脚将他踹倒,“好运气”奔过来将天禄摁着,天禄要挣,“好运气”死命不放,低声道:“识相让他打几下,要不没个完。”天禄大声道:“你们平白无故打人!我本来就是被冤来的,凭什么要白挨你们打?!这世上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你们怕不怕遭报应!”
到这个时候,天禄自然能料到定是温梦榆又使了坏,他都已经在牢里了,姓温的仍不放过他,母亲和翠喜会不会也遭了温梦榆的毒手?强烈的愤怒和不安将他席卷,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了这么多年,对谁都和气,对谁都有礼,因为人性本善,没有天生的坏人,但此刻他觉得自己错了。有些人生来就是极坏的,还在娘肚子里时就坏掉了,是永远都不会变成好人的。
方脸狱卒对他连踹带踢,哪儿骨头关节多,就越往哪处使劲儿,被打的人越来越绝望,而施暴的人则来了瘾头,手收不住了,眼看着一棍子就要往天禄头上打去,天禄闭上眼睛,想今天估计得死在这里了,可那一棍子并没有下来。
“刘兄弟!”他听到大脑袋的声音。
大脑袋发了疯似的跑过来,将方脸狱卒用力推开,方脸狱卒身子一斜,差一点倒栽葱摔下去,晃了两晃才站定。大脑袋拱着手朝“好运气”连连哀求:“大爷,长官!别打了!会出人命的!这正月还没过哪,别……”
“好运气”手一松,忽然大叫了一声。
大脑袋的话也并没有说完,是被嗡的一声抡断了,方脸狱卒一棍发狠击在他硕大的头上,骂了句:“找死!”
大脑袋肉多,这一下似并没什么,警棍和皮肉相接的声音都是闷的,用拳头轻轻敲一敲蒙着厚牛皮的鼓,大概就是这样的声音。
天禄仰着头,瞪大眼睛,看着那离自己不过两尺距离的硕大的脑袋,那双总带着笑容的眼睛,那一谈到吃就会闪出光芒的脸。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下来,落到天禄的眼睛里,一片红色。血先是从大脑袋的鼻子里涌出来,然后从他的眼睛一滴滴渗出来,滑下来。大脑袋歪着倒了下去。
“铁大哥!”天禄喊,“好运气”已松了手,让天禄得以脱身,爬过去将大脑袋扶着。
“铁大哥!你没事吧!”
大脑袋有气无力地道:“我老祖宗从龙入关打过天下的,真真儿的巴图鲁,这一两下,没事!”
方脸狱卒其实知道自己这一下手重,赶紧走开了,众人纷纷放下手中饭碗,跑过来将两个东倒西歪的人扶进牢房,大脑袋靠着墙坐着喘粗气,几次抬手想擦鼻血,手却抬不起来,天禄难过到极点,将棉衣脱下卷了两卷,让大脑袋躺下枕着,又将汗衫子撕了一个角,给他擦血。
大脑袋闭着眼道:“……好歹我是不用大正月里出去了。”
“先别说话,躺着歇一会儿。看守说去叫大夫了。”
过了一会儿,大脑袋的呼吸越来越重,额头变得滚烫,出气儿多吸气儿少,胸腔**,浑身开始发颤。
“怕是不好了。”
“肯定没救儿了!”
“瞧脸色都变了。”
围观者悄悄议论。
天禄忽然大声道:“铁大哥,我开的饭铺叫‘牛肉刘’,我有两个伙计,是父子俩,当爹的是做馅饼的好手,儿子能把面抻得头发丝儿那么细。那天您问我拿手菜是什么,我是靠酱牛肉才发的家!酱牛肉做得不错!”
大脑袋的脚**了一下,问了句:“使的牛……哪一块儿?”
“前腿腱子和腰窝子上的使得多,多年老卤合着三伏老酱来熬。”
大脑袋过了好一会儿,说:“嗯……听着行。”
天禄说:“等咱们都出去了,您得尝尝我的酱牛肉!”
“那……可得说定了。”
“说定了!”
大脑袋睁开眼睛,眼白都是红的,他笑了笑:“上午打算跟你说的……你一提……酱牛肉……我想起来了。炖牛肉和拐筋儿的……汁儿,注一点儿到羊肉饺子……馅儿里……好吃啊!”
说罢,脑袋一偏,死了。
大夫没来。来的是义地收尸的,推着一辆木板车,上面插个破木牌,用黑笔画了四个字:普渡慈航。
晚上开饭,推来一桶大馒头,每人一个。
天禄拿着馒头,雪白的馒头直有两个拳头大,掰开来,热乎乎香喷喷,他放了一口到嘴里。
“这是我出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馒头。”
天禄想起了大脑袋的话,可大脑袋再也吃不到这馒头了。
天禄蹲下来,摸摸脸,满脸的胡子,哪会不变呢,他真变成一个囚犯的样儿了。
四天后,天禄娘终还是想办法来探了监。这么些日子,跟打昏的兔子一样四处乱窜着求人帮忙,连菜市口的水霸、右安门的粪帮都去求过,总算见到儿子,总算人还活着,不过眼前儿子这狼狈样儿,也着实将她震住了。翠喜一直是跟着她的,自瞅到天禄第一眼,她那双大眼睛里就全是泪,可天禄一眼都没瞧她。
听母亲叙述完家里的现状,他只问了句:“妈,家里还有钱没?”
天禄娘小声道:“还有点儿。”
天禄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是大脑袋的殃书,他递给母亲:“这个大哥为了救我被人抡死了,我欠了他一条命,没法还,他没有亲人,您回家后拿着这张条到湾子的义地,请人给他做场法事,立个碑吧。他是旗人,有什么讲究,您去问问那小姐。”
天禄娘应了,接过纸条,颤声道:“儿子,你受苦了。”
天禄摇头:“妈,您得保重身子,等我出来,咱还可以从头再来,再过回好日子去。”
天禄娘点头,将泪眼盈盈的翠喜拉过来,对天禄道:“这孩子一直跟着我,她惦记着你,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你们快说说话吧。”
天禄仍是不看翠喜:“以后你别来了。”
翠喜愣住:“天禄哥……”
天禄说:“现在饭铺没了,翠喜,咱家没你什么事儿了。好好跟着你哥,该干吗干吗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却偏着脸看着站在一旁的母亲,眼中有泪光一闪:“妈,儿子对不住您了。”
天禄娘很清楚,儿子是不愿耽误翠喜,才故意说这狠心话,补上后头这句,也无非是因为翠喜若真撂开了他,母亲在这万难之际,也就没了能搭把手的贴心人。她心如刀割,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我身子骨很硬,你别担心,把自个儿顾好了,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妈等你出来。”
拍了拍翠喜的肩膀,说:“孩子,咱们走。”
翠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天禄,眼中的泪却没了,嘴唇儿翕动了一下,挤出一丝甜甜的笑:“我刚才进来见着天禄哥,就忘了该说什么,现在要走了才想起来。也没啥,就跟大娘说得差不多,你一定要好好的!以前你说过要带我去趟东安市场,还有隆福寺,别忘了呀,我在这北平走动最远的地方,还没过中华门呢!”
天禄原本背过身要走,听了这句话,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爱怜横溢,包含千言万语,他知道翠喜全明白。
翠喜和天禄娘走出监狱,站在外头愣了好一会儿,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天禄好歹还算平安,她们的心暂时踏实下来。
那天晚上,翠喜做了个梦,梦到一座山,在梦中她意识到这座山似乎自己曾经来过,山巅一片白,不是雪,好像是石灰,通往山脚那条路,似也曾走过许多遍,下个坡往左边一拐,上个坡,两个池塘的尽头就是山脚。一时浓雾弥漫,连路都看不清,一时又云开雾散,天蓝得像洗过一般。附近有竹篱茅舍,一户人家里走出个农夫,见到她,愣了一愣,告诉她这山可上不得,有人上去过,回去后一家人就出了事。翠喜便往回返,浓雾却从四周冒出来,遮住退路,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又惊又惧,脑子里想的是必须往回走,不能上山,绝不能让天禄出事,可看不到回去的路了,她一咬牙,闭着眼睛往回冲,竟一脚踩空,掉进了深渊。
她吓醒了,浑身冷汗,睁眼一看,天色仍蒙蒙亮,身边是哥哥的两个女儿大毛二毛,还在呼呼睡着。
翠喜睡不着了,仔细回想来京后的一切,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刘家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说到底,和她是有直接关系的,她无时无刻不怀着深深的负罪感,更令她难受的是,现在能力弱小,实在无法为刘家做点儿真正有用的事。
她打算去找活儿干,不能给任何人添麻烦,这“任何人”中,自然也包括哥哥一家。
天刚亮她就出门,沿路的柳树已冒出鹅黄色的芽,杨树也已敷上浅浅一层绿,呼呼刮着的风,再过些日子,应当就吹面不寒了。
老耗着不是办法,天禄若不放出来,刘家就不会有活路。天禄娘决定把房子给卖了,哪怕倾家**产也要把儿子捞出来,卖房的消息放出去不久,菜园街的李妈带着一个买主上门了,是他家远房亲戚,在菜市口开了个中药铺,正好缺个地方安置几个徒弟。谈好价钱,对方给了订金,定好七天后搬来,老太太毫不拖泥带水,立刻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第三天中午,吃过饭,她去了趟金四爷家。
金四爷连忙招呼。
“他金四哥,”天禄娘将一沓钱啪地放桌上,“天禄太冤了,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些钱就是孝敬您的,只要您能帮帮我这老婆子。多年的邻居了,您行行好!”
她说着,脸色苍白,不光肩膀颤,连声音都颤了。
金四爷端条凳子,扶她坐下,连连拱手:“哎哟我说刘大妈,您可真是抬举我了。您慢慢说,别急别急!这钱我可不敢拿,怕外头打雷劈着我。”
天禄娘哽着嗓子道:“他四哥,您消息广,一定知道哪儿能找到好律师,替咱打个官司?要能把天禄捞出来,拼着老命我告御状也成!连房子都卖了!”
金四爷叹道:“告御状?北京现在叫北平啦,皇帝搬到南京去了!”
“老天爷犯邪性!南京?那是捻子长毛贼的地方,皇帝在那儿待不长,你信不信还能回北方来!不管怎样,即便这北京城没皇帝,没总统,谁给这儿的老百姓做主呢?没地儿讲理了吗?!”
金四爷只是摇头,心里犯了难。这老太太吧,是个有主张的人,儿子被囚了,她可是挺着一把老身子骨,把这南城一带的警局、巡警阁子全跑了个遍,喊冤撒泼讲理,送钱送点心送烟,能想的办法都想了,现在还能提出请律师这样的办法来,比寻常老太不知强了多少。但毕竟没什么见识,要有见识,怎么会来找他,他除了耍耍嘴皮子还能做什么。不过……金四爷仔细思忖,还是决定替天禄娘好好琢磨下,一来是多年街坊,不能不帮,二来人家上门求救,好歹也是真看得起他,不能自个儿折了面子,得有分让人看得起的样儿,再怎么也不用真的出面做什么,无非就是替人家打听打听,出出主意,若怕惹祸,悄悄的就行了,便道:“大妈,您看这么着行不?我先替您问问去,得找个管用的,对吧?您把房子都卖了,钱可不能乱花呀!这桌上的票子也得拿回去。等天禄出来,我上您家白吃几口饭就行。”
天禄娘抹抹眼角:“借您吉言!那就费心了您哪。”
金四爷道:“刘大妈,之前天禄出事儿,我躲着不敢上您家去,您别怪我。我怕呀!小老百姓,谁能不怕?我家金蛋也是个学生,家里就这一独苗,得护着。不过您记住了,金四虽然胆子小,却不是个没良心的,落井下石的事儿,姥姥!绝不干。你家有难,能帮的一定帮。”
天禄娘摆手:“四爷,您不用多说,老婆子我什么都明白。我敢厚着脸皮上门来找您帮忙,就是知道会帮我的人,怎么都会帮,白眼狼怎么都是白眼狼。您、斗大爷、秦爷、那小姐,都是好人!”
四爷一声长叹:“这世道白眼狼多,毒蛇也多呀!得嘞,请律师的事就交给我吧,好好替您张罗张罗!您卖了房,住的地方有吗?”
“就在枣林胡同曲家院子里找了间屋子,跟房主说好了,过两天就搬过去。”
金四爷竖起大拇指,朝天禄娘比了比:“您可是这个!哎不对,您这……您怎么知道请律师这招儿啊?谁给出的主意?”
“还不是你家少爷,读过书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嗨,让您笑话。”
待天禄娘一走,四爷满屋找棍子,口里喃喃道:“今儿得给金蛋这小子吃顿好的!小兔崽子,够能个儿啊!”
晚上金蛋一回家,就被父亲挥着棍子追着打,躲之不及的时候,外面突然闹哄哄响起来,有人咣咣当当地敲盆子,金四爷和儿子对视一眼,心里都叫了一声不好,出门往半步桥方向一看,只见红光隐隐,黑烟滚滚,是刘家的小院子着火了。
“刘叔家!”金蛋失声道。
“别愣着,赶紧去帮忙吧!”金四爷将棍子一扔,拍腿道,“我找水三儿弄几担水去,这要是谁放的火,丫就缺大德了!”
刘家的房子被人点着了,好在天禄娘警醒,大声呼救,四周的街坊们都赶去救火,连斗大爷和白狗斗斗都来了,斗斗急得跑来跑去汪汪大叫,脖子上还戴着它的大铃铛,映得狗脸通红。白纸坊分段的巡警老古第一时间就赶到,拖着一双夸啦夸啦响的烂皮鞋,吹着口哨指挥人救火,小巡警二墩子从东边跑来,向老古汇报:“没追着,不过瞧着眼熟,是虎坊桥那边郑大肘子手下的小混混。”
老古努着眼睛骂了句脏话,怒道:“这帮孙子,腿脚伸得够远哪!敢到咱们这儿撒野,这是纵火罪!”
二墩子挤眉弄眼朝他使个眼色,老古眼睛一偏,天禄娘披头散发,黑着一张脸走过来:“古段长,刚二墩子说是虎坊桥那边的人放的火?虎坊桥……那些人是不是温所长叫来的?”
老古道:“您听错了。”
天禄娘回头看着冒着黑烟的院子,火是灭了,房子是没塌,可也跟一堆废柴火没太大区别了,谁还会买这样的房子呢?给天禄请律师的钱,泡汤了。
天禄娘点点头:“得。”一声不吭往回走,将地上一个空盆子捡起来,拿块破瓦片往里舀灰,那些灰还很烫手,带着火星子落到她手上,她也不觉着疼,金蛋跑过来:“大妈,舀这些灰做什么哪?别烫着了!”
天禄娘道:“这可是好东西,烧成灰的可是我和儿子的家当啊!得留一盆送贵人呢。”
金蛋觉得这老太太是被气昏头了,他可料不到天禄娘的这盆“家当”,在第二天一大早就献给了温贝勒。
温梦榆一踏出家门,兜头兜脸挨了一盆灰,天禄娘破口大骂:“杂种的臭王八羔子!出息大了去了哟,真不枉你这王八姓儿了!你是县太爷还是督军老爷?屁眼子里的小芝麻,还敢这么伤天害理,杀人放火!全家畜生!我去你亲娘祖宗!”
“背了”爷捂着头直往里躲,天禄娘一路追一路骂,追到前厅坐到凳子上,接着骂,吓得温太太和用人不敢出来,天禄娘手里还提着那装灰的盆子,骂道:“姓温的,有种你就把我娘儿俩都弄死,要弄不死我们,那就等着!看是你先弄死我,还是我先闹死你!老娘天天上你这儿来!”将盆子往北面供桌上一砸,好家伙,丁零当啷一阵响,香烛蜡扦满地滚,天禄娘拍拍手,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走了。
自那天起,她每天一早就到温贝勒家门口铺张席子盘腿坐着,他一出来她就指着骂,翻来覆去地骂,温梦榆本就恶名远扬,听者无不拍手称快,这事很快就传遍南城。有街坊来看热闹,也有人来起哄,某一天她刚骂完,听到车轱辘响,见到了推着板车的草奶奶,车上坐着大白狗斗二爷,狗脖子系着铜铃铛,这之后他们就常来陪着天禄娘,看阵势跟保镖一样。天禄娘只得将自己带的干粮分点儿给他们吃,狗也有份,等天色一暗,温贝勒下班回来,天禄娘再送他一通好的,由草奶奶和斗二爷护送回家,草奶奶将板车拍拍,示意天禄娘坐在上头,天禄娘刚坐上去便跳下来了,笑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原来斗二爷真放了个屁,颇为悠闲地摇摇大白尾巴。
金蛋也来了,带着在一家报社实习的同学,俩人买了碗豆汁儿喝,边喝边听天禄娘骂人,同学兴致勃发,回去就画了一幅漫画,刊登在报纸副刊专栏,与“大帅遛鸟”“王孙唱戏”“洋太太撵猫”等一同被列入“新燕京八景”之一,单起个名儿,叫“老太太骂街”。
温贝勒没想碰到这么个硬眼子,事情闹大,倒不敢轻举妄动了,憋着气上下班,这北平城里茅房本就不多,随处可见黄白之物,一个看热闹的顽童捡了一坨屎扔到他头上,恰好贴在他后帽檐,他勃然大怒,欲待将那孩子抓着痛打一番,脚一歪,被个石头绊倒,面朝下摔下去,下巴磕在一堆软趴趴的东西上。这场景再次被金蛋那同学画成了漫画,不过却不是“新燕京八景”了,而是正正经经地附了一篇小文,指责北平政府在公共卫生上的失职,街道卫生状况堪忧,屎溺遍地,文章引起了议员们的重视,在各处勘地,准备批款子修公共茅房,这是后话。
天禄娘将卖房收的订金退了,住在熏得黢黑的北房里,门烧坏了,整天敞着,到天黑才合上。外墙上挂的一排大铃铛,也熏成了透黑,她睡不着的时候,拿进来,擦一擦,擦着擦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做梦,见到一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晨光照得她茸茸的鬓边微微发光,长长的辫子搭在肩上,一双漆黑乌亮的大眼睛关切地凝望着自己。
“大喜子?”天禄娘揉揉眼。
“是我,大娘,”翠喜给她掖了掖被子,“您再睡会儿,我坐坐,一会儿就走。”
“上哪儿去啊?”
“去前门卖枕头,铺子里拿了货,上火车站卖,能挣一点儿钱。”
天禄娘坐起来:“那儿乱着呢!你不怕被人欺负?”
翠喜摇摇头:“在哪儿不被人欺负,再说我也不怕,谁打我我就打谁,谁骂我,我就骂谁!”
“傻丫头!你才多大点儿,别去硬碰硬,打不过就跑,骂不过也跑,知道不?别吃亏!”
翠喜眼中泪光一闪:“可您……不也是硬碰硬吗?连房子都被烧了。”
“我那是没辙!被逼的。走,大娘给你做点儿吃的去。”
翠喜摁住她的手,微笑道:“您瞧桌上。”
天禄娘一看,两碗粥还冒着热气儿,旁边是两个窝头。
“你哪儿弄的?”
“天还黑着我就悄悄来了,”翠喜嘻嘻一笑,像个孩子,“厨房塌了,不过灶还好使呢。我带了点儿糙米来,窝头是我从我哥那儿拿的,咱们一人一个,好吗?”
“你这孩子!没法说你!”
两人喝粥吃窝头,翠喜漫不经心道:“大娘,您一会儿先别出门,有裱糊匠来,把窗户给您重新糊了,老这样敞着不行。门也换换,我托金四爷找了木匠,应该今天也来。”
“大娘现在没钱啊!你别瞎胡闹。”
“我把钱给了。”
天禄娘急了:“你这小丫头哪里弄的钱?我告诉你,千万别去借高利贷,会要你命的!”
翠喜低下头:“我把天禄哥给我的钗子当了。现在拿它没有用,不如换点儿钱救急。大娘,只要人在就好,其他的都不算什么了。”
将粥喝完,窝头几口嚼了,擦擦嘴:“我走啦!您保重!抽空再来看您。”
翠喜没告诉她,两天前,她和哥哥大闹了一场。
她卖完枕头回家,看到嫂子坐在炕沿,拿块脏抹布擦着一个崭新的粉彩花瓶,大毛二毛两个小姑娘挤在旁边看,不时伸小手摸一摸,也不知这破屋子要那样漂亮的花瓶做什么。奶奶在给二毛的裤子缝补丁,抬头对翠喜笑道:“孙女,今天有肉吃呢。”
翠喜早就闻到香了,桌上放着一包酱肘子。
“我哥回来啦?今天还挺早。”翠喜坐到炕上,将二毛抱到腿上坐着,“这花瓶是嫂子买的?哥呢?”
“买酒去了。”
嫂子说,犹豫了一下,微笑道:“花瓶是姚大婶拿来的,还给了你哥二十现洋。”
翠喜装着听不懂:“哦,想不到我哥还会放债啊,姚婶是来还钱的哈?”
嫂子看着瓶上绘的牡丹花:“说是温家的心意。还说请咱们一家人吃饭,就在星期天。你哥应了。”
翠喜笑着伸手:“这瓶子倒是好看,我瞧瞧。”
嫂子把花瓶递给她,翠喜哐地就扔地上了,一声脆响。
二毛晃晃小腿,拍手道:“放炮仗!”翠喜将她放到炕上坐好,站起来,浑身发颤。
贵成拎着酒瓶子跑进来,见地上狼藉,呆了一呆,没说话,翠喜指着他骂:“吴贵成,狗吃了你良心,为二十块钱你敢卖你亲妹妹?×你奶奶的我就!”她实在是气急了,也想不出什么粗话来,便借用了草奶奶惯说的那一句。
贵成面红耳赤,翻了半天白眼,硬是摁住了脾气,没回嘴。奶奶在一旁笑嘻嘻听着,但听到翠喜骂的最后一句,笑容一收,哇地哭了。
翠喜知道自己骂错了话,羞怒交加,泪水也夺眶而出,贵成将酒瓶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这才大声道:“我卖你?跟你说,吴翠喜,你出去打听,这一片哪家没有卖儿卖女过?一个黄毛丫头,一百块钱彩礼就能打发出去,嫁个粗汉子揍死你!我要卖你早卖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翠喜哭道:“那你干吗要收那老王八蛋的钱?”
“不收行吗?你自己想!人家让姚婶放了话,我要敢削他面子,他就让我拉不了骆驼!吴翠喜,你如果真还是我亲妹妹,就得替咱们家想一想,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一家老小怎么办?我吴贵成在北平干的是下三烂的营生,可你们现在就是靠我这下三烂养活,就离不开这下三烂的事儿!你说我怎么办?还想让人再来把这狗窝也给一把火烧了吗?你以为你天天去打零工,卖几个破枕头,咱家就能熬过去?做梦吧你!咱们谁都躲不过!”
贵成媳妇忍不住抽泣起来,贵成将桌下凳子踢出来,喘着粗气坐下,眼圈也是一红。大毛二毛吓得不敢出声,牵着翠喜的衣角:“姑姑,别哭。”见母亲也哭了起来,又过去安慰母亲。翠喜给奶奶擦了擦泪,见嫂子大着肚子默默饮泣的样儿,不由得万般难过。
“躲不过就要认了吗?”翠喜抽噎着道,“哥,你知道那就是个流氓混账,我要跟了他就是死路一条啊。”
贵成道:“除了先应付着,没别的招儿。”
翠喜当晚又是一宿睡不着。第二天抓早儿,去当铺将天禄给她的簪子当了,让金四爷帮忙给天禄家找了裱糊匠和木匠,给了工钱,剩下的钱包起来,悄悄给哥哥留下,奶奶她带不走,没法照顾老人家,还好哥哥是孝顺的。所有事安排完,这才去看望了天禄娘。
刘天禄的祸事,归根结底还是因温梦榆想霸占翠喜而起,文的武的都走了一遍,温贝勒没耐性再耗着了,纡尊降贵,亲自带人去了趟吴家。
贵成瞅着他,眼珠子发红:“您找我要人,我还想问您要人呢。我妹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