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立云笑盈盈地对连翘道:“赶明儿你给自己做几身新衣服去。”放低了声音,“现在路上不方便,等回去,我就把福晋的赏钱全给你,这是你应得的。”
连翘摇摇头:“赵伯伯说了给我工钱的,我不要。”
“工钱照给,这额外的赏钱你也得拿着,这是靠手艺吃饭,别不好意思。”
连翘心里其实想说:既是靠手艺吃饭,何必张口跟人讨钱呢?但这句话被她咽回了肚里,她无论如何都是不愿意惹立云不高兴的,于是转开话题,说道:“这个谨王府里看着好阔气。”
立云道:“毕竟是王爷住的地方,前朝的时候更是了不得,父子俩都是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北京城的王府,拆的拆卖的卖,唯独这个谨王爷固执得很,不愿意卖宅子,所以人虽早跑到天津租界定了居,但时不时还会回来住些日子,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车子跑过万宁桥,一路向南,满街飘着炒栗子和烤肉的香味,立云忽道:“你饿不饿?”
连翘说:“您饿了?”
“中午吃得不多,怕的是去王府不方便,现在倒确实是有些饿了。”
立云四处一瞅,见到路边卖红薯的,便叫车夫停下,自己快步过去,买了两个红薯,用手帕子包着走回来,掰了一半递给连翘:“别烫着。”
连翘笑着接过,吹了吹,咬了一口:“好甜!”
人力车夫飞跑着,车身微微晃动,她小心翼翼坐着,一手扒在座椅上,立云现在两手拿着红薯,车子一动,他无可避免地就偏了过来,连翘只得将另一只手抬起,扶了扶他,轻声说:“您小心一点。”雪白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十分紧张的样子。
立云坐直了,一阵风吹过来,这初春的晚风,毕竟和寒冬的风不一样,竟有种淡淡的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泥土和植物的香气,两个人的心都觉得无比宁静。
立云望着暮色中蒙蒙的高树:“越来越暖了,再过三个月桃花就开了,再等一等就是海棠、牡丹。说到牡丹,可以去崇效寺,那儿有极美的墨色牡丹和白牡丹。”
连翘又惊又喜:“您也知道崇效寺的牡丹?”
“怎能不知?做首饰打样儿,总要多去看看稀奇的实物。以天地为师,天工总是妙过人工的。”
“我每年春天都去崇效寺看花,却一次都没有遇见过邱师傅。”
立云笑道:“我用赵伯伯的话来回你吧:人和人没遇见的时候,就像分隔在两世,一旦遇见,便同在一世了,就像比邻而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只怕以后想不见到都不行啰。”
连翘笑着点头,忽然道:“邱师傅,您有没有觉得吹来的风是很香的?您说风会不会是一样的风?”
立云愕然:“啊?”
连翘笑道:“比方说,如果我在这里,而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这儿突然刮起了风,这风有没有可能是从您那儿吹来的同样的风呢?”
立云扑哧一声,差点被嘴里的红薯呛到,捂着嘴道:“这我可不知道。连姑娘这脑子里想的事儿,还真跟别人不太一样。”
连翘道:“我自小就爱瞎琢磨,我爹也常说我是个顶奇怪的小孩儿。”
“我倒想听听怎么个瞎琢磨法。”
连翘偏着脑袋,认真地说:“比方说咱们做头花儿,比起花瓣枝条、叶子,这些有形之物,我更在意无形的东西,或者那些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立云大是好奇。
连翘微笑道:“比如令树叶沙沙作响的风,比如花瓣上一个小小的虫子,水中的花的影子,虫子的触须,我更喜欢琢磨这些东西,总想着怎样把它们做出来,就做到这些花儿啊叶儿上头。别的不说,就单说花儿,一片花瓣,早上天没亮的时候是一种颜色,正午日头下是一种颜色,夜里天凉了又是一种颜色,怎样把这些颜色给做出来呢,就在这一片花瓣上?”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急切:“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比我在意的这些重要千倍万倍,我知道的,可我,可我还是想弄明白……”她顿了顿,琢磨着正确的措辞,他终于转过头专注地凝视着她,发现她线条倔强的脸庞浮着一层迷茫,她眼中也充满了疑惑,他们对视着,就似乎她希望他告诉她答案,却又很明白他给不了理想的回答。
她说:“我想弄明白一件东西之所以好看,究竟是为什么,而我又和它们有什么相干。”
按理说,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应该如之前见识到她的手艺时那般欣赏甚至喜悦,但此时立云的心有点乱,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散开又凝聚在一起,说不上是什么,但有一点确定的是,这个女子和许多人都不一样,甚至和他也不太一样,不能用奇怪来形容她。她只是不一样。
连翘双颊微红,低头瞅着手中的红薯:“我胡说八道,您别笑我。”
楚楚可爱的羞态,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平时的她,矜持淡定,是一种坚硬的美丽,但此刻就像水中的月亮,柔软又明亮。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不敢多看,只好也和她一样低头瞅着手中的烤红薯,却笑出了声儿,连翘也笑了起来。
连翘轻声说:“邱师傅以后有什么打算?”
立云道:“估计就是在首饰行里待一辈子,娶妻生子,和咱们的父辈一样。”
“一直做首饰活儿?”
“那是自然。”
连翘说:“如果生活变好了,做点儿新的事情不是更好吗?”
立云大为奇怪:“连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去做新的,传你手上的手艺怎么办?”
“手艺还在啊,只是它变成了新的东西。”
“变成了新的就不是你的了。”
连翘安静了许久,清清楚楚地道:“邱师傅,我觉得变成了新的,也许恰恰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立云连连摇头:“这话要是让我爹或是你爹听到了,指不定会打你板子。”
连翘没吭声,但立云知道她正抿着嘴笑,立云心想,这是认识她以来见到她笑得最多的一天,好像也是她话最多的一天。
立云道:“我以前也曾想过做别的事,尤其是小时候,不懂事,那时一边读四书五经,一边跟父亲学手艺,其实心里顶不想当个父亲那样的手艺人,觉得低贱,不被人尊重。我还记得那会儿我偷偷写信去报馆,现在想起来就臊得慌。”
连翘奇道:“为什么?”
“我那封信哪,还有个标题,叫《我想念书》,”说到这里,立云的脸也不禁红了,“我说我想学新文化、新知识,后来被一个编辑见到,还给我回了封信,说某某学校有个算术老师是他朋友,可以义务教我数学。”
“那你去学了吗?”连翘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睛里隐隐带着一丝期盼。
立云摇头:“没有,被我爹给拦了下来,也是,我要是不做手艺人了,我爹的绝技岂不是失传了?现在想来,还是我爹拦得对,人总得有一技之长先养活自个儿吧?”
连翘眼中闪动的星火,悄然暗淡了下来。
出了前门,立云望着前方笑道:“好快,我先到了。”掏出钱给了车夫,吩咐道,“把姑娘送到珠市口。”
他其实完全可以直说韩家潭胡同,但不知为何,仍改了口,连翘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我还是走着回去吧,我跟您一块儿下车。”
“那何必呢。”立云有点尴尬,直觉自己刚才那一改口,怕是伤了这姑娘的自尊。
连翘道:“没事的,走着暖和,坐在这上头反而觉得冷了。”说罢抬起手搓了搓。
立云亦不便坚持,到廊房头条,两人都下了车,立云说:“你先跟我来。”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处,立云打开手提箱,将福晋赏的钱拿出来,全给了连翘,那本是两个红布囊,里面装着沉甸甸的银圆,连翘犹豫了一下,本不想收,但又怕扫了立云面子,只得道:“邱师傅,这赏钱是给我们两个人的,我不能要您这一份。”于是只拿了一个布囊,放进自己随身带的包裹里,挽在胳膊上,道了谢,便继续往南走,立云忍不住道:“连翘!”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的肩膀微微一颤,回过头来。
“你……”他嗫嚅道,咬咬牙,还是说道,“你为什么不换一个地方住?”
她淡淡一笑:“邱师傅,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一个孤女,不论搬到哪里,都会有不如意不顺心的事儿。现在虽然住在韩家潭,听起来是不太体面,但我有吴师傅和冯妈做伴,相互总有个照应的。以后我要真能养活自个儿了,自然会搬走。”
立云道:“谨慎勤俭,不至于会被饿死,更何况你有好手艺。良禽择木而栖,要多为自己的将来想想。这是我的真心话。”
连翘嗯了一声,忽然道:“邱师傅,您不觉得要靠我们这样的手艺活下去,得在太平盛世吗?如果打起仗来,出大乱子了,这手艺管多少用呢?”
立云无言以对,连翘过意不去,向他屈膝行了一礼,转身缓步离去,立云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一时思绪纷乱,怔怔地站了许久。
连翘回到住处已是晚饭时分,小桌上杯盘尚未收拾,绮湘已经吃完,坐床边剔着牙,见她进来,含糊着说:“回来啦,还算顺吗?”
“还行。”连翘说。
冯妈丧着一张脸,将原本剩下的半小碗烧茄子倒在一盘饭菜残渣里,碗筷一收,硬着嗓子道:“大小姐回来晚了,这可什么都没得吃了。”
连翘过去帮她收拾,轻声道:“我不用吃了。”
冯妈冷笑道:“那是自然,看来是山珍海味吃顶了。”见连翘顺手放在桌上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也不问一句,抬手就拿起来,打开一看,却是半个烤红薯,连翘看着她不说话,冯妈将红薯扔到桌上,哼了一声,抱着盘子出去了。连翘将红薯收起来,将桌子抹干净,又如往常一样,收拾屋子,给绮湘烧水,此后她洗脸洗脚,差不多杂事做完,回到自己那间屋子。冯妈晚上怕冷嫌麻烦,连着好几日都不洗脚,此刻人已躺到**,裹得像个蚕茧,被面上绣的几朵花在微弱的油灯照射下显得惨白,却是连翘头日新买缝上的被面,不知何时这被子被冯妈挪到她那儿,连翘咬了咬嘴唇,看了看自己**,是冯妈那床脏兮兮的旧被子,连翘自去柜子里拿出旧的被面,将冯妈的被子拆了,掸了掸,重新给套上被面,一针针开始缝,其间冯妈不时冷嘲热讽,连翘概不回嘴,待冯妈疲极睡着,被面已经缝好,她坐了一会儿,然后将那半个红薯吃完了,小口小口,让温暖的甜味一点点地回来,再一点点蔓延开。
一天过去,又是一天,连翘不好意思去悦昌讨新活儿做,有时候站在窗前,四处的杂音轰轰而来,总感觉之前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要是真像一场梦呢?以后他再不来了呢?这个他,并不一定单指某个人,或许更多的是一种方向。她的方向在哪里呢?那两天她抽空去打听了一下房子,其实最理想的地方还是这附近,离前门和大栅栏不远,店铺多,人多,机会也多,只要不住在韩家潭就好,但她还是不敢就近找,怕被绮湘或冯妈知道,闹得不开心,所以尽管附近杨梅竹斜街有家报馆空了间小北屋出来,她还是打消了去问的念头。其实心思也并不完全在找房子上面,现在虽有了一点点收入,往长远看,这点儿钱毕竟不太稳当。那几日绮湘染了风寒卧病在床,连翘陡然间多了许多事要做,买药熬药,照顾病人,买来攒花的通草和绫绢被闲置了起来,将找房子的打算,也先暂且放了放。
立云就是在这当口再次造访了韩家潭胡同。
那天是个大晴天,连翘陪绮湘坐在窗前晒太阳,绮湘先看到立云,说:“咦,这可是之前来过的那位邱师傅?”连翘定睛一瞧,可不就是,他穿着整洁的蓝布袍子,手里提着几盒点心,乌黑的头发被阳光照得发亮,也不怕阳光刺眼,竟然抬起了头往二楼窗户看,与窗前的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一脸的笑容,牙齿又白又整齐。
他朝她们招了招手。
“连翘!”
声音很轻,但她还是听到了,他叫她的名字,就像她是他很亲的人。
冯妈莫名地没找立云的碴儿,将他让进了屋子,还给他拿了张凳子,连翘将立云带来的核桃酥、绿豆糕拿出来给大家吃,又赶紧去泡了热茶,绮湘早就听连翘说过,立云的父亲与连翘的父亲曾同在造办处的作坊当匠人,便让立云讲些父辈的逸闻趣事,又笑道:“梁子的手艺我是亲眼见着的,那时我还算宽裕,托他做了一些首饰,用巧夺天工来形容也不为过,他倒是很谦,说同门师兄弟之中,比他手艺好的人也有不少,想来你父亲也是顶厉害的师傅了,他们两人中,谁厉害些?”
连翘给立云添了点儿茶,立云谢了,笑道:“造办处又被戏称为‘揍笨处’,手艺不好,脑子不够使,甭想在里面混饭吃。我爹和梁叔叔在技艺上是各有专长。我爹擅作累丝镶嵌,梁叔叔则擅长点翠攒花,从门类来分,一个是累丝作,一个是花儿作,其实是不太相同的。但做首饰的匠人,或多或少别的东西也能做一些,散了摊子之后为了生计,也就什么都做了,比如过去,满妆汉妆截然二分,匠人是互不侵越,各做各的,到现在也是满汉都做了,区别也越来越少了。”
绮湘点了点头,略坐了会儿便要回屋休息,连翘跟过去,绮湘摆摆手:“我睡会儿觉,现在乏得很,你用不着管我了,陪邱师傅四处走走去,天儿好,也不冷。晚上我就喝点儿粥,冯妈料理得过来。”
连翘没应声,立云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是有点儿事想拜托连姑娘,因想去东花市的铺子里买些做头花的染色通草,连姑娘熟门熟路……”
“行啦行啦,去吧。”绮湘不耐烦地打断,将里屋的门关上了,留下立云和连翘、冯妈在外屋,你瞧瞧我,我瞧瞧他。
冯妈忽然一拍腿:“哎哟,我怎么忘了这茬。小伙子,瞧瞧我这个镯子。”一撩袖子,将手腕上的一个藤镯褪下,递给立云。
“戴久了,藤子断了几根,特扎手,要说扔了呢又不舍得,干脆你给我修一修。”
立云只觉触手腻得慌,藤镯的颜色已变得黢黑,裂成数截却又没断,张牙舞爪地散开,外面包的银管是浮雕的四段锦花纹,虽成色不错,看着也挺润的,可仍然是脏兮兮的。其实修也没得修了,只能把藤子重新给换了,好的风藤不易找,也并不便宜。
立云说:“您若信得过我,便交给我吧,过些日子再给您送来。”
“拿走拿走!”冯妈很干脆,她心情不错,立刻便对连翘吩咐道,“好好陪人家,别惹爷们生气!”
这话由她说出来,整个意思就拧了,立云十分尴尬,见连翘气得脸都白了,便赶紧往外走,冯妈却不停催促连翘:“跟着去啊,赶紧的!发什么呆啊。”
立云心里长叹一声,几乎是逃一般快步走了出去,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连翘才走出来。
两人对视一瞬,都没说话。立云默默走在前面,连翘不近不远跟在后头,直到走到珠市口大街,立云方停了下来,等连翘走到他身边,他语带责备地道:“瞧吧,我说你该搬出来吧!”说完蹙眉瞅着她,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本一直垂着头,便抬起头,轻声道:“你别笑了。”
“哎,去东花市是我瞎说的,你晓得的吧?”立云说。
连翘说:“我知道。”
他带她去了煤市街一家饺子铺,连翘说:“我爸爸带我来过这儿。”
立云笑道:“这家饺子铺是当年他们兄弟仨常来的地方。我爹还在世的时候,也常带我来,他最爱吃……”
“鸡肉馅儿的饺子。”连翘抢着说。
立云道:“你爹爱吃口蘑馅儿的。”
连翘微微一笑:“看来他们的记性都挺好。”
立云感慨道:“我父亲和你父亲当年情同手足,只可惜……我爹时常说,如果不是因为一时意气之争,到最后失了联系,只怕现在大家的境遇都会不同,或许会好一些也说不定。”
连翘沉默。
立云凝视着她:“当年的事,梁叔叔跟你讲过吗?”
她点点头:“他说自己当年太要强,在得失名利上看不开,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很是不对。”
立云叹了口气:“我爹也时常感慨,说当年自己心眼小眼光窄,看不到远处,因小失大,悔不当初。”
连翘眼中隐隐泛着泪光,脸上却一直在微笑着。
“梁伯伯除了那把小锤,可还有什么当年的物件留下来给你吗?”
连翘犹豫了一瞬,叹了口气,摇头道:“要还有就好了,搬了好几次家,东西卖的卖,丢的丢,再没有了。”
立云连声道:“可惜,可惜!”
邱梁两家均是世袭匠籍,万里挑一的名手。前朝造办处的作坊门类多而细,皇宫里有一部分,全国各地也都有厂房作坊,承接上头派下的任务,从兵器大炮到耳环簪钗,什么都做,有时做不过来,也会挑选合格的民间作坊,分摊一些活儿。一开始,连翘的父亲梁子与立云的父亲邱茂春就是在京城的作坊接宫廷和衙门递来的画样,赶制出成品,他们年少时便相识,感情与亲兄弟无二,乱世中患难与共,互相扶持。
千百年来,在世人的眼中,工匠是做哑巴活儿的,手艺手艺,凡事只要与“手”和“艺”沾了边,品阶上便落到了最下乘,哪里配得上被人尊重,哪里又配得上被人记住呢。可于匠人自己来说,靠双手吃饭却再自然不过,所有的心气儿也全靠双手来表达。连翘和立云的父辈便属于极有心气儿的匠人。
同为造办处,有“内务府造办处”与“养心殿造办处”之分,一个操办官家造办采办事宜,另一个则直接对应皇室用度。内务府大臣仅仅是个二品的官员,养心殿造办处却是直接为帝王服务的,顶头上司是御前行走的亲王,这个国家一级的衙门里集中了最顶尖的技师和匠人,甚至有西洋人,比如曾在圆明园如意馆中服务过的画师郎世宁、王致诚。茂春和梁子所处的时代,早已盛世不在,但他们依然希望有一天自己的名字能在皇宫的档案中留下记录,这“青史留名”的美梦,唯有养心殿造办处能为他们实现。
他们一同从廊房头条由返京的原江南织造举荐,选入内务府造办处的作坊,成为南匠,拼足了劲儿展示手艺,又先后被调入养心殿造办处,一个在隆宗门西的头花作,一个在白虎殿的累丝作。这一先一后,却成了两人心生嫌隙之始,到最后终因一次高下之争闹得决裂。可悲的是,他们进入内廷作坊不过数年,清王朝便大厦倾塌,皇宫匠师流落民间,梁子和茂春至死再不相往来。
往事已如云烟散去。饺子端上来,鸡肉馅儿和口蘑馅儿各一盘,虽不知是否仍和父亲当年吃的一样美味,但连翘和立云依旧吃得很香,此刻的他们,就像曾经的茂春和梁子,赤诚相待,心无芥蒂。
连翘看着立云,轻声说:“邱师傅,幸亏还能遇到你。”
他给她夹了个饺子:“我也幸亏遇到了你。”
两人吃得差不多,立云半开玩笑地道:“那个冯妈,看着脾气真的有些不好。”
“冯妈脾气虽大,可是干杂事特干净利落,对工钱也不斤斤计较,茶室里的那些……那些女子,都还挺喜欢她的。”
“那她们也喜欢你吗?”立云立刻问。
连翘淡淡道:“我和她们合不来,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要合得来,岂不就是和她们一样了,立云脸上流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其实我今天叫你出来,是有一件事。”他说。
原来他还是有事才来找我,连翘想。
立云思忖了片刻:“谨王府的福晋,你还记得吧?”
“记得。”
“觉得她人怎么样?”
“倒是挺和气的。”
立云说:“福晋很喜欢你,前两天谨王府的人来了一趟悦昌,带了福晋的话,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到谨王府去做活儿,福晋在北平的时候,你帮着她采买衣饰,她去了别处住,你仍留在北平的宅子,跟着管家料理杂事,每个月给工钱,吃住都管,用的穿的也是好的。”
连翘说:“邱师傅,现在已经是民国了。”
他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说:“谨王爷在天津很有势力,家产仍然很丰厚,你不妨想想吴先生家和福晋家,哪家对你的将来更有好处?”
连翘一笑:“都是做下人,在哪家不是一样的将来?”
立云道:“福晋十分喜欢你攒的花儿,你若是去了王府,她会单给你辟间屋子做作坊,福晋还说,以后悦昌和王府可以直接通过你来联系。我倒是觉得,这不论对你还是对悦昌,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连翘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托着下巴,没吭声。
立云说:“你可以考虑考虑,不过连翘,难道你愿意放弃这好差事,继续跟吴先生和那,那个冯妈一起过吗?”
连翘抬起头,直视着立云,微笑道:“您既然说是好差事,那我就相信您,有什么好考虑的。”
“那么是愿意去了?”
她点点头,他并没有察觉,她那双原本光彩熠熠的眼睛,渐渐地暗淡了下去。他倒是轻松了许多,掏钱付账,连翘道:“邱师傅,我请您吧。”
立云摆手:“哪有让姑娘家花钱的。”
连翘坚持:“您给我揽了活儿,不该谢谢您?”
立云便道:“这样,要谢我,就陪我再去一个地方。但这顿饭还是我请。”
“去哪里?”
立云道:“就真去一趟东花市,给九如那小丫头买点儿花儿,她有个女同学过生日,买来送人。”
连翘笑道:“这您不早说,她要头花儿,我给她做呀!”
立云脱口道:“你事情够多,没必要再辛苦。”
这句话很轻易便将连翘心里的一点儿阴霾扫开了,她不好意思看他,将目光移开了。
天色刚刚变暗,绮湘已经早早睡去,冯妈不在屋里,连翘到后院厨房看了看,果然见到她,正倚在灶台边上,一手捧碗,一手拿只鸡腿,嘴边亮堂堂的一圈油光,腮帮子一鼓一鼓吃得正香,这么一个照面,两个人都定住了,连翘掉头回屋,冯妈喂了一声,说:“干吗啊?”
连翘转头看着她:“就看看您在哪儿,屋里没人。”
冯妈将嘴里的鸡肉嚼嚼吞了,说:“吴姑娘说她不消化,我才吃的。”她跟了绮湘数十年,一直称绮湘“吴姑娘”。
连翘嗯了一声。
冯妈道:“喝鸡汤吗?给你盛一碗。”
连翘摇了摇头,走了几步,又回来,对冯妈道:“冯妈,吴先生身体不好,你要多费点儿心。”
冯妈没料到她来这么一句,像是嘱咐又像是责备,脸一垮,冷笑道:“怎么着,我跟了吴姑娘半辈子,倒是轮到一个小丫头来教我该怎么伺候人了?你谁啊?什么东西!”
连翘从不跟她吵架,此刻更不想做什么解释,秀眉微蹙,转身就走。冯妈将碗往灶台上重重一放,也不知是不是心里的烦躁已经憋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发泄出来,手里的鸡骨头往连翘背上一扔,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以往她但凡对连翘有什么不满,哪怕真的骂她,也只是指桑骂槐一番,并不明指出来,这个时候却是将连翘一家都带了进去,上至祖辈,下及孙辈,其五脏六腑各种器官,连同头发丝儿都被她一一问候了个遍。连翘气得浑身乱颤,眼泪在眼眶里滚来转去,又怕冯妈惊扰到绮湘,只得跑到街上去,冯妈追到门口,叉着腰仍是大骂:“了不起了哟,躲什么躲呀?不过就是王八盯绿豆,臭鱼找烂虾,天生一对!跟了汉子,敢在老娘面前耍威风了啊?!不要脸的贱货,忘恩负义的小婊子!我看你得意几天,被人玩腻了再回来,迟早半掩门子招客的!”
来来往往都是人,寻欢作乐的男人,倚门卖笑的妓女,全都往这儿瞧,这样的场面,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见惯不惊的小热闹罢了,天天上演,跟斗鸡斗蛐蛐一样平常,还有人跟着起哄。连翘宛如站在靶心被万箭乱射,掩面奔出了胡同,到路口又险些被一辆人力车撞倒,挨了车夫几句臭骂,她不想到悦昌去找立云,更不愿去打扰柏涛,游魂丧胆般在街上瞎转了一个多小时,方硬着头皮回去,只因夜已深,而自己并无他处可去。
原以为冯妈已关门睡觉了,她只打算在跑马廊下坐一晚上,待天亮向绮湘辞行,谁知门透一缝,灯光散出来,连翘咬咬牙推门进去,冯妈人在**,朝里睡着也没动,桌上的煤油灯,大半边都是焦黑的,但仍然亮着,连翘将门轻轻合上,将灯灭了,和衣躺到**,过了许久,她听到冯妈轻轻翻了个身。
夜已深了,连翘睡不着,但这条胡同里多的是睡不着的人,花街柳巷,何来静谧。大门上挂的玻璃灯骨碌碌转着,红绸子上写着妓女的名字,红红翠翠莲莲,在夜风里抖索,四围茶室与清吟小班、下等妓馆传来各种声响,**声浪笑与丝竹歌吟夹杂在一起,肤浅的欢乐,刺骨的悲哀。
琵琶声如珠玉轻撞,一个娇柔的歌喉在唱着小曲儿,词是悲凉调,唱歌的人听声音却是笑嘻嘻的:“一阵凄凉一阵叹,观一回明月怨一回苍天,碧纱橱,开一扇来闭一扇,红绫被,暖一半来寒一半,剔银灯,一霎亮来一霎暗,听更鼓,听了一遍又一遍……”
连翘怔怔听着,忽然冯妈那边又翻了个身,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听到冯妈叹了口气。
一夜过去,天一亮连翘便起床,去厨房给绮湘烧洗脸水,把药温着,自己用凉水草草洗漱后,去街口切面铺买了张烙饼,快步回来,冯妈正在叠被子,转头冷冷地看了连翘一眼,粗声粗气地说:“我去热稀饭。”然后走了出去,就好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连翘将东西放到桌上,打算去里屋瞧瞧绮湘,刚要推门,听绮湘先开口了:“连翘,进来。”
绮湘已经起床了,正坐在梳妆台前理头发,连翘走过去站到她身旁,轻声说:“吴先生,昨天吵了你,真是对不住。”
绮湘转过头瞧着她,虽然仍憔悴得很,但脸色倒比昨日好了一点:“我昨儿其实醒着,冯妈最听我的话,其实我要开口劝,她不至于闹成这样,你可晓得我为什么不劝她?”
连翘迟疑了一会儿,说:“您,您知道我要走了。”
绮湘一笑:“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不过我虽然料到你要走,但绝不会为这件事不高兴,由着冯妈骂你。”
连翘朝她跪了下去,绮湘站起来:“别折我的寿了,受不了您这大礼。”
连翘哽咽道:“谢谢您照顾了我,谢谢您愿意让我走,也谢谢您……您不劝着冯妈,是为了让我走了以后不会再想重回韩家潭。”
绮湘将她扶起来,道:“能明白这一点,不枉相处一场。不管你将来造化如何,离这儿总是越远越好。”
连翘落下泪来。
绮湘说:“即便是想回来探望也大可不必了,要走就不应回头,哪怕走出去依然要被人欺负依然要挨饿,也不要回头。虽然是弱女子,也要对自个儿硬气一点,我就是当年不够狠,放了自己一马,所以沉沦到底,一辈子就完了。记住我的话。”
“我记住了。”连翘抬手将泪水擦干净,将昨日拿的装赏钱的布囊,双手捧着递给绮湘,“这是我春节做花儿挣的,请吴先生一定要收下。”
绮湘不接,说:“你好好攒着,放到钱庄也好,自己收着也好,多为将来打算。我有点儿积蓄,日子还能过,以后我要真短钱用,你要有本事,就那时候再来帮我吧。”
“吴先生,您的大恩大德,连翘永远不会忘。”
绮湘笑道:“别说什么恩不恩的,吃过早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她们到外屋去,冯妈已经将碗筷摆好了,粥也在桌上放着,冯妈没对连翘说一句话,只是在大家吃完早饭,连翘收拾行装的时候,她走过来,将一个包裹放到了连翘**。
连翘打开一看,是那床新被面,不知冯妈什么时候将它拆了下来,又平平整整叠好的。
连翘说:“您留下它吧。”
“我不要!”冯妈硬着声音道。
连翘并不打算将它拿走,继续收拾。她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就两个包裹,一手拎一个,绮湘撑着病体,走到门口目送她离开。冯妈跟着也追了出来,大声说:“喂,我说,你可得让你那相好的别忘了我的镯子!”
连翘听了,哭笑不得,朝她们俩深深鞠了一躬,自此别过。晨光透亮,她一路走一路在看,看那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瓦、砖雕,光秃秃的臭椿树,到夏天会垂下长长的穗子,石榴火红的花也会探出墙头。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群鸽在盘旋,它们飞得足够高,足够俯瞰她,俯瞰这座城微小却壮阔的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