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桃始华,城笳鸣春,东南风一来,四面八方的树都在响,千丘万壑都在共鸣,春天的声音是有韵律的,也是有香气的,天气暖了,万物都在攒着劲儿唱和难得的春光,花朵的响声也起来了,桃花一开,杏花玉兰泡桐花,就挤挤攘攘地赶着要来,快来吧,让香气炸起来!让那些单调的孤独的树枝,被重重花朵覆盖,轻轻地弯下来。
又一阵风起,刮下许多柏树籽打在肩膀上,男子拾起一粒,递给前方执着花锄的少女:“你瞧它像不像你。”
连翘低头看,青白色的种子上凸起两个小点,像一对小眼睛,下面一个弯弯的长纹,合在一起看,恰像一人愁眉苦脸的表情,却又憨眉呆眼。连翘心想:堂堂旧朝王爷,怎么跟个小孩似的开人玩笑?
抬起头,将柏树籽捏在手中,想道谢,又觉得毫无理由,因而嘴唇动了动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玉田指了指自己的嘴,朝她眯了眯眼睛:“别皱眉头,好好的年纪,要过得高兴一点,这样才能前途光明。憨宝儿,咱们走。”最后一句话,是对笼子里那只百灵说的。
“我没不高兴。”连翘说。
玉田静了静,扑哧一笑:“性子还挺鲁,在这园子里敢这么跟我说话的女人,要搁以前……”
她心里问:搁以前怎么了?这句话却是没胆量再说出来。
“搁以前,你可福气大了去了。”
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玉田瞥了她一眼:“吓死你!”
清朗的笑声中,拎着鸟笼,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步入弧形长廊,走进花园深处。
长廊的楹联是苍劲俊秀的笔画:
“源溯白山,幸相承七叶金貂,那敢问清风明月;居邻紫禁,好位置廿年琴鹤,愿长依舜日尧天。”
悦昌首饰楼里也有同一人的墨迹,连翘记得。
柏涛曾说:“谨王一系本是清宗室旁支,到光绪年间突然就发达起来,可以说是红运当头。现在的谨王爷是小王爷,爵位世袭罔替,什么叫世袭罔替?那些宗室王公,若按照清制,袭爵递减,亲王世子袭的是郡王爵,郡王世子则袭贝勒爵位,一代代下去,直到辅国公为止,除非是极个别功劳极大的亲王,才说得上按原来的等级一直传下去,清初八大铁帽王就是如此。谨亲王就是铁帽王之一,不过这个爵位,是到了光绪年间才拿过来封到现在这小王爷的父亲,老谨王爷头上的。此老王爷有两好,一个是官运好,官场上无人能及,另一个是字好。当年时人议论老谨亲王昏聩庸懦,为人贪鄙,风言风语传了不少到慈禧老太后耳朵里,老太后却是睁只眼闭只眼,一路提拔,一来是谨王爷会站队,自始至终就力挺后党,庚子年更立了大功,二来也是因为老王爷的字极招太后喜爱,甚至曾给太后代笔写谕旨。咱悦昌这幅字,是沾小谨王爷的光,向老王爷那儿讨来的。”
如今那小谨王爷也该有五十出头了吧,连翘想,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显老。年轻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那是无人能及的飞扬跋扈,到现在人近暮年,家道中落,做个整日喝茶逗鸟的旧王孙,倒是提前“颐养天年”了。
园子大得让人瘆得慌,就游廊便有数十间,曲折蜿蜒,连接着亭台轩阁。原来的仆人早被打发走了不少,现在剩下的,打杂的仆妇有四五人,主要做一点儿打扫的事,四个年轻丫头,杂役、花匠有几人,厨师有三个,大厨是南方人,跟着主人,有时在天津有时在沈阳,只要主人回北平,便也跟着回来,剩下两个厨子,带着几个徒弟,平日里要负责采购以及给所有人做饭,活儿太多,难免分配不均,所以经常吵架。管家老萨是王府的老人,平日也跟着王爷夫妇,主人不在的时候,这个大宅子交给老萨的外甥海三来管理,海三便是那日连翘和立云来时见到的男仆,轻声细语,对谁都带着几分和气:“福晋交代,你呢,刚来,先跟着大春丫头熟悉熟悉,等福晋她们从沈阳回来,你就跟着扎嬷嬷,福晋自小都由扎嬷嬷来照顾,起居上的事儿,多是扎嬷嬷来料理,你应该见过扎嬷嬷了,她会带你的。”
一个胖乎乎的高个儿姑娘走上前来,道:“跟我走吧!”将连翘带到西院,数间厢房,是用人们住的地方。
大春指着其中一间道:“那儿原是成衣师傅住的地方,府里上下人的衣服都是师傅带着徒弟做的,连桌围椅垫也都做,现在人走了。”她抬起一只脚,绕过去擦了擦另一只脚的后跟,手扒在窗栏上往里看,窗板支着一缝,窗下就是一个大木台子,规规整整放着制衣的用具,要再往里瞧,却又瞧不见什么了,大春笑道:“我傻了,咱们进去呀,门又没锁!”
推门进去,一边走一边道:“海管事说过,衣服破了,这里头什么都有,针线啊,布匹啊。可我不会做衣服,你会吗?”
连翘将行李放下,目光落在屋内一张大案上,除去剪刀针线等,尚堆着几叠绢绡锦绣,零散的布头,和一朵尚未完成的布花,花儿的式样很普通,更像是布头堆起来的绣球,想来是某个成衣徒弟闲来弄着玩的。连翘将花儿拿起来,这才想起要回答大春的问题:“做自个儿穿的衣服不是问题,但主人家的太精贵复杂,得让老师傅带我好几年,怕才敢动手呢。”
大春困惑道:“那为什么海管事说让你住这屋里?我还以为你是来当成衣师傅的,看年纪也不像,正纳闷呢。”
连翘拿起案上几绺裁剪剩下的碎锦,往手里布花的花瓣里塞了几圈,比比样子,将花儿底部捏紧,缠上布条,系上了结,再拿起剪子,对着花瓣顶部四周修剪了一下,递给大春。
大春眼睛一亮:“哎呀,真漂亮!白花瓣里头有紫点子,这是什么花?”
“牡丹花,”连翘说,“你平日在这大园子里都做些什么?教我吧。”
大春挠挠头:“说实话,我顶多带你认认人,先熟悉王府四处。海管事说,上头吩咐,您的活儿得让福晋和扎嬷嬷来安排。”她拣了张凳子坐着,有点颓,“别看这园子大,东边的两个套院是王爷两个兄弟的,早卖了,砌了墙隔起来,不归这儿管。余下的地方,我看也迟早要卖了。要说干活儿,打扫啊、伺候茶水啊,这些杂事也不算太麻烦,大家分一分,只做主人看得见的那部分,其他的能不干就不干了,要不为什么把那么多人都遣走?用不着啊。说来又绕到你这儿了,本来还嫌人多呢,怎么要你来了呢?”
她把那朵改造后的布花顶在下巴上,眼睛眨了眨,大为不解。
待大春离开,连翘将行李包裹解开,一件件整理,包裹中有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她珍重地将它拿在手中,抚摩它陈旧却光滑的表面,闭上眼睛,轻声说:“爸,我离开韩家潭了,也有机会做手艺了,您在天之灵,一定放心了吧。”
谨王爷夫妇一行人是在惊蛰过后回的北平。
那天傍晚下过一场雨,台阶旁用山石砌成的浅壑,积成小小的水池。海三带着连翘去见了扎嬷嬷,扎嬷嬷又带着她去见了毓秀。
毓秀道:“连姑娘原是想一心一意做你的手艺吧?我出于私心去悦昌要人,先别说赵掌柜不情愿,只怕你自个儿也是勉强的。”
连翘道:“能到王府来,是连翘的福气。”
毓秀一笑:“不勉强,那便是乐意的了?”
连翘只说:“我会好好做事,答谢王爷和福晋的赏识。”
毓秀点点头:“我喜欢你手巧,人又干净秀气,这年头难得找一个我中意留在身边的人。好好跟着扎嬷嬷吧,若能为她分点儿心力,也就是帮了我的忙了。不会亏待你的。”
“是。”
福晋脸色蜡黄,大是憔悴,更似隐着愠怒,像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扎嬷嬷给连翘使了个眼色,连翘便退下。回到西院,大春正兴冲冲往外走,拉着她就是一趟:“快跟我来,有好瞧的。”
“什么事?”连翘被她拽得差点一个趔趄,大春两颗眼珠子直放光,并不回答,只是快步走着,抄了个近路,没过游廊,而是直接从园子的小路穿花拂柳,绕过一个太湖石,正好见几人迎面走来,海三在最前头带路,半躬着身走,极是热情,飞快地朝大春和连翘定了一眼,目光里带着提醒。两个女孩忙垂着头让到一边,这么一会儿工夫,那几人很快就过去了,连翘注意到,其中一年轻男子身着长袍,抿着嘴,嘴角却带着春风一样的笑意,肤色光洁,顾盼有神。连翘心里突地一跳。
大春不远不近跟在后头追,见连翘脚步甚慢,急道:“那是尚小云尚老板!你要不跟我走,可看不了好戏了!”
住在韩家潭,怎不知三庆班,知道三庆班,又怎不知三庆园,尚小云是常驻三庆园的名角儿,连翘岂能不知。前几年,大栅栏各处都张贴着《摩登伽女》的海报和主演照片,万人空巷,一票难求,连翘完全没料这轰动京城的人物此刻竟然近在咫尺。
“庆有余阁”并非正式戏台,只在平日用来设宴茶憩或品诗论画,朱漆回廊,中有天井,设有数座,待尚氏一行到达,已有年长仆人将桌椅摆放规整,清茶果盘,悉数备好,连翘和大春避到茶水房,往天井那儿瞧,乐师为来客自带,已在调琴准备,尚小云则一到便在靠里的一张桌前开始扮装,不一会儿老萨从近日堂过来,尚小云见之,忙站起来拱手一礼,叫了声萨叔,音容婉妙,甚是恭敬。
老萨说:“您先扮戏,王爷吸口烟就来。”
“哎,哎。”
后者便坐下,描眉梳妆,老萨自去北向一桌,检视茶盘茶具。待玉田与毓秀等人到来,尚氏再次起身,这一次,则是快步上前,请了个跪安,玉田说:“坐。”
“王爷和福晋先请。”
玉田与毓秀坐下,名伶后退一步,正了正衣衫,外袍早已换成戏服,水袖轻举,在清冷的三月晚风中微微飘动,待玉田端起茶喝了一口,乐师扬琴一敲,碎珠子般的前奏伴着悠扬的胡琴,他轻启朱唇,曼声唱道:“我夫妻重恩爱如宾相敬,因家贫乘吉便万里投亲,见皓月扬明辉风平浪静,理螓首画蛾眉即景生情……”
一口气连唱数段,时而婉转清亮,横风急雨,时而刚强豪健,不卑不亢,余音缭绕不绝,如那翩翩惊鸿飞过素湍绿潭,仍回清倒影。东边天空一轮明月破云而出,银波泻地,回廊上的灯笼已挨个亮起,灯火摇曳,花木芳菲,幽香阵阵,万物如同透明。曲终乐罢,名伶又施一礼:“王爷,福晋,这是还没上的新戏《珍珠扇》。”
毓秀轻轻点了点头。
玉田道:“从你出科开始,逢你唱大轴,只要我在京城,几乎场场不落,如今你功成名就,前途无量,不缺好座儿,更不缺捧场,听说你过两天要去上海,所以我备了些东西,都是给你路上吃的玩的,一会儿老萨会给你。”
尚小云道:“王爷的垂爱,德泉铭记于心,永不敢忘。记得第一次离京,还是王爷出的川资,您送的皮箱子,我到现在都在用着,当年路上穿的那身戏服,还是福晋让府里的高师傅做的。前些日子琢磨新戏,也找了些过去的曲词唱了唱,有这么一首,倒是隽永清丽。”
仆人们都竖起耳朵,按捺不住喜悦,看来还有得听。
果然清音再起,婉转而出:“黄芦岸白萍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玉田缓缓点头,待他唱毕,叹道:“荣华富贵,权名才色,捏在手里不如拿着一根钓竿自在,玉堂金马,终也比不过烟波钓叟。你这是元代白仁甫的双调,记得前朝朱彝尊也曾仿作一首。”清了清嗓子,唱道,“香茅屋青枫树底,小蓬门红板桥西,虽无蔗芋田,也有桑麻地,野蔷薇结个笆篱,更添种山茶绿萼梅。这便是先生锦里。”
音吐清扬,和前者的柔婉迥异,却也另有一番动人之处,毓秀给他斟了杯茶,微微一笑:“我不懂词啊曲啊,只管好听还是不好听,论唱,您哪里比得过人家尚老板,但这两首曲子,听着意思倒是差不多。”
尚小云道:“人生如寄,忽若风吹尘,难得的是相距数百年,一放一收,有个呼应。沧桑万变,只要知音常在,何处不是秋江锦里。王爷,您说是吗?”
待来客离去,海三回到茶房找水喝,脸上颇有轻松之意。众人仍在回味表演的精彩之处,优美的唱和之声仍萦绕耳际。大春的好奇心重,问今日尚老板怎么会亲自上门,海三白了她一眼:“他要不来,估计这两天咱们头上都得顶着雷了。”
原来回府之前,王爷带着福晋先去了趟三庆戏园,赶着看尚老板的《武家坡》,被人扔了只鞋到包厢里,正好砸到胸前,王爷似乎不以为意,拍拍衣服,戏谑道:“难为从一楼扔到二楼,手有劲儿不说,还挺准,要是在茶园子里递递手巾板儿多好,兴许能养活一家人呢。”说罢继续看戏,福晋却气得够呛。
扔鞋的是个遗老。
“怪不得福晋看着很不高兴,竟有这么一出。”连翘恍然。
对于谨王府,连翘大多都是听的传说。除开柏涛说的那些,谨亲王父子,尤其是那老亲王,被宗室遗老目为贼子。搞洋务卖官鬻爵,力挺共和到最后逼孤儿寡母退位,哪一件似都和他有关。老亲王前几年去世,家人该讨谥号,逊帝挑了几个很难听的,是在宗室亲贵劝说下,才勉强给了个中和些的字,其中仍含着要其悔过自新之意,让老爷子到死都背着葬送清室的骂名。
现在的谨亲王玉田在天津避过几年,四个子女均留在天津,此时的他就像一条狗,本来一直打着盹儿,就那么睡过去也好,能睡多久就睡多久,却一个激灵,醒豁了,又不想睡了,只想放肆地把剩下的日子过完,爱谁谁。孤臣孽子,本就该灰溜溜躲到一隅悄无声息度过余生,偏偏玉田时不时回一趟北京,还时不时在公众场合露面,不光惹时人议论,更让一些遗老嗤之以鼻,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那日慨然而歌,向往鸥鹭忘机,羡慕烟波钓叟之人,也是被扔鞋的人。
连翘这么想着,颇有种身在戏文中的感觉。
几天后,八铁之一某亲王旁支,人称乌爷的,上门拜访,给玉田送礼。
“给王爷问安!”乌爷行了个旗礼。
“老乌啊,好久不见啦,这后头牵着俩长梭梭的什么玩意儿?”
乌爷哈哈一笑,身后一憨眉憨眼的胖小子往前迈了一步,手里牵着两条灰狗,狗长得尖耳长身,目光警觉,怪模怪样,蹿着要过来,胖小子低声喊了个口令,两条狗便听话地坐下,屁股两边肌肉一扭一扭,想来是在摆尾巴,可尾巴已经被齐根断去,只剩下一指来长的秃尾根儿,牵狗的绊子是暗蓝色缎子,狗脖子上套的铁环用牛皮装饰,雕刻花纹,极是漂亮。
乌爷笑道:“这是孝敬王爷的,浅灰的那条,名追云,深灰的那条叫赤兔。”
“有意思。”玉田背着手,绕着狗走了一圈,“我拿这俩宝贝做什么用呢?也不出围了,遛狗吧……怕最后成它们遛我了。这狗看着不错,可是怎么没尾巴,却有后撩儿啊?”
乌爷笑道:“王爷当年可是出使过欧洲的,这种狗呀,您肯定见过。”
玉田道:“原来是洋狗,狗头上怎么没长犄角啊?”
乌爷讪笑了一下,知他语带讥讽,便解释道:“这是赛狗,跑得飞快,洋人养狗跟咱们不太一样,但也能想到一块儿去,咱们呢是剪了狗的后撩儿,他们呢,就是去尾巴,都为的跑得快。您哪要喜欢,改天再给送几条来,整一个骁骑营玩玩。”
“行,多谢了。”
乌爷赖着不走。
“王爷这宅子真大。”
“不比以前了,塌的塌,垮的垮,看不下去。”
“那是您犯懒,您要一开口,多少人上赶着来给您拾掇。”
“你来啊?”
“必须来啊!”
“给你养狗啊?”
“瞧王爷说的,我哪儿敢哪!唉,三叔啊,”他突然改了称呼,“这年头日子难过啊。”
“哟,大侄子,怎么难过了?”
“前些日子我去东交民巷,给美国人送狗,领事馆外头有个守夜的,您猜是谁?豫王府的佟四爷,瘦得人干儿似的,满身飞苍蝇,洋人也敢要他,说图的就是他有身份,王府出来的人。这不是打咱们旗人的脸吗?”
玉田笑:“人家没说错啊,王府出来的,可不是有身份嘛。人家好歹能自食其力,怎么就没脸了?比裹着报纸叫街的好吧。”
乌爷眼睛一转:“三叔您这么一说,也是,也是。”
玉田嘿嘿一笑:“老乌,今儿是想替谁带话来吧?说吧,要干吗。”
乌爷道:“有个英国商人,听说您以前经常出洋,是少有的开明人士,觉得分外亲切,又听说您常住天津,在京城留着一座空园子,就想着您要不划一片地方出来给他安置一下家人,他一分价钱都不讲,您说多少他就给多少,一来替您养着园子,二来呢,您要回北平住,他还能跟您当个邻居,沾沾您的贵气。”
玉田道:“那可不敢当。”缓缓往园中一个八角亭走去,老萨正在里头给他沏茶,乌爷追上几步,笑着问:“那王爷您可有意?”
“不是不行,等几年再说吧。”
“这行情可是一年不比一年哪。”
玉田悠悠道:“我不急,你倒替我急了。是你跟他做生意呢,还是我?”
乌爷脸上的肉抽了两抽。
老萨在亭子里道:“王爷,茶沏好了。”
玉田道:“萨叔,胳膊腿儿还行吧?前些天下雨你一直嚷疼,别以为我没听到。”
老萨满头白发,脸上看不到笑容,语气却十分和蔼谦卑:“给您沏茶的力气是有的。”微微探探头,道,“替您打狗的力气,也还是有的。”
乌爷的脚步顿了顿,玉田这才回头:“天晚了,吃了饭再走吧。一会儿还有客人来,正好一起热闹。”
乌爷有点受宠若惊,愣了愣才道:“哎呀,那可真是多谢了。”
晚饭前果真又来了个客人,瘦削矮小,穿着一件暗纹藏蓝袍子,说着一口流利的北方话,目光里有种轴劲儿,谈吐举止甚是文雅礼貌,看打扮,低调中也透着殷实,只是孤身前来,并未带一个随从。
入座之前,玉田介绍道:“这是池田先生。池田先生,这是我一远房亲戚,跟您一样,也是生意人,叫他老乌吧。今儿吃饭就咱仨,清净,简单,好说话儿。两位别见外。”
乌爷倒没想到这竟是个日本人,又觉得玉田很抬举自己,急忙站起来,对池田欠身道:“幸会,幸会。您好!”
池田还礼:“乌先生好!”
席间,玉田是一句话也没说。那日本人亦很知趣,安静得宛如没有存在感,时而向玉田举杯示意,玉田亦抬抬杯子,喝口酒,两人就跟演哑剧似的。老萨和海三立在角落,老萨主要负责给玉田换盘子、布菜,海三打下手,盯着仆人上菜,也都是屏声静气。
春天的风有劲儿,只听到外头呼呼响。这顿饭吃得瘆人,乌爷如坐针毡,起初还哼哈两句,说一两句笑话,玉田就跟没听见一样,池田倒是挺有礼,乌爷每说一句,他都似乎在认真听,该点头的时候点头,该笑的时候笑,可也是不接话。乌爷最后也只得默默吃东西了。
吃完了,喝茶,乌爷在口里涮了涮,咕咚一声吞下去,欲言又止。
玉田看着他,这才开口说了句话:“这是芹斋先生送来的东洋茶。”
乌爷一头雾水:“芹斋先生……?”
池田微笑道:“芹斋是在下的号。”
乌爷笑道:“哎哟,这还学着咱们中国人,给自己弄个名号啊!厉害啊!”
“见笑,见笑。”
“老乌,茶味道怎样?”玉田道。
“好喝好喝!”乌爷忙道,“和咱们中国的茶就是不一样。”
池田眼中亦是笑意,道:“给王爷送来的是今年最新的春茶,一年中也就这么几天能喝。”
乌爷瞪着大眼珠:“了不起!好!跟中国茶一样哈,讲究时令。”
玉田晃晃茶杯:“东洋的茶,有点淡,起初第一口喝着,带着点儿干鱿鱼的腥气儿,喝到最后一泡,茶叶到嘴里变得柔滑了,却又像海菜汤。也是绿茶,哈?”
池田笑意不减:“王爷喜欢就好。”
两口茶下肚,玉田站起来,乌爷和池田也站起来,都以为玉田要送客了,池田这时道:“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地写在信里了,还希望王爷今天也给在下一个回复。”
“先别急,咱们消消食,遛遛。”玉田吩咐老萨,“把照月轩那儿赶紧拾掇下,咱们今天来了贵客,现在这饭也吃了,茶也喝了,得来点儿乐呵才行。”
乌爷暗暗道:“今儿不对劲儿。”
毓秀吃完晚饭,扎嬷嬷正教连翘泡茶,海三气喘吁吁跑进屋:“福晋,赶紧瞧去吧……照,照月轩外头的空场子里……王,王爷……说要赛狗!”
毓秀叹口气。
扎嬷嬷跌足道:“咱们这个王爷哟,什么时候能不惹事儿!连翘,瞧着点福晋,别让她磕着绊着,我走不快。”
连翘答应了,提了一盏马灯,陪着毓秀快步往照月轩走去,那儿是整个王府最荒的地方,没铺电线,连架灯的地方都没有。
前方明明暗暗、影影绰绰的一团人影,有的拿着灯,想来府里所有人也全都在那儿。当先一人穿着浅色袍子,月光下冷冰冰的,衣服映成了白色,身材挺拔,负着手,自是玉田,他身边是老萨。毓秀叫了一声“王爷”,玉田并未回头,说:“老乌,你说你送来的狗,跑得很快?”
乌爷站在他后面,不知为何,背脊发冷:“很快,没错。”
玉田提了提嗓子:“前头的标记做好没?”
远处一盏灯晃了晃,一个男仆回道:“已经做好了,王爷!”
“那就看着点!”
“是!”
“狗呢?”玉田回头问仆人,这一瞥,连翘看到一张紧绷的脸,他的目中似含有笑意,更多的是裂帛一样的狠劲。
急促脚步声中,乌爷的随从牵着两条狗上前,因一手还拿着盏油灯,颇为不便,趔趄着过来,回道:“王爷!狗牵来了。”
“海三,你跟他一人一条,听我口令,数到三,同时放手。”
“遵命。”
“所有人把灯灭了,”玉田道,“瞧这两条狗黑灯瞎火怎么跑。”
一,二,三。
两条灰狗如箭一般往前冲去,大概十几秒钟后,听到嗷嗷两声惨叫,狗的嘴是被套住了的,所以这声音听起来是闷的,不通透。
众人在黑暗中立着,鸦雀无声,远远地,仍是那男仆的声音传过来:“王爷,狗跑得太快!撞死在墙上了。”
围观的几个仆人被好奇与兴奋吊着的心这才松下来,看来这两条狗真的跑得太快了,以至于来不及停脚就撞死了,可惜了。
是啊,前面有墙的啊,清水砖墙,砌得高高的,好像能遮住外头的尘世一般,在里面围起一个不沾世事的王国。
连翘在微光中看到毓秀苍白的脸庞。
玉田的笑声缓缓的,渐渐地蔓延开来,在暗夜里无比清晰。
“哈哈哈!找个地方,把两条倒霉畜生埋了,绊子和转环取下来,好歹是造办处做的东西,还给乌爷。”
煤油灯陆续又点上,老萨让围观的仆人散了,海三则带着一人去收拾死狗的尸体,只留下一两人掌灯。
玉田这才转身,对毓秀道:“我就知道福晋也要来瞧热闹。”
“乐呵过了,热闹完了,王爷早点歇息吧。”毓秀说,向两位来客略点头一礼,便往回走,连翘跟上,扶着她,福晋的胳膊颤抖得厉害。
玉田对着她们的背影站了片刻,转身对池田道:“芹斋先生,刚才好玩吗?”
池田道:“长见识了。第一次见到赛狗呢。”
玉田笑道:“这狗还是老乌今儿送我的呢!老乌,白瞎了你两条好狗!别见怪。”
乌爷擦擦汗,嘿了一声:“送到王爷府上来,就是王爷的,您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王爷高兴就好!”
玉田道:“这外国来的狗吧,长得挺好,可惜不认识我这儿的路数。您二位看着点路,别绊着了啊,跟着我走,这边请。”
他引着路,一边走一边道:“芹斋先生,老乌今天跟你一样,也是想盘我这宅子来着。你猜我是怎么回他的?乌爷,告诉芹斋先生。”
乌爷忙道:“您说再等几年。”说完又苦着脸道,“可我的亲王爷啊,真不瞒您说,那家英国人催得紧,怕是没那耐性。”
玉田道:“那我真没办法。”
池田心平气和地向玉田微微鞠了一躬:“您的意思,在下明白了。您是想让我也等一等。”
玉田没接话。
池田道:“在下愿意静候佳音,不急的。”
玉田道:“等几年也是等,等几十年也是等。北平的好宅子多了去了,何必守着我这破园子?别耽误您的大事。”
池田道:“你们中国人有句话:文武衣冠异旧时,王侯宅邸皆新主。这宅子也未必能跟着主人一辈子的。就像过去,您是王爷,可现在到外头,不讲旧规矩的,怕还是会叫您一声‘载先生’,不是吗?还是等等看吧,说不定三年两年,我运气一好,就等到了呢?哈哈,哈哈哈。”
说着,也缓缓地笑了起来。
到告辞的时候了,海三带路,穿过游廊,绕过前厅,众人得从一侧门出去,乌爷抢了一步,走到最前头,对池田笑道:“您先走,我给您撩着帘子。”
池田还没什么,海三一声断喝:“乌爷,谨王府的帘子,轮不到您来撩。”
乌爷手放下,池田的手上去,掀着门帘,对海三笑道:“不就是跨个门槛,没那么讲究。您留步,不必送了。”不待海三回应,走了出去,门帘子一飞,甩到乌爷脸上。
海三气得脸色发白。
乌爷追上池田,往他身边凑:“芹斋先生,我三叔荤素不吃的,您哪,死了心吧。”
池田停下:“您三叔?”
“谨王爷啊!论辈分,我也该叫他叔!”
池田道:“论辈分,你们的皇上也叫他叔,您,也叫他叔?”
“没错,怎么了?”
池田把乌爷从下往上看了好几眼,笑笑,走了。
乌爷脸上发烫,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都一个操行!王八蛋!”
连翘去关窗户,园中花木的香气渐浓,月色皎皎,一株杏树被照得发光,她回到梳妆台前,毓秀默然坐在那里,浓密乌黑的长发散着,如今的装束已不需要太多发饰,她平时只绾着寻常发髻,用一根錾刻着宝相花的伽南香扁方固定,极素雅,却也极雍容,顶多再来两根簪子添点儿装饰。台子上放着卸下的发簪,其中一支甚是精致,款式为银镀金点翠抱头莲,因其莲瓣仰覆,簇拥一颗柔润的梨形珍珠,有些年头了,点翠的莲瓣已有点脱翠。
连翘将它们小心收到匣子里。
“福晋,我去给您铺床。”
毓秀似没听到,心思飘在别处。
他们是受皇恩深重的一家,老王爷位列权臣首席,某年过生日,送礼的人列起长阵,光现银就收了数十万两,到如今,一个混混牵两条狗来,就想替人盘下这王府宅子,玉田当是气得毒了。
国早就没了,家也不成一个家的样子。
当年老王爷逼小皇帝退了位,惹得宗室里将他们父子俩恨得咬牙切齿,皇帝离宫,谨王一家按理在北京城已经无颜再立足了,一家人连哄带骗架着老头子去了天津。日子风平浪静了些,老人仍回来了,见王府里跟被抄了家似的乱,恨不得连瓦都快掀光了去,找下人一问,却是二阿哥五阿哥不知从哪儿雇了几个洋兵,把值钱的玩意儿一溜能拉的全拉走了。老王爷那时候才认了命,大彻大悟一般说了声:“罢了。”回了天津,没几年就死了。但玉田对这北京城,和他父亲一样存着执念。
年轻时贪嗜权财,在官运鼎盛之时被迫下野,没到东山再起,国运已尽,连从头再来的机会也没有了。他说他是舍不得,舍不得北京城,舍不得故园中一草一木。老树不知岁时,有钱可以造大园子,却买不了古树,买不了千岁的松柏银杏百岁的桃树海棠,他在这儿度过了黄金般的岁月,那些岁月,不是随便能撂下的。他一次次回来,是想留住什么,找回什么,还是找到什么?
也罢,谁都会有认命的一天,那就撒开了任性吧,再硬的性子也会被岁月磨碎的。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毓秀收收神,这才想起连翘一直安静地在旁边侍候着,瞧过去,灯光柔和,映得秀丽沉着。女人的好看,是像花朵一样,把美溢出来,可这女孩特别之处在于其兼有男性的刚强与女性的柔婉,遇柔则柔,遇强则强,即便置于人群中,仍能显其出众。
扎嬷嬷走进来,拿来毓秀吩咐她找的一个藕荷色锦盒:“格格说的是这个?”
“就是了。”毓秀道,接过盒子,顺手就给了连翘,“这里头是慈禧老太后赏我的宫花儿,旧了,也不能戴了,但东西是好东西,你拿去玩吧。”
连翘莫名得了个赏,心下奇怪,却也不便拒绝,只得先收下,向毓秀鞠了一躬:“谢谢福晋。”又道,“您……您别不开心,要保重身体。”
毓秀看了她一眼,见她清秀的眼中流露出的关切并不虚假,在这一刻,她其实很想对她谈一谈自己真实的想法,但也知稍欠时机,她决定再耐心等一等。
于是微微一笑:“你头发太短了,留长了才好看。”
次晨,昨日给连翘那个锦盒,端端正正地仍放在梳妆台上,毓秀不禁诧异。之前决定让连翘进府,扎嬷嬷就很清楚她的用意,当即表示了不赞同。
“福晋就是心善,俗话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这八大胡同出身的女孩子,最是奸猾狐媚,引到府里来,别成了祸害,坑了您和王爷。”
她当时不过一笑:“这姑娘的出身先暂且不提,就你刚才说的话,也得分人来讲。我也听过一句俗话,‘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说戏子无情,庚子之变的时候,户部尚书立山犯事被处斩,临行前平素结交的伶人都去法场跪送,有一个把自个儿老母亲的寿材都拿了出来,立山当时坚辞不受,那伶人把头都磕破了,一意要赠,最后仍是用这寿材将立山给殓了。”
扎嬷嬷嘴一撇,不置可否。
她又道:“你又说婊子无义,那我且问你,也是庚子年间,那位冒死求洋人统帅勿滥杀无辜的女子,不也是勾栏出身?那时候谁不是卷着铺盖四处逃,王公大臣中,又有几个有胆子像这女子那样上前去跟洋人说句话?”
扎嬷嬷无奈摇头:“格格是铁了心要收这连姑娘了。”
“我只是顺水推舟,想让王爷心里舒坦点,什么叫收了她?未必会是你想的那样。这孩子有什么造化现在还说不准,走一步瞧一步的事儿,我倒是有一种预感,咱们的王爷一直以来对这北京城都不死心,或许过两年,能让他死了这份心。”
扎嬷嬷掠了掠花白的鬓发,叹道:“这连姑娘,和庚子年殉难的麟平格格长得像。”
毓秀亦是一声长叹:“从形貌上,只能说相似,但那精气神儿,那股子劲儿,却是像极了,想来王爷也早看出来了。”
“这世上的事儿可真不是格格想让它怎样便怎样的。就说王爷吧,也早就不是当年的王爷了。”
他疼爱的一个侧福晋死前留下个女儿,跟他是亲近的,可惜过继给了他守寡的妹妹,剩下三个儿子,没一个是毓秀生的,不过香火有续,他对儿子们也很上心,送他们去国外念书。作为父亲,该做的事做了,突然间觉得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不如听听戏,遛遛鸟,跟人打交道太累,没什么乐子。”
言犹在耳。
毓秀打开锦盒,里面原本是三朵小小宫花儿,现在被扎成了一小束,紫丁香从清雅的白芍药中探出头来,簇拥它们的是绿绒葡萄叶,一串淡粉色绒线小葡萄俏皮地垂在下头,这化三为一,搭配竟也奇巧可爱,花束背后配上了别针,头花变成了胸花。
果真有颗玲珑心。看来是不愿将头发留长,也不愿佩戴送她的宫花儿,拒绝之意再明白不过。
毓秀脸上浮起复杂笑意:我是看错了她呢,又或许压根儿就没看错她?
对于连翘来说,在谨王府做事并不难,福晋对她没什么要求,生活起居规律且并不烦琐,但凡有疑问或不知之处,便向扎嬷嬷询问,老人倒是知无不言,没多久,连翘便将日常紧要的细节熟记于心。有时候扎嬷嬷会犯糊涂,比如说皮货放在哪个樟木箱子里,该拿出来晒晒了,正要去找,福晋却笑:“全在天津放着呢,这儿哪有皮货。”又比如扎嬷嬷说:“格格的旗头想来个什么样式?”可她的格格其实早已不梳旗头了,既麻烦,出门去也扎眼,显得古怪不入时,仿佛顶着个招牌,写着落魄二字。或者又说,“天气好,王爷怕是要去骑马。”可王府中那两匹一色青大洋马,早在二十年前便送给了爱马的涛贝勒。老嬷嬷将过去久远的事情记得尤为清楚,对近前的事记性却跟不太上,有了谨慎细心的连翘,便少了不少疏漏。府中用人们各司其职,人不多,相处起来也不复杂,总之,比起在韩家潭伺候吴先生,与冯妈朝夕相对,连翘自个儿独处的时间甚至多了些。
在韩家潭时因戏班子多,伶人吊嗓子都是一大早天没亮就开始了,声音此起彼伏,被吵醒了便很难再入睡,连翘就一向起得极早,如此,一天中不知不觉便能多出时间做自己的事,做女红,攒花,就用的这些挤出来的空儿。现在天暖了,亮得早,她便起得更早,但多了一件事做——照顾东敞轩外的几株牡丹。这是福晋派给她的活儿。
“花匠走了,园子里其他的还好,就那几株凤丹白特娇气,要细心人去看着点,不能晒着也不能淹着。老萨其实也懂花,但他跟扎嬷嬷一样,年纪大了,没法亲力亲为,你有不懂的就去问他,他会告诉你。”
一条曲弯的卵石甬路尽头往东,假山连绵合抱,呈负阴抱阳之势,穿过山洞便是东敞轩,花木盈庭,四株牡丹立在背阴角落里,已经发出新芽,颜色看起来倒像是香椿叶一般,旁边是一棵杏树,一丛紫藤,藤蔓已经覆盖到敞轩的顶上,此刻仍是枯枝一般。牡丹的周围得不时松土,清除杂草,雨后待天一放晴,就需要尽快再松土,否则周围会很快就长出草来。连翘愿意赶早去伺候牡丹,似乎这样也会让花儿早点松口气,不紧不慢过完一天中剩下的时光,更何况春天的清晨是那么可喜,空气清净,偶尔也会有北地不常有的柔软。
不过,一大早去东敞轩的人并不仅仅是她一人,那人甚至比她去得还早。曙色微露时,薄雾飘缭在松槐荫绿间,浅浅天光敷在玲珑的透石、日晷上,她往敞轩走,而他正从那儿离开,想来他天没亮就在那儿了,手里拎着鸟笼子,穿着一件银色袍子,外罩浅灰色暗花短褂,玄狐领边柔细的风毛在晨风中微动。打照面的时候,两人都愣了愣,他很快就笑了,意味深长,而她心思何其机敏,也隐约能猜到两人心里想的怕是同样的事,或同样的人:福晋。
“王爷。”
“你也这么早。”他轻轻点了点头,“是福晋要你来的吧?”
“是。”她说完,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笑意刚来,便立时收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有什么好笑?便局促地站着。
玉田朝她走过去,她注意到那紫檀木鸟笼里的那只小鸟,脖子上有一小小黑领圈儿,一双眼睛黑宝石般透亮,站在一个土台子上,依着蓝地梅花小水罐,水罐上的梅花从里头透出晶莹冷色,衬得鸟儿气定神闲中透着灵动清雅。她之前曾匆匆见过一眼,正是那只被他叫作“憨宝儿”的鸟儿。
“王爷,这是什么鸟?”她大着胆子问。
“龙鸟。”
哦,原来是“笼中鸟”的意思,她想。
他补了一句:“就是百灵。”
是百灵,那它的叫声一定极好听,连翘在心里说。
玉田说:“你要天不亮就来,就能听到它叫。”
连翘犹豫了两天,终没摁住好奇心,在第三天天没亮便去了东敞轩,一个人也没有。东边的天空已隐隐有浅灰色的光亮,青石嶙峋,月过疏松,四周无比安静,她倒是并不害怕,唯稍坐片刻就手足俱冷,又待了一会儿,假山那儿传来脚步声,这倒让心里突了一突,站起来,只见西边月亮出没云间,一时清辉如昼,照出来人的身影。
玉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敞轩走来,直走到杏树下,将鸟笼挂到一根树枝上,才进轩中坐下,轻声说:“等着吧。”
连翘立在他身旁,看着花影中轻轻摇晃的鸟笼,鸟儿跃上笼中土台,似也在等待着什么,薄雾缭绕,一阵风起,粉白花瓣随风掠过,悉落地上,鸟儿轻轻扑扇了一下翅膀,稍歇,一缕清音徐徐而出。
她自然不懂,这是北派净口百灵最完美无缺的“十三套”,十三段套口,起伏有序,百转千回,一气呵成。她也不知,这只叫“憨宝儿”的百灵若在当年,定会是京城百灵中的“班头”,彼时茶楼会社,名士风流,主人与它一道出现,必如众星捧月。
鸟儿只是在这寂静的清晨独自唱着,唱那天际星光轻动,枝头调皮雀儿感知曙色,跳来跳去争相鸣喧;唱群鸡咯咯叽叽,忙活不停,小燕儿娇声呢喃,为那春暖欢喜;唱小猫儿在墙角嘤的一声,惹人爱怜。一段紧接一段,到鹰飞长空,破云乘风,声声清唳,已出乎世外,再到最后仿佛幕布一换,回到林外一小小角落,虎不拉鸟短促清脆的喳喳声……全部套口唱完,天色微微亮起来。
连翘不知该发何言,赞叹之外,是无限悲凉。
玉田道:“我阿玛去世前留下不少鸟儿,有只老百灵,搁整个北城一派,没一只比得过它,真是人间天上的妙音啊。憨宝儿就是跟它排的套口,为了排好净口十三套,花了三年,每日天不亮就得遛,天一亮就得赶紧回去,白天放它到空水缸里盖住,不见光不见人,就为了出来的时候,它憋着那股气儿要吐出来,跟人憋着话恨不得一口气说出来似的。可它们是唱出来,人听着好听,于它却是声声泣血。十三套,框住了它的本性,让鸟儿学它最怕的声音,猫叫老鹰叫,怕什么学什么,学会了,还必须一个音都错不得。这么多功夫都花了,一口气全唱出来,也才一盏茶的时间,像不像人这一辈子,折腾一回,不过就是做了场短梦,天一亮就得醒。”
他转过脸,朦胧的天光中,眸子闪闪发亮,这是一双历经沧桑却依然桀骜不驯的眼睛。
杏花在地上已浅浅地铺了一层。
“你父亲曾是内务府的匠役?”玉田问。
连翘点点头。
“你本姓是什么?”
“姓梁。”
玉田沉吟半晌,似在回想什么,眉梢忽然动了动:“你是梁子的女儿?”
连翘的心咯噔一跳:“您知道我父亲?可……您怎么会知道他?”
玉田淡淡一笑:“前朝入过造办处册子的匠役并不多,你父亲是一个。倒没想到如今他女儿竟到了我府里。”目光炯炯看着她,“我记得梁子是少有的多面手,你是只会攒些个通草花?”
连翘想说,攒花不分贵贱,通草和绫绢都是容易找的材料,做起来倒比点翠容易,练手也方便,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一句:“我和父亲不一样,他是匠人,我不是。”
玉田将鸟笼的罩子拉下,掸了掸袍角,说:“你父亲可不是个匠人。”
这句话十分出乎连翘的意料,见她愕然,玉田笑道:“你呢,既然和你父亲不一样,那你是什么?”又指了指斜靠在廊柱上的花锄,“别伤了花根,天儿早,土是软的,好松一些。”
连翘道:“我……我什么都不是。不过我爸爸不会画样,他做东西,直接就做实物,要么让我给他画画样。”
玉田盯了她片刻,似笑非笑:“姑娘,你可忒狂啊!”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待他走后,连翘小心翼翼给牡丹松土,脑子里也盘旋着一个疑问:是啊,我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