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风平浪静地过了下去。锡香炉蜡扦从箱子里拿了出来,由天禄娘擦得干干净净地摆上,奶奶将炒熟的花生杵烂了,将冰糖捣碎拌在里头,甜蜜的香气慢慢悠悠地飘来飘去,把在街头晃来逛去的斗二爷都引了过来,钻进厨房,坐到奶奶身边,咂摸着嘴目不转睛盯着瞧。
“斗斗,你也不怕冷啊,跑来跑去的,也不管你家斗大爷了。”天禄娘抱着水盆进来,从灶台捡了点馒头皮扔给大白狗,斗斗一张口就吞了,天禄娘笑道,“好小子,眼睛还瞅着吴奶奶的花生哪,馋,馋死你!”
奶奶哪里舍得把花生扔给狗吃,护着碗,认认真真对天禄娘说:“过年,吃这个,很香很甜。”
“你们南方人吃得细,我就没想过把花生捣碎了拌糖,这个倒像是花生酱了。”天禄娘道,“奶奶,你要不再放点儿芝麻一起捣,只怕更香!”
奶奶眼睛亮起来,连连点头,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找芝麻,斗二爷也在她脚边绕来绕去,天禄娘摇摇头,从柜子里拿出一罐芝麻,舀了一些进奶奶的石臼里,叹了口气:“吴奶奶,芝麻在这儿呢,跟您说了多少遍,总是记不住。”
“芝麻,芝麻好!”
“老人家呀,您要保重身体,好好享福啊。”天禄娘看了一眼窗外银装素裹的小院子,“您瞧,这日子一天天过得多快,马上就过年了,一年又一年,苦日子总会熬到头的。”
奶奶的手颤巍巍地拿着小石杵子,一下一下碾着花生:“我多做一点儿,给大家吃,再带一点儿去给贵成。”
腊月底,各家字号店铺就全结账了,东家翻账本,是赚是赔,赚多少赔多少,一清二楚,给大掌柜二掌柜、大小伙计把钱分好了,包成红包,人人有份,多少不等。大年三十晚上,凡做生意的,都讲究吃敬神酒,伙计初一给东家拜年,天禄是东家兼掌柜的,不讲繁文缛节,伙计就王叔父子加上翠喜,还都住他家,翠喜回哥哥家去不算,王叔负责每年的年菜,吃了年夜饭,稍歇一会儿,大家就一起动手包素馅儿饺子,放炮仗,每年都这么过。
翠喜买了糕点水果,给两个小外甥女一人扯了一身衣服料子,告了假,要带奶奶一起回哥哥家过年。天禄把她叫住,给她一个包裹。
“里头有一斤酱牛肉,匣子里是糗豆酱,罐子里是腊八蒜,给你哥过年下酒。你没吃过,让你哥教你怎么吃,我娘做的,味道好着呢。”
“谢谢天禄哥!谢谢大妈!”
翠喜收下了,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天禄哥,草奶奶怎么办?”翠喜问,“他孤苦伶仃的,人又糊涂……”
“放心吧,一会儿你王哥会去叫他,年夜饭少不了他的。”
翠喜拍手笑道:“真好!真好!”
奶奶在一旁瞅着他俩笑,翠喜红了脸:“奶奶笑什么。”
奶奶笑嘻嘻地说:“高兴。”
翠喜的脸更红了,天禄接口道:“奶奶,以后还有更高兴的事儿呢。”奶奶鸡啄米似的点头,翠喜搀着老人走了,奶奶不忘回头对天禄道:“吃花生!”
她将她对刘家人的谢意,放在那又香又甜的花生酱里了。
贵成媳妇又怀了一个孩子,翠喜对嫂子道:“这次一定会是男孩。”
吴贵成在桌边敲着烟杆,看了一眼妹妹红润秀丽的脸庞。
“妹妹过了年有什么打算?”
翠喜和天禄之间的约定,除了他们俩和天禄娘,谁都不知道,听哥哥这么问,翠喜心里一惊,以为天禄会不会私下里跟哥哥说了什么,便低下头轻声道:“哪有……哪有什么打算,现在不挺好的,走一步说一步的话。”
贵成点头,将烟杆放在一旁,掸了掸桌上的烟灰,正色道:“你在刘天禄的饭铺里,干的是粗活儿,天禄又是个大老粗,你肯定是委屈的……”
翠喜抬头看着贵成。
贵成见她眼中有排斥之意,愕然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翠喜说:“刘大哥对我很好,店里王叔和王哥也都很照顾我,我在‘牛肉刘’能挣钱,日子可以过得安稳。我不觉得委屈。”
贵成嘴唇一动,不再说什么,只是冷冷笑了笑。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翠喜犹疑地问。
“没什么。”
奶奶和两个小女孩儿玩着窗台上一个冻柿子,手一滑,柿子滚到了地上,翠喜起身去捡,贵成漫不经心说:“人是上京城来了,还以为是个有志气有野心的,倒是我看走了眼。你那声‘刘大哥’叫得挺亲热啊。妹妹你有出息。”
翠喜心里不自在,回头道:“是哥哥你带我去人家店里干活儿的,怎么现在说这样的话?什么出息没出息?哥哥来北平这么多年,倒是真出息,让我和奶奶也跟着沾光。”
贵成背一直,贵成媳妇眼见两兄妹就要吵架,忙打岔道:“听着外头锅响,翠喜去瞧瞧是不是该下饺子了。”
翠喜掀帘出去,一颗心气得咚咚直跳。厨房就在原先奶奶住的那小片棚子里,果见锅盖被开水蹭起,噗噗地响,她下着饺子,看着锅里翻腾的热水,心乱如麻。想起哥哥当年离家上京的时候,也如自己这般年纪,那时人人都说吴家大郎眉清目秀,长得是秀才举人的好模样,可如今满面风霜,才不过二十来岁,憔悴佝偻得竟如四十岁一样。自己刚才那句话,刺了哥哥的心,也刺了自己的心,真的又是后悔又是委屈,泪水涌上,模糊了双眼。
北风刮得紧,浓云密布,细碎的雪粒子打着旋儿飘了下来,被风卷进棚中,融成水滴子,蒙在她乌黑的发上。她由着锅里的热气往面上扑,想起天禄含笑的脸,心中渐渐宁静,她决定,以后要是真和天禄成亲,一定要带着奶奶、哥哥嫂嫂和两个外甥女去逛一趟东安市场,请他们吃点儿好吃的,给他们一人做一件新衣服。虽说定是得花天禄的钱了,可天禄是不会介意的,因为她会好好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帮天禄打理好一个家,为他生儿育女。她要把她自己的世界照顾得好好的。
这寒冬,是冷,她从未体验过北国的寒冷,如今第一次领教到北风的凛冽和冰雪的锋利。但随它怎么冷,心中有了希望,就不觉得苦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是有依靠和奔头的。
翠喜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年就过去了。时间过得还是挺快的。一年,又一年……要是再过得快些就好了。”
开年第一天做生意,几家店铺的老板们拜着晚年,互通了一个最新的消息:广安门换了新的税官,估计这两天就要到各家店里“问好”。
众人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笑意,看来,年后本来就不宽裕的荷包,又该松活松活了。
年景不好,北方战事频频,生意不好做,没有什么余钱,各家老板们都很犯愁。破五后,有两家寿衣店已经迁到了象房桥,那儿房租便宜,店主都是“牛肉刘”的常客,如今也都不怎么走动了。附近的魏记纸铺也维持得甚为艰难,这几天魏老板每次带着伙计来吃面,都只点不加肉的素面,吃完了面,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魏老板很坦白地对翠喜说:“姑娘,你别不高兴,我没办法啊,现在连茶钱也得省了。等这段时间撑过去,我买斤好茶送你跟大刘子。”
翠喜一听到有人开她和天禄的玩笑必然会别扭地躲开,这里所有的人似乎都知道了她将是天禄未来的妻子,脸上堆满了“祝您早生贵子”之类的表情,委实让她尴尬。可她心里毕竟还是很甜蜜的,每到这时候她就会和天禄飞快交换一个眼神。
他的眼睛在说:“媳妇儿。”而她的眼睛在回应:“臭美。”
魏老板往嘴上扇着风,手势夸张,天禄笑问:“怎么了老哥,辣椒放多了?”
魏老板笑嘻嘻道:“没被辣到,是被麻到了。”
天禄哈哈一笑。
翠喜一声不吭,红着脸跑进了厨房里。
魏老板取出手帕子擦擦嘴,天禄去给他加茶,他摆摆手说:“顶到脑门子了,不能再喝了。”
见他眼中难掩的忧色,天禄担心地问:“礼备完了吗?”
新的税官上任,这几天大家一直在筹备着送礼,按老规矩,卖什么送什么,同时要适当暗示各个季度会额外敬上的礼金,大概有个数就成,做生意的人,要懂事儿。天禄已经想好,去“燕云北望”羊肉庄买点儿羊肉,再雇辆骡车去趟河北,挑最好的牛肉赶最新鲜的时候给人家送去,这样才有诚意。
而魏老板呢?生意每况愈下,辞了一个伙计,眼看仅剩的一个伙计也留不起了,做纸的铺子,没有人手怎么行?捣纸、沤制湿料、调稠度、抄纸、晒纸……各个工序都需要人,没了伙计,只好让爹娘老婆孩子顶上,沙土上垒砌矮墙,堡垒一样,铺满了纸,真正是“公公抄,儿媳晒,大老爷们儿去跑外”,魏老板自己还得出去吆喝生意,说起来,过得实在艰难。
“短什么也不能短了见面礼,要不以后更难做了。”魏老板一声长叹,“我还能送什么呢?一百匹豆纸早码顺了。”
天禄安慰道:“您的纸好用。”
“再好用也是擦屁股的。烂贱玩意儿,不值人惦记。”魏老板道,“可就为这一百匹破豆纸,老婆都熬病了,那天回去找半天没找着人,孩子领我去纸墙道儿旁去找,你知道的,那儿全是坟堆,孩子他娘昏倒在一个坟头上,摇半天摇不醒,醒过来就哭,骂我:‘你个老不中用的,怎么不把我直接摁进去一了百了算了!’她哭,我还想哭呢?!”
天禄跟着他感叹一番,去柜上拿了点儿钱给魏老板:“也没多少余钱,您拿去给嫂子买点儿药,再给家里添些嚼谷,有什么难处,大家一起帮衬着,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魏老板千恩万谢,红着眼睛收下了。临走时问天禄:“你常跑动,关系又广,可知道这新来的官老爷人怎么样,好不好相处?”
“老哥说哪里话,我常跑动是没错,可关系,也就限于这一片胡同,七八家小老百姓。听那小姐说那官老爷姓温,家在虎坊桥,有些势力。别的就不知道了。”
魏老板沉吟半晌,唉声叹气地说:“天禄,这么多年我们都知道,越和气的人越不能得罪,笑面虎,心里毒,咬人的狗不叫,我猜估计不是善主儿。”
天禄道:“再不是善主儿,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别冒犯人家就好。”
“唉,你说得在理。我走了啊。”
“您慢走。”
“赶明儿给你带点儿豆纸来。”
“您客气。”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天禄这些年做生意奉行的真理。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些事情,不是凭“小心”就能躲得过的,更不是凭“谨慎”就能忍下去的。
天禄的脾气很好,他从来没有对客人发过火,也从来没有对客人说过一句重话。
万事都有例外。
正月二十一那天下午,丈二姑娘家请客,翠喜去送牛肉,许久都没有回来。天禄并没有太过担心,直到天刚擦黑,石榴满头大汗地跑到店里来。
“刘掌柜,不,不好啦!翠喜,翠喜……”
天禄脸色一变:“她怎么了?”
“我家小姐出去了一趟,家里那个客人就,就把翠喜……”石榴满脸通红,声音一哽。
天禄太阳穴青筋猛跳:“把她怎么啦?”
“堵,堵屋子里,要……要脱她衣服!”石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快去!呜呜,呜呜!”
天禄抄起刀就走,石榴跑到前头,一边号一边带路,稀疏的小辫子摆来摆去。
……
翠喜被堵在了西边厢房。
那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浑身都是酒气,涎皮赖脸唱着歌:“轻轻掀开那红罗帏,观见佳人,赤身精光,睡蒙眬,好一个美人样,搂一搂啊,春风透体桃花放……”
翠喜气得发抖,男人一边唱一边凑过来:“惊醒佳人,打了几巴掌,短命鬼,冒冒失失往那里去……”嗓子一提,偏着脑袋道,“小姑娘,你说你是怎么长的啊?一对眼珠子这么亮,会把人盯得冒烟儿啊知道吗?”
翠喜笑道:“您喜欢?”
“喜欢!”
她顺手拿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对着自己的眼睛:“喜欢就挖给您,拿来泡酒或者点灯照亮都行。”
那男人啧了一声,脸垮了下来:“你这小妞儿真没劲儿。陪你跑了这几圈,大爷跑累了,来,给爷揉揉肩。”说着上前一步。
“你别过来!”翠喜将刀对着他,“我捅死你!”
男人眼睛半眯,啧啧笑:“你捅我?还是让爷来捅你……”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门被踹开,男人未及反应,被天禄一拳搂到胸脯,仰躺在身后桌上。
天禄揪住男人领口,双目赤红,只觉满腔杀意在四肢百骸乱窜,可临了仍只是将手中那把刀重重拍在了桌边,左手往那男人裤裆一攥,冷冷道:“老不要脸的,挺爷们儿的呀。”声音一扬,用尽力气一捏,“不想要了是不是?!”
那男人杀猪般叫了起来,含含糊糊地嚷:“你……你知不知道我是哪儿的?”
“你爱哪儿哪儿!离我媳妇远一点儿,要么碎了你**!还特×你哪儿,我管你哪儿的,花了你个狗杂种!”
男人片刻间汗水就湿透了衣服,疼得龇牙咧嘴,连死的心都有。
“哎哟我的娘哎!”有人将天禄猛地往外头拉,是丈二姑娘,急得脖子都是红的,“天禄哦,你也不看看人啊!”
天禄手没收劲儿,闷声说:“那小姐你听着,先别来掺和,我跟你的账还在后头,你招来的什么臭杂碎,差点害了我媳妇!”
丈二姑娘直跺脚:“哎哟喂,不禁不离儿得了,放手吧祖宗!”
“不放!”
“他是温所长!”
……
天禄娘扭了腰,在家歇着没出门,见天禄不声不吭和翠喜早早就回来,心觉奇怪,天禄又红脸瘪的样儿,更是蹊跷,便把他们俩叫住。天禄好半晌没说话,翠喜也白着张小脸儿支支吾吾地啥也不说,天禄娘撑着椅子扶手就要站起来,天禄忙把老娘扶住,终还是开口叹了声气,说:“妈,坏醋了!”
“牛肉刘”被抄了。大封条贴在门上。
纸铺的魏老板悄悄去看了看,饭铺两扇木门被贴了封条,上下两个醒目大叉,门口摆的两个花盆被砸得稀巴烂,那俩花盆还是去年秋天他送的,**谢了后就只剩俩空盆儿,现在泥块碎片满地都是,他看着地上发了会儿怔,叹了口长气,快步离开。
结交乱党的罪名不是开玩笑的,要真坐实了,是会被吊死的!风言风语传来传去,街坊们一开始都不太敢去细打听,以前虽和天禄交好,这紧要关头,稍有不慎就会牵累了自个儿,因而没几个人去天禄家探望,连金四爷也不敢。
其实小饭铺不是一开始就被抄了的。
先是衙门来了人,检查卫生,像模像样地里外搜罗一番,从厨房柜子里扒拉了十来个死蟑螂出来。天禄和翠喜就在旁瞅着,见到蟑螂,天禄立刻说:“这不是我们这儿的。”
“不是你们这儿的是哪儿的,我一口气儿吹出来的?”
“是您生的还是吹的我不管,虫子不是我店里的。”
“说话小心啊小子!”
翠喜一言不发,舀了一勺滚热的面汤就往柜子里泼,那人躲闪不及手上被溅了好些热汤,跳脚道:“哎哎,你烫着我了!”
翠喜说:“虫子得烫才行,瞧那腿子还在动,我烫死它给别的虫子看看。”
“你烫着我手了!”
天禄眉头一皱,猛地上前把他的手一拉,那人袖子里又掉了好些虫子出来,天禄冷声笑了笑:“这儿还有,把面汤拿来再烫烫!不够热便再烧开点儿,得用滚水。”
那人便要躲,另一个见势不妙便已经往外走了,老王把他拦着,又朝外头喊:“街坊四邻来看啊,官老爷跑我们这儿栽赃来啦!冤枉啊!青天在哪儿啊!”
小王在后头跟着干号:“栽赃啊!冤枉哇!”
外头的路人闻声也过来了,天禄大力拽着那人的手,把他袖子兜着,又甩了俩虫子出来:“大家瞧瞧,官老爷说我店里有蟑螂,我刘天禄在白纸坊做了十来年生意,自问清清白白。这小店面值不了仨瓜俩枣儿,我若真昧良心做生意,便是抄了也不觉可惜,我也自会向各位街坊鞠躬请罪!可如果有人敢来栽赃冤枉,不怕人说我刘天禄是个硬眼子——闹翻天也要挣个公道!”
众人便跟着天禄申斥起来,金四爷家的金蛋也在,他毕竟读过书,也知道些事,大声问:“你们是哪个税所的?哪个科哪个股?”
“我们是衙门的,检查卫生!”一人凶巴巴地道,“你这里味道不对,早有人来报了,我们只是例行公事来检查。”
一食客插话笑道:“闻着啥了?只怕是你脖子短了,闻着肚子里屎味儿了吧。”
“卫生检疫是警察厅的事,你们是哪个警所的?”金蛋追问。
“警所?”天禄道,“这儿分段的巡警大哥我都见过,他们眼生!你们究竟想干吗?”
被他拽住的人用力挣脱,指着他的脸道:“刘天禄,今儿就跟你明说了,你惹了大麻烦了!好好儿数着日子,有你好看的!咱们走!”
几个人夺门而去。大家开导天禄:
“别怕,刘掌柜,就是一帮无赖混混,肯定不是衙门的人。”
“下次备点家伙,把他们打出去。”
“对,咱们一起打!”
“谢谢各位,惊扰各位了,对不住,对不住。”天禄连连道,淡定地拍拍胸脯,“咱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眼角斜瞟到翠喜那边,她提着开水壶发愣,愁眉苦脸的。
说来奇怪,倒了霉,就如同空气里的膻味儿,一冒出来就会被人闻到。那场风波之后,“牛肉刘”的客人明显少了,街坊们不来串门了,店里的四个人也不怎么说笑了。
“还在正月里呢,家里剩饭没吃完,不会到饭铺去的。”天禄娘安慰道,“过了正月就好了。”
倒是钱大学生和他几个朋友来过一回,翠喜原本非常讨厌这个人,觉得他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赖账撒谎,绝不是什么好人。但生意确实不好了,几个学生一来,又是吟诗又是唱歌,还点了不少菜,也算是给多日的冷清添了些热乎气儿。到收钱的时候,翠喜正要过去,天禄将她一拉,摇了摇头,自个儿走上前笑着说:“钱先生好久没来店里了,今天这顿算我请了,若还惦记着这儿,便多来走动走动!”
钱正光皮笑肉不笑:“哪敢让刘师傅请啊,我怕有人跑去我住处,在我对门挂刀来着。”
“嗨,您大人大量,别跟小孩子计较,大喜子跟您闹着玩的嘛!”
钱正光眼睛一翻:“别!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们知识分子,要是在古代,那是士大夫!是最要尊严的!是绝不容许别人怀疑我们的人品的!”
随钱正光一起来的那两人,穿得很寒酸,但模样端正,戴着眼镜,确实是读书人的样儿,也纷纷摸口袋,要掏钱付账,钱正光摁住他们的手:“不行不行,说了我请的,你们谁都不能掏钱。”
天禄劝道:“刚过正月十五没两天,各位就到这儿来,真是双加料的高看我。蒙各位看得起,这顿算我的,就当给大家拜个晚年,一起热闹热闹,图个喜庆。各位要是喜欢这儿,就常来照顾照顾咱的生意。”
钱正光直起身子,终于被天禄打动了,挠了挠头,说:“刘掌柜,你这样弄得我不好意思。”
“您千万千万别不好意思。”
“那么这样,您还是跟往常一样,记个账,我到时候一块儿来结。”
“要记账就以后记。今天这次不算。”天禄笑,“钱先生,您再这么客气,我才是要被弄得不好意思了,都是大老爷们儿,爽快点行不行?”
钱正光也忍不住笑,看了翠喜一眼,还是摇头,手往荷包里掏了半天,下了决心道:“这样,您给我立个字据。”
天禄一笑,想他估计是怕以后翠喜去找他麻烦,是以要从自己这儿讨个凭据,便按他说的,在一张纸条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第一次用读书人的笔呢。”他拿着钱正光的钢笔,和气地笑道。
第二天,广安门税所的人上门了,这自然是轮不到温所长亲自出面的。
来的是熟人,窦科员。
天禄毕恭毕敬道:“窦爷您知道的,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来这儿的都是街坊,穷人家哪能天天吃肉,更何况牛肉。我们这小饭铺,平日里不过卖个十斤二十斤牛肉,客人来也就图个嘴馋。要管填饱肚子,都只靠炒点儿小菜,抻点儿面条。挣不了大钱。”
窦科员满脸烦躁,就像摊上了一件十分倒霉的事:“说这些没用。该交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每次都是按时交捐,从没一次漏掉过。我是本分做生意的,不贪便宜。”
“新多了几项,一个月时间,凑齐了交来。要不然……”窦科员瞅瞅天禄,“要不然……”他语气一软,“赶紧凑钱吧。要不大家都麻烦!”
扔了一张黄不溜秋的纸到桌上,转身走了。
“刘大哥,这上面写的什么?”翠喜走了过来,小眉头拧着,王叔父子早就战战兢兢望着他了,这父子俩嗓门儿大,胆子却是极小的。
“没事。”天禄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把纸折起来,摇头笑道,“没事,大家都别担心。钱不多,本来就预备着要送礼的,现在不送礼了,就直接送钱,还省事儿了。”
到晚上,丈二姑娘来了。
一坐下就叹气。
“人家新官上任一把火,被你给泻火泻成那样,你没见他那天疼得跟要升天了一样,天禄,你也真够狠。”
天禄不抬头,摇了摇柜台上的算盘:“那小姐,您上别处坐坐去,小心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惹您不高兴,我也在火头儿上呢!翠喜,送客!”
翠喜一言不发,朝丈二姑娘走去,朝门外抬了抬手:“您请吧。”
丈二姑娘鼻子冻得像山楂一样红,抽了抽,朝厨房努了努:“你这灶里的火灭得挺早的哈,最近生意不好吧?老王小王呢?”
“好不好您不用操心。”
“天禄!”丈二姑娘跺跺脚,指着天禄道,“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我待你是不是像兄弟那样?坑过你吗?你现在这样跟我说话,小心出去被雷劈!”
天禄抬起头:“好,大姐,姑奶奶,我问您,要是那天翠喜被欺负了,您会不会被雷劈?”
“我……”丈二姑娘眼睛瞪得溜圆,一时语塞,终于看了翠喜一眼,叹了口气,“我,唉,还好你那天去得及时。”
天禄道:“这不就得了!那小姐,这件事起因是因为您,但这事儿咱们先不提,您现在到我这儿来是做什么?您也看到了,咱们今儿打烊早,因为没客人来,大家怕了,怕惹事,怕倒霉,所以不来了。您如果想吃点儿什么,我现在生火,亲自给您做。”
丈二姑娘站了起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天禄,我来不是为了吃饭,你也知道,‘牛肉刘’开到今天,来这里的人大多也不单单就图吃个饭。街坊们之间聊聊家常,套套近乎,发点儿牢骚,总得有个地方聚聚,时间长了,对人也好对地方也好,心里总是惦记着的。别说你这么一个小饭铺,就是胡同口一棵槐树被砍了,也会不忍心。就是因为有这情分在,过得着,谁来你这儿寻不开心?我跟你说,温所长来头不小,在虎坊桥那边被称为温贝勒爷,派头大,豪横着呢,一般人不敢招惹他。”
她一提温所长,天禄的火又上来了:“贝勒爷?我说他是‘背了爷吧’!一个混账无赖,欺负良家妇女,该拿刀花了他!”
“行了行了,我是跟你说不通了。甭管人家是贝勒爷还是背了爷,人总是衙门的,在这儿一待就三五年,你现在就是他的眼中钉!好好想想怎么对付吧!”
天禄不吭声。
翠喜垂着头,眼睛红红的,她觉得这一切麻烦都是自己惹的,又愧疚难过,又不知所措。
丈二姑娘又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如果麻烦能用钱来解决,或许就算不得什么麻烦了。这点儿钱不顶什么用,不过兴许能救点急,天禄,你收下。不着急要你还。”
“您的钱我不能要,”天禄斩钉截铁道,“对您对我都不好。”
“怎么不好?!”丈二姑娘急了。
“总之就是不好!您请拿回去。我的麻烦我会来对付。”
“你收不收?”
“不收!”
“翠喜,叫你家掌柜的收了!”
“我不叫!”翠喜哽着嗓子道,“我听刘大哥的。”
“刘天禄!我今天上你这儿来,以后可能就不好来了!以后你想让我帮你,我都可能没法帮你了。你知道我一家子也只是靠吃老底过活,只差没把棺材板儿抽出来卖了,无权无势,你要是落难,我也只能看着干着急。”丈二姑娘的眼圈儿也红了,“你应该明白。”
天禄黯然道:“那小姐,您的情我心领了。‘牛肉刘’今后会有麻烦,但我保证,麻烦再大,也不会牵累到街坊身上。您回去吧。今天真的对不住,连杯热茶都没法给您沏,不过只要您愿意再来,只要‘牛肉刘’还……”
他话没有说下去。
丈二姑娘点点头,叹着气走了。
刚过十五,月亮还又大又圆,白亮亮的高悬在天空,积雪反着月光,将光秃秃的槐树和杨树衬得单薄枯瘦。
天禄和翠喜将饭铺的门合上,两人慢慢步行回家。
“看着路,地上滑。”天禄叮嘱。
翠喜嗯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走了一会儿,忍不住说:“刘大哥,你是不是要拿很多钱给那温所长?”
“不算少,不过我还拿得出来。”天禄说。
他从不说瞎话,他说不算少,那就真的是数目不小,他说拿得出来,就肯定不用担心。翠喜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泪水一上来,赶紧抬手擦,可是鼻子里吸溜的声音仍被天禄听到。
他停下,转头看着她,说:“翠喜,别担心,别哭。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别背包袱。别说你,如果王叔和大力在外头吃亏,我也是一样要为他们出头的,你们都跟我自家人一样亲。”
“我知道的。”翠喜点头,眼泪流得越发多了。
“那你还哭!”天禄愁道,本能地往衣兜里掏了掏,可毕竟是个粗人,哪里有手帕子在身上,犹豫了一下,攥起衣袖的一角,给她轻轻擦了擦,“别哭了。人生在世,哪会一直平平顺顺的,都是一个坡坎一个坡坎地越过去,过去就好了。人在就好。懂吗?”
“那你要一直都在!”翠喜抬起头,泪水盈盈凝望着他,月光下俏丽的小脸雪一样白。
天禄忽然想:翠喜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老的,即便真成了个老太太,也是轻软、明亮、快乐的老太太。星星一样亮的老太太。
“那是当然的!”天禄微笑道,“翠喜,你也要一直在!”
他们都是不会表达心意的人,也只会说这些最简单直白的话,但此刻,在这寒冷的月夜,只有这样的话语,才最令他们觉得温暖。
快走到家门口,天禄忽然忆起一件事,对翠喜道:“你先进屋,我去趟马巴那儿。”
“啊?那么远!天都黑了。”
“他这两天可能要走,我得去看看。就几步路,走着暖和。你赶紧回去。”
匆匆去了南线阁,果真不出所料,马爷的行李都收拾好了,白铜秤砣、秤链儿擦得锃亮,靠着包裹,切羊肉的刀裹在布里,露出几只刀把儿。见天禄来,马爷并不吃惊,将天禄引到北屋,那是他的卧室,除了一张床,一个橱柜,一根长凳以及一个小火炉和茶壶,屋子里几乎是空空如也。外头的铺子早就关门了,总停在院子里的骆驼也不在了。
天禄突然间觉得非常伤感。
马爷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漾着温然的笑意:“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歇业的羊肉床子。这不是什么事儿。咱们该干吗干吗去,对吧?日子照样过,指不定过得更好。”
他打开看起来很破旧的柜子,翻出两个瓷杯,自己一个,给天禄一个,笑道:“明天一大早走,你今儿即便不来,明儿我也会去跟你辞行的,正好,我可以睡个懒觉了。对不住刘兄弟,没什么好招待的,咱们就以茶代酒喝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