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初十,佟春江在私宅给儿子举办了一场庆生宴,客人中并无帮会人士,多是商界相熟的旧友和他们的家眷。那天清晨,天上密布灰色浓云,秋意深浓。银川在客人中见到了璟宁,她和佟夫人坐在一起。
见到她并不意外,只是每次相见时,她总会有一瞬回避他的目光,仿佛在躲避巨大的烦恼。
天井里搭了个戏台,客人们坐着喝茶看戏。银川将贺礼交给佟春江,红包则暂时留在手中,准备交给佟夫人。和佟春江叙了会儿话,他还是朝璟宁她们走了过去。
璟宁笑道:“大哥哥也来啦,还没谢谢你帮德英的那个大忙,改天等他回来,我们请你吃饭!”
他也笑了笑,眼神是凉的:“说来你也该检讨一下,都当孩子妈了,还没请我吃过一次饭。”
佟夫人敏锐地察觉到这“兄妹俩”难言的生分和尴尬,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将儿子小喜推到身前,让他跟银川问好。银川想走,脚却似胶着在地上似的挪不动一步,璟宁抱着孩子,这时候换了个姿势。
小乖的脖子上系着一个浅蓝色的口水兜兜,绣着黄色的小鸭子和碧绿的荷叶,带着天真的笑意看着银川,然后朝他挥挥小手,多宝串上的小果子连晃了几下,发出叮当的声音。她的相貌其实和璟宁小时候一模一样,皮肤白嫩如雪,眉毛淡如烟,小巧的鼻子俏皮玲珑,嘴唇是树莓的粉红色,一双灵动的眼睛像小蝌蚪那般乌黑,眼角微微向下,即便成人之后,也会有一种无辜的天真神态。
酸楚从心底漫上鼻端,银川别开脸,将红包在小喜面前扬了扬,微笑道:“小寿星,这是给你的。”
小喜摇头道:“不喜欢,我不要。”
银川便又掏出一块银元,逗他:“那我把红包给妈妈,给你一块钱好不好?”
小喜圆溜溜的眼睛登时一亮:“好呀好呀,我要一块钱!”
他玩过大人给的铜元,都是几分几毛的,一块大洋在单纯的孩童心中已足够成为一笔巨款,比那红彤彤的信封更有吸引力。银川将银元放在小喜的小手中,又将红包给了佟夫人,佟夫人笑着谢了,摸摸小喜的小脑瓜:“你现在发财了呀,拿这一块钱做什么呢?”
小喜憨憨地说:“我、我要给妈妈买花花!”
璟宁扑哧一声笑起来,随即看了银川一眼,他负手站着,无动于衷地看向戏台的方向。
他早已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和可亲的人了,四周如此热闹,他是这般冷漠寂静。
嘴角的笑意慢慢凝固,她的心是疼的。
坐了一会儿,佟夫人带着她去小喜的屋里给孩子喂奶,快要开席了,小乖便留在屋里,由徐家跟来的仆妇周妈照看着,不一会儿小喜也被下人领了进来换衣服,佟夫人给儿子理衣领,微微抬起头,见到门外一个人走过,脸色顿时大变。
璟宁从内室走出来,见佟夫人怔怔站立,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眼神极是复杂,不由大是奇怪,问:“佟夫人,你怎么了?”
佟夫人回过神,揉了揉眼睛,摇头道:“没事,被沙子迷了眼。”
璟宁知她不愿多说,便笑道:“快开席了吧,大家还等着小寿星呢,咱们走吧。”
佟夫人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道:“徐太太,要不你先领喜喜去,我去解个手,马上就来。”
璟宁答应了,带着小喜去宴客厅,那里离内厢房尚有点距离,要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拐角处、月洞门的门口均站着打手一样的壮汉,腰间配枪,面露凶相。因知佟春江的身份,璟宁见到并不觉得太过讶异,只是有点惊奇。正走着,一个汉子迎面快步走来,朝一人问道:“见到阿奇了吗?五哥一直在找他。”
“没有啊,早上有丝麻要运到长沙,说是去码头看货了。”
“那怎么还没回来?”问话的人语气十分焦灼,返身又匆匆往回走,途经璟宁和小喜,朝他们屈身一礼,便加快了脚步而去。
璟宁将小喜送到佟春江身边,回女眷那桌坐下,银川坐佟春江那一桌,剥着几颗花生,一直没抬头。
佟夫人赶在正式开席前回来,脸上带着有异于往常的清冷。她坐到璟宁身边的空位,喝了一大口茶,转过脸朝正看着她的璟宁笑了笑。
鼓乐齐鸣,鞭炮声喧,佟春江笑着起身,端起酒杯,对众人大声道:“今日犬子生辰,诸位能前来,佟某真是……”
话音猛地被一阵刺耳的枪响打断,众人一开始还以为是没放完的鞭炮,却听到一声惨叫,坐在宴客厅最外头一中年商人斜斜倒在地上,头部中弹,鲜血连同脑浆溅到身边一人脸上。
女人们捂着脸尖叫起来。
佟春江脸色陡变,大叫道:“卧倒!快卧倒!”先将小喜往怀里一拉,背对着院门用身体护住儿子,然后将儿子飞快地推到桌子下面,他自己也立刻蹲下,与此同时,从外面飞来的子弹,啪的一声打翻了他北侧的神龛。
刘五冲过来,一面开枪朝外还击,一面将一把枪朝佟春江扔过去,佟春江微抬起身,手一扬,接过了枪。有四五个持枪的人正往院内冲进来,佟春江扣动扳机,击中一个人的前胸,那人向前一扑,撞倒了门前一个青花花盆,哐当一声,花盆砸碎在地。
现场大乱。
佟夫人用力将璟宁一拉,两人跌扑到地上,本能地随着往屋子最里头爬去,但客人们大多在惊慌乱窜,璟宁被踩踏到手掌,指骨剧痛钻心,眼见又有一个人要踩过来,她却既不能后退,也无法前进躲避,只好双手抱头,尽量俯低身子,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没人踩上来,璟宁微微抬眼,视线却被挡住了,不仅是视线,她的整个身体都被挡住了。
银川苍白着脸,紧抿着唇,伏在璟宁身上,用身体护住了她。
他急促的心跳声就在耳边,她浑身发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也从未如现在这般觉得安全。她寻找到银川拦在她肩膀边缘的手,抓住了它,这个时候她脑子里是空白的,她只想紧紧抓住他的手。
有人重重踩上了银川的背,或是踢到他的头部,尽管每一次都让他的身体因剧痛颤抖,但他还是牢牢地护着她。
“大哥哥!”她颤声叫道。
“小栗子,不要怕。”银川的呼吸很快,语气却非常镇定,就像他们还在小时候,他安抚她看到毛毛虫之后的惊恐,“等枪声一弱下来,我们赶紧往里面厢房跑。”
璟宁茫然地应了一声。
空气里密布着硫黄味和潮湿的雨气。佟宅临江,是木质构架的房屋,常年的潮气浸透了房屋构件的孔隙,子弹发出尖锐脆响,当射在廊柱上时,仿佛被木头吸了进去一般,噗噗作响,如雨滴击打在瓦楞上。
佟家的人将局面暂时控制了,枪声弱下来,冲进来的人里有两个被打死,剩下的也受了伤,迅速撤出院门,刘五带着人追了出去,院外枪声顿起,密如急雨。
这不过是非常短暂的几分钟,可极度的恐惧与紧张拉长了时间的维度,大部分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银川将璟宁拉起来,也顺手将佟夫人拽起。小喜蜷坐在桌子底下,回过神后,吓得大声哭起来,佟春江赶紧将他抱起来,柔声安抚。
“喜喜!”佟夫人朝儿子奔过去。
璟宁脑子里轰的一响,猛然间脸色惨白,两眼冒出疯狂的光,她挣脱了银川的手,颤抖着叫道:“小乖!”完全不管是否还会有流弹飞过来,往厢房拔腿就跑,但太多的人都已经在往那儿跑去,她被狠狠连撞了几下,摔倒在地。
“宁宁!”银川失声大叫。
他以为她被流弹击中,那一刻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热血涌向脖子,再涌到太阳穴,恐惧蒙住了他的眼睛,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个细胞都在抽搐,就像一个和绝症搏斗之后失败的病人,只留下肾上腺素在身体里流窜,让他还有力气奔到她身边。
璟宁挣扎着爬起来,带着哭声道:“大哥哥,小乖在厢房里!你快去找她!”
“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他焦急地问,拉着她的手。
“你快去找小乖!正南的那间屋子,”璟宁娇嫩的脸庞青一块紫一块,是被鞋子践踏过的痕迹,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痛,只是不停地说,“我没事,你快去找小乖!快去啊!”
银川只得放开她:“那你跟着我,看着人,一定要小心!”
通往厢房的狭窄长廊上,是奔逃的人群,疯狂地跑着,推搡着,这些男的,女的,如鬼影幢幢,又像一扇扇门,推开一扇,又来一扇,没完没了,总是要挡着他们,总是要撞得他们头破血流。银川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璟宁有没有跟在后头,在一次转头的时候,看到通往后门的一条石径尽头有一个男人的背影,那人并没有漫无目的地乱跑,似对佟宅的环境十分熟悉,看他手肘的姿势,像抱着一个什么东西。
“宋允端……他怎么会在这里?”
此刻银川也无暇去分析那么多,只按璟宁说的往厢房跑,正南的那间屋子大敞着门,在看到这扇敞开的门时,银川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牵住了脚,但这只是一瞬,他定了定神,冲了进去。
周妈不在屋里,孩子不在**。
一股寒意慢慢爬上背脊。
他转身,扶住冲过来的璟宁,颤声道:“没事,宁宁,一定没事的,肯定是周妈带着她躲到哪儿去了,没事的,我们会找到小乖的。”
璟宁偏着头,盯着那张空空的床,恐惧凝固在她的眼睛里,床架上镂雕着松鼠葡萄喜鹊衔枝,这么喜庆吉祥的图案,此刻看起来却透着沉默和阴冷。
“太太!”周妈从外面奔进来,手里捏着个小玻璃奶瓶,见银川搂着璟宁立在屋中,一点也不知道避讳,不禁大吃一惊。
璟宁一见她,便疯了一般冲去抓住她的肩膀,厉声问:“你去哪里了?小乖呢?!”
“小姐到点要喝水,我去给她烫奶瓶,听到外面吵就跑到走廊那儿看了看,太太,怎么这么多人跑进来了啊?”周妈絮絮叨叨地说。
“小乖呢?小乖在哪儿?!”璟宁的声音已极度嘶哑。
“小姐在床……”周妈往**一指,倒吸了口凉气,一张老脸顿时变得惨白,“小姐……小姐她怎么不见了?”
璟宁忽然安静了下来,不仅如此,她觉得连周遭也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只听见血液急速奔流在耳廓的血管里,发出细细的敲击声。
窗户折射的光映在她通红的眼中,就像火光,要慢慢燃尽她的身体,要将她燃成灰烬。银川的心狠狠一抽,目光落在她颤抖的手上,她捏着拳头,雪白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暴出,她的嘴唇也在颤抖,毫无血色。
“小栗子!”他痛声唤她。
掌心流出了血,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她觉得自己在一点点碎掉,破碎的过程是不需要有任何声音的。
她眼前似乎晃过了一道黑色的迷雾,又像是黑色群鸟的羽翅。
就是这天清晨,德英出发去重庆,她抱着小乖去送他,和他一起坐车去码头,路上听到了乌鸦的叫声。
当时她深深蹙眉,探头看了看,天上飘着细雨,一只乌鸦站在一棵柳树的枝头,抖着翅膀。
“叫得好讨厌。”她说。
德英倒是笑了:“又不是叫给你一个人听的,你瞧这一片这么多人家,谁知道它是叫给哪家听的,你不用管它。”
在她晕倒的时候,她听到乌鸦又叫了起来。
乌鸦确实是只叫给她一个人听的。
〔二〕
脸色苍白的男人站定了,将外套松开,喘了口气,被他用两只手肘紧紧夹在衣服里的一个暗蓝色缎子襁褓露了出来,他将它挪在胳膊上抱着,也许是极不习惯,他接连换了好几个姿势。
当大堂里开始混乱、人群往内厢房涌过来时,他便熟稔地辨清了方向,找到了后门。那儿本也有人守着,听到前方的枪声后,人便跑到大堂那边增援。在枪声最激烈的时候,他抓准了一个宝贵的机会,从后门跑出去,沿着只有一米来宽的小径斜穿进右侧的树林。有三两个人远远跟在他后面,是惊慌失措的客人,但他们并没有往他这个方向来,而是朝左侧宽敞的车道跑去。
在汽车发动的轰鸣以及零碎的枪声之中,他,宋允端,已经顺利穿过树林,在距离佟宅不到两百米之处找到了自己的车。
三年多以前,他曾在这栋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对这儿也很有感情,毕竟这里收留过他。但今天什么感情也没有了,一种想毁了一切连同毁了他自己的情绪淹没了他。
他将襁褓放在旁边座位上,这应该是一个小女娃,从她穿的衣服、从她眉目的轮廓看得出来。小小的婴儿此刻像一棵嫩弱的小草,秀气的小脸蛋苍白得没有血色,眼睛紧紧闭着,乌黑的长睫毛湿漉漉垂在眼睑上,她一定是哭过,可是没能发出声音。
宋允端将手凑到那雪白的小鼻子前停了一会儿,略微有点讶异:“竟然还活着。”当时他怕她闹,真想捂死她。
车子发动。车窗被他摇下,冰凉的细雨和风卷袭进来,扑到他脸上和肩上,雨下大了。他期待那种作恶后会急速升腾起来的快感,他渴望品尝到它们的滋味,一边开车一边等待,然而汹涌的愤懑和委屈却涌了上来。
宋允端举起拳头,狠狠砸了几下已经变得湿漉漉的方向盘。
他今天带着贺礼,比大多数客人要来得早一些,因之前在佟宅住过,与佟春江见过礼之后,便抽了个空去花园溜达溜达,重温一下过去。佟春江让一个壮实的伙计陪着他,跟在他后头,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奇怪:“也太见外了吧,好歹我也在这儿住过,还怕我迷路不成?”
雨下得不大,落下来也被茂密的树荫挡住了,鹅卵石地面只略略存了一点湿气。园子很大,比之前又扩充了一倍,原来是把邻家的宅院也买了下来,打通合并在了一起。客人们有的在喝茶,有的在打牌,宋允端拣了人最少的路径,先去参观了一下新买的园子,然后再折返,路上看到一个仆妇追着一个四处乱跑的小男孩,少爷少爷地叫着,那孩子穿着黑色小袍子,脖子上挂着一朵绒布大红花,跑得飞快,在他脚边停了停,憨憨地一笑,然后又一溜烟儿跑掉了。
宋允端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击得心头一震,这孩子清澈单纯的眼睛,神似某个女人。
“喜喜!”
清脆娇嫩的声音响起,伴随这个声音,一个女人从一间厢房里出来,站在走廊上朝男孩招招手,男孩跳跳蹦蹦跑到她身边,女人抱起他亲了亲,母子俩往大堂走去。
他一开始他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背脊发寒,跟见了鬼一样。
不,不,她不会是金金。她怎么可能会是金金?
就是她!第一眼他就在心里十足十地确定了。她是他曾经很喜欢的女人,当然,仅仅是喜欢,远远谈不上爱,她不过是族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低贱角色,一个船工的童养媳,他只是有点迷恋她惊人的艳丽罢了。她也曾非常迷恋他,迷恋到引出了祸事,最终被族人给活埋,活埋她的正是他的父亲。
因为金金的死,宋允端消沉了一段时间,尽管事情都过去三年了,但金金始终留在他的记忆里,令他一想起就会自责和伤心。再次看到她的时候,震惊之下,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也不再自责和伤心了。
待她和一个少妇返回厢房的时候,他故意走过了那间屋子,让她看到他。
“大少爷。”
她终于还是借故走过来,站在一个假山的门洞外,朝他客套地笑了一下,并不再向前靠近,而能让四周的保镖恰到好处地看到她。
她说:“大少爷,你来了。”
“金金,”他站在另一侧,朝她冷笑,“你没死。”
“我没死。”
“你那小丈夫呢?你婆婆呢?”
“长生要上学,晚上会和妈一起过来。”
他点点头:“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三年前佟春江会突然让我从这里搬出去,给我另外找了住处,为什么他再不去宋家镇,为什么他从不让我接触到他的家人。我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全都是因为你。佟夫人竟然就是你!”
“当年大少爷差点害死我,”她平静地道,美丽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他,“佟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
“你真是很如意啊,”他笑了笑,“知道吗?跟你比起来,我的运气就差了好多。我老婆给我生孩子的时候死了,孩子也没了,父亲到现在还看我不顺眼。”
她脸上露出同情:“这次佟爷把您请来,是念着您最近在生意上有些不顺,要您来这儿喝喝酒散散心,跟朋友们叙叙话,也顺道把三年前的心结给解了。”
这贱人竟然在怜悯我,他在心里气得咬牙切齿,连带着佟春江这次邀他来做客的动机,也被他想得充满了恶意。
“我没什么心结,就是倒了一点霉。”他讥诮地说,“近日的生意也算不上什么不顺,不过就是你家佟爷的一位朋友摆了我一道罢了,小意思。不过话说回来,宋家镇当年为了让你的佟爷发家,倾尽全镇之力帮他,现在看起来还不如随便一个什么人陪他喝几杯茶,就能把事情给办了。”
“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生意上的事儿。”她欠身一礼,“大少爷您随意再转转,枣林轩那边摆了桌椅,有细点和茶水,我就不带路了。一会儿开席,我领着小喜来给您敬酒。失陪。”
他随意坐到一个石墩子上,看着以前自己住的厢房的方向,脑子里一开始空无一物。那个一直跟着他的伙计远远站着,还在守着他,宋允端左右看看,园子里的客人好像就只剩下他了,他回过神,对那伙计说:“劳兄弟的驾跟佟爷说一声,恕我不能跟他喝酒了,我略坐坐,一会儿从西门走。”
那伙计想了想,答应了,转身往大堂走去。宋允端暗暗冷笑:“姓佟的果真是在防我偷他老婆,既然如此,又何必请我来看他们演戏。哼哼,是想炫耀吗?有什么好炫耀的?没有宋家人,姓佟的你估计还在汉江上捞鱼呢。”
他越想越气,却无法发泄掉他所有的憋屈和不满。他站起来,穿过假山之间盘错的门洞,看到一个仆妇拿着一个小奶瓶走出正南的厢房,往厨房走去。之前他曾看到金金陪一个美貌少妇去了那间屋子,那少妇抱着孩子,跟金金言笑晏晏,很是亲热。他知道那少妇正是汉口市长徐祝龄的儿媳,他在一张报纸上见过他们一家人的合影,这个女人是郑银川的义妹。郑银川为了帮这女人的丈夫,耍手段夺走了本应该属于他的纱厂。
不知不觉已走到走廊上,那些保镖、打手都认识宋允端,向他微笑点头,他觉得他们的眼中带着一种嘲讽和怜悯,心中更是暴怒。走到大堂入口处看了看,人都差不多全部就座,佟春江身边正是郑银川,而金金身边则是那个徐太太。宋允端感觉眼前这个环境和他是一种敌对的关系,在刺激他、嘲讽他、怜悯他、利用他。
新仇旧恨,翻尸倒骨地一齐涌了上来。
他没有从西门离开。相反,他是最早看到闯入者的人之一。枪声第一次响起的时候,他也是最先往后院跑的人。
他跑进了那间无人看管的厢房。
带走那个无辜的小婴儿干什么呢?只是因为他没有能力带走那个男孩罢了。弱者能报复的人其实仍旧是弱者。在理智丧尽的时刻,心灵被扭曲到最大限度,为他挑选了一种最糟糕和恶毒的方式来报复。
他必须要毁掉什么。毁掉一个家庭,附带着毁掉佟春江和郑银川的友谊。
车已开出了汉口地界,沿着沿江村落一路开去,漫无目的,毫无方向,谁也不会知道他会去哪里。佟春江再厉害,此刻估计也顾不上他。身边的婴儿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咳了几声之后,开始哇哇大哭,胖胖的小脚不停地踢踹,直把襁褓都踢散了,江风呼呼刮着,她一张小脸蛋被冻得通红,雨水星星点点洒在她脸上。
宋允端阴沉焦躁地看着前方,那孩子哭得他心烦意乱,简直恨不得将她扔到车窗外面去。也许她是怕冷吧,于是他抽空伸手,将襁褓胡乱理了一下,结果那双小脚不停在动,又把它踢散了,真好笑,哭也能哭出力气来?婴儿的小手握成拳头不停挥舞,手腕上红色手串叮叮作响。
“别闹了!再闹就掐死你!”他忍不住大吼。孩子被吓得一停,索性哭得更厉害了。
“好,好!”
连个小婴儿都欺负他,暴怒之下,他停下车,打开车门,将孩子一抓,几乎是倒提着大步走向江边,干脆扔了她,扔到江里去!婴儿半截身子露在外头,小手无助地向前乱伸,宋允端走了几步也觉得不顺手,左手一托,将她放正在怀里,婴儿陡然间温暖了许多,急忙挤到他胸前去,小蝌蚪一样乌溜溜的眼睛,可怜兮兮地垂下了眼角,眉头皱着,她真是吓坏了,终于吓得不敢哭了,像一只娇弱的小鸭子瑟瑟发抖,“吭吭”地抽泣着。
雨中烟树迷蒙,水天浑然一色,岸边停靠着几艘小小渔船,不见渔人,宋允端直走到江边,才发现有一个妇人坐在一艘小船上。空气里飘来药味儿,妇人身上披着蓑衣,背对着江岸,在一小炉子边使劲煽火,炉子就放在船舱和甲板相接之处,一个药罐坐在上头,冒着热气。宋允端脸色微变,只得转身往回走,这时怀中孩子又猛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船上妇人,她回过头看了一眼。
“喂!那位先生!”
在宋允端正要离开的时候,她叫住了他,她的口音很陌生,原来是个外地人,宋允端松了口气,僵僵地搂着孩子,转身面向那个妇人,那妇人见他手足无措,将手中扇子放下,迅速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撑起船篙将船移过来,待船紧靠着江岸,她大声道:“孩子哭个不停,是饿着了吧?”
宋允端半天没吭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妇人怀疑地看着他,便点头道:“我看这边有人,过来给她寻点热水喝。”
妇人便将手一伸:“我去里头给她找张毯子再裹一下,再给她擦擦脸,你瞧她,满头满脸都是雨。”
宋允端定定地看着妇人,又不说话了,可孩子却哭得越发响亮,号得惊天动地,苍白的小手惊惶地颤抖着,那妇人一颗心都揪起来了,见宋允端犹豫不决,知道他不放心,便笑道:“那您在这儿稍等一下,我进去拿毯子,这江风跟刀子似的,孩子吹病了可就不好了。”
宋允端忽然道:“你抱她进去吧,给她喝点热东西,她母亲不在,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她。”说着将孩子递给她。妇人接过,笑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少爷太太,哪里晓得怎么带孩子。”
“你们住在这附近吗?”宋允端问。
“过路的。我家男人去市集了,等他回来我们就得走。”
“市集在哪儿?”
“两里地的地方,往那边直走就是。”妇人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往北边一指。
“大姐,我也想去一趟买点东西,把孩子先放你这儿行吗?”
“去吧去吧,路上吃的用的不够,大人孩子都遭罪。”妇人道,“你去吧,我帮你看着她。”
宋允端点点头,他说要走,却好像还是在犹豫,这时雨忽然停了,云层撕开一条缝,透出隐隐的阳光,他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他想,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退一步进一步都不太可能了。就这样吧。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的双腿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发软。
妇人走进船舱,翻了一张干净的棉布毯子,给孩子擦干了小脸小手,把已经淋湿的襁褓解开,用毯子把她裹了起来。孩子轻轻软软,像一团白嫩嫩的小棉花,模样儿更是俊俏娇美,日光透过窗户照在她晶莹的小脸蛋上,红红粉粉,煞是好看,船工媳妇看得心中喜欢,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的小额头,身子一侧,让孩子对着窗外,小声唱着歌安抚她。
青的山绿的水,逐渐明亮的天,在悠扬的船歌中显得安宁静谧,孩子渐渐止住了哭泣,滴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眨了眨,也许是哭累了,将眼睛缓缓闭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妇人将她小心放到**,顺手从床下拿了张小凳子,坐在上面,手肘撑在**,呆呆地看着孩子可爱的睡颜。风吹得岸边翠竹沙沙作响,天晴了,有浣衣妇抱着水盆走到江岸,挥着木杵敲洗衣服,赶鸭的农人执着竹竿子吆喝着上岸的鸭子。
岸边越来越热闹,人也越来越多了,可那个衣着体面的年轻人,始终没有回来。
那妇人的丈夫直到天黑才回来,见妻子呆愣愣坐在甲板上,看着一勾月亮在水里**来**去,见他跨上船,连头都没有抬。
男人将手中两个竹篓放下,跟她说起米价比往日涨了不少,到熟悉的店家打油,伙计换了个新人,耍滑头少了他的秤,若是往常,女人必然会气愤地接话,但这次却是出奇地安静。
船夫说了半天,见老婆始终不吭声,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你是怎么回事?不声不响的。”
媳妇抬头,愣愣地看着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工钱还没讨完呢。这两天别想走了,得把钱全部要回来。”
“不!我们今天就得走!”
船夫愕然:“为什么?”
女人带着哭腔道:“有人把一个小囡囡扔到我们船上了,你进去瞧瞧,宝贝似的小人儿。我怕那人反悔回来找,连夜饭都没有心思做。”
那船工大惊,快步走进船舱里,过了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地出来了,媳妇看着他,等他决定,他只是不说话,找了马灯点上,挂在船头。女人的眼睛跟着他走来走去,央求道:“我们一直想要一个小娃娃,现在老天爷送了一个来,我可舍不得让她走了。”
“那孩子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万一是被拐了的,到时候亲爹亲娘寻了来,别给我们惹出祸事。”
“扔她的就像是她的爹,斯斯文文的一个小后生,说要回来,一直不回来。”
“等等吧,等到明天要是人家不寻来,咱们再走。何必造这孽。”
“人家要真寻来了,你愿意还吗?”妇人眼泪汪汪地问。
船夫咬着嘴唇,蹙起了眉,额头上一道皱纹变得越来越深:“还是要等,等到明天一早,他要不来,我们立刻就走。”
宋允端永远不会再来了。
他沿着长江边的公路,一路向北开去,本打算回老家宋家镇待一段时间,临到快天黑,担心汽油不够,便找到一个小镇的公所,买了一些汽油,顺便去一家饭馆吃了饭。
往油箱里倒油的时候,起了一阵风,月亮隐入了云际,路边杂草丛生,两边的泡桐树更是像拍巴掌似的被风吹得响,路面上全是细碎的小石子,风贴着地在飞,就像有人跑过来。
宋允端不寒而栗,往身后看了看,公所外悬挂着一盏马灯,被风吹得一晃一晃,一明一暗,他赶紧将油全部倒入油箱,正准备上车的时候,再次听到脚步声,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以为依然是风声,他拉开了车门,但他没能上车去。
有人蹿了上来,他的脖子倏地一紧,被细绳勒住,他本能地用手去挣,手刚一动,就被人抓住了。不止一两个人,可能有四五个,他的衣兜、裤兜被掏了好几遍,里头的钱包、零钱、钥匙、钢笔全被掏了出来。车子后备厢开了又关上,车门发出砰砰的响声,宋允端恍然大悟:他遇到了强盗。江北一路上那么乱,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这一刻他的头脑是清醒的,所有的邪恶、怨毒、委屈,全被疼痛和窒息撵走了,实实在在的恐怖与危险过滤掉了一切杂念,他只想求生,用尽力气要呼救,可一张口脖子痛得更厉害,就像要断成两截。
绳子拉得非常紧,宋允端完全无法透出气,慢慢地,一双胳膊无力地耷拉了下来,抓住他的人也懒得再使力了,放开了他,不甘心地又去搜了一遍车里,只有宋允端身后的男人一直紧拉着绳子不放,也许他并没有真正想把这人勒死,所以当感觉脚上踩到什么湿东西时,吓得手一松,跳了一下,待看清楚,便低低地骂了一声娘。
其他人回过头来,微弱的月光之下,他们看到石子路上湿漉漉滑溜溜,臭气扑鼻,那个倒霉蛋屎尿都流出来了,像一个清空了的布袋子,软塌塌地蜷倒在地上。
他们将他扔到了一个偏僻的沼泽地里,临走时还抽走了他裤子上的皮带。灌木发出霉烂的气味,在夜色中,所有的影像都失去了形状,迷宫般的荆棘搭成黑暗的形状。没有再下雨了,到破晓之前,因前些日子的阴雨天气,累积的雨云终于散去大半,尚留有一丝半缕,天空显得尤为肃穆而壮美,草木的枝梢浸在了薄薄的晨雾之中,被朝阳映得发出玫瑰色的光芒。
宋允端的尸体在三天后被发现,他没能看到那个美丽的黎明。
〔三〕
阳光照进屋子的长度越来越短,梦境却越来越长。璟宁总是梦到一些似曾相识的情景。
总出现在梦中的有一艘船和一座永远也修不好的桥,桥浮**在水雾缭绕的一条江上。璟宁总想到那艘船上去,但船夫总是不靠岸;她试图走过那座桥,但桥却一直修不好。
还有孩子,她的孩子。
孩子总是最后出现在梦中的,与她相距非常远,以多种面目出现,一会儿是婴儿,一会儿又是一个五六岁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偶尔又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个少女看起来有十八九岁了,璟宁远远看着她,并不觉得陌生,而是认定少女就是小乖,她甚至在心里想,小乖都这么大了,我不能总是叫她的小名了,要不她会不好意思的,那个时候的梦境是幸福的,璟宁会开心地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却忽然意识到:“不对,肯定是在做梦,小乖不见了的啊,小乖被人抱走了!”
尖锐的心痛就马上来到了,然后她就醒了,不论她在梦中是笑,还是哭,醒来后枕边总是湿透的泪水。
所以每一次入睡,璟宁都希望孩子晚一些在梦中出现,这样梦醒得会稍微慢一点,心痛也会迟到几分钟。
冬天的花园不需要玫瑰,不需要鸟鸣,等树叶落完,也不需要树木发出让人烦躁的声音了。一种沉甸甸的黑色的伤痛,将时间打压成了一个单薄的名词,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时间停下来了,变得扁平,空洞,它的刻度从分秒、小时,变成了黑夜、白天。日光,月光,或者黑暗,成了时间唯一的标识。就这样,无垠的、永恒的时间等在前头,以淡漠冷酷的眼神提醒着迎向它的人,提醒他们在往前行进的时候具备足够的勇气。
十一月底的一天清晨,璟宁从梦中醒来,虚弱得像一个新生儿,她起床走到窗前,习惯性地先拉开窗帘,以确定是不是天亮了,看新的一天有没有真的开始。
是的,孩子没了,她很确定。什么也没了,日子却还要过下去。
蓝天下霜冻的花园显得干燥易碎,阳光是充足的,虽然没有暖意,但毫无遮挡地照射着,仿佛已经在连续多日的阴天里攒足了力气,等云层散开,便谁也不能阻止光线倾泻下来。
璟宁从窗前回头,**德英的位置是空的,她不确定他昨夜有没有回家,事实上他几乎已经不怎么回家了。小乖出事以后,他连日连夜赶回了汉口,发了疯似的,动用所有的关系去找孩子,最初几天各种消息都有,他经常通宵睡在警察局,即便回了家,也连衣服都不换,一有电话打来就立刻出门。可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地去,垂头丧气地回来。
卧室的五斗橱上原本有一个瓷花瓶,这个花瓶并不好看,甚至有点土气,瓶身上有一只红色的大公鸡,德英以前经常抱着小乖走到那个花瓶前,指着那只大公鸡让小乖看,小乖很喜欢那只漂亮的大公鸡,小脑袋总要凑过去,德英便故意把她抱远一点,小乖就会着急地伸出小手,央求他把她抱近一点,待愿望满足,她就会开心地笑。
“那是什么?小乖小乖,爸爸指你看的是什么?”
“喔喔!”小乖拍着小手,欢乐地喊道。
“对,对,我们的小乖最聪明,知道它是喔喔,喔喔是大公鸡,它是小乖的朋友!”
“哈哈!”
小娃娃的口中只会发出最简单的音节,但那真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啊。德英是那么爱她的笑声,但他也许再也听不到了。
所有和小乖有关的物件,那个花瓶,那些小布帕、口水兜兜、小衣服小鞋子,全都会勾起璟宁与德英最甜蜜却也最悲痛的回忆,他们惧怕它们,却又舍不得不看,仿佛上面牵系着希望,就像小乖还能回来。
佣人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将瓷花瓶打破,在家里从未发过火的德英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狠狠打了她一个巴掌,直把那老仆妇打得懵了,哭哭啼啼地下楼去告诉了徐祝龄。徐祝龄很生气,但也顾不上教训儿子,他也正在焦头烂额之中。
佟宅发生的枪案不是一次简单的黑帮火并,受重伤的人里有《楚报》的主编孙萍,他曾在一·二八事件后针对日本政府写了许多措辞强烈的谴责文章,佟春江则一直是一个态度鲜明的反日人士,他那位叫阿奇的助手在枪案当天早上被人腰斩,残碎的尸体一半被扔在法租界巡捕房门口,另一半则在日租界的一家五金商行外被发现。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一次报复行动,幕后黑手已锁定了汉口的日本浪人。
法租界的工部局刚刚才开始打击日本浪人的一些犯罪活动,和法租界关系密切的佟春江最得力的助手被抛尸在巡捕房外,简直就是公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当法籍探员受命开展侦查缉凶时,一封匿名信寄到巡捕房一个探员手中,警告他不要找麻烦,放弃追究其事,否则自食后果,信封里附有一只血淋淋的手指。局面变得复杂了。法国方面盛怒之下选择将责任推到中国一方,让汉口市政府去捅马蜂窝,要市政府给他们一个交代。
佟宅的枪击案甚至惊动了南京,行政院下令要严查此案,但也命令一定要谨慎处理,不要过度夸大事件,不能透露出一点会对本就火药味极浓的外交关系产生刺激的信息。
小乖的失踪,是无法直接跟日本人扯上关系的。德英为此和父亲发生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他要求父亲必须动用政府的力量将日本浪人全部抓起来,如果他们不说出小乖的下落,就把他们全部枪毙。
但徐祝龄怎么可能这么做?
“德英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们夫妻俩最近很难熬,我们也都知道,”徐祝龄让徐夫人把璟宁叫到书房,无可奈何地道,“我只能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去找回小乖,但是,超过职能与责任的事我是无法做的……公是公,私是私,两件事不可能混淆,现在又牵扯到国际关系,不能有一点闪失。”
“德英现在又要找孩子,又要忙生意,我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儿子如此崩溃痛苦过,璟宁,你要多为他分担。”
璟宁想不出办法能减少德英的痛苦,但她已知道,自己整日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已不被公婆谅解与宽容了,他们要她打起精神,尽到一个媳妇与妻子应尽的责任。徐夫人虽然是懂得她的,身为母亲,她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痛苦能比得上失去孩子,但以她的立场,她也只能这么说:“宁宁,你老闷在家里也不好,如果给自己找点事做,心情或许也会好一些。”
做事?做什么事呢?
起初她和德英是一样的,就跟疯了一样,甚至就在事情发生当天,她不顾佟家仍处在危险之中,赖在了佟家不走。
孩子是在佟家被人抱走的,所有人都查过,所有人都问过,除了失踪的宋允端,他成了最大的嫌疑。但璟宁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想不通如果是此人抱走了小乖,他究竟会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德英的纱厂是从他手中拿过来的,”银川轻声说,他尽可能选择了温和的措辞,实际上不是“拿”,为了争夺纱厂,他采用的手段其实和“抢”没什么区别。
“虽然不至于抱走一个无辜的孩子,但这些客人里,唯有他能跟我们有一点关系。”
是的,万一就是宋允端呢?
阿奇被杀,佟春江宛如被卸掉一只胳膊,但他仍然匀出了一部分精力,派人四处寻找宋允端,差不多一个多星期后,宋允端已面目模糊的尸体被运回了汉口,这条看似有一线希望的线索也随之断裂了。
璟宁的希望也断了。
那段日子充满了焦灼与混乱,被传单、寻人广告、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占据,被确定与不确定的线索侵扰。云家和徐家,能发动去找的全发动起来,连云秀成都跑了好几次警察局。甚至佟夫人,怀着对璟宁深深的同情和愧疚,也想尽了一切办法催促佟春江不要停止寻找。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希望一点点破灭之后,人们的重心转移到安慰孩子父母上面,这也意味着他们已经接受了孩子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的现实,尽管那对不幸的夫妻并不接受。
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放弃努力,那就是银川。尽管宋允端已经死了,但银川坚持攥着他这条线不放,因为从各种方面来分析,再没有人会比宋更有抱走孩子的可能性。佟春江此时要将重心转到对付日本人上,佟家的处境仍然很凶险,他给予的帮助是有限的,银川放下了大部分手中的事务,以佟宅为中心,雇人进行撒网式的查找。但依旧一无所获。
所有消息,只要和失踪的婴儿有关,德英和璟宁一概来者不拒。
哪怕只是一个恶作剧,哪怕是敲诈,依旧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确认清楚。有人写匿名信说曾看到一个老妇人抱着一个深蓝色襁褓,但若要他告知老妇人的下落,需要徐先生往某个账户先打去五千块钱,德英眉头都没皱一下,立刻就把钱打过去了。然后便再无消息了。这样的情况他们遇到过不止一次两次。交错的希望与绝望,轮番上阵折磨着他们。从清晨转为黑夜,天气从凉爽进入寒冷,小乖依旧下落不明。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正如徐祝龄所说,德英崩溃了。
德英第一次对璟宁动了粗。
某天深夜,他喝得醉醺醺回家,将她从**一把拽了起来,一直拽到他面前,让她看着他。
“如果不是你,孩子就不会丢!”他喃喃道,捏着她的下巴,“你这个不安分的轻浮女人,如果不是那天你抱着小乖出去,她就不会丢!你为什么要出去?!佟春江的儿子过生日?你去给别人的儿子过生日,把自己的女儿给丢了,你这个贱人!”
他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压着她,两人一齐倒在**,他将她反手攥着,刺耳的裂帛声中,睡裙被他一直撕到腰下,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反常,面目狰狞动作粗暴。回忆如湍流袭来,她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小时候,他是她无比怜悯的软弱男孩啊,他曾对她说:“宁宁,你对我最好,谢谢你。”他也是一个发誓会对她一辈子好的温柔的男人,现在这个男人在打她,咬她,**她,他在她耳边嘶吼:“我只想要孩子回来,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她起初还挣扎,但后来还是放弃了,任由他将所有的怨恨和委屈报复在自己身上,这是个可怜人,或许比她还可怜,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像个活在肥皂泡里的孩子,小乖就是他的肥皂泡,肥皂泡飘到半空碎掉了,他也跟着碎了。
早上他筋疲力尽地醒来,看到她满身满脸的伤,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这个女人却用静如止水般的眼神看着他。他以前正是因为那双美丽的眼睛深深爱上了她,但他现在觉得他应该恨她才对。他曾经深爱的那双眼睛,此刻代表着下贱和虚伪,她的亲生女儿生死未卜,这双该死的眼睛却一滴泪水也没有流下来。
是的,即便在她表现得最痛苦的时候,即便她光滑白嫩的额头也因为忧愁出现皱纹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她为什么不哭呢?她难道没有良心吗?她的骨肉丢了呀,她一点都不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