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法租界的长生堂是武汉最受富人阶层欢迎的美发店,辛亥年间,由扬州名剪张聚年坐镇,带着手艺高超的师傅们,一把剪刀剪出了汉口数十年不绝的发间风流。在武汉,许多有钱人家的小孩出生后都会被带去长生堂“剪胎头”,以图长生吉祥。
小乖满了月,璟宁和德英也带着她去了长生堂,客人很多,夫妻俩抱着孩子在休息室等了一会儿。
时间是万能的,在摧毁与折磨的同时也在施行着拯救。璟宁低头看着女儿纯净无邪的小脸蛋,心中是一片宁静。
她不是一开始就爱这个孩子的,甚至也有想甩脱她逃离她的念头,也许出于初为人母的懵懂,也许来自被桎梏捆绑无法脱身的痛苦。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一天天过去,“母亲”这个身份已不知不觉改变了她。孩子对她的治愈缓慢得几乎无从觉察,但改变确实在发生。
她凝视女儿甫一出生便乌黑浓密的头发,洁白如雪的皮肤,细腻精致的小小鼻梁和灵动有神的清澈眼睛,还有那让人怜爱的表情,那一见到妈妈就会渴求、就会开心的表情,让她悲欣交集。
“我有一个女儿,我是一个母亲。”
“我能给你什么呢?”璟宁在心里说,“可我的小乖呀,我愿意给你能给的一切。”
小乖正兴奋地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这个和家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每当身边路过一个漂亮的阿姨或叔叔,她都会好奇地瞅一瞅,如果听到吹风机或剪子的声音,也会侧着小耳朵似懂非懂地听。
“我来抱。”德英将孩子接过,小心翼翼放在胳膊上,小乖愣了愣,旋即朝着他叽地一笑,德英重重地亲了她一下,璟宁提醒道:“你轻一点。”德英忙道:“好,好!”又放低了声音,“小乖妈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一会儿想吃什么?小乖妈妈吃好了,我的小乖才能吃好。”
璟宁脸上浮起红晕:“你现在也学着油嘴滑舌了。”
德英坐得近了点,柔声道:“我们永远这样好,行不行?”璟宁沉默,他知道她也许是在伤感,便不再说话。过道的风将对面一张小桌上的蕾丝桌布吹得一**一**,璟宁弯下身子,将手遮挡在女儿额头前面。
德英道:“我给她想了很多名字,但每一个都觉得不够好。”
“‘小乖’就很好啊。”璟宁让女儿握住自己的手指,抬起头,见德英满面笑容瞧着自己,“怎么了,笑得这么古怪。”
德英叹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满月酒摆过之后的一天傍晚,银川去了一趟徐家。仆人将他引到花园,香樟树下,栀子和七里香随风婆娑,他走到花园深处,见新辟出了一小小花圃,德英将衬衣袖子挽到肘部,正给围墙下的几丛玫瑰浇水,璟宁抱着孩子站在旁边看,斜阳余晖洒在他们肩头,玫瑰的枝条饱满湿润,就像在发着光。
德英放下手中的水桶,直起身子,向银川打了个招呼,璟宁亦转身看过来,小乖在襁褓里扑腾了一下,小脚猛地一踹,就像是要跃出来,璟宁将她抱稳,笑着道:“这孩子爱热闹,一有客人来就很开心。”
银川道:“跟你小时候很像。”
璟宁笑道:“那也分见到谁,也不是谁来都开心的。”
银川低头看了会儿玫瑰花,说:“长得不错。”
璟宁说:“一直是德英在照顾它们。”
德英眼中盛满了喜悦,将手擦了擦道:“大哥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进屋去,我沏一壶好茶。”
“不用了,我顺路来一趟,是想将这个给宁宁,”银川从衣兜里掏出牙雕信筒,递给璟宁,小乖却先伸手过来,银川看着那只粉嫩得近乎透明的小手,顿了顿道,“孟子昭要我转交给你的。”
璟宁顺手就将孩子递给银川抱着,接过信筒,取出字幅细看,眼神里最初带着惊讶和伤痛,但慢慢变成了安定和释然。
在她心中,已经离开的子昭其实并未离开,尽管每一次说再见的时候,都觉得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在死去。虽然他带走了她的一段生命历程,但他也将他的交付给了她。璟宁记得那个饱受折磨的雨夜,知道子昭来看过她,守了她一夜,虽然那不是梦,但他们还是得醒过来。
被爱当然很幸福,但是否去爱却是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无所求地去爱一个人,思念一个人,这才是最自由的爱,谁也无法阻拦。人世迢迢无穷尽,时间就是礼物,他们在最好的年华中给予了对方这份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即便今生永别,但心中有过彼此,已经足够。
银川毫无准备,怀里的小娃娃又香又软,小手击打在他下巴上,她半眯着眼睛,就像在朝他笑,香甜的气味让隐匿在记忆深处的往事突然围拢了过来,仿佛光芒一闪,附着在一切微小细节上的感知、情绪一瞬间全部来了,拽着他,招惹他,然后一撒手又将他放弃了。银川的动作变得僵硬,眼中涌上了热流。
德英伸出手说:“我来吧,那样她不舒服的。”
银川回过神,原来自己两只手都揽在孩子腰上,不免让她的小脑袋一直往后仰,果然没过多久,小乖就咧着小嘴,鼻子一吸一吸的,然后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德英接过孩子柔声哄着,璟宁走过去,将牙雕信筒在孩子面前晃了晃:“乖乖要不要这个?你瞧这上面雕着什么花,有妈妈最喜欢的玫瑰花呢。”
小乖哭个不停,抽噎着用小手摸牙雕花纹,德英看了一眼璟宁手中的字幅,忽然道:“要不就这样吧。”
璟宁和银川都是一愣,德英笑道:“学名就叫‘静安’!徐静安,很好的一个名字啊。”
璟宁嘴唇一动,下意识想拒绝,却又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德英道:“我们自然一直叫她小乖,静安是学名,等以后有了小小乖,再接着给孩子取新名字。”
璟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银川不声不响站了会儿,告辞要走,璟宁道:“我送你。”
那辆劳斯莱斯已还给了洋行,他现在开的是一辆很普通的黑色福特。他一言不发走到车前,璟宁跟着过去,银川转身道:“你真愿让孩子叫那个名字?”
璟宁笑道:“仔细一想,‘静安’和我的名字还有一些相似的地方,静安,璟宁,这不是挺好的吗?”
银川点点头。
她看起来似是恢复过来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的,也许恰是在那决定生死的一夜。此刻的面容虽依旧带着一丝憔悴,但却呈现出了一个年轻母亲应有的状态:温润、坚强,充满了光泽,这是她内在纯粹性格的外化,有易碎的危险,却又有时刻准备燃烧的激烈。她身上有股糖的甜味,是孩子给她带来的气味,童稚的表情已完全褪去,身体透出玲珑与丰润,清澈的大眼睛里透出一种直接且强悍的力量,既有成熟女人的坚韧,又有天真孩童的无邪。他知道这一切变化都是那个孩子带来的。那个孩子的到来,让她连孟子昭都放下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璟宁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说。”
“德英很想有个自己的外庄,武昌有一家纱厂是他一直很想盘下来的,你知道他老实,向来不愿跟人争抢什么,据说这次竞拍的对手很强,我在想……要不大哥出面把这家纱厂拿下来,再找个借口转卖给德英。”
银川淡淡一笑:“你并不是真觉得他老实,只不过担心他没那个能力罢了。”
这句话很刺心,他竟脱口便说了出来。
“中间多出的钱,我们夫妻俩会慢慢还给大哥。”
她风平浪静地一句话给刺了回去。
“你对他真尽心。”
“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对他尽心是应该的。”
银川不慌不忙地观察她,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璟宁别过了脸去。
“你不幸福。”他淡淡地道。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一直在发怔。MadameHardy、MadameIsaacPereire和MadameGrégoireStaechelina都是攀援型的玫瑰,你让它们散种,MadameKnorr该是散种的,你却让徐德英给搭了个架子。我费尽心思给你从英国带回来的‘黎塞留主教’,你那么喜欢的红玫瑰,根本不喜水,你却任由他朝它上面猛浇水。”
“你刚刚还在夸它们长得好。”
“我撒了谎。你也撒了谎。”
璟宁怒形于色,俏脸沉了下来。
银川冷峭的脸庞无波无澜,声音更是沉静,并没透露太多的情绪:“我想告诉你,你们潘家有我,再不济还有你二哥,并不需要徐家做后盾。你没必要将一辈子托付给一个和你根本不匹配的人。”
“匹配?”她倔强地道,“我跟我孩子父亲有什么不匹配的?”
一阵鸽哨由远至近传来,他们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夏日天长,霞光中飞翔着回家的鸽群,姿态如此轻盈,而他们内心却这般滞重地冲突着,毫无平静的希望。
他们抬头看的时候,生起了一种看到幻象般的感触,就好像天空上的鸽群,每天,每年,每个世纪,都是同样的一群。相同的颜色,相同的鸽哨声,相同的悠悠的姿态,在每一次振翅、每一次滑翔的时候完成了生死轮回。
aMadameHardy、MadameIsaacPereire和MadameGrégoireStaechelin,均为法国名种古典玫瑰。
目光循着鸽子飞行的轨迹,假借到一丝自由,又渐渐沉下来。他心中充满没有来由的伤痛,那来自无边际之处不可控不可抗的痛。灵魂宛如随着鸽子飞到了这座城市的至高之处,看到笼罩它的万千光华和翻腾的红尘滚滚,但无论怎样拉开距离,看到的依旧是自己的那颗心。
那颗心依旧被困在某个地方,在一个铁一般坚硬的孤城。
他拉开车门,迟疑了一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递给她:“给孩子的。”
璟宁打开,里头有两样东西,一件是他小时候戴过的那个银锁。
牡丹花开,天长地久,这银锁辗转来去,还是回到了她手中。另外一样是一个小小手串,用红绳系着五彩琉璃珠,珠子是南瓜、花生、桃子、柿子的形状。
“银锁的链子已经改小了,孩子能戴的。手串上那几颗珠子,是我亲自穿的。”他轻声说。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有泪光星闪,但她很快平复了情绪,抬起头来,微笑道:“真好!我回去就给小乖戴上。”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迂回片刻,有一丝喜悦的光漾动。
银川说:“宁宁,我答应你,我会帮徐德英弄到那个纱厂,不过多花的钱,不用你们给。”
她想说一句感激的话,却在和他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失去了言语。
〔五〕
银川一直很谨慎小心地处理着与佟春江的关系,不太过走近,但也绝不怠慢,尽心尽力地为其运筹资金打理产业。佟春江是他的救命恩人,帮了他许多忙,银川感恩,但更重要的是,险恶重重的乱世里,自己需要有个坚实可靠的同盟。在汉口像佟春江这样身份复杂的人并不少,但如他这般令人忌惮的倒也不多。
佟春江虽已隐退,在江湖中依旧威望很高,与恒社a关系密切,且a恒社,由上海青帮头领杜月笙组织,取“如月之恒”典故,是以民众社团组织为表象的新型帮会,向社会上流阶层渗透,会员多为商人和企业家。
一直任着汉口英法两租界的安全督察长,连洋人都不得不买他的账。
佟氏的资产,一部分来自租界赌场和舞厅的经营,另一部分则在银川的协助下,投入到合法的工商业和金融业中,他不仅成为多家银行和实业公司的大股东和常务董事,同时还在银川的建议下,参股了多家报社和书局,具有了“开明士绅”的浓厚气质。
位于汉口近郊江边的与奇斋,是银川从英国回来后悄悄买下的一栋宅子,那时他还没有跟潘盛棠摊牌,与奇斋表面上是一家餐馆茶社,其实是银川用来和谢济凡、佟春江等人会面谈事的处所。如今时过境迁,与奇斋的功能却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并不对外营业,而是作为私人会所招待商场上的客人,谈一些比较重要的生意。每个季度,佟春江产业的盈利或亏损状况,也会在这里由银川亲自向其说明。
这天的阳光如散乱的金箔铺洒在江面,江鸥翩翩飞下,渔船在江轮驶过时掀动的波浪中摇晃起伏,江边的农田里,麦子已经收割,金黄的麦秸一捆捆挤在一起,间隙中是一条条迂回的小道,开着红色的虞美人。银川一路开车过来,如此佳美如画的景致,却并没有纾解他心中的烦忧。
佟春江的车停在与奇斋的围墙外头,院子门口站着几个保镖,其中一个人高大魁梧,肩膀把衣服撑得鼓鼓胀胀的,模样看起来憨厚老实,甚至有些呆笨,腰间缠着一条铁鞭子。
银川微微一笑,拱手一礼:“阿奇大哥!”
阿奇憨憨笑道:“郑先生,佟爷已经等您一会儿了。”
多年前潘璟暄被洪泉根绑架的时候,银川和他曾一起喝过酒,阿奇和刘五是佟春江手下最得力的助手,几乎和佟春江形影不离,他们坚定忠诚,也凶狠残暴,让人惧怕。
佟春江在与奇斋订了一个大间,设了一桌牌局,自己却没打牌,坐在一旁喝茶,跟一个年轻男人说着话,见银川进来,朝他笑着点点头:“郑老板!”
他一如既往的和气,但身边那年轻男人脸色却不太好看,银川满面堆笑,一一打招呼:“佟爷好,宋先生好,诸位好。”
年轻男人两道修眉轻轻一扬,极是倨傲:“你知道我是谁?”
银川只是笑,跟众人见完礼,转身吩咐侍者:“去把新茶拿出来泡上,点心和水果也再添些。”凑到牌桌前瞧了瞧,打牌的四人是普惠的两个资深经理与两个富兴银行的经理,早就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起身站立,银川便就近坐在一人让出的位子里,回头瞥了一眼那年轻男人,笑道:“我代宋先生推几副。”
佟春江抚了抚袖子,朝那人挤挤眼:“允端,郑先生以前从不推牌九的,今天愿意帮人推庄,是看你的面子。”
宋允端轻轻哼了一声。
玩了几局,银川赢了两千多块钱,众人都赞他手气好,银川笑道:“哪里哪里,这全是借宋先生的运气。宋先生……”
宋允端不待他把话说完,站了起来,拱手道:“诸位,宋某先告辞了。”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佟春江将手中茶杯放下,微笑道:“郑先生要不陪我到花园转转?”
待四下无人,银川方歉然道:“实在对不住佟爷,没想到宋先生跟您有这么深的交情,我定会想办法好好补偿他。”
“没想到?”佟春江淡淡道,“郑先生太谦虚了,我倒是觉得这个世上好像没有你想不到的事呢。”
银川一笑,叹了口气:“真的很抱歉。”
佟春江道:“补偿他,拿什么补偿,钱?他宋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这孩子从小被他爹压制,心性不太好,他为那个纱厂很是下了一番苦功,连我要主动帮忙都被他拒绝了。你现在突然插手捣乱,还将厂子转给了他的对手,他这一肚子憋屈怨恨,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了。现在连我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银川思忖片刻,道:“我愿意给他两个好地段的油栈,经营得当,生意是可以长久做下去的。”
佟春江似笑非笑:“你为了你那妹夫,倒还真是舍得。”
“也不光是为他吧。我很不希望因为宋先生这件事影响我和佟爷之间的情谊。”银川将话题转开,说道,“潘盛棠到现在还没有踪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怕的就是这种杳无音讯的状况,保不定哪天这条老毒蛇就会蹿出来咬我一口,还得辛苦佟爷帮我再多留点心。”
佟春江道:“潘盛棠还剩多少日子可以活?他卷款而逃,足够过好余生,而你碍于你的性格和人情,不可能撂下手不管潘家,也不会半途而废丢掉普惠华账房,为此差点坐牢不说,直到现在还无法全力经营好你自己的商行。若说报复,他早达到了目的,现在蹿出来,于他还有何意义?”
起了一阵风,树影晃动,银川盯着地上看了一会儿,说道:“人是很贪心的,赢了想要再赢,输了则总是不服气。小心谨慎一些总没错。以佟爷手中的资源,这么久了,在汉口和上海都没找到他和吴丰林的线索,我始终觉得很不安。”
佟春江淡淡一笑:“说不定潘盛棠现在比你还寝食难安,更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死了。谁知道吴丰林跟他之间会发生什么,以利相交,哪有长久的忠诚可言。”
银川蹙眉,沉思不语。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佟郑二人都面色微变,不一会儿,刘五快步走来,见二人安然无恙,松了口气。紧接着,阿奇拎小鸡一般拖来一个长脸尖腮的男人,那人额头冷汗直冒,左手无力垂下,手腕凸起好大一个疙瘩,显然已经骨折。阿奇将一把铜绿色刀鞘的匕首交给佟春江:“问他来处,他怎么都不说,这是身上搜来的。”
佟春江只看了一眼,目光登时一沉,说道:“按规矩来。”
银川慢慢往后退了一步。阿奇反手将那人嘴巴一捂,右手往上一提一扭,喀嚓一声,那人双脚在地上乱蹭,嗷嗷闷哼,眼神极为痛苦,阿奇铜铃般大的眼睛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在那人右臂本已经骨折的地方再次掰了一下,又是咔嚓一声。那人双手已废,痛晕了过去,嘴里鲜血汩汩涌出,想是咬到了舌头。
“把他扔到日租界。刘五,你去挑几个人跟着阿奇。”佟春江道。刘五应了,阿奇一个弯身,揪住那人衣领,将其拖拽出去,整个过程又快又安静,反衬包厢中洗牌聊天的声响,显得诡异可怖。
佟春江瞥了银川一眼,见这年轻人脸庞平静如水,并无惧色,似乎已没什么能在他心中掀起波澜,不禁暗赞,解释道:“就从去年年底开始,一些日本浪人买通了青帮的反骨,召集了一些地痞流氓,在汉口成立了一个远东经贸研究会,据说他们的钱是日本政府支持的,背地里贩毒营娼、搜集情报,什么都做。他们想拉我入伙,我自然不买账。刚才那人是日本人的探子,他们每天换些人盯着我,也许是想除掉我这个眼中钉吧。”
这般凶险的处境,他却轻描淡写地说出来,银川听得暗暗心惊,正色道:“听说连日资的洋行都带着打探情报的任务,虽然只是传闻,但我还是很警惕,最近也开始减少跟他们的生意往来了。”
“嗯,这样是对的。你一个生意人,有如此觉悟非常难得。”
银川道:“生意人也应该明白大是大非。国家的祸福向来与个人的祸福紧密相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佟爷,看来您对生意人仍抱有偏见,诚然这世上见利忘义的奸商很多,但存身不忘守志的生意人,还是有那么一些的。再说,您现在不也是一个‘生意人’了吗?”
佟春江微笑道:“银川,你才华横溢本性善良,有能力和魄力,若在太平盛世,定会有不可估量的大作为。可惜世道越来越乱了。比起潘盛棠,让你不可控的烦心事只会越来越多,希望你做人看事的格局要更大一些,别被一时的不如意迷了心性。”
银川动容,点头道:“我会记住佟爷的话。不过您处境危险,一定要小心呐。”
佟春江呵呵一笑:“有人捣乱是避免不了的,但要动我佟春江,只怕还没那么容易。帮会里已经提高警惕了,几个租界为了维护秩序,也在开始打击这帮人,你不必过于忧虑。”他拍拍银川的肩,“下月初我儿子三岁生日,到我家来喝顿酒吧。”
银川笑道:“定当登门祝贺。”
盛夏过去,天气进入多变的秋季,时雨时晴。汉阳的郊区有一些工厂,德英从一个厂子里出来,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他拿一个皮包挡在头上,沿着泥泞的小路走上砾石车道,上车之前,顾不上擦一擦脸上的雨水,先跺跺脚,从车里翻出一张报纸,将鞋子上的泥擦了擦。回到汉口,他并没直接回家,而是将车开到德租界a,沿着一排米黄色欧式房屋寻到了银川居住的公寓楼。
雨下个不停,但当公寓大门一关,雨声顿时随之消失。出了电梯,顺着桃花石地面走到楼道南侧,是一间阔大的屋子,门开着,银川站在窗前,手里端着骨瓷茶具,发出剔透的响声。
德英在门上叩了一下,银川转身,朝他点点头:“合同在那儿,你看一下,如果没问题,三天之内就可以交接。”
天色昏暗,玻璃窗映着蒙蒙雨色,反射出屋内的陈设。室内开着灯,靠窗的侧门应该连通的是卧室,灯光在壁钟边缘的金饰、沙发花纹的金线上耀眼生辉,木质地板一尘不染。德英犹豫了一下,打开手中的公文包,掏出一张废纸,擦了擦鞋底,才走了进去,从办公桌上拿起那份文件翻看。银川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坐到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汉口?”
“十几岁吧,可能是十二三岁。”德英一边看一边道。
“喜欢这儿吗?”
德英道:“谈不上喜欢,但把家安在这里了,所以慢慢也有了感情。”
“我很喜欢这个城市。”银川转头看了看窗外,“我六岁来的这儿,除了留学那几年,基本上没再离开过。这里的房子,我从小到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块砖每片瓦每一根柱子每一个角落,我都记在了心里。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长江之滨的五国租界,只要登上任何一艘外国轮船,就相当于走出了国境。它在中国的中心,又好像不单单属于中国,我们的格局看似局限在长江两岸,却又没有。这真的非常有趣。”
德英说道:“大哥出类拔萃,如此年轻便有了属于自己的洋行,自然会喜欢汉口,你说这个地方有趣,不过是因为它让你得到了你想a汉口德租界,1895年秋设立,面积为100亩,1919年归还,改名为汉口第一特别区。但它所辖的一片区域,在当时为了记述方便,仍被不少市民称为德租界。
要的一切。”翻到文件最后,细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没有问题。谢谢。”
“那就恭喜了。你马上就是利生纱厂的主人……你不也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吗?”
“拜您所赐,感激不尽。”
话是笑着说的,但听起来却似咬牙切齿。
“听说大哥为了帮我得罪了很多人,我无以为报,如果你愿意接受纱厂的股份……”
银川耸耸肩:“我并不觉得你真心愿意给我什么股份。”
“你说错了,其实我已经不太想要这个厂子了。”
银川淡淡一笑:“为什么?还在怕我报复?你大可不必再介怀以前的事,皮肉之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而且……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对我心存怨恨,是理所应当的。”
德英嘿嘿笑了一下。
银川诚恳地道:“我知道你想做自己的事业,也愿意成全你。拿下这个厂子纯属帮忙,余下的事绝不会再掺和进来。不过,我想给你一点建议。”
“请说。”
“一万锭的小纱厂不会有什么好前景,我给你开一个名单,是一些手有余钱德高望重的前辈,你不妨让厂子设一个董事会,让这些前辈给你增加投资,扩大纱厂规模,这是长远之计。”
“是吗?那我想问问大哥,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生意人,不会白帮谁的忙。在此之前,你的纱厂需要从我的永和行购买纱机两万锭、布机三百台,款项四十万。为了不增加你的压力,这笔钱可以分五年付清。”
德英愣了一愣,然后慢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郑银川嘛,纱厂的股份,于你来说其实可有可无,你真正想的是控制我,让我离不开你,就像潘家人离不开你一样。”
银川神情淡漠:“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好好留在汉口,有一份踏实的事业。”
“我的事业踏不踏实,跟大哥有什么关系?”
银川不再废话,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另一份文件,啪的一声扔在桌上:“这是订购纱机和布机的合同,你尽可以拒绝,反正以后你如果栽了大跟头,也会有人来求我帮你。”
德英的手猛地攥紧,青筋凸出,他紧紧盯着银川,一字一句地道:“那么,你也应该很清楚,我不是没办法让那个人恨你一辈子的。”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片刻,却是那种剑拔弩张的、尖锐的安静,银川缓缓抬起眼睛。
德英拿起合同,扬了扬:“我会签这个合同,我可以订购那些机器,但请大哥记住我刚才的话,不要逼我。”
银川失笑道:“妹夫,我跟你谈的一直是生意,你却总牵扯到别的地方去。你这样拎不清,只怕终究什么都搞不定。”
德英的手不停在颤抖,但还是极力克制着愤怒,微微一躬,转身走了出去。银川一动不动坐了很久,然后猛地抄起手边精致的茶杯,朝对面的木质壁龛用力扔了过去。
顺利买下了利生纱厂之后,德英平日累积的压抑与郁闷被渐有起色的事业冲淡了不少,连璟宁都发现,即便新婚时他眼中呈现过的光彩,也从未有最近这般明亮。
业务一交接,德英便赶紧利用盛昌洋行的关系接了一笔出口美国的大订单,但中国内陆的销售却非常困难。1931年后,日本人趁湖北棉花产量锐减,在市面大肆倾销,使得棉纱市价大幅度降低,华资纱厂饱受低价摧残,为了不和日资工厂正面交锋,德英决定在常德、重庆等地设立销售点,由于厂子还处于过渡时期,董事会新近设立,股权及利益分配还存有诸多争议,他只得洋行与纱厂两头跑,有时候忙到深夜才回家,可不论多晚,总还是会去婴儿房里看看女儿。有几次璟宁半夜去哺乳,见他趴在孩子的小床床栏上睡着了,发出轻轻鼾声,手还搭在孩子小小的身体上。面对这一大一小两张柔和的睡颜,璟宁再怎么也不能不为之所动。
“家”这一字,落到实处,其实就是过日子。从一开始模模糊糊的概念,甚至是不可言说的挫败和羞耻,日子过着过着,到这个时候,才终有了一点希望的闪光。
虽然已经有了独立外庄,但洋行经理人的主业依旧是贸易,德英需要在汉口市中心有一个利于谈生意的办公场所,也就是一个体面光鲜的公事房,璟宁决定帮丈夫在租界寻找合适的房子,这件事并不需要她亲自去跑,她毕竟出身买办世家,拜访一些亲戚和旧友,自然能得到足够的讯息,只可惜那些房子要么实在太贵,要么地段不佳,德英带人去看了几处,都不是特别合意。
德英倒是挺轻松的样子,柔声宽慰她:“不用急,反正现在还有那么多杂事,过几天我还得去一趟重庆,先用厂子的办公室将就将就。”
璟宁皱眉道:“生意场上,表面功夫就是一门大功夫,公事房就是你的行头,绝对不能凑合。”
德英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宁宁,我知道的,你别再担心了。”
璟宁见他似乎仍不怎么上心,忍不住道:“你要想清楚,像我爹还有我大哥这样的人,虽然钱挣得多,但天天跟人耍心眼,活得很辛苦的。你何必学他们呢?其实我觉得,你要么安安心心办厂子,要么还是在洋行做一个经理,如果两头的好处都要占,难免顾此失彼,你瞧你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儿……”
她没有说下去,只觉得德英手心冰凉,抬头一看,他的眼神更冰凉。
“我……”她欲言又止,“德英,我是真心在为你考虑。”
德英放开她的手,将脸转开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去看看小乖。”
他去了婴儿房,不一会儿听到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下楼的脚步声,他将小乖带去了花园。璟宁独自坐了会儿,脑子里空空一片。
秋高气爽,德英将布垫子铺在花园的草坪上,把小乖放在上面。
小乖穿着鹅黄的小衫子,头戴一顶小帽,兴奋地在垫子上爬来爬去,不时伸出小手去捞一旁的蒲公英,多宝手串叮叮作响,当蒲公英的小伞被风吹得四处飘飞时,她便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惊奇地看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德英脸上浮起了笑,孩子那双不染纤尘的清澈眼睛仿佛有一种安抚镇定的力量。
小乖歪着脑袋发了会儿呆,小手忽然开心地舞了一舞,因为她看到了妈妈。璟宁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花露水,坐到德英身边去,微笑道:“虽然凉快,但还是有小虫子,别咬着我们的宝贝。”
德英将花露水接过,倒了一点在手里,轻轻搽在小乖莲藕般的手肘上:“小宝贝的皮肤真是好,像玫瑰花。”
璟宁躺了下来,将女儿轻轻一提,拉近身前,任由那双软软的小脚在自己身上踩来踩去,小人儿是那般柔软,站都站不稳,往往会扑倒在她胸前,璟宁咯咯笑起来。
德英俯视着她,眼中闪动着爱与痛苦。
“你什么时候去重庆呢?”璟宁轻声问。
“下个月初,趁现在洋行的事还不算多,早点把销售处定下,我就能省下不少心了。”
“那我还是继续打听房子的消息啊,你忙你的,我也找点事做。”
德英轻轻叹息:“宁宁啊,你真是犟。”
璟宁轻轻拍着女儿的小肩膀:“小乖小乖,等爸爸有了新办公室,妈妈就抱着小乖去看爸爸做生意,好不好呀?”
“啊哈!”小乖欢乐地叫了一声,小脚踢踏了一下,却使岔了力,差点踢到母亲嘴上,德英赶紧伸手将她抱起来。
那天夜里,璟宁突然惊醒,德英的手伸进她雪白的双绉睡裙,沿着她的腿抚摸上来,她习惯性地打了个冷战,但这一次德英没有像之前那样退却,反而压到她身上,箍紧了她。
他吻她,笨拙而强硬,嘴里有一股呛人的烟味,原来他根本就没睡,还偷偷抽了烟,她都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抽烟。她在短暂的惊惧之后放弃挣扎,保持静默,但尽力顺从,他喘息着叫她的名字,含糊地诉说爱欲和相思,这不是第一次了,月光勾勒出起伏纠缠的影子,分不出是谁的,但他从来没有成功过。
这一次亦是如此。
如果注定会这样冰冷,为何每到夜里一靠近她就会升腾起火一般的热?如果注定吞下苦涩,又为何要让他尝到甜蜜的幻觉?德英放开璟宁,挫败地翻过身子,背对着她,许久,她轻轻将手搭在他肩上,试图安慰,却被他烦躁地往后一掀,啪的一声打在床头柜上。
听到她的痛呼声,立时就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泼来,德英猛然清醒,急忙转身:“我错了,对不起,天哪,我怎么会对你这样。”
璟宁忍着疼,挤出一丝笑:“我没事。”
“你肯定很疼,我看看,”他探起身子要拧开台灯,她摁住他的手:“算了,睡觉吧。”
德英茫然收手,似不知道该将手收回到哪里,在半空停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璟宁噌地坐起,大惊失色,他见她看过来,又是一巴掌,这一次更加用力。
璟宁往后缩了缩,绝望、失望、痛苦和无助,这些复杂的情绪交错缠绕在一起,直逼得她想放声大哭,但她强迫自己压抑着,颤声说:“你别这样。”
“现在我可以开灯看你的手了吗?”德英平静地问。
“开吧。”她的嘴唇在颤抖,“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德英打开台灯,仔细看她的手腕,娇嫩白皙的手背蹭破了皮,他黯然道:“我出尔反尔,说了要对你好,却还是伤了你。”
璟宁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她担心此刻发出任何声响做出任何举动仍旧还是会刺激到他。夜的凉气沿着墙壁一点点加深,一只飞蛾绕着台灯转圈子。她蓬头散发坐着,样子很狼狈,她清楚地知晓这个婚姻比她此刻的样子还要难堪,还要狼狈。
德英怔怔地看着她手上的伤,不言不语,直到小乖的哭声自隔壁婴儿房传了过来,他方回过了神来。见璟宁要下床,他制止道:“你不用动,我去。”到浴室飞快整理了一下,然后出去将孩子抱了进来。璟宁给小乖哺乳,他便自觉回避到窗前站着,窗外是无尽的夜色,孤独像月色一般耀眼,风掀动树叶,由月光连通的两个世界时明时暗,就像在破碎与分解。
璟宁看着他的背影,说:“你把竹篮子里的干净帕子递给我一张。”
德英去拿了一张干净的小帕子,这些帕子是他特意为孩子买的,布质非常柔软,粉粉的颜色。他买了两大箱这样的帕子,专给小乖擦脸擦口水。谁都看得出来,他对女儿的爱是近乎偏执的,他也变得洁癖了,孩子的奶瓶要盯着佣人用开水烫三遍,口水兜兜一湿就得换一张新的。
璟宁理好衣服,伸手去接帕子,德英没给,拈起帕子的一角小心翼翼擦了擦小乖娇嫩的小嘴和小鼻子,小乖满足地打了一个喷嚏,黑眼睛朝他瞅过来,德英的心便似被阳光暖了一下。这个孩子真心爱他,依赖他。只有面对这个孩子,他才会忘记自己是多么失败。
将孩子接过,抱在怀中,德英眼神温柔,轻轻摇晃着手臂,直到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睡着了。”他转过脸温柔地说。
璟宁慢慢伸出双臂,环抱住德英的腰:“我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我会的,相信我。”
“可是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徐德英了,”他闭上眼睛,痛苦地说,“我有我的自尊,我有我的抱负,宁宁,我是这么爱你啊,我希望你也能爱我,像一个妻子爱她的丈夫。”
爱是什么呢?他说他爱她,但她却在心里这么问自己。她曾经以为自己离爱这个字很近,近到毫无距离,但直到满身伤痕满目疮痍,才开始疑惑爱究竟有什么意义。身边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她不可以排斥他,但每到夜里当他走进屋,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他又来了,他会不会再碰我,他会不会又那么难过。厌恶和恐惧、烦恼与同情,像一群鸟,不停地拍打翅膀,整宿整宿地折磨她。
婚姻让他们两个人睡在了一起,但爱情的位置究竟在哪里?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前额抵着他的背脊,陷入了深深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