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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落长河 下卷浮生 第八章 石城

所属书籍: 春雨落长河

    〔一〕

    1933年初夏,武昌蛇山的园林改造工程已初具规模,铺设电线、拓土清污,引薇成架,整葺古迹,从山脚沿山脊修筑了柏油公路及步行道路,小汽车能一直开到抱冰堂。蛇山山头塑起辛亥元勋黄兴的铜像a,向东而立,目光悠远,衣袂飘举,恰应和其诗作中“苍茫独立无端感,时有清风振我衣”的意境。铜像落成之日,各界名流及市民登上蛇山举行庆祝活动。此前,武昌城连个像样的公园都没有,在汉口,曾经的西商跑马场也发生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先例,即便之后有了华商跑马场,金钱亦在人与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现在一江之隔的武昌,终于有了不论贫富贵贱人人皆可前往的公共休闲之地,可谓“眺望江山,大是佳事”。

    庆典后,人群分散开来,有的去临时的茶棚喝茶休息,有的去参观尚在建设中的景点,有的坐于草地执觞品景,也有不少人在塑像前合影。是日为阴天,即便时间临近中午,光线却十分柔和,非常适宜拍a黄兴铜像建于1933年,由茂隆营造厂承建。初立于武昌蛇山奥略楼后。

    1955年迁到蛇山黄鹤楼剧场东侧,1985年10月迁往汉阳龟山东麓。

    照。清风飒至,花香奔至鼻端,欢声笑语之间**漾着繁华安宁的光影。

    照相的人很多,最后几拨是大户,基本上都不少于五人,其中一家衣着光鲜体面,举止言谈甚是斯文,别人拍照的时候,他们则礼貌地站在一旁,即便有人抢上去占了位置,他们亦不着恼,依旧安静等候,待终于轮到他们,方从容地走过去。

    照相师埋头看着相机,年轻的助手则负责安排各人站的位置,路不太平,小伙子很细心地提醒一大肚子的少妇:“太太小心绊到脚,往右边挪一下,对,离您先生近一点。”

    少妇长眉浅翠,秀丽的脸庞因怀孕显得略微浮肿,她僵着身子没动,一双剪剪秋水淡淡地看过来,她的右侧是个极英俊的男人,闻言却往旁边让了一步,但少妇依旧定定地站着,因脚下有两块碎石,显然站得不舒服,男人脸色一变,待要说什么,却见少妇左侧的男人微微一笑,轻声道:“小心些。”手伸过去扶住少妇的腰,她方轻挪了位置。

    小伙子已知自己说错了话,待诸人站好,便快步回到了照相师身边去。照相师横了他一眼,低声道:“那是徐市长家的少奶奶,左边那位才是徐公子,右边那个是她兄长,认不准就别多嘴。”

    助手悄悄伸了伸舌头。

    数日后照片洗印出来,送到盛昌洋行徐德英的办公室,由德英带回了家。时间尚早,佣人尚未开始准备晚饭,璟宁在卧室,靠在**看书,见他进屋,也没抬头,淡淡地说:“回来啦。”

    德英将照片递过去:“这是那天的照片,给程远他们两口子的已经寄出去了,用的加急件,估计等他们回北平不久就能收到。”

    璟宁并没有接的意思,只将那本音乐理论书翻来翻去,也不知看没看进去,德英坐到床边,指着相片道:“照得挺好,你已经有当妈妈的样子了。”

    这么一说,璟宁不由得转过脸来,他顺带往里坐了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照片上九个人,均是标致齐整的年轻人。璟暄已和邵四小姐结婚,夫妇俩都在;徐家除了德英夫妇,还有两个堂表亲;另有刘程远和她的丈夫,他们婚后已移居北京,回汉口是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还有一人是银川,他之所以那天在,是作为捐助者参加了剪彩仪式,才被大家拉着一块儿照的相,他一向不爱凑热闹,拍完照就走了。

    照片里的璟宁并不丰腴,眉目间尚留有一丝稚气在,若不是大着肚子,哪里像是要当妈妈的人。

    她没说话,盯着照片看,德英俯瞰过去,见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白皙的鼻翼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神态更像个小姑娘了。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那年他从浙江来到陌生的湖北,在陌生的学校当起了插班生,国文老师将他叫到台上做自我介绍,他呆若木鸡,连话都不敢说,窗外一束强光斜射到前排一个女孩身上,精致的藕色衣服有一根丝线闪着微光,她看向他,睫毛眨动时瞳仁晶莹,也是亮闪闪的,小嘴的弧度以及雪白皮肤细净的毛孔,被光线营造成让他毕生难忘的意象。

    现在这个女孩就在他身边,成了他的妻子,即将分娩。

    她是璟宁,好像又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璟宁。

    每天早上醒来,德英会悄然无声地观察她,看拂晓的晨光铺散在那张细腻秀美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厌。他也爱她撩动头发的姿势,她外出回家后脱掉外衣时熟稔的动作,依稀有过去鲜亮活泼的影子。有一次,她身着晨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他从**坐起,大胆地走过去吻她**的后颈,她没转身,由着他吻,却还是打了一个寒噤,这寒噤让他灰心了好几天。他们做不到真正的亲密,他试过无数次,她也强迫自己适应,最后谁都没成功,无形却坚固的隔绝感让彼此都很无望。怀孕的状况让某件更隐私的事有了推迟的理由,恰是为此,婚姻里有了相敬如宾的假象,谁也不愿意戳破它。

    潘盛棠的失踪在警局挂了档,成了一宗悬案,这一段时间也就这一点没变化,除此之外,身边还是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方琪琪就遭遇了一件尴尬的不幸。年初,她通过笔会结识了一个上海青年,经过一段时间的书信联系,对青年生起好感,在青年的邀请下,瞒着家里偷偷去了一趟上海,两人度过了甜蜜的一天一夜。次日一早,青年陪她去美发店做头发,等她头发做到半途,青年说出去买早点,就此一去不回。琪琪随身的提包还在他手里,里面有她全部的盘缠——美发店的伙计带她去报了警,直到方家派人从武汉赶到长沙,做头发的钱才给结了。

    琪琪的未来夫家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立刻中断了婚约,为掩家门之耻,方家将琪琪送到了四川,琪琪走时甚至没来得及告诉璟宁和程远。不久程远也结了婚,随丈夫去了北平。由此,璟宁身边便没了最好的两个朋友。一行五人泛舟湖上的情景还清晰如昨,眨眼间,除了结成夫妻的璟宁和德英,其余人均已四散各方。

    表面上看不出璟宁有什么变化,但德英知道她情绪非常消沉。他理解她难过的心情,因为离开她的不仅仅有她的两个朋友,还有她真正的爱人。

    德英真心想对璟宁好,璟宁也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尽职尽责的主妇。这场婚姻的由来是那场不可告人的风波,这也是徐家人心中的痛处,德英曾非常担心母亲对璟宁的态度。

    婆媳相处本来就难,遇到徐夫人这样的婆婆,则变得越发地难。

    徐夫人有洁癖,从外面进家门,立刻就得洗手换衣服,还不止换一次,徐家是政府官员,家里佣人并不多,有时候忙不过来,主妇还得帮着做点家务,就为换个衣服,徐夫人就能折腾好几遍,厨房、客厅、休息厅,她穿的衣服绝不会一样的,如果去了花园照看花圃,进来后也得换身衣服才能坐到沙发上。德英提前将母亲的习惯告诉了璟宁,希望她能够做好心理准备,于是璟宁正式进门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备好了好几套随时要换的衣服。

    徐家的碗筷杯碟从碗橱里拿出来,上桌之前,必须要用水管的水冲一遍,这还不够,得用开水再烫三遍。这样的规矩,即便是徐祝龄和德英都觉得太过了。德英害怕璟宁根本就无法适应,她是那么一个无拘无束的任性女孩儿,保不定会跟母亲发生冲突,但璟宁的反应却让德英大吃一惊。

    在听了徐夫人的叮嘱后,她不过微微一笑,非常温顺地说:“没问题,妈,我烫五遍!”

    没开玩笑,所有事,徐夫人要求做七分即可,她必然做到九分,或者十分。她简直变了一个人,变得远远超过德英的想象,她的勤快孝顺,无可指摘,换来了融洽的家庭氛围,怀孕的消息公布后,徐祝龄夫妇更是完完全全喜欢上了这个洋派家庭出身的儿媳。

    “德英啊,你这个老实孩子,算是捡到宝了啊!”徐夫人有一天忍不住感叹道。

    德英没接话,老不老实另说,这个宝却不是捡来的,是他费尽心机争取来的。因而他十分不安。

    只有他能看出璟宁强颜欢笑的表面下拒人千里的疏离,她每天应付各种人与事,只要厅堂华丽,人就足够雍容。她的所有温顺,说好听点是一种妥协,说不好听,就是为了少麻烦、图清静的心机。她过得很煎熬,身体状况很差,早该停了的孕吐接着持续了好些日子,等到稍微好转,两个女友又相继离开汉口,她连夜连晚睡不着觉,越来越瘦,且饱受浮肿折磨。

    德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好起来,快乐起来,像以前少女时期那般无忧无虑,无计可施之下他决定向一个人求助。

    到宝顺路暂住了一段时间后,郑银川又搬到了德租界的一个宅子里,不再住在潘家,埋首生意,花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才摆脱了难缠的官司。将近一年的时间,他过得无比低调,虽和潘徐两家也有联系,但并不是很主动。

    德英不顾李南珈的阻拦,硬闯进了银川的办公室,银川抬起头,扬了扬眉毛:“妹夫怎么不带你那些打手来呀,声势会更壮一些,如果钱不够,那些人不买你的账了,我这儿还可以给你一点。”

    “我没兴趣跟大哥开玩笑。”德英板着脸,将璟宁的情况告诉了他。

    银川不动声色地听,太阳穴上的筋轻轻跳了跳,缓缓说道:“宁宁七岁的时候,英租界举办了一个少年钢琴比赛,她去参加,拿了第四名,得到的奖品却是最多的,因为参赛的人里就她年纪最小。工部局有个老董事非常喜欢她,将她抱在膝盖上坐着,说她是白雪公主,璟宁连连摇头,说我才不当白雪公主。老董事就笑了:你不当白雪公主那就当辛德瑞拉吧?

    她又摇头,说,我也不当辛德瑞拉。领事就问那你当什么呢?璟宁说,凡是皇宫里的我不要当,凡是笼子里的我也不当,我要当天上飞的小鸟。”

    德英抿紧了嘴唇,银川涩然一笑:“这么一个人,就这样被困住了。”

    德英道:“她算过得好的了,没人给她气受,家里疼她疼得只差放手心里了。她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要什么有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银川淡淡地重复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他,“是吗?”

    “请你告诉我,我该怎样让她开心一点?”

    “多带她出去走走,她喜欢在外面吃东西,就带她去外面吃。”

    银川撕下一张便签,迅速写了几个饭店的名字,又写了好些菜名和吃食的名字。

    德英接过,道了声谢。

    银川道:“对了,她不爱吃面包边缘的硬皮,她爱吃软的东西,甜的东西。她非常爱音乐,亨德尔、海顿、巴赫、莫扎特、德彪西是她最爱的几个音乐家。你家有钢琴吗?”见德英点头,银川却凄然一笑,“有也没用……她最爱弹她胡乱改编的《爱之忧愁》,还有莫扎特的《A大调钢琴奏鸣曲》,但是自从……她应该不太愿意再弹琴了吧。谁也不能让她再弹琴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忧伤的光芒:“她的琴声是这世上最美的音乐。”

    德英低下头,沉默许久,抬起头说:“你是不是很恨我?是不是想杀了我?”

    银川看着他,德英笑了笑,紧接着叹了口气:“跟大哥比起来,我真的很没用。”

    银川转过头看着窗外,没说话。

    “方琪琪和刘程远全不在汉口了,璟宁每天闷在家里,不走动,也很少说话,我根本不晓得怎么让她开心。”

    “你回去吧,我会想办法。”银川说。

    几天后,一个活泼漂亮的小媳妇来徐家看望璟宁,德英在婚礼上见过,是佟春江的夫人。

    佟夫人带着一堆绣活儿来,说要教璟宁给孩子做点小衣服小鞋子,就当打发时间,还可以练脑子。她说话直接,也不怕唐突,璟宁在言谈间却对她有种疼爱宽容,就像回到做女孩的时候,会关爱比她更加弱小的女孩一样。就是那种小姐妹间的友谊。但德英并不觉得佟夫人有多么弱小,相反,这小妇人像野草般自在快乐,或许这也是璟宁喜欢她的一点吧。

    璟宁问佟夫人:“字识得怎样了?字典读完了吗?”

    “原来半路上撂挑子的师傅还惦记着我呀。”佟夫人撇嘴道。

    璟宁笑着说:“如果不嫌麻烦,就经常来我家吧,你教我做衣服,我继续教你识字,怎样?”

    “等的就是这句话!”

    佟夫人第二次来,带着她两岁的儿子小喜,虎头虎脑的很讨人喜欢,璟宁看着小喜,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她腹中孩子也有一个小名儿,是德英给取的,叫“小乖”。

    德英当时也在,心里一抖,那是婚后第一次看到她由衷地欢喜。

    德英沉浸在零碎的思绪中,璟宁已将照片放下,拉了拉他的衣袖:“发什么呆呢?”

    他回过神来,见璟宁仰着脸蛋儿瞧他,便微笑道:“我在想,你没几天就要临盆了,最近千万别太辛苦,家务事别掺和了,有不舒服的地方随时说,得做好准备。我打算再请个佣人。”

    她差不多就将在近日临盆,要比对家里说的日子早一个多月,德英是一直记着日子的。

    “早就准备好了。”她说得很轻松,甚至有点满不在乎,“也没必要再请人,家里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叫我娘家的丫头小君来待一段时间就好了,她从小就跟着我,很听话的。”

    德英蹙了蹙眉,以为她是想给他省钱,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手中。

    璟宁拿起来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厚厚一叠钞票,不由失笑道:“这是做什么?我有钱用的。”

    德英道:“以前你就说想要有个琴行,我当时就表态一定支持你,还记得吗?现在你是我妻子了,我更是要支持的啊。所以,我决定每个月都攒点钱交给你,等你生完孩子,养好身体,我们夫妻俩合伙开个琴行好不好?”

    璟宁一怔。

    德英讷讷道:“我是个无趣的人,只能用这么笨的法子讨好你,是不是很没出息?”

    “不,我没有这么认为。”璟宁握住他的手,瘦削的手指在他指节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德英微微仰起脸,嘴边却是一丝无奈的笑意:“宁宁,我宁肯你骂我怨我,也不要你这样轻易就原谅了我。”

    璟宁无声地叹了口气。

    数日后,徐祝龄决定在家里举办一个茶会,招待政界和商界的一些名流和旧友,由徐夫人和璟宁负责布置。德英强烈反对,理由自然是璟宁受不得累,徐夫人笑着道:“妈妈生你前三天还在文书处上班呢,没事的,宁宁还早着呢,再说了,越是临近生产,越要多活动活动。”

    “这是什么道理?!”德英急道。

    璟宁插嘴道:“妈是过来人,妈说的话就是道理。”

    德英跺足:“别凑热闹,听我的。”

    璟宁道:“你要是生过孩子,我就听你的。”

    徐夫人忍俊不禁,揽着璟宁的肩:“宁宁呀,你帮忙出点主意就行,采购东西的事我来安排,不会让你操劳的。”又道,“你的肚子看起来很显大,估计是个大胖小子。”

    璟宁笑笑。

    〔二〕

    “永和行”年初在宝顺路已经先行营业,这个商行的诞生可谓历尽艰难。银川待脱离牢狱之灾,摆平富兴银号的危机,重新整顿普惠洋行的华账房,这一系列事情差不多完成之后,实际能用在永和行上的营运资金只剩下不到两万元。

    新的商行,不论规模大小,总还是需要一个扎实的班底。银川以高薪及高额分红为饵,悄悄吸收了数位普惠洋行的年轻华人骨干,任命为永和行储运、业务等部门的负责人,会计部的负责人是于素怀,性子沉稳内敛的李南珈则继续留在普惠洋行,为银川在华账房当助手。

    外资洋行的中国买办兼有自己的商行在清代就早有先例,“永和行”成立之初,看起来与一些寻常外庄并无二异,埃德蒙却一直很警惕。眼见着银川已开始蚕食普惠洋行洋账房的股权,埃德蒙如坐针毡,恨得咬牙切齿。为了弄走银川,他使了很多招数,生出不少事端,但银川一改往日温文之风,不仅不怕跟他针锋相对,行事作风变得尤为决断狠辣,加上心细如发,埃德蒙的花样基本上没起什么作用。

    永和行最先做的生意是桐油a。桐油的出口,单次最少要卖三百短吨,以永和行现有的资力是难以周转开来的,为此,银川争取到川湘鄂一些急于出口销货却毫无外销渠道的小油栈,利用自己与洋商的关系,为这些内陆货栈牵线搭桥进行代销。他推行了一种朴素保险的代销手段:找到需要进口的外国商行,由它们开具资金信用凭证,签订合同,在限定的天数内,永和行负责在中国采购好货物运送到外国,然后再向银行结汇,其中储运、提炼、出口、保险等一切费用,由外国资方负担,永和行只收佣金。如此一来,避免了油价涨跌为永和行带来的风险,也巧妙地解决了资金短缺的问题。

    营业第一个月,永和行便卖出了超过七百吨桐油,第二个月卖出了两千吨,第三个月卖出了七千五百吨。在永和行成立的第二个月,银川入股的富兴银号成为富兴银行,鉴于他在普惠洋行的地位以及永和行风生水起的势头,更有佟春江这样的帮会人物作为重要股东,按商场习俗,金融界、商界的重要人物,均带着数额不小的钞票和金条存入富兴,以表庆贺。

    宝顺路的公事房很快便不够用了,五月初,银川在汉口三民路设立了永和行的一个办事处。

    五月底,银川在三民路的会宾楼饭店遇到了孟子昭。

    这是三民路最火的一家餐馆,一楼卖小吃散食,二楼办酒席宴a桐油是中国出口国外的重要传统土产原料,为制造油漆油墨的主要原料,用于建筑、机械、兵器、车船的防水防腐和防锈等,还可用来制作肥皂、农药和油布油纸等。

    会,到饭点总是排长队,即便在二楼包厢,也有客人时常拼桌用餐。

    孟子昭显然是没预订座位,上楼后,抄着手在楼梯口等着。银川点完菜,恰好看到他,许久没见,大钧的掌门人愈发丰神俊朗,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有朝气,眼神则稳重得多了。

    “孟兄弟,”银川向子昭挥挥手,“若不嫌弃,我们可以坐一桌。”

    子昭闻声看过来,脸色微变,但还是走过来坐到他对面。

    “好久没见了,听说你去了一趟马六甲,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些日子了。”子昭拿起菜单。

    “绿伯爵号的生意,你们大钧拿下了吧?”银川道。

    “是的,”子昭很干脆地回复道,“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不管怎样,恭喜恭喜。”

    子昭抬头,眼睛一眯:“也恭喜郑先生的永和行在汉口一炮打响。”

    “这里的酱肉包子不错。”银川道。

    “嗯,葵花豆腐也好吃。”

    这么一来一去,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子昭端起茶杯,想说什么却没说,银川道:“她过得很好,下个月就该生孩子了。”

    子昭脸色一变,似十分惊愕,银川只道他不晓得璟宁怀孕的事,也不多说,将自己的杯子跟他的碰了碰:“为了她平安顺利,以茶代酒喝一杯吧。”

    子昭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徐公馆是洋楼,璟宁将大厅和茶室布置成了中式风格,又从仓库里将一批用楠木框裱好的蝇头行楷悬挂起来,字多的井然有序行云流水,字少的印在洒金花笺中央,显得风致翩翩疏落妥帖。两扇古旧屏风,借以将大厅分成两进,其中一进安置画案一张,放文房四宝及清玩,另一进则茶桌圈椅俱全,矮凳小几亦散置四处。小满过后,芍药盛开,花店里也尚能买到牡丹,璟宁决定将绛红芍药与白色牡丹搭配在一起,在门厅、茶室、客厅里各摆放一瓶。

    除了花卉和绿植,室内的布置基本上已经全部完成。

    徐夫人原本就很赞同璟宁的点子,徐祝龄亦非常满意,负手在大厅里走了两圈,连连点头:“好,好!”

    待大家坐下,他方说了突然想办茶会的理由,起因是一个知交在前些日子突然去世。

    徐祝龄感叹道:“当年我和睿之在东京的火车站台话别,直到火车动了,他才猴子一样跳上去,扒在门上说,老徐记得到广州看我。

    我至今没去看望他,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前些天他儿子写信来,说他上月去世了,我是再也见不着睿之了。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样,你都没说不再见,老天爷就让你们永远不再见,又所谓‘缘自有心’,有心才有缘。睿之活着的时候,我若真铁了心要见他,也不是没办法啊,可见还是心存侥幸,只念着以后还有机会,却没料到世事无常,就此后会无期。所以趁现在这几天稍微闲一些,让朋友们借此聚一聚,能捡起多少缘就捡多少吧。”

    璟宁垂下了头,徐夫人以为她累了,便叫她回屋休息,德英跟在璟宁身后,轻声道:“父亲给孟家人也发了请柬,大概是想让两家人将心结解了,听说子昭早就回了汉口,应该会来吧。”

    他言外之意,也是希望她的心结能解。

    璟宁脚步没停:“他不会来的。”

    她没说错。

    茶会当天,孟道群由管家陈伯相陪来坐了一会儿,他身体不好,走这么一趟已给足徐祝龄面子了,来去匆匆,璟宁跟他连打个照面的机会也没有。子昭果真没有来。

    这次茶会,璟暄夫妇和银川也在。璟暄带来了订购好的手信:男客每人一件开司米毛衣,女客每人一条真丝纱巾;银川则带来了一位古琴师和一位笛手,璟宁百密一疏,虽将环境布置得古雅精致,总还是少了点什么,两位乐师一到,恰为茶会增添了乐韵。客人中有清朝遗老、政客、商界名流、学者和画家,大多和徐祝龄交好,琴师弹起了《高山流水》,众人品茶听琴,吟诗填词,甚是开怀。

    璟宁身体状况特殊,虽只大概应付了一下,仍然还是有些不支,她找了个安静角落坐着,做西点的厨师是从潘家叫来的,璟宁拿了一块蛋糕,慢慢品尝上面覆盖的栗子粉,捕捉到短短的一瞬自在,待璟暄的妻子邵英兰走了过来,她便放下手中的食物,和嫂子客气地聊天。英兰住在国外多年,完全不知小姑未嫁之前曾有过的离经叛道之举,不清楚她经历过怎样的伤痛蜕变,只觉璟宁温柔可亲,自制有礼,言行举止处处都体现着一个少奶奶的风度和周到,就是眼神稍嫌坚硬,有一点含而不露的骄矜——这是一双任性不安分的眼睛。

    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璟宁疲于客套,硬撑着说话,睫毛时而垂下,显得雪白的脸庞尤为憔悴,徐夫人心细,过来嘱咐她回房去休息,她方得以脱身。走在楼道的时候被人叫住,璟宁转身,局促的神情从眼中一闪而过,化作和煦的笑容。

    “大哥哥。”

    银川往大厅里扫了一眼:“我去叫德英来。”

    璟宁道:“他是主人,得陪客人,哪有陪老婆的道理,简直不成礼数。”

    银川很慢很慢地笑了一笑。

    这笑容让璟宁有点难为情,她极力让涌上双颊的热度散开,就像一个故作成熟的孩子,被大人看穿了自己的幼稚。她自认已是一个合格的主妇,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在银川面前,自己依旧像个小女孩,浑身都不自在。

    下午三点的光透过玻璃窗穿进来,他脸庞的轮廓和那双充满关切的眼睛显得格外柔和,这一整天璟宁心力交瘁,尤其在孟道群匆忙来去后更是难过到极点,不过一直强绷着罢了,银川清晰地察觉到了她内心复杂的变化,如同清晰地闻到她放在门厅的芍药花的香气。

    “快去休息吧……”他朝她挤挤眼,小时候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多半是会给她什么好玩的东西。

    她狐疑地看着他,银川却笑着转身走了。回到房间,璟宁特意看了看四周,猜测他会不会是让佣人送了什么进来,结果一无所获。她躺下,四肢酸痛,筋疲力尽,却越发心烦意乱。

    一阵笛声影影绰绰飘了进来。

    旋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当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整首曲子已在她脑中完完整整地流淌了一遍。

    《爱之忧愁》。

    年少时自作主张将这首小提琴曲改作了钢琴曲,乱弹一气,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何曾真正明白爱的忧愁。而当终于尝到它的滋味,缠入情丝万缕,痛与乐都远超过之前想象,存留在记忆中的万般甜酸苦辣,如这圆舞曲轻快的旋律,一次又一次在心中回旋。一支竹笛竟也能将这首西洋的曲子演绎得出奇动人,虽然有个别音符不一样,调子也稍有不同,但乐音清澈无比,温柔如皎月的银辉泻地,窗外灿烂晴天仿佛被过滤成了静寂星空,星辉结成了网,变成高悬的光芒的帷幔,带着慈悲与安抚的表情,俯瞰着每一个渺小的灵魂。

    璟宁沉入睡梦中,有了珍贵却短暂的宁静。

    〔三〕

    璟宁诞下一个女婴,孩子几乎过了十几个小时才落地,更糟糕的是,孩子出生三小时后璟宁就发起高烧,数次陷入昏迷。

    同仁医院的日籍院长藤原向家属们坦言:“少夫人情况很危险,我担心可能会是子痫的前兆,从现在开始的二十四小时内,假如她出现了**的症状,诸位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德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确诊,几乎是无力回天。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她死吗?!”德英冷笑道,转而看着众人,露出一种罕见的刻薄表情,“这个人连中国话都说不利落!你们信他的话吗?什么叫无力回天?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我不相信女人生个孩子还会出什么事儿。”

    藤原并不生气,很有耐性地道:“我们已经给少夫人用了药物,除此之外也做不了什么了。我说的等,是等这二十四小时平安过去。

    病人现在需要安静,如果她醒来,你们也要让她保持平和的心情,不能让她过度紧张——少夫人失血很多,且随时可能再次引发大出血。

    请诸位离开病房,如果这里要留人,有一两个在就行了。我会为少夫人祈祷的。”深深鞠了一躬,离开了病房。

    所有的人都震住了,病房里安静得几乎能听见输液管中的药液滴落的声响。病**,璟宁时醒时睡,眉头却总是蹙得很紧,仿佛正经受着巨大的痛苦。

    云氏忽然掩面而泣。

    德英看着她:“妈,您还是走开吧。”

    他神情凄惶,眼神都是乱的,说话也特别没分寸,徐夫人忙道:“为了璟宁好,大家都别在病房里待着了,这样,德英,你就留在这儿吧。我们其他人去看看孩子,一会儿就走。”

    所有人中,唯独银川表现得非常冷静,自始至终他甚至连脸色都没变一下,简直令人骇异。徐夫人话音一落,他便低头看看表,然后快步离开了病房,就似生怕多待一分钟,就会耽误他的要紧事。

    云氏擦了擦泪,朝着银川的背影恨恨道:“就不该听阿暄的,叫这个人来做什么?!”

    璟暄皱眉道:“妈妈,在璟宁心中他毕竟是她敬爱的大哥。”璟暄也对银川这么一走了之很不满,但他并不知道几个小时后银川还会回来。

    凌晨三点,窗外暴雨倾盆,树木狰狞摇晃,病房雪白的灯光从门缝透出来,长长的光线随脚步共振,又被脚步打断。银川走得太快,以至于差不多走到通道尽头才意识到已走过了那间病房,只得又往回走,找到璟宁的病房,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脚打着颤,也许是因为外衣已经全部湿透,也许是因为害怕,因为他并不冷,之前喝了一大杯没有掺水的朗姆酒。

    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恐慌和希望在心中交战,他怕推开门看到一张空空的床,他怕永远失去她。

    门打开了,徐德英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见他立在门外,并不惊讶,说:“宁宁醒了一会儿,一点东西也不想吃。”

    “你做什么去?”银川问,将湿漉漉外衣脱下来,放到门边的长椅上,德英这才看到他怀里抱着个包裹。

    “去洗把脸。”

    “她情况怎样?”

    “不太好……迷迷糊糊的,老说胡话。”德英声音一哽,跟着他走进去,银川没回头,冷淡地道:“我不会待太久,一会儿还有个人会过来。”

    德英一怔,旋即脸色大变。

    银川的语声很轻,却强硬得不容拒绝:“她现在最希望见到的人未必是你我。那人一来我就走,你也别留在这儿。”

    德英颓然地退后一步,转身走了出去,坐到门口的长椅上。

    银川将包裹放在床头柜上打开,小心拿出里面的东西,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里面是璟宁最爱的小朋友“猫猫头”,她出嫁前将这旧洋娃娃放进了嫁妆里,但被他偷偷拿走了,明知她会找,明知她找不到会非常难过,但他还是拿走了它。对了,他还拿走了那盒象牙酒筹,现在也带过来了。

    真是幼稚,偏偏要拿走她喜欢的东西,却又这样傻兮兮地还回来。

    她醒了,无神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很快开始了又一阵头痛,她痛苦地蹙起眉头。他赶紧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坐到床边椅子上,朝她凑过身去。

    “宁宁!”他唤她。

    “大哥哥……我很痛,睡不着了。”她轻声说。

    “睡不着就不睡。”他向她微笑,眼中却满是泪水。

    她的目光是散的,脸烧得通红,一滴泪似落未落地挂在眼角,似也变成了浅浅的粉红色,憔悴的小脸皱在一起,只剩下那双大眼睛,茫然地睁着。她是那么消瘦,那么可怜。

    他悲伤地看着她,在心里说:可怜的小栗子,你很难受对吧?那孩子让你受这么大的罪,你讨厌她吗?我真是恨她啊,她把你害得这么苦。

    他恨那个孩子。那个像小耗子一样瘦弱的东西,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当徐德英抱着她的时候,当所有人爱怜横溢地抚摸她小脸的时候,小东西发出低弱的哼唧声,也令他无比憎恶。这个小孽障,完全不顾母亲正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挣扎,她差点害死她的母亲……她会害死她吗?

    银川鼓起勇气,伸手将璟宁鼻尖的一缕发丝移开,璟宁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凄然道:“大哥哥,我是要死了吗……那大夫说我可能会死……我听到了……”

    “还记得小时候吗?”银川微笑着说,“我们在日租界闹,说要吃日本人的狗子,他们一向不喜欢我们,那大夫故意乱说要气你呢。”

    璟宁也想笑,嘴角却撅起,是很悲伤的样子。

    “宁宁,你瞧,猫猫头。”

    银川把布娃娃放到她枕边,又将酒筹盒子打开,将酒筹倒出来,找出那枚举人,他把它们全放在她枕边,像哄小孩一样哄她,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璟宁疲倦地抬起眼睛,只看了一眼,便无限倦怠地道:“大哥哥,我好累,我想走,让我走吧。”

    “好,没问题,你去哪儿我都陪你去。”他依旧微笑着。

    璟宁摇摇头,泪水滚落下来,她的意识并不很清楚,很快她就又开始说起胡话。

    银川的心却定了。是的,即便发生最坏的事他也不怕,她去哪里他都陪着,有什么好怕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头,向走来的男子道:“宁宁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男子浑身都湿透了,满头满脸都是雨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蹲下身子便要去握璟宁的手。

    “你的手又湿又冷,别凉着她。”银川淡淡道。

    子昭的手停在半路上,焦灼的眼睛看过来:“谢谢。谢谢你叫我来。”

    银川一言不发走了出去,在门口转身,见孟子昭正不停往手上哈气,想让手变得暖一点,他心里蓦地一酸,将门阖上,门外长椅上的徐德英像雕塑一样坐着,手里还捏着那条洗脸毛巾。

    “臭小妞,我来了。”子昭轻轻地说,将璟宁滚烫的手握在手中。

    她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会再见我了,大哥哥,你别去找他。”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孟子昭。”他像过去那样啄吻着她纤瘦的指节,喃喃地说,“你瞧瞧你这样子,除了给我添麻烦还会做什么?

    是想要我的命吗?你说你很想得开的,你说我们只要好好活在这世上就是在一起,我们不是一直就在一起吗?混账小妞!你要说话不算话,我就永远都不原谅你。小混账,你要我恨你一辈子吗?”

    她没睁开眼睛,他的声音为她找回了一个梦境,她沉浸在这美梦里,嘴角露出甜甜笑意,轻声说:“嗯,你是讨厌鬼。”

    子昭微微一笑,泪水却滚滚而下:“没错,我是讨厌鬼。”

    璟宁的呼吸逐渐平稳而有力。子昭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在心中细数和追忆和她之间的所有细节,那些欢乐与悲伤,那些再也捡不起的零碎片段,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珍贵的时光。

    “潘璟宁,我求你,好好活下去吧。这样我才能活下去啊。”

    他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印下一吻,他的泪水和她的汇聚在了一起,但他是那般的悲痛,为他们注定的、不可挽回的离别。

    时间慢慢流动,这或许是病房内外的四个人一生中最艰难的夜晚,但也未必,爱憎之情在我,离合之意在天,命运在人生划下的印痕,总是一道深过一道。窗外雨声风声如潮水,气势汹汹奔来涌去,巨大的动**中蕴藏着无垠的宁静。

    到清晨,雨渐渐停了。医院花园的树下积着水洼,沿着青石路流下去,篱笆上金银花和玫瑰绕在一起,几只鸟跳跃着,花瓣上的水珠扑簌簌弹落,雨雾一点点散去,鸟鸣声越来越响,一切仿佛都活了起来,亮了起来。

    子昭轻轻走出病房,在一楼入口的屋檐下找到银川,他独自站在那里抽烟,不知道站了多久。

    “璟宁既然已经平安,如果我再见她,对她便是打扰了。这个小玩意儿,请代我给她吧。”

    子昭将一个牙雕信筒交给他。

    “我能看看吗?”

    “可以。”

    银川将珊瑚盖子旋开,从信筒里抽出一小小卷轴,泛黄的宣纸上用清丽隽永的小楷写着两个字:静安。

    “在欧洲一家卖中国古玩的店里买的,虽知道未必有机会给她,但一见还是忍不住买了下来,璟宁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回武汉后,我揣着它去归元寺,给每个菩萨都磕了头……现在送给她,就当是对她和孩子的祝福吧。”

    “我会给她的。”银川道,“但要等她恢复一段时间。”

    子昭嗯了一声,忽然道:“潘大哥,哦不,郑先生,我非常讨厌你,你知道吗?”

    银川将信筒放进衣兜,淡淡道:“我也非常讨厌你,过去是,现在也是。不过只要你还在武汉做生意,就免不了会经常跟我见面,所以也只有适应了。”

    “告辞。”子昭向他拱手一礼。

    银川颔首以应,目送他离去,檐上的雨水滴落在水泥石地面,发出空茫的声音。

    不久后,子昭和汉口永利银行一个董事的女儿订了婚,孟夫人果真没有食言,亲事一定下来,她就用自己的私房钱,给未来媳妇买了一件紫貂大衣。

    那个雨夜,是孟子昭与潘璟宁此生最后一次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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