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还顾得上盯家务,顾得上做杂事,顾得上同情他!用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鄙夷他!他不要她这样。
德英一把揪住璟宁的衣领,她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畏惧,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她不抱怨,不蹙眉,不哭不闹,决意忍受他即将做出的一切。但这不是他要的反应,他要她伤心,要她哭出来,要她**她的真心!但他永远不会成功,永远。
他松开了她,将头颓然埋在双手中,颤声道:“孩子丢了,我知道你更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了,我连能留住你的唯一的理由也没了。”
这才是他的真心。血淋淋的,惨淡的真心。
“德英……”
“你从来都没爱过我,我知道。本来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我们这辈子还很长,有了小乖,我们才算是有了一个家,我对小乖好,你就会念我的好。”
“我念你的好。”她说,眼神和语气是那么苍白无力。
她真是麻木不仁,铁石心肠。
德英呜呜地哭了起来,肩膀耸动。
璟宁将皱成一团的衣领理了理,往后退缩了一点,她看着徐德英,她的丈夫此刻像个无助小儿一般痛哭着。世间千难万苦,她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也想哭,她连让自己哭出来的办法也没有。
月底璟宁接到房屋经纪人打来的电话,说给她找到了一间合适的商铺,她顿时醒了醒:为了找女儿,德英的生意受到了影响,公事房一直没定下来不说,连累许多订单都被取消了。女儿要继续找,生活也得尽量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璟宁立刻去利济路看了看那几间屋子,窗明几净,空间很宽阔,装潢很简单,重新修葺起来也不难。拖了这么久,总算看到一处合适的房子,她赶紧将订金交了,房东将钥匙给她,她进去坐了一会儿。
太阳西沉,暮色四合,屋子里冷起来了,璟宁去找了一下热水管,整栋楼是有锅炉房供暖的,她问了管理员,大概烧个两个小时,屋子里就应当会很暖和。德英在里面办公不会冷的,她放下了心。
回到房间拿提包准备回家,她脑子里猛然轰地一响,脚步冻结在原地:瞎忙活什么呢?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就连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孩子没了啊,我生下来的那个可爱的小宝贝,没了啊!为什么我还是浑浑噩噩地一天天过了下去呢,像还要攒着劲继续过日子一样,我图个什么啊?
墙在晃动,天花板也似乎要压下来,她手足冰冷,打着哆嗦蹲下了身子,慢慢瘫坐在地上。她的心很痛,痛得想拿刀子剜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搅动。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想着回家去还要面对德英,面对无望的漫长的时光,就恨不得在这空屋用一根废弃的灯绳吊死。但她不能死。
哭吧,潘璟宁,你为什么哭不出来了呢?你是真的没有良心了吗?小乖生死未卜啊,她还那么小,那么柔弱,轻轻一摔就会要她的小命啊,你把她弄丢了,让这个弱小的生命独自去面对这残酷的人世间,你为什么还不哭呢?
脸是滚烫的,她匍匐在地上,脸贴在地上,以最谦卑的姿势恳求着:“老天爷,上帝,佛祖!你们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让我活下去吧,我想活下去啊!”
她张大了嘴,用拳头用力捶着胸口,一拳又一拳,嘴里发出沙哑的喊声,但仍旧不是哭声,她仍旧哭不出来,眼睛像被洒了干燥剂,烧得那么痛,却依然没有泪水。
那天德英依然回家很晚,他又去了一趟警局,自然又是一次无功而返,每到这时候他的心情绝对是非常差的,更何况他在路上还碰到了银川,银川问到璟宁的情况,德英随便对付了他两句。银川告诉他,他这边有了一点消息,有人在江北看到过宋允端好像确实抱着个孩子,过两天他会亲自去江北找那个人问问。然后他嘱咐道:“你好好陪陪璟宁吧,陪她上哪儿散散心去,我会帮你们继续找下去的。”
德英当时便把脸垮下来,冷笑道:“纱厂现在还欠着郑先生的债呢,即便郑先生勉为其难要帮我们找孩子,让我空出时间来,我还得好好做生意呢,哪里有时间陪老婆。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您就别来指点了。”
银川眉峰微蹙:“宁宁现在比谁都伤心,你是她丈夫,应该多关心关心她,怎能说这种风凉话?”
“是吗?”德英只要一见他生气便会有一种奇异的愉悦,“我倒觉得她一点都不伤心呢,她想得很开,跟我再生一个孩子不就行了?
这几天她对我可热情了,简直投怀送抱的,我都有点招架不住。”
银川忍无可忍,一拳就打了过去,德英完全不还手,任他打,直到李南珈冲过来将银川拉住,才擦了擦鼻血,指着银川道:“郑银川,你比我可怜,我现在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是孤家寡人,我回家有老婆疼,我让我老婆给我生儿子。”
“徐德英!”银川眼里就似在喷火,又要冲上来,南珈死死抱住他,对德英吼道:“快走吧,还嫌事情不够乱吗?!”
德英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回的家。
璟宁见他脸上有伤,吃了一惊,忙去拿药酒给他擦,他将她的手挥开,夺了药瓶,冷冷道:“我自己来。”
“怎么受伤了?”她担心地看着他。
他不理她,自己对着镜子擦药。璟宁回到沙发上坐下,继续整理刚刚佣人送进来的干净衣服,把德英的衬衫一件件叠好,放到衣柜里去。
德英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瘦了许多,削肩细腰,就像会被风吹跑,原本乌黑柔顺的秀发毛躁地垂在肩后,有几绺打成了结。
他心中火烧一样疼,终于强自笑着问她:“宁宁,你今天过得好吗?”
他语气突然变得如此友善,让她又惊又喜,她急忙转身,微笑道:“我出去看房子啦。”
他一时愕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璟宁将房子的事跟他说了,把租约拿出来给他看,德英起初就跟没听见似的,将租约接过去,随手便放到一边。璟宁小心翼翼提醒他,赶紧将纱厂的事处理好,想进的货啊,该去洋行走的关系啊,也该放入日程了。
“要不你的生意会被耽搁的。”
德英猛地将手中的药酒瓶一掼,说:“你怎么这么啰唆?现在做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进货?进个屁的货!耽搁就耽搁,去你妈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脏话。
璟宁完全呆住了,然后面色一冷,将头一偏,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她也从未在他面前发过脾气,现在这样的反应,已是她最生气的样子。
德英抄起一根凳子便往梳妆台上砸去,噼里啪啦的声音里,他将他能砸碎的都砸了。
璟宁只是低头坐着,她之前冲了个热水袋,就搁在腿边上,不过几寸的距离,她手都懒得伸过去。
徐祝龄夫妇本来都睡了,被这番大动静吵醒,走过来将德英喝止住,拉到客房去了。璟宁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佣人要进来打扫,她仿佛从梦中惊醒,抬起头说:“明天再收拾吧,我想睡觉了。”
那佣人离开的时候回头连看了她好几眼,她的脸白得吓人。
她再次梦到孩子,孩子已经长到了两三岁,扎着小辫子,穿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小棉裤,坐在一艘小木船上玩耍,璟宁感觉从未与她分开过,虽然看不清孩子长什么样,但无论是什么样,她都很喜欢的。
她在梦中的身份是个农家妇女,正在河边洗着菜,河水结了冰,流动的时候能听见冰块撞击的声音,她抬起头,见小乖探着身子要去玩冰,浑然不知面前那个巨大的冰窟窿会吞噬她,璟宁大惊,立时便叫:“小乖别乱动,小心掉下去!别动!”小乖反而叽叽一笑,往前探得更多了,璟宁急得大口喘气,当小乖终于掉了进去,她尖叫起来。
一双手臂环过来将她抱着,璟宁猛地惊醒,人还在声音沙哑地喊叫着,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德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将被子给她重新盖好,裹好了她,再把她搂到胸前,下巴放在她发间,柔声道:“别怕,别怕,宁宁不要怕,宁宁啊。”
他像哄孩子一样哄她,安抚她,温柔又绝望。
璟宁紧紧攥住他的手臂,过了许久才平定了呼吸,德英吻她冰凉的脸颊和额头,让她将头枕在自己肩上,他使劲拥抱着她,仿佛他们一直相依为命着。
早上德英去外面买了烧梅和米酒,回家还亲自下厨,煮了热干面给大家吃,璟宁也早早起来,和佣人们一起收拾了一下屋子,吩咐管家找工人来换梳妆台上的镜子。
夫妻俩陪徐祝龄夫妇吃完早饭,回到卧室,璟宁见德英好像没有要出门的意思,觉得奇怪,却没敢问。
德英怔怔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他走到她面前去,突然想对她说一说心里话,那些从未告诉过她的话,但话未出口,又觉得说出来毫无意义,且有违他的初衷。
他的目光里透出温柔,没有了愤怒,也没有责难和嘲讽。他心中被痛苦和原谅充满,是的,他终于明白,她如此骄傲地如此安静地独自承受着一切,而他连一句安慰也没给过她。这是错误的。徐德英,你爱她,却最终变成了折磨她,你爱她,却让你失去了你自己。这是错的。
璟宁静待着,他依旧是沉默,当她低下头时,她听到他长叹了一声,他说:“潘璟宁,我们离婚吧,你自由了。”
〔四〕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璟宁从汉口警察局的值班室里走出来,一辆车斜穿过马路,猛地停在她面前,她连头都没有抬,看也没看那辆车一眼,沿着人行道往法租界的方向继续走。天气很冷,高跟鞋在地面上击出响声,与她此刻的表情是一致的:倔强,坚硬。
银川下车,快步走过去,将她一把拽住:“去哪儿?我送你去。”
她眉间闪过怒气,用力挣脱,将弄皱了的羊绒大衣袖子理了理,淡淡道:“再去法租界的巡捕房问问。”
“有消息他们会主动告诉你的,你应该休息。”他说,“走,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她跟他较起劲来,“我就不!”
银川懒得跟她废话,将她往车上拖,她就用手提包打他,包上的金属链子哗的一下打在他额角,立刻就弄破了皮,血冒了出来。银川不过仅仅偏过头躲了一下,双手一矮,璟宁以为他会放了她,孰料他不过是找准了姿势,将她一个打横抱起。
“放开!放开!”她叫起来,“你给我滚开!救命啊!救命!”
银川充耳不闻。
有行人见到,真的打算走过来,但警察局外的门警朝他笑着摇摇头,那人便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小闹剧罢了。璟宁大急,喊得越发大声,却没一个人再愿意过来帮他。
银川抱着她,边走边朝门警使了个眼色,那门警走过来,银川将璟宁扔进车里,门警适时地将车门抵住,璟宁没有办法跑出来,急得大叫:“我要告你们!你们协同坏蛋绑架我!”
那门警力气不减,任凭璟宁将车门拍得噼啪响,银川上车,从车窗伸出手来朝他一挥,车子发动,扬长而去。
“吃饭!”银川将筷子塞到璟宁手里。
她将筷子扔到地上。
他不慌不忙捡起来,又去拿了一双干净的:“我去武昌你最爱的那家鱼馆子买的鱼,汤是小君从你家送过来的,她还给你打扫了一下房间,换了窗帘和被子。你以前挺爱整洁的一个人,现在变得这么不会收拾。”
把筷子又塞给了她,璟宁再次扔了。
银川也不恼,弯身去捡,自顾自地道:“你别奇怪我们怎么会进你这屋子,我让管理员开的门,我还给了他钱,足够他再请个管理员。”
璟宁冷笑:“他傻啊?!拿着钱自己不用。”
银川也笑,柔声道:“是啊,他傻。他最傻。”
璟宁别开脸不看他,手握成了拳头,银川又去拿了一双筷子,忍不住想笑,道:“你再扔的话就没有……”话却没说完,被一阵心痛压了回去。
是的,她只有三双筷子。她离婚后搬到利济路这里独自一个人住,只带了三双筷子。三口之家,三双筷子也够了。
但她孑然一身。
“宁宁,”银川叹息道,“我真没用,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好起来。”
“让我找到小乖吧,让我去找她吧。”她无力地说,站起来,走到壁炉前,怔怔地盯着上面放着的相框,里面是小乖满月时去长生堂剃了头,璟宁抱着她在新生活照相馆拍的照片。
“大哥哥,你瞧,那个小光头多乖,多可爱,”她用手指比了个长度,“她被抱走的时候,头发才长这么多。”
“会找到她的,我一直在找。一直没有停。”他走到她身旁,和她一起看着那张相片,“那个农夫我已经找到了,至少我们知道确实是宋允端抱走了小乖,对不对?他肯定是把小乖送给了谁,我沿着长江,一家一家挨着找的,江北找完了,就找江南。”
她悲伤地看着他,大眼睛空空的:“局势那么乱,小乖会不会有事?”
“不会的,她不会有事的,她那么可爱那么乖,谁会忍心伤害她?疼都来不及。”
璟宁摇摇头:“你言不由衷,我知道你就不喜欢小乖,你讨厌她,你并不觉得她可爱。”
她说破了他的心事,他不由得一怔。
是的。他曾经很不喜欢小乖,甚至诅咒她消失,当怀疑有可能是宋允端抱走孩子的时候,他都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是的,这个孩子让璟宁失去了自由,让她困在了和徐德英无望的婚姻之中,他希望璟宁解脱,曾盲目地认为只有没了这孩子,璟宁才能重寻自由。
可他错了。他早就否定了自己。他比任何人都拼命去找,他甚至不再去管生意,他甚至在与埃徳蒙斗得最关键、普惠洋行华账房最终要独立的紧要关头撤了出来,将所有精力放在了寻找孩子上。
那是因为他明白,这个孩子就是璟宁的命。
“宁宁,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找到小乖,”他轻声说,“我很明白,这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比不上脐带两端维系的母子之情,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这个孩子回来,哪怕你永远不在我身边,只要你能振作,能好起来快乐起来。”
她心中一震,转过脸来,凝视着他。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大哥哥,你连生意都没时间做了。”
“因为……”他嗫嚅了,虽然他心中他维持着他的镇定,可这是非常脆弱的表象,他现在只想放声大哭。难以启齿的悔痛,时时刻刻纠缠着他,而眼见着她的绝望无助,他却无能为力。他多么希望能回到小时候,她任性自由,无忧无虑,如果不开心便大声哭出来,可她现在这种空洞麻木的样子,让他心痛得无以复加。他想告诉她,为所爱之人付出全部,是比生意还要明智千倍万倍的投资,金山银山,加起来也没有你珍贵。可他说不出口,不知道何时才能真正说出来,他怕像过去那样,表白了真心,却换来她更坚决的拒绝。
她看着他。
他额角的伤是被她打的,伤口看起来很吓人,但他脸上却带着微笑,含着泪的微笑,是那么的温暖,让她有一瞬回到过去的美好,回到那个铁线莲吐露香气,玫瑰在藤蔓上微笑的季节。
“大哥哥……”她轻轻地道,眼中掠过歉意与疼惜。
他心头一震。一种欣喜若狂几乎要喊叫出来的力量被另一种更强烈的力量席卷。
那是预感。那是一颗心与另一颗心最迅疾的感应。
她将纤细的手指伸到他额头前,疼惜地触了一下他的伤口,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她本能地一挣,他却没有放,将胳膊一收,紧紧地抱住了她,就像意念中紧紧缠住了他的那条欲望的蛇。
疼痛飞走了,痛苦飞走了,理智也飞走了。
他用嘴唇压迫她的唇,迫使她张开嘴,让他尽可能多地得到她,得到的越多越好。她至少站了有一分钟,一动不动,身子在慢慢往下滑,他将她提起来,抵在墙上压住,手探入了她的衣领,解开她的衣扣,她打他,咬他,像一只倔强挣扎的小小野兽,但最终还是被制服,整个人都松软下来,变成了脱了骨的鱼。他将她抱起来,一直抱进了卧室。
倒下的那一刻,她发出了细弱的声音,与其说是疼痛的喘息,不如说是对他销魂蚀骨的牵引。她把脖子给了他,肩膀给了她,全部的肉身给了他。她的皮肤比丝绸还要冰冷光滑,他溺进了这水一样的寒冷,绸缎一样的温柔之中,窒息,紧张,却无能为力。感官中恣肆的是酒一样的血液,带着爱的浓香,他想即便醉死其中,也无怨无悔了。他们纠缠着,互相压迫着,索取着,她认为自己可耻而****,可仍如挥霍一般,享受这自暴自弃的放纵带来的空茫。他吻她雪白胸脯上细细的青筋,吻她的眉眼,她紧抿的唇,珍珠似的耳垂,她离他的眼睛如此之近,她的呼吸与他毫无距离。
他的身下是她,被他占有与掌控,而她的身下却是深渊,她被他强烈的、不可控制的热情击落,一点点下沉,最终跌落了进去,在他到达幸福顶点的同时,她却下了地狱。
她终于哭了出来,豁出去地哭,放肆地哭,她的泪水让他的坚持与克制轰然炸裂,他箍紧了她,痛彻心扉,却又是那般满足。
在地狱里,谁能得到救赎呢?撕裂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变得完整。
〔五〕
银川醒来过一次,以为梦境变长了,自己一觉睡到了次日天亮,满窗是明亮的日光,但等他慢慢回过神,才知道那不是日光也不是月光,而是雪,漫天的雪。路灯照着白色的雪花,窗外的夜是雪白的、明晃晃的。
雪下得很大,北风刮得呼呼响,墙上的电话线被刮断了,执拗地敲打着玻璃窗。他生怕怀中的人被那讨厌的声响吵醒,将她抱得更紧,用胳膊夹住她的耳朵,她不舒服地挣了挣,但还是像之前一样靠着他,柔软的发丝轻轻触着他的胸膛,温暖的呼吸喷薄其上。这与适才的温存缠绵一样让他感到亲切。沉睡着的璟宁,湿润的长睫毛轻覆在白皙的脸颊,红润的嘴唇丰满微翘,她这般信任他,毫无防备与戒心,她是他一直爱着的小女孩。
和她一同躺在**,相依相偎,肢体交缠,是一种极其陌生又奇妙的感觉。就像一场梦。哪怕正在进行着,他也会忍不住悄悄地咬一咬嘴唇或手指,以确定是不是在真实发生着。
真的不是梦,她就在他身边。
大雪将他们封锁在一个时间的节点之上,给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停留在当下的理由。他们赖在屋子里,雪中的一切比夜色中朦胧的现实世界更为迷离莫测。她会任由他凝视她,观察她,品尝她,让他的眼睛停在她每一寸皮肤上。她也会突然将他摁倒,手肘支在他胸前,用她漆黑明亮的眸子打量他,就像在重新识别已经遥不可及的最初。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形象熟悉又陌生,鼻子、眼睛、秀挺的眉、轮廓分明的嘴,他紧绷光滑的肌肉和皮肤,颀长优美得令人目眩的身体,他所有动作里暗含的难以解脱、在劫难逃的悲伤与欲望,也许她能理解,也许不能。反正他让她跟着他坠落了。她低头望着他的脸庞,去习惯他眼神里的爱情和眷恋,自从孩提时代起他的眼神就温暖过她,给过她意志,他的眼光中还有一种深深的疲倦,不仅来自于身体也来自灵魂,现在所有的疲倦都燃烧起来了,变成了光。
当她注视他的时候,银川会立刻就感觉到皮肤变得愉悦和温暖。
他觉得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他细数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快乐的记忆,没错,这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刻,简直心摇神驰,魂夺魄销。而当她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撩拨他的时候,他就感到越来越呼吸困难,身体里汹涌澎湃的是渴望和无止境的贪婪,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的占有,他要紧抓她不放,抓在手里,锁在家里,像一只荒野的狼独占它唯一的配偶。激烈的纠缠,每一次都像一场积蓄已久的爆发,她是柔软的宣纸,那他就是铁画银钩。
窗外的雪下个不停,这一夜如此漫长,但他就像已和她共同度过了无数光阴荏苒日夜更迭,一切感觉都无比敏锐起来,声音被放大,动作变得夸张,她和他同处在方寸之间,共谋着一个隐秘的罪,于他是罪,于她或许还得再加上羞耻。
人在羞耻中能活下来吗?
每次他离开的时候,她都会在窗前看着他,但她并不知道他会将车开到一处街角停下,然后悄悄沿着商铺的屋檐下步行回来,一直走到她楼下,在寒风中等大约半个小时,才放心地走了。在一次出门的时候她发现他跟着她,即便不是他,也会有别的人,全是他的亲信。
有时候他会一个突袭赶回来,给她送点东西,或者告诉她寻找小乖的进展。哪里会有什么进展,连抱走小乖的歹人都死了,小乖多半已经凶多吉少。璟宁知道银川不过是借着孩子来接近她罢了。她也清楚他在怕什么,他怕她跳楼,怕她寻死,怕她跑。而她自己之所以每天都去警察局和巡捕房,不过是因为被一种盲目的希望逼迫着,没了这希望,她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在这短暂的几天里,她让自己习惯银川以这样的方式侵入到她的生活中,哪怕只是充当麻醉剂的作用,他确实让她暂时忘记了痛苦。
在一次**过后,还沉浸在幻想中的银川终于没忍住,对璟宁说:“宁宁,嫁给我吧,我们结婚,生孩子,好好过这一辈子。”
正是这句话浇醒了她,将她拉回了现实,脑中的雾霭散去,曾刻意遗忘的残酷事实像一堵墙似的挡在眼前。
轮回是什么?无非都是自作孽不可活。作孽的时候,谁会认为自己在作孽,不都有着堂堂正正的理由?他又变回了大哥哥,他一直就是。
她和他在犯罪。
雪下了两天,雪化干净用了两天。在心里设定的那个时间段终于走到了尾声。
临近圣诞节,她对他说想回娘家过节,让他去采买一些礼物,银川兴冲冲地去了。但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出门后立刻绕回来,悄悄观察她会不会偷偷出走。她已经知道他会这么做,所以那天她什么都没拿,除了一个小小的手提包,看起来就像随意出去逛街一样。她先去附近花店订了一束玫瑰,节日快到了,花是需要提前预订的,订完花,她就叫了黄包车,和往常一样,先去警察局,再去法租界的巡捕房,虽然明知不会有小乖的消息,但她还是要去问一问。
银川只跟到花店便放下心来,如果她要出走的话,还订花做什么呢?他决定按照她的吩咐去指定的商店买东西,生意上也有不少事情要处理,买完东西,他回了一趟洋行。
璟宁从法租界直接去了佟春江的家。
她找到佟夫人,让她带着她去找佟春江,然后对他们说:“我的孩子是在佟家丢掉的,我有责任,你们也有责任。孩子丢了,你们没有还我孩子,我的家毁了,你们也不可能还我一个家。”
佟春江蹙眉道:“潘小姐,我从来没有推卸过责任,直到现在也一直在想方设法帮你找孩子。你身上发生的事的确很不幸,但如果你一直要背负这个不幸,且要求别人和你一起背负下去,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别人,都有点不公平。你是一个成年女性,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看待问题原本不应该不讲道理。”
璟宁淡淡道:“佟爷养过狗吗?”
佟春江微微有点吃惊,点了点头:“养过。”
璟宁笑了笑,平静地道:“我七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哥哥去关山乡下消夏,有几天住在一个大户的家里。那家人养了一只大狼犬,我们几个小孩子住过去以后,主人怕狗吓着我们,把它用铁栅栏围住了,还用链子拴住了它的脖子。那只狼犬是怀孕的母狗,我们去的第三天,它生了六只小狗,有两只死了,它就把活下来的那几只小狗圈在自己旁边,用舌头不停地舔它们,生怕它们也会死去。一天晚上有人来偷小狗,这些人很狡猾,站在铁栅栏外面,将网子悄悄伸进铁栏里,悄无声息地就捞了两只小狗出去,待捞到第三只的时候,狼犬察觉了,大声叫起来,想冲出去救它的小狗,可铁栏子那般牢实,它根本冲不出去,等所有人被惊醒,跑到院子里一看,铁栏杆都被撞弯了,那只狗就跟疯了一样,满头都是血,最后活活撞死了。你说它不怕疼吗?你说它不觉得撞铁栅栏是件没有道理没有用的事吗?
可它为了它的孩子就是要这么做,它也不觉得傻,哪怕死了也觉得这是该的。连畜生都如此,更何况是一个人。在一个母亲的心中,孩子是比生命要重千倍万倍的东西,命都可以不要,哪里还顾得上讲什么道理。所以佟爷,你别跟我说道理。”
佟夫人在一旁听得动容,眼圈儿一红,落下泪来。佟春江良久无言,神情缓和下来,说道:“潘小姐今天来是要佟某人再为你做什么吗?你说吧,只要佟某能办到,一定尽力而为。”
璟宁道:“那我最后一次不讲道理吧。佟爷,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我要你今天就让我离开汉口。我不论去了哪里,每天都会买一份《楚报》,请佟爷答应我,一旦有了孩子的消息,就登在《楚报》的重要版面。”
佟春江一惊:“那你……你要去哪里呢?”
璟宁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认为,如果是找孩子,你们有找遍整个湖北的能力,至少我是用不着再在这里耗时间了。至于去哪里……我只能跟着我的直觉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佟春江一声长叹,点头道:“好吧,我安排你走,川资和你的生活费也由我来准备,不必担心。”
璟宁眼睛里有奇异的亮光一闪,她咬咬牙,接着道:“另外我想请佟爷向我保证:你的好朋友郑银川先生不会找到我。”
佟春江正准备拿起电话让账房送钱过来,听到这句话,动作生生停顿了几秒钟。
汽车路过了她曾经的中学,璟宁让司机停了下来。学校的老门卫还记得她,咧着缺了牙的嘴,慈爱地笑着给她打开了门,璟宁拥抱了老人一下,径直走进学校的小教堂。
教堂深处传来风琴声。
短暂的试奏之后,旋律响起,唱诗班的小朋友正用高亢清澈的童音将赞美诗唱出来,阔大的空间里回**着纯净的声音,他们正在练习即将在一次典礼上表演的曲目。有几个学生也在教堂里,他们闭上眼睛,垂下头做着忏悔的姿势,被歌声中深沉的忧伤与慈悲打动。
璟宁却没有低头,前方耶稣的塑像,正被穿过玻璃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她凝视着那张代表着苦难与救赎的脸庞,回想了许多事情和许多人。那一刻她暂时没有去想她自己的痛苦,她只是为那些在自己生命里留下重重痕迹的人祈祷,她为子昭祈祷,为德英祈祷,为母亲和哥哥祈祷,为失踪的父亲祈祷,为小乖祈祷,也为银川祈祷。她恳求那个或许真的存在着的上帝,宽恕银川的罪,因为他的灵魂自始至终都在痛苦的炼狱里煎熬,而他却误以为能减轻这种痛苦的只有她。
她自己呢?也许她背负的罪孽永无洗净的可能,但她依旧倔强地认为这不是她的错。她不希求上帝能宽恕她,她也不在乎。
脑子里时而空空一片,时而又如天上纷乱的云絮,过往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掠过,但她不能再驻足停留。她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她坚信小乖还活着,每当这个信念升起的时候,依然能感到小乖热乎乎、软绵绵的小身子靠在她胸前。她坚信在有生之年一定会和小乖重逢,她必须相信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直觉。她要去找她的孩子,她也要找回她自己。
璟宁站起来,转身快步走出了教堂。
江风如刀,冷月高悬,江水的光是黑色的。
雪后的夜太冷了,冷得空气都变得坚硬,凝滞了呼吸,冷得血液流动的速度慢得让人几乎可以忽略。街灯的光束变成了利刺,狠狠地扎在地上,被车灯急速撞击着,散成冰凉的针芒,飞溅在高大的欧式建筑群苍白的墙面。
他开着车,一条街一条街地找,一条街一条街地看。街上没有醉汉,没有乞丐,没有闹事的流氓,街上什么人也没有。
已经凌晨三点了,连老鼠都不愿意在这样的寒夜跑出来。
素怀只得返回位于德租界的公寓,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哥特式的拱门。银川买下了这栋楼的三四层,三楼是永和行的新办公室,四楼是洋行高级管理人员的宿舍,素怀揉了揉干涩的双眼,看着空空的楼道,银川的那间屋子房门紧闭。
他回到自己房间,泡了一杯浓茶,大口大口喝下去,还要等南珈那边的消息,他是不打算再睡觉了,等到快天亮的时候,电话铃骤响,他噌地从沙发上扑过去,电话那头传来南珈沉静的声音:“到利济路来。”
银川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团混乱的暗影,他浑身酒气,喃喃地说着什么,素怀看得清楚,他脸上身上全是泥点子,裤腿上的泥浆已经结成了硬块。他从来没有见过银川这个样子,即便当年去监狱看他,他都不至于如此落魄和失态,即便他被打断了肋骨,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走路的时候也会抬头挺胸。但潘璟宁走了以后,他的精气神也跟着走了,他的自尊和骄傲、他的理智与精明,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是在不动声色的沉默里一点点垮下来的,谁都没有机会得以窥见的内心世界,深藏着的不可言传的精神力量,像坚冰在烈焰下融化破碎。南珈早就曾担心过这种状况迟早会出现,也早就警告过,一开始素怀还不信,现在是不得不信了。
那么那个预言者呢?素怀忍不住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南珈,他斜靠着壁炉柜,抄着手,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就像银川是个完全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你站着做什么?拉他起来啊!”素怀急道,走过去伸手想扶银川起来,被银川手一挥打开。
“滚开!!”银川双眼通红,凶狠地道,“给我滚!”
素怀只能后退一步,南珈耸耸肩:“能把他找到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别管他了。”
“在哪儿找到的?”
“西郊的荒地,”南珈淡淡道,“还好我知道他以前常去那个地方,不过这大晚上冰天雪地的,还真不太好找。”
素怀又是担心又是奇怪:“他去西郊做什么?”
南珈冷笑道:“他说他要找几只鸭子!他要去给潘小姐找回他放掉的几只鸭子!”说罢,他扬了扬嗓子,对银川大声道,“郑先生,你没冻死冻残都算好的了!瞧瞧你现在这疯疯傻傻的样子,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吗?对得起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吗?你瞧瞧你这点出息!”
银川抬起手,慢慢捂住了耳朵。他不听。
南珈毫不怜悯地道:“郑先生和其他人一样,不过也是一个自私的窝囊废!别说孟子昭你比不上,你连徐德英都不如!”
“住口!”银川闭上眼睛,大叫道。
“不要不承认了。”南珈憔悴淡漠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沉沉的心痛,“连孟子昭和徐德英都比你更懂得放手,连他们都愿意给潘小姐自由,唯有你,紧攥着她不肯放,难道要看到潘小姐被你毁掉你才满意吗?她现在已经差不多被你毁了!你怎么就不懂得回头!”
“南珈!”素怀大惊失色,向他使劲摆手,要他别再继续说下去。
南珈的嘴唇仍在愤怒地颤抖着,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唯有墙上的镀金座钟滴答滴答地响。
银川松开了捂着耳朵的双手,那双手已在沼泽地里被冻伤,指甲是暗红色的,手背和手指相接之处裂开了青紫的口子。素怀只低头看了他一眼,便不忍再看,别开了头,泪水夺眶而出。
南珈慢慢走到银川身边,蹲下,轻声说:“郑先生,放了她吧,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会幸福,你们再见面的话,对你们两个人都会造成悲剧的,那时候就再也无法……”
他突然停下,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银川在流泪。他们从来没见过他哭。这样倔强坚强的一个人,他流泪了,他没有哭。
他只是不停地在流泪,积攒了多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流,止不住地涌了下来,涌入心脏,让一颗心急速地跳动;涌到脑子里,让他昏昏沉沉;涌进血管中,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涌向四肢,手指头、脚趾头,每一个关节都是痛。
银川在流泪。为了他的错误。为了他的自负和野心勃勃。为了他得到后又最终丢失的爱,那朵在仇恨的土壤中开出的绝望的玫瑰。为他身处的这座孤城。
他曾以为这座城的脉搏与他的心跳是有着相同速度的,可现在他觉得窒息,原来是因为她离开了。她就是他的心,她离开了这座城。
璟宁拿走了小乖的相片,留下一张字条,压在相框下。
她在纸条上写着:“大哥哥,我很想好好活下去,可我却必须离你远远的,因为我发现只有离开你、离开这座城市,我才有可能不那么难过。不要生我的气,因为你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了,别伤心,如果可以就当是陪我玩一次捉迷藏,就当是在陪我做游戏。”
他答应她,什么都答应,可做不到不伤心。他呼唤着她的名字,不依不饶,像个任性的绝望的孩子:“小栗子,小栗子!你快出来啊,我们不玩了好不好?我不跟你捉迷藏,因为我找不到你呀!回来吧,小栗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惹你了,再也不惹你了!
“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什么都答应你,可是放开了你我就没有家了啊,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啊!”
南珈听着,一直沉默着,从表面上似乎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
他以为自己足够铁石心肠,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银川并不值得同情,然而喉咙和鼻腔正在不可控地变得酸痛,也许是因为窗户开着,连脸上也是冰凉的,凉得直发疼,那凉意一点点一滴滴地滑落下来,滑到耳边,滑到脖子上,他抬起手摸了一下,竟然是泪水。
一弯冷月正洒落下静谧的光芒,像温柔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人世间。窗前的小桌上放着璟宁出走之前订的玫瑰,暗红的花瓣已经全部枯萎。
这是在1933年的最后几天中发生的事情。
1934年,新年刚过一个月,李南珈从普惠洋行的大楼里走出来,在石阶下见到了等候他已久的刘五。
“佟爷想见见李先生。”刘五轻轻向他行了个礼,不待南珈回应,拉开了黑色轿车的车门,做了个手势,“请。”
佟春江就坐在后座,当南珈上车后,向他点了点头。刘五在关上车门之前先伸手,看似粗鲁地将南珈头上的帽子往下一压,遮住了他的眼睛。南珈很自觉,坐着一动不动,任车子在汉口的街头随意开,至于车子要开到哪里,他并不好奇,也并不害怕。
佟春江瞥了他一眼,露出赞赏之色,他很了解这个年轻人,李南珈办事果断迅速,心思内敛沉稳,与于素怀相比,接触的全是一些相对复杂微妙的事务,尽管如此,他本人私下却很少和生意伙伴接触,与帮会人士更是保持着一定距离,从不主动接近。
“我知道李先生的习惯,谈事情基本上都是在办公室,从不去茶楼饭馆,也从不上别人的车。今天让李先生勉为其难上了我佟某人的车,实在是不好意思,十分抱歉。”
“佟爷您太客气了。”南珈的语气礼貌却冷淡。
“李先生请不要担心安全问题。第一呢,最近没人敢光天化日在大街上杀我;第二,车玻璃是防弹的。”
“我不担心。普惠洋行最近正巧在代理一批世界上最好的玻璃,也有防弹玻璃,佟爷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将样品给您送到府上看看。”
佟春江忍不住扑哧一笑,连连摇头:“还以为李先生是个内敛古板的人,原来也是这般灵光精明,伶牙俐齿。银川手下的强将,真是名不虚传呐。”
“佟爷过奖了。您时间宝贵,有什么需要南珈做的,请尽管说。”
“好。李先生是银川最信任的人,有几件和他有关的要紧事,我想跟李先生谈谈。”
佟春江朝他微微侧了侧身子,两道剑眉扬起,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