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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落长河 上卷 惊梦 第五章 流光

所属书籍: 春雨落长河

    〔一〕

    之前的雷雨将园中植物的芬芳击打了出来,花园里弥漫着浓郁香气,水声轰响如急瀑,一排秀丽的六月雪将水沟与小径隔开,枝头雪白花瓣在夜灯下泛着银光,草丛间时不时有一丁点轻柔的颤动,可能是老鼠或鸟儿,但也有可能仅仅是风,是夜的唏嘘。雨滴从树叶落到璟琛滚烫的额头,他觉得脚步发软,雾霭中蔓藤的光影在地上如一张网,可还是得踏进去,一步一步向前。

    其实在走出旅馆那一刻,不,早在他知晓她设计进入潘家之时,便已经料到那个女子最后的下场。她的死是注定的,与他脱不了干系。其实应该谢谢她,若不是她,别说被割掉一只耳朵,便是这条小命,只怕此刻也是悬在刀尖。他承认翟蕙兰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这或许是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她付出了代价,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临死前向她坦承,自己在和她演戏。

    想到这里璟琛打了一个冷战,知晓多年的隐忍已幻化成一条谁也制不住的毒蛇,盘踞在心,渐渐长大,积攒着力量。

    这不是本意,但他控制不了。他不清楚那些人是怎么将那女人杀死,也毫无意愿去打听,甚至再不想听到和她有关的只言片语。但能第五章流光

    确信的是,翟蕙兰死前对他应当抱有最深的怨恨,想到这里,便宽慰地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对不住她了。

    潘盛棠不在家里。

    五十万现银的损失对潘家来说是个重创,尤其现在普惠洋行的归属正处在关键时期,稍有不慎便会关系到今后潘家的大走向,相比而言,抚慰惊魂未定的子女们是之后的事情,更重要的事还很多。

    璟暄的房间很安静,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药品,不知在昏睡中他还会不会被恐惧与痛苦纠缠。从璟宁的屋里则传出说话的声音,时而飘出刻意压制音量的欢笑,璟琛讶异地停步。

    小君端着托盘从璟宁屋里出来,璟琛把她叫过去问,小君道:“是小姐的几个朋友来陪她过生日,她今天这么难过,有人陪着也好。”

    璟琛恍然,自回房间休息。躺在**,只觉得骨头被拆了般酸疼,喘息间吐出的气都是烫的,真要病一场也好。不一会儿走廊响起脚步声,璟宁送她的朋友们出来,几个孩子站在楼梯口道别,语声朦胧,璟琛不由自主把手伸向枕边,摸到那根被璟宁扔下的项链,忽生起一股固执的劲儿,想在此刻把这个礼物交给璟宁,尽管她一开始并不愿意接受。不接受也要接受。

    他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几个小客人正下着台阶,璟琛看到了那个叫孟子昭的男孩,男孩慢吞吞走在最后头,忽然回头朝璟宁粲然一笑,把手放在胸前,幅度很小地朝她摆了摆,像是只有他们俩才知晓的暗号,也许璟宁回应了他一个可爱的笑容,男孩满意地转身走了,璟宁把下巴放在栏杆上,目送着他们,久久不愿离去。

    璟琛轻轻唤了她一声。

    璟宁回头,看到了站在门前的他,笑容渐渐敛去,乌黑的眼眸立刻**漾起忧伤的水波,她下意识地低头,快步跑向自己房间,砰地把门关上,就似躲避噩梦的追赶。

    璟琛嘴角的笑渐渐冷了,一直冷到心底里。他了解她,她不敢面对他只是因为心中怀有对二哥的歉意,在抱怨她自己的同时把怨恨转移到了这“无辜”的、对她百依百顺的大哥身上。他不怪她,但很清楚,在这个家里唯一依恋自己的人也开始选择了逃避。

    一向如此,所有的人都毫无理由地向他索取,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他为他们已经付出了多少感情,不论他等待了多久。每一个人,总是会在关键时刻遗忘一件事,就是他潘璟琛不是个摆设,不是木头,不是傻子,不是工具或玩伴,他是个人,他有血有肉会难过会脆弱,他有恐惧也怕孤独。这些人只知道索取。索取完了,便是舍弃。

    项链被放进了抽屉里,压在几张草图上。璟琛曾报过一个图画班,幼稚地拒绝了绘画老师要他从打基本功开始的要求,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他向老师提出,他只想学会画玫瑰花。画它们含苞待放、盛放、凋零,画单瓣的、重瓣的、各种颜色的……他执拗地画,在描摹花瓣的时候觉察出内心的安静与温暖。

    美好的念想落到实处总是让人失望,便如他亲手绘出的玫瑰,变成了图纸送给首饰行的工匠,锻造成一份生日之礼,却最终引发一场劫难。

    灯光朦胧,照得心中一片雪寒。

    没什么值得留恋了。

    连着两天不见何仕文的人影。

    早餐时,璟琛斟了一杯茶,轻轻放在盛棠身边,柔声问:“父亲,何叔叔去哪儿了?”

    盛棠拍了拍裤子上粘着的一根烟丝,淡淡道:“一会儿你跟我出去一趟,有些事要和你说说,有些人你也得见见。”

    璟琛刚回座,颇有些错愕,云氏也看了一眼丈夫,眉间隐露不快,却也没说什么。

    盛棠不太满意儿子此刻的表情,正色道:“出了这件事,以你弟弟的性子,要他振作起来说不定要花费多年的工夫,更别说要他帮我打理生意。我老了,你也长大了,家族事业你就忍心一点都不管?”

    璟琛勉强笑了笑:“父亲并不老,再说您身边还有那么多得力的帮手。”

    “还在跟我装!”盛棠手一挥,将桌前杯盏一扫在地。

    云氏吓得肩膀一抖,抚了抚胸口,不满道:“大清早的发什么火?”

    “出去!”盛棠斜指着她,眉毛都没抬一下,语气中的冷淡鄙夷让璟琛大为讶异。

    云氏满脸通红,噌地起身,一言不发离开餐厅,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云升朝两个下人使了使眼色,一同悄然退下,将门合上。

    璟琛亦站了起来。

    “你恨我,我知道,”盛棠目光灼灼,“你从来不说,从来不抱怨,但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极了我冷落敏萱,你觉得我害了她,误了她。”

    乍听到母亲的小字,璟琛冰凉的指尖掐在了掌心:“不。不仅仅是害了她误了她,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那一刻几乎愿意豁出一切,只要能有半句话能刺伤到眼前这个男人。眼见盛棠的胸口起伏加快,愠怒的目光从错愕转到伤感,璟琛觉得很痛快。

    “你都知道些什么?”盛棠咬牙道,眉间如覆霜雪。

    “我知道什么?”璟琛嘴角掠起一抹凄凉的笑,“我只知道你打了妈妈,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你却骂她,打了她。然后你就抛下她,到她死,到她的遗体发了臭你才回来!”

    盛棠长吁了口气,颓然靠在椅背上,以手抚额。

    “我是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我恨我是你儿子,我恨我不得不尊重你爱戴你,只因母亲要我好好当你的儿子!”泪水盈满了璟琛的眼眶,他的双颊发烫,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刻真情流露让自己羞愧难当,“刚才倒茶的时候,看着你身旁坐的那个女人,那个你要我叫她母亲的女人,我就在想,如果我的真正的母亲还活着该多好,真正的一家人在一起多好。我听你的话去和绑匪交涉换回二弟,面对冰冷的枪口时,我也在想,要是母亲还活着该多好,至少她会为我流一滴眼泪,她会担心我,为我彻夜不眠,像我的继母担心二弟一样!而当我安全归来,她一定会冲过来用她的双手给我最温暖的怀抱和抚慰,她不会要我在经历那么危险的事情后,还要立刻打起精神,在所有人面前强颜欢笑。她不会责备我不会埋怨我,不会到现在还强迫我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是恨你,我排斥去洋行,我巴不得它垮了,因为生意是你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是它夺走了你对母亲的爱,夺走了我的母亲!”

    盛棠默默听他说完,目中霜色渐融,过了许久,他柔声说:“过来。”

    璟琛沉沉地呼吸着,一动不动,俊朗的面庞满是倔强。

    晨风穿过窗棂,带来花园中清润的气息,一缕缕唤起云散的旧梦,少年如玉的容颜与梦魂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那张脸庞再次重叠在一起,霎时间潘盛棠心中充满了酸楚,他轻声说:“你的母亲,是我最想忘记却永无法忘记的痛和错。也许以后你终会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凄怆地笑了笑,“但我宁肯你永远都不要明白。”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耳中空旷的嗡鸣,那是什么声音呢,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是只有在最寂静的时刻才能听到的,来自大脑深处的声响:一根细细的弦,发出微微的颤动,将蛰伏的回忆渐次惊醒。

    “当年家中生意举步维艰,我常年奔走在外,没有让她和我一起,既是怕她吃苦受罪,也有私心在里头。出入洋场,要和各种人周旋打交道,敏萱是如珠如玉一样的女子,外面却多是风流轻薄之人,我的私心也不过只是因为在乎,太过在乎,宁肯她像一朵花凋零在家里,也不舍得她被外面任何一个人去欣赏。久而久之,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忘记了对她的承诺。只希望她好好在家里,完好无缺的在家里,可是,可是……”

    盛棠连说了两个可是,却没有再说下去,仿佛有什么隐藏极深的痛苦在折磨着自己。

    璟琛嘴角一斜,露出一丝淡淡的讥笑:“完好无缺?妈妈在家里早被伤得千疮百孔。外祖父被革职流放,舅舅们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若不是父亲花了那么大笔钱去打点,只怕连妈妈都脱不了干系。

    除了父亲,还会有谁来给妈妈撑腰?在家里被嫌弃也就罢了,奶奶以为您不带着妈妈在身边,是她不贤惠,而她性子高傲,从来不屑于辩驳,您不知道她在家中受了多少无辜的刁难。两个姑姑每天对她冷嘲热讽,下人们也早就学会了见风使舵,若不是顾及还有我在,只怕她还要早两年郁郁而终。”

    “别说了……”

    “那个时候,您在外面已经有了另一个家,如果没有算错,宁宁和阿暄都已经出生了。我和妈妈却什么都不知道。”

    盛棠皱眉,沉声道:“她知道。我跟她说过,只是你还小,她没有跟你说而已。阿琛,你并不是一个把凡事都想得很简单的人。广州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一家没有几房妻妾?你母亲性子倔,想不通,觉得我是因为你外祖父家出的事,嫌弃了她。后来我们屡次为这些事发生争执。”

    “所以最后您甚至动手打她,这就是您说的在乎?”

    盛棠揉了揉额头,沉默不语。

    璟琛脸色苍白之极,愤然道:“您那次走后,哪怕对家里人多叮嘱一句,让他们关照一下她,她也不至于走得那么凄惨。妈妈临终的那几天,一直发着高烧,家里只有一个柴房丫头照顾她,天气很热,我哭着去求姑姑们给妈妈弄点冰,她们最后让下人给我们送来一桶用脏的凉水。父亲,难道这些都是您默许的吗?”

    盛棠的肩膀轻轻颤了颤。

    “后来她越来越不清醒,时常说些我不懂的话,到最后那一天,她好像忽然有了精神,还伸手搂着我,我高兴坏了,以为她终于病好了,可她却用她仅剩的那点力气紧紧抱着我,不停地流泪。那是她最后一次抱我。您知道她跟我说了什么吗?”

    盛棠眼中的忧伤被一道利刃般的冷光占据:“她说什么?”

    璟琛淡然转开了脸,避开他的逼视:“她说:‘阿琛,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你的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

    眼角的余光看到盛棠的手捏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突出,璟琛轻飘地笑了笑:“可她错了。您还是回来了,只是有点晚。”

    “她并没有说错。”盛棠喃喃道。

    璟琛一凛,转过头来,盛棠并没看他,低声说:“她死了,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而在她最后的意识里,我确实是永远都没有回来。可不是没说错么。”说着凄怆一笑。

    璟琛缓缓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放在他的肩上。盛棠忍不住将他拥在怀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拥抱这个孩子,这拥抱让他的心悸动,在回忆的层层流光之中,眼前的人仿佛依旧是那个会扑到自己怀中寻求温暖的稚子。物是人非,只余萧索。离得这样近,这样不真实,像黑夜里闪过的短暂星火缥缈虚浮,宛如不曾明亮过,盛棠缓缓将手松开:“以后心里想什么,别藏着,哪怕有怨气,我是你父亲,尽可以什么都跟我说。

    阿琛,你应该知道我疼爱你的心与对阿暄并无分别,甚至更胜于他。”

    璟琛点点头。

    盛棠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忧虑地说:“你在发烧。”

    “有点着凉了。不过没事,您别担心。”

    “好好休息吧,今天不想去洋行就不去。不过在你出国之前,有些事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分担,这是你身为潘家长子的责任。”

    “是。”

    盛棠往门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道:“如果我告诉你,仕文正在警察局接受调查,你会怎么想?”

    璟琛露出惊愕无比的表情,脱口道:“不管怎样我都相信他。”

    盛棠眉毛一挑:“为什么?就为了他护着你在外面养了个女人?”

    璟琛顿时红了脸,一直红到耳根,似乎羞愧难当。

    盛棠道:“年轻人犯点错是难免的,我不过问你这些事情。不过仕文有可能和这次绑架案有些关联,没有弄清楚之前,他暂时不会回来。”

    璟琛着急道:“您应该比我更信任何叔叔,他怎么会做出有害于潘家的事情呢?当年,当年他……”

    “他怎么?”

    “当年家里几乎所有人都见风使舵,对妈妈不闻不问。只有何叔叔一个人四处奔忙为她求医问药,妈妈死后,也是他最先赶回家,装殓了她。我相信何叔叔的人品,他绝对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盛棠沉默片刻,忽然嘿地一笑,打开门快步离去。

    璟琛站了一会儿,精疲力竭地瘫坐椅子上,喉咙红肿发痒,忍不住大声咳嗽,直咳得额头发烫,好不容易拖着脚步上楼,正好璟宁提着书包从她屋里出来,她愣了愣,目中流露关切之意,轻声招呼道:“大哥哥。”

    璟琛的语气淡得不能再淡:“这么晚了,也不怕迟到。”

    璟宁低声道:“我请了一节课的假,我……”

    没说完他已经进屋了,璟宁待上前两步,璟琛反手将门关上。

    璟宁扭过了脸,看着柚木护墙板上悬挂的一盏贝壳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迅速有了泪意。

    璟琛躺**闭目养神,听着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面无表情。

    〔二〕

    云升递给璟琛一本册子:“少爷,这是老爷叫我送来的。”

    璟琛的手指在绒面封皮上轻轻滑动:“还说了什么吗?”

    “只说这些资料您看了以后,最好熟记在心,里面的人,这两天就会见到。”

    “看来是怕我怯场。”

    “除了谢济凡,其他三个人已经陆续到了汉口。邵慈恩是广东人,主业是糖,以前和老爷都是太古的买办,现在是舅老爷一边的人,头等聪明,因而也是最不稳当的一个。许静之,四川人,也是个老狐狸,做的桐油生意,很少会主动攻击,擅长等待与观察。闵百川是陕西人,像只骆驼,不急功近利,谁来为他做主都一样,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益。而谢济凡……他的据点并不在长江沿岸,而是守着珠江口,是个守旧的人,并不过多干预生意,后天就会到汉口。”

    璟琛清亮的目光落在侃侃而谈的男仆脸上,似笑非笑地说:“云大哥,你知道你现在像谁么?”

    云升心里一跳,明知他在暗指自己像何仕文,却故作不解地笑道:“像谁?”

    璟琛没回答,低头将册子翻来翻去,说:“这四个人是当年协助父亲在普惠立住脚跟的大功臣,鼎鼎有名的普惠洋行四大剑客。不过洋行这么大,涉及的部门那么多,轮船部、保险部、负责出入关的部门,各个货栈、码头、外庄,还有那些厂子,中层以上的经理就超过了一百人,光看这四个人的资料远远不够。”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默数道,“要是我没有记错,除去自产自销的桐油、马靴,代销的有面粉、白糖、土产、鸡蛋、丝袜、草帽……嗯,也许以后还得加上珠宝和烟草。这几年生意竟做得这般大,想想都觉得害怕。”

    他说是害怕,却言笑晏晏。

    “父亲只让我了解这四个人,但是最重要的那个人的资料却不在这里。”

    “您说的那个最重要的人……莫非是……”

    “自然是普惠洋行的总董——英国人埃德蒙·约翰逊。”璟琛漆黑的眼睛炯炯生光,“父亲对我期望真高。他要我去帮他对付中国人,而他自己全力去应付洋人。”

    云升暗暗心惊,完全没料到这少年心中竟亮如明镜,何仕文自然教了不少,但除了何,一定还有人在背后为他运筹,且绝不是一般的人,会是谁呢?云升百思不得其解。适才璟琛说自己像何仕文,并不是一句赞扬的好话,而是警告他不要像何一样试图控制他,或以师长的姿态去“教导”他,他要他知晓自己是什么身份。当即心念一转,试探着问:“大少爷,您说老爷会怎么处理何管家?”

    璟琛一笑:“我哪里知道,不过,何叔叔走了,以后只有靠云大哥来帮我了。”

    云升假作疑惑:“毕竟他和老爷有二十年的交情,这一次的事按说他也撇得清,老爷再怎么也不会……”

    璟琛点头:“嗯,你说得也对,即便不顾及这交情,就是看在他对我母亲曾那般无微不至照料的分上,父亲也必会多留些情面。”

    云升反复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顿时心中雪亮。

    潘盛棠会对何仕文下死手,必然是何触及了潘的底线,而那底线,凭自己在云家与在潘家这几年的观察,自然是那莫名其妙病死的元配潘夫人。莫非……莫非刚才潘氏父子在餐厅的一席话,竟最终决定了何仕文的去留?

    云升惊喜之余又不免震动。眼前这淡定平静的少年,一时表现得单纯无知天真未泯,很需要别人的扶持,一时又颖慧通透,一言一行无不暗显心机,若要想简单地控制他,别说不容易,更是件危险的事。看着璟琛静如春水的眼睛,云升心想:“一个连过世的母亲都会利用的人,能不危险吗?更何况还这么年轻!”

    原以为靠潘璟琛爬到潘家总管事的位置,假以时日,即使达不到目的,也不至于一无所获或者亏了本。但现在却好像是自己主动跳进了一个陷阱,陷阱里究竟布了多少机关,完全估算不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大家各自获得各自想要的东西,这大少爷要出一点岔子,只怕头一个陪葬的就是自己。何管家几乎是一颗心全放在这大少爷身上,可谁知道大少爷非但不领情,反而要亲手将他送上绝路。自己的才能智慧比不上何仕文百分之一,走错了一步,何的下场,或许就是自己明天的样子。念及此,不由得背脊发凉。

    脑子里走过这么多心思,云升的面上却是表现得甚是平静,他觉得此时最重要的是要让潘大少爷对自己放心,因而清了清嗓子,想说点话表一下忠心,可转念一想,觉得最能让他放心的举动,可能就是少说话多做事,因而只是嘴皮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说。

    璟琛低着头,却好似已经看到他心里的挣扎与难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过了许久,方开口说:“佟春江为了救我,现在生死不明,你帮我打听下他的情况,这两天一直为这佟爷担着心。我是知恩图报的人,凡有谁帮过我,我一定会倾力报答。”

    听了这话,云升心里顿时舒服了不少,连忙应了。璟琛抬起头,对他感激一笑:“谢谢。”

    “不,不用。”云升忙道,觉得他的笑容虽然温和,却莫名的慑人。璟琛却忽然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吐了口气,苦着脸道:“真希望赶紧离开这里,这段时间这么折腾,真是累死我了。”

    云升笑道:“去了国外,您先好好游玩一番,权当作休息吧。”

    “一年半载是回不来咯,真是想起来就高兴。云大哥,家里的一切就看你了。”

    云升诚心诚意道:“大少爷,我还是那句话,我做好我该做的事,安心等您学成归来。”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大少爷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

    “别再叫我云大哥。叫我云升吧。”

    “好的,云升。那现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云升毕恭毕敬地道:“随您吩咐。”

    “不知道苋菜出来没有,我突然想吃了。”

    “放心,您一定能吃到。”

    午饭时,饭桌上果然加了一盘清炒苋菜,胭红的汤汁冒着清香,璟琛十分满意,知道璟暄依旧在房里不愿出来,便叫云升单给他拨了一份,正吩咐着,云氏进了饭厅,拉开椅子坐下,皱眉道:“不用给阿暄吃这个,红不拉几的,看着倒胃口。”

    璟琛便笑道:“天气热,吃点苋菜清毒降火,对阿暄恢复会有好处。”

    云氏没理他,却斜瞅着云升:“听见没有?云升!”她故意把“云”字拉长,云升只得恭顺地将托盘中一小碟苋菜放回了桌上。璟琛也不以为意,面色平静地坐下,端起了饭碗,筷子正要伸向那碟苋菜,云氏又道:“把苋菜都撤了,我看着吃不下饭。”

    云升犹豫了一下,云氏脸一沉,见他站着不动,更是恼怒,站起来,伸手将那两碟菜端起放在托盘上,汤汁溅出,宛如鲜红的血。

    “端走!”云氏厉声命令。

    云升看了眼璟琛,后者正剥了小块鱼脸肉,慢吞吞放在碗里,浑若无事般。云升便将大的那一碟放回了桌上,笑道:“夫人,那我先把二少爷这盘撤了。”

    云氏一耳光甩了过去:“你是哪家养的狗子?自家主人的话都不听了?”

    云升脸色铁青,站定了一动不动。

    璟琛这时才抬头,微笑道:“今天这苋菜真是新鲜,我很喜欢。

    云升,谢谢你,你先下去,我和母亲慢慢吃。”

    云升僵着脸退下,两个在旁边侍候的下人见情形不好,也悄悄退了出去。云氏转过来怒视着璟琛,却见璟琛笑眯眯地将一碗饭倒扣在那碟苋菜上,用勺子拌了拌,舀了一口在嘴里细嚼慢咽。

    云氏怒极攻心,声音都在发颤:“不要以为你弟弟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可以高兴了……”

    鲜嫩枝叶在璟琛口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待吃了两口,他才慢条斯理地说:“舅舅给我介绍的翟小姐都死了,我伤心还来不及,高兴什么呢?”

    云氏脸色大变,一张脸由红变白,颓然坐下,手捏着筷子不住颤抖。

    璟琛道:“母亲,瞧瞧,您都气糊涂了。云升是谁养的狗?他现在是在谁家?潘家呀!就连母亲您,姓氏前面不是也得加个潘字?您的话要是被父亲听到了可不太好。”

    云氏满腔的怨气满腹的话被他全部堵了回去,不由得呼吸沉重,眼眶都红了。

    璟琛瞟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纵然起初想得好好的,也总还是会生出无数事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要顺其自然。反正是意外,发生就发生了呗,不值得思虑那么多。蕙兰死了,我伤心一阵子也就好了,弟弟受伤了,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母亲您焦虑什么呢?”

    云氏嘴皮动了动,低声道:“在你父亲那儿,你可不要乱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又会说出什么来?”璟琛小心翼翼挑出一根鱼刺。

    云氏抬眼看他,示弱一般,恳切地说:“阿琛,这些年我对你怎样,你心里有数。我是为你弟弟难受,所以才忍不住对你发发牢骚。”

    璟琛体谅地说:“我知道。越是亲近的人才越不见怪。母亲,以后有什么气尽管往我身上撒,没事的啊。吃饭吧,菜都凉了。您要再病了,这个家就垮了。”

    云氏心里忽上忽下,定定神,舀了半碗汤小口小口地喝,饭厅里一时只有碗筷轻触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她悄悄观察璟琛,见他似乎胃口很好,嘴唇被苋菜汁染得微红,宛如嗜了血一般,而一双眼睛深不可测,宛如两汪冰潭,她心中划过一道莫名的恐惧,别过了脸,想到璟暄被送回来时那耳廓边缘的血迹,不由得伤心无比,嚼着米饭便如嚼着石子一样,偏偏璟琛叫来下人又盛了碗饭,还让人把剩下的那一小碟苋菜一并端来,又拌在了饭里。

    云氏起身,苍白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外就走,璟琛自言自语般道:“颜色真好看,嗯,怪不得叫状元饭,谁吃了谁就当状元。”呵呵笑了两声,又说,“可惜阿暄不能吃。”

    “砰”的一声闷响,云氏撞在了门框上,饭厅外小君惊呼了一声:“哎呀夫人,疼不疼,撞着哪儿了?”

    云氏捂着额头一声不吭,云升安静地站在走廊尽头,像个影子一般无声无息,她把手放下,忍着痛,耐着性子朝他走过去,挤出一丝示好的笑:“脸还疼吗?”

    云升缓缓摇摇头。

    云氏又道:“按辈分算起来你还是我的弟弟呢,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更要相互帮衬着才是。一会儿你陪我出去走走,顺便给你买套衣服,别生气了啊。”语气宛如在哄着一个孩子。

    “谢谢夫人。”云升神情极是恭敬,不过却皱了皱眉。

    “怎么,还有什么难处吗?”

    云升似乎很是窘迫,低声说:“我家西郊的农田收成不好,家里人打算做点渔业补贴家用,我这……”

    “别担心,不就是没有本钱吗?”云氏暗暗高兴,能主动开口要钱的人,就是好使唤的人,刚才一时冲动拿人撒气实在也不应该,笼络好自家的狗没有错,该给点骨头就不能吝啬。

    “缺多少钱?”她大方地问。

    “左邻右舍借了些,我也凑了点,还差三百块大洋。”

    “我给你五百。”

    “多了多了,夫人,用不了那么多。”

    “跟我还客气?”云氏和婉一笑,安慰般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身上楼去了。

    云升看着她的背影,嘴角露出鄙夷的冷笑,轻声道:“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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