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们有酒吗?”璟琛忽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些想喝酒了,真对不住。”
虽讶异这温文尔雅的少年人竟好这一口,但想到明日即将面临的危险,倒也情有可原了,刘五笑道:“好饭好菜可能谈不上,好酒倒是有的。潘大少爷若不嫌弃,我便给你弄一点。”
“要不我和几位大哥一起喝,一起吃,如何?反正我也知道明天凶多吉少,不如今天先热闹热闹壮壮胆子,事成了,我再好好请大家喝顿酒。您看行吗?”
刘五心中好感顿生,笑道:“好!就依了潘少爷。”
璟琛喝了个烂醉。
佟春江晚些时候回来,他已趴在**睡了,喘着粗气,偶尔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你们太不懂得分寸!怎么能让他喝酒?!”佟春江斥责道。
刘五挠挠头:“他硬要喝,我们哪儿敢拦着啊?您走的时候说了,他要吃什么喝什么,都给他。”
佟春江怒瞪了他一眼,刘五叹了口气,道:“佟爷,想想也是可怜,潘老板明摆着一碗水端不平,偏袒那小儿子,不管这大儿子的死活,让他去跟绑匪交涉,我若是他,我也难受。”
佟春江走到璟琛面前,见他额头冒汗,满脸通红,便将他翻过来躺好,拉上被子给他盖着,璟琛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佟春江没听清,凑过去,灯光微弱,却见到这少年眼角有泪水滚落,他轻轻喃喃道:“妈妈……”
〔四〕
宣统二年,英国怡和洋行的大班以低价从汉口地产大王刘歆生手中买下八百亩地,辟为“六国洋商跑马场”。这是洋人的乐园,华人是被排斥在外的,就连地皮曾经的主人刘歆生,也曾被拦在大门外过,刘氏一气之下,在万松园另建了一座“华商跑马场”与它分庭抗礼。起初还有些富人不信,说洋人花样再多,那块地不也就是个花钱寻乐子的地方吗,给钱不就行了?洋人不是最会做生意吗?于是这些人还真拎着钱袋子去了,不光拎着钱袋子,还坐着从洋人那儿买的最好的汽车。汽车被擦得锃亮,一直开到跑马场的大铁门外。
铁门上悬着牌子,并不稀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接着就有犬吠声传出来,可见不作数,明明有狗在里面。随着狗叫出现的还有凶巴巴的印度仆役,挥手做出撵人的姿势。
车里的华人用力摇下车窗,也不过是朝外吐了口唾沫,骂句:“个婊子养的长毛货!”
原以为会不一样,至少与别的地方不一样。车中的人,西装革履不输欧美绅士,可来到这里,依旧还是成了个笑话。
洋商跑马场就是如此一个让汉口华人憎恨的地方,这憎恨之中也带着一丝复杂的、说不清楚的情绪在里头,十多年过去了,憎恨的程度随着世事的变迁已经消减许多,春秋两季的赛马会上,也能看到华人的影子了,但这里依旧充满着不和谐的气场。
被那栏杆圈起的是短暂的荣华,周围方圆四里,一片平芜。
璟琛下车,咬了一口手中的豆皮,做早饭的据说仍是佟春江的夫人。璟琛觉得豆皮美味,便又拿了几块在路上慢慢吃。佟春江觉得这个少年从昨晚醉酒后,就似在忘川中洗了个澡,一上来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美秀依然,却杀意凛凛。
一共三辆车,一辆车装的是五十万现银,潘盛棠叮嘱何仕文与云秀成从潘家参股的银行与汉正街上的山西票号中兑来的,共十个皮箱子。另一辆货车装的是人,不多,也就十个人。
这是跑马场西面的一片荒地,天光清美澄澈,目光所视毫无遮挡,空气很湿润,微风带来湖泽中的香气,几步之外有个小湖,湖中荷叶铺展,即将迎接夏日的花宴。璟琛吃着豆皮,看着几个壮汉把一箱箱钱从车上卸下,再拿出各自的枪械,觉得很讽刺。
阿奇在几丛荆棘那儿看了看,又在湖边遛了几步,刘五笑他:“选在这儿就是让我们没得埋伏,他们也是一样的。你要想看风景,找一天去龟山上爬一爬,也就得了,还可以认祖朝宗。”
阿奇向他比比拳头,怒目圆睁:“你骂我是乌龟?”
刘五哈哈一笑。
阿奇眼睛一斜,余光瞥到湖中,忽然咦了一声,向前两步,探身细看,又连呸了几声,骂道:“真他妈缺德!倒胃口!”
“怎的?”
刘五凑了过去,脸色也变了。佟春江和璟琛欲上前,刘五摆手道:“别过来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沾着晦气。潘大少,你还在吃东西,就更别过来了。”
佟春江已差不多明白是什么,淡笑止步,璟琛却不明所以,踟蹰须臾,快步近前。因为有丰富的苔藻,蓝天下的湖水是灰蓝色的,就在几片大荷叶之间,有个小小的尸体,肿胀得已经看不出面容也辨不清性别,但瞧那身量,也最多不过一两岁,上身的衣服被身子撑破了,又或许是被水浸烂,崩裂而开四散水面,**的胸腹青紫斑驳。
璟琛的目光慢慢往上,落到那孩子睁大的双眸上,那双眼睛空落落的,满盈着浑浊的**,似泪,又可能只是湖水。璟琛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有根藏了许久的刺,适时地又往深处扎了扎。众人都以为这个大少爷会吓得呕吐惊叫,孰料他只是微微将身一侧,目色如冰一般幽寒,自言自语:“若是个孽种,死了或者比活着要轻松许多。”就像在说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可他的手指却在颤抖,豆皮只剩一两口就要吃完了,他将它塞入口中,大口吞咽,白皙的手将包豆皮的纸捏成一团,用力掷进湖中,细微涟漪泛起,漫过飘零水面的衣缕。
这时,佟春江遥指南面公路,有两辆车不急不缓从那个方向开过来。
璟琛下颌微扬,半眯起眼睛。
“不怕?”佟春江笑着看他。
“不过就走一个过场。”
“济凡兄与潘老板先后来找我处理你家这个麻烦,倒不是因为佟某人有多大本事。只因我与绑你弟弟这个人,略有些旧情。”
“旧情?”
佟春江淡然道:“这个人叫洪泉根,当年反了向松坡后,有过一段落魄日子,后来因银钱的事情将老婆用铁锨打死,逃到广州,她老婆,是我帮着收殓的。”
璟琛动容:“为多少银钱,他能把妻子给打死?”
“五块大洋。”
璟琛暗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后来洪泉根得了个别称,叫‘断头阿根’,你知道为什么?”
璟琛摇头。
佟春江左手做了个刀砍的手势:“他老婆,被他用铁锨把脖子打断了,头打掉了。我单花了一笔钱,请人帮忙把尸身给缝好。两年后,洪泉根在广州倒军火和鸦片发了财,认识了一些军政人物,也算得了势,或许他承了我的情,给我寄来一张帖子,感谢我帮他处理了家事。”说着,他顿了顿,背手一笑,淡青色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你弟弟便是落在这样的人手里……”
璟琛的右手放在裤兜里,捏成了拳头,肩膀微微发颤。
佟春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我有两个疑问。不管你父亲私底下对你们兄弟俩怎样,但在外头,谁都知道你潘大少爷是将来潘家的顶梁柱,他却偏偏绑了你弟弟,而不是你。再则,以你潘家的地位,你弟弟到了他手里,依江湖规矩,他怎么都会客气些,到最后拿了钱见好就收便罢了,为什么他会沉不住气,把你弟弟的耳朵割了下来。”
璟琛双眉一蹙。
佟春江呵呵地笑了:“转念一想,这两个疑问,都很好解答。第二个嘛,是因为定是有人摸准了洪泉根的性子,知道这人爱钱如命无恶不作,因而有意刺激了他,让他送来个凭据,免得你父亲不当回事。至于第一个疑问……从你们潘家广州老宅失火,到如今潘二少爷被绑,从中参与的人鱼龙混杂,只要能在这一团乱麻中保持清醒,也不是看不出什么头绪来。”
璟琛冷然以对,佟春江笑着看他:“潘大少爷,我与谢济凡相熟,因而今天这件事的因由,我这个外人才能明白些许。以你父亲潘盛棠的能力与智慧,若他知晓你和济凡私下里有来往,他当如何看你?你想得到吗?不论你背后有多少人在帮你,也只能帮一时而已,今后,可要保重。”
璟琛轻声道:“不管怎样,佟爷今天这些话,我记下了,谢谢。”
汽车马达声渐近,刘五等人也均已走过来,严阵以待。
“佟爷,来了。”
那是璟暄吗?
璟琛不敢确认,那究竟是他吗?
还不到十六岁的潘家二少爷,那个脸上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的漂亮少年,是眼前这一脸血污的人儿吗?
璟暄十三岁的时候就使劲长个儿,到十五岁就几乎和璟琛一般高了,璟琛曾不无嫉妒地开玩笑:“不能这么长了,得找东西把你压着,再长就比大哥都要高了。”璟暄当时听了,开心地哈哈大笑。
现在那长身玉立的少年,像一只削掉了双足的鹅,被人拽着翅膀,从车子里拖了出来,站立不稳,走两步身子就一矮,身旁的壮汉单手扶着他的腋下,轻轻一抬,把他撑起来。
他左耳处血与头发糊成了一团,有些地方凝成黑色的血块,或许是上了药,从脖子到领口全是紫红的药斑,头上被洒了石灰,弄得一张脸是花白花白的,眼睛半闭,直到有人在他耳边大声说了句:“潘二少爷,你哥来了。”他方睁开眼睛,轻声唤了一声:“大哥……”
这一切原本是自己早就该料到了的,甚至本来就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可璟琛此刻,不知道是因为恐惧、愤怒,还是后悔,整张脸烫得如同火烧。
还是太高估了自己。
他朝璟暄大迈了一步,立刻有一人发出响亮的笑声:“唷,唷……大少爷,大少爷,慢点慢点!别急!”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着一身灰色马褂,墨色绸裤,头发软塌塌耷在头上,细长的眼睛弯起,分明在笑,目光中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他慢悠悠走到歪歪斜斜站着的璟暄面前,轻轻给他掸了掸肩上的石灰,再转过脸朝璟琛与佟春江呵呵一笑。
“我见过这个人。”璟琛在脑中搜索着关于这张脸庞的记忆。想起来了。那日云秀成带着他们兄妹三人去俄国餐厅吃晚饭,在餐厅门口,有一个人撞了自己一下。
“是他!”璟琛心道,将目光落在那人的脸上,“原来就是他!”
洪泉根笑嘻嘻的,目光却透着森冷之气,越过璟琛看向佟春江:“自长春观一别,八年过去了,佟爷,兄弟真是想念你得很啊。”
佟春江满面堆笑:“洪兄弟在广州发了大财,有了大出息,湖北的兄弟们都从心底里为洪兄弟高兴。来跟你见面之前,向大哥特意嘱咐我说:‘春江啊,好好招呼阿根,当年我委屈了他,他怨我,我是知道的,阿根心中有笔账,哥哥心里也有的,一笔笔好好记着呢,等办完了事,大家坐下来,你代我敬洪兄弟一杯酒,理一理旧账,以前我们欠了洪兄弟多少,今天就连本带利还给人家,让洪兄弟心里再没有包袱。’”
洪泉根听完,感慨万分般长叹一声,回头对他的人笑道:“总跟你们说湖北人重情重义,现在见识到了吧?咱们得利落点,赶紧把事弄妥当了,才好跟我们湖北的兄弟们喝酒啊!”他身后的汉子均大声点头称是,眼神中却是杀气十足,佟春江身后的阿奇、刘五等人,却跟没事人儿似的,有的用脚蹭着草皮子,有的干脆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洪泉根眼中笑意一点点敛去,将目光重新落到璟琛脸上,端详了一会儿,旋即右手微抬,向他勾了勾手指:“潘大少,敢过来吗?”
璟琛并没动,以请求的语气说:“您要的钱我如数带来了,银子是在山西票号里过的老秤,不是新秤,没掺一点水分。请放了我弟弟,潘家上下感激不尽。”
洪泉根嘿嘿一笑。
“二弟是我骨肉至亲,他若无恙返家,我会非常感激您。倘若他再有一丝一毫差池,洪先生,我潘璟琛在此发誓,我会让你,我会让你……”他太年轻,与这些江湖人士并无交往经验,虽不免语气激愤,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
洪泉根将潘璟暄往前推了半步,潘二少爷踉跄着站定,仓皇看向对面的兄长。洪泉根拔下腰间的枪,拉下保险栓,对准璟暄后背:“佟爷,不浪费时间了,咱们说好:两箱装车,两步上前。你看怎样?”
“好!”佟春江手一挥,阿奇与刘五一人提着一箱先送了过去,洪泉根的人大步上前接过,放到车中。
“二少爷,走两步。”佟春江喊道,璟琛亦看向璟暄,目光中颇有鼓励之意。
璟暄尚未挪步,洪泉根却呵呵一笑:“我说的两步,不是他走,是他。”枪口斜斜朝璟琛指了指。
璟琛眼睛又微微一眯,佟春江从他俊秀的眼中看出一丝警敏果决,知这少年心中并无恐惧,于是轻声说:“我在这里,他不会轻举妄动。”
璟琛向前迈了两步,阳光照向他鬓边头发,闪闪发亮,洪泉根见他毫不胆怯,点头道:“听说潘大少爷的外祖父当年是进士三甲,皇帝御赐紫禁城骑马,官拜从二品广东巡抚。你身为名门之后,论血统高贵,远超过这不中用的花架子弟弟,却不知为何你父亲如此不把你当回事,真是奇怪。”
璟琛面如静水,缄默以对。到最后两箱钱被放入车中时,他已经走到洪泉根与璟暄的身旁。
“请放了我弟弟。”他再次说,语气礼貌而坚定。
“没问题。”洪泉根手伸过,拉住璟琛的胳膊,枪抵在他腰上,笑道,“潘二少爷可以走了,你先留下。”
璟暄愣了须臾,旋即如遭雷击般回过神,拔腿就朝佟春江的方向跑去,慌乱中竟无暇给予身后代替自己成为人质的大哥一个眼神。
洪泉根看着璟暄的背影,轻笑道:“就这样一个废物,替我换了五十万大洋,潘大少,你说你值多少钱呢?”
面对冰冷的枪口和一双杀意十足的眼睛,璟琛再怎么淡定,也不禁渐渐苍白了脸色,硬着头皮道:“你……即便换来再多的钱,若留不了一条命回广州,又有何意义?”
“是啊,潘大少爷说得真有道理。有命赚没命花,岂不没劲之极?”洪泉根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忽然一提音量,“佟爷,替我对向大哥说声对不住了。瞧,潘大少适才这句话把我给说醒了。兄弟情义确实很金贵,但再金贵也金贵不过我这条贱命。我们的酒还是以后再喝吧。你带着二少爷回家去,我让大少爷送我离开汉口,我的人一走,保证让大少爷毫发无伤回去。”
“阿根,是个汉子就按规矩来,婆婆妈妈算什么?你不嫌多事?”佟春江皱眉,璟暄此时已奔到他这一边,阿奇伸手将其扶住。
洪泉根冷冷一笑:“我还恰恰就是怕多事,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佟春江正欲开口,璟暄忽然大叫:“快带我回去,带我回家去!别让我再留在这里!求你了,你不是我父亲叫来的人吗?还在这儿废话什么?快带我回家去!”面目狰狞,耳边伤口崩裂,一道细细血流涌出。
璟琛远远看着,脸色白得如透明一般,嘴角露出苦笑,目光却渐冷,宛如寒潭上的浮冰。
佟春江思忖片刻,朗声道:“阿根,你无非也就是想安全离开汉口。你把潘大少爷放了,我来替他。”
“佟爷不可!”阿奇、刘五等人大惊,佟春江朝他们摆摆手。
璟琛面色微动。
佟春江将身上佩枪取下,交给刘五,又解开外衫,露出细麻里褂,示意里面再无武器。他缓步上前,走向洪泉根:“我都表现出这样的诚意,阿根,再怎么不念旧情,也当知我为人如何。真正撕破了脸,只怕你能想到后果吧?”
“好!”洪泉根松开攥住璟琛的手,慨然笑道,“那我们哥俩就在路上把酒喝了。佟爷,阿根没出息,但你是真汉子!”
佟春江淡淡一笑。
“谢谢你。”璟琛看着他。
佟春江道:“我答应过别人保证你的安全,说到做到,江湖上人情就是账,这是我和别人的账,与你无关。潘少爷不必言谢。走吧。
阿奇他们会带你们平安回潘家。”
两兄弟终于坐在了一辆车上,璟暄发着抖,惊魂未定,璟琛从衣兜里掏出干净的手帕,替他擦着耳边的血,一语不发。
“哥……”璟暄颤声道,“大哥。”
“嗯。”璟琛小心地给他擦着,生怕弄疼了他。
“对不起……”璟暄眼中落下泪来。
璟琛一怔:“我来晚了,让你受了罪。是我对不起你。”
璟暄喃喃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大哥,我只是害怕,我只是害怕……”他的眼神中透出慌乱,欲言又止。
“别怕,”璟琛抬头,凝视着他,“你已经安全了。”
“是吗?”
“是的,二弟,你已经安全了。我们就要回家了,爹娘在等我们,小栗子也在等我们。”
“小栗子,”璟暄嘴角露出恍惚笑意,“我竟然忘了,小栗子今天过生日……”
客厅里许多人在等候着,见他们走进来,闹哄哄的厅堂中一时鸦雀无声。
璟暄用失神的双眼扫视众人,父亲、母亲、舅舅,以及含泪看向他的妹妹。生日蛋糕就放在璟宁身旁的桌上,十三根蜡烛已经插在了上面。
璟暄朝璟宁笑了笑,璟宁强迫自己不哭,欢声道:“二哥哥,你们终于回来啦。”
璟暄走过去,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再怎么我也要回来啊。”
璟宁扑到他怀中,紧紧抱着他,璟琛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是你的礼物,你两个哥哥用命给你换来的。”璟暄摸了摸璟宁的头发,璟宁抬起头,璟暄将一条项链从衣兜里取出,项坠是一朵初绽的金色玫瑰,线条柔美,光泽温润,仿若有阳光照在上面。
璟宁低下头,用小手轻轻触摸项坠,璟暄的手却一松,项链掉了下去,璟宁急忙伸手去接,不待她反应过来,璟暄已经一脚用力踹了过来。有人把她往后一拉,是璟琛快步抢上拦住了璟暄,可璟暄并没有意图要伤害璟宁,只是将那个生日蛋糕踹到了地上,踹完了,将满是奶油的脏皮鞋在沙发上狠狠擦了擦,同时把耳边缠着的绷带用力扯了下来,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璟宁长这么大,养尊处优无忧无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而一向与她亲近的二哥,如一个疯子一般,嘶声大叫着:“谁还给我?谁把我的耳朵还给我?!还想着给她过生日?谁把我的耳朵还给我?!该死!”
“阿暄!”云氏哭道,“你妹妹是要等着你们回来才过生日的啊!你怎么能怪她?”
璟暄根本听不进去,只是不停大喊:“还给我!还给我!”一边喊,一边又踹又砸,下人们按不住他,盛棠待过去帮忙,云秀成却抢先了一步,抱住了外甥的胳膊。璟暄扭过头,眼神疯狂:“舅舅……舅舅,如今如了你的愿了!你高兴了吗?”
秀成用手帕捂住璟暄的耳朵,安抚道:“阿暄,你糊涂了,别怕,这是在家里,你回家了。”璟暄双手乱晃,秀成下死劲攥着他,转头对盛棠道,“这孩子一定受了很大惊吓,我带他上楼休息。”
盛棠眉头一蹙:“我跟你们一起去。”走了几步,回头担心地看了看女儿,璟宁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云氏正安慰着她。盛棠这才想起璟琛似的,道:“阿琛,辛苦了,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是。”璟琛懂事地回应。
云氏搂着璟宁,哽咽道:“好孩子,没事。你二哥哥受了苦,心里难过,别怪他。”
璟宁并没有哭,也不说话,没有露出任何难过的表情。
璟琛默然蹲下,从地上捡起项链,放到璟宁的小手中,柔声道:“宁宁,这是我画了图找师傅给你做的项链。你不是最喜欢玫瑰花吗?来,我给你戴上。”
璟宁摇摇头,像一只小狗打了个激灵,忽然挣脱母亲的怀抱,用力拨开璟琛的手,项链落在地上,如阳光溅起金芒,璟宁尖声道:“我不喜欢!谁说我喜欢了?我讨厌玫瑰花!讨厌你!”
她转身就跑,刚跑了两步,身子却一软,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宁宁!”
璟琛追了过去,将小女孩扶起,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滚落而下,跌倒的时候牙齿咬破了下唇,浸出血迹,嘴唇抽搐着。
她终于呜呜地哭了出来。
〔五〕
过了中午,天陡然阴沉了下来,密布着细碎的云,空气里充满着雾与尘的分子,湿凉的风越刮越紧,虽在夏季,却让人觉得心生荒寒,竟有料峭之意。窗户半敞,厚实的写字桌上很快敷了一层黯淡的尘灰。
雷雨就要来了。
璟琛跟在云氏母女的后头,听着云氏温柔地安慰着女儿,璟宁的抽泣渐渐停止,她知道璟琛一直跟着他们,但她不愿意回头,她害怕回头。进了屋,云氏便要将门关上,璟琛原也打算进去,见她这样,往后退了一步。云氏轻声说:“回去休息吧,你妹妹有我,不用担心她。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白斩鸡,又煮了海鲜粥,云升一会儿会给你送去。”
她将门关了。
回到房间,璟琛倒在**,只觉得浑身脱了力,说不出的疲倦,盯着床顶怔怔出神。云升一会儿便送了饭来,璟琛起身下床,白斩鸡做得鲜嫩,他并未吃几块,粥倒是喝了不少。
云升轻声说:“老爷下午会去洋行,大少爷出门的话会方便些。”
璟琛看了一眼窗外狰狞晃动的树木。
“会怎么处置她?”璟琛转头看着他,一双眸子清亮亮的,云升不觉一凛,揣摩了许久该如何措辞,最后道:“大少爷今天若去见她,便是最后一面了。这姑娘立场太混乱,想从几方都得好处,如今是自食其果——老爷和舅爷都不会留她。”
璟琛缓缓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先随手关了窗子,找了块手帕将灰尘抹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帕子掷到一旁,再从桌上一摞书里翻检了几下,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云升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动作,暗暗讶异,璟琛扬了扬手里的小册:“这是蕙兰送我的,一会儿我还给她。”
“大少爷……您别难过。”云升安慰道。
“人非草木,我对她又那般用心。”璟琛轻声道,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道,“云大哥,这一次你帮了我大忙,等何仕文一下来,我保你平步青云。”
云升心中暗喜,却不动声色:“大少爷出国后安心读书,修养身心,我在汉口耐心等您归来。”
璟琛沉眉道:“你说得对。对许多事许多人,强求不得,用尽心机也未必会得到想要的结果,有了耐心,倒不易被得失所累。”
“下午我会安排好,大少爷等我信儿。”云升临走到门口,停留须臾,又往回走了几步,道,“有件事,云升心里有些不分明,大少爷可否点拨一下?”
璟琛低头随意翻着手中小册:“请说。”
“其实何管家是费尽心力护佑着您的,何况他也还没到暮年,依旧是矍铄精神的好年纪,大少爷为什么一心要让何管家离开潘府?”
璟琛将小册捏成一卷,轻轻戳着掌心:“正是顾念他跟我的情意,想让他早些颐养天年。也不怕云大哥嫌我孩子气,我是有些私心:人吧,总是不喜欢被人管的。”
云升眉间隐露笑意,不再多说什么,开门离去。
下午三四点前后,雨终于下了起来,伴着雷声,闪电映亮了灰黑的天空,短暂的光亮却照不透逼仄阴暗的房子。窗户紧关,房门紧闭,屋里一盏灯也没点,行李箱搁在窗下,女子蹲在箱子旁就着昏暗光线紧张地收拾着,不时抬头检视窗口,偶尔也会被树枝落地的声音和雷声轰隆吓一跳。
能带走什么呢?箱子里也只是些寻常衣物,不一会儿她便瘫坐在地上,发着呆,又情不自禁伸手从箱底捞出一张银行的存折本子,并不打开,只是将存折贴在胸口,仿佛其中有神奇的力量能让她振作一般,待心绪缓缓平静下来,却听见猛地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
翟蕙兰脸色顿时惨白,屏住了声息,尽量将身子弯得最低,果然窗口那儿似有人往里窥探,人影挡住了光,屋子里暗,并不会看出什么,因而那人重新回到门前。蕙兰一颗心怦怦乱跳,背脊发凉,额头冷汗直冒,却隐约听到璟琛的声音:“蕙兰,开门,是我!我是璟琛!”
她几乎以为在做梦,仔细分辨着轰鸣雨声中的那隐隐绰绰的人声。
“蕙兰!你在睡觉吗?”
听得分明,确是璟琛的声音。她喜极而泣,无数情绪在心头乱窜,泪水落下,暗道:“他活着,他没事,他还想着我!”慌忙伸手擦了眼泪,矮着身子,以最轻的脚步走回里屋,弄乱**的被子,再将本来就开着的屋门摇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响,她又将头发拨乱,方走过去将外屋门打开。
璟琛站在外头,暴雨下得震天响,他背着光,因而看不清表情,但肩头的衣服已然湿透,蕙兰强抑着汹涌泪意,伸手拉他:“快进来,别淋着。”他紧握着她冰凉的纤手,随她进屋,笑道:“怎么这么暗。”伸手便要拉门边的灯绳。
“不要!”她止住他,将门反锁,“我们进里屋去。”
璟琛柔声道:“怎么不开灯?对了,我带了好吃的过来。”将她的手放到自己另一只手上。蕙兰摸到一个纸包,却无心揣测里面是什么,说:“去里头,把外衣脱了,我给你擦擦头发,别着凉了。”
两人走进里屋,蕙兰关上了门,方将一盏小台灯拧开,璟琛脱了外衣,坐到床边,笑道:“懒虫,为什么睡到现在?”
蕙兰不语,将被子拉来搭在他腿上,用枕巾给他擦头发,动作轻柔:“今天干吗过来?”
“担心你会害怕,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你不知道过江的轮渡差点都停了,还好我赶上一班。”
蕙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滴落到他的发中,璟琛抬头,微笑道:“我不是来了吗?还撒什么娇呢?前些天家里有点事耽搁了,我这一得空马上过来看你。别怄气了。”
蕙兰摇头,珠泪滚滚而下:“小琛,我要走了。”
“走哪儿去?”他的语气越发温柔,将她拉近一点,“别跟我说气话。”
“我可能暂时不能和你去国外读书了。”她哽咽着,无比留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以后若有机会,我会跟你慢慢解释。”
他抬头,脸上笑容慢慢凝结:“要是没有机会了呢?”
蕙兰以为他生气了,安抚道:“怎么会没有机会?天长日久,我们总会相聚。”
他不再看她:“怎么突然想走?”
“我姑母生了重病,我要回去照顾她。”
“去多久?”
“等她病好。”
“你姑母不是有家人吗?怎么偏偏要你回去?”
“她将我自幼带大,我们情同母女。”
璟琛低下头:“你这么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蕙兰无声饮泣。
他递来一样东西:“还你的,收好。”
她不接,说道:“留给你做纪念吧。”
璟琛将册子放到她腿上:“上面的笔记我都背熟了,你随便挑一页,我都可以背给你听。”
蕙兰凄然一笑,翻至一页,轻声道:“路加福音,第十章,第28则。”
“耶稣说‘你这样行,就必得永生’是纯粹假设。倘若主提到的律法能对律法师起预期的影响,他应该道:‘若这就是神的要求,那么我要灭亡了,我无助无望,把将自身投向你的慈爱和怜悯,求你以恩典拯救我!’”
蕙兰跟着他背诵,背完了,将头倚靠在他肩上,柔肠寸断。
他问她:“蕙兰,你为什么会信教?”
蕙兰道:“有主赐福,人生便有了光明和希望。”
“那你说,信教的人是不是都是好人?我指的是真信。”
“那是自然。”
璟琛一声叹息:“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有信仰总是好,心中善恶分明,道德的底线高,对己对身边的人都充满善意。不过我后来慢慢就有了些别的看法,不论是不是真信,那些信教的人或多或少好像总有些功利的意思在心思里头,计较起来比旁人还变本加厉,伪善的言行举止并未减去一分。”
蕙兰默然听着,摩挲这膝头放着的小册子。
璟琛又道:“不过我相信善恶有报,信不信是一回事,因果报应却分明不爽,行善的人,自有他们的好造化,作恶的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那些信着教却依旧作恶的人,自会有加倍的报应等着他们。”
蕙兰打了个寒噤,璟琛拍拍她的膝头:“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的火车。”
“那我明天去送你。”
“太早了,你一会儿送我去汉口吧,我订了一家旅社,免得明天早上折腾。”
璟琛微微沉吟:“你不是有个叔叔在汉口么?怎么又去住旅社?
你这人真是奇怪。”
“叔叔携着一家人去杭州了。”
“那我现在就送你去吧。我偷偷出来的,也得赶紧回家去,免得父母担心。你晚上安顿下来,我若能抽空就去看你。”
走到外屋,璟琛替蕙兰将箱子提着,将刚才随手放到桌上的小纸包拿了。蕙兰拿了提包和雨伞从里屋出来,璟琛道:“适才不开灯,现在又不关灯。”
蕙兰淡然一笑:“无所谓了,让它亮着吧。”
雨小了许多,雨云已经开始四散开来,西边的天空露出通透的烟灰蓝,两个人冒着细雨去坐轮渡,人声喧哗中,携手依偎坐着,谁都没再说话,蕙兰不时抬头凝视璟琛,目光里带着浓浓的眷恋,璟琛总是回应以微笑。
快到岸了,蕙兰终于开口:“小琛,你这几天过得怎样?”
璟琛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温然道:“托你的福,有你的福音笔记保佑,过得还行。”
蕙兰心中极是酸楚,忍不住又想落泪,璟琛叮嘱道:“一会儿去旅社里别忘了把这包吃的解决掉,留到明天味道就不好了。专程去给你买的。”
蕙兰温顺地答应了。
旅馆就在火车站附近,璟琛待蕙兰登记完,又陪她在房间里略坐了会儿,便回家去了。房间在二楼,蕙兰泪流满面站在窗口看着他的背影,真盼望他能回头看看自己,可他走得很快,衣襟飘飞,那般美好的少年郎,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一时心如刀割,扑到**大哭了一场。
他买的那袋小食就放在床头柜上,蕙兰哭得累了,念着他一片深情,坐起身来,将纸包轻轻打开。
包了两层,一层只是普通的牛皮纸,第二层也是牛皮纸,但纸上多了一个红色款记,印着“洪记”。
蕙兰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心里有个极为强烈的念头,压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她在心里念着,祈祷着:“不,我只是在瞎想,我在瞎想。”
诱人的卤肉香飘出来,带着蛊惑之意,蕙兰将纸包完全打开。她尖叫了一声,仿佛见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将纸包扔到地上,里面卤得红光透亮的猪头肉散落一地。
是的,猪头肉,仅仅只是一包猪头肉。
蕙兰此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
洪泉根将洪妻断头之后,便再也不吃猪头肉,事实上,凡沾着“头”这个字的食物,全成了洪氏的大忌讳,纸包上的题记与猪头肉连在一起想,便只得出一个结论:璟琛知道“洪”和她的关系。
他必也知道她处心积虑到潘家当钢琴教师的目的,他什么都知道!不论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两人之间所有柔情蜜意,全化作了一场梦,她自己臆想的一场美梦!而此时美梦俨然已经成为了噩梦。
他送给她猪头肉,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祝愿她此生终结,来生从头再来么?还是讥讽她愚蠢如猪,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蕙兰在万念俱灰的凄凉中惊醒,意识到此时自己正处在最危险的境地,人一有了求生的念头,情爱痴恋也不过是浮云了,她翻出存折放入提包,行李则弃在房间里,几乎算是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天已经暗了,她奔入夜色与灯火之中,只拣人多的地方走,踉踉跄跄,逃命一般,背脊一阵阵发麻,像有一双尖利的眼睛在后面盯着。
喘息片刻,她抬头,雨已经停了,天是深色的宝石蓝,她信仰的上帝在天上,可是上帝会保佑她么?正如璟琛所说,作恶的有信仰的人,会得到加倍的报应。她畏缩地低头,不敢迎接上帝凛凛的审视。
正前方刺目的光射过来,她一时什么都看不见,却感到急急的风扑在面上,而那光芒则越来越近,发出尖利的啸音,不容她躲避。
汽车与女子娇软的身体碰撞,发出钝钝的闷响,死亡摧枯拉朽,如黑暗的巨浪,瞬间就吞没了脆弱渺小的生命。
行人驻足惊看,那辆车从撞倒的人身上压过去,又往回退了几米,然后再加足马力往前驶去,仿佛车轮下只是几截破衣烂衫和一堆垃圾,以致围观的人怀疑车轮下是不是真有人。
雨后的风是那么清朗,空气里散发着烤红薯和烤豆腐干的香味,车站附近全是小食摊,有几个行人挨不住**,循着香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