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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落长河 上卷 惊梦 第五章 流光02

所属书籍: 春雨落长河

    〔三〕

    阴暗逼仄的屋子里浮动着霉菌的腥味,黑色的铁窗被梅雨和风霜常年侵蚀,生成斑驳锈块附着在窗栏上,风刮过,一些零散碎片便被吹落,堆积于灰色肮脏的窄小窗台。这是朝北的暗室,潮湿的寒气很轻易就会渗透到骨头里,何仕文紧了紧衣领,将背脊靠在冰冷坚硬的椅背上,头懒懒仰着,看着蛛丝密布的天花板,原本瘦削的脸颊此刻显得有些浮肿,一双眼睛似黑暗洞穴里的兽,显露出与疲惫的脸色不相符合的亢奋。

    他完全知晓自己正在等待什么,他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早在许久之前他就料到会有今天,无非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取出怀表,银链发出轻响,冰冷的手指轻轻一按,表盖咔哒一声弹开,他用指甲在表盖边缘缝隙轻轻一挑,分出一个夹层,凹面嵌着一张照片。

    他怔怔地看着照片中的华贵少女,看她柔顺的衣履,漆黑的鬓发,清无点尘的眸子,还有那嘴角的笑。

    神思悠悠,仿佛云烟重聚,他忆得第一次见到她,她认错了人,得知他真实身份后羞涩地躲到朱漆廊柱之后,在仆人与他交谈时,她好奇地探出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他怎能忘记那张秀美的脸,像河畔初绽的水仙,霞光雾气中,柔润的轮廓是春水的波形……可眨眼间就是疾风劲雨,暴风雨来得太快,那朵美丽的花刚被摘下,枝叶上还留有鲜活跳动的五色虹彩,转瞬就被乌云吞噬。

    “荣小姐!”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怜悯中隐现无法掩藏的贪婪,他将火热的手搭上她纤细如竹的腰身。

    “只有你……”她凝视着他,凄然一笑,“只有你还记得我姓荣。

    何管事,荣家早败了,我不是荣家的人了,我配不上荣家的姓。我的父母下落不明,兄长横死西疆,我唯一的外甥得了肺痨却没钱医治,何管事,你还记得吗,他的药钱还是你借给我的呢。谢谢你,谢谢你。”

    她向他深深鞠躬,却似借力扑到他怀中,他如遭电击,怀里那温软的身体让他几乎怀疑不是真的。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对这个家早就没有用了。”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珠泪斑斑的面颊,“除了我的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了,潘家没人看得起我。”

    “不,不是这样的。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我……我……”他几乎哽咽,急切地要表白心声。

    她却打断了他:“我不过只是一枚棋子。”她冷冷一笑,“刚来广州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哥哥们常带我在荔湾玩耍,有一个卖艇仔粥的姐姐长得黑黑的,很漂亮,她煮的粥又香又美,我喜欢吃她煮的粥,油条浸在白粥里,一咬下去,轻轻脆响,好听极了!有一年夏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姐姐,后来听哥哥们聊天,说那姐姐在一条花船里做生意,我说要去找她,哥哥们却厉声责骂我,骂我不该有这样的念头。我还不知道花船是什么地方呢,直到自己终于有一天进去。什么金饰翠翘明珠髻,什么重楼密室蓝象床,台基,花船,转子房,从北到南,不过换了个称呼,和妓院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你们男人做生意玩弄女人的地方?我只是一个妓女而已,我的丈夫把我卖了,就为了钱!我恨啊!”她扶着他的肩膀,嘤嘤哭泣。

    “别伤心,有我在,我会好好对你。”他鼓起勇气,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丝绸般柔滑的脸庞。

    “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她抬眸看他,“何管事,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答应我,替我好好保护璟琛。请你答应我。”

    “我答应。”他抑制不住胸中澎湃的情感,将她紧紧箍住,欲望坍塌的声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禁忌被打破,多年的坚持不堪一击,他沉浸在一个自己盼望已久的幻梦之中,以至于他甚至将之后在屋外遇到的那个孩子眼中的仇恨完全忽略,他甚至假想她成了他的妻子,而那个孩子,就是自己心爱的儿子。

    她走得太早。

    他将对她所有的依恋全放在了那个孩子身上。他替那个孩子掩藏着不为人知的身世,他也利用这个孩子在潘家微妙的身份为自己寻敛一笔又一笔财富。一切都以这个孩子的名义,一切都以爱的名义,一切都不过是为了龌龊的私心。

    可潘盛棠是什么人?

    相处几十年了,难道自己会不知晓他的为人么?

    一个舍得把心爱的妻子拱手送给敌人的人,不厌其烦地参与着商场丑陋的游戏,卑微时浑身媚骨,得意时心狠手辣。无辜的潘夫人,那位千娇百媚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就是在他的设计中,亲眼见到暴徒打碎了她情夫郑庭官的头颅。

    而到最后,连她,潘盛棠也没有放过。

    何仕文看着照片,牙齿咬得嘎嘎作响,手中骨节突起,多年委曲求全形成的怨毒在心中如赤炎烧灼,时至今日,他顽固地抱着一个念头,保住那个孩子,就是保住自己,保住了余生的富贵安稳。

    铁门吱呀一声响,一个人走了进来,一直走到灯下,离他坐的地方两步远。

    何仕文合上怀表,直视前方。

    潘盛棠穿着黑色的洋服,衣冠楚楚,惨白的灯光映着他凌厉的眼神和微现的倦容。这也曾是个秀拔的人物,可惜了,凉薄与冷酷让一颗心拧巴纠结,难免影响形容,他已有老态,无情的岁月刻意打上了印记。

    “丞舟,”依旧是往日的称呼,听起来倒是亲切温和,潘并未坐下,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我知道,是你找人烧了我家老宅子,演了一场移花接木的好戏。我也知道,你和洪泉根的人有接触,提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我还知道,参与这场绑架的人,不止你,还有秀成,你们俩各怀鬼胎,谁都没捞到好处。”

    “不,”何仕文不屑地扬了扬眉毛,“大少爷分毫未损,二少爷少了只耳朵。而您……少了五十万现银。”

    盛棠习惯性地用手指按了按眉骨,就像没听到何仕文的话一般,接着说了下去:“你这些年做的事我很清楚。你和我很像,爱钱如命。你在汉口、武昌、安阳、随州、万州开的洋栈、绸庄,你拥有的地产,还有你知道普惠每周六查点一次账目,就买通银库的经理,让他帮你盗用库银做行市、放贷、开钱庄,这些我都知道。”

    盛棠带着嘲讽的笑意瞥了何仕文一眼,旋即低头理了理衣服:“我还很清楚,你让你兄弟在道胜银行当买办,你给他投了不少钱,但你们兄弟俩都被一个叫康李斯的美国领事骗了,他那个什么瑞丰洋行仓库,根本就是个空仓,签了无数空头栈单,专门骗银行的透支,你们呢,不多不少,被骗了三十万,对吧?”

    “你要挣钱,我从未拦着你。你挪用库银,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潘盛棠指着何仕文颓败的脸,“你越过了一只狗该遵循的底线。”

    “你是指敏萱么?”何仕文傲然地笑了,“你是说在你遗弃她的时候,我这只狗代替你为她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么?”

    这句话一说完,彼此都清楚,这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执矛相向,每一个动作都要刺中对方要害。

    潘盛棠双目血红,弯下身子,将胳膊支在桌上,何仕文以为他会攻击自己,可他没有,他脸上笑容都没带减的,语声更是温和:“丞舟啊,你说你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这么头脑简单。你好意思提她?

    你知不知道,你亲手杀了你和她的孩子?”

    何仕文的脸上渐渐笼罩一层寒意。

    潘盛棠欣然道:“你以为她喝了药,打掉的是郑庭官的孩子?你错了。那段时间她根本没有和郑接触过,是我让大夫故意说错日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一清二楚。她跟我演戏,你也跟我演戏,我当然也只好陪着你们演戏了。不过这场戏,只有我自己看得最过瘾。

    哈哈,哈哈。我都能想象你喂她喝药时的表情。”

    “你……”何仕文猛地揪住盛棠的衣领,嘶吼道,“你这个畜生!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背叛我的人就该有这样的下场!”

    “她没有背叛你,她从来没有。是你把她亲手卖给了郑庭官!”

    “我卖她的身,没有卖她的心!”

    “畜生!疯子!”

    “畜生?”盛棠攥住何仕文按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笑道,“我们彼此彼此。何仕文,我本来想饶了你,但你太不懂分寸了。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一无所有,众叛亲离,比你当初跟我的时候更穷更贱。”

    “我杀了你!”何仕文怒吼一声,用力掐住潘盛棠的脖子,可很快就有人冲进屋子将他们分开,雨点般的拳头重击在他身上,他被一脚踹倒,头撞在坚硬的桌角,鲜血涌了出来,失去意识前兀自庆幸地想:只要璟琛在,只要阿琛还在,我不会被打垮的。阿琛会找我,我和他这么多年情分,我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他会来找我,救我……他带着这样的希望,从此生活在绝望的等待中。

    他再也没有见到“他的”阿琛。

    〔四〕

    “怎么这么久?”孟子昭皱着眉做出不满的神情,“我可不喜欢这样等人。”

    璟宁没说话,将手绢平摊到操场边的石阶上垫着坐下,把脑袋埋在膝上。

    “你怎么又哭?”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可没惹你啊。等了你这么久,一直在这太阳下晒着,不过就抱怨一句,我……”

    “住嘴,我没哭。”她瓮声瓮气地道。

    他登时住口,只哼了一声,扁了扁嘴,却又忍不住担心地看了看她。

    他们原本约好在高年级的经济课上见,这是学校男生和女生唯一可以一起参与的活动。所谓经济课,一半时间是老师为学生讲授一些最简单的商业知识,另一半让学生用来实践,地点在操场,可以进行一些以物换物、展示设计与发明、谈判的活动。在潘家给她过生日时,孟子昭悄悄告诉过璟宁:“礼拜五上午我们最后一节课是经济课,你下课后早些过来,我有好东西送给你玩,一定要来啊。”

    璟宁知道自己去晚了,小集市已经散场,操场上只剩下十余个学生,有的正在搬挪一些小盆栽,有的在收拾铺在石阶上的报纸,她原本带了一些小玩意儿来交换,可她去晚了。

    因为在法语课上她和方琪琪说话,被老师罚了站,老师认定她的声音比方琪琪声音大,于是只罚了她一个人。璟宁百般委屈,站在教室的角落里朝着所有的同学大哭,同学们笑她,可她不管那么多,她要把自己心里所有的不愉快全宣泄出来,她想起了受伤的二哥哥以及自己故意得罪了的大哥哥,便更难过了,简直哭成了一个小泪人儿,老师觉得很难堪,命令她回座位坐下,可她偏不,她倔强地站着,一直哭到了下课。

    老师是个法国女人,学生们都叫她“乌小姐”,其实乌小姐是个很慈祥的人,只是在课堂上很严厉罢了,她非常喜爱璟宁,因为这个女孩弹得一手好钢琴,法语课的成绩又很优异,可越这样越要严格要求。她没料想到自己一番苦心换来这个女孩如此过激的反应。

    方琪琪悄悄告诉乌小姐:“她心里很难过,因为她家里发生了不幸的事。”可她也并不清楚内情,只说璟宁的哥哥出了意外受了伤,更在乌小姐震惊询问的时候夸大了一下,“她的哥哥快要死了,唉,真是太不幸了!可怜的璟宁!”

    乌小姐心里顿时被怜爱充满,她走到哭泣的小女孩面前,为她拭去泪水,拥抱着她柔声安慰,还搀着她的手带她去了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水。

    “我会为你的哥哥祈祷。”乌小姐温柔地看着她,“上帝会帮助你们一家渡过难关。”

    “谢谢您!”璟宁仰望着乌小姐闪闪的眼睛,心中渐渐有了一些希望,“我能和您一起祈祷吗?”

    “可以啊。”

    乌小姐携着她的手,走到耶稣的画像之前,轻声说:“来,把你希望实现的美好的事告诉上帝吧。”

    璟宁闭上眼睛,她想虔诚祷告,却思绪如麻。

    “你信上帝吗?”她抬起头,问身边的男孩。

    孟子昭犹豫了一下:“信……吧。”

    “你也不是教徒?”

    孟子昭摇摇头。

    他们都在教会学校上学,但却并不是基督徒。璟宁想自己适才的祈祷多半是不灵的,不由郁郁。

    “喂,”他用脚尖轻轻触了触她的鞋子,“你怎么不问我要给你什么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她应付一般。

    子昭的脸微微一红。其实他做了一艘小木船,船尾镂空,用牛皮筋将木制螺旋桨绑在镂空处,只要轻轻一松皮筋,旋桨转动,船便会在水里行进,完全不用热力推动。但这毕竟是毫无技术含量的东西,在课上展示的时候,螺旋桨尚未固定好牛皮筋便断了。

    他怎么能将这东西送给这位挑剔的女孩呢?所以他在小集市上用这木船换了他认为更好的东西。

    璟宁早听到微弱的“噗噗”声,孟子昭将一个小竹篓推到她身边,她低下头打开,眼睛一亮,嘴角露出微笑。

    “呀!”

    里面是四只毛茸茸的小鸭子,正用扁扁的小嘴啄着竹篓,黑黑的眼珠像小豆子一样,可绒毛却被染成了红色和绿色,像鹦鹉一般滑稽可爱。

    “花鸭子?”

    孟子昭扑哧一笑:“呸。这是大雁,会飞的!”

    璟宁白了他一眼,蹲下身子,轻轻捉起一只放在手心,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眼中满是讥嘲:“说你是笨蛋你还不服气。染的!这就是最普通的鸭子。还有,你见过大雁?大雁是花的吗?”

    “染的?”孟子昭将小鸭接过去,认认真真看了许久,心里连连暗骂,表情却十分镇定,“咳咳,好吧,算你聪明,我骗不了你。其实这是一种比较特别的鸭子,长大以后会比别的鸭子更……”

    “鸭子再特别也只是鸭子。”她打断他,学校午餐的钟声响起,她站起身来,“你真无聊。”

    “不要?”他捧着小鸭,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

    “不要!我二哥养着两只斗鸡,比鸭子好玩。”说到璟暄,她的心一揪。

    子昭嘴一咧,露出洁白的牙齿和隐隐的酒窝,他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小鸭子的脑袋,得意洋洋:“把鸭子和鸡扔到长江里,看谁更厉害?斗鸡有什么好玩?比得上游泳健将?”

    璟宁一呆,猛地哈哈大笑:“孟子昭,你就这点出息!”

    “我们一人两只,以后比赛谁的鸭子游得快。要不你跟我一起养?”

    “呸,不养。谁养鸭子!”

    “那养别的?”他改口倒很快。

    璟宁转身就走。

    “喂,养什么你做主还不行?”他在后面笑着大喊,“我家说要给我们俩定娃娃亲!改天我上你家求亲去!”

    “去你的!”

    “那我真去了啊!哈哈,哈哈!”

    璟宁咬牙回头,狠狠瞪着他,男孩提着竹篓笑得前仰后合:“反正你的光屁股我也看过了。”

    璟宁跺脚道:“臭流氓!我叫我大哥哥打断你的腿!”

    “他才顾不上你呢!他代表你爸爸去了普惠洋行的买办大会,人人都说以后他就是总买办的接班人了,哪儿有时间管你?”

    “你怎么知道?”

    “报纸上看的!上面还说你大哥下个月就要去英国,我等他走了再上你家去。哈哈哈!喔喔!”

    “你敢?!”

    子昭上前几步,放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听说怡和洋行的船停运了,你家的货都是让他们运的,现在只得求着我们家帮忙呢。我妈妈说了,两家成为一家,生意上好有个照应。等我们定了亲,你就退学,年纪小没关系,先在我家当一段时间童养媳,然后就给我当老婆生小伢。”

    他摇头晃脑,信口开河只管胡掰,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璟宁气急败坏,他就觉得说不出的开心。可在他的内心深处,竟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开心,这让他自己也不理解,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脑子可能真有问题。

    璟宁果然气坏了,将他猛地用力往后一推,叫道:“孟子昭,你去死!”

    他们本来就走在狭窄的石阶上,子昭身子一斜,如果扔了竹篓可能更容易掌握平衡,但竹篓中全是柔弱的小动物,他下意识地将它收往怀中,身体吃力不稳,咕咚咕咚滚下了半米高的石阶,直滚到操场草地上。

    璟宁吓得脸都白了,冲上去蹲在他身旁:“你,你……”

    男孩一动不动俯在地上。

    “哎哟!痛死老子了!”他抽搐了一下。

    璟宁声音发颤:“对不起,我没有想让你摔倒。”

    “臭小妞,把我翻过来。”

    璟宁扶着他的肩膀将他小心翻来仰着,一看更是吓得够呛,只见他鼻血长流,额头蹭破了皮,白嫩的脸蛋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兀自哼哼唧唧:“嘿嘿嘿……谋杀亲夫!”

    “还要说这种坏话!”璟宁的眼泪在眼眶转来转去,却又不敢离开,掏出手帕给他擦鼻血。不远处有几个学生听到动静,往这边看过来,璟宁忙向他们招手求助,大喊:“有同学受伤了!”那几个学生急忙跑过来。

    “喂!”子昭扯了扯她的衣襟,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告诉老师是你推的我。”

    “我不当你那什么!”璟宁哽咽道。

    “那件事以后再说。”他想笑,刚一动嘴角就痛得眉头一缩,他用下巴示意她看他怀中的竹篓,“帮我照顾好这四只小鸭,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计较。”

    “我喜欢小鸡,不喜欢小鸭!”她只得伸手将竹篓提起,但还是忍不住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子昭吹了吹嘴上的一绺草皮,翻个白眼:“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在我们这里,地上跑的比不了水上游的!你可是在汉口!”

    欢迎来到汉口。

    你尽可以站到最高处俯瞰它,欣赏它的丰饶和繁忙。

    十里风飘九国旗。城市冷静矗立,投下巨大的阴影,不动声色地吞吸着凡尘的欲望,每一次咀嚼都发出沉闷的声音。货轮满载着烟草、丝绸、食盐、糖、瓷器,江水浩**东流,航线如蛛网密布天际之下,又似一场**涤财富的棋局。

    1925年夏天的汉口是一个巨大的熔炉,焦灼与紧张正在加温。因上海一位叫顾正红的工人的死亡引发的蝴蝶效应,正在这里蔓延。示威游行不断,市面上除了抵制英货,也掀起了拒绝使用外钞的运动,汇丰、麦加利、花旗等银行都面临着挤兑风潮,而与它们密切相关的各个洋行,也同时面临着现洋紧缺的困境。

    位于租界最繁华地段的英资普惠洋行,就是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所有人都认为这些事对于总买办潘盛棠来说,相当麻烦。

    潘家二少爷被绑架的消息终于在事件结束两周后被小报记者捅了出来,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八卦。传闻潘盛棠为自己和家人请了牛高马大的罗宋保镖,走哪儿跟哪儿,公馆外头竟架起了机枪,无关人等根本无法靠近。传得更盛的,是这个绑架案消耗了潘家巨额的财富,直接撼动了潘盛棠在英资普惠洋行的地位。总董埃德蒙从上海总行赶回汉口,其余四个重量级的买办也纷纷从各地聚集到汉口,有知情人推断,潘盛棠在汉口分行总办的位置即将易手他人。

    “花掉的钱每一分每一厘都是我自己的,潘家从来没有动用过洋行一分钱。即便我知道如果开口,洋行必然会全力支持,但我没有。

    我懂得分寸,也守着本分。”潘盛棠凝视着站在窗前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英国老人。

    “对于你处事的方法,有些地方我并不太赞同。”总董埃德蒙看着窗外,他的中国话说得很好,略有一些上海口音,“打个比方。我曾经在湖南待过一段时间,厨师是个湖南老人,手艺很好,我喜欢吃他蒸的腊肉。有一次我去厨房向他表示感谢,见他从蒸腊肉的蒸笼里正取出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油,闻着非常香,但看起来,”埃德蒙摇摇头,做出十分厌恶的表情,“很脏,脏极了。我问这油是用来做什么的?他说这就是蒸腊肉的油,倒了可惜,打算用它炒菜吃。这当然是因为节省。”

    英国人转过身,走到盛棠对面的沙发坐下:“你给我吃最好的腊肉,你自己也是一个吃得起腊肉的人,但你却将腊肉的脏油给你的那些弟兄炒菜吃。这样好么?中国人总是讲和气生财,洋行是一个大家庭,所谓养家不治气,连我这个外国人都明白,你会不明白?”

    盛棠目光炯炯:“和你们洋人打交道与和中国人打交道,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

    “那就是说,你不会背叛洋行,但你会背叛你的中国同胞。”

    盛棠摇头:“不,不能叫背叛。我忠诚于洋行,是因为我相信契约和规则,洋行是笃信并奉行契约与规则的。而我们中国人之间,契约和规则是十分随性的东西,说没就没,我不会在上面投入百分之百的信任。别人也一样。”

    埃德蒙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

    盛棠将手中一份印着金色花纹的纸册递给埃德蒙:“这是为埃德蒙先生的七十寿辰准备的礼物。”

    “玄狐皮十张,牙雕笔筒一个,明宣德花瓶一对……”埃德蒙平静的目光一一扫了下去,想来这些年他从潘盛棠手中得到的贵重礼物不少,早已见惯不惊。各项礼品的名字后面附有简介和图样,待看到“紫檀点翠百宝花鸟十二面屏风”时,埃德蒙眼睛一亮,露出极为复杂的光芒:“这是……这是……”

    “不错,这正是十多年前被当时盛昌洋行拍走的屏风。早在今年年初,我就在琢磨您七十大寿如何庆贺,该备些什么礼物,忽然回想起当年您在拍卖会上错失这个屏风时遗憾的表情。正好手头不紧,又变卖了一块小地皮,好说歹说,终于从盛昌洋行买了来。一来呢,是为您祝寿,二来,也用这笔钱代我自己还盛昌一个人情。可以说是兼美之雅事了。”

    埃德蒙只深深看他一眼:“还盛昌的人情?”

    “按照合约,我原本是可以兼做其他洋行买办的,盛昌洋行就向我发出了邀请。但因为我家里最近出的事,我已没有财力再拿出保金交给盛昌了,心有余力不足,自忖也没能力再去当他们的总办。不过,好歹也是有百年历史的老洋行,生意不在人情在嘛。”盛棠一笑,“屏风的定金之前就付了一半,上个月已经钱货交割完毕。您的生日晚宴,就是这扇屏风亮相的时候。”

    受五卅事件的影响,英资洋行被波及不浅,正是最头痛的时候,盛昌是美商的洋行,潘盛棠若答应兼任其买办,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通常来讲,要担任一家洋行的买办,需要交纳巨额的保证金,以潘盛棠的人脉和财力,难道真找不到人来作保,真筹不出保金?他婉拒盛昌的邀请,无疑也是向普惠洋行表明自己忠诚的态度,人情到底是做给谁看的,埃德蒙岂能不知。

    潘盛棠看着窗外道:“每年从汉口流入流出的银子有多少?一亿三千万两。法国人,美国人,日本人,还有你们英国人,和我们这些中国的南方人,都奔着这一亿三千万来了这儿。就在这条街上,多少家洋行?不止三百家。猪鬃、羊毛、丝绸、大豆……是通过我们的手,流通到了世界各地。谁都知道普惠洋行今天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身为普惠洋行的总买办要承受多少风险和压力。我的能力与忠诚,埃德蒙先生应该比谁都清楚。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罢市为洋行带来的损失一定会降到最低。”

    埃德蒙一直冷淡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

    与此同时,普惠洋行在江边的一所会馆里,正弥漫着一股尴尬紧张的气氛。

    四大买办坐在客厅,各怀心事,璟琛殷勤地侍奉着茶点,微低着头,偶尔抬眼顾盼,不难发现他眼角的血丝。

    “洋行买办都是世袭罔替,看来你父亲是要你当接班人吧?压力很大吧。”一个清瘦的中年商人微带笑意地看着他。

    璟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慈恩,人家小孩子,不经你这样取笑的,”陕西买办闵百川插话道,着意打量了一下璟琛,“你是生病了吧?别张罗了,都是你的叔叔伯伯,不用太见外。”

    璟琛似乎想说点客套话,喉咙一痒,噗的一声咳了出来,他连忙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一旁,费力地挤出一个词:“抱歉!”快步离开客厅,众人只听到他猛烈的咳嗽声。

    邵慈恩嘴角一斜,似有不屑之意,靠窗坐着的四川人许静之却朝身旁一人道:“济凡兄,这小家伙看来很机灵啊。”

    谢济凡抚了抚青色缎袍的花纹,笑道:“何以见得?”

    许静之却转了话题:“盛棠对我们四个人如此安排,大家莫非一点意见都没有?”

    邵慈恩喝了口茶,慢吞吞道:“你先看看他对何仕文的安排,再来说我们自己的事吧。”

    “丞舟利令智昏,自作孽不可活。”许静之淡淡地道。

    邵慈恩道:“在洋行混饭吃的人,谁私底下没有自己的小算盘。

    水至清则无鱼,我就不信人身上一个短处也没有。”

    闵百川也道:“静之,唇亡齿寒呐。”

    许静之道:“我顾不上为别人痛心。我们四人的商行现在可都是因为潘总办的缘故受了损失!现在他人在哪里?忙着给英国佬拍马屁,对我们连一句交代的话也没有,就让这病怏怏的小不点来给我们演……”

    “许伯伯,既然身为英资洋行的经理人,便理应为英国东家尽心服务。”璟琛走了进来,清了清嗓子,温和地开口。见许静之面色一动,他忙笑道:“这是您的茶,我重新泡了。”

    许静之笑道:“辛苦大侄子了。”

    “对于各位叔伯的商行事宜,父亲其实有一些计划,在这里由我代为说明。”璟琛走到一个书案旁,拿起一沓文件,纸页的反光映着清水般的眉目。

    “父亲托我告诉四位伯伯,饿了迎风站,饱了挺肚行,有他潘盛棠在,再难的问题也有门路去解决,还望大家耐心等候数日。”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得见令尊一面啊?”

    “五天后,埃德蒙先生的生日晚宴。”

    听到这儿,连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谢济凡也不禁抬起头,讶异问:“他们现在莫非不在汉口?”

    “是的,已去了上海。”

    谢济凡目光一闪。

    趁众人相继接过文件细看,璟琛转身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庭院之中,日光漫漫,光线透过悬铃木的枝叶落在草地上。

    他微微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清晰无比的画面。

    他想起他重新踏入普惠洋行的大门,彬彬有礼的门童将明晃晃的玻璃门打开,他和潘盛棠并肩走进宽阔厅堂,仿佛昭示着一个新的时期即将到来;他看到金红色丝线地毯直通盘旋而上的三十级木制台阶,两边走廊连接二十间办公室,分属各个相应部门;他看到他抚摩扶手精美的木制雕花,欣赏墙上挂着的画框,有潘家历代先祖的油画,也有潘家与各国商团来往的通信与文书;转角平台安放着两根嵌螺钿黑漆圈椅和一张紫檀方几,上置一卷装帧精美的羊皮纸航海地图,是怡和洋行赠送的礼物;到达二楼,总会计部占了四间办公室,算盘打起来就如同下起一场暴风雨……他看到他们走进位于三楼的办公室,一进去,盛棠先处理了一些常规事务,没时间再顾得上与他说话,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电话不断,盛棠说的是葡萄牙语,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英语。他看到他带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凝视那个男人,那个他称为父亲的男人:潘家百年行商,三代买办,绝不是浪得虚名。当然,评价一个商人的好坏并不在于他会几国语言,可这个人在短短四天之内,在儿子被绑架,内部生反骨的状态下,还能淡定自若谈生意,这样的人,会让人由衷敬佩,更心生恐惧。

    “在想什么呢?”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璟琛眉毛一扬:“谢叔叔,您以前常提醒我要谨慎。”

    谢济凡在旁边长椅坐下:“放心吧,其他三位一会儿会分别来找你说话的,我不过就抢了个先而已。你现在是潘家炙手可热的人物。”

    璟琛眸光微凝,淡淡一笑。

    谢济凡柔声道:“年轻人,一定要沉住气啊,该说的可以说,不该说的,哪怕别人气得你想杀人,也得把嘴管住了。”

    “放心,这么多年我学得最好的就是装聋作哑。”

    谢济凡凝望着他,眼中闪烁着爱怜:“潘盛棠锱铢必较,这五十万对于他来说,和放了他一半的血差不多,他现在伤了很大的元气,你应该也出了一口恶气了。有些事,没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那天我没有回你的电报,也就是这个意思。”

    “洋人依旧还是会让他继续担任总办,他和埃德蒙去上海就是这个目的。谢伯伯,如果你们不趁这个时候把他扳下去,以后只怕更加困难。因为就连我都知道他对洋行绝对是百分之百的忠诚,洋人最看重他的不就是这一点?”

    “他始终不信任中国人,洋行是他生存的基本,他的忠诚不过是忠于他自己而已。小川,我们的目的,正是要让他更加依赖洋行,依赖到离了洋行就无法活下去的地步。”

    璟琛眼中泪光一闪:“谢叔叔,我有很久很久没听到别人叫我这个名字了。”

    璟琛回家很晚,连值夜的下人都睡了,晚饭并没有吃饱,他便去厨房找东西吃,里头倒留了个老妈子,正给璟暄熬着伤药。

    “大少爷才回来,要吃宵夜吗,我来做。”

    “不用,我只是听到响动,过来看看。莫非这药得盯着熬一宿?”

    “过一会儿就好了,这是二少爷明早要喝的。”

    “璟暄今天怎样?我没顾得上回来看他。”

    “气色好多了,晚上吃了两碗饭。”

    璟琛面上露出喜色,老妈子笑道:“大少爷自个儿的身子也得保重啊。”

    “他晚上吃的什么?”

    “蒸了两个鸡蛋,一碗狮子头,吃得没剩多少。”她正说着,璟琛已走到放剩菜的长桌前,端了一碗剩了一半的肉丸子往灶边走。老妈子又急又笑:“哎哟,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别弄脏了手!”

    璟琛已挽起袖子,将一小煤油炉子点了,往锅里加了水,倒了些冷米饭在里头。老妈子笑着在一旁看,见璟琛待饭烧滚了,自将肉丸子用筷子扒碎放进锅里,加入佐料香葱,倒像一碗肉末粥。

    “这是大少爷南方老家的做法吧?”

    “是啊,以前我妈妈总这么做给我吃,要知道剩饭若做得好也会很好吃的。”他抬头朝她一笑,“以前在老家总吃剩饭,习惯了。”

    老妈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声,瞅了瞅一旁的药罐子:“哟,药好了,可算能休息了。大少爷您慢慢吃,我、我……”

    璟琛低头搅着粥,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老妈子略拾掇了下,几步做一步离去。厨房里安静了下来,只有药香和肉粥的香味缭绕,璟琛正待取个碗盛粥,听细碎脚步声响起,想是那老妈子又回来了,心里一烦,蹙眉转头,却见是璟宁,穿着睡裙,外头罩了件小褂子,站在厨房门边朝他这儿张望,灯光下墨色额发如裁,小脸如雪碾月耀般明净。

    “大哥哥……”她带着一丝期盼和乞怜之意。

    他们好几天没说话了。

    璟琛叹了口气:“是饿了还是馋了?”

    璟宁快步走近坐到桌前,托着腮瞅着那锅粥,笑得妩媚可爱:“又饿又馋!”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点悲从中来的无力感,低头从碗柜里多拿了个碗,给她盛了一碗粥。

    “你这几天为什么都这么晚回来?”她明亮的眼神追着他。

    “要帮父亲料理洋行的事,有几个叔伯从外地来了。”

    “你是不是也没吃好晚饭?”

    “是啊,饿了。”

    “我也饿。晚上医生给二哥哥会诊,妈妈没顾得上管我。”

    “不知道让人给你做东西吃吗?自己犯傻怪得了谁。”

    “我想等你一起吃来着,可你总那么晚回来。”她煞有介事地说。

    “不是讨厌我吗?等我干吗?”

    璟宁脸上掠过愧意,扁了扁小嘴,低下头不说话了,可大眼睛却慧黠地瞟了他两眼,他终忍不住笑,她明眸流转:“大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怪我的。”

    “那你呢,还怪我吗?”他替她拂开垂到唇边的一缕头发。

    璟宁摇头:“那天我只是很难过,多想时间能倒回去,如果我不过那个生日,你们不送礼物给我,也许二哥哥就不会被绑了。”语声渐渐哽塞,她忙低头喝了一大口粥。

    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要她慢点喝。在这家里,也唯有她和璟暄是愿意与他分享欢乐忧愁、哪怕是同吃一碗剩饭也会开怀的人,只是世事复杂纠结,这情分还能持续多久……“你也吃啊!”她伸出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吃完我带你去看我的好东西!”

    他扑哧一笑:“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夜色微凉,小女孩携着少年的手,穿行在浓香扑鼻的花木之间,像夜的精灵。他顺从地由着她带路,看到她垂顺的秀发自在飘拂,玉兰花灯下雾气轻盈,喷泉潺潺的声音若隐若现,他想他从未这般留恋过黑夜,如此喜悦和悲伤。

    走到玫瑰藤缠绕的长廊之下,南边伸出的小小平台,用竹枝圈了一个篱笆,他听到娇弱的啾啾声,朦胧灯光下看到四只黄色小鸭子,合拢了娇嫩的小翅膀挤成一团。

    “这是我在经济课上得来的,”璟宁笑嘻嘻地坐到栏杆上,晃**着小脚,“听说鸭子会排队跟人走,我要把它们训练得见了我就跟着我走。”

    璟琛忍俊不禁:“我倒觉得煮鸭子汤再好不过。”

    “嘘!”璟宁比个噤声的手势,正色道,“知道你是开玩笑,但这玩笑别当着人家面开嘛!它们听到心里怎么想。”

    “我是说真的。老鸭汤极滋补,放点酸萝卜可以去寒气,等我留学回来,差不多就可以杀了给我煮汤吃。”

    “还说,还说!”她急急奔到他跟前,踮起脚伸手就捂他嘴巴,他只觉她一双眼流光漾漾,愣怔了片刻,想躲开她的小手,又不愿躲开,终还是艰难地退后一步:“难得向你讨点吃的,就这么不舍得。”伸个懒腰,借机拂开她的手臂,一边向前走去,一边说,“真让人伤心。”

    璟宁追上他,拉住他的手:“只要不杀它们,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大哥哥,我也是说真的。”

    璟琛低头瞅她:“连针都拿不稳,还做菜?”

    “我学!为了你,我学!”

    “不信。”

    “我对天发誓!”

    他微顿住脚步,对着她急出了红晕的小脸,轻声道:“若将来得你为我做一餐饭,我……”骤然停口,夜色下她这郑重却又稚气的告白,她目中澄澈照映的骨肉情怀,如一根锐刺扎入心中。万语千言,到口中只是:“我相信你,小栗子。”

    树声幽然,夜色下相傍的一双身影渐行渐远,下弦月落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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