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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君胭脂色 正文 第十一章 心病

所属书籍: 借君胭脂色

    荒草连绵的废墟之中,当初清扫出来的寄身之所还在。

    屋子里架着张老鼠拿来磨牙用的破木床,上面被褥自然是没有的,所幸屋瓦完好,前阵子铺的稻草仍旧干爽,如今勉强还能睡人。

    容祈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周围鸟窝似的一堆干草,他呆了呆,从头上摘下几根枯黄草叶,慢慢摸索着坐起身来。

    胸口冰冷而沉重,让人丝毫提不起力气。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异常讽刺地从这种彻骨寒意中寻找到了几分堪称亲切的意味——这十几年来,母亲死了,父亲死了,熟悉的人反目成仇,心心念念的旧约也再难践赴……他短短的一生里,太多珍重的人与事都化作了追不回的烟尘,可唯独这腐骨蚀髓的毒仍然不离不弃,如影随形。

    容祈蜷起腰背,心中泛起一阵难以形容的苦涩和茫然。

    “哎?”

    突然,一个声音从门口响起来:“胸口疼?”

    容祈循声抬起头,才发现花罗正侧身倚在门边,歪头望着他。

    她抬着一条腿支在对面门框上,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随着话音一抖一抖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架势,活像个市井间的小泼皮。

    然而午后的阳光却又恰好从她身侧泼洒下来,浓墨重彩地渲染出那道独属于少年人的英气勃勃的轮廓,让她原本难登大雅之堂的顽劣模样变得异常鲜活起来。

    容祈一怔,思绪猝然从空虚的迷雾中抽离出来,不自觉地被这幅陌生而又似乎无比熟悉的图景晃了下神。

    在她的身上,满溢着他这一生中从来未曾体会过的明媚生机,令人艳羡,却偏偏可望而不可即。

    “瞅什么呢?”花罗摸了摸脸,“我脸上沾到脏东西了?”

    容祈慌忙垂下眼眸:“并未。”

    花罗嘴角撇了下:“行呗。哎,对了,我刚去旁边赌坊顺了点吃食,你要不要?”说着,从鞶囊里取出了两只巴掌大的油纸包来。

    小小两块点心里怕是熬进去了七八碗猪油,手艺粗糙得要命,容祈胸腹之间本就又冷又疼,此时被过于甜腻的味道一冲,只觉想吐,强忍着摇了摇头,轻声问:“可有清水?”

    花罗没那么多讲究,自己叼了一块点心,含糊道:“你等会。”

    不多时,便拎着个洗刷干净的破碗回来了,里面盛着半碗水,她边走还边念叨:“这院子其实不错,居然还有自家的水井,当年在南城百姓里,该也算是个过得挺好的大户人家了吧。”

    可那已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这“不错”的院子里早已变成了半爿残墙破瓦的废墟,就这一间厢房还勉强剩了个房顶,在瓦砾之间立得像个荒冢旁的守墓人。

    容祈道了声谢,接过水碗。但他手抖得厉害,碗中水只喝进去一半,另一半全被泼洒了出来,好容易咽完了最后一口,手上也支撑不住地脱了力,破碗顿时骨碌碌滚到了地上,摔成了两半。

    花罗托腮蹲在一边,默默看着他折腾,再次想起了小时候喂过的那只病歪歪的瘟鸡崽。

    容祈察觉到了她戏谑的目光,本打算说点什么,可刚要开口,腹中却突然炸开一阵剧痛。

    他的嘴唇在一瞬间就变得惨白,隐隐后悔刚才为什么要作死喝冷水。

    他不愿示弱,便没出声,只是习以为常地弓起腰,试图压制住被寒意引发的毒素。然而不知为何,这次毒发的猛烈程度却远超过了他的预期,脏腑之间堪比凌迟的剧痛不仅连半点退却的迹象都没有,反而如同长疯了的毒藤一般,迅速地蔓延开来,眨眼间就死死缠绕住了他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血肉。

    花罗便瞧见面前那只病鸡崽突然一声不吭地蜷成了只离水的虾米,细密的冷汗几乎在一瞬间就浸湿了他的鬓发,蜡黄的妆粉也被蹭掉了大半,底下露出的肤色惨白得吓人。

    “毒发了?”她凑过去,“让我看看。”

    可容祈却没有反应,他的知觉仿佛都被碾成了凌乱的碎片,唯一清晰的就只剩下无休无止的疼,他恍惚看到有人靠近过来,嘴唇一张一合,可吐出的那些字词却只是在他混沌的脑海中浮掠而过,根本连不成句子。

    花罗大约是发觉话说不通,便索性直接上了手。容祈无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却立刻被拦腰抱住,按了回去,然而就是这么一次不算激烈的触碰,却像是在暗流涌动的水面上骤然投下一块巨石,剧痛霎时铺天盖地地溅开,冲散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却怎么也逃不开对方的钳制,直到最后疼极了,也疲惫极了,只能被迫安静下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扣在他腰上的那只手,随后便眼前一黑,意识也随之缓缓向下沉入漆黑无底的深渊。

    可还没完全坠入那片寂静的黑暗,他身上却又倏地一轻,好似被什么托着重新漂浮了起来,紧接着,一股温煦的暖流便从膻中穴开始缓缓渗入他僵冷的经脉。

    也不知过了多久,翻涌的剧痛终于一点点被抚平,容祈总算缓过一口气来,费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花罗正跪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按在他胸口,另一只手则托在他颈后,看着他的眼神十分一言难尽。

    对视了片刻之后,花罗干咳一声:“你毒发的时候这么吓人的吗?说晕就晕,脑袋都快把墙撞塌了,还不让人拦着!”

    容祈咽下唇齿间冰冷的血腥味,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头痛欲裂。

    看见他这副精神恍惚的模样,花罗叹了口气,忽然问:“你的心病究竟是什么?”

    “心病……”容祈还没完全回神,鹦鹉学舌似的木然重复了一遍。

    花罗点头:“对啊,当初我一摸你的脉象就看出来了,情志不畅、肝气淤滞,跟个被恶婆婆磋磨了大半辈子的倒霉小媳妇似的,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一直养不好身体!”

    她想了想,忽然面露惊讶与恍然,问道:“你今天突然发病,莫非是因为我和卫老丈的话触动了你的心结?既如此,难道……竟与二十年前的事有关?”

    这可奇怪了,容潇身上背了几万人的血债,他儿子怎么偏偏从中找出个最为“不痛不痒”的杀人案来给自己添堵?这口味可真是够绝妙的!

    花罗脑子里念头一转,又凑近了几分,装出循循善诱的嘴脸:“小侯爷,快和我说一说,别讳疾忌医嘛。”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容祈有些尴尬,想要退开些,可稍一抬眼就看见了自己在对方瞳孔中的倒影——枯槁惨淡,仅剩三分像人,其余七分宛如孤魂野鬼,哪怕下一刻就咽气也不奇怪。

    他动作停住,怔了好一会,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弯起了一点恍惚的笑意,对着那个憔悴的影子轻轻摇了摇头:“治不好的。”

    花罗一愣:“什么?”

    容祈:“不必问,治不好的。”

    半天就等到这么一句话,花罗没了耐心,当即翻脸不认人,拎猫似的掐住容祈后颈把他拽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哪,少东拉西扯,快点老实回话!”

    容祈:“……”

    他实在很少见到这种翻脸比翻书快、问病情比审案还凶的奇女子,沉默良久,忽然觉出了几分凄凉的怀念,不由自嘲笑了下,轻声回答:“不想说。”

    花罗惊讶:“宁可死,也不想说?说出来,没准我能对症下药呢。”

    容祈便又恹恹地笑了:“宁可死,也不想说。”

    花罗顿时一脸晦气,干脆利落地松了手,把他推回干草堆里:“那好,你死你的,我走了。”说着便后退一步跳下床,拍拍手冷笑:“我会叫阿玉来接你,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祝你阴曹地府一路走好!”

    她把地上摔成两半的瓷碗一脚踢开,拍拍衣裳上挂着的稻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身后的破木床隐在阴影里,容祈除了最初低低地闷哼了一声之外就没再出过声,安静得像是已经死透了。

    花罗本来只想用个激将法,没成想都快走到门边了也没听见挽留,不禁认真沉下了脸色:“怎么,你真不打算再和我查当年的事情了?莫非你终于肯承认容潇就是杀害我爹的真凶了!”

    容祈依旧安静如初。

    花罗自觉好心没好报,更不痛快了,加快步子迈过了门槛。

    外面阳光明媚,很是刺眼,晃得她动作略微一顿。也就在这个微小的停顿中,她忽然捕捉到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动静。

    她猛地回过头。

    眼前的景象出乎意料,容祈伏在凌乱的干草堆上,身体又弓了起来,几乎蜷缩成了一小团,只有右手伸了出来,有些像是个试图挽留的姿态,可实际上却只死死地攥住了旁边的床柱,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半朽的木头在他手中发出令人牙涩的细微声响。

    ——她刚刚听到的,应该就是这个。

    花罗愣了下,快步跑了回去。

    刚到床边,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

    她心头一紧,连忙强行掰开容祈的手指,把他从稻草堆里挖了出来,这才发现他衣襟上全是刚吐出来的鲜血,身体更是冰冷得像是刚从寒潭里捞出来一样,正不停地细细发抖。

    花罗简直惊呆了,喃喃道:“小侯爷,你还真是说死就死啊……”

    容祈毒发本就尚未完全平息,这会儿正赶上胸腹中剧痛再起,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再听见这句神来一笔的评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偏偏花罗不仅不肯收敛,甚至还变本加厉:“人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我还是头一回瞧见这么说到做到、半点时间也不耽搁的!你可真是天赋异禀哪!”

    边说,趁着容祈无力反抗,边伸手三两下就把他的衣裳扒了,又啧啧赞道:“哟嚯,这腰可真细,简直一把就能掐住,难怪能扮女人呢!”

    容祈疼得发不出声音,只暗恨自己死得慢了一步。

    不过花罗虽然嘴上缺德,手底下却还挺靠谱,把人剥光之后立刻从随身的鞶囊里摸出来几根银针,五指一拂,细如牛毛的银针便稳稳当当刺入了容祈胸腹几处要穴。

    “别乱动,”觉出怀中的人不适地闪躲了下,花罗哼笑着按住他,“当心我一针扎偏了,能让你的血喷到房梁上去!”

    容祈:“……”

    他跟个被抢入洞房的压寨夫人似的,既然反抗不了孔武有力的山大王,便只能被迫认命,好在花罗似乎真的有些能耐,随着她手指慢慢捻动,银针刺入的穴位深处隐约生出了一股酸胀的温热感,逐渐驱散了僵冷的剧痛。

    施过针,又昏沉地睡了一会,待到过午时分,疼痛终于真正地平息了下去,只余下沉重的疲倦感。

    容祈这辈子毒发了不知多少次,就数这一回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撑着床柱又缓了一会,勉力坐起身:“多谢。”

    花罗盘腿坐在他对面,没出声,只挑起眉梢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把染了血的稻草扯出来,全都扔到了床底下,最后伸出两根手指拈住容祈仍有些松垮的衣襟,露出了个恶意满满的笑容。

    有一瞬间,容祈怀疑她是打算把自己也扔到床下和那些干草作伴。

    幸好,花罗最终还是善心大发地放过了他,只从他的领口抽出一根细细的草叶,绕在指间慢条斯理地把玩,笑吟吟道:“看你长得好,破例再给你一次机会。”

    容祈:“……”

    他强提起来的那点力气顿时一泄而空,闭上眼,破罐子破摔地往旁边倒下去,假装自己已经不省人事。

    可刚倒了一半,那缺了大德的女土匪就轻飘飘平移了两尺,伸手一揽,把他稳稳当当接住了,脸上的笑容几乎能挤出毒汁来:“大美人儿,别急着投怀送抱呀!”

    容祈怀疑自己八辈子的脸都在今天丢光了。

    他别过脸沉默了下去,但或许是这场漫长的折腾耗尽了他的心力,让他无力再遮掩,又或者是对方不正经的态度给了他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错觉,一直挂在心里的那把重锁好似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让他觉得,或许能够将那些不堪的动摇和软弱浅浅地吐露几分。

    但许久之后,他却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咽下在舌尖滚了几回的字句,只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相信。”

    他的表情重新坚定了起来,说道:“确实,卫老听声识人之技巧出神入化,可再如何出神入化,他也不是神。”

    花罗:“哦。”

    容祈:“既然不是神,他就有听错的可能,就算没有听错,也只能证明我爹当初确实上过楼,却不能证明人就是他杀的。”

    花罗:“嗯,你继续。”

    她面上风平浪静,看不出喜怒,也未作评判。

    容祈不想去揣测她平静表象之下是否暗含讥讽,何况他自己心中也是一片混乱。他不愿让人看出端倪,便只能木然地往下说:“我知道我爹在你们眼中是怎样的人,或许你们说得没错,但是……”

    说到这,他慢慢抬起头,望向破屋门口满地灼亮的日光和没膝的丛生野草,忽然低声念道:“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花罗一肚子不学无术,唯独这几句古诗幼时因故听人念起,还记了个囫囵,不由讶然:“蒿里行?”

    容祈没有回答,目光沉沉地对着门外那一片荒芜,像是在透过眼前的景象遥望前朝末年天灾人祸连年、饿殍遍野的惨状,良久,他梦呓似的问:“杀一人而救天下人,可为否?”

    花罗诧异地看着他:“美人儿,你这话可不好接呀!”

    容祈眼睫微微颤了下,少见地没理会她的调戏,自顾自地继续问:“杀十人而救天下人,可为否?”

    花罗:“……”

    她意识到了什么,虽然依旧没接话,却也不再胡说八道了。

    容祈没听见人骂,便默认她的态度是赞同的了,于是敷衍地牵了下嘴角,又问:“更甚之,若杀百千人而救天下人,可为否?”

    他重新垂下眼帘,低哑地笑了起来:“若这也可以,那么杀万人而救天下苍生呢?手握血债累累,肩负万千怨魂,屠刀之下,河清海晏……你来告诉我,这到底该算是恶鬼,还是神佛?”

    花罗仍不作声,抱臂倚在摇摇欲坠的床柱边上,冷眼望着容祈,仿佛要透过他单薄的身形寻找到旧年容潇黑衣黑甲、杀人如麻的模样。

    ——自然找不到。无论怎么看,眼前的病美人都比小白兔还柔弱无害。

    片刻之后,她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眼底隐隐的戒备逐渐敛了下去,支颐笑道:“怎么,你这算是在为容潇开脱?”

    容祈看向她,笑意单薄惨淡:“开脱么……但这分明是事实啊。”

    他语音停顿一瞬,在那一刹那之间,似有某种汹涌的情绪就要从他单薄的身体中激**而出,可也不过只在那极短暂的一刹那,随即一切便重又归于平静。

    但就是在这一刹那中,容祈忽然意识到,折磨他的那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就算他的父亲真的恶贯满盈,他也并不后悔自己选择走上的这条路。

    他便坦**地说道:“没错,我爹是恶贼,是杀神,是有负君恩、卖主求荣的逆臣,可这个恶贼、逆臣,却凭借一己之力,于危亡之际率兵击溃外敌,护大梁国祚无损,也曾解重兵围城之危,让你我脚下这一百零八市坊没有尽数化作火灰,让这禹阳城仍然能被奉做万邦来朝的天京上都,而不是一片白昼亦能长闻鬼哭的废墟焦土。”

    他怆然一笑:“哪怕容潇是个私德有亏的恶人,可他于这世道有赫赫之功。”

    纵然在奸贼与英雄之间,天下人仅仅铭记了前者。

    花罗一哽,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反驳。

    容祈一口气说完,力气耗尽,重又沉默下去,凝滞般的寂静便渐渐在这逼仄破落的屋子里蔓延开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过了好半天,花罗才斟酌着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容潇此人并非是个一无是处的坏人,他虽骄横跋扈、杀人如麻,却于大节无亏……”

    容祈看向她,眸中生出一丝期冀。

    花罗却耸耸肩:“可他杀我爹,一看就是私仇,也扯不到大节上去啊。”

    容祈心口一梗,又想吐血了。

    但下一刻,花罗却又古怪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说得也有点道理,容潇这人确实有点邪门,当初砍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前朝末帝一家子,先帝没忌讳他,他出征时杀俘屠城,先帝还是没把他怎么样,更别提他当街砍了当年那个太子妃的昏官弟弟,还敢把人头送到他们家当年礼呢,这么个横行霸道的人,如果真害了我爹,大概也没有必要死不承认。”

    容祈是真没想到她还能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事情,只觉胸口像是堵了个秤砣,附和也不是,反驳也不是。

    便听花罗自顾自地说:“更何况买通证人的举动……仔细想想,好像确实不太符合容潇一贯的螃蟹作风。莫非整件事确实别有隐情?”

    容祈没有回答,稍作思忖之后问道:“裴二娘子,当年最重要的证人还有一位,你可愿与我同去拜会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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