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时节,一大清早各处便已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门悬菖蒲艾草,男女老少身佩香囊,摩肩接踵涌向城外濯玉河畔。
数代之前犯上作乱的节度使焚毁旧都,平乱新君仿照故都择址兴建禹阳城。城中本有湖无河,全凭能工巧匠开凿河道,引水至此,这才有了穿城而过的二十里濯玉河,如今河畔既有笙歌不夜的烟花风月之地也有晨钟暮鼓的庄严古刹,已成了禹阳城中一大胜景。
每年一度的龙舟争渡也在此河中,只不过是由城外起始,先抢到下游抱月湖者为胜。
沿途几里路上,遍布茶棚食摊,诸般供人吃喝玩乐之处不一而足。
裴简虽是个穷鬼,但为了讨好夫人,好借机摆脱书房冷衾孤枕,便也不得不忍痛把偷偷攒下来、预备修亭子的钱分了些出来,一大早就奉夫人“巡游”抱月湖去了。
花罗本来还想着今日逢节,说不定得耍点小把戏才能摆脱家人溜走,却没想到平日里罗里吧嗦的伯父竟如此上道,还没等她起床便自己跑了,当即心中大喜,暗自决定自个儿乖乖地哪凉快到哪玩去,绝不搅扰裴简哄媳妇的大事。
两厢便宜,可喜可贺。
而说到凉快之处,自然非那座百丈之间不见活人的靖安侯府莫属。
在花罗避人耳目地溜达到了侯府的同时,容祈正在更衣梳洗——与花罗所想的不同,他虽然刚犯了回病,眼下还是一副西子捧心的娇花样,但精神居然还不错,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昨天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阿玉却一脸“全天下都欠我钱”的苦大仇深,边帮着容祈将不知从哪捣腾来的端午香囊配在腰间,边愤愤地嘟囔:“郎君性子也太好了!每回您遇上那女**贼都要受罪……要不是看在她说您的病能治的份上,早该把她当刺客抓进牢里去!”
容祈将他笨手笨脚怎么也系不好的香囊接过来,悠然轻笑道:“这可不行。”
阿玉不忿地哼了声:“您还帮她说话!”
容祈又笑,眉目温润舒展,仿佛听到了极有趣的事情。
但下一刻,阿玉却听见头顶响起了个明明含着笑意却偏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漠的声音:“阿玉,天底下大夫多得很,我拉拢她却不是为了此事。”
阿玉忍不住一愣。
容祈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神情,最后对镜熟练地给自己上了妆,用钗钿花黄压住了眼角眉梢原本的清朗,待到镜中那张脸看起来无疑是个娇弱佳人了,才轻描淡写道:“从裴帝师到当年的裴家主,再到裴郎中……裴家固然是靖安侯府的仇家,可我若要为阿爹洗去恶名,裴家又何尝不是最好的引子?若没有你口中的女匪,我便只能从别处入手了,岂不是比如今麻烦得多!所以,就算看在裴雁回出现得如此识情识趣的份上,我帮她说几句好话又如何。”
阿玉噎住:“郎君,若是恩公知道您这样……”
容祈挑眉:“嗯?”
阿玉连忙摇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您别太辛苦了才好。”
容祈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我心里有数。”
阿玉勉强放心下来,去将朝食端上来,见容祈一反常态地吃完了一整碗白粥,他这才面色转喜:“老天保佑!郎君今天身子像是好起来了!”
容祈勉强咽下最后一口,只觉想吐得厉害,好半天才用茶水把不适感漱干净,忍不住叹了口气:“下次盛半碗就好。”
“哎?”阿玉茫然,“可您刚才不是……”
容祈沉默了下,忽然似笑非笑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过是不想浪费粮食而已。”
阿玉听得更迷茫了,半天没弄明白他这念头是打哪儿新学来的,索性也就不琢磨了,但正要把碗盘撤下时,恰好想起了什么,好奇道:“对了郎君,若没有那个女匪,您会如何做呀?”
容祈近三年来头一回吃撑了,正扶着墙壁慢慢地转圈消食,闻言漫不经心回答:“京中高门贵妇每年都少不了求神拜佛、布施祈福,只要找好机会,不愁见不到裴简的夫人。只不过裴夫人身为裴家的媳妇,在翻案一事上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若裴郎中的遗孤身份便利,何况裴雁回此人嘴硬心软,又颇有些江湖侠气,只要……”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一声——
“咦?你在背地里夸我么?”
不知何时花罗又上了房檐,正跟个大蝙蝠似的倒挂在窗口,以手掩嘴,对着慌忙冲上去开窗的阿玉打了个哈欠。
容祈脸色微微一变,不知方才那些话她到底听到了多少,但见她反应自然、毫无芥蒂,料想应该是刚到,只草草灌了一耳朵“江湖侠气”罢了,便放松下来,略露出些许赧然:“只是说几句实话罢了,若非裴二娘子好心又武艺高强,恐怕我在返京当日便已为杀手所害,近来时时思及此事,只觉此恩无以为报。”
阿玉惊愕的瞧着自家郎君变脸比翻书还快,深觉自惭形秽,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拖了容祈后腿,也顾不上再与花罗斗嘴,连忙麻利地收拾碗碟溜下了楼。
花罗差点顺嘴溜出一句“那就以身相许呗”,可还没开口就见阿玉跟被狗撵了似的,不禁话音一转,纳闷道:“我今天破相了?有这般吓人么?”
容祈莞尔:“大概是从未在你手中讨到便宜,才会望风而逃吧。”
花罗斜眼看着他:“我觉得你在蒙我。”
容祈笑得纯良极了。
“走吧。”花罗便也不再废话,“你昨日说,那人今天会在河边卖点心?”
容祈颔首:“我使人打听过了,他每年端午都会关了西市的铺子,在抱月湖东岸支起点心摊,顺便看龙舟,今日应当也不例外。”
花罗:“哦,那倒也简单,顺着湖岸找过去就是了。”
说得轻松,然而两人还没出城,便傻了眼。
花罗咋舌道:“京中原来竟有这般多的人?”
数不清多少马车都挤在了路上,城中大道宽敞也就罢了,可再往前走,宽大车体不若行人灵活,便全堵在了城门口,算算距离,排在后面的怕是没有半个时辰都出不了城。
容祈望着车马长龙,有一瞬失神,怅然道:“我记得幼时也曾去看过龙舟竞渡,那时并未有如此盛况。”
二十年休养生息,京中人口确实增数许多,虽仍存各种弊端,但单看眼前这一幕,已隐隐复现盛世之象。
两人本打算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出城,眼下却不得不更改计划了。花罗问道:“你可会骑马?”
容祈犹豫了下:“缓行尚可,只是不能疾驰。”
花罗嗤笑:“你看看这些人,驰得起来吗?——你在这等着,别乱跑!”
没过多久,便牵了匹趾高气扬得与周围马匹格格不入的白马回来,将自己脑袋上的幂篱摘下,往容祈头上一扣:“我的马。为免多事,委屈你先遮一遮脸吧。”
容祈已听说裴简夫妻也去看龙舟了,便十分自觉地扶正了幂篱,将系带系好:“若是真遇上了,你要如何说?”
花罗满不在乎地一笑,理直气壮道:“我如此丰神俊朗,携美同游岂不是应有之义?京中不肯与我亲近的小娘子才是患了眼疾吧?”
说着,还冲旁边不认识的一对姊妹抛了个媚眼,引得人家羞涩地红透了脸。
容祈:“……”
他头一次不想再穿女装出行了。
花罗偏还手欠,说完那句话特意掀开了幂篱的轻纱瞧了眼他的表情,只见他难得地一脸生无可恋,不由大笑起来:“阿楚,上马吧,可要我抱你上去?”
容祈无奈透顶,却没和她争辩,只默默地握住了缰绳。但刚一动作,就觉得腰间多了一股稳稳当当向上托举的力道,让他几乎不必费力气便坐上了马鞍。
他不禁一怔,但低头看过去时,却见花罗已经看向了远处:“哎,动了动了!刚刚堵在城门口的那几辆车总算出去了!”
人群果然开始缓缓移动起来。
花罗接过缰绳,利落地跳上马背:“我来控马。”刚走了几步,忽觉容祈动作好似比方才僵硬了许多,跟截木桩子似的杵在她身后,她顿时乐不可支,向后摸到他的手,抓住了搭在自己腰上:“要是摔下去,我可不去捞你!”
容祈仿佛“嗯”了声,然而周围人声喧嚣,立刻将他的声音淹没了。花罗也没在意,仗着骑术过人,在车水马龙之中见缝插针,不多时,便比原本附近的人提早许多出了城。
越过护城河,顺着河道往下游走,周遭不仅没有清静下来,反而愈加热闹。
前行一二里,河道边已能瞧见一条条预备参加竞渡的龙舟了,数丈长的船身细窄如柳叶,并于一处,只是此时尚未祭庙,因此龙首还没有安于船上。但即便如此,也已有许多人伸长了脖子,貌似内行地点评着哪艘船更快、哪艘更稳,稍远处的赌局也渐次开了局,最高已押到了一赔十五……
花罗信马前行,忍不住发出了土包子的感慨:“我这些年加起来怕是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听见容祈轻笑出声,她翻了个白眼:“笑什么?你还不是一样!”
容祈不与她争辩,好脾气地附和道:“是。我也一样。”
他退让得太快,花罗反倒纳闷起来:“……你今天怎么每句话都顺着我,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
容祈差点呛到,努力忽略了她那副捉奸似的语气,浅笑道:“裴二娘子多虑了,我不争论,不过是因为你说得确实在理罢了。”
花罗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原来高门贵胄也有当街拍马屁的时候,世风不古啊!”
容祈觉得自己快要保持不住风度了。
人群熙攘之中,两人终于渐渐靠近了抱月湖。
天气晴和,清香甜软的味道从四面的食肆茶棚中飘散出来,高挑而窈窕的胡姬翩然旋舞,引来喝彩不断,吞剑吐火的杂耍艺人周围也聚满赞叹惊呼的人群,到处都满溢着热烈却又祥和的人间烟火气。
容祈四下望去,并未见到要找的人,便猜测道:“应该还在前面,再往前找找……”
然而刚说到此处,一声刺耳的尖叫突然响起,撕碎了所有的安宁!
人群如潮水般反扑回来,伴着此起彼伏的惊呼。
“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