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寒音手放在门把上,又拿开,最后还是猛地打开了门。
幽暗的房间,混沌的空气。
被绑在床上的人挣扎着扭动身体。
「寒音、寒音……给我……我要,快点给我……」
沐寒音站在床边,手指有点颤抖。
「求求你了……给我……」凌迟哀戚的哭求着,身体不停地颤抖抽搐。
沐寒音闭上了眼,旋即又张开,他快步走到床边,解开凌迟背后的手铐,然后丢出透明的玻璃瓶在凌迟身侧。
他转过身,攥成拳的手狠狠砸在墙上。
背后,却忽然没了任何动静。
「寒音,手不疼吗?」接着,慵懒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沐寒音诧异的转过头,看见凌迟猫一样蜷缩在床上,瞇起来的眼睛带着一抹戏谑。
「骗你的啦,我根本没有犯瘾。」
沐寒音张口结舌,下一刻,他冲到床过,揪起凌迟的领子,「有趣吗!耍我很有趣吗!」
「是啊……」凌迟无辜的眨了眨眼。
「我只是装装样子,你就受不了,给了我想要的。真正的毒瘾发作比现在这样恐怖多了,我发狂的样子,你真的有勇气去看吗……」凌迟忽然垂下眼帘,擡起一只手轻轻复上沐寒音的侧脸,黝黯的光线里,他的眼睛闪着淡淡幽蓝的光,媚惑而美丽。
「沐寒音……还是算了吧,你又不是养不起我。」
「你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他放开了手,低声狠狠说。
「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活过三十岁,能活到今天已经谢天谢地了。」凌迟说着,懒洋洋地重新躺回床上,「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他顿了下,慢慢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沐寒音低头看着他,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凌迟竟显得那么脆弱,虚无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在空气蒸发中。那不是一记无辜的眼神、一个可怜的表情伪装得出的。
「其实……我没有痛觉。八年前,我失去了痛觉。也许你在我背上砍一刀,血流干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说着,他闭着眼低声笑起来,「这对你们来说,可能难以理解,你们可能觉得,没有痛觉是一种幸福。没人知道,那到底意谓着什么……那种感觉,就好像,身体死了,精神却还活着。」
「有时候,发生的一切在我看来就像电影一样,有声有色,却没有感觉。我总是无法克制自己去怀疑,自己是不是这活着,也许我早就死了,只是一个怨念着、不肯消失的幽灵,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飘荡。」
凌迟慢慢擡起一只手,覆在眼睛上,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继续说,嘴角还挂着一抹淡笑,「所以,我喜欢被激烈的拥抱、粗暴的对待。你知道吗?你用力抱着我的时候,我多么努力在感受,想找到一点仍然活着的感觉。那个药,会让我的感觉变得更加敏感,第一次用它的时候,其实我就迷上了那种感觉……它让我确定,自己还活着……」
忽然,一双手用力环住了他的身体,仿佛要把他揉碎在自己怀里。
「你身体炙热的感觉,比任何人都要强烈……让我着迷……」凌迟轻轻笑着,在沐寒音耳边说。
那声音妖娆而媚惑,宛若一株妖异的藤蔓植物,慢慢将两人缠绕,榨取他们的血肉,开出妖异的花。
黑暗的房间中,电视机荧幕不断辐射出跳跃闪动的光。
「关于这次沙巴集团联合会计事务所做假账事件,您有何看法?」
凌迟瞥了眼液晶电视里某位名嘴那张很爱国的脸,面无表情的一脚踩下遥控器,关掉电视。
十几天之间,沙巴集团公司股票狂跌了百分之七十一,陷入破产危机中。
凌迟趁着沙兹曼手忙脚乱挽救公司时,神不知鬼不觉浸入沙巴会总部的网络,复制走一系列沙巴会走私毒品军火、参与国际恐怖活动的资料。
他的报复,现在才开始……
凌迟运指如飞,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然后关上计算机。
他伸了个懒腰,活动僵直的背脊,接着摘下眼镜,走出房间。
走廊里很幽暗,没有开灯,只有幽蓝的月光穿透百叶窗,斑驳洒在地面上。
凌迟无声穿过走廊,走下螺旋的雕花铁艺阶梯。
同样黑暗的琴房中,木头散发出陈旧的气味,繁复的雕花天花板、银光闪烁的巨大水晶吊灯下,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默然伫立。
它反射着皎洁月光,显得傲慢而高雅。
凌迟环臂站在琴房门口,默默看着坐在钢琴前那人的背影。
白色衬衫勾勒出身体优雅的线条,背脊笔直而高傲。
他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流转,让人眼花撩乱。
同音上的轮指、长串的半音阶进行、单手带旋律声部的颤音,连续的八度进行和左手远距离的八度大跳。
竟能把李斯特的「钟」演绎到这般境界,已经超乎一般钢琴家的水平。
那琴声冲佛冲破了一切,呼啸着、飞旋着,在你面前舞出美丽的弧线,然后,毁灭一切。它割过你的面庞,温柔的带着嘲笑,重重击中他的心。
「真是适合你啊。」随着琴声渐落,凌迟鼓着掌走近,单调的击掌声在琴房中回荡出重叠的和声。
「嗯?」沐寒音转过身来,线条完美的侧脸一边隐没在黑暗中,一边被月光笼上淡淡的光,显得温柔而神秘。
「钢琴中的炫技派,表现手法近乎辉煌。」凌迟走到琴边,倚着琴身,手指轻轻敲击着黑色的琴架,「真没想到,你还是一个职业的钢琴演奏家。」
沐寒音效微笑了一下,手指放在琴键上,换了首曲子,开始悠闲的弹起Yiruma的「Destinyoflove」。
「我从五岁开始学钢琴,十七岁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能成为一个钢琴家呢。十七岁的时候,我跟我爸说我想考音乐学院,他当着我的面把那架陪了我十二年的布洛德伍德钢琴给砸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弹过琴了。」他手指跳舞般在琴键上流淌而过,带着无所谓的笑容说:「当个弹琴的艺人,让我爸觉得很丢沐家的脸吧。不过后来我还不是进了演艺圈……」
「哼,你骗人。」凌迟听到这些,却扔给沐寒音一记鄙夷的目光。
「嗯?」
「当年在大学里组乐团的时候,你明明就是键盘手,作词加作曲,不知道迷死了多少无知少女。」
「咦?你不是说不记得当年的事了吗……」
凌迟愣了一下,无辜的开始眨眼睛,「这个嘛……」
从某一天开始,当夜幕降临,黑暗无灯。
凌迟会忽然掀开被子,从柔软的床褥和身边人温暖的怀里逃雏。
他会独自一人点起一根Blackstone,光着脚,站在洒满月光的半圆形阳台上,一边静静抽烟,一边开始旁若无人的讲述一个故事。
就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一般,一夜一夜,用慵懒而平静的语调,揭开那些沉埋在尘土之中已久的秘密。
「人是一种很容易被改变的动物,就像老鼠一样,拼命改变自己,以求在本该毁灭自己的环境中茍延残喘。」
他是以上面这句话,作为开始的。
「八年前,我父亲为一个至交好友做担保人,但是后来,那个人生意失败,欠下一笔巨款后潜逃了,债务便转嫁到我父亲身上。那时候开的公司经营还算不错,一年收益有近千万,然而要偿还上亿的债务,恐旧要卖掉公司还要抵上家产。不过,见过对方的老板之后,那老板主动表示可以给我父亲更久的时间来还债,但她有个条件……那时候,我哥大学刚毕业,考上了MBA,我正在读大一。」
「忽然,父亲替我办了休学手续,把我接回老家。那时候家里人都对我好得不象话,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呢,追问他们,他们也不说。不久之后的某一天,父亲开车把我送到一个女人面前,他把我推下车,我怔怔的看着他开车离开,然后那个人走过来,她说:『他把你当做债务的抵押品当给我了,你值好几亿呢。」
「那个时侯,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才知道,原来我被卖掉了。我拼命推开她,发疯一样向前跑,我想要追上那辆车。多傻啊,追上又能怎么样?追上了,我也已经被卖掉了……
「那老板是个女人,快五十岁的寡妇,模样很干练,是什么优秀企业家之类的。其实,她有很多性事上的癖好……她喜欢SM,有时候把我绑在床上,一绑好几天,用各式各样的情趣道具。不过她有洁癖,也讨厌同性恋,所以轮奸之类的倒是没有。
「她把我关在郊外的一栋大别墅里,她允许我打电话,我曾经打回家里,但是,一听到是我的声音,对方就毫不犹豫把电话挂了。
「开始的时候,我拼命的反抗,我觉得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我的父母、我的兄长,他们卖了我,心安理得继续过着奢侈的生活,我却生不如死,我还曾经自杀过,不过我还是害怕,我不想死。我拼命想着,我一定会报复他们,报复所有出卖我的人。
「不过后来,我想开了,这世上,没有人不是自私的,人唯一可以相信和依赖的只有自己,指望别人的下场,就是被抛弃和出卖,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我。
「我慢慢习惯让身体的感觉和心分开。我跟她做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微积分之类的东西,以至于我现在看到女人,脑子里都会自动浮现各种曲线。
「从卧室的窗户,可以看到一条铁路。傍晚能听到火车经过时,与铁轨摩擦的声音。在一片幽暗的夜色中,车厢中白色的灯光会投射在我面前的墙壁上,飞快出现、飞快消失。那时候,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坐在某一节车厢里,独自一人,去遥远的地方。」
凌迟每讲完短短的一段,就会重新回到床上,背对着沐寒音躺下来。
每一次,他的身体都会很冰,被夜风吹得凉透。
沐寒音知道,他在慢慢揭开自己早已腐朽的伤口,把自己的全部展现给他看。
他想阻止他说下去。
他知道他在痛,默无声息的痛着,一层一层剥掉那伪装用的漂亮外壳,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
但是,他又无法开口阻止。
他欲罢不能,想要独占他,独占他的过去。
后来,有一天凌迟去泡咖啡,晕倒在餐厅门口。
沐寒音站在房门口,推开门想要进入的一刻,听到了李医生和凌迟的对话。
「我戒毒的事不要告诉沐寒音。」
「沐先生不知道?」医生显然吃了一惊,「那他肯定也不知道你交替注射兴奋剂和镇定剂?凌先生,戒毒不用这么极端,你可以慢慢减少剂量,服用戒毒药物。而且您的工作时间也太长了,我劝你还是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再这样下去……」
「我知道了,你很啰嗦。」凌迟不耐烦打断他。
沐寒音站在门外,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他想起那天凌迟开玩笑般对他说的话。
真正的毒瘾发作比这样恐怖多了。我发狂的样子,你真的有勇气去看吗……
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背着自己悄悄戒毒……
怪不得,这两天凌迟明显精神很差,问他,只说是有点发烧,大把的吞阿司匹灵。
凌迟……
这是不是你最不为人知,温柔的一面?
医生边叹气边从房间里走出来,合上门,擡头看见站在走廊上发呆的沐寒音,他一怔。
「沐先生?」
「我都听到了。」沐寒音低声开口,发丝顺着眉骨垂下,遮住了表情,「有多久了?」
「半个月左右。」
「是吗……」
「您还是劝劝凌先生吧。」医生说完,又长叹一声,对沐寒音点点头,快步离开。
劝他?
劝他会有用吗?他决定了的事,又有谁拦得住。
沐寒音苦笑着摇了摇头,卸下脸上疲惫的神情,轻轻转了门把,进入房间。
那天晚上,沐寒音温柔地把凌迟抱在怀里,他没有像以前一样疯狂的和他做爱,只是小心翼翼把那清瘦的身体圈在胸前,像一只护窝的大猫,手指轻柔的爱抚着凌迟柔嫩如同婴儿股的皮肤。
凌迟也没有像前几日一样走到阳台上,他把头枕在沐寒音的胸前,闭上眼睛,在一片温暖之中,继续慢慢讲述。
「后来,那个女人见我这么听话,对我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戒,或者说,是失去了兴趣。有一天,我对她说,我想考SAT(学术能力测验,是申请美国各大学的重要凭据之一),她很诧异,那天她心情不错,所以开玩笑似的答应我只要我考上常春藤联校,就放我走。」
「半年之后,当她看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商学院录取通知书时,她怒不可遏。那几天,她疯狂的虐待我,后来因为深度昏迷,我被送进一家私人小医院。不过,没几天我就醒过来,我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她把一张合约书扔在我面前,告诉我,我自由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再有痛觉,她告诉我自由的时候,我也没有任何兴奋的感觉。
「出去之后,我检查了自己的金融卡,发现里面有笔为数不小的钱,大概是我家里人觉得亏欠我作为补偿的吧,我就拿着这笔钱去了美国,重新考了SAT,进了麻省理工学院。
「这就是我数据里空缺的那一年中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很漫长的一年,长得让我觉得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凌迟说到这里,无原因的,轻轻笑了下。
「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沐寒音忍不住问。
「因为行贿和逃税,被判了五十年。」
果然,他是个不会留下余地的人,也用不着自己再做些什么。
「那……你的家人……」
「别说长相了,我现在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凌迟飞快说完。
然后他忽然坐起来,瞇起眼睛微笑,带着强烈的魅惑和妖异感,甚至不似人类。
他开始一颗一颗,解开睡衣的扣子。
「沐寒音,抱抱我。」他轻轻说着,手臂环住赤裸的上身,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低声重复着,眼神却在挑衅。「抱抱我,好吗?」
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结尾,国王和王后过着幸福的生活。
而今天,凌迟的故事讲完了,故事的结尾之后,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