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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军旅系列 正文 和平雪

所属书籍: 和平军旅系列

    一

    兵团们在宿舍学习,讨论十年改革、国泰民安时,都转着炉火,报纸铺在膝上。屋里天气暖和,屋外天气很冷,风刮得生硬。雪是住了,然操场上歇着一层白亮,营房里也歇着一层白亮,满世界都厚着白亮。祁从营部回来,穿越操场走着,心里热得发烫,呼出的热气,暖化着天。祁当连长了,终于。早先祁是副连长,以副代正,代了一年半。眼下祁不代了,正式了。半年前分到连里的苗当了连副。苗是本科毕业的军校生但不是党员,按着规定走,苗一毕业就该是副连,可那时祁是连副,苗就只好正排。现在都好了,各就各位。走到操场中央,祁收住脚步,将脸抬起,和天平行,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热气滚烫,把天空熏成浮白的颜色,像雾在头顶绕着。

    祁说好天了。

    杨上前一步,说还会落雪。

    祁说今年下雪早。

    杨说瑞雪兆丰年。

    杨是指导员,祁的同乡,几个月前才从三营调来任职。在四连,祁是元老,杨处处尊着祁。杨同祁并上肩,说祁你得请客,祁说为啥我请客?杨说你升了,当连长啦。祁说你当指导员时也没请客呀。杨说我在老单位请过了,花了一百二十七块钱。祁吸了一口冷气,说真花了一百二十七?杨说真的,祁说那是老单位,这是一营四连,那你置办菜。杨说,我买酒。祁点点头,大步往连队走,雪在脚下吱嚓吱嚓响,声音很脆,像刀切冻藕。远处有哨兵游动,大衣裹着,踩着营房围墙的墙根,麻雀在哨兵头上啁啾,似乎想从树上下来,去他的衣里借暖。祁走出操场,在公路上跺跺脚,说让苗也出一股,不能便宜了他。杨说苗不该请客,人家本来就该副连的。

    祁望着杨,我是不该正连?

    杨笑笑,该,我去让苗请。

    苗没有参加营部的干部大会,在家组织兵们学习。杨来叫时,苗正在一排念报,报的题目是《从软卧窗口看农村改革》。杨走来,兵们都站起立正,杨说都坐吧、坐吧。其实,从哪里都能看到改革成果,杨又说,从饭店的包桌、商店进出的人数。不知你们注意没有,镇上的衣扣铺儿,前几年卖衣服扣的就零星几种,黑的、白的和按扣,连拉链都没有;这两年,红的、绿的、大的、小的、明光的、暗光的、旋光的、深色、浅色,应有尽有。从小处着眼,往大处思考,这扣都卖给了谁?扣都钉到了哪儿?人们的穿着发生变化了,不就说明生活水平提高了?改革的成果不就摆在面前吗?一是一,二是二,看得见,摸得着。你说呢,一班长?一班长是大个子,山东人,他羞答着说,是的,那是的,细想想,车站上鞋匠就是的,老头那儿,原先接的活儿都是修补鞋面,现在都是钉鞋跟,还都是高跟新皮鞋。杨说你说得对,你组织一下讨论,我们开个会,便领苗出一排。

    开啥会?

    让你请客。

    凭啥?

    你当副连长啦。

    连长呢?

    不代了,当了连长。

    他才该请。

    都请。我也请。

    该以他为主。

    是以他为主。

    我请有些冤枉,本来吃了亏。

    还斤斤计较呀?他代了一年半,也吃亏。

    你怎么也请?

    我当了指导员。

    都已经过去了的事。

    工资调了档,这个月补发了。

    那是该请。

    杨和苗走进祁的宿舍,祁正往口袋装钱,苗说多拿些,祁说三一三剩一,各有一股,我拿这足够了,便伙着他俩出了屋子。

    酒家离兵营二里近远,他们走出兵营时,哨兵叩脚致礼,说首长们好!他们都还了礼,有来有往,礼仪之邦。连长祁回礼时还说,你好,大家都好。哨兵很感动,站得更加直挺。脚下是一条柏油马路,被雪封了,和两岸的麦田合为一种洁白。冷色的麦苗叶,偶有几片,僵出雪的表面,像孩儿冻在脸上的青鼻涕,经硬风一扫,发出亮生生的碎音。苗没戴手套,将手插在袖里,说四十五里吃饺子,吃不胖也跑瘦了。政指杨朝前方溜一眼,说我当新兵时,有一夜拉练,雪路走了八十里。祁听了,突然立下,生陌陌地望着他俩。

    杨说走啊。

    祁说我说咱们四连来一夜拉练吧。

    苗说啥时间?

    祁说就今夜。

    苗说连长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祁说冬训嘛。

    杨说是该冬训,不一定非要今夜。

    祁说你说该啥时?

    杨说天冷路滑,出个事故得不偿失。

    祁说野雪十公里,有啥事故出?

    杨说去年下雪,一连紧急集合,部队一出营房,就滑倒了三个兵,有一个断了腿,有一个肋子磕在路标上,折了两根,上边让连长指导员一块写检查,弄得兵们怨声载道。祁不接杨的话,这事祁知道。祁想,一日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祁又想,真犯不上搞野训,大冷的天,呼出的气都铁丝样一根根硬。然祁却望着苗的脸。苗是连副,属军事干部,这时该站到祁的一边。苗说了,苗说以后都是现代战争,拉练和投手榴弹是一样的笨。祁不开口,乜了苗一眼,起步朝酒家走去,步子快极,像要把杨和苗丢在身后。杨从祁一鼓一鼓的肩膀上看出了祁的不悦,忙传给苗一个眼色,苗神会,急步追上祁,说我说的战争是广义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或核战,不过是局部战争,像对越自卫反击战,还是需要投弹的,风里来,雨里去,雪里行,还是难免的。祁依然走得快捷,脚下吱嚓吱嚓。苗又说连长,真想冬训不一定今夜,下个月大雪封门,把兵们拉出去,走上三十里,或者五十里,认认真真锻炼锻炼他们。

    祁的脚步淡下来。

    杨跨到祁的左边,说苗说得对连长。

    祁说我也没说非今夜把兵们拉出去。

    杨说咱以后选一个恶劣天气搞野训。

    祁说算啦,死冷的天。

    杨说连队多南方兵,冷天才好。

    祁说说说而已,上边又没这要求。

    苗说今天团里又通知让组织形势教育了。

    杨说改革是好,可物价不稳和兵们解释不清。

    祁说形势教育把训练时间用完啦。

    杨说当前全国都在搞改革成果大讨论。

    苗说经济工作是国家的中心。

    祁说真幸运眼下不打仗。

    杨说要么今夜搞一次雪野训?

    祁说算啦,等天暖和吧。

    苗说连长你别生气,要搞了我组织。

    祁笑笑,说我生气了?

    苗笑笑,主要天太冷,说改日也许好些。

    杨说你们看,看天上。

    祁和苗都将脸昂向天空。天空染着浮白,流动着缕缕亮丝。亮丝稠密处,反呈出暗黑,稀疏处,倒呈出清净。整个天空,如一湖奶汁。在这奶汁中,扑棱着十余只大雁,拉成一字,齐齐地朝南缓移。祁想,还不如这雁。杨说,冬来早了,不定这雁中会有冻死的。苗用眼角看雁队的最后一只。上军校时,苗自言自语,我们煮过大雁吃,用冲锋枪扫射,端枪守在河滩的苇丛中,每夜都会射掉几只。苗说我们的校长是将军,星期六晚上让我们陪他去打雁。

    杨说,雁肉香吗?

    苗说,香,又细又嫩。

    杨说,你吃过没连长?

    祁说,我吃过兔肉,小时候爱雪天打兔。

    你们都没吃过雁肉呀?苗怀着惊讶,怀着憾悔,脸上飘着失望。脚下是皑白的雪,空中是硬冷的风,不消说那再高处,寒是又粘又稠,大雁飞得很拼力,远时还见高远,近时就近得如踩着树梢飞去,仿佛伸手可及,连大雁肚上的白毛被北方黄了都可看见。它们飞得慢极慢极,翅搏的声音,隐隐地落下,如秋叶下飘,将近地时,又被风卷着去了。间有一声鸣叫,响出冷凉的孤寂,如被雁登落的苇絮,长长地在飘,在飘着,迟迟在雪地散开,迟迟地消失。雁的脖子都拉得细长,似一条细绳,直直的,下面是白,上呈黑色,头勾着,脖斜着,身坠着,如同挂在风中的一兜黑白棉花。还仿佛能看见大雁累喘的热气,仿佛雁汗就落在他们脸上。可雁队还是去了,齐齐的列队。祁想,不如它们。真不如它们!雁去了,先见十几粒大点,黑在白空,后见一短黑线,扬在空中;再后,黑线又成了点黑,在眨眼中掉去,就全都没了,挣着去了,仅留冰条样的一根鸣叫,在雪空里横着。

    杨说祁,走呀,还看?

    祁便走,说雁们真行。

    杨说今夜找不到暖窝,准冻死几个。

    苗说冻死了,不知便宜了哪个放羊的孩子。

    他们走,就到了酒家。

    酒家叫莽原酒家,其意有三,一是莽原即中原,莽原酒家即中原饭庄,因这豫地酒盛,便不称饭庄,而称为酒家;二是酒家坐落很荒,不近城镇,四野点着几处村落,一处兵营,靠的是门前一条公路牵引食客,故称莽原;三是莽原有些诗味,有个刊物,文学性的,也叫《莽原》,说明这酒家不是脏乱去处,使路人见了酒家额上的红字,便觉清新,食欲升而脚止,到酒家歇坐。酒家是营部办的,一个炊事班长,带三个炊事员,白褂盖着军装,便给营部创了收入,也为民做了服务。房子是三间平房,一间为灶,一间为厅,另间为舍,也兼仓库。兵们自己动手砌砖房,内里白灰泥了,洁净洁净,额上的红字是仿宋,艳红,旧了兵们用漆再描,瑞雪一照,十分明丽。雪天,酒家没客,祁们到时,兵们正在娱乐扑克。祁到中厅,先把脚上的雪踢出门外,说好静啊,该赔钱了。炊事班长忙收起扑克,说你们来就喜客盈门啦,吃些啥?杨说啥好做啥,他当连长了,放血请客。炊事班长惊笑,说真的?祁说你做吧,三个人都请,不怕贵,只不要让营里知道我们到了酒家就行。

    酒家忙起来,叮当出韵律,声音很露戏鼓的味。兵们在洗菜涮肉,水声哗哗,塞涌着屋子。外面的雪光,从门窗寒映进厅里。厅的桌上,凳上凉亮,印着“军用”的两个红字,在木面贴着,已被客人的屁股磨了去,“军”字还有半个车,“用”字几乎全被人用去了,残着淡淡红痕,不是军人,断然难认那是“军用”二字。这酒家给营部创了利润,营部的笔墨纸砚、多订的报纸杂志,及全营干部每月的补贴,都来自这家。那钱是有着数目的,营级每月补贴十元,连级每月补贴八元,排级五元,年年月月推算,都已不可小视。特别是团里、师里,冷丁下来一人或群人,检查工作或有别的做事,很远来了,带到莽原便一顿,少不掉的。营房的兵们也来,营长禁过了令,仍来。有次祁说,把酒家散掉算了,营长说你闹地球玩笑。政教说祁,你不能没有经济头脑,啥年月了。祁觉到了逆顺,说我当营长了就散。仅凭这,政教说你就当不了营长。营长拍了拍祁的肩,亏你还比我年轻,营长说,以后军队干部得学点企业管理填填肚子。后来,祁来酒家便过几餐,就绝少再议到酒家。当真少不掉的。祁去过几个都市,大街小巷都是餐厅、酒楼、饭庄。团里、师里都开设,驻城部队,还开设大酒楼、大酒店、大酒庄、大酒社、大酒部。一次连里买回十把竹帚,一统十一块钱,发票无处落账,祁曾想也在路边创个铺子,取名“到家铺”。意为你到此处如到家,随便吃吧。当然,吃过是要付钱的,因为是铺。营长说你及早拉倒,抢我营里生意,祁便消了念头。这时,祁在酒家顺走几脚,摸摸饭桌,捻捻墙角的大米,看看墙上挂钟,针指十点,向杨说连队在讨论?杨说哎,工作安排好了,别念。祁去给炊事班长交待几句,过来说苗,你来,来打几圈扑克。苗过来,他们围着,打五十K。三圈未到,菜就炒好两个,一是韭黄炒肉丝,另是辣子肉。热气蒸着厅子,香辣串着鼻子,立刻,这凉野里,便挂了几丝热闹和繁华。

    连副苗说,喝酒不喝?

    祁说,影响不好。

    杨说,喝点吧,酒钱我出。

    苗说,喝啥?

    祁说,饮料吧,象征。

    苗说,还不如红葡萄。

    祁说,干脆啤酒。

    杨说,下雪天,不会有事。

    炊事班长在灶间把一锅鱼片簸个翻身,说今天不会来客,雪把路封了,别怕。昨天二连长来这喝了白酒。

    祁旋了身子,你别瞎说。

    炊事班长把锅搁下,真的。

    杨立起,来白酒,杜康。

    苗说杜康不好,辣。

    杨笑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便开了杜康。

    酒香味扯着菜香味,漫满屋子。祁将家门关了,圈了灶间的火暖,屋里涌下热炕的温。又上了几个菜,小处讲究不了色,然味是佳的,酒也喝得顺畅,吃着道,道着吃,彼此讲了许多话。连长祁说,中国人喝酒不是为了酒。苗说,为了啥?杨说,主要是为了聚聚,寻个倒话的口儿。祁给每人满了杯,举起来,指导员说得对,祁说,都端起。都起了?祁又说,日后四连就交给咱们三个了,来,同心协力,便都饮下。杨又一一满上,举杯,说以后呀,二位军事干部要支持我政治工作,祁、苗点头,同喝了。炊事班长又端上一个炖鸡,摆在桌中,祁摇着筷子,道来、来呀,自己却未先落筷。苗说你吃呀连长,你是连长。祁落了筷,杨也落了,苗跟着落下。都说好味道。苗起身撕下两腿,给连长、指导员各分一只。祁将自己的放到苗面前,杨又将自己的放至祁前,苗不过意,把祁给的送给政指杨,来回绕让,祁想有三只鸡腿最好。我不吃鸡腿,苗用双手捂着面前小盘,说我最爱鸡头,你们把鸡头让我。杨脸上浮着惊疑,问真是?苗说真是,会吃的人才吃鸡头,就如南方人爱吃鱼头。杨就扭了鸡头,对连长祁说,就让他吃鸡头吧。祁很觉心离了苗,一脸对不住,说真是的,你就吃吧。

    一阵默言,苗吃了鸡头,杨、祁各吃了鸡腿。完后,苗端酒立起,说我敬二位首长一杯,刚从军校毕业,对连队不熟,工作有误了,请首长海涵。连长祁举杯一笑,说是狗屁首长。苗说连首长嘛。政指杨说,我听着肉麻。苗脸上本着正经,说总归是我的首长。

    祁说,你是本科,不出两年,也正连。

    苗说,不可能。

    杨说,会的,你起步就是副连。

    苗说,正连也是连。

    祁说,别急。

    苗说,没急。

    杨说,我上学时也做巴顿梦,荒唐。

    苗说,是荒唐。

    祁说,在军校像孩子,下连才算长大了。

    苗说,连队真让人明事,受锻炼。

    杨说,来来来,鸡汤冷了。

    就都捏了小瓷匙,一口口进汤。汤半温,进得顺畅。喝过了汤,酒也便入尾。连副苗去招呼上水了,祁擦了嘴问,指导员,副连长交没交过入党申请?杨说交了,下连后首先交的是申请。祁说有事业心,怎能不是党员呢。这就像想当工人代表、工会主席、厂长经理,可自己不是工人,还在待业。杨说该早些发展他,副连长不是支部委员,工作不易搞。祁说就下一批吧。杨说你定。祁说你是书记,你管这。杨说就下一批。祁说那就下一批,你同他谈谈,身为干部,不要老同战士混成一团,说不热冷的话。杨拉了脖子,问他说过啥?祁说他不听话,傲。又说他常同兵们讲,人活在世,吃穿二字,别把钱看得重,钱是为人服务,全连就他带的一排存钱少。杨说明白了我给他谈。杨说完,苗就上了桌水。枯陈的茶叶味,从饭桌上飘散,被剩酒残菜衬着,反显出清香,淡淡一股,走进各人鼻内。祁抽了鼻子,说是茉莉花茶,苗说是毛尖,祁便捧着茶杯,进灶间同兵们闲聊。

    余下杨和苗围桌相坐,桌上堆着残乱,一斤酒还留瓶底。苗知道祁走了,杨必然有话。这是方法。苗把面前的乱朝桌心推推,放下手中杯子,说:

    说吧。

    杨笑了,淡淡如挂在脸上。

    说啥?

    苗也笑了,很实在,如同揉在脸颊。

    总该说些啥。

    杨说和你扯淡一下入党的事。

    苗说又有指标了?

    杨说我和连长说了几次,他同意了。

    苗说几月?

    杨说习惯着年前年后。

    苗说连长对我有意见。

    杨说没意见,他人正,坚持原则。

    苗说那就是有些意见。

    杨说你顶撞过他?

    苗说没呀,真的没有。

    杨说有次团里来人,他让一排扫地你没扫。

    苗说是没扫。

    杨说你该扫。

    苗说那地刚扫过,不很脏,兵们累。

    杨说以后要听他的,他是一连之长。

    苗说以后吧。

    杨说在部队干,不可小瞧这些。

    苗说真不明白,这么小的事。

    杨说以后明白吧。

    祁出来了,跟着几个炊兵。兵们问菜好吗?可口?汤鲜?又说菜烧得不好,一天一地雪,佐料不备。杨和苗都说不错,真不错。兵们就脸上鲜着光明,说首长们满意就好。连长祁手里持了三张发票,一张给杨,说酒钱,另一张给苗,说零头你出。杨、苗看了发票,就都乐意着结了账目。酒钱是七块八,苗的零头是八块二。他们立起欲走,炊事班长先已开了酒家的门。冷风抢进厅里,都不禁寒噤。天仍然浮白如罩。四野的白雪,冰结着地面。公路上有汽车驶过,轮印深在雪里,扭着朝远处绕去。出了酒家,和兵们道了谢话,杨问祁,说菜钱贵吧?祁说不贵。苗说多少钱?祁说没多少。苗说得四十到五十。祁说就那么一个样。

    是不贵,杨说,上次三连的几个,也吃这么几个菜,是六十四块钱。

    祁立住,多少?

    杨也立住,六十四。

    祁旋身回去,返身进了酒家。

    杨唤,咋回事?

    祁回话,你们先走!

    他们便清脆着在雪地跳荡,如在玻璃面上滚动圆球,亮生生地僵冻。苗说准是酒家乱收钱了。杨说肯定。苗说回去看看,杨说都去影响不好,为几个钱吵到营里,小不忍则乱大谋。苗说指导员,连长真的对我有意见?杨说算不上。给你说实话,苗悄声说,上个月连长老家来人,连长把连队床铺板往家捎了三块。

    真捎了?

    真捎了。

    你见了?

    我见了。半夜,我从厕所出来他们正装车。

    你是随便向我叨叨吧?啊,是不是?

    不是。我是正经地说。

    我是支部书记,向我说就是向组织汇报呢。

    很早我就想向你汇报这件事。

    杨不语,脚冰着雪地不动。他的脸上肃肃着思想,面对正南。正南的天空比别处亮洁,如吹胀着一张白纸,鼓在天空。几滴野雀,从那滑过,在纸上抹下一条淡黑。政指杨想了起来,他初到四连,有日夜里,有兵忽然敲窗,说指导员,你快起床,一排长在排里哭呢。他问为啥?兵说不知。他便披衣去了,苗果然在床边呜咽,杨问出了什么事?苗不语。再问,仍是不语。排里的兵,多半都围床呆站,并不劝说,仿佛苗的哭泣,本是合该的一件事情。至尾,杨将苗叫到自己宿舍,说这儿没人了,有话说吧。没人了,苗倒痛哭不止,声音放得很亮。杨急了,说你哭你哭你狠哭,撕着嗓子哭,让全连的士兵都来看一个军官在放大悲声哭!杨让他哭,他反倒不哭了。杨说你哭呀,他说我哭不出来了。杨说你为啥哭,他说我没想到一排的骨干都比我年龄大,都比我在军营待得久。杨说你是少年得志,十七岁考入军校,二十一岁当排长,全连一半兵都过了二十一周岁。苗说连队兵不像兵,不听指挥,不听召唤。杨说为这哭?苗说今天我让一个老兵去站哨。那兵竟说老子快退伍了,党没入上,功没立上,钱没存上,老婆没讨上,站哨,站个鸡巴哨。保家卫国守边防,也该轮着你这比我小两岁,钱就拿一百多块的新兵了。就为这个哭?值得吗?杨说你说的兵是二班副,全营唯一的神射手,射击十发子弹最少九十八环,十发百环是常有的事,你让他发发牢骚也是合该的。苗惊疑了一眼杨。杨说我们当官的上升都是靠这些兵们垫的脚。事情过去一个季节了。苗当时的哭相依然清晰着,脸上稚气一层,泪冤冤枉枉流,似放学倒地的一个小学生。

    你还是学生,南边天空有浮云流动,如缓缓被风吹移的絮。你什么都不懂,心是一张纸,该在那纸上写些啥儿了,不写字那纸总归白着、不派用。杨将目光从蠕云上缩回,眨眼那云就揉成团儿,显出乌色。乌云有雨或雪。有比没有好。晴天丽日,白云片片。云是耐看,算做风景不错,可到底是一块废物,不如一块乌云,或雨或雪,终归有些作用。

    杨盯着苗的洁脸,说苗,连队其实很复杂的。

    苗跺了脚上雪,说和社会一样。就是社会。

    杨说,你刚才那话是随便说的吧?

    苗说,正经的。

    杨说,连长有次组织训练昏死你没听说吧?

    苗说,没。

    杨说,连长有次给一个战士家寄钱听说没?

    苗说,从没听说过。

    杨说,这事只有我知道。

    苗说,看不出来他。

    杨说,他很光明的。

    苗说,指导员,我说他偷连队床板是千真万确。

    杨说,过去了,不再提起,你从来也没向我反映过,是吧?

    苗说,指导员,我不懂。

    杨说,走吧。你还年轻,要天长日久革命呢……

    祁从酒家再出来,他们已远,路上的脚印深深,两行不时扭绕。祁返回酒家,果是因为钱事。这桌菜钱,共是十八块二角。祁付了十元,苗付了零头,八块二。祁回到酒家,把炊事班长叫到外面,风生冷地从他们中间吹过。祁说菜钱不对吧?班长红了脸,说对的。祁说才十八块二?炊事班长说祁连长,我有一场事需要你帮忙。祁说你说。去年营里要给我立功,你要把那立功指标争给你们连的二班副,二班副训练好,我知道要打仗了他准是英雄汉,可眼下不打仗,我一年给营里挣了一万八千块。炊事班长说着一脸胀,脸上如同鼓了气。他说你别生气祁连长,我想今年营里要再提出记我功,你不同意了别吭声。

    祁的手里捏死那张发票。

    菜钱应该是多少?

    炊事班长勾下头。

    算我求你祁连长。

    祁盯着炊事班长的弓长脖,一阵静默,说你回屋吧。炊事班长不动挪,祁说我不吭声,你回吧,就又转离酒家上了路。我完了,祁想,我不再是祁了,不是了原本的祁。他拿出发票瞟一眼,把一纸发票扔出手,那票纸船样漂漂着,被风又载着远航去。完了,祁想,几十块钱就把我给翻了,我真不经打。祁一九八二年参军,一九八三年在中越边境的枪炮余音中,光荣立过功,算为英雄的。祁一直为此自豪。眼下祁想,完了,该炊事班长立功了,他一年为营里净挣一万八千块。祁想完了,脑子微晕。那发票载着祁,在雪海荡动,不知要将祁运往何处。四野荒净,雪皑皑着,杨和苗的身影如两株绿草。祁默在路上,听到一种声息在响,似乎是雪粒从树上裂落,良久的静伫,他辨出那声息是自己的一颗心跳。何苦,他又想,炊事班长也不易,不打仗,本该这样。都是本该的,本来的,你何苦!祁遥遥听到几声召唤,说什么完了,你走吧!

    祁开始走,唤指导员说,等等我——

    杨和苗立脚等着。

    祁跑将去,身后扬一溜雪花。已是午时。兵营响出脆哨声。浮白的天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薄薄黄亮透在天上,许是太阳耐不了沉寂。正空上,花色一团,稀稀似片发光的水,也如流摊的蛋黄。兵营在前,同一落村庄一样,掩在行行树下。春夏里,季节茂盛,绿叶伞在半空,任你如何,也瞧不到几处房舍。眼下秋去冬来,树都裸裸站立,房便赤条条敞着。房面的雪,被风吹了,露出径径红瓦的楞。营房围墙上的红字,是军营的特用,别处纵是标语满街,口号激荡,也用不了这八个方字:提高警惕,准备打仗。可惜的是,这八字分写大门两侧,字倒是大,然不如莽原酒家那般清晰。当然,它也醒目过。初建营房书字时簇新,日后旧了。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又描摹出新来,转眼就是十年足余,那字漆已剥落,如乡村条帚用白灰水蘸写的广告:磨面向东走,粉细价钱低;村头专卖黄沙、洋灰;村中二道胡同弹棉花,等等之类,并不刻意为经商广告,似乎目的是告诉线路,为路标之用。祁跑着碎步,看那八个字时,想这字不是让军人提高警惕,准备打仗,似乎意为告诉路人,这儿有座兵营。祁心谋到此,内里便生出丝丝薄凉,在身上流动。一九八三年打仗时,那军营是何等沸腾,草木皆兵,人人都惊着心魄,恐真的打了,也恐真的不打,如今想来,颇有事过境迁之感。自己想组织一次冬训,杨、苗都不甚同意。真是的,然又怪不得他们。祁想,谁要把这八字用红水描了,谁是合该记上一功的。可又有谁能想起?一个营的兵营,这八个字归全营所有,我小小个一连之长,又刚刚宣布任职,派兵出来描这八字,未免不是有要做头鸟之嫌?我四连谁要想起此事,不说描摹,开口提起,我就宣布他一个嘉奖。嘉奖是我连长的权力,可惜四连又有谁能想起?

    将追上杨和苗时,祁收了脚步,徒步走着。面前有只狗在雪地跳跃,家狗,黑毛,极是漂亮。狗在咬一麻雀。那雀飞不高远,想是湿了翅的,溜地飞着,逗着那狗远去。狗是营长的爱物,从来不曾打的,驯得极有章法,能立能站,能卧能跳。营长每日都要给狗梳毛,让炊事班好生喂养,很受宠爱。见狗祁又快了步子,几步追上他们,说看营长的狗,营长在吗?杨惊了一下,寻着狗望了,又回目说,碰到营里干部,我们说上公路看看,下午党团组织生活,想组织党员、团员,上公路扫雪。

    祁问,下午组织生活?

    杨说,周六嘛。

    祁说,让党团员出来把那字给描了。

    杨问,哪字?

    祁指大门两侧,杨哑然一笑,说描这干啥?祁说脏旧兮兮,辱眼。杨说这是营里的事,想描新让营部出钱,一个字得一桶漆,一桶漆七块钱,咱们今天的饭钱也不够描这字。然后,杨朝祁的面前站了。说连长,刚才是不是酒家多收了钱?

    祁说,不是。

    苗说,你东西忘酒家了?

    祁说,炊事班长多找我五块钱,送回去。

    杨泄了一口气,说酒家的菜压根没账。

    苗说,还不如买包好烟抽。

    杨说,送了白送,不送白不送。

    祁说,不能那样,人家都是战士。

    苗说,你也没送进他们口袋,充公了。

    祁说,不能为几块钱让兵们说叨,咱是干部。

    杨苗无话,彼此间忽然尴尬,似乎空气僵了,不能流通。祁猛然想到,自己话有失口,仿佛自己觉悟,别人心私,似乎显摆自己。祁想,不能伤了和气,留下隔阂,忙说你们刚才谈啥,好像说的是我,我一到就都不讲了。

    苗把目光投到远处,说闲聊闲扯。

    又开始走路,刚起步杨的脸上忽地生出光亮,对祁说连长,我和副连长刚才商量,说咱们四连今年一切平平,没有突出成绩,也无明显错误;没有明显贡献,也没突出失误,一切都平平又平平。其实,我以为工作做到四平八稳就属不易。一连成绩佳,可连队伤过一个人。三连不错,有兵偷跑回家。这些四连都没。该年终总结了,团里还要下来考查。我想咱们四连最突出的是,支部一班人团结心齐,没有丝毫矛盾,像个战斗堡垒,你说呢?

    脚步淡慢,祁朝营房西角望。那儿高竖一棵泡桐树,树梢上筑着一巢鸦窝,黑黑一团,显在树枝的白间,仿佛是条条雪枝架拉着的一圆球儿。似乎风吹即落,然风却总也吹它不落。祁瞅着那鸦窝,说其他连倒真没我们支部团结呢。

    苗说听说一二连支部开会,连长指导员准吵。

    祁说我和指导员从没红过脸。

    杨说今年师里评优秀基层党支部,主要条件是看工作,看支部团结不团结。

    祁说我们能被评上优秀党支部?

    杨说事在人为。

    说话间,他们已到营房门口。营房是这处豫东平原的制高点。出门时,慢慢直下;入门时,缓缓地上。周围渐低渐凹,终至渐平。朝远处走去,是黄河故道的留痕,相距也仅三里五里,不难推算,这营房其实就坐落在黄河故道上。只是日月久了,故道被垦,村落日日稠密,故道两岸成了耕田,兵营才不像在故道的漫沙扎下。祁们越登越高,近了门卫,祁从门里看那集队吃饭的士兵,却想这兵营许是一只载兵的排筏,由黄河源头顺流而下,涛涛要随黄河入海的。可到这豫地,扭来绕去,水却小了,排筏就搁浅这里,兵们就在这久住下来,进了营房,哨兵叩脚致礼,政指杨和连副苗,双双还礼,祁却未还。他扭身朝外一看,禁不住地想,如果有兵们在这门口跌下一跤,保不住会一连串地翻滚下去,直到公路边的莽原酒家。幸运者被酒家的房舍挡横停下,不幸的就要跟头到公路中央,难说不出车祸。再往下思谋,祁想如果黄河再次改道,流水路经此地,不会不想起这兵营曾是他们丢下的排筏,不会不将排筏带走。就是黄河赐恩,谁也保不了不阴雨连绵,下个十天二十天,四处汪洋,地软土松,真叫人担忧这制高点会不脱落滑下,不知不觉就进了水里。

    祁无端的忧虑,如浩浩的水,漫淹着他回了连队。

    二

    雪将融尽,残下点点白亮缀在兵营阴处,回温的天,比往日显出高明和素雅。风静了,一日日平缓的空气中,透出立冬后大地渐干的枯燥。各连门口的训练器械,如单杠、双杠、木马,似乎闲置出了无奈,杠上有了红锈,木马的包片破出一个一个洞来。马和杠下的沙坑,很久没有翻掘,坚硬成了踩久的路面。多日没有用到它们,兵们都忙,忙了别的事情。

    师团工作组莅临过这座兵营,对各连进行了考查,评价四连如政指杨的感觉一样,各项工作虽然平平,但支部一班人彼此和睦,不见大小矛盾,这在基层少见,似如今天下,难得婆媳相合一样。杨说其实我们被评为先进党支部是很有望的,可惜平日工作拿不出一个显眼的成就。听说不久前上边营房部门来过这里,还到莽原吃过,决定给咱们这盖个小礼堂。

    祁对盖房一事很冷淡,说早该盖了。

    杨说会盖在哪?

    祁说随便盖在哪。

    杨说盖在操场南侧就好了。

    祁说有啥好?看电影近?

    杨说盖南侧我们就有把握被评先进支部。

    祁用眼疑着杨。

    杨说那样南侧阅兵台必得扒掉,扒阅兵台是突击任务,我们四连去突击,他让三天干完,我们一天完了,就显出我们四连的战斗力,我们就有可能被评为先进党支部。

    祁怔着脸,说杨你真想得出。

    杨一脸肃然,说我说的是真的。

    祁问:盖小礼堂吗?

    杨说:听说盖。

    祁问:盖南侧吗?

    杨说:听说是。

    祁问:扒阅兵台吗?

    杨说:要盖就得扒。

    祁说这能吗,一个兵营没有礼堂可以,哪能没有阅兵台,阅兵台是兵营的正宗,礼堂算龙套。没有礼堂可以露天看电影,可没有阅兵台还算啥兵营。杨笑了,说你想想祁,到底哪重要?那阅兵台竖在天底下,三年五年没用一次,无非一个摆设,可没有礼堂,兵们一周一次电影看,一年就得五十次坐在露天,风吹雨淋,还有集会,大的活动,都在露天场,不消说礼堂比阅兵台急用,要让全营投票,除了你祁,谁都同意扒阅兵台,在那地场盖礼堂。

    这话是说在祁的宿舍。其时已近了午饭,兵们刚听了一场演讲团的报告。报告团由五人组成,报告的总题为“祖国在我心中”。每个人的报告内容都是自己为何安心军营,如何为国防建设制砖造瓦,讲的事迹也都少见,少见了便含生动,觉悟也自然从生动中表露。听完报告,各班排措施。杨是在兵们讨论时,到连长祁的宿舍说了这番话。杨来时端个空水杯,说来祁处倒杯水。其实,杨的屋里也有水。连通讯员的职责之一,便是不能让连首长屋里断开水。杨是专门找祁来说这番话的。杨说了,好像顺口、顺便提起的。祁听了,默想着,到杨将水喝完又续上,祁拿了床头电话,杨问往哪打?祁说团后勤营房股。营房股长是祁做新兵时的教练班长。祁从营房股长处证实了杨的话:果然要在南侧盖礼堂,果然要扒掉阅兵台。只是老兵流水样刚退去,连队兵员少,军营铁打样地冻着,不易施工,是眼下扒,明年开春扒,团里还没定。

    明年扒我们四连去争任务没意思,杨说。

    几时扒不是营房股长说了算,祁说。

    他有建议权,团首长听他的,杨提醒祁。

    祁想想,说要么我们去和股长见一面?

    杨说由你定。

    祁说那就去一趟。

    杨说要去就早去,先进支部马上就要评。

    这么议定了,他们这么就去了。匆匆吃过午饭,安排连里工作由连副负责,祁和杨就搭车去了团部。团部扎在镇上,相距二十里,有司机在酒家饱餐,炊事班长一开口,他们上了车。车是东风大卡,一路飞风,景物从车窗水淹般消失,时间也就三十分钟,人便立在了团部门口。都明晓说事不易进办公室,到人家屋中空手自然不好,两个人不约到了镇上的商店。

    祁说买包烟吧。

    杨说买包好的,云烟。

    祁说太贵。

    杨说让连队报销,为连队办事嘛。

    祁说连队也就那么几个钱,我们得节约。

    杨说,祁呀,你母亲常年有病,你贴不起。

    买了一包云烟,高价,八块整,开了一张文具发票,祁和杨并肩走在街面。镇子很小,条儿长,东西不足百米宽,南北却有宽的几倍。一条街窄窄地串着房屋,房屋多为新起新筑,表白着农村的改革。然街面却脏,零乱着果皮、牛粪。吃饭时候,人都缩在家里,街上留下静悄,也听不到鸡鸣狗叫。杨和祁走着,醒目如群鸡中鹤。杨说你和股长很熟吧?很熟的,祁说是我老班长。家属在吗?杨问。祁答随了军。杨便说:

    我们得买些东西提上。

    祁说:没那必要,还以为送礼。

    不是送礼,老班长,人之常情。

    从家属区走过,要碰见人的。

    为什么要碰见,可以不碰的。

    买什么?

    水果。像顺路来看他,随随便便。

    买了一兜苹果,居然昂价到一块五一斤,五斤太少,七八斤不是整数,十斤竟花了十五元钱。个体水果没有发票,祁说这钱我出,杨说我比你正连早半年,工资多拿几十元,我来出。是我的老班长,祁说怎能让你出钱。杨说你太你我了,我就不高兴。争让着,水果的摊主忽然递来十五块钱的废旧汽车票,政指杨便不再争了,说就这样吧。祁接了车票,以资回连报账,后就付了苹果钱。

    团部是四方大院,院内经纬着水泥路,办公楼耸在中央,楼下和路岸都青绿着冬青的剪树。这一方营房,在镇上很见气派,凭空为小镇添了几分城容。家属区在办公楼的后面,营房股长住二排四号。祁们去时,股长家刚好罢饭。祁说我们来镇上办事,顺脚看看首长,把一兜苹果随意搁上茶几,然后取烟递了一支。股长很有兴致,为他们倒了水,坐上机关统一发的沙发,说来吧,买什么苹果。又说哟,当连长了,抽了云烟。祁和杨都强迫自己笑了。

    股长说好像你们有什么事?

    杨说股长我们没什么事。

    祁说我们来请战,让我们四连去扒阅兵台。

    股长笑了,我正愁找不到连队去施工。

    祁说这几天扒掉吧,明年连队训练任务紧。

    股长说挺危险的,爬高上低,冻天冻地。

    政指杨说我们连急用一些旧砖呢。

    股长问干啥?

    杨说铺地,想把宿舍铺一遍,防潮。

    股长说你们等一下。股长去了副团长的家,不一刻股长家电话叮铃叮铃响出清脆。连长祁抓起电话,立刻愣怔住,把话筒给了杨。电话是副团长打来的。副团长负责后勤和营房建设。副团长说你们为啥想扒阅兵台?杨说副团长,盖礼堂为了我们,我们就该为这工程出点力。副团长说为啥现在扒?杨说眼下连队闲,争分夺秒合该在现在。副团长说任务大呢,非三日两期之事。杨说首长,四连最有突击性,很有战斗力,我们来请战是四连党支部研究决定的。副团长说你们回去动员部队,我和团长、政委说一声,工程提前到年前也行的。话罢,副团长那边电话先自挂上,这边政指杨的耳机还贴在耳上。他脸上兴奋出一种红润,对祁说,连长,定了,扒。

    祁说让我们扒?

    让我们,杨说不过我思谋,得往政治处主任家里走一趟。

    干啥?

    礼堂属文化建设,得让管文化的主任知道。

    副团长说定便定了。

    评先进党支部,主要意见靠政治部门哩。

    你去吧,你们熟。

    我去也成,我想给主任买个挂历捎过去,将近岁尾,也表示我们四连对上级领导关心的感谢。祁点了头,说意思到了即成,不必太破费,眼下挂历贵极的。政指杨一笑,说都磕了头,哪还差作揖,便先行一步,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祁从营房股长家出来,径直走出团部,到镇上闲逛了一圈,两手空空,并没买下什么物件,待到团部上课号响,大步去了镇外路口等杨。此时已是下午两点钟,二人相约两点十分在路口合面。这路口处,比起镇上,略显了几分荒凉。一条大路,在此处一分为二,一支系着镇子,一支朝西绕去,西绕的路段上,竖一水泥大台,台上嵌一有形石片,石片正面,刻出“杀牛岗”三字,不消说,西前的村落,就是杀牛岗村。石片的背面,刻有铜钱小字,讲的是杀牛岗的来历。祁在路口等了三十分钟,不见杨的身影,便摇到这石片后边,看那刻文的意思,竟受了一惊。原来闯王李自成,溃败于此,江山去也。刻文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牛金星、刘宗敏一班文臣武将,以为名就功成,稳坐江山,于是骄奢淫逸,枉法贪赃。义军内,上行下效,人心涣散。明朝山海关守将吴三桂,勾上清兵入关,直逼北京。形势危急,李自成却紧锣密鼓,筹备登基大典。大将李岩和妻红娘子直言相劝,闯王听信牛金星的谗言,设宴杀了李岩兄弟。如果闯王率兵同清军在京郊决战,定会一败涂地。从北京退至河南,几十万大军,仅余几千人马,便择下一村扎寨。牛金星又认贼作父,勾结清妖偷营,杀得闯王兵尽力竭,恰这时红娘子前来救驾,方击退清兵,抓了牛金星。闯王见红娘子以德报怨,自感羞愧,举目四望,遍地狼烟,尸骨成山,长叹一声,用衣袖遮面,跨马而去,从此这一代英豪,便不知去向。红娘子远望闯王走失的方向,命人将牛金星押上闯王长叹的高岗,一剑挥起,污血飞溅。

    从此,人们便称这小小一村,叫杀牛岗了。

    那条路上,杨仍是没来。祁双手交抱,望着刻文,又望着前面的杀牛岗村,想闯王刀戈一生,落到此处最后一声长叹,了结了终生的生死苦头,也不知那声长叹中,深含多少悔恨惆怅。辉煌江山,得而复失;绝世雄杰,如此完归,该留下多少惋叹惜声让后人品味。想到此处,连长祁身上有些痒热,他禁不住颤下肩膀,将背倚在石片上。面前田地,雪都尽了,麦苗乌绿绿地生长。公路上,有汽车哼哼地开过,其后仍是一片宁静。冬闲时候,农民也少到田里。举目一望,阔大的平原,空无一人,太阳温暖明丽,地上清新至极,如擦洗一般。石面冷凉,冰着祁的肩膀。如果我是闯王,祁想我决不急于登基,就听了那李岩和红娘子的话,保存实力,退出京师,屯兵河南,巩固后方,整顿军纪,操马练兵,摸准敌情,再同清兵和吴三桂决一雌雄。到那个时候,胜券在握,一统江山,登基做了皇帝,大顺朝的江山怕也有个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上百年,连儿子、孙子也都有皇位可坐了。想到此处,祁不禁哑然失笑:你是闯王吗?边境的小战中,不也就立个三等功?祁想我将近三十岁了,也才一个新任的连长,一年下来,工作平平,为一个先进基层党支部,跑了二十里,还不知最终结果呢。接下,淡淡一股苦涩,漫浸到祁的心头。祁的心就如泡在一盆什么水中,忽然觉得自己的作为,挺是耻辱荒唐,如一个学生,去偷改考过的卷子。

    祁,你这样做为了什么?

    我为了什么?

    为了荣誉?

    又不是荣立个人二等功,转业可以选工作,选城市,多拿退休金。

    为了兵们?

    还不如设法为兵一人弄个棉垫子,冬至了,那床铺着实是半夜睡不暖。

    为了提升?

    我一个农家子弟,能提干本已十分足心了。

    为提前晋衔?

    我就是晋副营也一样是上尉。

    为了垂名?

    我一生也不会名垂于史,不会成为李闯王。

    你为了什么?

    是啊,我为了什么?

    祁在孤寂中,忽然拷问自己。他惊奇自己,对这些一无所知,惊奇自己居然对自己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忙碌是为了什么,竟从未认真想过。保家卫国是挂在口上的,然他知道这么去说,又欠了实在。你为了什么呢?你是一连之长,总该明晓这些。可祁硬是不晓。他回目望着石片上的刻文,惘然雾罩罩地涌漫了身子。这时候,政指杨从那路上现出来。杨脚下小跑,一副急急去救火的样子。看见了杨,祁的烦恼猛地荡去,似乎什么也不为,就为了在这等杨。一下等了上千年,终于等来了杨,他老远就唤,你怎么搞的!

    杨一声愧笑,帮主任的女儿辅导一会儿数学。

    那也不能让我在这死等呢。

    不都是为了四连嘛。

    怎么样?

    主任先说不行,说四连拿不出突出例子,等我把他女儿数学教会了,他又说行的,请战扒阅兵台的事例很有说服力。杨说着,到了祁前。祁听说四连支部能评为先进,刚一阵儿的哀怨便就无存了,仿佛杨的话似一淌的春水,三月间跳崖流来,冲洗了他心中的薄冰;又仿佛,他心中压根就没什么薄冰似的哀凉,只是等杨积些了烦乱。杨来了,事成了,乱也烟消云散。刚刚对闯王的惋惜,对义军争斗、闹至兵败的感叹,也悄然忘去。祁很奇怪,看完石文,自己还被义军的惨败震得身子禁不住一个抖动,仿佛历史的血流猛然注入了他的管脉,仿佛军人相通之处,给了他一迷兜钠舻久远的启迪,然一分钟后,杨来了,那些强烈的感悟,却都不击自退,仅留下杨带来的一丝喜悦。难道我祁不是军人?怎能呢,穿了十年军装,还打仗立功呢。难道我祁身上流的不是军人的血?又怎会,我已是陆军序列中的一名上尉连长,堂堂的。那我是怎么了?

    他们并肩前行,没有东去汽车,也都不欲搭车,身心被喜悦泡润,血脉活顺至极,走路反能享受喜悦。浩漫的豫东平原,铺展在眼前身后,阳光朗朗,挥洒在一马平川的田野。麦田里,偶有几只白羊走动,像一早醒来,发现天空还有几粒迟落的星星样使人爽心。在这种风景里,走着两位上尉,他们便不觉忘了自己,以为自己是专门来这世间寻景的闲士,感到充溢全身的安适。天也好,地也好,人间无须你去忧虑。他们走的轻松快捷,到前面路遇一片荒草,蓬蓬生长的季节没了,但那旺茂的干草,却显示出去春它们的盛世,也昭示着明春它们的依然。荒草地原本是庄稼地,是责任田,眼下废野,枯草半人之高,繁荣出勃勃美健。有日没风,枝叶相互牵手扯拉,织成厚厚一网。有的果穗,已随季而落,留下绒绒空壳,有的却还牢固地坚实在草梢,如黑黑豆荚,爬高就低。在这雪后的阳光中,间或有种声息在响,似乎是萧萧而立的草果,在坠落裂壳。在这个场地,有田有苗,天蓝日丽,路通遥处,草荒深深,不见山水,小鸟从田地上起落滑飞,宁静如湖水样淹着一切,祁和杨便如同走进了亘古的田园和洪荒,隐隐听见一种声音的召唤。祁说你看这地荒的,杨说地主人肯定经商去了。也许,祁说地荒到此处,肯定那主人赚了不少的钱。杨说既不要地了,三万五万块总是有的。祁说我们一生都存不了一万块。都要知足,知足者常乐。杨说祁,经商总要经商,可我们连续一月看报住院闲扯淡,每月总还有那二百块钱呢。那倒是。祁说完那倒是,猛然想到远处,立下脚,望着杨的脸。

    祁问:你是为这工资才干的?

    杨答:你问的话我简直无法答。

    祁说:实话实说指导员。

    杨说:说实话是为了保家卫国。难道你不是?

    祁说:是。都是。

    他们又开始往前走。太阳依旧朗朗,暖气依旧漾荡,他们也依旧两肩相并。快离开草荒时,冷丁的,路边的干河沟中突然跃起一样东西,毛发桔黄,光泽闪灼,在空中一跳,钻进了荒草地。祁惊了一下,说声兔子,一跃身便进了草地,跑了几步,站在兔子的落处愣了会儿,慢慢在草地寻了个圈儿,悔着脸要走时,兔子突然从他脚下窜出,溜着地面,往草深处跑去。祁穷追其后,蓬蓬的干草,不时拦着他的腰身。枯香的霉草味,腾腾起来,沁着心肺。祁跑得很快。兔窜得更快。先还能看见面前的草动,寻着动处跑去,那草却悠悠歇下,不再动了。终于看不见了草动。祁无奈地呆立一会儿,待醒过神来,自己已在草地的中央,感到境界幽幽,又有无尽的残意和遗憾。擦一把脸上的汗,缓缓地回到公路上来。

    杨却始终立着没动,如在岸上看人游水。

    杨说:你还有这个兴致。

    祁说:被评为先进支部了,心里高兴。

    杨说:老百姓见了要笑你。你是连长。

    祁说:连队在这,我就组织连进攻,实行包剿,收缩包围圈,准可捕获。

    杨说:扒阅兵台你有啥打算?

    祁说:一天扒完运完,一天清理。

    然后,祁和杨并肩而去,杨说看你的衣身,祁弯下腰,身上果然满是草籽草刺,拍拍打打,一个个拔去钻入军装的刺子恢复到俨然军人的形象,迈着习惯的军人的步伐走了。有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杨说拦车坐吧?祁说走着痛快,到连队刚好天黑开饭,今天星期四,连队吃包子。

    杨说是包子?

    祁说我特意让炊事班蒸包子。

    杨说你预感今天咱们马到成功才让蒸包子?

    祁说有高兴事了我就想包子。

    杨说你看出来四连是你说了算,因为你人格高,很多事我指导员都听你连长的。

    祁说别说谁听谁,一块把四连搞上去。

    杨说工作上去靠班子,靠咱二人没矛盾。

    祁说我保证一点,姓祁的死也不会提你意见。

    杨说有你这句话,不打仗我也是你生死兄弟。

    到此,祁也动情,杨也动情。情之所至,两相便都默言无声,步子走得温温吞吞。时已至太阳西偏,亮亮白光含了紫红,球红一圆,如剪纸样贴在西天,仿佛风一吹,那太阳便飘然下落。他们肩扛红日,影子在前,引着去路,就那么回到了黄河故道的兵营。到莽原酒家时,杨说,连长,晚上开个动员大会吧。

    祁说,开吧,我组织,你动员,一定要把阅兵台在一天内扒掉。

    杨说我们干部要带头出几身汗。

    祁说开完军人大会再开个干部会。

    就回到了那搁浅的排筏似的兵营。果然夜间吃包子,祁吃得很多,杨也吃得很多。

    夜间开了会。

    军人大会是在连部门口召开的。月亮在天上明着一轮,目穿树枝,能看见其中的身影一抹。无风,树枝硬擎在空中,仿佛天是它们撑了起来。起初,会址习惯在饭堂,然部队集合起,电却停了,兵营沉进夜里,如沉没的船,悄无声息。副连长苗组织的部队,部队在电视新闻后的夜色里,站得不甚齐整,如并列的三根弧线。不齐也就算了,横竖是沉在夜里。苗请示祁,说会还开吗?祁说下了冰雹,仗也得打。祁立在队列前方,咳了嗓子,唤了立正、稍息,突然又扬起嗓门,大唤一声坐下。部队一统地一怔,都齐齐地坐地上。刚刚雪化日落,地上还潮着润气,渗渗的凉。别处连排的宿舍,昏昏出零星亮光。有兵从昏暗的屋中出来,指着星月说三道四。四连这儿,显出十二分吃紧。这么湿的地面,如雨后翻掘的土地,松软而散着泥味,让部队坐下,必有特殊。兵们坐下了,都意识到严重,于是一片哑然,等那到来的吃惊。祁说我们今夜开个军人动员大会,有一项紧急任务,需要我们四连完成,这是考验我们四连的一次机会,也是党员、团员冲锋陷阵的时刻。照常例,下面,祁该说出那紧急的实质,然连长祁却突然哑住。这哑住更衬出那紧急的急紧,使部队立刻在一种战时的状态中等待着。祁看见,上百个士兵、还有三个排长、一位代排长、两个志愿兵的眼,都灼灼出急切的光泽,望他如望不期而至的一位将军。这是祁正式任连长后的第一次讲话,祁突然想起:小的时候,爹是生产队长,夜饭后爹抱着祁,去到一棵大树下,让祁敲那牛车轮子钟。月色溶溶,光如水流,月亮丰丰满满,悬在大树枝头。天很热,爹说有风就好,风就果然而至,树枝把满月割得一块一块。爹递给祁一块石头,鹅卵石,把祁举到头顶,爹说敲吧,用力,祁就使劲地敲砸一阵。那时祁六岁,依稀记得,钟敲得很响,声音悠悠,荡动在村落上空,把宁静的村落,震出一串串脚音。待那声音止了,村人们都端着饭碗,拿着蒲扇,来到树下开会。有老人说爹,今夜不像你敲的钟。

    爹说是我孩娃敲的。

    那人说这孩娃长大也是队长的料。

    爹拍拍祁的头,说一边耍去,爹就立在一块石上,从村头第一户说起,二狗来没?三得呢?麦全家谁来了?去把你爹叫来。长寿家来了谁……查完户名,爹提高嗓门,说明儿天大队开批斗大会,还要让坏分子游街。明儿批斗的是新对象,大队说这是埋得最深的炸弹,要炸了能把河水炸干。你们猜这是谁?村人们都静着耳朵等爹说出那个人名,可爹忽然想解小溲,爹就走下石头去解小溲了,村人们就那么静候。村人们静候的神色,永久地留在祁的脑里,看着这月下的兵,祁想到了做过队长的爹,他忽然想走开。他觉得自己的作派,真的像爹了。他不想像爹。爹是队长,自己是连长。爹是农民,自己是军人。爹指派的锄耙,自己指挥的是枪支。祁想自己决不能像爹,让兵们坐着凉地,自己立在高处讲话。祁望了望身下的兵,说如果地面太凉,大家可以把鞋脱掉一只坐。

    有兵开始脱鞋。

    祁又说:军队就是军队,大家统一脱掉右鞋,把右脚放到左脚上。要统一!

    兵都统一脱了右鞋,将右脚统一搁到左脚上。

    祁再说:下面,由指导员对紧急任务进行紧急动员!

    政指杨从列队一边上了前去,祁退到了刚才杨站的位置。月亮似乎在天空凝着不动,星星更是一粒一粒僵硬。地上的月光,如一层出盆即结的冰水。政指杨的动员词脆清脆清,如荒草地颤流的河。他说了任务的内容,说了任务的急迫性,最后,他从三个方面阐述完成这次突击任务的意义。

    杨说:

    首先,完成这次任务,是上级党组织对我们四连的信任。一个人、一个组、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什么最重要?上级党组织的信任最重要。没有信任,就没有依靠;没有信任,就没有力量的源泉;没有信任,就没有工作的意义。信任是一种荣誉,信任是一种光荣,信任是一种责任。没有信任的连队,是没有方向的连队;没有信任的连队,是没有责任心的连队。可这一切,我们四连都有。有了应该怎么办?那就是不辜负营党委团党委的信任,拿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战胜一切困难和敌人的大无畏精神,迎着困难上,斗三九、战严寒,保质、保量、提前完成任务!

    其次,完成这次任务,是对我们四连全体战士的一次大阅兵。谁英雄,谁好汉,考验面前见……

    杨朗诵,像为这朗诵曾准备过长时长日。祁立在月光中,风吹着他的神思,心上走过一抹凉意,却冷丁想起妻的来信。来信是从团部回来后拆读的,信问他的正连命令下没有,没下干脆解甲归故里,说天下没有不养人的饭,五谷杂粮,都可肥身壮筋。祁想回去给妻回信。

    祁就回屋给妻写信了。

    祁有个习惯,给妻写信,必得先用热水净手,把桌子擦出亮色,仿佛不这样,会玷污了他和妻的情爱。妻在县医院做护理,日常分外讲究干净,祁如在信上溅上一滴墨水,妻的下封回信必然会说:请你不要这样。意思那么纯,信纸这么的脏,我真怀疑你的心里是不是和信写的一样,进而怀疑,你们这些军人,是否人也做得虚伪。祁给妻写的回信很麻。祁在高兴与不高兴的两个时候,那信写得都很麻,除了妻,外人若看,必得吓出汗来,说这是祁吗?祁是这样的人?

    祁写道:

    我妻小雀:

    想你想得不如死了。白天忙忙碌碌,一天都在革命,入夜躺在床上,便把革命丢在一边,以为你就在床上,急忙忙脱衣上去,钻进被窝时,那凉才告诉我说,妻你远在天边。那时候我想,幸亏你不在床上,若在我会把你折腾得死去,然后大哭一场,用眼泪救活了你,活了就继续折腾,让你跪在我的面前,哭一声郎君,说饶了你妻吧,还有明夜,明夜的月亮还会升起,星星还会眨眼,我才会遗憾地作罢。可是你不在,不在我便睡不着……现在你肚子更显鼓了吗?算来已经四个月零三天了。我的正连命令是在你怀上孩子整四个月时下的。名正言顺了。你在医院日夜伺候别人,只要你愿意,你来时会有人好好伺候你。

    祁是点燃蜡头在写信,屋里灯光摇曳,窗外明月高挂,清风被窗缝挤扁透进来,又立马飘散开来,带一屋清香幽静。祁的笔端很畅,他很为自己的笔墨得意,觉得自己也是能文能武的,真让自己干了政工,如杨在部队前那一套动员理论,想必也会出口成章的。祁这么想时,屋门响了,连副苗走了进来,说连长,指导员动员完了,你不强调几句?

    祁说:讲得好吗?

    苗说:指导员是好口才。

    祁说:我就不讲了,让部队解散,干部们都到我屋来,简单说几句。

    苗走了。

    祁将没写完的信塞进枕头下。

    外面响起解散的口令。

    脚步声是过了一阵响起的,兵们都还要穿鞋子。祁摆了屋内凳子,待杨和排长们到时,瓶口上的蜡头,却身子一陷,烧尽坠入了瓶内,屋子立刻又坠入黑暗。

    排长问:会议长吗?

    祁答:几句话。

    排长说:还到外边,月朗得很呢。

    就都到了外面。外面还有未散的零星士兵,又到了连部房头。房头跨过马路,就是阔宽的操场,便又到了操场。会场的移动,颇似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党小组会,七挪八转,到了湖面的一条船上。时置一月之中,月近满月,操场上草皆枯了,平平如一片湖面,那月光冰清玉洁,能看见兵们练习卧姿射击时挖起的小土堆。操场上有风的声音,如箫在哀哀诉说,形象表现在操场边的一棵柳上,细干的垂枝活活泼泼地动在人们眼里。也不算太冷,正似你躺在暖热的被里,身子裸光,慢慢进来一只冻红的瘦手,去温柔地抚摸,你先哆嗦一下,后就体味到一种凉的惬意。干部都跟在杨的身后,如一班人马,连长祁坐阵在最后收尾。月光下大家一溜黑地踏入操场,静如入了人民大会堂,脚下却似踩了草滩。就这吧,走一段杨说,大家别吵,听连长具体布置工作。

    人都围下,祁立于其中。

    祁说指导员说的我全都同意,让大家来是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什么困难。

    很静的,不见言语,能听见月光洒落的声息,如眨动眼皮一样的声响。

    杨说:说吧,充分民主。

    一个排长说,我说了,先说说伙食,不能老是三个萝卜,两棵白菜,一斤粉丝。

    另一个排长说,我也是这意见,大米饭半熟不熟。馒头比砖头软不了许多。

    再一个排长说:两个月没吃过红烧肉了。

    祁说:还有啥?

    排长们说:就这。

    祁说:大家说伙食如何改吧,副连长你记住意见,立竿见影,说改就改。

    二排长说,扒阅兵台可以,但这几天内得吃一顿饺子,纯肉馅。不能掺白菜。

    三排长说米饭不能是陈米,不嚼都烂。

    四排长说我补充一条,搞完了能不能加几个菜,喝点酒。

    还有没?祁问,都说没有了,祁说意见全部采纳,突击这天,保证四菜一汤,米白馒头熟,包子、饺子做夜餐。任务完成大会餐,一张桌子十五个菜,十瓶啤酒,一瓶白酒,大家满意不满意?都说这就够了,没啥说了,祁说散会吧,让兵们早睡。

    都走了。祁、杨、苗走在最尾。杨说祁,你这几句比我动员一夜都有力,祁说你管的是方向路线,重要呢。苗想这军队工作真是既复杂,又简单。简单到极处就是复杂到极处,复杂到极处也就简单到极处,便都回到宿舍歇下,准备一场大战。是夜满空星月,兵营静宁,人都睡得香甜,连哨兵也打下一个短盹儿。

    三

    开工在星期四,完工在星期五,历时俩白天。这俩白天写在四连史上,也算一页辉煌。

    俩白天里,发生一些零七碎八事情。杨的妻来了队,苗负了伤,祁忽然觉得,怎么就这样做了。

    周四早晨,天微风微雪,微雪微雨。团长、政委、副团长、政治处主任和营房股长,坐辆丰田面包,由营长、政教相陪,踏着寒冷在操场走了一遭,登上阅兵台,空阅一阵阔宽操场。那操场上风斜雪斜,枯草上浮着薄薄毛白。团长脸上凝了一层薄冰,说把四连连长指导员叫来,祁和杨便来了。

    团长说今天施工很危险。

    祁说不怕,请首长放心。

    杨说我们党支部制定了既周密又详尽的安全措施,请首长一定放心。

    团长说其实明年开春施工也成的。

    副团长说他们决心大,工程也该朝前赶。

    祁说我们不想放过一次锻炼部队的机会。

    政委说党支部意见统一吗。

    杨说支部意见完全一致,没丝毫分歧。

    主任说经考查,四连党支部一班人在全团基层团结得最好。

    政委说优秀党支部预选中有没有四连?

    主任说有,昨天补上的。

    政委说由团长定,团长决定施工了,团里拨给四连一个入党指标,这两天你们可以火线发展一个。

    杨说首长,两个行吗?

    政委说入党要严格控制。

    杨说我们副连长还不是党员呢。

    政委说副连长表现突出也可以火线嘛。

    如此,团长取出手帕,抹下脸上雪水,说声干吧,就领人进了车内。车内暖和,有暖气,日本国的车。车去了营部。走时吐一口白烟,地上立刻化了一线霜雪。偌大的操场上,站着祁杨,萧萧风雪,不绝于耳,几米之外,便一片迷,不见营房,不见树木,仿佛没了世界,只有这迷的霜雪。祁说,操他妈的,优秀基层党支部还没最后确定?有了今天,杨说四连便稳妥许多。祁说逼上梁山,那就干吧。

    就干了。

    一百多号人,手持镐锤,在风雪中扒了阅兵台。活是包工,如农村生产队的包干。部队立在冷中,祁把各排长叫来,说一个排扒阅兵壁,一个排扒阅兵台,两个排负责把扒下的砖运到操场角上。不消说,扒阅兵壁爬高上低,人飘在七米高空,危险就钉在脚上,一失脚就难言死活。连长祁说完,一二排忙说我们负责运砖,三四排抢说我们扒阅兵台。

    没有谁说要扒阅兵壁。

    静得厉害,干部们都直直戳在地面,如竖死的桩。雪见大了,雪中没了细雨,夹了粒粒小球,晶晶莹莹。这时祁说,有个入党指标,哪个排扒阅兵壁,分给哪个排,三天后就可填表宣誓。祁说完了,再静片刻,二排长说,我们排扒,我们排的老兵姚,当兵四年了,家是洛阳人,爸妈都是清洁工,姚死活想入党,说入党回去能不随父母安排,离开环卫,换个好职业。四排长说姚好歹是城市人,退伍有工作,我们排的九班长,山区的,没爹没娘,我了解过。让他入个党,他退伍就能当个村干部,当了干部能讨一房媳妇,也不白来保家卫国一场。

    一排的苗当了连副,志愿兵是代排长,他想说啥,却犹豫不言。三排长附和了一句,说退伍时我们排就比他们少发展一个了。

    到这儿,都又相争不下。祁看了杨,杨也看祁,雪在他俩脸间落得急切。他俩相看时,都看见苗呆在一边,脸上露出一淡白色,如结了一纸薄冰。祁说都争艰巨是好,这样吧,祁说我和指导员全面负责,苗还回一排暂代排长,四个排抓阄,抓到什么任务干什么。

    就抓阄。

    祁扭身挡住落雪,摘下军帽,从印有绝密字样的连队工作日志上撕下一页,一分为四,让杨分别在上写着任务内容,自己把苗叫到一边,说你不一定非要这次入党。苗说我要早入,早入我就早成党支部成员。祁说原来指导员想把这个指标给你,可没有办法……

    苗说抓阄就凭我的命吧。

    祁说那就看你的运气。我理解,部队不是地方,党领导枪,不是党员,难干什么事业。这时候,风忽然大起,雪成块儿,往脸上死砸,仿佛雪砸到鼻上,鼻子就会塌陷,砸向脸颊,会有淤血的青色。连队那儿,兵旋成一窝,都手持着工具,如面团样被雪裹着。唤起了政指杨的声音,都来抓吧,三个白阄,一个字阄,谁抓住有字的就扒阅兵壁。排长们便都围去。风一边倒着,雪漫地而行,阵密阵稀,飘打不能均匀,忽聚忽散,忽大忽小。杨背风弯下腰来,将军帽揉护在肚上,样像肚子剧疼,捂着不能动弹。纸阄在祁的帽中荡动。杨唤倒着抓,四排长先抓。四排长伸手从杨肚窝捏出一阄,展开,扔了,阄纸在空中飘扬,立即不见了。那是白阄,上边无字。

    三排长抓,扔了,阄纸飘走了。

    二排长抓,扔了,阄纸飘走了。

    苗来抓,杨把阄倒地上,阄正要起飞,杨又踩上脚,将阄扭在地里,说不用抓了,最后一个是字阄,一排扒阅兵壁,那入党指标归一排了。

    排长们都回去带领自己的部队,满怀着遗憾。苗没去带一排,志愿兵去了。杨和祁说话时,动了脚,苗去杨脚窝勾出那个阄儿看,发现那阄正是白的。苗便知四个都是白阄,杨并没真往阄上写字。杨是有意把这入党指标给了一排,给了苗的。

    杨给了苗一次名正言顺的机会。苗想,杨这政指当得真到家,不服不行的。苗谢了一眼杨,把阄往兜里装下,扒阅兵壁去了。

    开始扒啦。

    兵们在风雪中很忙,忙着比闲着暖和。风声急,听不见说话声,只听到大锤在阅兵台上猛砸的声响,实实在在闷出来,传不远又被风吹了散去。阅兵壁上站着一行人,锤起锤落,身起身落,砖从风中滑坠下来,往左转,往右转,风把壁上落下的砖灰,扭成一个蘑菇长在雪天,突然凝住了,又突然散开来,哗地一响,几十块砖轰地落下,蘑菇不见了,看见了苗在阅兵壁上抡大锤。杨写了一个条子,说这个入党指标是你的,你不一定自己亲手干,要组织好部队干,千万别出事故。杨想把条子送上阅兵壁,抬头望望,雪落他满眼,一排在壁上,如耸在云端。杨找来一根长竹竿,把条子夹在竿梢,举给了苗。苗看了条子,仍然不停地抡锤,干得虎姿虎势。

    天空深绿得黑青,响出破裂的颤音。杨过来说,副连长干得狠呢。祁说在部队干怎能不抓紧入党,又说有字阄正好落到一排。杨说那是苗的运气,这样说时,祁在帮二三排运砖,一块一块装到车上,推到操场一角,齐齐码成一座。操场角上有一棵泡桐树,树梢上的鸟窝落下来,碎在祁的头上,祁摇了下头,推着一个砖车走,杨扶车跟在身后。

    杨说,四连真行。

    祁说,兵们都是年轻人,好整治。

    就这时,连队通信员从风雪中跑来,横在他俩面前,说指导员,你家属来了。杨立住,身子闪一下,风差些把他刮倒。他又把身子勾弯,让风从头顶冲走,说谁家属来了?通信员说你。祁想起自己昨晚给妻的信还没写完,说杨,快回去吧,安置安置,这儿有我。

    杨说来得不是时候。

    祁说你快回吧。

    杨说我回去让她走。

    祁说别不近人情,好好夫妻几天。

    杨说连队正突击。

    祁说你回吧,四连的先进支部我看稳了。

    杨便走了。

    风渐渐小下,雪渐渐稀疏。天气入了正常的雪冬,举目也可望出数米。白色是一统了天地,到处银白装饰。阅兵壁矮了两米,台也少了一边,操场角码出大垛砖块。很多兵手上风裂了血口。祁背上有了汗,凉得钻骨,听说杨的妻来了,又想到枕下那半封信件,再写上结尾,就可让通信员投进信箱了。于是,祁丢了手中活儿,看看表,时已至午,对一个排长说,我回连里看看,让炊事班烧个辣汤。

    祁先回到宿舍,双手抱了会蜂窝取暖炉的烟筒,给妻的信结了尾,交给通信员;到伙房看了饭菜,米饭又白又粘,香味扑鼻,菜都烧出了滋味,大盆小锅摆着。祁交待炊事员,说给指导员家属加两个菜,然后出去了。祁忘了说烧辣汤。祁想着得去看看杨的妻。祁还没见过杨的妻,她来了,自己是连长,是杨的伙计,战友。祁一直为给杨失口说了那段顺口溜后悔,想看看更是该的。祁去了,杨不在,祁吓了一跳。祁没想到,杨的妻端坐在床沿上,如水面坐的一朵莲花,清秀得令人惊怕。祁想她准定是南方人,北方决没这么白净,没这么秀丽,你看那头发,散散披着,美得吓死人。祁一直以为自己妻长得不错,又白净,又浑圆,在县城为一为二的女子。祁为自妻的形象感到终身得意,如今见了杨的妻,他忽然觉得,不该急急让通信员把信送走,心想妻不该得到那么好的信,似乎那信只有杨的妻才该得到。他在门口迟了一脚步子,笑了笑,说指导员不在?

    杨的妻下床起身,红脸说他出去了。

    祁说我是四连连长,他的搭档。

    你坐,杨的妻哟了一声,说他常在信上提到你。你坐呀!坐呀!

    我们关系很好,祁不坐,立在门口说,他不在我就走了,你来了多住几日。

    杨妻说,我下午就走。

    祁一怔,他让你走的?

    杨妻飘了一笑,说不是,我是出差路过。

    祁说,住一日也行呀。

    她说说死了今天赶回,在车上想他,下车来看看。

    不知再该说些什么,祁想坐下说些挽留的话,如下这么大的雪,回单位就说没赶上火车就行了。祁想说我们在部队苦,这儿偏僻,你能住一夜杨也好受些。可杨不在,祁想她长得这么秀丽,时间这么短,自己单独同她相坐,占人家时间总归不好。要她长得丑些,坐坐倒没啥。祁从屋里出来了,皆因她长得太好。

    祁出来时部队都已收工。祁组织部队吃饭,让通信员把杨的饭端进杨的屋里,又让通信员立在连部门口,交待说指导员和他妻子有些事情,你守着,不许任何人走进指导员屋里打搅。通信员就那么守着,没让任何人进屋。指导员和他妻也没出来。饭过了,也没出来送碗。通信员十七虚岁,后门兵,实际十六岁,他问连长,说我能进去取碗吗?祁说不行,任何人不能进,你也是任何人。通信员就没进屋,始终守着。连长祁吃饭时,心里总想杨和妻在屋里,窗销拉死,门锁着,通信员哨在门口。这想法在祁胸中春华秋实,骚得祁无法吃饭。饭菜很好,饭堂嚼声如潮。四个菜是红烧肉、海带肉丝、酸辣白菜、萝卜肉丁。祁吃在连部的饭桌,看大家都如饿牛入槽一样,就把饭碗推下了。

    连副苗说不吃了?

    祁说饱了。

    苗说你也累了一个上午呢。

    祁说我刚才在炊事班吃了半碗红烧肉。

    苗说怪不得。

    祁回了屋,取出妻的照片看,心里越发烦乱,忆起四个月前,妻来休假,刚休半月要走,说这地方又偏又脏,买包卫生纸得跑二十里,出门风沙淹死人。且说走果真走了,一个月假期,提前了十天,祁一怒之下,把妻的照片撕了两半,扔在地上。撕了,扔了,祁又后悔,又捡起对好粘好,压在玻璃板下。

    兵们个个抹着油嘴,从饭堂走往班排。

    雪依然在下,空气抑人。

    祁朝杨的宿舍瞄一眼,朝阅兵台去了。

    阅兵台已被扒了三分有一,满场凌乱都掩在雪下。白雪皑皑,盖了整个世界。祁登上半个阅兵台,眼望大雪鹅毛似的飘落,油然想起初提干时,老连长在军人大会上宣读了提干命令,下午司务长把干部军装送到床前,自己穿上四个兜的军装,激动得心跳咚咚,整夜辗转不能入睡,来到这阅兵台上。那时候,皓月当空,万籁俱静。兵营如泊在黄河故道的一只空船。正值秋后季节,营外的庄稼地在白日遭了深翻,那木犁还在田间立着,老牛在棚下吃草,把式在槽头蹲着抽烟,蚊子嗡嗡地响叫。然这兵营的阅兵台上,洗着月光,风阵阵扫过,农田的幽幽新香吹来,祁呼吸着清新的幽气,听着夜韵,看那各连的游动哨不睡的夜雁样走动,高高地站直在阅兵台上前望,空旷的阅兵场尽收眼下,更不禁心潮激荡,想终于提干了,凭着自己三年士兵生涯的学识和本事,凭着全团的排长中,仅有几位亲历过战争,而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自己又是最为年轻的,一定要大干一场,连长、营长地升上去,在四十岁之前,甚至刚有三十五岁,就成为一团之长。到了那时,这个兵营就是团长的,团长就是这只泊船的船长,想将船驾往哪里,就驾往哪里。一年一度的八一阅兵,自己立在阅兵台前沿最中央,架起右胳膊,作长时间致礼。全团官兵,组成块块方队,肩枪整步,阵阵排排,从自己目下跨过,脚步声齐齐如倒伐树林,口令声震颤云霄。一个团的人马,在那一刻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是为了让我检阅,都是为了让我道句好评。想一想,那个时刻,是何等灿烂,何等辉煌,是人生中,那么壮观的一页。妻子为自己荣升团长而不知如何是好;孩子上学,兴许可以用小车接送;父母为儿子是一位团长,到镇上赶集时,镇长一定要拉到家中吃饭,到了县城,县长也要问一声,家里有什么困难……

    那一夜,祁立在阅兵台上,整整站下四个小时,丝毫不觉腿酸,直到月落星尽,操场沉入暗色,阅兵台黑迷迷一片,潮露也悄然上身,他才款步回到四连。回想那个时候,祁心中涌起淡淡酸楚。几年时间,部队大整编,镇上的师部成了团部,这兵营的团部,成了营部,阅兵台终于无人问津,聊闲地搁着,阅兵壁权做了几年电影的幕布,如今也被扒残,明日就可扒尽。这儿什么也不再有,只有干干净净一场大雪铺盖。祁想人世沧桑,这阅兵台也人世沧桑。自己年届三十,做连长的第一件事,料不到竟是来扒阅兵台,且还是前跑后跑,一再一再地要求来扒这阅兵台,怎么竟就这样做了呢?怎么竟就这样了呢?

    大雪依然飘飘。终因祁是一连之长,他站在这封雪的阅兵台上,便召唤来了四连各排的兵,罢了饭,不作歇息,都跟着干起活来。

    杨没来。祁想他在屋里和妻做了那事吗?

    苗带着一排,爬上了阅兵壁。二、三、四排,也都操了工具。上午那叮咚响杂的声音,重又在雪天弥漫。阅兵壁矮了,祁也爬上,苗说你下吧连长,危险。祁说有啥危险,一九八三年在中越边境,我们潜在四十米高的峭壁上爬了三天三夜。苗便无可再言,独自干起来,将兵们砸掀的砖块,一一朝下扔去。阅兵壁上,以班为单位,分左、中、右三段,各班进度不一。无疑最累最险的活儿,是不断地抡锤。苗不抢了,然上午抡的几个兵,下午依然地抡。祁对几个班长说,换着轮。班长们都说,不让换的,他们都还不是党员。祁想起那个入党指标,心里浸出一股怪味。他在阅兵壁上歇了一阵,干了一阵儿,下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多。

    营长、教导员、杨立在壁下。

    祁说:指导员,你回去陪陪家属吧。

    杨说:让通信员把她送走了。

    祁说:走了?

    杨说:走了。

    祁说:你真该留她住一夜。

    杨说:她想住十天半月呢,我让她走了。

    教导员说:你让她住嘛,人家来一趟不容易。

    杨说:连队这么忙,不能让她误了工作。

    营长说:出差路过?是专门来的?

    杨说:专门请假来看我。

    营长说:为了工作,也不能不近情理。现在人会到哪儿了?

    杨笑笑:起码上车了。

    教导员说:扒完阅兵台,批你几天假回家。

    杨说:谢谢营首长,突击完了再说吧。

    雪落在脸上,果真又热又疼。祁忽然感到脸上发烧,望着政指杨,心里的酸水一浪一浪掀,如杨的话,在他内心注了什么。祁想拿眼真切地认识杨,好好看他一阵,又想何须呢,朝朝暮暮在一块,难道不认识?祁把目光投到远处,投到天边。天边被雪天封在了兵营里,就在前面一连的房舍。似支撑天的大山,巍峨在那儿,也萎缩在那儿。兵们来去的身影,是被雪迷蒙在山腰上的石柱。你就真的认识了杨?祁问,又说,如何就不认识呢,政治指导员嘛。

    雪是从早时落的,地上已积下半尺有余,扒砸的阅兵台处,不断要将积雪扫去,才能落锤走钎。通往操场角的路上,雪被压成冰道,来往的砖车,反倒显得轻巧,然人也不断在路上滑倒。祁、杨陪营长、教导员到各班排走走,说些关心的话。要走时,营长忽然对祁说,团里决定把你们四连党支部定为全团的先进党支部了。

    祁很平静,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祁说定了吗?

    营长说基本吧,还没向师里报。

    祁不再问,也不再言语,只望着忙碌的兵们。三排有个新兵,手持铁钎撬那阅兵台的一个角,手被挤了,疼得把手在空中迅速摔动,鲜血点点,梅花样艳红在空中,凝着又滑落。这边运砖的四排,砖头不断从车上落下,兵们就抱起一只脚,在雪地跳来跳去,左右地旋转。祁说营长,评先进支部的事,团里不会再变吧?营长说一般不会,不过我说的是消息,还不是正文。祁又说扒完了阅兵台,我们想嘉奖一批兵。

    营长说那是你连长的权力,也该的,累了兵们。

    祁心里苦涩从脸上抹了把落雪。抹了,脸上反成了雪水,入骨的凉。营长、教导员搁下些言语上的爱护,冒雪走了。他们还要到团部开会,向上级汇报十年改革、国泰民安、成果硕硕的讨论。走了,祁就又爬上阅兵壁。这壁一层层矮短,残断如截儿房墙,再也没有往日高竖的凛威。立在壁上,望不去多远,阅兵壁仅还有几尺高低。壁上一排的兵,有几个背已汗湿,然后那汗冷成冰凌,在咯嚓咯嚓地响。苗依然手脚不停地干。祁很可怜他,想这一个入党指标落在一排,必然得由一排的兵们去民主,如民主不到苗的头上,那该是难以为情的。祁立在阅兵壁的这端,望着那端的苗,也望着别的兵,一眼就识出,他们是和苗在争那入党指标。身边的三班长,他已经整整抡了一天大锤,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再破,一双线手套,血在手上,想那手和手套已经粘在一块,卸手套时,少不得要撕下几块皮肉。祁过去,夺下他手里的锤子,说这是干活,不是让你发疯。

    他说,副连长也算我们一排的人?

    祁说,他是一排的代排长嘛。

    他说,那入党指标不是专门给他的吧?

    祁说,给一排的,最后你们民主了他就是他。

    他不再语,又抢起大锤抡舞。那大锤在空中似一只鹰,箭上箭下。祁忽然觉得,不该有这么一个指标。祁想把这指标废了,说团里又不给这指标了,那样好,那样兵们心里实落,不需如渴急的人,总被一个高挂的苹果吊着。祁知道三班长为何急于入党,三班长家乡规定,兵在部队立功,政府发给奖金一千块,入党发三千。三千块钱,团长的工资揭去日用,三年也无非存三千。有三千块钱,可以办下许多事情。祁从阅兵壁上走下来,想废了这个指标好,不评四连支部也好。不评何苦?评了何乐?漫漫大雪,别连都团在屋里读报,绕着炉火,一张报纸各读一段,然后每人举些改革好的例子,总归安闲。然祁却又想,安闲倒归安闲,日日地坐,日日地说那几句话,心中也烦,又不能随便地说,倒还不如到这雪天动动筋骨。评了总归是好,祁想我初任连长,评了也是我连长的乐事,也是我祁生涯的一页,那一页也灿了烂的。可是不评我祁就不是祁了吗?

    祁站在阅兵台的中心。阅兵台四面扒了三面,余下的一面,也破了缺口。台子内里,是夯实的黄土,黄土流在雪地,漫散温温枯味,味中夹了馨香,闻起了也润人脾心。祁站着,欣然觉得心有无奈的烦乱,又不想动手同兵们一道做些活儿。祁心里像每个连队设在厕所一边的那间房仓。房子不大,但装满连队全部无用的东西,如旧了的训练木枪、不用的单双杠、破皮木马、不知什么时代的机枪脚架、脏烂的步枪背带,还有扫把、铁锨、镐头、退伍兵的旧军装、扔下的军用鞋。祁曾想整过那仓。可祁懒得差兵去整。眼下祁心里就成了那仓,七七八八地杂着,沉下一些怪味。望望这银白世界,愈发觉得心内无法整理清楚。这时杨过来,杨在帮着垛砖,那砖垛已雄伟似一段长城。杨脸挂微笑,隐藏不了内心的激悦。杨对祁说:

    营长给你说了吧?

    祁说说啥?

    团里基本定咱为先进支部了。

    说了,祁说还没最后上报师里呢。

    听说是团长有些不同看法。杨问你和团长熟吗?

    还熟。团长有什么看法?

    觉得三营的九连支部也不错。

    九连同团长熟?

    团长是九连老连长,九连长是他通信员。

    祁扭脸瞅瞅劳苦的天空,惨白凄凄,雪落得急切悠闲,有一阵抢夺狰狞,又有一阵稀疏飘飘。兵营的一切,都似入了远空,粗看房面和地平着的白,细看方能看见房下的墙,还有墨晕的颜色。几个一连的新兵,在操场上打雪仗,雪球飞来射去,十七八岁的笑声,银银朗朗传来。又看四连已经力竭的兵们,都苍老到上岁的耄样,祁说评了四连更好,不评了也随它去吧。

    杨说,那是,评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杨对祁这种油生的漠然,心存着虑忧,他歪头看着祁的脸,静过一刻,又说不评了四连,倒真苦了兵们,一场辛劳,有了什么?

    祁想评了又有了什么?

    杨说连里党员倒是多入了一个。

    祁想少了一个又有什么?

    杨说炊事班的伙食不错。

    祁想伙食好了又如何?

    杨说这天不停地下。

    祁想由它下吧,难道能下成东北哈尔滨?

    杨说连长你到一排看了吗?

    祁说看了。

    杨说副连长能把指标争取到吗?

    祁说困难。

    杨说让他入吧,他心切。

    祁说都心切。

    杨说苗该有意地做些工作。

    祁说多干些活?

    杨说一排还没人受伤,苗要多少流点儿血,到卫生所住一天半天,谁能不同意了他?

    祁望着杨的脸,正面地望。

    你家属该上了车吧。

    早上了。

    你该让她住一夜。

    不能让女人们误了工作,女人就那个样儿。

    我头有些晕,祁说,指导员,你组织一下部队,早些收工,我想回去躺躺。祁说着,就款步下了阅兵台,脚踩那松软的沙土时,似乎也真切地晕。他慢慢走着,兵们疲竭地推着砖车从他身边擦过。脚下的积雪,早巳没过脚踝,厚厚一绒儿,摊在操场。他又想到初提干时,自己曾一夜立在阅兵台上,理想着自己有一日成了团长,在这阅兵台上阅兵,写下自己人生壮观的一页。如今这些都不消再说,如烟散云消的梦,留下的只是几丝睡醒后对梦的记忆,祁走得很慢,离开兵们时,他想我回去干什么,有瞌睡吗?然他又不想留下,不想做那拆扒的活儿。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仿佛刚睡香被什么弄醒了,迷迷坐在床上,既不愿再睡,又不愿睁眼,就那么沉沉昏着。就这个时候,政指杨从后边追了上来,问你晕得厉害吗?祁说不。杨说那就算了。又说要厉害,就到团卫生队看看,也顺便往团长办公室拐一下。

    祁说干什么?

    杨说向团长汇报一下,说阅兵台快扒完了,看需不需我们再一鼓儿气干些别的。

    祁说,完就完了,何苦汇报。

    杨说连长,我思谋团长是一团之长,政委也听团长的,团长真不同意评我们四连支部,也就是开口一句话的劳役。要我们向他亲口汇报了,又请了新战,他会同意我们四连的。杨又说,我本想亲自去一趟,可又想不如你和团长熟,团长做教练队长时,你是他的学生,又都属军事干部。祁说评了我们四连支部有什么好处?杨说兵们已经为此干了一天呀。祁说那我去一趟。杨说好好看看病,别忘了顺便买两本挂历带过去,买那种有十大元帅头像和美国十大电影明星的,让团长挑着要。政指杨悬心交待着,却又说我纯是啰嗦,你是团长的学生,厮熟得很呢,随便着吧,这种时候这种事,剥掉我身上三层皮,也没有你心尖上的一滴肉多。

    杨回走了。

    祁也走了。

    祁答应去团部,心里立马后悔。后悔了,仿佛又忽然在百无聊赖中寻到了非你莫属的事,心里的乱似乎被那事理出一条线来。他沿着那线走,脚步有了快。脚步快了,他又为自己的快觉着荒唐。荒唐像一枚秋后未落树的果,摘下来咂进口中,品出了无穷的味。极想极想辨别那味的区别、浓淡,却忽然什么味儿也没了,只不过含了一枚别人吃过的果核,除去自己的口液,那果核在嘴里,不见丝毫滋味。吐出那核时,嘴里会空落落的,如一条冬日的山谷,除了没被冻封的细泉,花树草木、鸟鸣兽行,荡然无存。倒不如含了那无味的核好,也算找了事做。祁就这么想着,反把胸中的错杂,理出些头尾,似几日的作为,有了些微的依据,心也如同随之从悬处落实下来。

    祁想到兵营外,拦一辆便车去镇上,如没便车,也许就不去了,只给团长一个电话,再或电话也不打。杨的话是对的,然不听也无所谓。一切任凭兴之所至。可祁从操场出来时,刚踏上兵营的路道,一辆吉普车就刹滑在面前。是营里那辆旧车。教导员去团部开会回了,他探出头来,用手赶了下面前的飘雪,孕下一脸兴致,说哎,拆得怎样?祁过去,说赶紧些,今天拆完,放些松,明天拆完。赶紧些吧,教导员使唤似说,团党委最后定了,评你们四连党支部为全团唯一的先进支部,指导员要在全师通令嘉奖呢。

    祁站住,通令嘉奖指导员?

    教导员缩头回去,通令嘉奖,指导员是支部书记嘛。说着,车开走了,车屁股在雪路上摆来滑去,白烟吐左一股,又吐右一股,像不断摆动屁股的狗。

    竟就定了,祁忽然觉到,不需自己一趟儿路,是很遗憾的事,且还要在全师通令嘉奖指导员,仿佛没用上他最后的努力,连队得到的事情有些不值。不过,指导员还是值得的。照理,祁该回身到阅兵台那儿,将消息传于杨,说定过了,说还要通令嘉奖你,说你该请一顿客,可祁却觉得,这一些杨似乎已经知道了,或者猜到了。最少,杨是知道他要被通令嘉奖的。我怎么预先想不到?祁想,—个支部先进了,支部书记怎能不嘉奖?指导员真行,祁想,有一天杨一定会青云直上的。祁没有去告诉杨,祁去了炊事班,说辛苦些吧,烧菜加餐,弄些酒来。然后祁让一兵去通知杨,说晚上加菜,干完收工,祁就回了屋。

    祁回屋坐下,又从屋里出来。

    祁在门口站站,又立到了雪地。

    祁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面前的雪,随物赋形,树枝上是条条的白,房坡上是斜斜的白,地上是平平的白。白得单调无韵,无休无止。雪似乎落得无力了,轻飘飘絮样恋着天空,不肯落下,可还是柔弱地落了下来。也不再像早先一样冷,许是冻得麻了。时间也许是四点,也许是四点有余。天空有了暗淡,显得闷胸压肺。祁在雪地立下一刻,信着步子走路,他不往阅兵台那儿,就在门口旋了一圈,留下一圈脚印,朝路上去了。有三连的兵披着大衣下哨,大衣外又罩了雨衣,枪在大衣内顶起高高一竖,走路弄出坚硬的声响。那兵祁曾带过,同祁相对而过时,说连长好,祁说你好。兵说好大的雪,连长去开会?祁说走走。兵去了,祁走着。祁一步步走到了兵营门口,在门口同哨兵闲了几句,又信了步子。

    祁到兵营外,同是雪天,同是飘飘雪花,祁猛地觉到心胸宽了很多。他立在田地边上,地埂白蟒样横在脚下。雪在田野上落,原来和兵营不是一样的落。兵营的雪落得扭扭歪歪,相互交错,田野的雪却落得一线一线,都有轨迹,下一片是沿着上片的路走,只是触着地面时,才略微地一拐,把雪在地上铺得绒平。天地也自然开阔,虽都是茫茫一片,这儿挡了视线的是迷迷落雪,而不是兵营的营房。营房挡了视线,是什么也想不到了,只盼着雪住;迷迷落雪挡了视线,却使祁想到,也许那迷迷的后边,天高日丽,一片开阔,麦苗正绿绿满地,有羊在啃着苗儿,牧羊的孩娃,取出小鸡,在田地中央撒尿,一只山羊歪着脑袋接那尿喝,孩娃飞起一脚,尿止了,羊走了,孩娃又接着撒尿,冲出一个田地窝儿,麦苗根白亮亮裸在窝里,孩娃用脚踢些黄土,盖了尿窝,在那田地中的阳光里翻起筋斗,扔腿打着车轮,和羊群混在一起。祁以为那孩娃就是祁的影子,心里充满了愉意。祁儿时牧过羊的,做过那孩娃的事。祁抬脚翻过雪埂,朝田地里走去,期望能把自己溶入田里。雪抚着祁的脸和脖子,冷得舒适。他在田里走了很深,看见有绒绒一个团儿,在雪地滚去不见了。祁心中颤抖一下,以为又是一只兔子,快步地跟去,眼前就竖了一道田埂,埂脚下有一小洞,毛臊味从洞里香出来,扑进祁的鼻子。祁把胳膊伸进洞内,捞了一把热暖和几根黄鼠狼毛,爬在洞口深深吸了几鼻暖臊,通身的舒坦。祁望着雪地黄鼠狼跃跳的痕迹,走了几步,痕迹隐埋进了积雪,祁感到一种惬意的失落。黄鼠狼在雪地一般不会出窝,出窝了,不用多久,它就看不见了,眼迷了。

    祁想起了儿时寒冬里封雪,自己在一个爷家围着柴火听古,手里剥着玉米,火里烤着红薯,同龄的孩娃都听得迷时,自己趴到那爷的床上,从墙壁上摘下爷的猎枪,等大家都正吃热香的红薯时,自己溜出门来,在雪地上拔着小腿,悄没声息地消失在山梁上。

    山梁上静的白,白的静,祁从这块田里拔进那块田里。忽然看见对面有东西跳了一下,忙默涉几步,趴在雪埂上,等那东西又动时,瞄上了,再动时,枪响了。以为没有打中,跑过去,却见有东西卧在血里,溶了一层雪。以为是兔子,提起方知是只黄鼠狼,又扫兴,又高兴,转身时,那爷已领着娃们循着枪声走来。爷吼了几句,又拿手轻轻拍了祁的后脑壳。提上黄鼠狼回去,剥了皮煮肉吃。肉有香味,也有臊味,吃了一些,端锅倒进雪地,方才闻到香味比臊味更浓。把那黄鼠狼皮塞一桶麦秸,挂在房檐风干后,用皮做了耳暖,用尾做了毛笔。耳暖成了,护着耳朵上学,毛笔未成,大字也没写好,考上中学了,再后就当了兵来……

    立在雪地回想时,祁心如一张白纸,洁洁素素,周身流着温暖的血液,仿佛自己被雪白的棉花包了,柔柔的暖,柔柔的快乐。然就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兵营门口有轰轰哼哼的车声,转过头来,看见营部那辆吉普,急急地驰出营房,吐一路黑烟,上了雪封的公路,朝团部那儿去了。祁忽然感到扫兴,发现天已模糊黑下,开始拔着雪地,回了营房,心里沉沉。如压着一块烟熏的冰雪,适才的惬意不知何故就失了,无影无踪,想努力提起些兴致,无论如何,却是不行了。

    到了开饭时候。

    连队的兵们陆续从阅兵台那儿撤回。

    祁问:扒完了?

    完了,兵说,不好了连长,出了事故。

    祁一震,怎么啦?!

    兵说一排的阅兵壁还有一段,一米高低,推倒时,不知怎么就砸到了副连长腿上。

    惊着,祁问,伤得怎样?

    流了一地血,兵说不知骨头断没。

    副连长呢?

    送团卫生队了。

    指导员呢?

    扶副连长去了。

    祁急急回到连队,推开杨的屋门,杨正在倒热水洗脸。热水的蒸气,把杨的脸蒸得红润如血,有亮亮泽光。见了祁,杨说你去了哪儿,沾一身冰雪?祁说副连长怎样?杨说没事,破一层腿皮。祁说需要住团卫生队?他想住,杨抬脸笑笑,让他住几天,住了一排的兵会全体同意他入党,都以为他伤了,伤得不轻。祁默下,不知该言说什么,他说过苗,说我理解你,眼下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在杨的门口,祁立住如栽着一柱桩子。杨说过来呀,祁说不了,该吃饭了。事情到底办成了,杨笑意飘飘,说真不容易,全团就评咱一个四连的支部,已报到师里了,要发奖的。还真是事在人为,祁跟着浮出一层笑,说我回去洗一洗,杨说你回吧,当连长才几天,就踢好了头一脚,晚上多喝几杯。祁又笑,笑得很干。祁转身要走时,看见杨的床头放了一卷粉红的卫生纸,那卫生纸先前杨总放在抽屉,祁知道的。现在一卷在枕头边,淡红如霞,艳艳夺目。祁想起杨和妻中午在屋里,窗帘封了,门锁了,他令通信员守在门口,不许有人打搅。杨妻走了,妻说出差路过,今天必须回去;杨说妻是专门来的,怕她影响工作,打发走了。祁的心很乱。祁又痴了几秒,对杨说,等一会儿你集合部队,我好好洗洗,换换衣服。说完,祁转身走了。

    祁回屋没洗,也没换衣。祁又给自己的妻写信,信上说,妻你接信后,迅速到邮局给我拍一封电报,电文是妻病重或母病重,速归速归。祁告诉妻说,我想你,我想枕着你的胸脯睡一觉,胸脯撑不动了,再枕你的胳膊。祁给妻的信写得依然很长,三四页,正写时,连部门口响起了号声,号声清脆,在雪天穿透着散开。一九八五年整编后,连队已没号兵了,集合都是吹哨子,大的营区,是用喇叭扩放录制的号带和号片。这号吹得很卖力,是进攻号,是电影上常见的那种胜利来临时的进攻号。祁很惊奇,搁下笔走出屋子,看见政指杨正在雪地倒着铜号中的口液。兵们听到号声,都出来集合会餐了。祁说是你吹的?杨笑说,我当过两年号手,是师里的优秀号手。然后拔出号嘴擦着,又说这号是我军旅生涯的纪念品,就回屋藏号去了。

    雪依然地飘落,兵营迷迷的一团,世界也迷迷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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