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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军旅系列 正文 和平寓言

所属书籍: 和平军旅系列

    这年夏天的一个早晨,起床号刚响,军机关的同志们便醒了。醒了的同志们,动作快的在楼下球场上做自由体操,略慢的,还在楼梯上系扣子。等到号到尾音,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三大机关,基本上已经列队成行,在那儿等令出发了。

    法定的星期一早上会操,无论春夏秋冬,从不更改。这时候夏日的晨风,裹挟了透骨彻心的惬意,撩开同志们的军衣往皮肉里钻,同志们一起床就精神焕发了。机关大院,到处是一派盎然生机,连各家阳台上,都是山清水秀、这边风景独好的样子。组织处的龙干事,跑下楼梯时候,队伍已经出发,他唤声报告,一边的副军长说,怎么搞的,拖拖拉拉。副军长是少将。少将的批评自然很有分量。龙干事有些心慌。政治部主任站在副军长旁边。主任虽然职务也属副军,可军衔是大校,又是部门首长,比副军长晚当兵一年,这时候面对副军长给下属的批评,就不能不严肃起来。他说我三令五申,你们出操还迟到,打仗了怎么办?!

    批评组织处的干事,无疑等同批评组织处长。组织处长五年前就该调副师,正团已经干了九年,可阴差阳错没有调,今年是他或上或下的最后一个年龄线,要作最后的人生冲刺了。他不能让处里的同志,有半点不好的表现泄露在首长面前。他站在队伍第一排的第一个,这时扭回头来边走边解释,说龙干事昨晚加班了,给军长赶写讲话稿。主任便望着副军长的脸。副军长若有所思地噢一声,说入列吧。

    龙干事跑步站到了处长身后。

    龙干事昨晚并没有给军长写讲话稿。军长的讲话稿一周前龙干事就交给处长了。龙干事昨晚下部队调查研究回来,走下小车就被老乡扯去摸了半夜麻将。老乡是司令部的绘图参谋,军区作战绘图比赛第一名。自卫反击战时,在前沿阵地,团长把地图铺在战壕里,每说出一个连队,一个地名,他立刻能用箭头在地图上标出来,战后被荣记三等功。前几年在军区绘图夺魁,被军里荣记二等功,边区参谋长还把女儿嫁给了他,可惜一结婚,中将参谋长就光荣离休了。龙干事对他说,麻将这玩意儿,不敢常打,老乡说难得一次,下不为例。龙干事在老乡那儿打了八个小时的麻将,回到屋里已是下两点,没开灯便上床睡觉了,更不用说刷牙、洗脸什么的。八个小时,龙干事输了一块钱,龙干事觉得特别没意思。输十块也许好受些。不过输一块比不输不赢提精神。躺在床上,龙干事想,你堂堂的集团军组织干事,三大机关公认的一号秀才,再过三个月就该晋职正营,衔调少校了,说起来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却打起价五角的麻将,要被抓住了成何体统。那时候屋里暗黑一团,龙干事自我批评着入了梦乡,而且有了一个悠悠境界。龙干事爱人在老家人民医院做解剖医生,结婚四年,因不愿随军到这北方城市,两人仍然分居。龙干事和爱人感情还好,每每做梦,断不了和爱人卿卿我我一番。龙干事从南柯回来,在床上懒了一会儿,准备起床,然灯一拉亮,却看见门后有一封信,慌忙捡将起来,拆开一看,信上只写了一行字和一串长长的感叹号:

    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既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信封上洁如白云,不见任何字迹。龙干事拿着信在床前坐下来,目光纯净如水地在那行字上清洗一遍,这时起床号吹响了。龙干事推开窗子,夏天的晨风夺窗而入,凉爽爽地拂在脸上,那感觉如被人吻了一下。他抓住这个感觉,很甜蜜地在窗口立着,让一股想象的女人的温馨弥漫开来,将自己淹得差一点窒息过去。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季节正夏,不过这句情言却使人心里如初春三月,桃红李白,春意盎然。你仔细想想,有一个女人每时每刻、迫不及待等着你去约会,就像一个港湾,等着你随时靠岸停泊,谁能不为之心旷神怡呢?窗外一排杨树正奋力托举着密匝匝的青叶,麻雀从树上飞起,蹬落一片白哗哗的声响。龙干事从那声响中惊醒过来,跑下楼,已经迟到了。

    军营的事情都有其规矩。这种规矩的尊称叫军规,任何人不得轻易违背。军规在中国军队的通用说法是军纪。军纪将中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传统哲学,体现得充分而又具体,达到了一种完美无缺的境界。队伍在操场上行进时,司令部在前,后勤部在后,政治部居中,顺序是司、政、后依次排列。政治部的排列是组织处为第一排,干部处为第二排,宣传处为第三排。其三大处长做排头,余者如秘书处、保卫处、法院、检察院、生产经营办公室、党史办公室、电影队、食堂、打字室等单位与分队,都遵秩序各就其位。这种排列,多少体现了他们的工作性质、政治地位和人生价值。在组织处内部,龙干事一米七七,身材最高,文字有功夫,半法定地站在处长身后。

    队伍从副军长和主任身边过去时,龙干事的步伐很规范,昂首挺胸,直至觉摸副军长看不到自己了,才将端起的架子放下来。

    处长听不到身后有节奏的脚步声,半旋过身子说:

    你怎么起晚了?

    昨晚我把下部队调查的情况归类整理了。

    刚好,军长让把他的讲话稿再充实一遍。

    缺什么?龙干事心里忽然苍茫起来,仿佛冬季的一场大雪飘落下来,不仅有皑皑一脉雪山横在心里,而且雪化后看见的是一片荒凉。“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带来的快意立刻没有了。《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龙干事为这份讲话稿不知查阅了多少资料,翻了一年来军委的绝密文件十八份,军区和三总部的秘密文件二十七份,历时三周,四易其稿,文字流畅,观点明确,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堪称野战军军长们有关战争与和平的一篇学术交流论文,没料到军长让再改一稿。处长没有回头。处长说军长让再补充进去一个我们军的实例。龙干事问什么时间要?处长说今天上午八点半军长就要做报告。

    龙干事愣了愣,脸上愣出一层慌张,如同贴上去的一层女人的面膜。龙干事说来得及吗?处长说你不是下部队搞了调查研究,拿一个例子装上就行了。龙干事不言语,脚步些微的沉重,极力想搜出一个例子来,比如,某位团长,毕业于国防大学,军事理论上颇有建树,曾经连续十年没有休假,他有一句著名的言论是:和平中永远蕴含着战争,军人步入和平如同步入一个雷区。所以他十年没有休假,带出了一个军事素质极好的团队,一个时刻拉得出、打得胜的团队……只可惜龙干事在脑库里扫荡来扫荡去,也抓不出一个这样的人影儿。他熟识的团长、营长、政委、教导员,多是从农村来的,营干们农忙就念念不忘收割播种,团干们总忧虑回家没职务。大操场已临近眼前。青草坪上泛着季节的深绿。军营东边是漫漫平原。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如一团火球烧在天空。直属队的官兵,列队整齐地站在操场中央。军长俨然一尊雕像,直竖在操场一角,这使龙干事想起了北京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站在龙干事身边的是宣传处报道组的马干事。马干事是解放军报的特约记者,副团职少校。说实话,马干事没上过几篇稿,最长篇幅的是五个人合写的一篇通讯,四千多字,小半个版面,马干事的名字排在第三。可马干事是特约记者。特约记者就是人才。马干事连年要求转业,部队总也不放。因为不放,马干事就连年要求,就要求出了一个即将来到的正团职。马干事过几天就下部队当团政委了。马干事和龙干事住一个单元。马干事在龙干事身边说,小龙,你分的五斤鸡蛋放在我家,龙干事说你吃吧,马干事说哪能呢,我怎么能侵吞改革开放给你带来的好处。龙干事说你吃呀反正我单身一人。马干事很沉重地想了想,说倒也是,单身有单身的苦,回头我给你送五斤苹果。龙干事觉得这人特别没劲儿,吃就吃吧,还要给五斤苹果。鸡蛋多少钱一斤?苹果多少钱一斤?能顶得住吗?龙干事说:

    马干事,你小瞧了我们尉官。

    处长扭回头说军长朝这看呢。

    在队伍中说话的并不限于龙、马二干事。行进中的队伍,如同哗哗趟着河水走,军官们的唧喳声淹没了脚步声。组织处长的话,告诫了本处干事,也提醒了政治部这支抓上层建筑建设的队伍。说话声旋即平息。脚步声旋即响亮起来。这是部队机关之优长,能动能静,都在眨眼之间。龙干事一踩上排头的脚点,马干事几乎在同时,也踩上了龙干事的脚点,这样直到最后小分队的兵,刷刷刷声一波一浪地推过去,推到军长的耳朵里。龙干事在野战军机关军龄虽不长,但算是老机关了。一九八五年龙干事在团里任政治处组织干事,一份一万二千字的《缩编为了和平,缩编为了战争》的教育材料,被军区内部刊物《政工简报》全文转发。过后不足一月,他就被调到了集团军组织处,细算至今,年不过三十,都已在堂堂军级机关干了七个年头,对军机关的招招式式,一言一行,心领神会。仿佛军长闭着眼睛,能在地球仪上摸出哪一块是中国版图,哪一块是美利坚合众国,哪一块是独联体的四分五裂,哪一块是日本、朝鲜、印度、老挝、缅甸和越南一样。实事求是讲,军长是个好军人,中国相邻的国家他都能从地球仪和世界地图上摸出来,连俄罗斯大沙漠上离中国最近的巴尔喀什湖都能摸出来,还能感受出图中那湖水的水温。龙干事也一样,机关文书做久了,对首长们各自爱好的文章味道都了如指掌。军长爱旁征博引,夹杂事例,边叙边议;政委的讲话稿爱引用古文和唐诗宋词,显出一种无边无际的渊博;剩下的副政委、参谋长、主任、副主任,偏爱什么材料什么文章,他都清楚。正因为这些,龙干事在队伍中行进着,一边表现出一种全神贯注,一边还能集中精力去思索军长报告中所需的事例。

    队伍从军长面前走过去。

    照理,搜寻一个有关战争与和平的实例,在龙干事不为难事,加之又刚从下面部队调查研究回来。此次龙干事随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到边远部队调查研究,是为全军即将召开的新形势下改革开放的政治工作研讨会写一篇论文作准备。龙干事在脑子里翻江倒海,竭尽全力要找出一个事例来。政治部站在直属队以西,面东而立,日光在龙干事脸上铺排出白银似的亮色。龙干事望着东边天际的风景,太阳光由深到浅,辐射到龙干事的额上,照亮了他脑海中的一片深邃。穿过白茫茫的云雾,龙干事看到的却总是一早醒来见到的那封信。

    其实,使龙干事真正上心思索的是“今晚你一定来赴约”。信上没有日期,信封上无字无邮戳。不待说信是她亲自送来的,从门缝塞进了屋里。最重要的是弄不清送信日期,也许是今天一早塞进门缝的,也许是他下部队期间塞进的,问题都出在他昨晚建设长城后,回屋没开灯便倒床睡上了,无法证实这一点。同样文字和内容的信,龙干事共收到十三封,前十二封都是从邮局寄来的。邮戳日期和收信日期在同一天。龙干事心里很惶惑。太阳已经升起,操场上是平常那种金色的日光,杂草上泛着翠微色的光亮,露水挂在草尖上,映出了无数橘红的太阳,被部队踏过的地方,露水落在同志们的鞋和裤角上,地皮呈现一层负伤的红润。在操场那边,军首长们很伟岸地竖在阅兵台上。风景就是这样,比起军营十分普通,比较营外又十分威严。龙干事在管理员的口令操纵下,迈着与机关同仁一致的步伐,心却被那封信揉进了莫名的慌乱。零零乱乱的大约是担忧的感觉,从阅兵台那儿,漫过操场,漫过队伍,一群一股地挤进他的心里。他弄不明白自己该不该去赴约???

    会操没办法把龙干事从难以排解的烦乱中拯救出来。迫在眉睫的是军长的讲话材料,倒是偶尔能拉他上岸,然而他又找不到一个事例,无聊和烦闷,穿越季节,浩渺无边地淹没了他。

    必须得有那么一个事例吗?

    政治部在操练行进间的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他本来队列训练不错,可军长从那边过来时,口令是向左转,他却偏偏向右转,和处长撞了个满怀。处长说你搞什么名堂!他慌忙反转身子时,军长已到了身后,立在操场边的一棵树下。军长的头顶,满是挂着日光的绿叶,和军长的脸是一个颜色,又青又亮。队伍中一阵窃笑,数干部处吴干事笑得最响,吴干事管任免,他把团以下干部花名册背得滚瓜烂熟,便成了军区优秀机关干部,得以提前晋职晋衔。他与龙干事同年入伍,都已正营职少校了。龙干事快步追上吴干事,说有什么好笑少见多怪。吴干事甩着他有力的胳膊,起落着挺拔的腿,说龙干事你不用见了首长就超限度表现,这次调职你十拿九稳,首长们在一块议过你。议我什么了?说你文字好,文章如三春江山,能在寒冬腊月写出一个春回大地。吴干事有话你直讲,龙干事说小肚鸡肠拐弯抹角不是男子汉本色。骗你是孙子,军长和政委都说一个处有你这么一支笔,机关乃至下面各师旅的工作都上去了。

    龙干事心里的冬季慢慢过去了,还似乎漾荡了一些春天的气息,夹杂着浓厚的花开时节的那种粉红色的香味。一定要找个无与伦比的例子镶进军长的讲话稿。龙干事下了决心,力排干扰。他想,女人算什么东西,爱情不过是阳春三月的一朵花,走出军营,满街都是,你让我赴约我就赴约了?浅薄,庸俗,可笑。生命是一条穿越时间的链条,要走过很多的阳春三月,什么时候都可以采草摘花,前面十二封信我都没有去,为什么接到了第十三封信就非要去呢?她会写第十三封信,就不会写第十四封信了吗?

    走完队列,是观摩直属分队的队列训练,每周都是如此。这次观摩轮到了军直防化营,唤队的是防化营教导员。教导员说营长母亲病故了,老婆孩子都住院,昨晚刚回来,我的口令不好,普通话南腔北调,希望大家认真听。教导员的这番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在军首长面前替营长请个假;二是向部队和机关来个丑话在前,走不好队列时望多多海涵。龙干事思路又转悠开了。战争与和平是个哲学问题,它超出了军事的范畴,进入了否定之否定的队伍。在哲学的行列里,想嵌入一个恰如其分的例子,就是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和马恩列斯毛,也非轻易的事。龙干事有些头痛,他告诫自己决不再想那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然她的面容总是无遮无拦地冲过来,横在他面前,就好像春天到,你阻挡不了花开一样。

    妈的,爱情!可这也算是爱情吗?

    人不难有才,难有志;不难有志,难有品;不难有品,难有眼。唯具超凡眼目,不被时流笼罩者,堪立千古品格;品立则志成,志成才得其所用矣。这是哪里的话?龙干事想着,开始痛恨自己了。一封来信说你今晚一定来赴约,搅得你六神不安,难道她真有如此大的诱惑?难道她不是时流的东西?既然你有超凡眼目,认出她不过也是一种时俗,为什么还要被她所笼罩?归根结底是你有才而无志,有志而无品。无品才有何用?龙干事望着面前防化营的方块队形,深深地责备着自己。马干事朝他这边移了半步,说昨晚晚间新闻看没有?龙干事说没看。马干事捏着嗓子说萨达姆不想让他女婿做国防部长了。龙干事说窝里斗。马干事说是封建王朝的弊端。政治部站在大操场的一角,身后直立了几排杨柳树,是一片小小的林带。从林带里吹过来的风一条一条,湿润而又柔韧。马干事一针见血地指出伊拉克政府的症结后,扭身拉了一下干部处吴干事的衣角。

    防化营营长叫什么,多大年纪了?

    吴干事说了防化营营长的名字和年纪。

    马干事说回头可以写篇稿,在军报上吹吹他。

    吴干事说他家困难成堆,你可以好好采访采访他。

    马干事说我不是已经向你采访过了嘛。吴干事略略一怔,脸上浮着笑,说这就是采访呀。马干事说没这点采访本领还算特约记者吗?阳光很厚,迎面扑来,再向上升,似乎已经高悬在这个城市东郊的上空,再过一阵就可滚到军营上空了。麻雀在阳光中穿梭,仿佛穿梭在太阳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噼啪的掌声,掌声里,防化营跑步回归原地。龙干事被这掌声拍醒了,新闻马干事和任免吴干事的话如钥匙开启了他封闭的脑门儿。我真是被今晚你一定来赴约搅糊涂了,防化营营长家里母故妻病,又带出操练能赢得三大机关掌声的部队,什么是他在新时期和平条件下带好部队的理论基础?不正是他清醒地认识到了和平年代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吗?龙干事有些激动,仿佛无意间发现了暗堡的通道。他的脸上映着阳光,写着胜券在握的快意,集中全力听着军长的讲话。军长立在部队组成的围墙中间,做简要的会操讲评,称防化营的队列训练,是军直属队的超一流水平,比下面部队的队列优秀单位丝毫不差,显示出了军直属队良好的军事素质。

    迫在眉睫的任务基本完成了,龙干事暗自舒了一口气。军长的讲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很快接近会操的尾声。镶进这么一个事例,详尽具体,说服力强,无疑使文章突然间满壁生辉。龙干事简直以为防化营长就是为了这篇讲话稿而奉献牺牲了那么多东西。上午军长就做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长篇报告,自然念完了报告,对你的认识也会提高到一个新高度,不仅认为你的文章是三春江山,也会觉得你龙干事是机关文书中的旷世奇才。龙干事暗自抖抖身子,有些得意起来。他朝处长这边移了移,问讲话材料在哪里?处长说等一下就给你。

    会操结束了。

    一出操场,值班员立刻马不停蹄地喝令解散。这也是军机关同志们的习惯了。龙干事以为讲话稿在处长家里,可部队一解散,处长将他拉到路边,把首长及机关同事让过去,从口袋取出了那份稿子。战争与和平经过了现代化的电脑处理,使人与原始拉大了距离,感到一种新的陌生。八开略大的打印纸,散发着油墨香味,龙干事拿在手里时,觉摸这战争与和平的辩证关系不是出自他的手,有些不像他的春晖文章了。

    也果然不是龙干事的文章了。

    共计二十五页,两万余字,龙干事一页一页掀着,见军长除了在第七页把防微杜渐改为有备无患外,未动一字。在第一页的天头上,军长有一行批语:文章有理,但少个把事例,加上后可设法拿到《军事理论》杂志上试发。

    《军事理论》是全军唯一一家专发高质量军事学术论文的刊物,那上面文章的署名,多为军界显赫人物和一些军事专家,最不济也是军队院校的教授或讲师。很多军长、司令员戎马一生,却不能在其上发一篇文章。龙干事觉得此文定能攻开《军事理论》,军长说设法二字,那就一定有攻开的智略。当然,文章发了,要署军长的名字,这和《政府工作报告》由庞大的写作组集体写作,发表要署总理的名字一样。署总理的名字也是每个执笔的荣誉。自然,署军长的名字,也是龙干事的荣誉,是龙干事价值的体现。可龙干事掀到最后一页时,在那半张空白上,处长用蓝色墨水写了两行字:

    首长,此稿我写得匆忙,哪儿不妥请不留情面地指出,改好后争取在《军事理论》上发表。

    这时,处长开口了。说我以为说是我写的,军长会给个面子不让修改,结果还是让加个例子。你看看把例子加在哪儿,加好后送到我家,上午八点钟前我得交军长。

    收操号响了。收操号响在这个夏天的晨时七点钟。

    上午三大机关听军长做报告。

    上礼堂座无虚席。电风扇飞速地转着,汗味仍又浓又烈,如农药味一样古怪地弥漫在机关同志们中间。军长的身后,一左一右,放了两个立式电扇,他的短袖上衣被吹得一掀一掀。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被军长地方性的普通话,报告得有声有色,惟妙惟肖。

    礼堂外边,北方桐树在转红转白的日光下,绿成一片黑色,虫包儿在树下吊着荡来荡去。知了在那桐树枝上,叫得焦躁干涩,又不知疲倦。

    到底是夏天,且还是盛夏。

    机关同志们是列队进入会场的,依次一个一个坐下来,军长就开始昂扬激奋地报告了。龙干事找一个不显山露水的窗口坐下。他的身边是后勤部财务处的邢助理。邢助理在机关人缘极好,无论谁到他那儿报账,他都不一张张像审查案犯的卷宗一样查看发票,他只看发票下面大写的钱数,尔后用算盘核实一遍,便把钱给你。当然,事情都是有来有往,一个机关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定哪天他也要用到别人。不过至于组织处,能帮邢助理的是几本稿纸几本书。方格稿纸邢助理不要。邢助理见了组织处的同志总是说,买书别忘了给我一本。邢助理家藏书很多,少说有五千册,大多还是精装本或豪华本。邢助理爱好文学,市报和军区报上常发他的小小说和散文诗。邢助理干财务有些业务不对口。甚至说是怀才不遇,所以邢助理最爱和政治部的干事攀谈了。邢助理说龙干事,军长的讲话稿是你写的吧。龙干事说你觉得怎么样?很深奥,邢助理说,我估计别的人写不出来。龙干事说是我和处长合写的。

    龙干事和邢助理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头几乎靠在一块儿,像串在一根竹条上的两个冰糖葫芦。邢助理额上有汗。邢助理说天真他奶奶的热,今年夏天特别热。龙干事问他今年降温费一个人多少钱?邢助理在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上写军党委要抓廉政建设,降温费要降为每人二百五十元。政治部主任没有坐在台上,他在会场上不时地走来走去。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同志都赶紧伏案记录。主任来了,邢助理趴在桌上作风景素描。他用文学的语言描写会场,说会场上鸦雀无声,一片肃静,军长的讲话声清脆而有力,仿佛一股从山岩跌落的溪水,在会场上空潺潺地流动。

    龙干事把邢助理递的纸条揉成一团,扔在脚下,在会议记录本上写道:第十三封信,你到底该不该去赴约?整个上午,他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军长的讲话,他几乎能背出来,其中战争与和平的有关警句名言,有多少条都写在第几页第几行,他出口可答。记录的人,也多是记这类半是创作、半是借鉴的语言。照理,军长在念自己起草的讲话稿,龙干事该听得更加仔细,并不时观察,机关同志对讲话的反应,可惜处长在讲话稿最后一页的附言,让他恶心,加之小礼堂闷得人心绪不宁,这使龙干事总也不能入戏。

    见到她是许久以前的事情,至今已收到了十三封信。可你到底去不去赴约呢!

    那件事其实偶然得很。很早很早的时候,总政治部一个干事到军里了解部队思想现状,龙干事陪他看完龙门、白马寺,最后到黄河游览区观赏。时值冬末,黄河边红沙漫漫,河水浅且清澈,如一条绸带从上游飘然拂下,既无大漠孤烟的景象,也无黄河入海的风光。太阳暖洋洋的,温热地烤在头顶,如悬在河心的一盆炉火。游人三三两两,点缀在黄河滩上。走近水边,小心地踩上解冻的牛皮沙滩,能照出不错的艺术风光照。龙干事为总政的干事选了一个景,拍完照后,她从龙干事身后走过来,说帮我拍一张吧,你选这个角度不错。她把相机递给他。龙干事很快帮她拍了一张。

    还她相机的时候,她说你是当地驻军的吧。

    龙干事说我是驻军政治部的。

    她说能问你高姓大名吗?

    龙干事说免高姓龙,龙干事没说自己的名。

    她平平常常说声谢谢,便接过相机朝别处走去。这一丁点儿经历你在任何旅游景点都可能邂逅,就像在任何旅游景点都可随手捡到情人们扔的饮料瓶子或并肩偎坐过的一张报纸,没任何珍藏价值。过后龙干事连她的长相、衣饰都忘得干干净净,印象上一穷二白得很,当时连她照相机的牌号都没顾上瞧一眼。可是一周后,龙干事坐在办公室过组织生活,在党小组会上同其余党员同志一道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时,收发将报纸送来了。报纸中夹了很多信,其中一封写的是龙干事亲启,落款仅两个字:本市。在信封的背面,有内有照片勿折的字样。龙干事心里闪悠一下,仿佛掠过一阵从山洞吹出的凉阴阴的风。他拿起一张报纸,摆出一副去上厕所的模样走出去。在厕所,龙干事插了门,怀着神秘得近似于第一次偷看情书的心境,手颤抖着开启了那封信。

    信中无信,仅有一张她的照片。照片的背景就是龙干事为总政干事选的风景:黄河一溪,自天际弯曲而落,如一条白绸轻飘飘地舒缓下来。照片左边,天上悬一粒太阳,如一颗闪光的豆儿。右边天上,闯进来一行大雁平平地飞。对焦曝光都很好,看那照片,摄影技术超过了一般的群众水平。部队住在古都,国家主席来视察工作,对古都的旅游业倍加关怀,游览了许多旅游景点,为古都旅游添下许多可纪念的风光。所以无论天南海北,到野战军来的首长,各大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大首长的公务员、炊事员,都愿意为古都旅游增收创汇。因此也成就了龙干事一手摄影技术。龙干事自己没有从那照片上看出精心,只觉得也还和谐。河边的她,站在一蓬干草中间,风衣随风而起,人有飞去之意。就这些。就这么一档儿事。日后的龙干事,无数次端详那张照片,没有发现任何更异样的东西。

    厕所里虽然每天都插有香味香,青烟一丝缭绕不止,也盖不住它的味道。龙干事匆匆看照片一眼,不见信中有信,翻到照片背面,第一次见到了那行字:

    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那行字写在照片背面正中。下面是她的详细地址和门牌号码,本市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还有她一个翠微色的名字,一道不十分弯曲的路线图。念完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龙干事忽然想到三年前机关的一个上尉被市公安局叫走了,忙得军保卫处日夜立案侦破,才明白上尉在古都有情人,情人在舞场上跳舞时被人搂紧了,两拳相见,他把人家鼻子打塌了架。结果是树倒两鸟各西东,上尉被开除军籍,返回故里,情人沦落街头,叫唱大甩卖的街头流行曲。教训深刻,影响广大。那上尉在军校曾是龙干事同班同学,如今想来还让龙干事一心寒颤。一旦分手,即属遥远。军队是闹着玩的吗?军人是闹着玩的吗?军机关是闹着玩的吗?

    龙干事把她的照片装进信封,从厕所出来,心里怀着一种欢乐的不安,回办公室过法定的组织生活了。

    人事倥偬,转眼过去许多时光。龙干事始终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去赴约。小礼堂的扩音装置好极了,军长的声音短粗洪亮,犹如《血总是热的》电影上装扮市长的杨在葆那段著名的演讲,差别仅在于军长的山东口音略微浓了些。龙干事在他的笔记本上写满自责自问的我该不该去赴约,写到无处可写准备掀页时,小礼堂突然停电。这个城市里常停电。军长的讲话被拦腰截断了。组织处长立马走到台后,让电影队的兵们迅速开动供放电影用的发电机。断了音后的军长朝后仰了一下身,看看手表,和少将政委耳语几句,政委宣布休息十分钟。

    同志们鱼贯而出。

    外面的太阳将走至正顶,又大又圆,烤得地上生烟。杨树、桐树、柳树都卷了叶儿,知了在那卷叶中被晒得哭哭闹闹。满世界挤拥着知了的叫声,地上的荫凉处,蕴含有薄薄的清凉。军官们各寻下一团树影,说他妈的这天,哪个夏天也没这个夏天热。龙干事合上笔记本,到礼堂西侧的一棵杨树下,那儿站了干部处的吴干事,财务处的邢助理,还有司令部的作训处长。作训处长是组织处长的同乡,比组织处长小两岁,正团也干得有些不耐烦。他说我们老乡是大手笔吧,我从未发现军长讲话像今天这样提神儿。吴干事说没一笔好文章,哪能做得组织处长?讲话里的警句不错,邢助理说我记了三十多条。然后,作训处长很大方地给他俩每人让了一支烟,精装硬壳阿诗玛。吴干事管干部,和机关处长们混得熟。吴干事把香烟捏在手里笑着说,准是别人上的供。作训处长立刻严肃了一张脸,别乱说,我这处长在首长那儿本来印象就不好。吴干事也一脸正经八百,说我吴干事做人的原则是不在军首长面前议论人。时开方便之门,谨闭是非之口;青山不管人间事,绿水何曾惹是非。听吴干事的语气,仿佛他管着干部的人生命运。见吴干事正经了,作训处长反倒脸上浮了很厚一层笑,说好,干部处都像你这么正派就好了。有处长的盛赞,吴干事来了精神,很神秘地说,上次军里没上报提你副师,听说就是因为有首长说你,全军训练工作下了那么大力气,一份经验材料也没出。说你不会抓工作,只会干工作,缺了一半才。

    作训处长狠吸一口烟,好像那烟从口中进,穿肠而过,深吸进脚心了。他说妈的,作训处缺政治部的干事,政治部缺作训处的参谋。说完那口烟才从嘴角挣出来。吴干事说今天的讲话稿要是你写的,那事就成了。作训处长又骂一句妈的说,以后调人不能写材料的坚决不调了。作训处长和吴干事的谈话,属军队条令上说的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那一类,龙干事和邢助理在一边执行着条令,缄默不语,直到作训处长一语未了,邢助理才两肋插刀道:

    把我调你们处里吧。

    你到我们处里来,处长说打仗上前线,我也单独给你一个办公室,让你一边写小说,一边写材料。材料比小说稿费高两倍。

    龙干事很想说军长的讲话材料是我写的,张了张嘴没能说出来。喉咙里便如卡了一口痰,咽进肚里恶心自己,吐在人前恶心别人。这时候,龙干事越发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无聊,又深又重地包围着他。为了排遣这种无聊,龙干事报复地决定,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再进去听报告,有人问起,就理直气壮地说,那报告是我起的草、执的笔、创的作,还有什么好听的。

    小礼堂门口吹响了集合哨,是组织处长吹的,紧急而又响亮,如特级战备的紧急集合样。

    军机关的同志纷纷流进小礼堂。龙干事立死不动,如打进流水的一根桩,然而所有的处长、参谋、干事、助理员从他身边走过,竟都没有注意他。没有同志顺口说一句走呀开会呀,仿佛谁都没有看见他。礼堂外忽然鸦静异常,顷刻间知了也停了烦躁的鸣叫。有哨兵在大太阳下着装齐整、大汗淋漓地走过去。余下龙干事孤身一人,如同落入了无边沉寂的海。龙干事嗓子眼里如爬了一条虫,很想对着哪儿大喝一声奶奶的×,可这时传来了军长的讲话声。军长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战争隐藏在宁静的和平之中,因此,军人那种宁静无声的牺牲,也正如战场上赴汤蹈火的流血,也正是遏止战争创造和平的战斗。这话原是龙干事灵感的迸发,这会儿从军长口里道出,倒极像伟人对战争与和平的顿悟,是至理名言。龙干事忽然觉得嗓子不痒了,嗓子眼里的那条虫儿不见了。转瞬间他又忽然很想笑。他宽容地想,你与处长争这个署名,真如机关分苹果时,你跳出来说领导分的苹果个比干事分的大。

    你龙干事在乎这个名分吗?无聊。

    龙干事在火辣辣的太阳烘烤下,拣着树荫往机关办公大楼走。将近十一点,报纸该来了。机关同志每日不看报如同少吃了一餐饭,龙干事亦如此。组织处抓思想政治工作,思想政治工作的高层次和同志们对其悉心研究的努力。然而,报纸杂志真的到了,也是随手翻翻而已。那东西的枯燥无味,无法让人沉浸进去。总的说来,政治部的工作属意识形态范畴的上层建筑,办公也在办公楼的最高层,五楼。走进办公室,不想处里的同志回来了好几位。冯干事、汪干事、赵干事,都在看当日的报纸。《南方晚报》上有篇文章,在第四版,标题是通栏宋字,《如何看待当今的情人风》。大标题下有几篇小文章,在开展情人大讨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说情人符合人性要求,弘扬了人本性的自由精神;有说找情人不符合中国国情,破坏家庭稳固,为第三者插足创造理论根据云云。报纸传看完了,管团员青年的青年汪干事将报纸递给龙干事,起身关上门,说今天处长不在,弟兄们老实交代有没有情人。

    大家都面面相觑,对汪干事的话有些认真了。管内勤的赵干事说,说就说,按职务高低往下排。这意见一致通过。大伙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管党务的冯干事身上。冯干事是组织处唯一的副团职,还有幸结识了一两位中国正走红的青年电影演员,见多识广。他说实说吧,我是有贼心无贼胆,碰到了机会一想到咱是军人就立刻立场坚定了。

    大家起哄嘲笑冯干事不老实,马列主义得太明显。

    冯干事说骗你们我是孙子,大家也就相信了。

    轮到了内勤赵干事。赵干事和青年汪干事都是正营职,但赵干事比汪干事早入伍一年,军龄工资多拿一元。处里的名单座次都把赵干事排在前。赵干事坐在窗口,面对外面炽白色的浩瀚天空,说我是有贼心有贼胆无做贼的机会,上班不出办公室,下班不出厨房洗刷间。赵干事这人在外怕领导,回家怕老婆,大家觉得他还实事求是,就把目光集中到青年汪干事身上。汪干事神秘凄惨地一笑说,我是有贼心、有贼胆、有做贼的机会,就是没做贼的身体了。于是,大家冷丁儿想起来,十余年前汪干事参加自卫反击战,一颗炮弹片擦了他的那样东西,为此做过三次男性病手术,才算勉强成为正常人。

    轮到了龙干事。

    龙干事觉得怎么这么没意思。

    龙干事又想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龙干事职务最低,不能轻易扫了大家的兴。

    龙干事宽容地想军人也是人,也有俗的时候,这大概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龙干事说贼心贼胆贼机会都有了我也没那贼主张。我这人生性优柔寡断不成器。大家不知龙干事说的是心里话。龙干事为该不该赴约六神不安,心里永远悬着这桩事。大家看龙干事说得认真虔诚,取笑一番,便开始看报了。

    那天从厕所走出来,龙干事口袋里塞着照片,也塞着那句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那时候龙干事的爱人来部队休假要走还没走,龙干事整日和她商量让她来做随军家属,她说我是解剖医生,马上要评中级职称,随了军谁给我评中职?那一日龙干事怀揣着窃喜,好长时间对这约会没评价,见了处长、主任、军长,他生怕照片从口袋里掉出来。回到宿舍龙干事看见爱人把他所有衣服、被褥洗晒了,还烧好一桌菜,端坐在桌前,含了两眼泪。龙干事说你哭什么?爱人说这一年一个月的假,眨眼之间就过去了。就在这一刻,龙干事的暗自窃喜猛然间荡然无存,内疚从心头油然而生。他望着爱人的眼泪,说你姓龙的可真够平庸俗气,家里坐着才貌双全的妻,别人寄一张照片你如获至宝,仿佛真的交了桃花运。那照片上的她是什么人?不是暗娼起码也是浅薄之辈,起码也是当今社会造就的那些标榜个性解放的轻佻女子。一字而蔽之,就是:贱。

    说她贱时,龙干事有些自责,觉得对不起人家一片心。你这么小心地收了人家的照片,不也与贱同类吗?龙干事的爱人说,吃饭吧,吃完把你的军装脱下来,我不洗怕你穿烂也不会洗。龙干事觉得挨着装有照片的那块大腿火烧火燎,似乎妻说洗衣裳,立刻就会来翻口袋。龙干事噢了一声,一副突然想起一件急事的模样,说哎呀呀,一份绝密文件还摆在办公桌上,要丢掉,我这辈子的追求都前功尽弃了。说着龙干事急慌慌出门骑车,到办公室将她的照片和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锁进抽屉。

    现在那照片在龙干事宿舍的抽屉里,和着那十三封信及重复了十三遍的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妻子没走前,龙干事每隔两日收到一封信,龙干事斩钉截铁地将信收进办公室的抽屉里。龙干事决计不去赴约,却又为有这样的相邀感到生活里充满神秘和阳光。后来过几日收不到她的信,龙干事反觉得生活中阴天多雨,缺少灿烂,精神上莫名的无力,以致盼望她的来信比盼望妻的来信更为殷切。

    接到第七封来信时,龙干事下决心赴约了,想你就是暗娼我去了入污泥而不染你奈我何?你就是百般逗人的轻佻杨柳,我坐怀不乱你奈我何?然就在龙干事梳头洗脸、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时,处长走来了。处长来通知龙干事去给处里的一个驾驶员送行。驾驶员小毕被勒令提前退伍了。小毕家在安徽。那儿邻近淮河,水患无穷,姑娘们都挣脱着命运远嫁而去,小伙们死守薄土播种那干旱的人生。小毕在驻地私谈了恋爱。小毕说他当兵就是为了出来讨个媳妇。小毕谈恋爱悄没声息但还是走露了风声。小毕和人争转志愿兵的名额时,事被抖落出来,说他谈的对象因他住过妇产科。有了告状信,组织上就不能不派人落实,这是我党我军的优良传统,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小毕说不上是坏人,然小毕固执己见没人能攻克他的堡垒。组织上找他谈话,说条令明文规定战士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是转志愿兵还是要媳妇你自己选择。

    小毕说我不能没有她。

    小毕被勒令提前退伍了。

    小毕退伍成为老百姓是为了和她结婚。小毕想和她结婚时,她拒领结婚证。她说我和你一个当兵的谈恋爱就是看上你能转志愿兵。你转了志愿兵就有一个城镇户口,好坏部队也得给你一间房子,现在你退伍成了农民咱们结了婚日子怎么过?后来小毕跪在她面前,当着她的面喝了敌敌畏,送到医院抢救以后,小毕就回淮河滩上耕种他的人生了。

    小毕是一个不错的兵。送行的路上龙干事说,没想到小毕这么重感情。

    处长说难得,真难得。

    龙干事说小毕这几年为组织处出了大力。

    处长说所以我让全处的人都去送行。

    龙干事说小毕谈的这个对象真他妈的没良心。

    处长说军人不能把爱情看得太重,爱情至上的人决然不能成为好军人,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龙干事不以为处长是为小毕而感慨,觉得处长是洞察了他的秘密旁敲侧击。龙干事说军队有的规定和宪法不一致。宪法提倡婚姻自由,条令却不让战士在驻地谈恋爱。处长走在路边,从冬青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口中嚼着,说军队有军队的特殊性,规定是符合国情的,要提倡战士在驻地谈恋爱那真是遍地开花啦。

    龙干事说宪法是我国的根本大法呀。

    根本大法规定婚姻自由,处长说为什么婚姻法还规定对现役军人的妻子要予以特殊保护?龙干事哑口无言。哑口无言的龙干事那时候想,还是不去赴约的好,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你真的能保证自己入污泥而不染?坐怀不乱?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至今,演下了多少凄哀的悲剧,好歹你龙干事还是个军人,是党员干部,家有爱妻,前途光明,千万别一念之差,坏了名声,断了前程。当饮清淡之茶,勿贪花色之酒才是做人的本分,更何况你眼下不仅仅是军人,还是堂堂野战军军机关受人几分敬重的文人秀才。

    龙干事没有去赴约,很轻易就没有去赴约。

    龙干事素有午休之习惯,无论春夏秋冬,这习惯一朝形成,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动。可是,今天中午,龙干事辗转不能入睡。今天中午,龙干事遇到了新的人生课题。有位杭州同乡休假回来了,杭州同乡中午来对龙干事说,你老婆的中级职称评上了,评上了又被别人挤掉了。重要原因是没别人给领导送的礼多。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中职没评上,工资没调上,房子没分上,连锁反应。杭州同乡说老婆为此病了半个月,眼下病虽好了,却意识到一个女人在社会上不能孤独生活。孤独的女人遇事没人为其出主意,想办法。于是让同乡转告龙干事,要竭尽全力,尽快转业,不为一官半职所惑。并说在没有转业以前,每年得保证休上两次假:上半年一次探亲假,下半年一次请假。保证不了两个假期,家庭出了问题由龙干事负完全责任。

    会出什么问题呢?

    龙干事为此苦恼了一个中午,想了一中午心事,弄得他虽身在酷夏,内心深处却又冷又凉,不说是寒冬腊月,也完全是深秋季节。这种事无法向组织汇报,谁让你老婆不来随军。与同事说起,也挺没意思,谁家没一本难念的经?可这新的人生课题,搞得龙干事猛然觉得很孤单,似乎连找一个说说心里话的知心朋友都没有。大机关就是这点不好,人与人隔着一层。人群接踵摩肩,四顾没有知音。上班的路上,龙干事低着头,走在路边。可是没人发现龙干事这种变化,大家都一脸兴高采烈,边走边吃机关发的苹果。到机关大楼下,他看了一眼耸立在阳光中的办公大楼,忽然发现军参谋长亲自在楼下检查同志们的军容风纪。他很奇怪,这工作该是纠察的活儿。仔细打量,又看见参谋长肩上的大校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真金的金星,在参谋长肩上灼灼生辉。原来参谋长晋衔了,这集团军最老的军人,奋斗一生,终于是少将了。龙干事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军容,脑子里莫名地想着日月两轮悬,乾坤几万年,四季一轮回,一年又一年的老话,从参谋长的目光下,安全顺利地进了办公楼。

    下午机关讨论军长关于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长篇报告,讨论题由微机室做了处理,人手一份。组织处三个办公室,即团员青年办公室,简称团青办;党务办公室,简称党办;第三个即组织办公室,简称组办。处长办公室和组办在一起。这三办的干事们,人才济济,云集到组办的吊扇下,将桌子并列起来,各自端来茶杯,处长献出了自己的毛尖。倒水时发现水瓶是空的,大家说这简直是对军长讲话的抵触,讨论时不给水喝如何讨论呀,何况还是酷暑盛夏。

    龙干事提上水瓶去锅炉室打开水。去锅炉室要穿过一片小林地,全是杨柳树。龙干事看见树叶都卷成了小筒儿,知了的叫声又沙又哑如落叶一样,淡白淡黄吱喳吱喳响。林地外是连队的生产地,番茄叶都干成一片片灰色的纸,然秧上还挂满红星点点、大小不一的番茄。黄瓜架上的黄瓜如肿了一般,又粗又长,全是留的黄瓜种子。龙干事走在林地的小路上,呼吸着林地凉荫荫的青黄色气息,有返璞归真入了自然的感觉。他抬头,看见有一行小分队的士兵,扛了铁锨扫帚,去办公大楼前打扫卫生,整理路边的草木。他想何苦呢,大热的天,鸡狗还躲到树下纳凉儿。那小分队的领导是位连长,龙干事认识,见面时龙干事说来打扫卫生?

    连长立下笑笑,说总得给兵们找些事情做。

    龙干事说没事了你让战士们歇歇。

    歇着就得出事,连长说这是带兵之道,眼下这兵们最会无事生非。龙干事走了。夏天的太阳在林子以西显得傲慢而无情,天空仿佛有些动荡不定,金黄色的天宇,浩漫如烈火似的海洋。龙干事和任何人一样,在这种浓烈得无边无际的风景里走着,不由感到一种寂寞的笼罩。寂寞是往事生长的黄天厚土。龙干事整整一天都被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困扰着。他想她这样写了十三封信,这一封破例不从邮局寄,亲自送过来,也许自己真应该去见她。也许换了别人接到第一封就已经去了。就是不去,接到第四第五第六封,也该去探一个虚实。她到底是谁?什么职业?何种目的?家里还有什么人?约会是为了爱情还是有求于你?这些问题龙干事不是今天才有疑问。接到她的第八封信时,龙干事是决心予以探寻的,且那一刻决心非常大,就是冒险也在所不辞。决心是在刹那之间下定的。那时候办公室只有他和内勤赵干事,另两位干事一位休假一位下部队搞社会主义优越性信念教育了。收发战士按时将报纸从门缝塞进来。赵干事首先捡起报纸,抖出了那封信。赵干事拿着那封信举在空中看了看,说龙干事你有外遇了吧,怎么总有落款本市的信?龙干事心里咯噔一下如心头炸了一个雷,他背对着赵干事说你看我有那个命?有个同乡工作在这市里,一次次邀我去坐坐。赵干事把信扔在龙干事面前说邀了就去嘛,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支。尤干事说他是商人,奸商,皮包公司的钱骗子,我怕掺和进去引火烧身,把一身素肉烧成灰。

    赵干事说站得正不怕影子歪,这年月不逛妓院、贩卖人口、吸毒卖毒,你怕个鬼。

    就那一刻龙干事下死心夜晚去赴约,想她总不会是一个集团的诱饵吧,如是了她也不会在我身上打主意,要钱没钱,要仇没结下,何苦三番又五次。龙干事没有看信。龙干事把信塞进抽屉心说是死是活我今晚去赴约。可就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赵干事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就递给龙干事。电话是龙干事的妻子打来的。

    她说老龙吗,你有好事了?

    他说你同意随军了?

    她说不是,打死我也不随军,随军,我去解剖谁。

    他说是你评上中职了?

    她说不是你再猜猜。

    他想了想说你是挂长途不交电话费吗?

    她说我怀孕了。

    他惊喜得半天没能说出话。

    她说你怎么不说话?

    他说男的女的?

    她说现在还检查不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叫着她的小名说,你要注意身体,想吃啥买啥不要吝惜钱,我工资一发就给你寄回去。他说完的时候她好久没有说话,他听到耳机里有她的哭声,还看见了她拿耳机的手在颤抖。

    后来电话就扣了,记不得是谁先扣的。

    因为那个电话他没有去赴约。他没有说我不能有半点的对不起妻,却很自然的没有去赴约。简简单单的就是没有去赴约。

    以后也没去。以后每每再接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龙干事就听到在秀丽名城杭州的妻那呜呜的哭声,沿着电话的卷线,就看见妻拿听筒的手颤颤地抖,直至今天接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直至她说出了家庭问题你负完全责任。

    到底会出什么家庭问题呢?

    锅炉室里挤了很多人。烧锅炉的老军工今天没有烧开水,后勤的军需助理正在训斥他,说今天机关讨论军长的讲话你偏偏不烧水,简直是瞎胡闹,如果不想干了就趁早打报告。老军工沉默着,往锅炉里上水,把火烧得似乎要烧掉一个旧社会,创造一个新世界。然无论怎样也远水不解近渴,水温才升到十四度,离烧开还有八十六,机关各处的参谋、干事、助理员和首长的公务员就那么干干地等。龙干事站到人群外。军需助理在里面吼着:

    你到底什么原因上午没上班?!

    老军工仍不言语。

    军需助理说你说呀,哑了?

    老军工说是和儿媳吵架了,儿媳打了她婆婆。军需助理消了一口气,埋怨说不能因为家务误了上班,军队有铁的纪律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军工说我知道,我在这烧了三十二年锅炉,我亲眼看着军长换了十二任,我把老伴送到医院就赶到了锅炉室。机关的同志们听了吓一跳,三十二年,若是换一种形式度过,如和大家一样蹲机关,混不上军长也混成正师职大校了,可老军工依然是军工依然烧开水。机关从最高首长到公务员,都不知喝了他烧的多少开水,却极少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听说他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立过二等功,而今依旧是锅炉室的老军工,儿子、儿媳一块动手把母亲打进了医院,老人家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老军工还得赶着来挨骂。从人缝中看着勾头铲煤的老军工,龙干事有些凄风苦雨罩世界的感觉。他将水瓶放在面前,坐在锅炉室外的一张歪凳上,风从他头顶缓缓地过。办公楼头的这片林地在面前铺展开来,龙干事忽然看见几片干叶哀伤地飘零。直属队的兵们在前面扫地。老军工在锅炉房说着说着就哭了,哭了还在说。龙干事想起了中午的事,想着老军工,想着想着,想到了一首流传甚广的叹世万空歌: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来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踪

    山也空来水也空山水长在世界中

    田也空来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来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夫也空来妻也空大限来时各西东

    男也空来女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生也空来死也空生死如同一梦中

    空手来时空手去到头总是一场空

    ……

    龙干事提着开水回到办公室,已是下午四点来钟,太阳偏西,在办公室的窗上映一层浅红。干事同志们都是坚信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者。龙干事亦然。大家到一块,即刻就升起大家庭的温暖,见到龙干事都说渴死了,讨论发言讲得口干舌燥。龙干事慌忙给每人沏了一杯茶。处长的毛尖茶香,便毛茸茸地萦绕在组办里。同志们说龙干事,我们都轮流发过言了,讨论到了第三题。第三讨论题是为什么说改革开放是强大军队、制止战争、维护和平的根本途径?下面轮到你发言。龙干事坐下来,略微思想,要发言时顺势瞟了一眼负责记录的内勤赵干事的记录本,上面除写了某月某日讨论记录一行字外,其余还是一张白纸,等写最新最美的文字,等绘最新最美的图画。龙干事有些生气。龙干事说:

    军长的讲话稿是我写的,我还参加讨论什么呀!

    党务冯干事说你写的你就理解深透了?

    龙干事说不理解我能写出讲话稿?

    马克思写了《资本论》,冯干事说马克思也不敢说他对资本主义理解得又深又透了。

    龙干事说至少没人能超过马克思。

    冯干事说现在的资本主义到底发展得怎样?冯干事问得很尖锐,不等龙干事接话,处长就抢过话题,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谁写的讲话稿就怎样不怎样。写与不写都一样。更不要扯到资本主义和马克思,敏感而又复杂。有些问题在现阶段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讲出来就毫无意思了。下面还是言归正传,大家自报一下救灾的捐物和捐款,马上报上去。

    原来大家在讨论捐献大救灾。

    驻地有几个县,一入夏就遭了连阴雨,山洪暴发,淮河倒流,淹没几十万人,一百多万亩土地。夏天就这样,还不知雨季到来会怎样。军区有紧急电报通知,要求发动官兵实行捐钱捐物大救援。

    大救援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大体现。机关的同志自然不甘落后,也不能落后。然此一类救援多了,人都有些麻木。老天总不作美,不是水灾,就是大旱,不是冰雹,就是泥石流,加上地震地裂,难道人的苦难还不够多吗?龙干事想你索性把人类毁灭不就算了嘛。龙干事在心里盘算着,计划捐款十元。然他这么想着并没说出来。这捐献其实捐得机关干部害怕了。捐款少了,难以出手,捐款多了,又衣袋羞涩。按惯例第一个说捐的物款数是基数,都不好意思低于那个数。龙干事刚调机关时,这古都发动全市各厂矿企业和驻军为教育捐款,龙干事在全处会上脱口而出捐了二十元,其余犹豫半天也都捐了二十元。过后,同事们没有不埋怨龙干事,说我们不是怕捐款,而是风气不正,捐的款不一定用在教育上。

    发动捐献是一个小时前的事,大家都不发言,龙干事提水回来也参加进了沉默里。处长忍不住说,我捐十块钱。还是以前捐的老数字。处长捐十元,处长职务最高,军龄党龄都最长,不消说处长说的这个数就是上限了。虽说捐献自愿,但你高出了处长不是有意出卖处长吗?冯干事说处长捐十块我捐五块吧。赵干事接着也说捐五块。于是八九个干事都说捐五块。龙干事也说捐五块。龙干事想五块钱就是平常一包烟,一个处加到一块儿也就六十块钱,上级机关随便来个首长干事,招待一顿就是二百三百,甚或七百八百元。交钱的时候,龙干事又拿着五块钱犹豫半天说,我捐十块吧,刚才去打开水路上拾到五块钱,本来不想交,这一会也捐给灾区吧。

    组织处共捐六十五元钱。

    内勤赵干事拿着钱和统计到秘书处交款了。

    赵干事去了十分钟不到回来说,我们捐得太多了。军长捐了十五元,主任副主任各捐十元,别的处长都才捐五元,干事捐两元,我们捐多了不是朝别人脸上打耳光?

    龙干事说多就多嘛,你还值得来回退钱呀。

    赵干事说让退钱是首长的意思,当干事的总不能交得比首长多。赵干事退回龙干事八块钱。冯干事眼疾手快,从龙干事手中抽出五块,说这是拾的,拾金不昧是我军的优良传统,去买点瓜子大家嗑。冯干事拿上那钱在门口叫了一声,专给组织处抄写材料的一个战士便接钱下楼了。这战士硬笔书法好,和专门开车的司机一样专门抄材料。

    冯干事抽走那五块钱,龙干事本不吝惜,可就是觉得没意思,心里如有一只苍蝇嗡嗡地飞。捐钱下级也不能高于上级,真有点像中国的住房面积分配,下级永远不能大于上级。钱也捐了,瓜子也派人去买了,时间已是四点三十分,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该讨论军长的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了。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夕阳西下,红光淡淡,北边的天空一片浑浊一片亮。处长说该讨论了吧,大家说是该讨论了。然说完了大家又默不做声。

    很静,似乎能听见西去太阳的落音。

    就这个时候,军长突然走进来。军长是山东大汉,特号特制的短袖衬衫,盖不住他那坚挺凸鼓的肚子。那是真正的将军肚。少将军衔在他肩上,使组办蓬荜生辉。大家见军长进来,一齐起立,严肃而又恭敬。军长笑着说,天气有些凉快了。处长说今年夏天比往年夏天热。军长说大家对我上午的讲话有什么反应?处长说我们已经搜集情况了,机关的同志普遍反映说,很受鼓舞,很受教育,特别是对相对说世界和平,苏联解体,中东战争以后的国际形势分析以及您对未来国际形势的预测,中国军队在这种新形势下应该采取的对策反应很强烈。

    加进直属队防化营这个例子不错。军长说很有说服力。处长没说例子是龙干事加上去的,处长说这是您统率有方,将强兵壮。军长笑了笑,说你们可以把下午机关讨论的情况整理一下,拟一份传真电报,连夜电传到军区,让军区机关和首长知道一下我们这场战争与和平新关系的教育。

    处长说我们是有这个计划。

    军长又笑笑,你认为这篇讲话稿到底怎么样?

    处长说我们写时就想到了发表。

    军长说行吗?

    处长说我认为不比任何公开发表的军事论文差,问题准,观点新,又有理有据。

    军长说妈的,风气不正,稿子你们不要从邮局寄,派人亲自带点东西送到编辑部,不要怕花钱,这年头缩手缩脚办不成事。

    军长说完就走了。军长走了大家如释重负,慌忙坐下说看样子军长对这篇讲话很满意。未及议论几句,买瓜子的战士进来了。处长对战士说我真怕你刚才提着瓜子闯进来,战士说我早就回来了,看见军长在,我就躲在了洗漱间。接下,大家锁上门,开始嗑瓜子。嗑着嗑着,处长分配任务说,团青办和党办的留在这儿继续讨论,其余你们几个抓紧到各部门搜集讨论情况,龙干事把这项工作一抓到底,将搜集的情况整理个电报,连夜发往军区,让军区机关和首长,明天一早上班就看见电报。处长说这电报军区肯定转发各野战军和省军区并上报三总部。

    其余同志各抓一把瓜子,手拿笔记本出门搜集情况了。

    龙干事去了司令部。司令部是军队正宗,人多处多,占办公大楼两层,龙干事到二楼三楼各处看了一遍,各处竟都讨论结束了,好多处不到下班时间就闭门落锁。原来是汽车营去南方训练回来了,拉满水果凯旋而归,机关分配橘子和香蕉,听说每人还有五个芒果。机关同志们都提前下班回家分胜利果实了。龙干事从司令部走回来,到其他部门搜集讨论情况的同志也都回来了,也都一样地说,他妈的,他们早都下班了,又分橘子,又分甘蔗的,我们还在这儿讨论得傻认真,哪个处都没有我们组织处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苟。正说的时候,政治部的走廊上及时地响起了政治部管理员悠长的高叫声:

    喂——首长指示,没讨论好的处继续讨论!讨论好的到食堂分降温水果,请同志们准备好箩筐、板车、三轮车——

    走廊上有了接连不断的锁门声,脚步声。各处都相随这分红的唤声讨论结束了。组织处和宣传处在隔壁,宣传处长提着公文小包探进头来问,你们还没讨论完?组织处长说完了早完了。然后处长扫一眼大家,说龙干事,你加个班,晚上到我家吃饭,抓紧把电报写出来,水果我派人送到你门口。

    龙干事感到很无聊,心里装满了空洞。他不假思索近乎脱口而出地说,让别人写吧,我晚上有约会。然他说完就满世界后悔,想你没打算赴约为何说约会?他生怕处长追问跟谁去约会,就在心里盘算如何应答处长的追问。可处长很宽怀,没有追问,处长只看着龙干事的脸问约会重要吗?

    龙干事说重要,和一个老乡说好晚上八点钟见。

    能比军长交待的任务还重要?处长说别说朋友见面,就是谈对象这时候也得往后推一推,再说晚上八点钟见,你动作快些,三页两页两三千字,八点钟前也该写好了。

    龙干事说各处都没认真讨论,一点情况也没搜集到让我怎么写?

    这点小事就难住了你?处长有些生气了,说组织干事没这点能力那工作还怎么搞?龙干事无言地低下头,面前是讨论记录,白纸洁净如初,在等着最美的文字和图画。处长说大家都回吧,一起动手把水果搬回去。处长走出去又折回身,说机关参加教育人数百分之百,其余需什么数字估计一下,说大不说小,大家怎么发言的,你按你的思路写,八点钟前把电报送给我,我让我家属留着你的饭。

    都走了。

    偌大的办公楼,上百个办公室门皆锁着,走廊上寂静无声。洗漱间自来水龙头的漏水声,滴滴答答,极像古代宫廷音乐,孤独地响在雕梁画栋的房檐下,似乎你心空神静,还能看见缭着绸罗如孤雁般坐在台阶上的宫女。龙干事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铺开稿纸,通过窗子一角,远眺城外,落日一团如一颗柿子熟透在天际,红软欲滴,在一片云下悬着。那云在夕阳的照耀下,如薄亮的红绸飘展游移,变幻着无穷的形状。窗下的树上,被晒卷的叶子又慢慢舒展开来,恢复生机。然龙干事不是树。龙干事一副无奈的愁绪,找来了军长讲话材料的原稿和以往向军区汇报学习讨论和什么什么教育情况的几份电报稿,在八开的大稿纸上写下了一行题目:

    第××集团军开展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新内涵教育卓有成效

    机关分队开展大讨论对改革开放的认识进一步加深

    龙干事数了一下,标题的第一句话二十六个字,比第二句多出四个。好的机关文书标题十分重要,往浅处说,字数相等,语句对仗,读来朗朗上口是一般的、起码的,也是最通用的标准。龙干事在琢磨是把第一句话去掉四个字还是在第二句话上加进四个字。龙干事苦心孤诣地推敲时,电话铃响了。龙干事猜想电话是处长打来的。龙干事有意让电话铃响过五六声之后,才慢慢腾腾过去接电话。

    电话里传出很粗的问话声。你是谁?

    龙干事抬高嗓子反问你是谁?!

    很粗的声音更粗了,我问你是谁!

    龙干事说,我问你是谁!你会打电话吗?拿起电话要先报上自己的单位和姓名。

    对方说,我是军长。

    龙干事的头猛地向上抬一下,嘴和听筒拉开距离了。他脸上骤然凝了一层白,嗫嚅着轻声说,军长对不起,我是组织处的龙干事,我没听出你的声音,以后接电话我一定注意些……军长说你注意什么?你说得对,给人打电话是应该先报自己的单位和姓名。龙干事的脸越发白起来,手微微地抖,话也说得不成句,他说首长,真的,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首长……

    那边的军长有些不耐烦,说算了算了,军人就要有些刚性,敢作敢为。你们处谁写这场教育的电报?

    龙干事说我。

    军长说别忘了把军常委的讨论情况写进去,军常委下午讨论很认真,一致认为这场教育抓得很及时,对新时期我军的任务明确了,思路清晰了,抓部队建设的信心更足了。军长说了三个排比的“了”,啪一下扣了电话。军长扣了电话仿佛接通了喇叭的电源,跟着响起了下课的号声。号声嘹亮有力,如这平原上的一场秋风,吹得龙干事心里前际茫茫,后际墨墨,心头满是空空荡荡、不着边际的落寞和孤独。

    龙干事终于踏着夜色去赴约了。

    龙干事拿了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的全部信件。

    龙干事是在无意之中,发现了这十三封信中的奥秘,在瞬息之间决定赴约的。

    龙干事七点钟写完电报,那时候日暮已尽,军营中正是白天和夜晚交接的一阵暗黑。龙干事从办公大楼跑下来,一天的炎热已经消退,天气变得凉爽适宜,十二分惬意。大楼门口的哨兵,在灯光中向他敬礼,他没顾上还礼,就跑下了楼前的台阶。回头望那夜色中的办公大楼时,忽然觉得机关同志们对办公大楼的形容,真是恰如其分——棺材。这是同志们第一天搬进新的办公室,端着茶杯,对办公楼说长道短时的戏谑。后来三大机关便对办公楼时有这样称谓了。连新调来的军政委,第一次走到办公楼下,也说这楼设计不好,长长方方,呆呆板板,和棺材有什么两样。这是原话。龙干事亲耳听到的。当时组织上委派龙干事陪着少将政委去熟悉军机关大院和办公楼。眼下在这暮黑时分,忙碌消失了,喧闹和秩序从大楼走出来,分散到各个家庭和单人宿舍里,只剩下一个长长方方的壳儿卧在暮色中。龙干事回头望这办公大楼时,撞在了人身上,还没来得及说声对不起,那人却忙不迭儿说,不怪你怪我把手电筒忘在医院了。

    原来是烧锅炉的老军工。龙干事说早都下班了你来干什么,老军工说办公楼门口的花好几天没浇了,再不浇营房助理又要骂我,又要扣奖金。龙干事朝前走了一段,回头望那大楼门口灯光下的一盆盆红红绿绿,看见老军工虾米样弓在那花盆上。看到老军工,龙干事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叹世歌,说田园产业儿孙受,阴司罪愆自相从;青山绿水依然在,你往西去我往东;空手来时空手去,到头总是一场空;忙忙碌碌为谁人,万事如同一场梦。想到叹世歌,龙干事便想到自己。想到自己,龙干事就想你可不是一般的人,不能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不能搞唯心主义那一套。于是乎忙慌慌打住思想,迈开双腿,拿着传真电报稿往处长楼那儿跑去。

    往处长家去要通过龙干事住的楼。龙干事顺脚拐回宿舍,上至三楼,门口果然堆了两筐橘子、半筐菠萝、半筐香蕉,他翻翻筐子,没有见芒果,想肯定是哪位同事帮忙吃掉了。一捆甘蔗靠在门框上,他一开屋门甘蔗就倒进了屋子里。龙干事家属不随军,胜利果实总是吃不完,往年分的水果蔬菜他有一半都给同志或者战友了,今年龙干事想,这橘子甘蔗谁也不给,明天我就让老军工来拿。

    处长楼在最后第二排,八十四个平方的住房面积,各家都有余房,但据说还没有住够处长的标准。组织处长住二单元四号,龙干事敲门进去,站在处长家的地毯边上换鞋子。

    处长说写完了?

    龙干事将电报稿递给处长说你改一稿吧。

    处长没有看电报。处长的夫人和儿子都去看必须看的政治电影了。处长穿着拖鞋把龙干事引至会客室,龙干事见沙发上坐着一位少校,竟穿着一双训练鞋坐在沙发上,面前地毯上印着他的灰脚印。那少校脸上硬有冷色,仿佛因天寒冻青了,任你春暖花开,也别想化开那层青。处长向少校介绍说这就是我们处的龙干事。又向龙干事介绍说,这是军直防化营的胡营长。

    龙干事说胡营长你好。

    胡营长说我来是想问你一个事。

    龙干事立着不动,觉到有件事急等着发生。

    处长把电报顺手放在茶几上,将自己搁在沙发窝儿里,把一个圆垫塞在后腰下。龙干事不知是坐好还是不坐好,尴尬得漫天漫地。

    胡营长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战争就像一个万魔洞,你时刻准备打了,那洞门就向你紧闭着,把和平留给你;你不准备打了,那魔洞就向你敞开门,战争就突然降临了?龙干事说胡营长你问这什么意思呀。胡营长说你们处长说军长的讲话是你写的,这话是不是你写进讲话稿里的?

    处长给胡营长面前的杯子续上水,又坐到原处拿起电报看起来,很沉稳。

    是我写的,龙干事说我说你坏话了?

    胡营长说你怎么知道我说过这样的话?

    龙干事说你总该这样想过吧。

    胡营长说我想个屁!我在部队他妈干够了,我就想着要转业。

    龙干事说这话影响你转业了?

    处长在沙发上欠起身,说今年这批因整编提前转业的名单本来有胡营长,可上午军长在大会上一表扬胡营长,干部处下午就找胡营长谈话,不让他转业了。处长看着龙干事,严肃了一脸灰白埋怨,说胡营长家里困难那么多,我千遍万遍交待你们工作要深入,调查研究要过细,你们还是走马观花,形式主义,机关作风,这下你来帮助胡营长解决这个问题吧。处长说着摊了一下手,似乎把胡营长的问题上菜一样和盘端给了龙干事。龙干事想,处长你也太像领导了,在军长面前总说材料是你写的,到了这时候……太不够意思了。龙干事说胡营长,早上会操你们营在军直最好总归属实吧。

    呸!胡营长说那些兵有三分之一是工兵团的兵,防化营的炊事员、饲养员、驾驶员和一些军事训练差的孬瓜歪枣都被调包了,半年来的会操各分队都是这样相互地借,你们机关有人知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龙干事愕然,惊疑如霜一般结满了脸。他扭头看处长,见处长一脸平静,似乎对这些早有耳闻,习以为常。龙干事说胡营长,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为什么不反映给军首长?胡营长笑了笑,那笑是黑青色,如开春时裂开的冰。他说我姓胡的干什么呀,基层干部容易吗,我干什么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朝自己脸上掴耳光。

    这么说胡营长,处长猛然坐直身,把电报稿扔到沙发角,说你说这些情况不是正式向我们反映吧。胡营长愣了愣,知道话有走失,脸上荡过一层浅红,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处长把屁股朝沙发前挪动二寸,脸上的和蔼不见了。他说我们龙干事这次调查研究不细,甚至有些情况虚假,如他说你常说的那段战争哲学的话,我做处长的向你检讨,过后也要让他在党小组会上深刻检讨。那么你们营,在训练上弄虚作假到如此地步,你又知情不报,该怎么说呀胡营长?这些情况要让军首长知道,不光不让你转业,还可能给你降职记大过。

    胡营长怔着,呆呆地瞅着处长的脸。借着灯光,能看到窗外的树在风中微摆微动。处长说算了胡营长,你多在部队干一年也不枉党组织培养你大半生。保家卫国牺牲奉献本来是军人的本分,就像工人做工农民种地这道理我不讲你全都明白。胡营长忧愁着,刚才脸上的冰青忽然化开成为柔红,哀求着处长说,我不转业你让我怎么办?母亲死了,父亲瘫在床上,妻子是黄疸性肝炎,说再不转业就离婚,孩子读书又要跑五里半路,一家三代住十七平方米,我还有心思保家卫国吗?我的家还能保住吗?

    家里有难就应该把部队带垮吗?处长质问胡营长,很像电影里法庭上的一场戏。防化营在你当营长之前可是货真价实的先进营,垮在你手里你良心好受吗?处长说回去吧胡营长,一年时间你让防化营打个真的翻身仗,明年转业的事包在我身上。

    营房里开始有了淡白的月光。月亮从大操场上空升起来,满世界清洁明亮,如泼洒的一地清水。龙干事走出营房,一股爽人的清新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嚼出了这是那种正宗的夏夜的气息,清香中带着一丝温热。口袋里的十三封信,厚厚一叠用皮筋扎着,散发出馨香的温暖。龙干事总以为这夜里的气息,是从自己口袋飘散出来的。可抬头望望,路两边的树木又的的确确青枝绿叶,在月光中呈浓黑的一团。散发出的气味波波浪浪涌在路上,涌在他的鼻下。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那一叠儿信,晚风习习,他说走开吧胡营长。走开吧处长。走开吧首长。走开吧同仁战友们。走开吧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走开吧中级职称。走开吧出了问题你负全部责任……无论如何我今晚一定要赴约。这约会和妻子的约会,完全不是一个味,更多的是神秘和冒险。冒险就冒险,难道还会像黄河漂流队的同胞一样身殉河谷?

    龙干事想起了一句诗:胜似闲庭信步。

    龙干事的脚步加快了,一会儿工夫,便将营房抛得无影无踪。他一身轻快,踏上了中州大道。汽车两束金黄的灯光从他身后射过来。

    胡营长离开处长家时,眼角有了泪。送走胡营长,处长说妈的,现在有些干部觉悟没有一寸高,党性没有半斤重。龙干事说要不要把防化营的真实情况报告给军首长?处长说疯了?胡营长也不是正式向我们反映的,非正式的你知道情况属实吗?说着处长进屋拿起电报稿,说写得不错,就是其中的数字估计保守了,如参加听报告人数可说百分之百,讨论场次,调查座谈会场次和主动到机关反映很受教育的基层干部人数可以再放开一些。

    从处长手里接过电报稿,龙干事说:

    处长,防化营这个事例我调查粗心了。

    处长说:常有的事,日后改正就成。

    龙干事说倒真的觉得对不起胡营长。

    处长说困难哪个家里没有呢。

    龙干事说你不能同干部处说说让他转业吗?

    处长说军长在大会上表扬了还能转业吗?

    从处长家出来,下了楼梯,龙干事突然看见胡营长还没走。他立在处长楼头上,如一根木头栽在那儿。龙干事知道他还有话要说。龙干事在楼梯口站一会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龙干事去传真室,把传真电报中的数字扩大些,快马加鞭电传往军区。军区机关和首长明天一上班,就能看到这份开展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新内涵教育卓有成效的电报稿。然而,等龙干事从传真室出来后,仍看见胡营长竖在那儿。他知道胡营长是等自己,他有心朝胡营长走过去,又怕胡营长将无边的寒冷和尴尬一股脑儿推过来,就朝那怔怔地注视了一会儿,径直爬楼回了宿舍。

    推门入室看到满屋的水果时,龙干事才豁然明白一天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了。南方水果提醒龙干事你还没有吃晚饭。龙干事吃了几个香蕉橘子,慌忙倒了开水,泡了两包方便面。冲方便面的时候,龙干事想起刚才处长压根没说替你留饭不留饭的事。也许是胡营长的到来搅忘了。可是龙干事又想起送自己下楼时,处长明明说你赶快把传真电报发掉,说不定食堂现在还有饭。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三十分,过了开饭时间一个半小时。

    想不到中州大道上竟还有末班车。想到吃饭,龙干事说实在他妈没意思,不去赴约我干什么?龙干事立在路边,四处无人,那末班汽车晃晃悠悠开过来,从破了的窗口伸出售票员的头,大声说喂坐不坐?龙干事本能地招下手,末班车就真的开了门,没熄火,没停车,龙干事一跃身子跳上汽车。这是古都主道上的环行公共汽车,高峰期车上最少得有一百多位旅客和本市上下班的市民,这时车上竟空空如也,仅龙干事一个客,仿佛是专为龙干事开的一班车。坐在车中间,车内的灯全熄了。月光晃在窗户上,朦朦胧胧如挂了一层纱。远远地离开售票员和驾驶员,望着车外一闪即逝的城墙、楼房、影院,他心里轻松舒坦,连一点烦乱都没有,干净得如同下午讨论记录的一页纸,在等着他那最新最美的文字和图画。

    吃完方便面的时候,龙干事还没有这心境。一栋楼的人被组织着去礼堂看电影了。凉爽的夜风在窗外时断时续,喃喃地私语,在树上不停歇儿。静听着那细微的声响,龙干事毫无睡意,一天的事情,在他脑里无端地膨胀起来。他认定自己坑了胡营长,他想胡营长家属要在这儿,我就把分的几筐橘子、香蕉、甘蔗,七七八八全都送给他,老军工说不定后勤也会分给他一份。后勤管供给,也许不会在乎这些的,然分队却是清贫得很,一年到头,干部们连过年也不会分上一棵白菜一根葱。可惜胡营长老婆不在这儿。龙干事把分的东西搬到贮藏室,躺在床上,又想到了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觉得这一天过得格外没劲,连一点回味都没有。这时候他很流畅地看到了压在枕头下的第十三封信,便毫无阻拦地将抽屉拉开来。他因为无聊,有意无意把这十三封信摆在桌子上,按着顺序一封一封看,便发现了一个秘密。他惊奇地发现这文字相同的十三封信,不同的内容原来都藏在信后的符号中:

    第一封:!

    第二封:!!

    第三封:!!!

    第四封:!!!!

    第五封:!!!!!

    第六封:!!!!!!

    第七封:!!!!!!!

    第八封:!!!!!!!!

    第九封:!!!!!!!!!

    第十封:!!!!!!!!!!

    第十一封:!!!!!!!!!!!

    第十二封:!!!!!!!!!!!!

    第十三封:!!!!!!!!!!!!!

    这依次递增的你今晚一定来赴约的感叹的发现,使龙干事在沉静的旷野漫游时看见了一个诱惑他的人影。接第一封信时龙干事就注意到她用一个感叹号,第二封信他注意到了她用了两个,第三封信用了三个。第四封信龙干事感到了她用了一堆。一堆无意义的重复。后来,每每拆开她的来信,他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句重复的话和一串重复的符号。直至今晚,军营里静如荒野,龙干事心中一片空空荡荡,身边再也找不到一点意思时候,却无意间找到了这十三封来信的差异:那依次多出一声的感叹。将那感叹排列起来,仿佛依次递增的呼救的哀号,龙干事心里有了春潮的涌动,如眼下的夜风,飘拂着吹进他烦乱不安的心里。

    他想我该离开一下这沉寂忙碌的军营了。

    他想你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去赴一次约。

    讲话稿算什么,几十页打印纸罢了。中级职称算什么,使你努力工作的诱饵罢了。什么正营、少校、休假、规矩、纪律、胡营长、哲学事例、组织处长、人生冲刺、办公大楼、早上出操、讨论报告;还有驾驶员小毕,机关同事上尉,要求每年休假两次的老婆,三十二年烧锅炉的老军工,等等再等等,龙干事一股脑儿将它们锁进了宿舍,毫不犹豫地走出了营房。走进了市里,走进了一个大世界的夏夜。

    那张照片上的路线图,让他从中州路上车,至终点站下车。说下了车就是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大街上除了偶有下班的工人,来去匆匆,所剩的就是灯光月光了。灯光的黄褐色,月光的奶白色,把这古都淹没在时浑时清的湖水里。真多亏了香港新制作的《雪山飞狐》连续剧。《雪山飞狐》如同陷阱样吞没了这古都闲人。汽车穿越都市时,期间停了几次,都无人上车,龙干事越发觉得这车是为他赴约而开的,他预感到约会的顺利和温馨。他头脑里因为那信件和照片的诱导,很清明地看见了她的模样和衣着。龙干事倚在车座的靠板上,两眼微闭,心里设想着见到她时各种各样的风光和情景。然无论哪一样,龙干事都想不完全,他不知到她家时,她是睡了,还是在看电视。也许她正在《雪山飞狐》的白茫茫里感伤。她不敢相信他会来,他却恰恰敲了门。如果果是如此,见到他,她也许会微微一怔,眼角含上泪。这时候,你该怎么说。你说你好我来了,还是如熟人说一句你在家呀。然后走进她的房间里。可是她要不是坐那儿看电视呢?如果她睡了,披一件睡衣袒胸露背来开门呢?她结了婚,来开门的正好是她丈夫呢?她不指望他来了,并不在家呢?……

    市中心鼓楼的大钟响了,敲了十下,响亮悠长。听到钟声时龙干事心里紧紧缩一下,车慢慢悠悠竟也晃到了鼓楼广场。再有四站,就是她的家,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想必在那里,北宋婉约词人李清照,曾同赵明诚恩恩爱爱,写下了“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小令,一时洛阳纸贵;也写下“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佳句,令后人为之世代叹息。不知道你此次赴约,该是哪一种风景。龙干事从一个窗口移到另一个窗口,灯光下能看见环卫工在不急不慌地清扫广场。

    这个时候,军营该是电影结束的时候。上下集的《大决战》。明天部队肯定要开展《大决战》给了你什么启示的讨论,机关要整理《大决战》教育情况反映的材料,龙干事也许会被处长指定为重点发言,政治任务,推托不得。这些活都是政治部门组织施工的,也是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篇章。想到日复一日忙碌着,到头来似乎什么也没做的生活。龙干事心里便生出满腹的烦乱,想从那生活中找出一些意思就像海底捞针。然而如果说没有意思,那其中的任何一项却又十分的重要,连看电影也有红头文件,规定看到每个干部、战士、家属及开始读书的学龄儿童,并且在影前有整篇大论的介绍、评定和首长的讲话。电影前的教育比放映电影本身更需要时间。想到这些,龙干事就把这次赴约设计得格外美好,格外神秘,格外温馨。他很渴望眨眼之间就到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于是从内心感激这趟末班汽车。他从口袋摸出一块钱,扶着身边的每一个车座去买票,售票员问他你不是到终点站吗?

    他说是的。

    售票员说还有一站呢。

    他问往清照胡同去从哪走?

    售票员说下车往前走二百米,胡同口有一对石狮子。

    到了。立马就到了。龙干事心里立刻锣鼓声声,地动山摇。他把手伸进口袋,摸那十三封信时,仿佛摸到了那一片感叹欷歔。那感叹欷歔极似急剧起落的一根槌儿,敲得他胸脯砰砰啪啪。他的手上出了一层汗。他把手取出来,将汗抹在汽车门的帆布上,再将手放回口袋时,一下便摸到了一张光滑柔嫩的脸。那是她的照片。他想好了见她时的第一句话:我是龙干事,你是……她会受宠若惊。她会先说出她是谁。如果她是感情容易冲动的女子,她会热泪盈眶,不顾一切地朝他扑过来,不顾一切地拥抱他,亲吻他,然后再含泪而笑,说我以为你是铁石心肠呢!如果她是那种能控制感情的人,她会苦味一笑,说你到底来了,然后彬彬有礼地给你倒水、削苹果,然后……

    车就停了。终点站到了。

    龙干事去买票,售票员摆摆手,说走吧走吧,我知道今夜没人坐车,票兜都忘到站上了。

    龙干事泰然地下了汽车,站在路边,看了看站牌,正是照片上注明的终点站。

    环行汽车调过车头,哼哼呀呀地沿来路开回去,由近到远,消失在这古都的中心大街上。龙干事笔直地朝前走去。灯光昏花,月光明亮,星星密密匝匝缀在天空。天空是瓦蓝的颜色,素洁得没有丁点脏污。路边的国槐,小碎叶一层叠着一层,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在炎热中繁华了一天的都市,这当儿在槐树的摇摆中,歇息着呼吸得均均匀匀。从树上散发的碧绿的清新,微温着在街面潺潺流动。远处树下的影里,隐藏了偎依的情人。第一次和妻子相依时,也是在一棵树下,她说真没想到,你也敢这个样儿。龙干事说这有什么想不到,不敢这样给你一万两黄金你也不会嫁给我。走了多远?一百米?一百五十米?也许有四百米或者五百米。龙干事瞅着大街两岸。这条大街不知通到了哪儿,又宽又直,并排能开四辆汽车。可惜两边都是售货的铁棚子。龙干事一直往前走,竟没有找到街上有一个胡同口。他回头望望,估计少说走了有一千米。于是他奇怪起来,取出那张照片对着路线图看了看,证明自己没有坐错车,没有找错方向时,他又慢慢往前走。又走二百米,或者三百米,终于见到一个胡同,胡同口没有一对石狮子,只有两个垃圾桶。墙壁上钉的牌子上,有红漆写的字:十八道弯巷。也许这巷子果真有十八道弯。也许清照胡同就在这巷子里。龙干事走进巷子里。原来巷子没有一道弯,瘦得如一道鸡肠子,统共不足二十个院。门牌号码查到十八也就没有了。这是一条死巷子。

    龙干事出来立在巷子口,他想找人问一问。他在那站了许久,才碰到一个下晚班的老工人。他问人家清照胡同在哪儿,人家说这儿没有清照胡同呀。龙干事心慌了,隔着衣裤摸了摸那十三封今晚你一定来赴约,摸了摸那依次递增的一片感叹和欷歔,又返身往回找。夜似乎很深了,月亮从城中走向郊区。大街上的路灯也都灭尽,连树影中偎依的情侣也都不见了。只有月光薄薄地铺在街面上、房舍上、高楼上和摇动不止的树冠上。

    到环行车的终点站,龙干事依旧没有找到清照胡同,没有找到五十四号院。龙干事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碰到人便问清照胡同在哪儿,回答一律是几分惊讶,说这儿没有清照胡同呀。直至夜深人静、月落星稀的时候,天气转凉,龙干事找遍了半个古城,依然不见清照胡同,依然不见五十四号院。行人们依然告诉他,说这城里压根没什么清照胡同。

    龙干事不得不相信这城里压根就没有什么清照胡同了。

    龙干事开始步行,沿着环行汽车的线路朝军营走去,整个城市响满了他孤独的脚步声。

    走出老城,回到城郊的军营,已是这年夏天的又一个凌晨。

    起床号响了,刚好赶上星期二的早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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