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和平军旅系列 > 正文 在和平的日子里

和平军旅系列 正文 在和平的日子里

所属书籍: 和平军旅系列

    第一章

    (夏天沉昏至极,整季时间,我都寄宿在某省军区的一间仓库,货似的,工作繁累,身体多病,情绪分崩离解,一塌糊涂,体味了度日如年之苦。时常躺在床上独自料断,今夜我是否会死也未可知,总是在这种无端的迷惑中睡去又醒来。挨到八月二十三日夜,月光又薄又白,含淡淡腥潮气息,我站在屋檐下放了一泡长尿,响而有力地将水泥地上的月光推搡得一波一浪,像是起伏的绸缎。空气也因了尿气愈加清新爽朗起来,透明得一望千里。在檐下洗浴一阵月光,吸了几口凉气,车转身子回屋时候,见床上坐了一个男人,瘦削,面黄,已是十几分的疲惫。他脸上浮了一层干笑,说我操,老兄,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豫西耙耧山坡下马村的马光呵,你的同乡战友。我惊怔,说你怎么来了?他便将笑收敛起来,说我死了一年啦,到处找你,好不易才找到这儿。说话时他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将身子歪在床头,将笑重又捡回脸上,说:

    (操他奶奶的腿子,我死在了女人手里。

    (马光的笑贴在脸上,显病黄之色,仿佛能从他的脸上如纸样揭下。可他就那样无谓地笑着,我去给他端水,倒茶,他连连摆手,说我马光已经死了,大凡人间繁琐拉杂,都不再需要了,只是想来跟你聊聊,排解一下闷气。

    (于是,我们对面坐将下来。

    (屋子里堆满了宣传部门的旧书,潮腐的霉气,白浓浓地朝我们袭来,如云如雾,令人想起往日硝烟留下的记忆。十余年前的夏天,我在边界的一号主峰战场上,被一颗子弹穿膝而过,至今我常拿起我儿子的小手,抚摸着那块伤疤,对我的儿子叙述那段英勇的往事。说那时候,正夏的太阳,火光一样烤在天空,战场上是一片火燎燎的死静。战壕被敌人的炮击耕犁样再三翻掘,暄虚得绵软而又深邃。已经是二十七次炮击了,并不知道这次沉寂迎来的是敌人的冲锋,还是第二十八次的狂轰滥炸。部队卧伏在几近被炸平的战壕沟沿,焦土中凸出的弹片顶着我们的胸脯。热浪在阵地上蒸腾飘荡。伤员和死尸被拢在阵地一角。我端端地坐在两个重伤员身边,他们一个是我的排长,一个是我同年的新兵。新兵沉静安详地昏了过去,排长胸部中弹,纱布裹了几层,血依然腥鲜漫漫。沾在血纱上的尘土,泥一样糊了一层。天空高远,刚从阵地上升起的烟尘,一股一股在头顶缠绕。面前那无可忍的伤痛的哼叫,呈粉红颜色在阵地上缓缓流动。排长说担架队上来了吗?我朝山下探了头去,看那蜿蜒的小路上,仍是平静宁和。没有,我说路上什么也没有。妈的,排长骂了一句,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脸色愈加枯焦蜡黄,嘴角慢慢扭曲上翘。我说疼得厉害?排长不言,双手捂在胸上,血从他的手缝蚯蚓一样爬出来。就这样过了许久,我用双手死死地箍着大腿,不让血从我膝上流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山下。阵地上静得能听到阳光噼噼啪啪照晒的轰然响动,吱咔吱咔地震耳欲聋。就这时候,排长拉了拉我烧煳的衣角,疲累地笑笑,慢如吐丝样说:

    (担架队上来了,你让他们先把我抬下去。

    (我朝排长点了一下许诺的头,他就平心静气地闭了眼睛,手也缓缓从胸口上拿了下来,睡熟了似的心平气和。这样直到下午二时,没有炮击,也没有敌人的冲锋,担架队才气喘吁吁地从小路爬上来。几十个人,喘上阵地,不顾一切地把伤员往担架上抬。有一个瘦个新兵望着我说,伤了哪?我说腿,他说能走吧?我摇了头。他来抱我,我用下颏指了排长,说先把他抬下,他是排长,重伤,刚结过婚。瘦个去抱排长,就如拖一袋上百斤重的面袋,将排长拖上担架时,他把手往排长鼻前一放,又将排长抱了下来,说:

    (你上来吧,他死啦。

    (我说你先把他抬下去。

    (他说规定就是先重后轻,先活后死。

    (我说你先把他抬下去。

    (就将排长抬走了。担架队一走,这空了的一角阵地,满是猩红,气息浓烈至极,仿佛我是坐在血浆之中,还有几具战友的尸体横在面前。我看见一班我的同乡,他趴在地上,脑浆开花,如同熟透摔落的柿子,可是他的手却在一抽一抽。我过去摸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半温半热,然却硬如枯枝。我知道他死了,那手温是阵地炮击后高温所致。我摸着那手不动,想起我们入伍时在同一节罐子车厢,那双手曾给我递过一杯水喝。我很惘然,想他这就死了吗?他还有一个半瘫的老母呵。这当儿阵地上有了响动,我的班副爬过来说,连长让你自己设法下山,滚着下去也行,说敌人摸上来了,有两个营的兵力。我扭过头去,未及同班副说话,班副他就走了。丢下同乡干木的手指,我找来一支长枪,试着看能否拄着走动。拿到枪时,刚刚抬走排长的瘦个子兵却站在了我的面前,他说:

    (我背你。

    (他便背着我下山了。我说排长呢,他说他真的是死了,我们抬个死人下山还不如先把活的弄下去,再说,听口音我们都是豫西人,同乡,我不能把你丢在这儿。

    (背我离开阵地的就是马光。现在,马光坐在我的床上,脸上笑着,说他死了一年,走南闯北,见到了许多当年他救过的伤员,并说,老兄,我读过你的小说,我操,纯粹瞎编,说当年打仗的人,有谁在战场上不想活着回家呢?你竟都写他们视死如归。我为我没写出让马光喜欢的小说而内疚。我住的地方是省军区的文化站,院里突兀长着两棵南方的芙蓉树,有蛐蛐在芙蓉树下叫着欢唱,站里的兵都睡到集体的公勤楼上去,小院里静谧清新,月光溶溶,声音嘹亮纯洁。在那溶溶月光浸润的屋子里,马光对我说,我特地来找你,就是告诉你一个你决然编不出来的故事让你做小说。)

    第二章

    操他奶奶,我娶了个邻国女人,(马光笑笑)没想到吧,老兄,连我自个儿都没想到。没想到当年去边界打仗,自卫还击,一片风光,转眼间竟能娶个人家国家的女人做老婆。操,那边女人的味道真好。可惜好景不长,我死了,她也死了,大家都死了。(马光盯着我的脸,就像当年盯着我流血的伤口,他说)从哪说起呢?从女人吧。女人是他奶奶的祸根,可你却又偏偏离不了她。你知道,十年前你我都英雄一时,你提了干,我讨了个漂亮老婆。可是我家那儿,你知道我们家那儿,一是山,二是穷,老婆跟我过了几年,当明白英雄也免不了种地饿肚子时,便跟着一个南方的木匠跑了,至今下落不明。两年后,我又用八百块钱买了一个四川娘们,睡了两夜,又给我洗脚,又给我捶背,在床上你让她咋样她咋样,绵得羔羊似的。这女人是真心跟我过哩,可第三天,来了个男人,五大三粗,闯到我家说我老婆是他的,说他花了五千块钱买的。我问这娘们,她说是真的。她说他朝朝暮暮都打她,她不跟他过,她要跟我过,让我还那男人五千块。五千块钱,后来对我算不得啥了,可那当儿我他娘的五分也没有,就那么看着人家把她领走了。操他奶奶,女人伤了我。你已经卖给人家为何还要卖给我?后来,就这么过了几年,正好我们那儿有个人跑南边木材生意,听说我在部队当过卫生员,面南边儿,又熟天熟地,便拖我去了,当了人家的苦力,背着大包小包往南跑。这我就去了南边儿。南边儿,也还是咱们当年打仗的模样,边界上到处插着此处有雷的木牌。当年,为打仗修的简易公路,也日渐荒疏,杂草三朝两日,就长满了路面,只偶尔有些地段,依稀还见当年卡车和大炮走过的痕迹。操,提起来战争,我觉得那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上一辈子的事情了,若不是经常在边界上能见到被炸弹炸掉了腿或胳膊的残人,终日懒洋洋地坐在村头守护庄稼,或者脱掉衣服,去衣缝里捉虱子挤,我已经想不起来不久之前,那儿曾经有过战争。就是看见村头或边界哪儿竖了布雷区的牌子,也都十分淡然了。人都要过日子哩,顾不了那么许多事情啦。我从一号主峰背你时才二十二岁,如今,眼看着过了三十多岁还是光赤条条的身子,夜里想女人,什么事情我都干过。早听说边界开关有了商贸街,那边的女人往这边涌。南界那儿你我都待了一年多,熟哩,都会一些当地话,老板去交货时候,我便去了街上。那街上果然繁华,一街两行都是小摊小位,小商小贩,卖衣服、卖头巾、卖日杂用品,还有卖女人的玩意儿,奶罩裤头什么的,弥散了一街红淡淡的女人味。小饭馆里有那个国家的姑娘,听说给二十块钱,管吃饭还管睡一觉。我进去了,二十块钱。也就一碗炒米饭。饭贵,可女人便宜。那是一间黑草屋,老板对我笑笑,说进去吧,人一辈子什么滋味都要尝尝。屋子里又黑又脏,一个小窗上挂了布帘,床是木板架的,床单是红的颜色,有男人女人做过事情的脏污。我摸了,那东西还湿着,如糨糊样沾手。不消说,那床上刚睡过了男人女人。我不禁恶心起来,觉得浑身没了劲儿,忽然就不想去做那样事情了。要走时,有女人走了过来。一面对我笑着,一面脱着衣服,她正是给我端饭的那个邻国女人,矮胖,三十岁吧,样子还好,她看我木着不动,说你怎么不脱衣服呢?

    我说,这床你刚睡过?

    她说,不是我,我的生意不好。

    我说不要脱了,我就是想来问你怎样才能买一个好的女人,我想娶个女人过日子哩,不是来吃一顿野食儿。她望着我的脸,倚在那张竹桌上,把我上下打量一遍,说:

    你多大?

    我说三十五。

    她说文化?

    我说高中毕业。

    她说干部?

    我说小商贩。

    五天以后你来吧,她说我把我表妹领过来,我表妹可是人物哩,能不能娶走就看你的本事了。这样说着,她就把衣服重又穿起来。说我表妹要来卖竹编,你先帮她找人买下来,再卖给你们那边的人,她就和你牵上了线,说着,她往小屋外面餐馆走,我跟着出去,老板冲我笑,说完事了,好快喽,下次再来啊。

    几天以后,边界那条著名的商贸大街上,走来了阿芹,她就是日后我的妻子。没想到她竟漂亮、苗条哩,文话说就是亭亭玉立。她跟在她的那个在饭馆接客的表姐身后,背了一兜竹编的玩意,啥儿竹编台灯、竹编小鸟、竹编鸟笼、竹编蜻蜓、竹编猴子,七七八八的,都是咱中国闲适人家的闲情摆设。我坐在那家饭馆旁边,靠在一棵大椰子树上,日光一片片从树上漏下来,川流不息的外国人、当地人,和中国内地的商贩,像关在一个大笼里的麻雀、乌鸦、斑鸠,还有八哥、鹦鹉,黑的、白的,能说会道的、能坑能骗的,全在这一条街上闹腾。我看见阿芹就决计要把她娶到手里了,她比我第一个女人还漂亮。她们走过来,我慌忙迎上去,她的表姐就把我们相互介绍了,说我是内地的商人,靠得住的,不是来边界吃野食的男人。介绍完了,她把我们送到街角的一个僻静去处,自己到馆里接客去了。我和阿芹面对面坐着,人流在我们背后涌来涌去。我没想到阿芹说她会说汉话,她说这些竹编你都要吗?

    我说要。

    她说价呢?

    我说由你开。

    她说人民币,一个一块,五十块钱。

    我松了一口气,由此可见阿芹没有做过生意。我已经到县城去过,从商贸街坐车,三个小时到城里,这类竹编工艺品有成都人在那儿大量收购,鸟类两块钱一个,鸟笼一块五,猴子、老虎啥儿的,三块。我把阿芹这兜东西背到县城出手,转手能挣一百来块钱。我不想挣阿芹的钱,我想娶她。我给了阿芹一张一百元的票子,她学着中国人的模样,对着日光照了照,说我没钱找你。

    我说算了。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做那样的事。哪样的事?床上的事。她说着去她表姐那儿换开了钱,又给我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便站起身子要走了。我很惊疑,这就去了吗?她表姐没跟她说我要娶她吗?我怔怔地站着,不想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你还要这竹编吗?我说要,有多少都要。我们约好第三天这个时候还在这街角的椰子树下见。这就是我和阿芹的第一次见面,压根未及说我娶她嫁的事。不过这一笔生意使我赚了一百零七块钱,也就促使我下决心丢开我的老板可以单独干事了,不需要替他背一兜避孕药从内地背到南边,一月一趟,才给三百块钱。原来天下都是可以闯的。边界这边有哪儿咱们不熟悉?打仗那一会儿连地雷都是我们亲手埋的呢。第三天阿芹来了,我就去了。第五天我去了,阿芹就来了。我们就这样隔一天做一次生意,一切都顺理成章,七来八去,熟起来,才知道她二十八岁,果真未婚,家里有一个老父,瘫病,屙尿都在床上。于是,我就买一些咱们这边治偏瘫的中药给她,还托人从昆明买了十几贴膏药。阿芹她都接了,她要付钱时我没要,我握了握她的手。她让我握了,脸红着,手要抽回去时,看我握得太紧,也就随了我,我便抱了她,吻了她。我吻她时她闭了眼,浑身发抖。可这只是转念之间的事,迅即她就明白了啥儿,从我怀里挣开了。挣开时她眼上有了泪,半惊半恐地看着我,仿佛要辨别我对她的喜爱是否货真价实。

    我说,对不起,阿芹。

    她说,不怪你,马光。

    不怪就好,我便领她去吃了中国饭,没什么好吃的,几样菜,两碗饭,花了五十几块钱,都是她点的。她不要酒。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吃。吃的时候,我呆呆地看她,她着实长得好看哩,除了黑些,眼窝深些,找不到毛病儿。可不黑不是深眼窝不就不是邻国人了吗?我看她久了,她便抬起头来,把筷子放在碗上,说谢谢你马光,这街上来做生意的没有比你善心了。

    我说阿芹,我想娶你。

    她看着我,说我表姐说了。

    我说咋样?

    她说不行。

    我说为啥。

    她说不为啥,就因为她不想嫁到这边来。

    你知道她为啥不想嫁过来?因为十几年前那场战争,她家死了几口人。操,这战争!你说我能跟她说我曾在一号主峰战场上立过三等战功吗?熊才那么傻,我连我当过兵的事都向她只字不提。

    现在,我得节外生枝,给你说一件别的事,不然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对邻国的女人那么迷。你会问我,你有钱了,满可以找遍天下女人。为啥儿非要缠在邻国女人身上呢?犯不上吊死在一棵树上嘛。你没有经见那件事,没有亲历那个场面,你就不会明白邻国女人多么讨人爱,教人对她们想入非非哩。尽管我死在了那女人手里,我还是依旧地恋着她们。她们的那个伟大,那个对爱的忠贞,别的女人没法儿比。你知道我从师医院调你们连之前我在哪儿?我到了前沿阵地,当了一个团长的警卫员。想不到吧你?(我说没想到。)一个团长姓王,头上挂彩了,我把他背下了阵地,以为是重伤,到医院他醒来以后才知道弹片擦破了脑皮动脉,失血过多昏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包扎、输血,也就完了。他看我做事利索,战场救护又老练,他说他警卫员要多少懂点战场救护知识,他也不至于流血流到野战医院里。一个星期后,他出院时把我叫到他床边,问了我年龄和家庭状况,最后说小马,听我一句话吧,这仗打不长的,不久就要结束战事,战争结束以后,就要有大批士兵提干了,你是农村户口,跟着我到前线去几天,撤军后我保准你也成军官。我没有犹豫,随担架队救护本来也就在火线上进进出出,便朝他点了头。不知道他跟我们医院首长是怎么交涉的。总之,他出院了,把我带走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在邻国境内打纵深。同他走时是个晴朗天气,有车把我们接了几十里,他便领我爬山了。就这时候,我们遇见了那一幕。那一幕影响了我的一生,使我对邻国女人产生了终生好感。现在我已记不得那是啥山,苍苍茫茫,灌木丛密密麻麻,有条小路引着我们。路上经常能见到被打死的青蛇挂在荆树上,被日光一照,发出薄薄白白的光亮,还有丢落在地上的弹夹、弹壳。团长捡那弹夹弹壳看了,是我们的,知道这儿已有我军清扫过去,我们就放心大胆地走。可走到一个崖处,听到有了响动,再仔细听时,却又没了。团长抽出了手枪,我也把冲锋枪从肩上取下来。我们猫腰前进,走走停停,尽力不弄出一点响声,这样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一蓬灌木丛的后边有一个洞口。是溶洞。你猜发现了啥儿?我和团长爬到洞口。拨开草丛一看,他奶奶的:是邻国军,一男一女,大白天竟脱光了衣服,在洞里做那种事情,男的爬到女的身上,狗似的疯。你知道,那时我才二十出头,男女之事盲得很,一窍不通。想他们果然不是好东西,竟敢在枪林弹雨中男盗女娼。我把枪从荆缝伸过去,对准了那男子昂着的头,后来又把枪口压了压,瞄准男子屁股的中间,想一枪下去,把男子那物件儿打掉,可是,我正要扣动扳机时,团长把我的枪口抬高了。

    我没有勾扳机。

    我看见团长枪口也对准那男人,然却不开枪,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在洞里做事情。那一会山上奇静,骇人的静,能听到三种声音,一是山下有清脆的水声,叮叮咚咚,女孩儿诵诗似的;另一种是鸟叫,在我们头顶,就在洞顶的一棵树上。就是那种鸟,我叫不出名,只有南边儿才有,满身金黄,头上有一撮红毛,飞起来穿天钻地,叫起来是先短音后长音,先细音后粗音,再细音,细粗细,轻重轻,缓急缓,有点像在中国的啥儿鸟音乐。当地人说这种鸟叫是要有好兆头,福到而鸟叫。再就是,洞里男人的喘气和女人快活的压着嗓子的哇哇声,像从湖水面上漂过来一阵蛙鸣,湿漉漉地撩拨人心。那当儿我觉得心里有些发慌,握枪的手心出了粘汗。我极度害怕,因为这女人的叫声弄得我不忍开枪了。我看团长,以为他被那景象弄呆了,无力开枪了,可他却脸上一层死色,板得如一块锈铁。操,你这战友读书不多,无法形容团长的那种神情,不过《红楼梦》我还是看过的,我知道团长是在等着他们做完那件事。

    他们到底把事情做完了。那男子身体真好。宽肩、大膀,门板似的。从女人身上下来时,他朝女人笑了笑,说了一句我不太懂的话。我猜他是问她快活吗?那女的对他笑了笑,脸红得朝地上落颜色。

    团长极慢极慢地把手枪保险打开了。

    最先发现我们的是那女的,她起身穿衣服的当儿,面对洞口,我端枪重新瞄准时撞了荆枝,女人被这响声召唤似的,哇的一声就朝那男子扑过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团长开枪了。男子一只胳膊未及插入袖子就倒下了。倒下时他半旋了身子,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倒在地上,把目光投到那女的身上,女的惊呆了,衣服掉在地上,赤裸裸跪在男的身边。从男子身上流出的血浸到她的膝盖上。她身上很白,云一样,脸也白,却是苍白。她吓呆了,似乎一下从快乐的极地摔了下来。她懵了,还没有明白发生了啥事情便懵了。

    我和团长走进洞里去。

    我们站在那男子身后,才发现他没有死,他用一只胳膊支撑着洞内潮湿的沙地,用另一只手捡起那女人的衣服,慢慢地抬起他的胳膊,把衣服递给那女人。他抬他的胳膊时,就像胳膊上压了一座山。他把她的衣服举得很高,那是一件邻国女人的普通衬衫,浅白,有暗色的花和绿色的椰子叶,他用力把她的衣服举在半空,就像举着一个中国的贞节牌坊。那女的接过衣服,不慌不忙地穿着,他看她穿好了,扣子扣上了,用他们的话对那女人说了一句啥话,女人对他点了一下头,他便费力地扭过头来,很平静却很感激地朝团长看了一眼,时断时续说了许多话。团长懂他们的语言,也和他说了许多话,至最后,说完了他举起他的右手,样子是想向团长敬礼,可手到耳边,气力用尽了,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头砸在洞底的沙地上,飞起的深红色沙粒打在我的军裤上。那女人想去扶他,却没有来得及,就穿上大筒的下裤,不言不语地搬起他的身子,帮他穿了上衣,又穿了下衣,摆正他的身体,朝他深深看了一眼。

    操,真他娘的想不到,那邻国军人穿上军衣倒是很英俊,很威武,像个堂堂的军人哩。他是营长,这是团长后来给我说的。那营长死得心满意足,脸上毫无遗憾,且他面对团长,我总感觉他脸上对团长有一层感激之色。我们要带女人走了。她跪在那男人身边不动,我用手去提她的衣服,她很凶地对我说了一句啥话,猛地摔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团长说你不要碰她。

    她又跪了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很从容地走了。离开山洞时,她没有往洞内回望一眼。她走在前面,我持枪跟在她身后,有两步远近。她走得很慢,我用枪口顶了她一下,她扭头说了一串本国话语,团长又说:

    不要碰她。

    我问她说啥?

    团长说她说她身子是她男人的,谁也别想碰她哩。

    我望着团长问,她是他老婆?

    他们去年结婚,团长说,结完婚她丈夫就调到这里,再也没有回去过。她走了四天四夜来看他,躲过了我们好几次伏击,终于在这山上找到了她丈夫。

    我对这女人不由得肃然起敬。我问团长在洞口为啥把我的枪口抬高了。团长说你是毛孩儿,没有结婚你不懂。我问那邻国军人都给团长说了啥,团长说他很感激我们没有早些开枪,等他做完了事情,他死而无憾了。我问他和他老婆说了啥,团长说他让他老婆改嫁,趁年轻,找残废军人,说残废人不用再来打仗了。

    我问捆她吗,别半路跑了哩。

    团长说放了她。

    我说放了?

    团长说放了。

    我问为啥?

    团长说她是女人,好女人。

    我和团长站着不走了。团长出洞以后就收起了枪。我把枪扛在肩上看那女人往前走。她不慌不忙,路边的草枝在她腿上扫来扫去,有一种和我们这儿一样的毛渣滓球,扎满了她的裤管。她走至岔路口,站在路标旁,发现我们没有跟着她,便回身怀疑地看我们。团长用邻国话说你走吧,回家去吧,往东边走安全。

    她依然看着我们。团长又说你走吧,往哪去都行,她便走了。走了一步又回转身子,很虔诚地用中国礼节朝我和团长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唤了一句啥儿,猛地跳起落下,她的身子就不见了。

    她面前是一道几丈深的悬崖。

    我和团长紧跑了几步,站在那崖边,看见崖底是青色的石块,有溪水从石块间汩汩流过。水清得能望见水底毛茸茸的细草。她背对我们,趴在两块青石之间,水从她的身下歌儿一样流过去。流过去就成红的了,晚霞一样绚丽动人哩。团长喃喃说她去追她的丈夫了,去和她丈夫做伴了,说完,团长就把他的右手举在了太阳穴上。

    团长向这邻国女人致了一个长长的军礼。操,团长竟向这邻国女人敬了礼。离开那崖后,我和团长走了二十几里路,团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团长上前线以前是和他老婆离了婚的,为啥离婚没人知道。后来撤退时,团长牺牲了,大家才知道团长离了婚。

    知道了我这段经历,你该明白我为何对邻国女人醉痴迷恋了。那个女人纵身跳崖时,她的身姿像山蝴蝶一样飞在我的脑子里,她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殷红的血,桃花似烂漫在我的心里。还有团长对她那深沉庄重的军礼。先前,我不想邻国女人是没这个可能,我不敢想。现在,到边界贸易街上跑几趟,重又唤醒了我对邻国女人痴迷的心。他奶奶的,我这心像昏沉了十年突然醒来了,想阿芹想得睡不着。你没有和她们爱恋过,你不懂啥是异国情调哩。这么说吧,自我吻了阿芹以后,她的温柔、她的纯情,她嘴唇上那半干半湿的绒毛儿碰着我的感觉,她那半羞半惊的使我心旷神怡的感觉我刻骨铭心哩。那时候我就下定死心要把阿芹弄到手,要娶她为老婆。南界那边歪瓜裂枣的穷男人,一个个都娶了邻国女人做老婆,我马光为啥儿就不行呢?总之,我死心塌地要娶阿芹为妻了。

    有天上午,我仍在街角的椰子树下等她。她来了,仍然背着她从邻国乡村几毛钱一个收购来的一兜竹编工艺品。到那棵树下,她给了货,我交了钱,闲扯几句她要走,要去街上买些食盐、辣椒、醋、油往她们那边贩。我说阿芹,你来一下,我有事给你说。她问啥儿事?我不答她,只管转身往村外的林地去。那是南方杂树,乔木,绿茵茵一片,大多我都叫不出树名儿。林子里有不知名的鸟叫。半空散着极厚的阔大树叶,像一个绿色的大厅。树与树之间,有东拉西扯的蛛网。地上是一层霉腐的枯叶,湿热馨香的气息蕴藏在霉腐的下面,脚一踏下,那白浓浓的气息就在林地弥漫开来。阿芹跟着我走来了,街上的繁杂被我们抛在了身后。树林那端,有个布依族的老人在干着啥儿。到林地边上,阿芹惊觉地站着不走了。我看她站着不动,也就不再引她往深林里去。折回身来,我突然跪在阿芹的身边,抱着她的双腿,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脸说,阿芹嫁给我吧,我求你了,你看有多少人都嫁到了这边来……

    你看我爱阿芹真切吧,操,那时候,我是愿为阿芹赴汤蹈火的。

    阿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了,手忙脚乱地说了一堆我似懂非懂的当地话,大意是马光你别这样,快起来,有话起来说。我说我不起来阿芹,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嫁给我吧,我真的求你了,嫁给我,我们离开这儿,你有吃有喝,有衣穿,有钱花,再也不需要这样一日一趟的背来背去了。

    说实在,阿芹心里是有我的。她被我的举动吓着了,感动了。她哭了。她哭着来拉我,拉我的时候我又吻了她,狂风暴雨一样吻了她。她一边嘴里说着我不能,我不能,一边还是由我吻了她。

    后来,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这就很像咱们中国人说的好人好事了。这好人好事决定了阿芹和我的终生。阿芹热昏了。是一天中午,气温高达四十度,她除了给我送来了竹编小玩意,还背了一些别的东西卖,有四十余斤重,几十里山路下来,一到我面前她就热昏了。我的娘哩,你说这不是机会难得吗?不消说她怕是爱上我了,我背着把她送到了一家医院。在医院醒过来,她拉着我的手哭了,还居然叫了一声马光哥哦,操,她竟颤颤抖抖叫我一声马光哥,我听了浑身酥软。(我一笑。)我给医院付了钱,带她到一个小餐馆吃了饭,她就完全恢复了。还记得你养伤的时候吗,那时候你是轻伤,没有送到后方医院,就在野战营救医院养着。记得我们时常到烈士坡的山下静坐吧。河水潺潺,从我们身边流过去。天又高又远。背后是密密麻麻的烈士墓地,墓碑森林一样排列起来。从墓地吹来血红腥腥的风,凉飕飕的裹挟了阴气。让人不时想到死在前线的战友。我们躺在草地上,隐约听到来自前线的枪炮声,鸟鸣一样在身边萦绕。我曾经问你,说你想回后方吗,我能给你弄一张重伤报告单,填了就可以回后方养伤了。你说行吗?我说行,你说算了,留下来我就是轻伤不下火线的英雄,也许战争结束后我就能提干啦。战争结束以后,你如愿以偿,我带着三等战功的证章回乡了。也是天意,这医院就建在烈士坡的山后,从餐馆出来,我想带她走走,就从一条小路爬上了烈士坡。中国人都知道,烈士坡是那场战争后留下的最大的烈士陵园,那里风景秀丽,青山秀水。我们从后面小路上山时,我拉着她的瘦手,如同牵了一只羔羊,不断地攀着树枝荆条。林地的风,吱吱响着,笙一样吹在我们耳边。清香味十足的鸟屎落在她的身上,我去擦她身上的鸟屎时被她挡住了我的手。自然,她感觉到了走在这林地的危险。我松了她的手,操,这事儿你不能操之过急。我走在前面,她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爬到山顶,找一块坦处我便坐下了,她站在我的身边,看着那满山遍野密密麻麻的墓碑,脸上微黑微红,渐黄渐白。那时候日光正好,站高望远,天空湖水一样蓝着,有一丝两丝游云,洁白如洗地挂在天空。成千上万的青石墓碑,正面都刻写了烈士×××之墓的字样,字的右下方,写了烈士的生卒年月、籍贯、职务等等柳公小字。那些小字,大多数都埋在绿茵坟草之中,虫鸣凄厉地响着,在每一块墓碑下面,听起来如一溪泉水在无休无止地潺潺。漫无边际的虫鸣,把世界弄得忽然孤独起来,仿佛满天下就剩下了我和阿芹这一男一女。其实,在陵园的山里,山脚下的远处,正有一个守墓老人在打扫院落。我们能看见他缓缓起落的扫帚,却听不见他扫地的声音,好像他那样迟缓地扫着,没黑没白,不分昼夜,已经扫了数千年似的。我不知道我是有意把阿芹领上烈士坡的,还是无意的举动。阳光在墓碑上是青白的颜色,在她脸上也是青白之色。她的脸忧愁而又哀怨,有淡淡的意想不到的吃惊滴滴答答落下来。她说这是哪儿,我说烈士陵园,她说什么烈士,我说都是和你们那边打仗时牺牲的。

    我的奶奶哟,我这平常闲谈,在她身上竟生了奇效。她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凉气,痴呆地蹲在我的身边,目光却在那森林似的墓碑上一动不动了。

    她说有这么多人死?

    我说这是一小部分,几分之一。

    她说真的?

    我说碑上面不是都有名有姓嘛。

    她坐了下来,目光从碑林收回,看着脚前的一蓬草下,正有一行蚂蚁在草间忙着。我阿哥也死在那一年,她说,阿哥是被炮弹炸死的,还有男朋友,还有父亲。她说男朋友就死在了她肩上,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她全身。说父亲是逃走了的,在山上躲着,三天后回村看风时,被地雷炸瘫了。阿芹她那次向我说了许多话,边说边哭,后来就哭倒在我怀里再也不能起来了。后来我们就那么偎坐着。再后来,我们就有了那件事。回想起来,我操,我马光也是迫不得已,挡不住我对她的喜爱哩,吻了她,抚摸她,最末,就在那坦处的草地上,在烈士陵园的山顶,阿芹把她的全部给我了。那边女人和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不一个味。阿芹在我的身下先是涨红着脸,半将半就地挡着我。后来,当我彻底插进去时,她惊叫一声,抱着我的脖子哭起来,泪水晶莹透亮地落在草地,有几滴露珠一样挂在草尖上,映了白亮的日光。她激动极了,大唤大叫,要死要活的模样儿。那时候我也是忘了一切,顾不了许多事情,任她声嘶力竭地唤,直到我看见守墓老人丢下扫帚往墓地里走,我才听见阿芹他奶奶的,原来叫的是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不是我,不是马光,而是一个叫金良的人。她叫金良阿哥,金良阿哥,一声接一声地唤,声音又嘶哑又尖厉,似乎一个烈士坡都能听得到,然而她叫得越急,就抱我越紧,似乎要死在我的身下了。

    我从她的身上下来了。

    我说阿芹,你叫谁?

    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阿芹,你叫谁?

    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你在叫谁?

    她仿佛突然明白了啥,不言不语地把头歪在一边。泪水流了出来。我穿好衣服坐在她身边抽烟,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穿衣服,默不做声,任那泪水天南地北地流。可就这时候,在我从忙乱中安静下来的时候,才真正看见阿芹她冰清玉洁,身子白如游云,满山遍野都是乳色的毛儿,而且,她的两腿之间,血浆浆一片。

    想不到她竟还是处女哩。

    这使我立马原谅了她在我身下的心猿意马,原谅了她在我身下一声声叫的是金良,我把香烟扔了,我说阿芹,你还是处女?她似乎那样躺着就是为了等待这句话,就是为了让我看她那鲜艳红嫩的处女血,等我知道她是处女了,她便坐起身来,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远处是贸易街上落潮的喧嚣。西去的日色浅红,淡淡地涂在村街的房屋上、树木和弱了的吵嚷上。她穿好衣服,说马光哥,我该走了。我们两清了,我对得起你了。

    她就真的走了。她说她对得起我了,她就真走了。

    我知道阿芹她不属于我。她走了,沿着来路,一步一步迟缓地走,走下了烈士坡,把成千上万陵园的墓碑和我孤零零地留在了山坡上。

    此后,五天、十天、半月,阿芹都没有再到过商贸街。起初,我是每到逢双的日子到街角去等她,后来逢双逢单,我都去等她。我坐在那棵椰子树下,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那当儿我特别没出息,操他奶奶的腿子,我失魂落魄,抽烟喝酒。去那馆子找她的表姐,偏她表姐又去干了别的营生。老板说她下身有病辞退了。我真如丧家之犬,在那街上东走西串,我想她表姐一定还在哪里干着老营生,就一家一家餐馆换着进,一家家旅馆换着住,这样,等到月底,阿芹不来,生意的路子也断了。本还可以做些别的买卖,但我不和阿芹联手,那钱就挣得索然无味了。忘不掉阿芹在我身下叫着金良的名字,也忘不掉阿芹走时面无表情地说马光哥,咱们两清了,我对得起你了。我就这样鸡飞蛋打,两手空空,忽然之间,想起来我已经出来浪了四个半月,家里有老娘,有田地,我必须回一趟河南老家。我从商贸街上回到那间最便宜的旅馆单间,推门进去,突然梦一样看见阿芹就坐在我的床上。

    她瘦了,面色蜡黄,脸上风平浪静。三十天不见,她仿佛经过了许多世事,显见得沉稳而又老达。我想她见我会扑过来叫一声马光哥,可她却木然坐着,只微微欠了一下身子,说:

    我阿爸死了,你可以娶我了。

    我说阿芹你瘦了,有病啦?

    她说我可能怀孕了,那个不来了。

    我说真这样你就死心嫁我吧。

    她说你想娶我就像娶你们自己的人一样来娶吧。

    我说你想热热闹闹办婚事?

    她说我人不花你分文钱,我把赚的钱也全都交给你,我要你像娶你们自己这边的姑娘一样来娶我,要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那边的阿芹是被堂堂正正娶到这边的,不是我逃穷逃到这边儿的。

    我便依照阿芹说的娶她了。

    七月二十九日,我雇了三辆小车去边界接阿芹。正午时分,贸易街上人正多时,从界地开回了这三辆小车,其中两辆伏尔加,一辆丰田,都依着中国风俗,自车近街前,鞭炮声便爆响起来,噼噼啪啪,声震云霄。那时候,贸易街上生意正旺,尖角草帽在半空一个挤着一个,好像是晒在半空的一层板栗壳儿。娶邻国女子,用小车去接,这在当地本就罕见,且用了三辆,拉开如一支车队。天气酷热,人都心情烦躁,忽然间听到鞭炮齐鸣,且久响不断,似乎还夹有雷鸣的炸音,先还以为是街上又有一家商店开业,及至扭过头去,看见缓缓驶来的三辆轿车,披红挂彩,都在日光中泛着耀眼的光芒,就都知道是迎新嫁娶。在当地按三辆轿车的规格娶一女子,那女子的家境、地位,是一定不一般的,父母不是县长或书记,也一定是处局级的干部。然而,这车却从边界那边开来。从那边开来,就只能是邻国的女子了。娶女人为妻,在边界不要说用小车去接,就是赶个毛驴到小路上等她一阵,也是未曾有过的事。成百上千的邻国女人偷越过来去侍奉我们这边的男人和公婆,又有哪一个不是卖不掉的椰子样送到门上呢?人都惊疑了,买东西的转了身来,蹲着守摊位的主儿站了起来,顾客从商店涌到门口,在馆里吃饭的干脆拿了筷子站到街上。大街上人头攒动,又自觉地给驶来的小车闪开条通道,其架势,仿佛是贸易街开商首日欢迎两国政府人员光临剪彩。而实际上,就是开商首日,就是有几次省长、省委书记到这街上,人们也没有这么给以关注。我和阿芹坐在第一辆车上,她在车前,胸前别了碗大的绸花。她到街口,也打开车窗,脸上凝着傲然的神情,仿佛不是嫁到中国这边,而是来中国进行一次检阅。日光从一侧照着她那浅红的脸,脖子下精美的黄金项链,闪着一道半圆的光环。那光环在她胸前随着小车的行驶游来荡去。人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车到哪儿,人群慢慢让开几步,车子开过,车后的人们立刻又扇子一样合上。谁都不敢相信,这阵势不像是要娶一个邻国边界女人,而似乎是在娶一个邻国公主,或者至少,是哪个学子娶了美国或日本,再或是别的哪个了不得的国家的一个了不得的女子。人们就这样猜疑着,阿芹就这样在那猜疑中昂着她的胸脯,游行似的驶过贸易街的大街小巷,驶过县城,又游行一样驶向火车站的月台上。

    凭着在边界给阿芹办的当地百姓的临时身份证,我就把阿芹领回了老家,终于让她做了我的媳妇哩。

    第三章

    真心说来,我、阿芹和娘,仅仔仔细细过了三天幸福光景,不说那日子天堂桃源似的,但绝不是日常说的地狱。伏牛山那儿,天老地荒,举目是一世界黄褐褐的土地,山岭、庄稼、树木和蒿草,兽毛似的时密时疏,生长在驼背般的梁岭上,用尽力气也盖不住北方土地的粗糙皮肤。冬天,是漫天漫地的白雪;秋天,是四面八方的爽黄,柿树叶火似的一团团燃在天空;夏天,麦香混着牛粪味,在山梁上汩汩地流动,闻一鼻子就如喝了一坛百年陈酒;到了春天,草也青,水也流,鸟也叫,花也开,满目青山绿水。你说这风光阿芹见过吗,南界那鸟地方,四季不分,人活六十岁就算是高寿。所以说阿芹一到这儿,也是满心眼儿喜欢。再说我娘和村人,并不计较她是南界以外的人。南界以外的女人也是女人哩。是女人村人们也就满足了,何况她漂亮,村人都还以为她不过是四川哪里的南蛮女子哩。我请了村长一桌酒席,村长笑着说:领回一个女人?我说哎,村长说领回就好,咋不多领几个。请村长吃了酒,这也就算结了婚,合了法。

    可是,过了三天,我和阿芹就混不到一搭了。白天她不给我笑脸,夜里她不让我碰她。那一夜,她竟敢把我从她身上掀下来,头撞到床腿上,生出一个青亮大包,圆得如半个球儿。他奶奶的,好歹我也是当过兵的退伍军人哩,打仗是立过功的英雄,哪就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我从地上爬将起来,到床上掴了她一个耳光,那声音清清亮亮,穿山过岭,响十里不散。我说阿芹,你他奶奶的是我老婆,在中国是老婆就得侍候男人。她不吭,把自己缩成一团,赤裸裸的褪了毛的鸟儿一样窝在床头,将胳膊交胸前,抱着双肩,护着她的奶子,双腿死死拢到一块,像扭在一块的两个树根。操,老兄,你说我总得夺回一个男人的面子吧(我默笑)。我如英雄豪杰一样掰她的双手,不要说你是阿芹,你就是邻国军人,老子在十年前不也是一枪撂倒了一个吗。

    然而,我错了。

    在阿芹面前,我不是英雄。她是。她制服了我。她压根不怕我。第二天夜里,她不光不让我碰她,而且用一根布带把她的裤子系死了。她就那么不脱衣服地睡到我新婚的床上。

    刚才我给你说过在南界烈士坡的坟场上,我俩发生关系时她在我身下问过我的话吗?

    她说,那几年你真的没有来打仗?我说,没有,我压根就没当过兵。她说,你的年龄那时正该应征打仗的。我说:中国人多,不像你们。你想我能告诉她我曾是自卫还击的英雄吗?她有两个哥都在那场战争中死掉了。我当然只能说我压根没有当过兵。这样她就心安了,就心甘情愿和我发生关系了。还记得我说的她快活的时候,嘴里叫的是金良阿哥吧,我不计较她,咱三十多岁,人家年轻漂亮,你不能求全责备,不能苛求于人。她对我的宽宏大量感恩不尽,曾对我说过几百次对不起。回到村里的三夜初婚,她两次都激动得不可抑制,开始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叫我马光哥。可是事情都坏在了我手里。第三天,就是第三天我下地锄玉米,换衣服让她洗时,不经意间我穿上了十年前战争结束后,地方政府的赠发品,一件白背心,后背上都有了眼洞,可前胸上依然醒目了一弯红字:

    边境自卫还击纪念

    赠

    她看着那行红字不动了。我并不知道她是能认几个汉字的,不知道那场战争以前,邻国边境学校曾开过汉语课。我穿上衣服和母亲一道儿下地去,回来后她把我的衣服洗好晒在枣树上,自己孤雁样站在树荫下,脸上显着极厚的平静。她说吃饭吧,我说烧好了?她就打上了洗脸水,端上了饭菜。一切都风平浪静,饭也吃得一如往常。可是待罢了中饭,洗了锅碗,歇午觉时,我娘到门外纳凉去了,我俩回到新房,她脸上却忽然变了青色,仿佛枣叶排满在她的脸上。你实说,你真的没有打过仗?她忽然问我,我想到了我穿的背心,可那当儿我穿了一个布衫,正盖了那个背心。我说没有,都说过几遍了我没有。这时,她半转身子,从床头提过了一个包袱。这包袱是我背着她收拾起来放在箱子角底的。她打开了,里边是我当兵时的几套军装,还有一枚三等战功的证章。证章的盒子三寸见方,内里的功章闪着黄金的光泽。

    她说马光你骗了我。

    我说我本想以后再给你说的。

    她说你骗了我马光。

    我说我真的是想以后再给你说的。

    操他奶奶,我没想到这南界邻国的柔弱女子竟那么烈性,她抓着我的战功证章摔在了我的脸上,然后就趴在床上呜呜哭起来。我可怜她,又背井又离乡地来到这里,再说,她没家了。她爹死了。死的那日就嫁了自己,这在中国北方是最哀伤的事。我向她说尽了好话,说木已成舟,说中国有句俗话叫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啥儿也不要说了。可她只是一股劲地哭,哭完了就撕我的衣服,盯着我背心上的红字,一遍又一遍地说,马光你骗了我,你不该骗我马光。最后,我当着她的面,把我所有的军装和与过去那场战争生活有关的东西全烧了,有立功喜报,有报纸上登我英雄事迹的文章,有我从部队带回的军事书籍。然后,又在枣树下埋了所有的军用物品,如水壶、武装带、弹壳台灯和连队的小铁锨、十字镐之类。镐和锨是我偷连队的,我想我立了战功,没有给我提干,退伍时我就偷了连队许多小零碎,还偷了连队换哨用的马蹄表,偷了连长一个电动剃须刀。马蹄表和剃须刀上没有军用的字样,我便留下了它。好歹我得留下一个那段生活的见证。埋军功章时,我把军功章放在门口捶衣石的平面上,用十字镐把证章砸成了一块碎铁片,就像一块随地扔着的薄铁皮。我从来没想到女人的力量这么大,她使我毁了我那段生活的全部记忆。这样做的当儿我什么也没想,只想到让这女人和我安心过光景,生儿育女,繁衍日月。砸完了,埋完了,烧完了,我望着袖手一边的阿芹说:

    行了吧?

    她不哭了,独自木木地望着天空。天是粉淡的红色,充满了北方山梁的腥甜热气,日头已西,圆圆如了一张烤饼。到了夜晚,我想安慰她,早早地催她上床,在床上一嘴的甜言蜜语,说得整个新房都是淡红的快活。我抚摸她,她任我摸了。我要和她做那事,她让我做了。可是,她高潮来时,嘴里却又叫了她在烈士坡坟场上叫的金良。她似乎极苦极乐,乐极苦极,她用她半哑的嗓子在我的身下叫金良阿哥——金良阿哥——声音尖厉凄凄,听起来仿佛在无望地对着远方无奈地呼救。我猛然歇了,我说:

    你在叫谁阿芹?她便把我从她身上掀到了床下。你说我能不掴她一个耳光吗?我操。

    然而老兄,到底我是死在了阿芹手里。我错看了她,她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英雄。南界邻国当为有这样一个优秀儿女而自豪得全国人都哇哇乱叫。在我死前,我对阿芹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漂亮、温顺,女人味足。而在我死后,我方明白法国人和美国人为什么在数十年的战争中打不败这南界邻国人。之所以南界邻国他奶奶的这弹丸之地,总也不败,大概就是因为他们有阿芹这样的伟大女人了。我死了,来去自由了,天南海北可以飘然而至了,也就终于越过边界,弄清一些事情了。

    说来你敢不信,阿芹家竟是军人世家,她的爷爷参加了他们同法国战争的全过程。在同美国佬战争中,她的父亲又曾七次荣立战功,三次获得国家勋章。国家主席曾亲手把一枚勋章挂在她父亲的脖子上。现在,她父亲死了,这位老军人就埋在他家乡的山坡上。坟前,是他历经战争沧桑的村落,这个村落不足四百口人,产生过三个将军、六个获国家一级勋章的爱国英雄。坟后,是黄褐褐的山坡。土地和我们中国北方一样,贫薄而又瘦弱,无非树和石头,偶有几个溶洞。河水倒是清丽,夹在一条沟中,两岸有小片水田,有葱郁的杂草,有浓重的鱼腥气息。单看这河边,倒也是一派咱们中国南部鱼米之乡的风光。可仅此而已,再举目别处,就是满目疮痍了。村中是草结的房子,是土坯的墙壁,还有啥儿?村街上偶尔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在走动。这可怜景况的原因谁都知道,是数十年战火,忽然的停战,国家百废待兴,经济濒临崩溃。说一件事你就知道那个国家目前的情况了。在边界那儿,早些时用一条头巾,能换一个邻国姑娘的神圣贞操,现在物价涨了,也不过是五六十块钱,便宜,贱得叫人恶心。也还因为便宜下贱,阿芹才让我娶她时花了八千多块钱,三个轿车去接她。她风光了,她为她的国家争得荣誉了。就是这么个国家,就是这么个村庄,就是这么个了不得的家庭,爷爷是抗法战争的英雄,父亲是抗美战争的功臣,到了阿芹这一代,一场战争停火了,又来了另一场战争。与我们的战争爆发后,这老军人告老还乡,他的儿子应征入伍,在前线不到半月,他便接到了儿子的阵亡通知书。是被炮弹炸死的,送回那个村庄的,除了被炮弹炸扬在空中又徐徐落下的一段衣袖,就是干在衣袖上的一片血迹。这血迹是他儿子唯一可见的血肉。老军人捧着那段衣袖,望着政府的报丧人员,沉默在自己半塌的门口。那时候阿芹年仅十五,她望着父亲说:

    我哥呢?

    老人说,战死了。

    来的人说,按规定政府可安排烈士的一个遗属就业工作,你可以让他的妹妹在三天内到城里办理就业手续。

    然而,没等阿芹办理完就业手续,战争的枪声已经响得更加风风火火,因村落靠近边界,战事迫使他们暂且弃家后撤,躲到后山上的溶洞里,日夜谛听着枪鸣炮轰。几天之后,忽然枪声稀了,满洞的村人要重返村落,为了探个虚实,这位六十余岁的老军人,义不容辞地要先行一步,他便踏在了我们遗落在村头的一颗地雷上。腰碎了,粉碎了,这是战争留给老人的最后纪念。那时候他坐在村头,眼望着村落墙壁上的累累弹痕。倒塌的羊圈就在他的身边,一根烧断的房梁横在墙壁上,还有几丝青烟,从那房梁的火烬上徐缓地上升。远处偶尔响起的枪声如鸟叫一样,从他头顶滑过去。日光明净,村落静极,天空瓦蓝如水。有一只被战争遗漏的鸡子,不知从哪走来,惊慌地围着老人转悠。他站了起来,脸上略带了平静的兴奋,扶着倒塌的墙壁,用苍老而有力的嗓子对着后山上唤了一声——都回吧,撤了——鸡和房子都还在那儿——

    连绵的战事之后,这块土地上除了有多余的女人,实在是再无什么余剩了。而小小的村落开始日渐繁华,人们脸上有了红润的油色,也是在边界上开关之后。贸易街上繁乱的经商气息,如三月的风样吹进了这个村寨,终于使许多女人跨过边界,做起了各类生意。姑娘和寡妇嫁到边界那边的婚史,也终于和战前互婚的历史接续起来,只不过这时候只有那边成群的女人嫁过来,而少有这边的女人嫁过去。而这位战功赫赫的老人躺在那间幽暗的小屋,屎尿都在床上,十余年靠女儿侍奉,却对外面世界模糊一片,唯一明了的就是他的回忆。窗口的一株光亮,照亮了床头的一块墙壁。那墙壁的中央,悬挂了他同党的主席的一张放大的褪色合影,那也便是老人全部的精神和他生命的光辉。他不知道边界的繁华,不知道那个村落出了三个将军,六个国家级英雄,却也有十余女人在烈士坡下做着皮肉生意,有十余姑娘已远嫁异乡,做了人家的妻子。当村头在不节不年时候,响起嫁人的鞭炮声时,老人在床上颤抖一阵,女儿进屋给他送来熬药,他接过药碗侧了一下身子,问道:

    又打仗了?

    嫁了人家。

    嫁了哪儿?

    对面。

    李屯寨?

    对面的中国。

    老人把碗擎在半空,脸上闪了微亮的青光,他骂了句“杂种养的”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时候,阿芹已经和我做了生意,和我好了几成,我已吻过她的唇和脖子,有一次还把她的脖子吻得青紫片片。我不知道阿芹的老父有这么一架硬骨,不知道阿芹身上流的虽然是女人的血,毕竟也是这老军人的血脉,知道了也许我不会娶她,也就不会死在这柔弱女人的手里啦。

    老人是在知道了女儿和我的关系之后死去的,他死得悲壮而又凄惨,给阿芹和我的生活投下了厚重的阴影,然我对这些一无所知。阿芹也向未提及过她的父亲,而是在我死后到了那边,才又看到了数月前的那幕情景。那时候老人残着身子,十余服中药下来,身上有了血的流动,想试着起身坐坐。日光好极,又粗又壮,从窗里一杠一杠射来,落在老人的床上有吱吱的响声。他同主席的合影在日光中,显得清晰明亮。几十年前党的主席把勋章挂在他的脖子说,国人都如你,美国佬也许早就滚走了。眼下,老人又看见了党的主席那因美国战败而发自骨髓的笑,爽朗而又明亮,如同滑过天空的一声鸽哨。主席伸出了他那伟人方有的柔和有力的手,那手背上有颗硕大的黑痣,使得那手的伟大略减几分。老人对此大出所料,没想到神明的主席手上竟也有着百姓方有的黑痣。他用力握住了那双手。那双手把他从躺了十几年的床铺上拉了起来。他感到惊奇,自己居然能拖着残腰坐了起来。他试着走下床去,各关节都发出了变活的天崩地裂的响声。尘埃星星点点,在日光中走着半古半今的舞步。老人从那尘埃中走过去,阳光在他脸上抚来摸去。他扶着桌子,扶着墙壁,扶着门框,来到外间屋时,他看到了啥儿?他看到屋正央贴的主席的画像不见了,而那墙壁上挂的却是从中国边界买来的巨幅半裸男女画像的挂历,还有透明的裙子、布料、丝巾、药品、锅碗瓢勺之类。——一色儿的中国货物,都是我替阿芹买的,她还未及出手。而且,还有边界生意中最赚钱的避孕药品和用具。老人扶着站在桌旁,看到这些物品时,他的腰脊猛然一阵剧痛,似乎那片至死都还钳在腰间的地雷的钢片在那儿隐隐窜动。他脸上浅淡的润红不见了,蜡黄染在那张被战争洗礼了数十年的脸上云样游动。汗珠儿哗哗地落在地上。一直紧紧和他握手的主席悄然而去,他感到自己的双手陡然空虚起来,想努力扶着桌沿,却只是捏了一把虚汗。那一刻,他唯一看到的是离他而去的主席如一道影样的飘失,他便紧紧抓住一个老军人戎马一生的最后气力,把身子倚在桌上,用胳膊在桌上扫了一下,将那些药品、药具从桌上一扫而光,之后,他便深深地倒在了地上。

    这当儿,阿芹和我正并肩躺在墓场的山顶上,阳光明媚地照着我们半裸的肉身。待阿芹在暮黑赶回家里,老人的下肢已经僵硬,唯一能动的就是他的嘴了。

    老人说,你到他们那边去了?

    阿芹说,我表姐想让我嫁到那边去的。

    老人说,嫁给谁呢?

    阿芹说,中国内地的人,没有和我们打过仗的。

    老人说,你把你阿哥的照片给我。

    那是从边界上买来的半大镜框,五寸宽,七寸长,钳了两个男人合影的遗像。老人接过那个镜框,他说阿芹你过来,然后就把镜框砸碎在了阿芹的头上。血从阿芹的额门上河水一样涌动着,老人看着他女儿终于满脸血红,他就撒手去了,死了。他做完了一个军人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我操,他完成了一个军人的辉煌业绩,和他一生卫护的土地一同安息啦。

    这是一个穷困潦倒又忠心耿耿的老军人,阿芹的身上流的就是他的血。现在,我知道阿芹为何让我娶她时有多少钱花多少钱了,那不是排场、面子,那是一道尊严哩。你说是吗?(我点了一下头。)这样说有些酸溜溜的,好像我也成了文人。可我们都在前线待过,都同南界邻国人有过你死我活,然而现在,我死了,我方才知道我战败给阿芹这个女子了。

    死是在我打了阿芹之后。我病了,肚疼,先是慢疼,后来剧疼。村里人大都下地去了。正是秋季大忙,满山坡的蜀黍秆子齐腰儿深,搭山梁上一眼望,天是蓝的,地也是蓝的,满世界蓝盈盈的如假的一样。这一年风调雨顺哩。几天前落了一场透雨,雨过天晴,玉蜀黍秆子唱着歌儿疯长,昨天你从田头走过,苗儿也还在你膝上晃动,今天你再从那儿走过,玉蜀棵已经在你的腰间摆动了。山梁上青藻的气息,有波有浪地掀。草也疯长,蒿棵儿竟敢高过玉米。我在责任田里和娘锄地,娘说你和阿芹吵架了,我说没有,娘说我看她脸上总是阴沉,我说她身子不太舒服。这样说着锄了一阵,娘去邻家地里一会,过来了我的同村嫂子,她笑着望我,说马光兄弟,是不是你媳妇有了身孕,你娘让我过来问你。我说有了哩,三个月啦,好快哟。那嫂子笑了,说人家是南方的清秀蛮子,人再漂亮,身子是你自己的,不心疼她也得心疼你,别逮住个女人没黑没白地做那样事情。同村嫂子这样嬉笑叨叨着,便从玉蜀黍地里钻着走了,同我娘在唧唧喳喳说话。她走了,我就肚疼。肚疼不是什么好滋味。我在地里蹲了一阵,不见好转,想回去躺下一歇,也就走了。可一到家里,反肚疼不止起来,肚里似乎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阿芹她毕竟是我的老婆,一见我肚疼,就问我有药吗,我说没有。又问医院在哪儿,我说镇上,远哩。由她扶我在床上躺着,肚子仍是疼得要死要活,我在床上翻江倒海,滚来滚去,脸上热汗淋淋,她就坐在我面前痴痴不动。那时候,我以为她在为我痛苦哩,她苍白着脸色望我,半惊半恐,好像我立马就要死去。其实不是,她不是为我,她在想自己的心事。我说阿芹,你快给我倒碗水喝,她却说:

    马光,你真的打死过我国的人?

    真的,我说,你快给我水喝。

    我不想再骗她啥儿。全村人都知道我打死过一个邻国士兵,你也知道报上都登了,不过详情不是你知道的那样。那时候是在撤军途中,有个邻国兵在河边洗澡,赤身裸体像一条鱼样。他的衣服挂在树上,枪靠在一块石头上。他不知道我和副班长就埋伏在河边的山上。操,那是个特殊的时期——战争岁月。每一个参加过反击战的中国军人都知道,邻国人他奶奶的吃的是我们的大米,用的是我们的枪炮,我们打过去以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地上落根鸡毛都不捡,老百姓却给井水里投毒。我们一排长就是那样死的,去床上背人家有病的老汉,让卫生员看病,那老汉却一匕首捅在了他胸口,然后,那老汉笑笑,把匕首扎进了自己心上。你说冷丁儿看见一个邻国士兵,我们还能咋样?我操,战争嘛,只能那样。眼下,我已死了,我可以把真相给你说了,那时看着那个士兵,我和副班长同时浑身一震。

    副班长说:捡个便宜吧。

    我说,让我来。

    他说,你行?

    我说,瞧嘛。

    我站在一蓬荆后,把冲锋枪架在树杈上。就这么,枪一响,他就应声倒下了。当时,可没有想到那士兵还那么年少,也就十六七岁模样,过去时见他倒在河边,把他翻开来看才发现他嫩得两腿间还未长毛。我和副班长对望一眼。我们都后悔,可已经来不及了,子弹穿了他的心脏。这是战争。我操,没法儿的事情,知道提干时为什么不让我填表吗?就是我一不小心把真相说给了一个记者,和报上宣传的不一样,所以组织上决定不再提我了,他奶奶的腿子。咱也不后悔。那时候我睡觉时总梦见那邻国士兵又光又嫩的娃娃脸,两腿间干干净净,白雪一样圣洁。她是我的妻子,我要她给我生儿育女,陪我在那山梁上过日度月,我把这些全都说过了。我以为,她会谅解我,这事情与我有什么责任呢?奶奶的,战争嘛。可她没有原谅我。那时候我肚疼,她看我在床上翻动,你说她是不是看见了在河边翻动的那个士兵?她脸上半白半黄,额门上有微细的汗粒,如珠子挂在她宽大的前额上。我说快给我端一碗水喝,她从癔怔中醒来,慌忙取杯子倒水。倒水时她有些手抖,仿佛端的不是一只杯子,而是举一枚拉了弦的榴弹。给我递水的当儿,她额门上的汗珠就落在我的脸上。

    喝水的时候,我觉得那水从我的肠子里漏了出来,流遍了我全身各个角落。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我说,阿芹,快背我上医院吧,我不行了。阿芹她没有说啥,接过杯子往桌上一推,提起我外侧的胳膊一扬一举,自己先自缩了身子,把我的胳膊绕到她的脖上,之后,身朝后一靠,快而从容地弯腰直起,就把我背在了她的背上。当时,那些转眼间做完的动作使我一怔。你知道那是一套什么动作吗?娘哩,是战场救护。好歹我在救护队待过,你也就是我从一号主峰上背下来的一个。我知道,未经过专业训练和战场上血淋淋的实践,阿芹她做不出那一套救护动作。

    我没向你说过阿芹当过兵吧。操,我说得太乱了,故事本不复杂,可让我说得千头万绪了。有件事她表姐向我提过一句,说阿芹当年也英雄了一番哩,可当时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直到我死后,有机会沿着阿芹走过的人生道路重走一遍时,方知阿芹这女子是真的了不得。咱们这一茬人都知道,那年二月自卫反击战打响后,中国所有老老少少的热血都喧腾得沸水一样。其实,人家也一样。阿芹的哥阵亡以后,政府本来照顾阿芹就业的,工作蛮不错,安排她到镇上的邮电所工作。可是你猜咋的?她热血沸腾了,记不记得那时候中国有许多烈士的弟弟妹妹要求参军上前线?笼统来说这号事儿,就算爱国主义吧。我读过一本书,说战争能使每个人神经错乱,失去理智,做出意想不到的反常事情。可是我们不能说阿芹是神经错乱,邻国政府当时同样宣扬她是爱国主义。记者采访、电台播送,又是军人世家子弟,很有些咱们中国说的将门出虎子的味。总之,阿芹没有到邮局工作,而是报名上了前线。她先在国家战时速成战场护理学校学了半年,之后,就到了南界简易救护所工作。又一年之后,便强烈要求上了前线。她一直说她有两个哥哥战死在边界,其实,另一个不是她亲哥,而是表哥。这个人就是金良,就是阿芹和我睡觉时嘴里唤的金良哥。我操他奶奶金良,好事都坏在这人手里。他们是姑表亲,金良是阿芹自小订下的对象。想不到邻国也有娃娃亲吧?(我说想不到。)金良和阿芹的亲哥同一批应征,比她亲哥晚一年八个月,金良的死,才使阿芹这女子真正懂得失之痛苦。阿芹要求上前线,也正是因为金良被拉到了前线,拉到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一号主峰战场。操,说起来我马光自己都觉得是半真半假了,他奶奶的,他们竟也打过一号,没准儿还和你我对面打过仗(我说那不会,没那么巧的事)。那时候金良已经是一个连副了。在我们收复一号峰的半年之后,还记得一号战场上又有一段被夺去吗?操,惨呵,他奶奶的,你争我夺,一个山头拉锯样来来往往。记得最残酷的那天吧,他们动用了七个营的兵力,那其中就有着金良,有着阿芹。当然,金良只是数千邻国军中的一个,阿芹也只是上百一线救护中的一员。他们在开始主攻的前一天见面了。在一片丛林里,金良说阿芹你不该应征,更不该到前线,为啥呢?为了出名,为了让人宣传?阿芹说啥也不为,是阿爸让我来的,金良说他老糊涂了,战争使他有瘾了,离开打仗他就无法再活了。

    阿芹说,你不该这样说阿爸。

    金良说,无论如何,你不该要求到这来。

    阿芹说,你不来我就不来了。

    金良说,我是无奈。

    阿芹说,我来了你就不会有长有短的。

    他们就这样在丛林中偎了一夜。挨至天亮,邻国军开始向一号主峰发动了失守后最大规模的反攻。那一天你我都不在一号战场,你我都还不在一个连。可我死后却看见了那一天的战斗,是一号峰有史以来最残酷、最激烈的一天。邻国军共向一号主峰发动了十九次进攻,每一次都是火炮开路,一阵狂轰滥炸,把阵地掘地三尺。仅就那一天主峰上落的炮弹来说,排萝卜样把炮弹一个一个靠起来,主峰上的地皮还差三分之一不够用。后来的统计是一号主峰上每平方米的土地,平均落下的炮弹是二十七颗。仅就那一天,每平方就平均落了十四颗,能值多少钱哩。我操他娘,十四发哩。有一个连队三分之二的人耳朵被炮弹震聋了,子弹穿耳过去,才知道耳朵疼,却听不到枪声,血从耳上滴滴答答落下来。操他奶奶腿子,战争燃烧了天空,天是红的,空气是浓重的弹药硫黄味。整个一号阵地上,浓密的林地不见了,腰粗的古树先被炸断,再被炮弹劈成长短柴片,后被高温烘干,最后燃烧起来,成为一片他奶奶的灰烬了。至末,就连灰烬也没了,邻国军炮弹一稀,我们的人就得立马从掩体出来匍匐在被炸平的战壕里,还没来得及同他们交锋,露在地面的弹片就把胸脯烫了一个个白燎泡。有的,胸肉烧熟烧烂了,流的不是血,是半黑半白的清水。就是那一天,阿芹从黎明第一次向我军主攻开始,到第十九次被我军击败为止,她同邻国军一道,九次冲上一号峰,救下十一名重伤,十五名轻伤,还背下三具尸体。以她在急救所最小的年龄,创造了邻国抗法、抗美史都未曾出现过的救护奇迹。可她没有想到,那一天她救下最后一个重伤,却会是她的表哥、她的对象金良。大约这也是老天安排,没有金良的死,哪有我和阿芹这对夫妻。她是在日将暮时把金良从战场上背下的。她没有把他交给山下面的伤员中转站,而是背着他下山后直奔中转站二里远的救护所。可是,来不及了。金良死在了她的肩上。眼下,我知道金良的死,直接导致了我的短命。说我短命有些便宜阿芹了,可我不想说是她杀了我。操,死了我还喜爱她。刚才说到我让阿芹背我去镇上医院了吧,这就和她背着金良直奔救护所接上了,一致了。那一天邻国军动用十几个营的兵力,对一号峰十九次的进攻,终于没能收复,就已命定我们可以大踏步地向界地打入纵深了。那是那场战争最关键、最挫邻国军锐气的一场战斗。说邻国军尸横遍野有些夸大,事实上我们也一样死伤惨重,但最终我们守住了主峰,他们不得不放弃进攻后撤。对金良来说,战事已近尾声,他本可以随军后撤了。可他们为了全部从山上撤下轻重伤员和尸体,便把两个连队暂时编入了救护营。这其中就有金良那个连。这时候阿芹和金良在一号峰上相遇了,阿芹正把一个重伤的士兵往肩上扛,因为精疲力竭,扛了几下没能把那伤员送上肩。金良叫了一声阿芹,慌不迭儿过去帮她时,从主峰上射来的一梭子弹打中金良了。他当场就倒在了一块岩石旁。这当儿阿芹尖叫几声是不消说的了,令人想不到的是,阿芹不是把肩上的伤员轻轻放下来,而是不顾一切地把那伤员丢掉了,就像丢掉一样捡错了的东西。那伤员头部重伤,本来不算太重,可阿芹这么一丢,他的头摔落在一支枪柄上,这么一摔一震,那伤员朝阿芹哀求地扬了一下手,也就死去了。战争,我操,也就这么一档儿事,奈何不得的。阿芹就急急背着金良下山了。这是极为动人的一幕,黄昏将至,天空是绚丽的火光,最后一缕日光在枪炮声中无声无息。本已力竭的阿芹,背上金良时,却忽然间有了气力,不仅一口气将他背下了山,而且绕过伤员中转站,直奔正西的救护所去了。她知道中转站那儿,伤员过多,一个个躺在地上,如排列好的麻袋,轻伤员还好,爬到医生面前,也就紧急包扎了,而重伤,半生半死的,也就索性由他昏去,由他死去。战争频繁,兵员极度吃紧,伤员经过三五个月的急治,仍是前线军中增补的渠道。可重伤,再也不能参战了的,那也就成了战争的包袱。阿芹亲眼看着许多重伤员因得不到急救而活活疼死,都被简易棺材装了,埋在九号峰下。一个棺材中装上三五人头,或者你的身子、他的胳膊,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决然不敢相信。一号峰下是一片开阔的草地,炮弹在地上炸出了许多齐腰的深坑,被烧焦的杂草,半枯半黄地在坑边披着。而这片开阔地,正在一号主峰上我们的射程之内,这也就是战争双方共同所说的死亡地带了,不要说背着伤员穿越这片开阔草地,就是在晴朗天空飞起一只野鸟、草地中跑出一只野兔,也都一目了然得极为清楚。可从这儿径直到救护医院去,却近了许多路。阿芹就从这死亡地带上跑过去,从一号主峰上射来的子弹,在她的身后弹起许多尘灰,使她不得不在弹坑里停歇片刻,待那枪声稀了,再背着金良往另一个弹坑跳。金良是机枪射中的,胸、头和腿上都有弹洞。在山上顾不及许多事情,到了山下,阿芹在一个弹坑中对他进行了急扎。急扎懂吗?(我说懂。)包他的腿时,他从昏迷中醒来,脸色黄亮,望了一眼阿芹,说这下好了,我可以永远不打仗了。说完,他对她浅浅一笑,就把眼睛闭上了。这时阿芹也方看清,他的左膝被机枪子弹扫断了。如折断的一根树枝,只还有一层血皮牵连。血像断水的龙头样时喷时滴,她急急给他扎死断腿的上部,就匆匆跳出弹坑,沿着射程之外的一段小路往急救医院跑。

    枪声渐渐稀落了。落日的余光淡薄而虚弱,浅浅的如洒在草地上粉红的水。空气中有烧焦的臭味。枪停风起,那糊燎的气息,流水样迎风卷来。阿芹她就这么背着金良在草地上跑,不断有草藤子绊着金良耷拉的脚。从金良头上流出的血,黏稠稠虫子一样沿着阿芹的脖子爬,凉荫荫地流入她的前胸,被衣服模糊成一片血海。然而,就在她终于跑出那片死亡地带不远,她忽然感到金良在她身上越来越沉,且愈加生硬,仿佛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刚倒地的木头。她叫了一声金良哥,不见有丝毫反应,扭头回望一眼,她看到了她肩上搁着两只泛白的如球一样的眼珠。

    她把他搁下了。

    金良死了。

    他的左下肢原还有一层皮肉连着,这会儿不知丢落到了哪儿,剩下的半截,前面齐整整一个圆圆的血茬,如早上毛了边儿的日头。她望着那腿怔了一下,心便猛地缩到了一块。断腿少肢伤员,她不知见了多少,早已习以为常,除了对伤员可怜之外,她已经不为这些感到可怕了。然而,当金良这样的时候,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并在一起,她忽然生出了许多可怖,止不住地浑身哆嗦起来,如同那断了的不是金良的腿,而是她自己的。她感到了双腿发软,忽然间连站的力气也没了。她无力地坐在他的身边,他的头枕着一堆焦土,眼睛白而混沌地望她。阿芹去抹他的眼时,她感到了他脸上凉如寒冰。她想起他刚才还说:这下好了,我永远也不要打仗了。

    她身上掠过一阵彻骨的寒意,默默坐了一会儿,缓过气儿后,她顺着来路踩着凉荫荫渐暗的天色,回走一段,在一片蒿草丛中捡到了他那丢失的断腿,血淋淋的被火烧熟的黑肉。她拿起那断腿时,看到断腿的筋还在活生生的一抽一动,可她想扔时,那筋肉却终于死了,一动不动了,留在手里的只有那断腿的几斤重量,就如几年前在河边洗衣时捡起被水冲走的棒槌,沉沉的,一股冷气沿着她的手指流遍了全身。她把那断腿放在他的下肢对好,然后立在他的脚前,静静呆了一会儿。背后的远处有部队走动的声音和伤员疼痛不止的哭唤,在夜色中凄楚且凌乱。她知道部队终于撤了,放弃了可守可攻的一号山峰。她就那么站了一会儿,又重新坐将下来,直至月亮升起,有人来集体埋葬当日从一号峰拖下来的尸体,她才借了人家的铁锨,在大坑远处的小树下,借着月色,挖了一个土坑,把金良搬进坑内,摆平放正,脱下自己的衣服,盖了他那在月光中苍白的脸,就一锨一锨地将他埋了。

    现在,他奶奶的腿子,我总算知道,之所以阿芹她能眼睁睁地望着我活生生地昏死过去而无动于衷,是因为她忽然明白,她像急救金良一样把这个人背在肩上,如像把金良送往野战医院要把这个人送往镇上卫生院的,终于不是金良,而是马光。她背我,送我,在山梁小路上不歇脚地猛跑,让她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幕情景。那时候,也是日暮时分,落日血红,同十年前的情景合为一体。她背我出门时,没有忘记转身把我家的双扇大门对关上,这说明她把我家当成了她的家,她是甘愿同我做夫妻的了。南界邻国那边对于她,已经无牵无挂了,父亲的死,就如断了风筝的最后一根线,再也没有什么能牵动她心了。村落里静极,秋天的气息在村街上起伏跳荡,有失学的孩娃和狗在村街上走来走去,看着阿芹背我出门,在村街上疯跑,便哇哇叫着跟着看。我现在死了,体重如一缕空气,活着是一百三十七斤,而阿芹只有九十六斤。我没有想到这九十六斤重的女子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她背着我就如背着一袋不轻不重的粮食,稳稳的,疾疾的,脚步声在村街上沉重快捷,如铁匠铺里一下接一下落着的重锤,把街面上流动的中秋的清新,砸得起起伏伏。那时候我在她瘦弱的肩上,还真他娘的感到了她对我的爱,红艳艳如从熟秋季节刮过来的一阵风,有柿子的甜味,有玉米的香味,有野草纯烈的苦味,还有别的花草、果实、庄稼熟透后的甘洌,混合着从她松动的肩上传遍我全身。她的双手在背后紧紧捆住我的腿,显得柔韧而有力。还有她的头发,黑里透金,在阳光中如缕缕刚刚离火的炊烟,撩着我粗糙的下颌,入心入肺的舒畅。那一刻我想,人生还图啥呢?有地种,有钱花,又有阿芹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你说我还缺啥呢?难道皇帝三宫六院就比我的日月更有光辉了?我真是死心塌地爱我的阿芹了。到山梁上,我说,阿芹,往东拐,从小路往镇上走要近二里路。阿芹就背着我拐入小路了。失学的孩子和狗被阿芹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如同她随手丢在远处的两枚黑纽扣。耙耧山在那季节里厚地高天,青苗掩不住土地的爽朗,远远近近的青绿之间,有一行行土地的黄亮,金子样在日光中闪闪灼灼。头顶明净的天空,是漫无边际的瓦蓝,庄稼地在山梁上一片一片,扯扯连连。通往镇上的小路,沿着田地的边沿时曲时伸,夹在齐腰的玉蜀黍秆儿中间,仿佛一道曲弯有致的鸡肠胡同。薄亮的细风,把玉米叶子吹得左右摆动,不时地从阿芹脸上抚过去,从我的肩上拉下来。她出汗了,白汗在肩头的衬衫上汪汪地水成一片。我说歇会儿吧,阿芹。阿芹说,医院还远吗?我说还有三五里,她便不再言语,把我朝她肩头松动一下,背着我继续穿行在田地间的小路上。我看到了她的发辫又粗又重,黑黑的,在我的面前起起落落,如紧随着我们飞行的一只燕子。就这样跑了几里山路,她仍是不肯歇脚,直到终于跑不动了,直到遇到一块浅草的荒地,我挣着从她身上下来,她方把我放在地上,抬头望望远蓝的天空,张嘴深吸了几口清气,软瘫瘫地倒在了我的身边。

    她说好些吗?

    我说能忍。

    她说还远吗?

    我说不远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我得了啥他奶奶的病,肚子一阵一阵剧疼,疼起来如有人在撕拽我的血肠子。为了让阿芹多歇一会儿,我团在草地上,半坐半圈,犹如一个发抖的肉球。阿芹她就坐在我面前的一块谁家地边的界石上,喘了气,擦了汗,脸上被汗水浸红的面色渐渐转换过来,显得秀丽而又和善。可就这么坐着,她一言不发地望我,她本已平和下来的脸色,却又慢慢地惨白淡黄起来,好像肚疼的不是我,而是她。我说阿芹你咋了?她说她好好的。我说累了吧,她便不再理我,只怔怔地望我,如同初次见面我望她一样。时间就这样从我们中间鹰一样飞过去,有一阵,我的肚疼减轻,本想自己抓紧往医院赶一段路程,我说走吧阿芹,我能走了。可阿芹她不理我,只那么呆呆地坐着望我。那当儿,我不知阿芹想到了哪儿,我不知道她的心已不在那黄褐褐的土地上,不在了我身上,不在了我身边,那一刻她整个身心,没有一点一滴是属于我的了。可是我不知,我以为她是累垮了,我想让她再歇一会儿。然而时间就这样歇掉了,我的性命就在她痴痴木呆的目光中失去了。说真的,那会儿我缓过剧疼来,本可以走上二里路,可时间被阿芹白白打发了。我生前不知道那打发掉的时间就是我的命,知道了我会忍着肚疼爬往医院的,可我们就那样平静着坐了一会儿,直到我感觉到肚子里有一股股凉荫荫的东西在慢慢地朝外浸,仿佛肠子在水面漂浮着晃来晃去似的疼,我才说阿芹,你扶我往医院走吧,再迟我就要活活疼死了。

    她却说,马光你不该开枪打死了那孩子。

    我说,都过去十几年了,我肚疼越发厉害了。

    她说,有十几年吗,好像是昨儿的事。

    我说,真的,我疼得越发厉害了。

    她说,那就往医院去吧。

    她说往医院去吧,人却坐着不动,脸上有了汗水,汗粒如注,又大又亮,在夕阳中,闪着铜光。我不知道她想到了哪儿。她毕竟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害怕她会累掉了孩子,我想试着站起来自己走,可机会被我们错过了,我刚把腿支起来,就似乎听到肚里有肠断的撕裂声,仿佛两个孩子在争拽灌满了水的皮管子,终于就把那管子撕裂了、拽断了,我听到扑哧的断裂声。之后,我感到了我肚里似乎是开了的龙头在放水,不再是剧痛,而是疼极可忍的麻木。我没想到那时候我已经不行了,我的肚里流满了血水,我只感到我的汗珠猛然增大起来,比阿芹额门上大出许多。我再也没有力气来擎住额上、脑上的汗珠,它们一经冒出,就立刻滚落下来。我又叫了一声阿芹,说快背我走吧,我怕不行了。她惘然地看我一眼,说你怎么忍心打死一个孩子呢,接下,就把目光从我的身上搭到远处了,再也不消看我了。我终于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我操他奶奶,我真不该娶这女人做媳妇。然而,啥都来不及了,未及我把念头想清楚,我就昏死过去了。

    就软软地倒在了那块荒草地上。

    我操他奶奶,时间就在我的昏迷中回窝的鸟样往暮黑滚去了。直到落日将尽,那时我已差不多死去,一点微细的生命,使我听到了从山梁上传来的急而又急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失学的孩娃和狗,去田里唤来了村人和娘。我听见那脚步声颤抖急促,一下一下如踩在我的耳朵上,接下来是突然停下的脚步声。有人把我扶上了一个男人的肩头,那男人跑了几步,又忽然转回头来吆喝:

    你这南蛮子媳妇,你男人快要死了,你还坐着呆啥哩!

    这喝声粗粗大大,结实硬朗得如棒子样打在了阿芹头上,她浑身抖了一下,又猛地一怔,仿佛从梦中醒来一样,迅速站将起来,急跑上前,不由分说,把我从那男人肩上抱下,背着我踏上小路,就往不远的镇子上跑去。后面,跟了许多凌乱的脚步声、喘气声和热汗落地的雨滴声。绿苗茵茵的草地和庄稼被阿芹一片一片丢在身后,我在她肩上有起有伏,就如船在水面顺风滑行一个样。

    然而,晚了。到镇上卫生院时,正要下班的医生说,晚了半个小时,人已经死过了,嘴唇和鼻尖都冷了。我操他奶奶,我听见医生说,本不算大病,常见的急性阑尾炎,早半个小时手术或许有救。可是已经晚了,穿孔了,流了满肚子淤血,不信可以打开看看。阿芹和所有的村人都木木着不言,都拿手去我的鼻尖口嘴前试温,连我也感到我不再被呼吸吹拂的鼻尖和双唇冰如寒冰了。

    操,我就这样死掉了。

    第四章

    我门外的月光已经略显忧郁,虽浓重却不觉明亮,那两棵兀自长在北方的芙蓉树,落英缤纷起来,阴影移转。有一黑团在我的宿舍上跳动着半古的舞步。马光的故事,虽叙述得粗糙杂乱,繁简不当,却也因此显得有些半真半假、扑朔迷离和古里古怪,听了使人仿佛走在北方苍茫的泥途,被一片寒骇气氛浸润着,使人感到周围有累累荒芜的坟丘,围以颓唐垂柳,憔悴的柳丝在莽莽夜色中惺忪着。他说操,我就这样死了,那轻松的遗憾,好像丢掉的不过是一样东西。

    第五章

    给你说了我娶阿芹,说了阿芹致我于死,你该明白阿芹不是凡人了吧。老兄,男人不死于女人之手,不会懂得女人的歹毒。奶奶的腿,你说我好歹也是她的丈夫哩,好歹她肚里也怀着我的孩娃,你说她怎么就忍心看着我活生生地疼死呢?(我无言以答。)如果我活活被她掐死,被她一刀捅死,那他娘的腿子倒也罢了。可我是被她误死的,且她又为救我背了我那么长一段山路,人们能说她一个长短吗,啥儿也说不得。只有我知道,我将疼死之前,半跪半卧在耙耧山的荒地上,哀求地望着她,说阿芹,快背我上医院吧,只有三几里路,再慢我就要死了啊,她说行却偏偏心不在焉,把目光投到远处的庄稼地,说马光,你真的不该打死那个孩子呢。

    我操,那是战争,能怪我马光吗。

    我说阿芹,要疼死我了。

    她说我两个哥都死了,还有父亲。

    我说我们这边也死了许多人哩。

    她说金良身上有七处受伤,腿都齐齐断了。

    我说我觉得我满肚子都在流血。

    她说我也是,金良阿哥的血从我脖子流遍全身。

    我说阿芹,眼下我是你的男人,快要疼死我了。

    她说她哥小时候背她上学,让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她怕摔下来,就紧紧揪住她哥的长头发;说金良家住在她的同村,他们是同班同学,他学习成绩最好,汉文课上他能背中国的《田螺的传说》。我操他奶奶,这阿芹她不看我,只管自顾自地半疯半呆,神神叨叨说了许多,却不背我上医院。我死的时候,感到肠子终于断了,血水涌满肚子,我闻到了从我喉里翻涌的血腥气息。然后,我就死了,就像粮袋一样倒下来。草地上响起了沉闷的一个响动,可是阿芹却说,金良的腿掉落地上时,她听见了一个响声,可没想到的是金良的腿会齐刷刷落下来。我操他奶奶的腿子阿芹。

    哎,你说阿芹那时是不是疯了呢?

    (我说也许吧。)

    我总算明白,阿芹她是我老婆,可她一向都把我看做了金良。我不懂她咋会和金良那样生死不离。还记得那个为营长跳崖的邻国女人吧,由这儿想开去,邻国女人,他奶奶还是伟大。再说,阿芹她也并不是对我没有一丝感情。我死了,村人从镇上借辆车子把我拉回,她也一样在车后嗷嗷哭了一路哩,哭得死去活来,惊天动地,撕心裂肺,还不时地揪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脸。她在为我的死后悔哩。她毕竟远离乡境,投奔我了,我却忽然死了,日后她靠谁过活?你说她靠谁哩。埋我的三天前,我的灵棚在门口扎着,我躺在我家上房门板上,身下铺了厚厚的谷草,头前摆了小桌,桌上有许多供品。因我属少丧,膝下无儿无女,阿芹怀里的孩子,也才三个来月。我面前没有一个孝子,阿芹她就孝子一样在我身边跪了三天三夜,滴水不咽,村人都说她是少见的孝顺媳妇,可惜我没有享受她的命。操,你说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能断定她跪在我面前,就不是觉得自己跪在金良的面前吗?当然,尽管我这样怀疑,我还是相信她是为了我才那么跪了三天三夜,毕竟我死了,她也醒转过来,不再像在荒草地上那么痴呆了。

    埋葬了我以后的日子,村里依然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阿芹偶尔也同母亲下地做些活路,只是闲暇时候,她常爬上山梁,孤零零地朝南方张望,目光呆滞,形如枯木,脸上也日见黄瘦。在晴朗天气,你沿着她望的方向瞅过去,能看见百里之外茫茫的山岭,呈青呈黛,水淋淋湿润,天在那山峰上搁着,如升起的一片蓝色雾霭。从那雾霭中,伸出来一条无头无尾的公路,浅灰亮亮,一头连着镇子,一端连着那个城市。阿芹和我就是从那条路上乘车回的村落,做了我的媳妇。现在,她想回去,也只能从那条路上乘车到那古城,再乘车去南界,回到她的家乡去。她准是这样想的。她在山梁上呆坐的第一天,我娘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但是娘不说,也不问她,吃饭时把饭端到她的手里,洗脸时把水端到她的脚下,还特意去镇上买了雪白的大米,让她天天吃米吃面,以求拴住她的心,使她无法说出她想回家那句话。

    然而,她还是说了。

    是在我死后的一月之后,她又一次到那梁上,从吃罢早饭坐到午时,又坐至夜饭。日落时母亲去唤她吃饭,她流了眼泪,低声小气地说:

    我想回家。

    母亲似乎终于等到了她说这话,似乎为了这话等了三年五载。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在阿芹的身边。两个女人就那么默默坐着,落日在她们身后十分温暖。眼前的庄稼地,玉蜀黍已经红缨,秋香的甜气时浓时疏,如飘在风中的阵阵细雨。四野无人,就她们两个女人,谁家晚起的炊烟在落日的余晖中,艳红缕缕,随风向西倒去。

    娘说你想回家。

    她说我想回家。

    娘说你是该回家看看。

    她望着娘看。

    娘说怀孕四个月了吧?

    她说再过半年就生了。

    娘说你和我孩娃夫妻一场,生了再走吧,生了留下孩娃我便不拦你。

    她说生了我能走?

    娘说孩娃留下,你飞都成。

    前面和你谈论我娘不多,是因为我一直以为她是凡人,普通的乡村女人罢了。然而在我死后,我重新回望我娘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她的不同凡响。这样说吧,凡阿芹身上所具有的伟大,眼下在我娘身上,尽皆都已看到。操,我感到了我的不孝。我记得我在七岁时候,因为肚饿,我娘给我找不到吃食,我骂过我娘。这件事至今我后悔不迭。我为啥一定要到死后,死尸变腐、血水发臭,若不是埋在地下不知要招引多少蚊蝇的时候才发现我娘的不凡呢?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比男人伟大而又不易被人发现哩?你说老兄,是不是这样,(我说也许是吧,女人一般都是这样。)我是通过我娘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才看到了她金灿灿的伟大的。我说了料断你也意想不到。就是在阿芹和我娘说了她想回家的来日,我娘在家陪阿芹一晌,到日正平南,也就是阿芹背我上医院走出家门,跑上山梁的当儿,我娘说她略微头疼,要出门抓些药吃,然后,你猜她去哪儿,她走出村街,在山梁上站定看了,见四下无人,就碎步小跑急走,沿着阿芹背我上医院的小路,一直跑到山梁上的那块荒地,那块阿芹放下我坐着歇息,却睁眼看着我活生生疼死的地里。我娘坐在阿芹坐过的界石上,盯着我疼得打滚的那片地场。那地场的蒿草、狗尾草、毛刺草和抓地龙草,原来都是尽力朝天举着它们的枝叶,散发着温热的苦艾的气息,可是如今,都被我的疼痛碾得就地卧着,枝叶断了,草籽脱落一地,仿佛那儿是被狗盘过窝的。我娘就望着那儿,坐下时她因走路慌张,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银白的头发沾在她的额上。她的额上,沟壑纵横,沧桑着人生,已经六十七岁了,走这么一段路委实不易。她知道她这么急急走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阿芹背我的脚步。她坐在那儿看着天色,算着时间,直到自己完全缓过气儿,又可以急急赶路了,可她却坐着不走。那一天她听失学的孩娃说阿芹背着我往医院跑时,太阳也才偏西,待唤了几个村人,在梁路上跑了几里,没有追上我们,才想起从小路追来,到这荒地时日正西沉,对面山梁的阴影投来落在荒地。娘就那么坐着,看对面山梁的影儿走入沟底,趟过小河,爬上山坡。时间变得沉重难耐,娘觉得几乎是在那儿坐了一天,坐了一年,坐了一个世纪。她想阿芹如何的劳累,坐了这么许久,不仅可以烧下一顿午饭,就是连吃饭时间也绰绰有余,为啥她就不背着她的男人往医院赶路呢?为啥就要那样无休无止地坐着不动呢?为啥非要等到村人赶来才缓过气儿往镇上跑哩。这条小路娘走过成百上千趟,到镇上赶集、到镇上抓药、到镇上扯布、到镇上办年货,大事小事,缓的从梁上不慌不忙走,急切的就抄近路从这小路走。几年前自己过了六十花甲,不是也挑着一担白菜去镇上卖了吗,不也是从这小路走的吗,不也才歇了两息,吃罢早饭出门,至太阳三竿就到了镇上吗?为啥儿阿芹背着她的男人看病,就用了那么多的时间呢?照理说这时间是可以走上三十里路,而从村头至镇口,也就八里半路,走两个来回也是不慌不张的。就说你背了一个人哩,可一个来回总够的,为啥就坐在这荒草地上不走哩?

    对面山梁的影子终于迟迟缓缓地爬上沟岸,未及走进那片荒地,娘就起身走了。去了镇上,这段路她走得不急不慢,一路上都想着一个问题:阿芹她咋会坐在那儿歇得无头无尾,任我儿疼得死死活活,她竟就那么坐着不动。倘若不是村人赶到,她不是还要歇下去吗?马光不是已经疼昏了吗,她咋就能无动于衷哩,医生说再早到半个来小时,也许还有救哩,说阑尾炎不是啥大病,至大也就是二寸长一个手术吗,邻居那女人害奶子把一个奶子活活挖下了,人家不是还活得活蹦乱跳吗,也就前后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不也就是男人们抽两袋烟,女人们洗一件衣服的工夫吗,为何她阿芹就那么坐着不动哩?镇上不是集日,街面上寥无行人,冷落如水洗了一般。我娘走过镇街,到卫生院门口,也正是下班时候。脱了白衬衫的医生护士,正三三两两笑着出门,朝一栋又脏又烂的家属楼分散过去。有一个拄着双拐的病人,出来站在落日中望哪儿,他的影子又细又长,如同一竿竹影在他的身后无力地躺着,也许他已经很多日子没见过落日了,对落日他看得痴迷入神。娘朝那人望了一会儿,待医护人员散尽后,又慢慢地坐将起来,拖着她疲惫的身子回村了。

    我的坟在村后的一面坡地上,避风朝阳。坟地是几代祖坟,依照血缘辈分,一行行排列着萎退的墓堆。因我年少辈低,娘还健在人世,便被安排在坟地下角,孤零零如多余的一堆黄土。若不是坟前的花圈还残着几朵白花和一弯被白纸蒙了的竹条,也许外人并不把我当作那坟村的一员。娘从镇上回来,她没有回村,而是径直到了坟地。那时候月光也和眼下一样(现在我门前的月光已经走出薄云,湿润潮白,如洒了一地乳汁),满山梁水汪汪的光亮。玉蜀黍已经成棒,清凉的气息噎得人打嗝。娘过来坐在我的坟脚下,潮润的湿气淹没着她。她在月光中把额前的头发撩了一下,把我坟堆上的黄土抓了一把捏在手里。

    她问我,光娃,给娘说实话,你和阿芹有仇吗?

    操,许多事情,我是不能和娘细致言说的,比如战争。他奶奶的腿子,战争这东西如一团乱麻,我说不清白。至于阿芹和阿芹一家,我和娘说过的就是一个意思,我说她家那边现在百废待兴,失业者人山人海,土地又少又薄,政府顾不了他们的嘴和衣裳,就一任他们去了,男人做生意女做妓,这样人就得饿个天老地荒,她阿芹不嫁给我她咋办,到最后只能到边界卖淫了。至于别的,不曾和娘说过。可现在娘来问我了,坐在我的坟前,把手里的一把黏土捏来捏去,像小时候她拉住我的手腕儿捏来捏去一样,你说我咋样答她?操,说我和阿芹有仇?没呀,爱还爱不过来哩。没吗?真没吗?他奶奶的腿子,教我如何作答哩。也就索性不言,由娘那样坐着,由娘那样一句一句问我,由娘她在我坟前自言自语,直到月高星稀、夜阑人静。

    自我死后,娘是向未哭过,未在人前流过泪的。在镇上要哭时,医生说没救了,背走吧,她也就该哭了。可是她没哭。其实她是要哭的,我是她的孩娃,独生儿子,三十几岁生我,六一年爹因灾荒饿死,那时我才两岁,爹死时娘说他走了,享福去了,留下我和这个孩娃活在世上受苦受累吧。娘对她一辈子命运中的坎坷似乎早有防备,儿时候我饥得要死,向她讨要食物,娘说你饿了,不饿让你活在世干啥哩。过年向她讨要新衣裳,她说想穿新的,穿上新的那你不就过上了别人的日子吗,那我们家的日子由谁打发呢?之后是上学、读书、毕业、参军。参军走时,我说娘,我走了,家里由你照看你自己了。

    娘说走吧。

    我便走了。娘没有去送我,一大早新兵到公社集合,所有新兵们的爹、娘、姐、弟都去送行,唯有我娘没去。那时候我站在新兵中孤零零如失群的雁,心里凄凉寒战,想她是该来的,毕竟她是我娘,我是她的孩娃。可是她到底没有来,直到新兵登上汽车,人家的父母姐弟们在车下哭得生死别离,汽车上码满了新兵压着嗓子的告别的哭泣,我的表哥,舅家的孩子才气吁吁赶来。表哥是向我娘叫姑的。他赶来说他姑一早回家让他赶来送行,说他姑没说别的,只说让我在外吃饱肚子,混个模样,每月往家写封家信。我操,这时候说起这话平淡如水,那时候听表哥一说,我就他娘的泪如泉涌了,汽车也就把我拉走了。来年二月,南界那儿也就打响了。打响了,那就是战争。我外爷是死在朝鲜战场的,死了也就死了,连尸体都未找到。娘那时已经十七岁,正准备出嫁,因此又让她在家守孝三年,侍奉我外婆直到二十多岁才嫁给我爹。因此,娘是深知战争之苦。听说南边有了战火,她便伙同别的家属赶到部队,也正赶上部队立马拉上前线。老兄,你还记得那时的营房吧,哭声惊涛骇浪,潮涨潮落。(我说记得。)可是,我娘没哭。部队规定所有来队家属,只准在营房住一天一夜,就必须搭车返回。娘是天黑到的,部队已帮她买好车票,天亮返程。那一夜娘把我叫到操场角上,说:

    怕吧?百年不遇就给你赶上了。

    我说不怕,怕了也得去的。

    她说怕也得去,你索性就不要怕了。

    我说,我是卫生员,卫生员是在后边死不了的。

    她说,你外爷替你死过了,哪还能轮到你去死哩。

    然后,娘给我说了许多家乡的事,张家盖了一栋瓦房,李家娶了一房媳妇,赵家狗丢了,狗皮却挂在村支部书记家的后墙上。无论别人如何的伤心悲痛,娘就只给我说这些,说到夜深了,月落星稀了,有了露水啦,我说该睡了娘,娘就取出一个小褂给我,说让我穿上,不从南边回来不要脱下。我问是啥,娘说你只管穿上。我便穿上了,让娘放心睡去。回到宿舍,我钻进被窝脱下小褂,用被子蒙住,拿手电筒照了,才看见那是一个黄布小褂,背上绣了一条红龙,胸前绣着一个生字,慌忙灭了电筒,唯恐有二人看见,止不住对娘生出一股埋怨。然第二天一早起床送娘回家,娘的床上被子叠得齐齐整整,同屋的一个家属说,我娘昨晚半夜回来,收拾了行李,独自上火车站去了。

    营房距火车站三十八里路。

    这也就是我娘。你说我娘她哪一点就比阿芹弱了呢,也算得上一个伟大人物哩。普天下女人成千上万,孩娃参军不哭的能有几个?孩娃上前线打仗不哭的能有几个?孩娃死了,能不放声悲哭的又有几个?你说我们这茬儿兵吧,人家上前线也就一个来月,最多的也就三个半月,还有的全副武装,长枪大炮,上火车走了一夜,宣布停战了,火车一调头也就回来了,还有的部队,压根儿就是到南境一趟游览观光。然而我们,拉上去就是一年半。拉走以前,我的唇上毛茸茸又细又软,撤回来后,一星期不刮胡子,脸上就黑压压一片了。生前我不知道那一年半娘是如何度过的,村人都说娘的肚量大,胸怀宽阔,我在前线打仗,她在家该下地时下地,该吃饭时吃饭,一切都与往日无二,仿佛我不是在前线枪林弹雨中进进出出,而是到山梁上的草地割草放牛,没啥儿可忧可虑,可悲可痛。战争结束以后,我突然获准休假四十天,来不及写信发报,就匆匆赶回家里。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才三月之初,家乡就一副仲春的面色,虽不如南边秀山青谷,可也一样该绿的绿着,该红的红着。小麦苗在山梁上搔首弄姿,摆弄风骚。村落里的桐树、椿树、槐树、杨树,一色儿深蓝颜色,鸟语花香,漾荡着温馨之气,直噎我的喉咙。如今回忆起来,我操他奶奶的腿子,真是天好地好,山好水好,一切都仿佛是为了英雄归来,春天才大踏步赶到了耙耧山脉。我人未进村,就听见村街上远远有人在唤——你们看,那不是马光吗?接着,有人向我冲来,有人朝我家院落高叫。

    三婶,快,马光回来啦!

    娘在院里回话,回来了吗——

    又唤,真的回来了呀。

    娘说,我算着也该回来啦。

    可是,娘却没有出门接我。我被村人拥着,走进院里,娘在用根短棍搅着猪食。我叫了一声娘,立马两眼热潮,有泪涌着,可娘却边搅猪食边朝我笑:

    回来了光。

    我哎一声,站在院里不动。

    娘说,进屋歇着,娘一会儿就忙完。

    村人说,你别忙了,孩娃回来是天大喜事。

    娘说,光娃,快给大伙拿些糖吃,买了吗?

    娘是一个大喜不惊、大悲不痛的乡村女人,记忆里从未见娘为我痛哭流泪,无论天灾人祸,再或生离死别。可是,在我死后,我却发现了一样东西,一个用四块七寸青砖盖起的七寸小庙,就在我坟头的沟崖。这是十几年前盖的,就是我们拉上前线,娘从营房回到村里,便在坟地的沟崖处垒了这个小庙。那沟崖处有一棵百年古柏,因为长在悬处,很少有人去过。我们在前线的时候,娘在那树下垒了这七寸小庙,庙壁上贴了黄纸,写了天地神灵之位的字样。尔后,她每天早上拿着镰刀,挎着竹篮,篮里放了香火,到那柏树下的庙前,烧三炷清香,跪几个时辰,十里外邻村大队部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她就那么跪着,听完新闻联播,听完前线战事的消息,再走上崖头,春夏秋都打一篮青草回去喂猪,冬天拾一篮柴火回去烤火烧饭。

    村人说,割草了你。

    娘说,不能拿粮食喂猪呵。

    村人说,马光还在那边。

    娘说,在哩。

    村人说,咋样?

    娘说,随他死活,不是烧饭洗衣了我能替他。

    村人说,你心可真大。

    娘说,小了心儿他也不会从南边回来呀。

    可是没人知道娘到崖头的七寸庙前烧香,没人知道娘在那儿跪着听十里外的广播,一烧就是一年零五个月,一听也就是一年零五个月。直到那时,政府规定不能正面报道前线战事了,娘也是不听完十里外的新闻联播,决不从那小庙跪着起来。

    我从前线撤回来,娘又去那儿一次性焚了七捆草香,二十八元的纸马纸人,最后向古树和七寸小庙还了许愿,也才日渐焚香稀了。稀了,娘也没有忘记每年初一早上到那儿长长一跪。

    我是在把我安葬后的第三天发现这些的。第三天我尸骨未寒,看见娘踏着月光,挎着一个竹篮从村中走来,以为她这次终该到她孩娃的坟前痛哭一场,可她却没有往我坟前去,竟没有扭头,就径直到那崖头,拉着荆枝,到那里跪在树下,在七寸庙前燃了香炷,烧了纸箔,双手合掌于胸前。这当儿纸火正旺,半崖天空光亮通明,我看见她脸色苍黄,紧闭双唇,老泪纵横,却默默着没有一言。直到火光灭了,香燃尽了,东边天空有了浅白的光色,邻村也有了接连不断的鸡啼,山梁上静得连我坟头草芽的生长声都可辨听,才从崖头飘来了娘那半哑半哀的话音:

    能给我说我孩娃马光是为啥死的吗?

    他还不足三十五岁哩。

    他本不该死的,又不是绝症呀。

    让我知道他的死因,我把我家房子让出两间,搬你们回去,让全村的人日日都给你们上香上供哩。娘就这样说着哭了,哭到日头出来,弄得我死了也跟着落下许多泪水。

    哎,给我一口水喝,口干舌燥,不要茶叶(我给马光倒了一杯凉开水),我已经十年不喝茶叶了。阿芹喝水是离不开茶叶的,嫁给我我还特地为她买了几斤茶,上好的,比昆明茶好得多。

    我这样说的来龙去脉清楚吧。(我说清楚。)我娘信神,她心里对万事都有神明。她压根儿怀疑她孩娃的死哩。她终于在心里盘算了一个计划。她要用这个计划证明我的死因。是在一个晌时,日光尚好,空气里含了燥热,人们都下地做了活路,村里村外,静着一片安逸,这当儿,我娘进了我的新房,阿芹正在床边呆坐,木然十分,面无表情,好像想着啥事,其实啥事也没想,脑子里白茫茫一片、雾都都一团。我死后这样呆坐已经成了她每日的功课,有事做事,没事了便是呆坐。她的肚子就是在这呆坐中日渐大了起来。娘进来唤阿芹到院内纳凉,说屋里热闷,阿芹便同娘来到院落。院落里有棵大桐树,树荫黑厚。秋天里酷热本已过去,树下更是爽凉,爽得彻骨,娘在树下铺了一张苇席,席上放了尺子、剪子。娘让阿芹坐下便又一次问她:

    生完孩娃你就走吗?

    阿芹说走。

    娘说你不想孩娃。

    阿芹说想。

    娘说不走行吗?

    阿芹说要走,我想家,在这儿我无依无靠了。

    娘瞟阿芹一眼,看她面色板正生硬,没有活顺余地,娘便进屋旋即抱出一叠布匹,有黑、蓝、绿、灰、青、花等各类布料,都是她这几年到镇上见了便宜就买的存档,有的本是要给我做衣裳的,因手技赶不上时尚,也就大都攒了下来。娘把一叠布放在阿芹身边,说阿芹,你和我孩娃好坏夫妻一场,我也算做了你一场婆婆。你既已决意走了,我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事。这些布料是我多少年的积存,马光死了,也就无用了。我想给你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亲戚、朋友,每个人都做一件衣裳。由你挑,由你拣,你说哪一块合适父母,哪一块合适兄妹,把颜色和尺寸说给我,我就剪好缝好,三五月后,十件二十件我都做得出来,等你生了孩娃、养了身体,拿着这些衣服回家,父母姐妹各分一件,也算你不白嫁到北边一场,也算我马家和你情义一场。说着,我娘拿起一块灰布举在空中,问这布给你父亲做件布衫行吗?

    我在世时,决计不让娘问阿芹身世,阿芹也决然不向人谈自己的身世,娘以为是我外出花钱买回的媳妇,也决然不会有好的身世,不苦不难谁肯嫁到这耙耧山坡哩,娘没有问过阿芹一句。但娘要在阿芹离家之前,给她所有家人缝一件衣服做纪念。娘的话阿芹没有全部听懂,但那深情她却都已经明了,于是,她便猛然哭了起来,大放悲声,伏在娘的肩上,说不用做了,一件也用不上了,说她无爹无娘,无兄无妹,亲人多在十几年前打仗中死掉了。说母亲是死在美国人手里,说哥是那年边界战中被炮弹炸死的,炸得连一点骨肉都没有,说对象是被机枪扫死的,身上有七个弹孔,左腿被齐刷刷扫断了,父亲是被地雷炸断腰脊在床上瘫了十年死了的。说就是她自己,身上也有好几处被弹片划破的伤哩。说到最后,阿芹趴在我娘肩上,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一般,哭得凄凄楚楚,声动山河。然而我娘,却把目光从她肩上瞟过去,盯着远处,穿门而望,看着对面山梁上一条吃草的黄牛,既无哀伤,也无同情,似乎突然看见了啥儿,明洞了啥儿,脸上慢慢地微青微白起来,似乎忽然懂得了阿芹为啥儿坐在荒地的界石上,眼看着她的孩娃活生生为肚疼而死,她还那样半痴半呆地不动。阿芹哭着,娘就那么痴痴望着远处,脑子里雾一样的谜团,立马被阿芹哭出了一条裂缝,明白了许多事情的秘密,模糊的影团儿有了来去身影。那时候,娘手里还拿着那把剪刀,她没有因阿芹的苦难使剪刀失手落地,而是把剪子悄悄放在了一边,用眼盯死远处的耕牛,拿双手扶着阿芹的双肩一任她说,一任她哭,待她说完了,哭够了,娘把目光从对面山梁上收回来道:

    你无亲无故了,就留在这儿长住吧。

    阿芹说,不,我要回家。

    娘说生完孩娃就走吗?

    阿芹说,生了我就走。

    娘没有再说啥儿,她默默地起身,把那些苇席上的布块一件件收起来,一片片叠得方方正正,码在一起,放进屋里箱子的一角。那布料原就放在那儿,现在仍放那儿,和未曾动过一样。然后,娘闭着双唇,把面前的白发撩到耳后,又无声地收起尺子、剪刀,把苇席卷起来扎在树下。娘说阿芹你去屋里歇着去吧,阿芹说我心里发慌,在这儿坐坐。娘就丢下她,在院子中央站了片刻,往房檐下生蛋鸡窝看了一阵儿,毅然地走去,一把将那母鸡揪了出来。这是一只芦花母鸡,一天生一个鸡蛋,偶尔一天生俩蛋也是有的,满村人都没有见过生蛋这么勤的鸡。它给娘生了四年鸡蛋,再过一会儿,就又有一个鸡蛋要生将出来。可是娘却决然地把它揪了出来,卡住它的脖子,使它不能有一声尖怪的惨叫。尔后,娘提鸡子,往脸盆里倒了开水,进灶房拿了菜刀。把菜刀在缸沿上磨了几下,刀在缸上发出几声又冷又涩的声响,便到院落边上,一脚踩了鸡腿,一脚踩了叠着的鸡翘,回身唤道:

    阿芹,过来。

    阿芹走来,说杀鸡吗?娘说你身怀有孕,要大补大养,让她拉着鸡头,把鸡脖拽得又细又长,搁在一块木板上。娘举刀时候,瞟了一眼阿芹,看见她脸色半慌半恐,黄多白少,目光呆滞,露出许多眼白。那神情和我娘见她在那块荒地里呆呆地坐着看我将死的身子一样。之后,娘便收起目光,举起菜刀,猛地剁下了鸡头。这当儿,鸡脖子猛地回缩一截,殷红的鸡血喷了出来,落在阿芹的脚上,满院子弥漫了血腥气息。那气息在日光中又红又艳,流动不止。再看阿芹时候,她望着鸡血,脸上虚汗淋淋,已经全然白了。

    娘说,你也是打过仗的人,死人堆里走来串去,还怕杀鸡?

    阿芹无言,鸡头从她手里木然落在地上,她也软软地坐了下来。到此,娘便不再看她,说怕了就回屋睡吧,然后就把那无头的母鸡按在水里,收麦子一样大把大把地拔着鸡毛。

    以后的日子,就这样相安而过,也许她生完孩子我娘会放她一马,让她安然走了也是可能。毕竟她为我们马家留下了孩子。细说起来,我先后有过三个女人,但都未曾使我明白,原来生儿育女,对于女人也是一场战事。在这场战事中,阿芹败了,阿芹死了。阿芹她败在了我娘手里,死在了凄风苦雨的命运途上。这样算起来,阿芹比于我,她只活了二十八年,我活了三十五年,比她多出七个年头,且实实在在有过三个女人,她却真正只有一个半男人。金良算她的半个男人,我算她的一个男人,这样说来也是一种安慰。可话又说回来,他奶奶的腿子,我虽有三个女人,却没有一个把心给我,而金良只是她的半个男人,却他奶奶的把阿芹的心给占了。我也算活得可怜,而阿芹才算没有白来人世一遭。幸亏她难产死了。对,是难产死了,这不能说我娘谋了她的性命,就像不能说是阿芹持枪杀了我马光一样。不过,她死得也够凄惨,不比我马光死得舒坦多少。

    她是死在去年冬天。去年的冬天,冷得少见,雪他奶奶的下得格外早,刚入腊月就铺天盖地起来,耙耧山脉在皑皑的白雪中,苍苍茫茫一片,里山是雪,外山也是雪,山上是雪,山下也是雪。世界不见了,被雪吞没了。好在不算太冷,没有冷到滴水便成冰的份上,也不过就是十天半月儿不见日头,寒天寒地,冻烂了几家水缸罢了。真正见到下雪,在阿芹还尚属首次,她们那边的鸟天气,所谓他奶奶的下雪,不过是吹一天冷风,吹一阵柳絮杨花那样的白毛算了。若能把地面薄薄铺上一层,人都要惊呼天呀!天呀!然在我们这边,北方这中原,早上开了屋门,突然看见满世界莽莽白亮,山坡、房屋、树木、田野、河流,眨眼间都无影无踪,连树上昨天还黑着一团老鸦窝儿,这时候也都又白又亮,圆圆一团溶在白色的天空。你说这景象阿芹见了她能不惊奇得倒抽一口冷气?早些时候,在我死后的前几个月里,阿芹并不知道,娘朝朝陪她,暮暮守她,无非是怕她如前的女人一样,冷丁儿跑了。连村人都替我马家防她几分。有些日子,她说出去走走,娘说你肚子日见大了,不可到处走的,实在要走,不是娘跟在她的后边,就是找一个村人照看着她。这种亲近体贴的言外之意,阿芹也不是不知。有多少意思,阿芹还不从娘那次杀鸡的凶相中看个一清二楚?现在好了,肚子真正挺了起来,一面战鼓似的,雪又漫天漫地,再也不用对她设三防四了。她可以来去自由了,到门口,到村头,到山梁上,到田地边,爱去哪去哪。这样去着去着,走进了腊月初四,刚到山梁上,望着雪山雪海,还未及心里空旷清净起来,就感到了肚子一阵疼似一阵,脸上汗如雨注。依着时间推算,还有三天才该生产,慌忙回到村头,便疼得不可动弹,有村人扶着回到家里,娘把她安顿在床上,她便大惊小呼起来。女人第一次生产孩娃,心里也是害怕,三分疼痛,七分惊呼,阿芹在床上哭爹叫娘一天,到了夜里,我娘推门进屋,阿芹说肚子疼哩,快送我到医院去吧。娘就立在她的床前,窗外雪光映在娘的脸上,使娘的脸僵僵呆呆,有白有青,冷了极厚一层死色。

    娘说阿芹,你不是亲眼看着我家孩娃马光,肚疼得活活死掉也没想起快上医院嘛。

    娘的话又寒又凉,一字一句冷得如冰,使阿芹心头颤了一下,她便不再哭了,只望着娘那坚毅冷硬的脸色,默默咬死了嘴唇,把目光投在窗上,看那茫茫的白色世界。这样过了三天,阿芹她竟默了三天,好了便是好了,肚疼起来,她咬自己的双唇,咬头下的枕巾。抓床头,揪被子,但没有说出一个疼字。她是决计要靠自己把孩子生出来的,连娘去给她接生,她都板着一张惨白的黄脸,默默地一言不发,只咬着被角不放。那时刻,门外落雪,屋里生了一炉炭火,满屋焦黄的亮光,我娘在火上烧了一锅开水,在水里煮了剪子,准备了一叠尿布和一打孩娃的包裹,放在阿芹的头边,把一个枕头垫在阿芹腰间,自己钻进阿芹下身,用被子蒙了,在里边忙忙乱乱,出来时满头大汗,两手血红,如此三番五次,除了见到阿芹脸上的抽搐扭动,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却是终于没有听到阿芹有半句哭唤,没有说出一个疼字,也没有一滴泪水,她的眼窝深深陷落下去,又干又涩,有一种异样的骇人的光。接下来,娘便把一床被子垫在阿芹后背,让她半坐半躺,喂她吃了几口蒸蛋,存下一些气力,说阿芹你用力生吧,回家的路费我已给你备好,生完孩子你啥时离开我家都行。阿芹她仍是不言,只是满脸挥汗,双眼望着房顶,她将双手翻过头去,猛力抓住床头,嘴里咬了毛巾,这样又是一阵努力,头发全被汗水洗了一遍,连嘴里的毛巾都有咬破的唇血,娘却又从被里出来,气馁地说了一句:

    不行阿芹,怕是邪胎,疼了你就哭吧。

    阿芹望着我娘仍然一言不言,脸上硬了僵死的光色。

    娘说,那就快上医院去吧。

    听了一句快上医院去吧,阿芹她终于哭了,虽然仍是无言,泪却横三竖四地流在脸上。且说走就走,原来娘已找好村人,备好担架被褥,早已在门口树下候着,只听一声招呼,便都立马把她抬上担架,盖好被子,三五汉子轮着抬她,一路跑步出村上梁,冒着大雪往镇上医院赶去。阿芹要生孩娃,我是少不掉要跟着去的,就伏在她的担架上去了。说起来也就不足十里路程,汉子们抬着,娘紧紧围在阿芹身边,也就吃顿饭的工夫,就到了镇上卫生院里,时候尚早,天气不好,医院十分清静,医生们都在闲着,见有难产病人抬来,也到底是一笔生意,慌忙动手动脚,把阿芹搬进急产室内,把别人隔在了室外,娘就打发他们上街吃饭去了,自己守在接生室的门口。刚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女医生把我娘叫进屋里,娘才见原来屋里满屋男人女人,中央放一张白床,床下和屋子四角,各都放了碗大的电炉,门外清清冷冷,屋里暖暖和和,红亮亮的热气和医生们该洗了的白褂,把屋弄得舒适骇人。阿芹躺在床上,衣服被赤条条脱了,搭在一边,身上盖了一个白布床单,脸上虚而无力,汗水滚滚,输液的吊瓶在她头顶冷冷地发光,药液滴滴答答,响得清清亮亮。我看见娘走进屋里,有个上年纪的医生便迎了过去,问这媳妇的丈夫在哪?

    娘说死了。

    那医生一怔,问你是她啥?

    娘说是她婆婆。

    于是,这医生把我娘推进另一间房内,压着嗓子悄声说道:

    咋不把她早些送来?

    娘问,晚了?

    大人孩娃可能只能保全一个了,医生说着,从他背后取出一个铁夹,里边夹了一张表格,表格里有填好的许多字样,说保大人就请娘在保大一栏里按个手印,要孩子就请娘在保小一栏按个手印。这当儿,娘也料想到问题严重,医生把一个印盒打开递到面前,那印盒方方正正,艳艳一团红泥摊在面前,仿佛一盒凝固了的血浆。望着血浆,娘迟疑了一阵,把手指伸进印盒,粘了红印,问保小在哪?医生指了,娘就有力地在保小栏里按了她的手印。

    医生惊疑,望了我娘片刻,说你当家吗?

    娘说,我是她婆婆,她家没有人了,百事我都顶着。

    医生从那屋里出来,走到接生房里,把铁夹伸到大家面前,让人看了,医生们都怀疑,是否我娘按错了栏目,彼此嘀咕一阵,让一个女医生在阿芹耳上趴着说了几句,另一个把铁夹本儿举在她的面前。看了那张表格,阿芹没有流泪,只朝窗外扫了一眼,似乎是要找她的婆婆,可她看到的却依然是茫茫一片白色。如同那白色传染似的,阿芹脸上浅浅白了一阵。女医生说,你在保大栏里按一下吧,就把那印盒伸在了阿芹面前。阿芹犹豫一阵儿,她没有去沾印盒,而是把她的右手往她自己赤裸的双腿间摸了一下,抓了一把她的月子血,然后,伸出了五个带血的手指,在自己眼前看了,把五指并成一行,在我娘的手指前面,那一行保小栏里,按下了她一排五个圆圆的红星星一样的手印。

    医生们默死一阵,开始推来手术器械,小车忙乱起来。

    半晌工夫过去,阿芹为我生下了一个男娃,她就死了。

    操,她就这么难产死了。

    (我寄宿的这方院落里,月光已去,星星斑斑点点,在天空盈盈地蓝着。夜露带来的潮气,沉甸甸地袭进我的房间。)

    第六章

    (我问她就这么死了?)马光说她就这么死了,由我娘将她埋了。

    (我叹了一声。)

    你想同我去看看阿芹吗?

    (我说阿芹好吗?)

    好哩,我娘待她不薄,是将她隆重厚葬的,棺材三寸半厚,埋在我的身边。

    (我决定去看看阿芹。毕竟我同马光战友一场,十余年前,他曾冒着枪林弹雨,把我从一号主峰上救下来,战友重逢,情浓似血。更何况,马光死了,又千里迢迢来给我述说这个故事,且阿芹竟也死了。我决定同马光一道去耙耧山坡看望阿芹,看望马光的母亲。马光说你去吗?我说去的。马光说我们走吧,我说这就走吗?他说趁天色还早,我走夜路方便。我便锁了屋门,将那间仓库发霉的气息和我的孤独关在了屋内,跟着马光上路了。院落里兀自长生的南方的芙蓉树下,有滴滴答答露水炸落的响声,还有这个都市一路上法国梧桐树上白鹭清丽的脆叫,转眼都被我们留在了身后。

    可是,我同时又听到了省军区起床的号声。

    (我醒了。)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与凤行》作者:九鹭非香 2《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3《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4《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5《人生若如初见》作者:匪我思存 6《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