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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军旅系列 正文 中士还乡

所属书籍: 和平军旅系列

    时去两日,中士约摸到日子狼狈。光景像一碗水,平平又淡淡,没大意思,并不隐藏深涵。起初,排长找到床上,说,中士,再干一年吧,中士梗起脖子,不干啦。排长吊着眼睛,目光挂着中士的头发,再干一年,听我的——入个党。中士低头思了一阵,昂起头来,说让我回去,该成家了,人得有家,你们都有家。无奈,排长的目光从中士头上吱吱滑下,搁在中士的鞋上,说那你走吧。中士就走了。就回了。就还了乡。眼下,中士感到都一样。哪都一样。天下水都向东流。

    没大意思,一碗水,平平又淡淡。

    上篇

    早上,太阳不圆,像鸡蛋挂在东天,光线七扭八拐弯到村头。亮倒还挺亮。中士起床后,揉着睡眼这么觉得。他站在门口,瞟一眼太阳,挤下眼,又慌忙把目光招回。

    村街上,开始了往日光景。百口人的村落,粪担声、挑水声,吱呀炸了世界。正是秋盛季节。往秋地运人粪,仿佛是从秋地向家挑金,男人女人都顾不了洗脸。狗跟着粪担撒欢。鸡子在村头觅食。人们从中士面前荡过时,都向他点头,问起床了?中士回话起了。看得出来,都算热情。回来头天,他们都吸过中士从军营带回的过滤嘴烟,嚼过带回的酥糖,都到中士家坐过,各给中士送过锅、碗、筷、旧面板、旧菜刀、凳子、柴火、洋火、盐、醋、油、胡椒、八角、擀面杖、火柱、筷篓,七七八八,灶房的炊具,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一样地有。这就算有了家,有了日子。有了中士要过的岁月。村人们觉摸,他们尽了责任,就各自忙去,顾不了中士许多情事,就这当儿,中士冷丁儿觉到,日子如水,没大意思,和军营无二。

    村人们来回趟趟,末了和中士照面就不再言语,仿佛中士是村中老户,都厌了招呼。这时候,中士抠了眼屎,太阳骤然圆极,不能再圆,如灿灿黄纸剪在天上。有秋风微微,悄默着村头摇晃。

    中士很想找些事做。

    邻居奶在村头追鸡,怕蛋生在门外。中士过去,清了嗓:“三奶,我来追吧。”

    邻居奶将胳膊横在路上:“你别,年轻人一追,蛋就小了。”

    木讷讷地,中士就栽在胡同口,如桩如柱。旧军装在日光中发着迟钝的光。对面山坡上,挂着一群白羊,像一团云儿。庄稼地,一片一片,悬在半天,似绿绸碎线在风中摆着。这些,中士先还觉得新鲜。可眼下就觉烦了。无非还是三年前的景观,实在没有变化。没有变化,没啥意思;没有意思,他就想找出意思。他看着山坡呆怔。直怔到太阳不再明耀,开始平和。这时候,队长挑着粪罐从坡上摇下,立在路边上。

    “旗旗,你得找些事做。”

    “我没有事做。”

    “回来几天了?”

    “第三天。”

    “昨儿就该去你妹家和媳妇见见面。”

    是该和媳妇见面,告妹说我到家了。中士想,这都是情理中事,必得做的。队长一去,他就回家烧饭。灶房和住屋连着,共是两间,一炊一宿。他坐下生火,柴微微湿着,烟团团在屋中旋动。中士咳嗽一声,泪从眼角浸出。先是因烟,后是真的哭了。

    爹娘的灵牌在灶烟中看着中士。他没想到还乡还要烧饭。在军营中他不知道烦着啥儿,一归故里,才冷丁儿想到自己是独人一家,事无巨细,都必得亲手。原来这就是日子!到妹家去,好歹结婚,娶一房媳妇,耕织光景罢了。中士想,说不定这就是人生真谛,谁知道呢,也许真是如此。妈的,算了!起身晃晃,从桶中舀一瓢清水,呼一声灌到火上,生出一声爆响,顿时灰飞烟腾,中士立马抢出屋子,朝天张望。

    “开饭喽——”

    一声哨子,在山沟中流动,如一溪泉水在弹药库四野流淌。他们一个排在守着团里的弹药库,远离城镇,远离军营,过着铁丝网缠死的生活。一日三餐,这么一声哨子,一声唤叫,二十几个士兵就出屋,立成三排,被排长左右一阵,说今天一班最好,队列整齐,歌声嘹亮,二班三班要学习一班——开饭!总是这样,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子,叫人觉摸是孩娃数星星一般重复。饭也重复:早馍中米晚面条。中士想从铁丝网着的生活中挣出来。挣出来了他忽然觉得早馍中米晚面条,终归是好,起码不需自己亲烧。

    好歹要娶媳妇。

    娶了媳妇就免了生火烧饭。

    中士到村头小卖部买了罐头、糖块,还有一包大前门牌香烟,就提着往妹妹家摇晃。这时候,正是前晌,太阳飘在头顶,阳光贴着地皮,地气半黄半暖,在中士脚下缠着。他迎着太阳,踩着耙耧山脊,一步步,仿佛要走进太阳里。

    妹家是七里外的陈村,妹夫叫陈饼子。中士把妹妹嫁给陈饼子,是为了把陈饼子的妹妹娶回。这叫换亲。三年前,中士入伍时已和陈饼子说好,先把妹妹嫁去,三年后回来,随时将他妹妹娶回。那天和陈饼子商量时,就在这山脊上,中士穿着新军装,捡一块干净石头,在石面上吹了三吹,又用手擦了一遍,细心地坐下,说你也坐吧,陈饼子就一屁股蹲在地上,压碎了几块坷垃。

    中士说:“我妹妹你见了?”

    陈饼子说:“见了,不赖。”

    中士说:“她手还勤快。”

    陈饼子说:“看得出来她勤快。”

    中士说:“一说让她嫁……她就哭死。”

    陈饼子说:“我不委屈她……”

    中士说:“那我就放心。”

    陈饼子说:“你不见见我妹妹?”

    中士说:“在集市上偷见了,长得也不赖。”

    陈饼子说:“手也勤快。”

    中士说:“我信。”

    陈饼子说:“她小,才十五,结婚嫌太早,你只管当兵走,参军回来,想哪天娶她都成,不信我给你立个字据。”

    中士说:“算啦,都凭良心。到时候你不嫁妹妹,我就让我妹妹和你离婚。”

    陈饼子说:“成。凭良心吧。”

    话毕,二人就成了协议,中士拍拍屁股,又转身钓着屁股布,瞅瞅,又拍拍,才放心裤子。陈饼子看着中士斯文完了这些,说我走了。中士说你走吧,就看着陈饼子转身走去,一脚都是力气,把屁股上的土灰扬起老高,像扬场。

    那时候,中士盯着陈饼子屁股上的土灰,一直盯到他走失在阳光里,还立在山脊上木桩着不动。他觉摸把妹妹嫁了,着实对妹妹不住,似乎自己为了当兵,把妹妹一掌推出门去,不管了。妹妹落进了火坑。

    他很后悔。

    可军装在他身上箍得很紧,很暖和,也只好作罢,想算啦,就这样吧,他就当兵走了。

    在路上,刚走有里半,中士看到了一块荒地,像抹桌布样铺着。在盛秋季节,耙耧山北坡,到处是化不开的浓绿,齐腰的玉蜀黍棵,手拉手在山坡上舞动,青藻气和薄薄的玉蜀黍味,如太阳光样罩满了沟里沟外,坡上坡下。唯这块荒地上,飘荡着苦艾和香草的怪味,苦淡淡、香淡淡,相混着在庄稼气息中窜动,如清水河中流着的一股浊水。

    中士站在荒地边审看,有意无意。

    他冷丁儿发现,田角插有一块木牌,木牌上写有他的名字:田旗旗。心里动一下,中士过去擦了田旗旗三字上的尘灰,坐在木牌边好久不动。

    这就是中士的责任田。

    村里人执行政策,调整责任田时,把服役中士的责任田划了出来。可这责任田却荒了两季,没人种收,像荒芜着中士的心。

    妈的,地荒着!中士打量一眼满世界庄稼绿,脸上热一阵,放下肩上兜儿,从木牌边开始拔草。这是中士三年来第一次干农活,像忘了三年的记忆忽又想了起来,心里喜喜的。他拔得快极,圪蹴着,一拦一把,半黄的野草被他捆在手里,捆不住了,就扔到路边。带起的黄土,在他眼前起落,砸着他的鼻尖、眼睫、嘴唇,又哗哗跌在地上。有粒黄土粘着嘴唇不肯落下,他就用舌头勾进嘴里,嚼了,胶着他的上下牙齿,品出一股很鲜很鲜、又很香很香的泥味,他就猛然僵着不动,用舌尖去牙缝挑着化开的黄泥。

    中士拔过的一角,土是早阳殷红色,蛹虫在土中亮着,白胖。落在蛹虫背上的草籽,呈金色光亮。中士盯着蛹虫看一阵,抬脚把蛹虫拧进土里,觉摸到蛹虫流出了白血,抬脚一看,果然一脚白色浓血。

    种小麦,中士想,这地歇了两季,库存了地力,秋罢种上小麦,一亩少说打八百斤,这块地约摸能打一千二百斤。够吃了,吃不完,村里人会说我旗旗是一把好手!好庄稼汉子!

    眼下,中士想成为一个庄稼汉子。

    三年前,中士十九岁,是村落中能写对联、能替人写信的初中生。毕业几年,和村人们一道春种秋收,作作息息,到责任田中竖锄弯锨,养活妹妹。爹娘是同年去世的,说死就死了,如出门赶集般简单。如此,中士就做哥、做爹、做娘。以为日子这般,人行世间该坐该站都是命定,就兢兢业业干了几年庄稼活。可忽一日,收麦时候,太阳扣在头顶,如火般燃着,人发焦倦,地上生烟,站在麦田就如煮在水中。那当儿,中士正在割麦,口渴得要把绿麦叶吞进肚里,直腰打量回村提水的妹妹来没,就望见土道上移来一个绿点、绿圈、绿团儿。他以为那移来的是一袋绿水,就呆呆瞅着不动,后见那绿袋儿上方有两片红光,心中一愣,跨到路上迎着,待那红绿靠近,他认出来了,那红绿是一个人:他初中同学,十六岁当兵,回家休假。老兵了。天哟!

    “是高林呀!”

    “哎呀,是旗旗你……”

    “你当兵啦?”

    “都他妈三年啦。”

    “探家?”

    “路过……看看家,情况好就想退伍。”

    “奶奶……既走了,就别回来……”

    “我入过党了,想回村当支书。”

    中士怔着,拉高林到树荫下坐定,问了长短,高林就说旗旗,你该到外边走走,妈的省会全是高楼,夏天姑娘没一个不穿裙子,大腿又粗又白,露在外面脸都不红,人家那个开化……中士说你就为这个当兵呀。屁话,同学高林笑了,说我想当支书,我们大队支书是我亲叔,说你当兵去吧,入个党回来接班,我才去的。一说回来当支书,且果真能当支书,中士就有点心动。

    “部队苦吧?”

    “养人的好地方。有时一张报纸学七天,坐得屁股疼,真他妈享受。”

    “党好入?”

    “嘴甜手勤快,没别的诀窍。”

    “不过你叔是支书……”

    “你自己算算,农村退伍回来的党员,有几个没当大队干部?咱县有八个公社书记都是退伍兵。退一步,入不了党……也他娘去城市风光两三年。”

    中士心活了。

    夜里,他和妹妹坐在院落。那年,妹十七周岁,明白许多世事。

    他说:“妹,你想不想让哥出息?”

    妹说:“想。”

    他说:“哥想当兵。”

    妹说:“我咋办?”

    他说:“哥想给你找个婆家。你十七了吧?”

    妹就不再说话,盯着哥的脸,像看十五满月,从中士脸上看到了很多故事,过去的和将来的。不消说,那当儿中士是个好哥,脸上漾满兄妹情义。明月星光,在院落浇洗如水。那院落奇静又奇静,蛐蛐在墙角,叫声如歌,一阵欢过一阵。中士记得还有老鼠,在他们脚前摇摆来,又摇摆去。

    兄妹俩就那么坐了许久。

    忽然,妹妹在腿上拍一下蚊子,又用小指甲在腿肚上抠了,和拇指相对,弹出去一样东西,问:“能出息?”

    中士说:“我能入党,入党回来能当大队干部。”

    妹妹说:“你验兵走吧,我看家。”

    中士说:“你不嫁我能放心走?”

    妹妹说:“横竖我不嫁!”

    中士就不接话,把自己放倒在一张席上,脸和天平行,蒲扇掀动,风从他肚顶刮过,直吹到妹的身上。妹很凉快。他热。一道流星从他眼前划过,拖尾像烤着他的身子。过一阵,他把蒲扇往肚上一拍,翻个身。

    “睡去吧,哥是瞎说……明儿还是割麦。妈的,这天!”

    中士在责任田拔了好一阵荒草,累了,把手伸开,见手上染满草绿,草绿中还有个小泡,雨滴般透明,就用野刺挑破,挤出一线清水,在空中甩几下手,觉摸不疼了,才又望天走去。

    网兜在他背上一扭一摆,有瓶罐头不断敲他脊梁。又走一程,中士折下一节树枝,把兜儿挑着,像挂着一只灯笼。这时候已是半晌,太阳显得小了,似乎有束光,灯柱般直照脑壳。他觉摸后脑壳热如烧饭锅底,于是步子也热急。影子在前,他踩着自己影子走。庄稼地一片一片被他丢下。到前面时,岭路一弯,跌进沟里,也就把中士牵了进去。沟里有溪,水汩汩,水草却把溪水严严盖了。溪就如躲在草间的一条白蛇。草腥味满沟流动。

    那天,就在这样的溪边,中士和妹妹挑水,栽红薯苗。一担两个大桶,从沟底担到山顶,要一晌工夫,路上少说三歇。实在挑不动了,妹就坐在溪边不动,把脚伸进水里,脸上贴着愁容,如张着一块黄布。

    中士把四个水桶打满,望望太阳,像望着救不灭的大火:“奶奶的……天!”

    妹妹看看天,看看哥的脸,说:“快验兵了。”

    哥说:“知道……”

    妹说:“你去验吧。”

    中士看看妹妹,起身走到沟边摘几片桐叶,一个桶中放了两片,以防走时水溅。然后,目光挂着坡上黄焦焦的土地,说算啦,当了兵也不定有意思,有出息。妹不看哥。她两脚在水中对搓,声音像干裂浊重的开门声,在沟中沉沉滞着。我听说了,妹说,全大队找不到年轻党员,说谁是党员,谁就能当村干部。

    中士挑起水担,说:“我当兵了……你咋办?”

    妹起身,将扁担搁在肩上,直腰,没挑起;又直腰,又没挑起,说:“我嫁。”

    “嫁哪儿?”

    “哪都行,反正都是跟人过日子。”

    “你把水倒掉半桶。”

    “不倒。”

    “倒掉!”

    “我担得动!”

    她就果真担起了水桶,身子朝地面缩去,人矮了许多,唯脖子,越发细长,像红皮树枝朝空中探着。这么,中士和妹妹就如拉车瘦马,一寸一步朝山上挪动。天在他们头顶悬着,吱呀的勾担声,在天下头上打颤,缠在草间的细路,被他们踩得起伏。妹妹在前,中士在后。路上,他说歇吧,妹对着山说,不歇。一路上,妹就果真未歇。她的腰脊弯着,像弓。他总以为他会突然听到一声山裂,然后妹就哎呀一声,倒在地上,腰脊如树枝般,咔嚓断了,两个水桶叮当叮当、叮叮当当地朝山下滚去。可是,妹的腰脊就那么弯着,且越发弯去,可却硬是未断,如骨中牵了柔韧皮绳,直到妹的两个水桶越来越低,将拖着地面,她也没有放桶歇息。

    快到山顶时,太阳极低,仿佛伸手可摘。日光在黄土上晒一层灰烬,脚轧过去,腾起一层黄烟。妹似乎实在挺不住了,她就用力把担子朝天上一拱,换了肩,回头说:

    “要是你能入党当支书,妹嫁给瞎子瘸子都成!”

    说罢,妹又挑着水担上山,她努力把弯脊拱起来,把肩平端着,所以她就仰着头,眼盯着头上的瓦色天。

    站着没动,中士忽然觉到肩上的水担重极,再不歇阵,腰骨就真要断了。他拿手扶到腰上,摸到骨头在他手缝间颤抖,慌不迭儿放下水桶,蹲在地上,望着妹妹一挺一挺走上山去,终于进了天里。

    前面就是陈村。

    陈村同样是百口人家,房子零散错落。树木倒旺:泡桐、槐树、杨树、榆树、椿树、栗树、皂角树等,都是北方山区的家常树,并无奇异,且成材者居少,多是歪歪弯弯扭扭,造一片树荫罢了。远看这陈村,在日光中,就如望见一块黑布飘挂在青青黄黄的坡面。

    中士的衣服很扎人眼,在这热天,村人们的衫儿都是披披挂挂,似穿非穿,而中士却着了军裤、衫衣。衫衣扎在裤中,还拉出一点,半盖腰带,远看近看,都是从部队上转回来的。于是人来到陈村,一群孩娃、闲老就在村头接瞧。

    他知道妹家住哪,可还是要问:

    “我妹家住哪?”

    “谁是你妹?”

    “陈饼子家。”

    “搬家了,村后头一户。”

    中士想,幸亏多问一句,就踏着胡同,朝后村走去。胡同里几层绿荫,人走胡同如游在水里。有几个男孩娃,在中士前面跑着,不时回头张望。不消说,是到陈饼子家报说有人来了。

    中士一身凉爽,在胡同里东张西望。这胡同极老旧,老是由各户院墙、后墙、山墙组成,墙上的泥片皆已脱落,蛛网在墙角结着,偶有一门一口,也躲躲闪闪,退到胡同墙后。去年的旧对联、旧柏枝还依然贴着插着,显着规矩。胡同里是板结的干泥路,一尺远坐落一个泥疙瘩,中士每走一步就如踏上了一座峰岭,一迈一迈很惬意,像城里人在铁路上踩枕木散步,不一会就把这破落胡同丢在了身后。

    到将钻出胡同时,中士站住了。

    妹妹在面前。

    她倚在一方院落的大门框上,怀里抱着个约摸一岁的孩娃,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中士,身边站几个刚跑来的男孩,一动不动,一言不言,眼角有两粒清泪牢牢结着不肯落下。她怀里的孩娃,也一样望着中士,眼里满是疑光。

    就这么,一阵好静,如一个村落都没了人样。中士始终看着妹的额门。妹的额门原先——三年前十七岁时光光洁洁,平平展展,眼下,冷丁儿就刻满了沟渠豁崖,像一片乱七八糟的世界。

    有只知了从他们的静中挣扎着叫出了声,僵着翅膀飞走了。

    妹把怀里的孩娃换了胳膊抱定,拉下布衫,盖严实露着的白奶。

    “啥时回的?”

    中士把目光拽回。

    “前天。”

    妹妹离开门框,朝前边走来。

    “回家吧,站着干啥。”

    中士朝妹妹走去。

    “又搬家了?”

    妹妹又站下,望着手中的孩娃。

    “刚搬……叫舅。”

    中士身子微微一震,盯着那孩娃,嘴边僵硬了一个笑。

    “还不会说话吧?”

    妹笑笑。

    “会叫爹啦。”

    中士心里漂一个酸楚。

    “你写信没说……”

    妹过来把孩娃塞给中士,又接过中士挑的一兜儿东西。

    “是个女娃……”

    中士猛一下扔掉肩上的干棍,把女娃抱紧了,如箍在怀里。女娃在他胳膊中挣着哭唤。

    妹妹瞪一眼女娃,前走两步,又回身捡起中士扔的柴杆,回家了。

    中士跟在妹妹身后,盯着妹妹的腰脊。

    她的腰脊真弯了,些微的,隔着她的单布衫,能觉摸出她的腰脊节,一凸凸、一凸凸,如胡同路上凸起的泥峰。

    妹妹的腰脊牵着中士进了新房院,一前一后,走得很沉。

    中士入伍时也这样。他们兄妹路走得很沉。她前他后,一个牵着一个。新兵集合是在公社院里。一座新院,地上青砖,墙上青砖,房顶也压着青砖。青得人身上发冷。他们家离公社路远,一早起床,到临午才赶到公社。公社院里,连角落里也山堆着人,都是送行的,说话声煮成一片。中士和妹妹一进院里,到报到处签个名,妹就很不容易地找了个僻静角落,是在厕所墙下,臭,没人去,他们就往那里躲去,妹妹提着行李在前,他被妹妹牵着跟在身后。

    那时候,妹妹和陈饼子已谋了面,算相过了亲。当时,陈饼子说我对你没意见,你呢?妹说,我思谋思谋再给你回话。相亲是在媒人三奶奶家。从三奶奶家回来,妹妹就问中士:你见过陈饼子家妹妹吧?中士说见了。妹妹问咋样?中士说她长得还水灵。妹说她没文化,不能读信。中士说那我就不给她写信。妹就直问:你对她没意见?中士说我没意见,不知你对陈饼子有意见没?妹说你对他妹没意见,我对他也就没意见。

    如此,这门换亲就算初定,中士妹嫁给陈饼子;陈饼子妹嫁给中士。双方互不接送彩礼,从简办事。中士参军前,这些事情都议下章程,所以,一到厕所墙下,妹妹就望着中士,思想一晌才柔软开口。

    “哥,我想向陈饼子家要些东西。”

    “要啥?”

    “衣裳,只要一身。”

    “哥到部队给你买……”

    “我想让他家买。”

    “你今儿让他买,明儿他妹就会让哥买。”

    “不会。明儿我嫁过去,就当了他们家的家。他妹会听我的,我是嫂。嫂如母!”

    中士默了一阵儿,说随你吧,想要几套你就向陈饼子要几套。然后,他就坐在行李上,搭眼望着山堆的人群。人群中有人扯嗓,叫说开饭啦!开饭啦!接下人群就朝公社后院开动。就有人从那里端着馍菜回来,饭菜都是不要钱的。那菜又打得满,馍又白又大,要几个给几个。中士一连往后院跑了三趟,端回三大碗菜,拿回十二个白馍。菜他们吃了,馍全装进妹妹提的一个兜里。

    “够吃几天了。”中士说。

    “十天我也吃不完。”妹说。

    “我再去拿一趟。”

    “人家会认出你。”

    “不怕。”

    中士又往公社后院走去。那里人蜂拥着不动。拿馍的人往外挤,空手的人往里挤。武装部的一个干部,柱子般竖在台阶上,敲着锣似的哑嗓:都改革开放了,你们谁家还像前几年?别抢别抢!这是馍,不是金子!

    喂——王师傅,新兵来发馍,家属一律不给!一律不给!

    人群只管突围涌动。

    一个接兵干部站到台阶上。

    “不像话!我接过三个省的兵,就你们县不像话,连吃饭都抢,还配当军属呀!我看你们送孩子参军就是为了混饭吃,为了部队的白馍米饭!”

    立马,寂静像山样盖在了人群头上。

    有人又把拿到的馍扔进了馍筐。

    人群开始无趣地散去。一刻工夫,公社后院就冷落下来,剩工作人员、公社干部零星竖在各处。中士赶巧在接兵干部身下站着,两手空空,样子可怜兮兮。

    干部问:“你没吃饭?”

    中士说:“没。”

    干部问:“一点没吃?”

    中士说:“挤不进来。”

    接兵干部亲手拿了两个馍,端了一碗菜递给中士。中士接过菜,只要了一个馍。

    干部又把手里的一个馍递过来:“拿去。”

    “够吃了。”中士说。

    “送给你的家属吃。”

    “他们带的有干粮。”

    中士说着,竟自转身走去。接兵干部拿着馍呆了一阵儿,向前追了几步,拍下中士的肩膀道:“到部队后我们连队要你,新兵连训练结束,分兵时你找我。”

    这接兵干部就是中士后来的指导员。

    把馍菜端到厕所墙下,妹妹等急了,说你真是,为了一个馍……中士笑着,瞅瞅四周,把馍装进妹妹兜里,把菜倒进厕所,出来又把三个碗、三双筷一并收拾起来,乘人不备,塞进妹妹的馍兜,把兜口牢牢扎死,提一下重量,轻轻放到墙角,对妹妹说:“有个当官的看上我了,让我到他连队当兵。”

    妹一惊:“你学好,让他给你提干。”

    中士很自信:“最少不愁入党。”

    妹说:“当官了,你就别回来,在城市立家。”

    中士说:“不。我得回来当支书!支书土皇帝,比在外当官强。”

    中篇

    妹家房砌出了气势,高高大大,洁洁净净,满房角落都还未生蛛网。青色砖,青色瓦,像青色的天。两扇黑门上,刻了两个“福”字,金金黄黄,如两个硕大铜钱。屋里后墙下,压着一张条桌、一张写字台。桌上扔有线筐、干馍、粉丝、洗脸巾、书纸、线坠、布条和灰土,墙上贴有当年的美人日历画。有一张是刘晓庆。他觉得刘晓庆的嘴有些歪,可排长说刘晓庆美就美在嘴好像有些歪,其实并不歪。中士想看看刘晓庆的嘴到底歪不歪,就把目光搁到画中人的嘴角上。

    他凝视着刘晓庆的嘴。

    妹说:“你看啥?”

    他说:“不看啥。”

    妹说:“我去给你烧碗茶。”

    他说:“我不渴……烧一碗也成。”

    妹走了,入了灶房。他和外甥女待在屋里。外甥女在地上爬着,不断捡草棒啥儿在手里耍弄。地上铺有砖。砖上很净,除有薄薄的灰土,没别的脏物。妹在灶房拉风箱的声音,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陌生、一般神秘。他把钢笔拔下,让外甥女当玩具耍着,就搬凳来坐到门口,背倚门板,望着妹妹。妹妹一伸一缩的肩膀,如黄牛耕地时扎进土中的尖犁铧一样起伏、起伏。她早先的黑发不见了,如今散在后边的又黄又稀,如秋旱的谷苗。

    中士盯着妹妹稀疏的头发,可着大嗓儿问:“哎——你的头发,昨……变啦?”

    妹妹没回头,隔着院落答:“坐了个月子,脱了一半头发。”

    中士心里悠一下,不再说啥。

    妹也不扭头地问:“你入党没?”

    中士不扭头地答:“没。”

    灶房的风箱突然不响了。中士想扭头看一下,可又不敢扭。

    “真没入党?!”

    “真没入党。”

    “回来带了多少退伍费?”

    “眼下还有九十七块钱。”

    突然就奇静。灶房连一点响动也没有。上房的外甥女将笔插在嘴里咬。院里有鸡,无声无息地朝门外摇摆。中士盯着屋里的晾衣绳。那绳上有六只蝇子,三只小的背着三只大的,一行等距离拉开,间隔二寸左右。一会,又飞来一只,显得多余,就围着那绳儿兜圈,嗡嗡声孤独得可怜。它飞动时,翅膀扇动得如没有扇动,快极。中士看了一阵,起身摇了一个绳子。那三对蝇子被他赶走了,飞声嗡响。

    “陈村有一个当了一年兵,又入党又立功。”

    看不见妹,但又响起的风箱声和她的嗓门一样大。

    中士盯着飞走的蝇子,大声:“立功又咋样?不立功又咋样?都一样。”

    妹在灶房也大声:“乡里民政干部说,立功的回来可以优先划一块宅基地,不要宅基地的奖三百块钱。”

    中士怔一下,目光硬着。又落回绳上的蝇子一动不动。

    本来,中士是可以立个功的。可中士没有立。中士在连队人缘不坏,好事也积极去做,当新兵时还把扫帚压在枕头下,一早号不响,他就把弹药库院落扫了一半。每次连队表扬人员名单中都不少中士,第一年他就被嘉奖两次。嘉奖一次有十块钱奖金。拿到那十块钱时,他觉过意不去,用五块钱买了三盒烟,一斤酥糖,给排长送了一盒烟,大家把余下的烟和糖均分了。年终总结时,都觉中士大方,又评他嘉奖,他又用十元奖金,买了两盒假“阿诗玛”烟,排长独抽一盒,大家共抽一盒。那是全排人第一次抽云烟。无不感谢中士。

    这为中士立功打下了基础。入党,中士不敢想,排里还有七八个非党人士的老兵,他们都写过十几份入党申请。中士计划:入伍头年嘉奖,二年立功,三年入党,四年回家当支书。当不了支书就当支部委员也行。

    入伍第二年,中士成了老兵,依然和新兵一样,兢兢业业,勤勤快快,一个冬天,少说能替人站三十至五十次夜哨。

    那次立功机会,就是来自于替人站哨。

    夜黑极。是时半夜两点,星月都一并沉失,天地一并混沌。弹药库扎在一道沟中,四周有铁丝网围着,狗猫也难从网中出进。排里人都落在鼾睡里。冬风嘶着嗓子叫刮,满世界都是风声,冷得人肌骨如冰。中士一点半下哨,可两点还没人来接。他正急,忽然听见弹药库前有异样响动,心中一惊,就蹑脚靠去。

    枪是上了子弹的,他很怕突然一声枪响,就没把食指放入扳机环。

    前边响动愈大,是铁丝网的交错声。

    中士按亮手电筒。是装六节电池的大电筒。

    晒在灯光下的是对父子,庄稼人,沟口村落的。他们手持抬棍,正欲把铁丝网下的蒺藜铁丝抬走。当初建筑这军事重地时,余下很多蒺藜铁丝,都被邻村百姓偷去,现在仅余岗楼前两盘。连长曾关照,抓到贼当以破坏军事设施罪上告地方法院,并给捉贼者视情况上报立功或者团嘉奖。

    终于,由中士捉到了一对父子贼。

    手电筒的光柱高极,那对父子在光柱中僵僵呆呆。

    他把这对父子贼带到弹药库的一间旧屋里,想立马报告排长,天亮报告连长,可正要落下屋门的大锁时,那老汉却突然过来拉住中士的手:“敢问小兄弟,你也是农村人吧?”

    中士说:“是。咋了?”

    老汉道:“是,你就该知道庄稼人活在世上艰难,就不该把我老汉关在这里。”

    手持着大铁锁,中士在门口呆呆不动。那时房里灯亮,中士脸上是黄土颜色。

    “你咋知道我是庄稼人?”

    “庄稼人的指头都又粗又短,关节老宽……”

    中士看了看自己的指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五指是并不拢的,无论如何努力,都留指缝行行。他觉摸到一阵悲哀,把大锁挂在门上,瞟父子一眼,说:“你们走吧……”

    那对父子就默默走出屋子,脚步声很大。

    “慢些,别惊醒别人。”

    一提醒,父子立马蹑了手脚。

    到哨楼下,父亲转过身来:“你叫啥名?”

    中士淡淡道:“不叫啥名……你们要蒺藜铁丝有用?”

    “盖房。”

    “扎围墙?”

    “打预制板,买不起钢筋,当钢筋打进水泥里。”

    “要很多?”

    “不多,只一间水泥房。”

    说着,父子就跨过哨楼,走进了夜黑。临别,老头又回头说,他家住沟口第一家,门前有三棵大叶杨,请中士出沟时拐家喝口水。中士应道:你们走吧,以后别来弹药库这儿抓东捞西,别人捉到不会轻饶。可是当那父子走远时,他忽然又扯嗓叫道:“哎,等一下。”

    父子站住。

    他跑向前去。

    “一间水泥房得多少铁丝?”

    “一二百斤。”

    “这蒺藜丝行?”

    “锈些,能用。”

    “回来吧,你们把那捆抬走一半。”

    父子死立不动。

    中士道:“我说的是真话。”

    “算啦。”老头说,“不给你摆难。”

    “没啥儿难。”

    “万一别人知道……牵累。”

    “不牵累……我们一个排的兵全是从农村来的,谅解。”

    “人多心杂。”

    “回来吧,抬一半,留一半。”

    中士先自转身回了,打亮电筒,把夜黑推向远处。到那捆蒺藜丝前,他用脚踢踢,慢慢翻起一半,钳断,帮父子抬上肩去。

    “够吗?”

    “差不多。”

    “走吧。”

    “你是好人。”

    “让人知道我就不能入党啦。”

    父子朝中士点点头,抬着走去。几步后,中士灭死手电筒,夜黑水样朝他卷来。冷丁,好像有东西朝他飞来,打在他肚上,又落在地面。亮灯一看,是烟,开过包,省内最时兴的“喜梅”牌,不带嘴,七角五一盒。里面仅还有一支。中士将烟装兜里,来日给排长吸了。

    妹妹端上来的茶是荷包蛋。他吃妹妹烧的蛋时,妹在整理桌上杂物。她是年二十岁,已做了三年人妻,一年母亲,动作比三年前麻利许多,没了早先姑娘模样,好像她又懂四十人生。

    整完桌子,她旋过身来。

    “你得结婚,哥。”

    中士咽下一口鸡蛋,望着妹。

    “我也想结婚。”

    “饼子妹回来你要对她好。”

    “饼子呢?”

    “和他妹一块下地了。他妹在村里有个相好哥……”

    中士猛抬头,目光硬在妹的脸上。荷包蛋碗里的水漂着蛋白,如水中荡着舟船。外甥女嘴里吃了两唇绿色,仍在吃。晾衣绳上有七只蝇子,钉在绳上不动,如一线拉开的七滴墨点,黑黑亮亮。妹手里拿着线坠,一圈一圈往手上缠着纳鞋儿绳。

    “她那相好……好?”

    “家里有钱。”

    “陈饼子不管?”

    “打过她。”

    “我要结婚她同意?”

    “我劝……不过你要立功入党就好了。山里人图名利,家里没钱,你有个虚名也好些。”

    中士灵醒了,妹觉他是两手空空。似乎,也果真是两手空空。服役三年,他不知获过啥儿。现在想来,是该有些收获才好,入党、立功、英雄、技术等等,七七八八,他一样没有,一样也没有!不过他曾经有过。他放走了立功机会。

    蒺藜丝被抬走那日,他一起床就看见排长站在那少了半盘的蒺藜丝旁。中士熬不住自己心中有鬼,于是,忙过去把那根“喜梅”烟递上。排长叼着烟,中士点完火,把半截火柴装进口袋。然后,他把事件的前前后后、枝枝梢梢,扎扎实实向排长述说一遍。那当儿,日正东升,满山红亮,乌鸦唤着在弹药库上空飞翔。排里的新兵老兵都在做队列,太阳在他们脸上浇出青红。排长吐出的青烟在阳光中缓升,墙壁上“严禁烟火,准备打仗”八个漆字已经剥落。有次连首长来检查工作,指导员说字要刷新,连长说费钱,那字就接着一日一日往旧处去。听完中士的汇报,排长烟没吸完,就抬脚拧灭在鞋底。

    “你真他妈农民!”排长盯着中士说。

    那时候中士还是下士,他被排长骂得懵懂。

    “这号事你不说就只有你知道,你一说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我就不能不向连队讲。不讲责任就落到我排长头上了。”

    就这么,排长就要去给指导员打电话。转身时,中士盯着排长的手关节看了一眼,发现排长指头节不大,指头细长,是一副弹琴的手,心里就骂了句操他娘排长,然后轻声叫:“排长……”

    排长回过头。

    “你下过乡……该知道庄稼人的苦。”

    “我是军人,你他妈的也是军人,要知道这弹药库边上一根狗尾巴草也属军用设施。”说到这,排长莫名其妙地一笑:“去吧,把那半捆蒺藜丝弄回算是没事。”

    “非要要回来?”

    “现在全师都在抓军用设施安全检查。”

    奈何不得,天黑后中士到沟口村,找到三棵大叶杨下的院落,讨回了那半捆蒺藜丝。

    事情就算了结。

    岁月悠悠,一日日晃着过去,早馍中米晚面条,弹药库如一户人家无二,日夜操练站哨,不断反复,直到年底都十分平淡,既无事故,也无故事。可到了来年一开春,天气转暖,百草生发时候,鸟雀都显出精神,人也随气候活泼爱动,师政治部就寻找事情去做,跟着就发生了故事。

    一日,连队来电话,让中士回连部一趟,指导员有事找他。

    指导员就是当年接兵给中士端菜递馍的那一位。中士接到通知,从哨楼出来,略加整理,就匆匆下山出沟。太阳金子般在路上铺着,杂草小花在阳光中翘头张望。中士步子快极,一步未落一步又起,到太阳正顶时赶到连队,找到指导员。指导员很和蔼,在中士肩上拍几下,说你是我接来的兵,关心不够,不过把你放在山上守库也是一种考验。随后指导员给中士倒了一杯白开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叶水,接着说师政治部提出两个口号,叫“视军营如故乡,像热爱故乡那样热爱军营;爱设施如眼睛,像热爱眼睛那样热爱设施”。说政治部要在这两个口号的要求下,成立个“我爱军营”演讲团,上半年讲遍全师各个连队、哨卡,在全师掀起一个关心部队、建设军营的高潮。最后,指导员拉开抽屉,从文件夹中拿出一份材料笑了笑,对中士说:“你给我们连队争光了,我得代表连党支部感谢你!”

    中士脸上结着很厚一层僵傻。

    指导员把材料递给中士。

    原来是一份演讲稿,十多页,题目是“只为军营建设,不为金钱名利”。中士仔细看了一遍材料,讲的是中士一天夜里站哨,发现一对父子贼,偷了弹药库的蒺藜丝。中士根据线索追踪,追到沟口村落,查到赃物,父子贼害怕事发,给中士递了一盒“喜梅”牌香烟,烟盒里有卷二百元的人民币。中士不为金钱所动,运走了蒺藜丝,保护了军用设施,等等,还有一些别的小事例。

    看完材料,中士在指导员床上拧了一下屁股,将床单扭成皱团,把材料轻轻放在桌面,双手对搓一阵,又拿手在下巴上拔掉了几根黄胡子。

    “指导员……不是这样。”

    “你喝水吧……材料嘛。”

    “不渴……那烟盒里只有一根烟,没钱。”

    “没钱不是……放些茶叶吧?”

    “不用放……我也没追到人家家里。”

    “是你又把蒺藜丝运回的吧?”

    “是。可不是当时追去的……”

    “来来来,你还是尝尝我这毛尖,连长我都没舍得让他喝。”

    “我真的不喝茶……”

    “来吧!”

    放进茶杯的茶叶漂浮着,不肯沉下,指导员用杯盖滗住茶叶,倒掉温水,又沏上开水,那茶叶立马就舒展开来,一片一片,嫩黄如韭,慢慢朝杯底沉去。中士数过,指导员统共给他放了七片茶叶,七片茶叶水就转绿了。

    熬不住指导员的热情,中士端起了茶杯。

    “茶叶味不错吧?”

    “行。”

    “征兵时我没去你家,也是山区?”

    “是。”

    “这次你们演讲,要串几个城市,还有省会,省会有个连队在施工。”

    “我不能去讲……”

    “别傻。”

    “我心虚。”

    “习惯就好了。”

    “指导员……”

    “有我,你就别怕。”

    ……

    “要想到,机会难得。”

    “讲多长时间?”

    “反正每个城市都要停几天。”

    “我心里……会发慌。”

    “老兵了,该多经历些事情……入党申请交过没?”

    “写过三份。”

    “一般演讲团成员,到最后是党员就记功,不是党员就入党。事迹动人的还立功入党一块来……”

    “有些事……排里都知道。”

    “这关系到我们全连荣誉,团里报了十二份材料,十五个典型,师里就选你一个。”

    “啥时开始讲?”

    “今天你就开始背材料,练普通话。下月到师里集中……”

    下篇

    陈饼子和他妹回到家已是午时。饼子荷锄在前,人刚入院,媳妇就在灶房唤:“来客啦。”

    “谁?”

    “孩娃舅。”

    这当儿,饼子妹刚入大门,听得唤,脚步一淡,轻轻卸下锄头,就扭转身子,退回大门外,朝村落深处走去。听说是孩娃舅——妹夫来了,陈饼子傻了一下,明白时,妹妹已经没影,只好独自往上房走去。

    中士正在屋里闲坐。

    “回来啦?”

    “回来啦。”

    “你收工啦?”

    “收工啦。”

    闲谈几句,彼此就没更多话讲。中士初见陈饼子,着实猛吓一跳,三年不见,他忽然苍老许多,算来长中士两岁半,无非二十六岁,可似乎已三十有五,脸上的纹络、肉色,都如是一个黄土世界。看着那张脸,仿佛能看见人的晚年,很叫人感到岁月凄哀,光景难熬。陈饼子坐在中士对面,凳子在他身下不断吱叫,似乎受不了他的压迫。看着他不时扭动的身子,中士想该找些话讲,就问地远吗?陈饼子说不远,几里山坡路。又问蜀黍长得可好?一般,陈饼子说,妈的天旱,有几块责任田上不了水。说起庄稼、土地、气候,二人就有了话题,一问一答,问问答答,很能谈到一块。到末了,中士说,做点生意不?饼子说不做。中士说改革搞活,不做生意日子咋能活顺。饼子就苦笑一下,说卖过一次西瓜,遇到连阴雨,全赔了!中士替陈饼子叹口气,说生意有赔有赚,再卖别的。饼子说生来就不是干那行的,不能勉强。最后,天气、庄稼、生意都谈完了,二人就默在闷中,久久不语。实在持不下去,陈饼子就熬出一句问话,把话题深入了。

    “你回来,能当大队支书吗?”

    “不能。”

    “大队别的干部?”

    “也不能。”

    “咋了?”

    “我不是党员。”

    “部队,入党难?”

    “不难。”

    “不难你咋不入?”

    “没啥大意思。”

    “照说……党员也不能当饭吃、当钱花,可回来当个干部……总归是好。”

    眼下,中士也觉到,入党总归是好。可那当儿,他自己就那么轻易放弃了。

    在师“我爱军营”演讲团整整待了半年,来往于两省两县之间,游览了七个城市,七个县城,共作报告一百九十一场次,连最边远的一个哨卡,共有三人驻守的地方他们都去了。好几家中央级报纸登了他们报告团的消息、简讯,军区报全文登了他们的演讲稿。军区最高首长在一次偶然机会中听了他们的报告,说这种形式好,很能教育部队,明年要在全军区掀起爱部队演讲热潮,于是,师政治部整了一份八千字的经验材料,军区加了按语,作为文件转发了各部队。

    中士从演讲团回来时,体重增加十四斤,皮肤不再粗糙,指关节不再粗大。

    回到连队,团政委、营教导员、连指导员陪他吃了一顿饭,八个菜,三个汤。首长们有兴致,喝得舒服,没人醉。最后,政委交代导员,打个记功报告交到团里去;教导员交代导员,让中士填份入党申请表报到营党委。

    功成名就!

    当天,中士买了一条云烟,三斤小糖,提着回到排里。那时,日已落山,弹药库周围一片红光。排长接了指导员电话通知,去路上接他。一见面,中士从挎包中取出烟来,折断五包,递给排长,排长没接。

    “戒了。”

    “戒了?”

    “上边有个号召,让干部带头戒烟。”

    “那你吃糖。”

    “儿时虫牙,不敢吃糖。”

    中士觉摸尴尬,一路回去无话。到弹药库时,哨兵在哨楼下游转,刺刀尖上挑着一点阳光,每走一步,那阳光就随着放大缩小。过门时,排长点头过去,哨兵未理,待中士过门,哨兵却又脚靠拢,磕出一个正规军礼。哨兵是四年老兵,上士,中士想还礼,觉不妥,说:“你给我敬屁礼。”

    “你是英模嘛。”上士哂笑道。

    中士脸上一阵臊热,默默提着挎包进屋。大家正在闲坐,看中士回来,有的站起,有的一动不动,有人说:“哟,回来了模范?”有人说:“我们训练瘦了,中士你倒演讲胖了。”有人说:“军功章拿出来让咱瞧瞧。”情势大有不敬。

    觉得突然没趣,似乎失了人心,中士冷丁儿感到,没意思。啥儿意思也没有。他的床上,扔满了旧报、破书,极狼藉。早先大伙休假,回来前床都整好,被子晒得暄软,宾至如归。可他走了半年,回来了,床上散发潮味,竟无人问津。不消说,大家对他已另眼相看。他感到难受,想拿出烟来弥合,外面集合哨响,大家便蜂拥出去,把他一人留在屋里。

    好孤单!

    排长在队列前说中士回来了,连党支部号召我们守弹药库的全排战士要学习中士,把军营当故乡,像建设家乡一样建设军营。把设施当眼睛。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设施。要争取再涌现一个中士,十个中士,中士层出不穷……

    中士难受,提着挎包径自走进饭堂。饭食丝毫没变,晚饭依然面条。一个饭堂三张饭桌,每张桌上放了半盆面条,热蒸气徐缓升腾。中士取出烟糖,在每个盆边放了两盒云烟,一斤小糖。

    开饭时,排长在饭堂宣布,说中士载誉归来,请客,大家自由抽烟一次,不能抽烟的吃糖。

    吃饭时饭堂鸦雀无声,无人抽烟,也无人吃糖。

    饭后,每张桌上仍放着两盒云烟,一斤小糖。烟未开盒,糖未拆包。

    中士默默闷在饭堂,一人孤着,仿佛被人遗弃。许久,排长叼烟过来。

    “不要介意……大家在家训练很苦。”

    中士说:“我不介意排长……”

    排长说:“知道吧,沟口村落那对父子被地方派出所查了三天,罚款三千元。交不起钱,把盖房子的砖瓦卖了。”

    怔着,中士心里很凉……

    时过三日,指导员到弹药库开了个会,在会上宣布给中士记三等功一次,尔后,取出入党申请表在空中晃晃,说不仅如此,还要发展中士入党,说党的大门是永远朝优秀士兵敞开着。讲完话,指导员鼓掌,大家就鼓了掌。指导员说再鼓掌,大家就又鼓掌,指导员说散会,大家就散了会,懒懒回屋。

    会后,指导员和中士在排长屋里谈话。

    指导员说:“祝贺你。”

    中士无言。

    指导员说:“你给我们连争得了荣誉。”

    中士又无言。

    指导员说:“不仅是连,营团都觉光荣。”

    中士仍无言。

    指导员说:“政委说,团里十年没出过这样的模范。”

    中士还无言。他在看一张去年的旧报纸。

    排长说:“中士,连首长跟你谈话呢。”

    中士没抬头:“我听着哩。”

    指导员说:“你要发扬成绩,保持荣誉。”

    中士说:“屁荣誉。”

    指导员说:“不居功自傲是对的……”

    中士说:“我会像先前一模一样地干工作。”

    指导员说:“你是旗帜,要比以前干得好。”

    中士说:“屁旗帜。”

    指导员说:“要经得起别人的嘲讽。”

    中士说:“没人嘲讽。”

    指导员说:“你怎么回事?”

    中士说:“没怎么回事。”

    指导员把立功卡片和入党申请表拿出来,摆到中士面前,说:“抓紧填一下,我下午带走。”

    中士把卡片和表推给指导员。

    “够我的了,再要就多余。”

    “什么叫够?”

    “我跑了七个城市,重了十四斤,这就够了。”

    “别脑子发热。”

    “以前我脑子发热,现在不热了。”

    “你是说你不要功。不入党?”

    “我条件不够。”

    “你再想想,要慎重。”

    “眼下我很慎重。”

    指导员咬了一会嘴唇,在屋子踱了几圈,把排长叫到一边,说这事情影响太大,中士怎么会变成这样,真不可思议,让排长和他谈谈,就先自出了屋子。

    屋里仅余中士和排长。

    排长说中士,你真的不立功入党?这可是大事。中士说排长,没啥大意思。排长说中士你会后悔的,中士笑笑,狗屁。排长也笑笑,说你真他妈农民!中士就很认真,说我眼下就想退伍,想成家过日子,做点小生意,种种责任田,生个男娃女娃,享享天伦之乐,日子过好了,带着媳妇娃儿到城市看看。排长又说,中士,你真他妈农民!

    吃饭时候,饼子妹仍没回来。

    饭桌上摆了几样菜,热气渐次散尽,变得不热不温。陈饼子说,我们吃吧。中士说再等等。又等一阵,中士妹抱娃回来脸上挂着不快,入屋就对着陈饼子道,你妹在四婶家正吃着。中士坐在桌前,脸上凝了一层木然,说饼子哥,那我们就吃吧。这时,陈饼子觉脸上难以挂住,不言声,独自出了门去,找妹。

    屋里些微热着,妹向中士递一把蒲扇。

    “早些时我嫁就该把他妹娶过去。”

    中士抬头看妹,喃喃道:

    “那时她小……”

    她闷了一阵,猛地抬起头来。

    “哥,你想啥时结婚?”

    “想是快些为好。”

    “他妹回来你就直讲,要不干我抱着娃儿随你回家,让他们兄妹在这儿单过。”

    中士手里的蒲扇不摇了,竖在手里。

    对于结婚,中士渴念已久。指导员把记功卡片和入党申请表拿走后,他心就空了,如拉完货的空仓。一日站哨,太阳热大,他去脸上擦汗,唇上有样东西猛刮一下手指,他心里一动,又去摸唇,又刮一下,如此他突然灵醒:我该结婚了。

    下哨,中士到床前对着镜子,发现唇上的东西不再发黄,而是乌黑,就着实惊了一跳。他依稀记得,似乎昨天那东西在他唇上还黄绒毛般瘦草一层,可今儿却突然黑森森了。还有下巴,原来似乎没有,今儿却也茸茸蔓蔓,如一岭幼林。

    该成家过日子了,中士想,到了年龄!

    这当儿,也就是说话之间,到了十月,突然部队精简,部分士兵要秋季退伍,指导员到弹药库搞了退伍前教育,中士就找了指导员。那时候,晚饭过去了,日还西高,山坡上红着一层光亮,秋草在红色中显得精神,晃出蟋蟀声响。风向南北,从指导员正面吹来。指导员绕弹药库散步一周,到那父子贼偷的一盘蒺藜丝前,淡下步子,站着不动时,中士走了上去。

    “指导员,我想退伍。”

    指导员望着那已锈得不成形的蒺藜丝,慢慢转过身来,上下晃了中士一眼,笑笑说:“其实,这铁丝堆着,也他妈废了。”

    “公家的东西,”中士说,“终归是公家的东西。”

    “是该这样。”指导员问,“你刚才说啥?”

    “我说我想退伍。”

    “你开玩笑?”

    “真的。”

    “真的?”

    “真的!”

    指导员把目光戳在中士的脸上,手扶着铁丝网的柱子,脸色渐渐纸白。

    “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想了很长日子……”

    “过几天报纸上要登一篇挺长的人物特写,写你居功不傲,不立功,不入党,严格要求自己,主动要求组织对自己继续考验的事迹。文章出来,会在全军产生很大影响。”

    “我不想那些。”

    “你是老兵,道理越懂越少。”

    “我就想回家结婚过日子。”

    “你想过没有……事情闹大,你有可能破格提干,转志愿兵是百分之百。根本问题一解决,让我爱人在省会给你介绍个对象,过日子……过日子就最该人往高处走!”

    中士不再言语,把目光投向远处。远处风光清爽,落日恋着山坡,碧青的玉蜀黍苗挂在田里,锄地的男女,在苗间横着。他们偶尔直起腰来,如竖起一截短柱。从那里还飘来歌声,隐约可听见几句,是“岭上独开花一朵,不知风吹落哪坡,哪坡有谁房和谁地,该找哪样好小伙”。后来,风向一转,歌声就没了,只留下劳作剪影和草坡上挂着的群羊。

    等一阵,指导员说:“做事要三思而行。”

    中士终于把目光招回:“我定了!”

    “不走?”

    “走。”

    “你会后悔!”

    “不管它,我退伍回家种地去!”

    再就没啥可谈,指导员一脸灰色的惘然,叹口气,蹲在地上,捡根草棒在地上划着,问中士有烟没?中士说没。指导员就盘起双腿坐坐,又把自己放倒舒展在草地上,尽量把腿和胳膊拉长,仿佛要使自己尽量高大。他盯着余晖下的片片红云,过了很久。又过了很久,还过了很久。最后翻个身,眼微微眯着,似乎睡着了。太阳落下山去。弹药库周围温凉适宜。中士看见有个小虫沿草朝指导员爬去,他想去捉虫,刚蹴下身子,指导员却突然睁开眼来说,“退你就退吧,今年转业我也走。”

    这时候,排长从哨楼那里摇来,他们三人就那么都躺在草中,静默悄息,直至黑天。

    吃饭时候,饼子妹终于还是没回来。

    陈饼子找妹回来说,妹快吃完了,一会就回,我们先吃。大家就只好吃了。饭中,都不言声,只陈饼子喂女娃饭时,女娃哭了几嗓,中士妹一把从陈饼子手中抢过娃儿,将奶子塞进女娃嘴里,就都又复归静寂,中士妹没有吃饭。陈饼子吃了一个烙馍,未吃菜。中士吃了几筷青菜,未吃馍,就都不吃了。

    陈饼子说:“吃菜。”

    中士说:“不吃啦。”

    陈饼子说:“再吃点。”

    中士说:“饱了。”

    中士妹就收拾了桌上馍菜,碰得碗筷叮当。中士和陈饼子就都听着不吭。空气很沉。

    一应收拾完毕,左等右等,仍不见饼子妹回来,中士就知事情严重,脸上熬受不住,难色加重起来,灰灰的,红红的,像一张秋叶。陈饼子只管吸烟,把屋里吐得云翻雾罩。最为难的,自然首当中士妹,一边是哥,一边是夫,坐在门槛儿上,奶着女娃,瞅瞅这个,瞟瞟那个,最后思量一番,中士毕竟是哥,且事有契约在先,就把目光刺到男人脸上。

    “你妹到底回不回?!”

    陈饼子用力抬起头来,瞧媳妇一眼。

    “她说她一会儿就回。”

    “现在天都快黑了!”

    “我再去叫她?”

    “她不回来和我哥见面,我立马就和哥一道回家……还没提到成亲就端了山大架子。”

    中士想说句啥儿,动动嘴,没吱声,就燃了一支纸烟,抽着。

    陈饼子把目光弯在地上,拧灭烟,将烟头扔进口袋,勾着头出了屋子,又去找妹。望着他的背影,中士妹站起身来,骂了句不凭良心,就急步进了里屋,不知干啥,把桌子、箱子、柜子翻得山响地裂。

    一个人余在屋中,中士忽觉没趣。一切都没趣。

    一切的一切,没趣。

    都没趣!

    退伍时,指导员、排长、弹药库的士兵,除了一个执勤站哨,大家伙把中士送到沟口。那儿有汽车等着。汽车载着早晨的阳光。中士空手被人围着朝汽车涌去,脸上一片光芒,心里却码满了方方正正的哀伤。他口袋里塞了退伍证、退伍费、团员证和退伍军人回程介绍信。上车时,有个兵哭了。那兵在中士的上铺睡,中士一走,把下铺送给了他。他哭时鼻子一抽一抽,声音响大。指导员见了,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有啥好哭。排长说想哭就让他哭嘛,随他!中士想哭,觉得没意思,就没哭。就和大家一一笑笑。笑得很灿,和阳光一样照人。对排长笑时,排长说看来你是真心想走,中士说,年龄大了,该成家啦,你们都有家。

    最后,中士爬上汽车,把行李砌在车头,到后厢板边和大伙一一握手告别。握到指导员的手时,指导员不放手,盯着中士的脸。

    “要不想走……还来得及。”

    中士捏捏指导员的手:“想走。”

    “你准会后悔。”

    “不会。”

    “今天你的事迹报上登出来了。”

    “管它。”

    “给你寄一份?”

    “没用。”

    “也许能帮你安排个工作。”

    “我只想种地、过日子。”

    指导员拧着眉毛松开手,中士又接着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握到排长时,排长说你结婚来份电报,我们全排人给你送份礼。中士笑说谢谢,排长说是真的,中士说我来电报。排长说农村时兴跑计划生育,你头胎要生个女孩,二胎快生时,没地方去,就找个借口来咱们弹药库住些日子。中士一听这话,就哭了,握着排长的手软得没丝毫气力。

    眼下,中士啥也不想,只觉没趣。啥儿都没趣。

    陈饼子从三婶家回来了,入院时他背佝着,头压在地上,步子走得拖沓。中士妹从屋里出来,见他妹没有回来,就拦在屋门口。

    “你妹哩?”

    陈饼子立在院里,不语。

    “你妹哩?!”中士妹又问,声音很高。

    陈饼子看媳妇一眼,忽然,不言不语,就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两眼盯着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塌下砸到他的头上,任媳妇如何厉声、如何问话,就那么不答,就那么谁也不看。中士妹见男人这般猪样,胸脯气得鼓胀,几句骂话出口嘴上就有了白沫。

    中士过来拉着妹:“你看你成了泼妇。”

    她看中士一眼:“他家人不讲信用!”

    中士把妹推到一张凳上:“我走啦……”

    中士妹回屋提一个包袱出来,盯着男人,说:“你过来!”陈饼子就慢慢起身,慢慢走来,萎缩在门口。“我哥要走,”她说,“你妹不回来,你把事情说个明白,我整了东西,不行我就随哥走。”

    听了这话,陈饼子看一眼媳妇包好的衣物,汗立马挂满额门:“三天后……我把妹送去,现在,找不见影儿,躲了……”

    中士妹看着哥。

    “算啦,”中士说,“你给一句实话陈饼子,你妹是不是连见都不愿见我?”

    看一眼媳妇,陈饼子说:“她是……”

    中士问:“为啥?”

    陈饼子说:“她相好家有钱,给小学捐盖了十间房子,是全县典型,入了党,还要当支书。”

    中士不再吭声,到桌边把罐头、小糖、杂食掏出堆在桌上,回过身来,对陈饼子道:“你给你妹说,婚事算啦,我不勉强她。”说完,就提着空袋,大步走出屋子,朝大门外走去。

    中士妹抱着娃儿,挎着包袱,跟在他身后。

    陈饼子僵在门口,喊出一句话来:“娃她舅……”

    中士立下,回过头来,见妹跟在身后,立时怒冲脸上,说你干啥?妹说我随你走。中士说你疯了!妹说我走他妹才会嫁去。中士就盯着妹妹看了半晌,咳了一下嗓子,说:

    “我能娶下媳妇,比他妹好的……”

    中士妹凝视着哥哥。

    陈饼子说:“要么,你成家花钱,多多少少,我出。”

    中士笑笑,说不用,我有钱,然后,从妹手里要过包袱递给陈饼子,说妹你好好跟饼子哥过日子去!就出了大门,不等他们灵醒,又将大门严严关了,大踏步踩进了村胡同。

    中士离开陈村,太阳已经偏西。山梁上染着淡淡红光,玉蜀黍的藻味香味阵阵扑来打着他的鼻子。翻过沟河,他对着落日撒了泡尿,就沿着来路回家,想太阳将落了,又过了一天,若还在弹药库,该是吹哨吃面条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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