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讲一个有关抗日和我哥嫂的故事。
你可以不听。
听了也可不信。
当然,你最好还是既听又信。故事还新鲜。
说一九四二年冬天,日本军进驻中原,豫省一百余县,大部落入日军掌下。那当儿,其惨景你可想象。另一方面,时值灾年,一春不雨,麦收三成即为丰收。在正夏时候,田野一片空旷,太阳日复一日地照得地上生烟。麦后人心惶惶,景况已有不可终日之势,然人们又把希望寄托于秋,孰知一夏未雨,早秋已全枯死;晚秋纵使有些村落勉强种上,亦因雨不及时,禾苗虽旺,尚有绿气飘荡,而并未结实生籽。倘若灾情仅此,也许好些。问题是如乡人所说,自古就祸不单行。夏秋之交,蝗虫又复为害,满山遍野,处处成群,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飞过田间,如黄云落地,禾苗立马被啮净光。少许井田,本可依靠水浇而略有所望,如此一番,亦完全绝望。
这就是一九四二年豫省的兵、旱、蝗三大灾难。不计死于兵灾人数,单饿死、冻死者达百万之众。
然我哥嫂却是死于兵灾。
在哥嫂的坟头,光阴荏苒,岁月如水,蒿草枯枯荣荣,几十春秋转眼即逝。坟前的柏树,已成材为梁,主干儿笔直地摇向半空。夏时,坟上一片浓荫,哥嫂在浓荫下舒展地躺着,目睹了光景流动和人事变迁。不消说,哥嫂的悔泪,滋养了柏树。冬时,柏树就把叶片和日光报德般抖落下来,给哥嫂盖上一层黄爽的温暖。
我说哥哥嫂嫂,你们安逸吗?
自然,哥嫂不理我的茬儿。
不理茬儿,我正可向你们扯讲我的哥嫂。
冬天里,有这样一日,时为初九,恰为黄道,哥哥用半斗玉米种子,娶了嫂嫂,嫂嫂是山那边人家,村名李沟。日本军在县城盖了炮楼以后,忽一日就说李沟藏着金矿。河里有沙金,山上有石金。如此,日本军就押来民工,叮叮当当,在李沟开了金矿。村民并不见黄金如何,只见每日间有汽车隆隆从公路上驰过。路是新修的,矿石就是从那路上被运到哪儿炼金了。在被铁丝网圈着的矿区,开山炮声赶走了所有的李沟人。十七岁的嫂嫂就被半斗种子换娶到了隔山的张沟。
嫂嫂过门那日,天气尚好。太阳一早就从两山之间挤出来,薄薄如黄圆蝉翼,飘在水蓝的天空上。对着早阳的张沟,各处都汩汩流动着黄亮。哥家请了一个亲戚,扛着半斗玉米,大踏步朝着李沟走去,不一会,那身影和玉米袋儿就融融地化在黄亮里,不见了。那年头,娶亲毕竟还是大事。民间婚丧为人间之重。其时候,虽为多难之年,喜事仍需讲个气氛。于是,哥就撕来二寸红纸,请村中先生写了一副对联,周周正正地贴在门上。
对联极通俗,也极典雅,旧时新时都用。
上联为:在天愿做鸳鸯鸟
下联为:在地好比连理枝
横批为:恩爱夫妻
嫂子是将近午时接回的。那当儿,太阳已十分温厚,人们抬头瞅着,都会想到焦黄的圆饼。张沟的地面,热暖暄虚,细土在阳光里飞飞扬扬。哥哥一家人吃过早饭,就派人在门口瞭望,直到太阳近顶,对面山坡上的小路,还如一条灰色的绳子,弯曲地搭在坡面,并未系着一人一鸟。瞭望者是一个孩娃。也许就是我。也许不是。你权当就是我。我站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对联的红纸耀得我双眼眩晕。我把脖子死死地朝半空拉着,感到了脖子的筋疼。似乎我的脖子线一般吊着一座山。
院里有声音走出来。
“有影没?”
我的眼珠疼。
“还没……”
“是嫌给的粮食少吧。”
“不会。说死的——半斗。”
我肚子咕咕叫,如一条溪水在绕肠子盘缠流动。对面山坡上光秃秃一片黄色,小路在黄色里蛇般扭着。我揉揉眼,缩回脖子,听到了嘣嘣的筋响。
“我不看啦!”
“看着——午饭面条里有麻油。”
于是,我又把脚尖踮起来。就这个时候,有一个红点,似火星样跳进了我眼里。渐渐,那火星在我眼里成了一件红袄。
“来啦——”我对着院里唤。
“到了哪?”有人在院里问。
“刚过岭。”我说。
这时候,哥家就真的出了一院喜气,四处漫溢着热闹。哥他娘吊着小脚,从正屋荡出来,进灶房不久,就传出了擀面杖裹着面片在案板上滚动的声响。还有一个汉子,从屋里提出一串辣椒似的小鞭,脸上跳着光彩,一把将我从石头推下,朝对面山坡一瞭望,眼睛就哗地闪出一道光亮,扭头对着院里。
“准备——”
我看不见了坡地上的红袄。我恨那汉子,极想去把他手里的短鞭抢下一段。这时候,哥的爹就从邻居家里走出来,手里吊着一件黑袄,跨进院里说我哥:“换上这一件,八成新,才穿过一年。”
哥站在院里:“算了吧。”
他爹说:“你媳妇都穿了新袄。”
哥就又换了一个袄。
自然,我不关注这些。我急着看嫂嫂。嫂嫂一到,我就可以吃一碗放有麻油的捞面条。不消说,面条是全白面。不知道哥家从哪儿弄来了小麦,竟还有白面!我看见哥哥换袄时手慌,扣儿扣错了。又扣。又扣错了。
哥的爹发急。
“慌啥儿,一辈子没娶过媳妇似的!”
哥也气。
“谁娶过了?”
哥的爹一跺脚,就从院里出来,站在门框里,像镜框里套着一个黑瘦的人像。他把手放在额上,搭起一个眼棚。望。狠望。忽然嫂嫂就冷丁儿出现在村头。于是哥的爹慌了,转过身子,跑回正屋,拉起一条长凳横在了屋当央。
嫂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有两个女人从家里出来,扶了嫂嫂的胳膊,极为轻柔,就如搀小姐下楼。
“委屈你了……不怪我们张家沟是天灾人祸。”
在民间,自古讲求事不到意到。仿佛,有了这话,嫂嫂就心满意足,她听了那女人的话,猛地就把一身委屈化为热泪,盈盈地含在眼里,脚下步子也就真的软了许多。
瞟着搀扶女人,嫂嫂说:“山那边……老日,又抓人了……”
女人怔着:“还抓?干啥?”
“挖矿。”
“不会,抓到这边吧?”
“高家沟,也被抓了……”
在这说话之间,去送粮食、接嫂嫂的男人,就从一边大步跨进哥家,气势汹汹,往哥哥面前一站:“人家只要半斗粮食,你还少给人家二斤,良心叫狗吃啦?”
哥是站在院里,准备媳妇一进大门,就开拜天地。可以设想,他在二十刚过的年龄上,兵荒马乱,轻易就娶上了媳妇,心情是不消说的好。
“你没给她家说,那粮食是明年的秋种?”
“说啦,也不行。”
“管他,人领回来就成。”
“我家布袋给扣下顶那二斤粮食了……就这,她爹还是看在老日又开始抓民工的份上才放了我们。”
哥愣着,还想说啥,门口鞭炮响了,噼噼啪啪,绕嫂嫂转了半周,就无声无息了。习俗上,鞭得绕新娘炸响一周未尽才成。然在灾年,万事都可从简。好在,鞭手聪明,从鞭挂上拆下两个,鞭声息后,他仍绕新娘把那一周跑尽,求得一个万事圆满后,就燃响了那两个小炮,算做喜庆有余。其实,兵灾、旱灾、蝗灾同盖头顶,人能活下已经不易,哥的亲事,办到了这步田地,是很有几分奢华了。不然,嫂嫂也许在今后的光景里,不会对哥哥那般恩爱。
不恩爱就好了……
自然,不恩爱也就没有我讲的故事了。
有一天,我说:“哥哥,你不是男子汉。”
哥说:“是的,我不是男子汉。”
又有一天,我说:“嫂嫂,你的情分害死了哥。”
嫂说:“怪我吗?我是媳妇呀!”
我无言。
说嫂嫂被鞭炮声催过大门,搀媳妇女人手一招,哥就走过来,勾着头,和媳妇并了肩。哥他爹这当儿对灶房叫了一声,哥他娘就支叉着两个面手,从灶房走出,和男人并排坐在屋子当央的条凳上。这时,送粮接嫂的男人,转眼化为司仪。他站在院子一边,抬头看看悬在头顶的太阳,想到时至午饭当儿,用舌尖舔舔嘴唇,回头望了一眼灶房滚着的水锅,咽了一口唾沫,嘶着嗓子叫:“一拜天地——”
哥嫂被人扶着,向天地作了拱手礼。
又叫:“二拜高堂——”
哥嫂去向父母作了拱手礼。
再叫:“夫妻交拜——”
哥嫂相互作了拱手礼。
还叫:“入洞房——”
在哥嫂这边,听了“入洞房——”心都开始荡跳起来。因礼仪节俭,三天前订婚,三天后成亲,别说其时还不时兴男女婚前相见,兴了,三天时间,又如何能偷出空闲。且李家沟那边,还属实实在在的敌占区,抓人是家常之事,死人也是家常之事。透着金色的石块,一车一车从李家沟运走;一个一个死于山炮、塌方的民工,也一样从李家沟运走。谁还存有情意偷瞧对象?哥没见过嫂。嫂也没见过哥。夫妻交拜时,又都不敢抬头。所以,彼此的心境,自然不言而喻。然就在这将入洞房之机,村外突然传来了房倒屋塌般的嘶叫:
“老日来啦——”
“老日过山啦——”
“快跑!老日啊——”
这唤声又沙又哑,却又如站在村头树上响叫一般震耳。立马,哥家院里人全都呆着。哥嫂彼此直起脖子,对望一眼。就是这一眼决定了哥嫂在以后的日子里恩爱异常。当时仅仅是那么对望一眼,就慌忙分开了,静静听着村里的叫声。那叫声先还单薄,后来就繁杂起来,似乎来了山洪,轰轰隆隆盖在头上。“日本人真的来啦!”“快跑啊!”“要抓劳工啦!”……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村街上嘶叫。这叫声把哥家那薄薄的喜气冲得荡然无存,连空气也被卷得净尽。大家人人呆着,不呼吸,不动弹。屋里静极。哥他娘喂的猫已经长大,坐在屋门蹲儿上,瞪着水蓝碧青的眼睛,又惊诧,又警觉,盯着门外来回跑动的人腿,冷丁儿“喵喵”几声,一下跑到了院里,爬上了一棵枣树,然后在枣树上盯着村外,就“嗷嗷嗷”地怪叫着。
这叫声把哥家的人们惊醒了。
从呓怔中灵醒过来,大家伙就一齐涌出了大门。
果真,日本军从山的那边开了过来。
一队人马,都扛着长枪,在对面山上像一行雁队样动着。这时候,太阳已经极尽温暖,黄亮得如一圆金饼贴在天空。初冬以来,很长日子没有过上这好天气了。天色是半蓝半白,似云非云,显得十分高远,仿佛是一湖平静的水面在人们头上遥遥地铺着。偶有几丝白云,也如水纹一样柔美。天空下,阳光似跳来跳去,又似瘫着不动。有家雀在村头呢叫。对面山坡上的黄色,如有意涂上一般浓浓淡淡,坡面的土地,似乎在日光下蒸腾着稀薄的热气,把田地里出土的麦苗全都包盖起来,使你只能看到浅色的温暖,并不见绿意。那一行日本军,从山上朝着山下摇。肩上的刺刀,在日光里摆来摆去,村人们先还相互惊诧,当刀光清晰可见时,就都渐渐不言不动,站在高处或吃饭场的石头上,仿佛要看个究竟,个个脸上木僵着硬硬的痴呆。
日本军越来越近。
嫂嫂这当儿惊疑地盯着人们:“咋都不跑?是来抓工的呀!抓走了就得去开矿。”
有人问:“往哪儿跑?”
嫂说:“随便。山里山外,躲起来就成。”
于是,就有人猛地转回身子,往家里跑去。又有人往街道上跑着,唤着“日本人来啦,快跑喽——”不一会,站着瞭望的人们,就都零零散散分开来,朝着四处跑动。街面上的脚步声,如冰雹一样噼里啪啦,杂乱空洞。这一阵,有谁在村那头,“当、当、当”地敲着一面铜锣,如唤抓贼一般叫:
“日军抓工来啦——快跑!”
“年轻人小媳妇都跑啊——”
这时候,哥和嫂就看着他们的爹,仿佛要问他一句话儿,却又不言不语。
老人说:“你们跑吧,躲远些。”
嫂说:“都跑。”
老人说:“你们年轻,我和你娘守家。”
哥说:“跑哪儿?”
老人说:“后山你姨家,能回村时我捎信儿给你们。”
哥说:“都走吧……”
老人瞪着眼:“家不要啦?还有地。”
哥嫂站着不动。
娘从院里赶出来。
“快走吧——你们!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大半啦。包袱在床上,干粮在桌上,还呆站着干啥?”
哥嫂就跑了,手拉着手,先回家挎了包袱,带了干粮,后就出来。嫂嫂牵着哥的衣襟,汇入村街上跑老日的人群,丢下村庄,丢下爹娘,丢下田地,离开了张家沟。
事实上,哥嫂这一跑,就注定了他们一生的命运,注定了生命将尽……不过,这是后话,只能在后面慢慢道来。
自然,跑老日是极为痛苦的。
当哥嫂跑到山梁上,彼此都已吁吁喘气。山梁的地势,后通深山沟壑,前可瞻尽村落河道,且要真正登上,需要一把气力和一阵工夫。所以,张沟人一上梁顶,就都端坐下来,心情平静许多。大家伙眼盯着梁下那一排排的草屋,不言不语,偶尔相互交谈几句,也都无关紧要。
有人问哥:“你领那谁?”
哥说:“我媳妇。”
“成亲啦?”
“刚成。”
再就没话。人都懒得关心别人。日本军人数不多,无非十几二十。他们已经爬上了沟,立马就要入村。不消说,张沟的兵灾就要降临。哥选了一个能望到自家房屋的地势坐下。嫂像没了爹娘的羊般团缩在他的身后。哥说你坐包袱上。嫂没吭,席地一坐,把包袱放在膝上,问哥哪是我们家的房?哥给她指指。她就把目光落在那片房屋上。
日本人进村了。
逃难的人很静。山梁上有风,呼呼从人们耳边响过。太阳似乎离大家近了许多,显得又大又圆。因为风,温暖稀薄了。男人们大都抱着脖子。女人们大都拉着自家孩娃,或把孩娃揽在怀里,用干瘪的奶头堵着孩娃的嘴,唯恐娃儿突然哭出一声,惊动了村里的日本人。
日本人在村街上窜动,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就像黄狼入了羊群般疯来疯去。嘣嘣的砸门声,大斧劈柴样沉闷地响到山梁上。那每一声响,都在逃难人们的胸膛里回应出更为沉闷的声音。间或,有女人的哭叫,尖利地沿着坡面射来。人的脸色都白了,仿佛,是隆冬结在石板上的夜霜,又冷又僵,其中还泛着青亮。就这个时候,从村子里冷丁儿炸出了一声“娘呀!我的亲娘呀……”的叫,不等人们辨别出是从谁家传来,是谁家女人的响亮嗓门,叫声就戛然而止。
于是,山梁上的人全都抖了一下身子。
“谁家的女人?”
“不知道。”
“天呀……”
议论一阵,又复静寂。其中,哥嫂始终不言。不知从何时开始,嫂子已经抓住了哥的胳膊,如漂在水里抓住一条木椽一般。哥感到她在哆嗦。听见她的牙齿如突然遇了奇寒一样,敲得叮当清脆。
哥想抓住她的手,看周围人多,不好那样,就道:“别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嫂嫂眼上含着泪:“我命好苦……”
哥说:“以后日子还长……”
嫂子吸了一下鼻:“也许……我命定就是跟你过逃难日子,要不咋会没走进洞房就……”
哥一狠心,抓住了嫂的手。
嫂瞟一眼众人,脸立马红亮。
她的手又软又冷,就像在外冻了一夜的棉花。哥感觉到她在挣着,就越发抓紧。这年,哥二十一岁。二十一岁,是一个浓情的年龄,没想到刚跨入洞房门口,就迈起了跑老日的双腿。有一点你可设想,在那个时候,哥在浓情的年龄上,是多么的拘谨,所以抓住嫂的手时,他仍端端坐着,盯着动荡的村子。
嫂说:“松开我。”
哥说:“别动。”
嫂说:“让人看见……”
哥说:“我们成过了亲,怕啥。”
嫂说:“不好……”
哥就把嫂子往身边拉了拉,把她的双手全都抓住了。嫂先还有些反意,可当哥那样拉她时,她就顺势靠在了哥的左肩上,山梁下的哭叫声和砸门声,时不时一阵一阵传来。日本人的身影不断在村街晃动。哥的眼是盯着村落,然啥儿也不曾看见。他的眼前日光摇摇,五彩奇变。真没想到,和媳妇这样挨着,心境竟能把一切抛去,余下甜暖就还是甜暖。他想这一瞬真好,一个时辰前,她还和他素不相识,一个时辰后,她就是他的媳妇了。他搓捏着她的手,如同握着两个蒸熟的红薯,又柔软、又温暖、又使他感到轻快且能闻到蜜意……
有三个日本人把一个汉子拖到一棵树下,留下一个看守,就并肩朝胡同西头跑。
嫂子身子颤一下。
“是不是去咱家?”
哥脸上显着轻松,拿自己的脸在嫂的脸上擦了一下,“不是咱家。”
这时候,嫂的脸十分红润,且亮堂堂的,在日光下泛着光泽。她感到浑身燥热,被火烤似的。自然,在李家沟长了十七年,不曾有过这等体验。新奇的感受生硬地慑了她的心。她觉得心里一片混沌,又一片光明。在离开家时,她望着那半斗玉米,和娘哭得死去活来,想到转眼之间就要离家,要成为张家沟的人,心里不免一阵一阵悲哀和凄楚。娘说,走吧,这儿是日本矿区,人家十四都嫁了,你已满十七,过了门常回来,别忘了你是娘生的就成。这话罢了,她哭得更加伤痛,几乎昏死过去。直到爹说,走就走吧,趁早,有人见日本军又背枪站队啦,怕还是抓工,别走晚了出门撞着。她这才被人领出了大门。一路上的心酸,明白人自然都能体味,加上刚拜过天地,就离家逃难,那心中的景况,可知的杂乱和悲凉。在这之前,她坐在哥的身边,瞅着自家刚识的男人,想着为逃难离开李家沟,其结果,人才到张家沟驻足,兵灾随后即到,使她感到了命的凄苦,人世的不幸;感到对今后日月的忧愁和光景中她一个十七龄女的孤单;还感到……很多别的。然到了这一刻,哥在她脸上擦了一下,就一切不幸在眨眼之间消失了。岁月的苦难,命定的苦楚,眼下村落里烈演的抢劫,都一时无影无踪。她感到拉她手的男人是个依靠,会给她带来安定,她感到周身瘫软,有气无力,她想一下子就倒在他的怀里去……
可就这个当儿,谁在她身边叫了一声。
“看!村里起火啦!”
她一下从哥手里挣出来。
男人们被这一声惊叫,全吓得站起来。随后,女人们也都慢慢站起。娃儿们在娘的怀里睁着惊恐的双眼。所有的目光,都搁在梁下村落起火的房舍。在村西,先还是一股烟柱,白亮亮地直直升起,到空中化散开来,在日光里变成一股股金柔的细丝。接下,烟就又浓又黑,像雨前云般滚滚翻翻。继而,突然间一声爆响,浓烟不见了,火光冲天。村落里百马齐鸣,乱唤乱叫。山上有人要朝山下冲,被上岁数的人给拉住了。
“不要命啦!”
“像我家的房……”
“老日正愁抓不到汉子哩!”
如此,大家在梁上就站着不动。年轻男人们齐齐一排,也如墙一般。只是,众人都默默看着张家沟在烧,房屋在一间一间塌下,并无特别冲动,像烧的不是自家房屋。个个男人的脸上,都僵着木色。倒是女人的脸,还不时红红白白,有汗粒浸吓出来。
嫂在哥的耳边说:“完啦……日本人都像畜牲样狠心。”
哥趴在嫂的耳边说:“火离咱家房子还远。”
嫂子朝哥的身边靠了靠,牢牢地抓住手里的大包袱。
过一阵儿,都看见火更烈,光也更强,朝着四处蔓延。至少,有六七间房子在着火,梁上的人们,初始还都心慌,后就渐渐平复了心情,开始猜测着烧的像谁家的房子,不像谁家的房子。在猜测未定之时,有谁说快看那里,人们就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村头大槐树下,被日本人赶着,集合了一群老人娃儿。还隐约听见日本人的叽哇乱叫。人们想听清日本人到底说了啥儿,哥就出面说了四个字:“别吵,听听。”于是,梁上又复以为静。
然能听到的,仅是烧房的噼啪声。
大家都感到很遗憾。张家沟人几乎全没有听过日本人讲话,尽管日本人已在中国打了近十年。在这遗憾的当儿,大家冷丁儿发现,在大槐树下的日本人,突然之间,全都掉转身子朝着山梁上看,接下就有大半嗷嗷叫着绕过村头朝山梁冲过来。
极其明显,日本人发现了山梁上的人。
“咋办?”有人问。
“还问个屁,快跑!”
是谁这样骂答一句,给人们提了醒儿。于是,所有的人全部四散开来,在山梁上跑着。在人们起步要跑时,有人看见哥哥背着包袱,用手扯着嫂嫂,早已跑出了十几步远。有个人骂了句“娘的”,就在后边追。
在这逃难的人群中,哥嫂最年轻,又不拖泥带水,扯拉男娃女娃,明摆跑得最快。这山梁极像一道宽广悠长的黄色大堤,被过午的太阳照着,沙土小路就草绳般曲曲弯弯朝着正西细心地试探着伸过去。他们沿着小路,不一会儿,就把村人扔下老远。起初,还听见身后有人骂:“娘的,快些!”后来就听不见了骂声吵声,只隐隐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哥不回头。嫂也不回头。汗从他们脸上噼里啪啦摔下。就这当儿,身后有了几声清脆的枪响,拖着长长的哨音刺进了哥嫂的耳里。
嫂子一下站住了:“有人叫唤……”
哥将嫂子向前拖了几步:“别管他们!”
依然是不接气儿地跑。
又有枪声和人的哭叫传来。
这时,左面山坡上有了一片坟地。坟地里密栽了柏树。顾不了许多,哥拉着嫂就钻进坟地,跳入了一个被挖开的旧墓里……
不消说,墓里的死人已被活人移走了。里边空空荡荡,像半间房子,在冬时就显得十分温暖。嫂嫂一进坑墓,就扑进哥的怀里,喘出的粗气,惊恐地扫着哥那汗淋淋的脖子。
扶着将要瘫下的嫂,哥竖耳听着外面动静,不见声响,他就和嫂一道依着墓壁滑坐下来。他背上擦了一层黄泥。渐渐,屁股下也有了阴凉的感受。嫂完全坐在他的腿上。这时候,等好了心情,哥就用了部分心思,细细地打量了媳妇。原来,嫂竟有那么一双水灵的眼,像将熟未熟、还蒙着薄雾似的白粉的葡萄。他端详着她,就动了心。动了心就那么端详下去……
能听到墓外有呼呼风吹。风在墓口有嗡嗡哨音。从墓口掉下的一条阳光,先还如刚织好的一片苇席,后就渐次小去,成了一根发亮的裁布尺子。末了,就不知从何时隐没丢失啦,目光也慢慢暗下。
哥在忍不住了当儿,就动手去解嫂的扣儿。嫂呢,一把挣出来,缩在墓角,哭啦。
“我刚过十七……”
“有的十七就做了娘。”
“我不……我怕。”
“你是我的媳妇呀!”
“可这……不是时候……”
“你听外面多静,日本人早走了……”
最后,哥嫂还是在这墓里做了该在洞房做的事情。当他们都红着脸颊,悄悄从墓里摸出来时,天色已基本黑下,西山那边连一丝红光也不复存。山梁上极静,仅有几声虫鸣在黄土下哆嗦。坟地的柏树,在空中无声无息摆着枝梢。薄浅的暮色,像纱样罩着山梁。哥和嫂站到山梁高处,孤零零的,除了村落那边还依然有火光烈烈地烧着天空,他们不曾看见别的异样。
“回家?”嫂问。
“哪儿敢。”哥答。
“去哪儿?”嫂又问。
“姨家。”哥再答。
二
……
三
“多长日子?”
“两个多月。想家?”
“疯想。”
“立马就到。”
当哥嫂从姨家归回,已是正月下旬。日子是从他们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苦味里缓缓逝去的。初始,家里一再有口信捎到姨家,说日本军隔三差五地到村里抓人去矿上挖金,不仅年轻人皆被押去,有时老耆也被拉去。说十二爷和三叔就是在矿上被日本人打死的,并反复嘱托,接不到口信,万不可轻易回村。在姨家的日子,不消说多有不便,有时姨家去了新客,他们还得分铺睡,这对新婚夫妇,如何受得下去;且每日吃着人家闲饭,两手空空没有活干,不免也遭几眼白色。事实上,姨家居山深处,虽无兵灾,旱灾、蝗灾却是一样,所吃粮食全为陈货,如此坐吃山空,自然难以消受;加之不知何由,忽然间老家那边,就音讯全无,再也没有口信捎来。如此,哥嫂在一个夜里做了商量。来日和姨一声告别,就双双启程回乡。
故事讲到这里,已是日落时分。这个时节,气温回升,山梁上飘着暖气。正冬的两场大雪,阳地已经雪化,裸出金黄的土地;阴地还存着厚厚白雪,把风景衬得分明透亮。哥嫂一前一后,挎着逃难时的包袱,很像男人去妻家接媳妇回来的模样。走在山梁上,越近张沟村,他们就越发没有话讲,越发叮咚心跳,越发担心着有事情发生。
担心是没有用场的,故事要发展,想不到的事情必然要生发出来。
村子里静极。哥嫂一到村头,就隐隐感到异样。待他们淡下步子朝村里打量,几全吓呆吓痴。景况万也不曾料到,竟糟到这步田地。好端端一个张家沟,那当儿房舍齐整,人丁兴旺,村街上满是猪屎马粪,鸡鸭狗羊不时在胡同走动,从这家串到那家,娃儿的哭声和爹娘的骂声,自早上响起,到夜半不散,偶尔,还有牛的“哞——”叫,山崩一样震着村落……可眼下,房舍烧的烧,倒的倒,破败不堪。各家的院墙,都被雪化浸塌,如脱牙的床儿,豁豁口口,也不见有谁家出来整修。村街上,死静,没有鸡鸭狗羊,也没有儿与娘的吵骂,且连一粒鸡屎也难找到。雪浇风吹,各条胡同都凄凉得干净。哥嫂很想找到一个人影,在村头站了一阵,末尾连个老鼠也不曾瞄见,他们就默默地拉着手朝家走去。好孤单!彼此的脚步声,在静夜里传出极远。站下细听,还可听到它们在倒房塌院中的回音。
胡同不长,他们走了很长时间。
我说嫂呀,这就是日本军给张沟的糟蹋。
嫂木木的,不理我。
我说哥呀,你想些什么呢?
哥木木的,不理我。
他们到自家门口时,都站住不动了。大门上结婚时的对联,已经褪色残破,有一块纸在风中吱吱响叫,其上的墨字还依然可辨。上联是:在天愿做鸳鸯鸟;下联是:在地好比连理枝;横批为:恩爱夫妻。只是,门框上没了门,一段院墙也从根基倒了下去。好在,家里的三间草房还在,然门上却落着生锈的铁锁。院落里,雪化过的地皮,又破碎,又松软,居然干净得连一个脚印也没有……
哥嫂站在门口不动。
自家那只瘦得就要倒下的花猫,卧在上房门蹲儿上晒暖。听见动静,那猫费力地坐起,惊恐地盯着哥嫂。过一阵儿,猫用舌头湿了前爪,在眼上揉揉,懒懒地下来,一步一步朝哥嫂走来。到了门口,猫就站着不动,喵喵几声,陷着黄球的眼就显湿润了。
嫂过去抱起猫。猫一下一下舔着她的手背,用前爪把她袄袖抓得哗哗作响。
由此,哥想起自己身上的袄是借邻居家的。他抬头朝邻居瞅去,邻居家已没有生趣,房倒屋塌,烧过的黑灰堆在墙下。没有烧尽的房梁,倒靠在后墙上。极明显,邻居家没人了。哥收回目光,小心地拍了拍袄上的灰尘。这棉袄约是用不着再还啦。
“回家吧。”哥说。
嫂抱着猫先走进去,把包袱放在一块石座上。哥到门前拉拉锈锁,很结实,就拍拍手上的红锈,和嫂一道对脸坐下来。
哥嫂无言无语。
有一只老鸦从哪儿飞来,落在大门顶上。哥嫂瞅着那老鸦不动。末了,哥忽然想起老人们说:“老鸦落顶,人死地崩。”心里哆嗦一下,捡起一个石块扔去,老鸦呱呱几声飞走了。
然过了一阵,老鸦又盘旋回来,落在房脊,呆呆地盯着哥嫂。
哥说:“怕要出事……”
嫂说:“别胡扯。”
哥一扬手,老鸦又拍着翅膀飞走了。
这时候,娘从外边颤颠颠地走回来,肩上背了牛腰粗的一捆树枝柴。仅两月余进,娘已老瘦许多,头发斑白。她一进院里,就把背上的柴火依在门框上,呆呆不动。
哥嫂一同站起。
“娘……”嫂叫。
娘没应。柴火从肩上滑下,她湿了眼圈。
嫂过去扶着娘。
哥问:“爹呢?”
娘说:“你们咋就……回啦?”
嫂说:“俺爹哩?”
娘说:“开矿了……半月前都抓去啦,村里不余几口人。”
余时皆默着。无休止地默着……
人活着,光景总还要过。
许是李沟矿区的人够使了,许是日本军知道张沟无人可抓了,竟有很长日子,张沟有了十分恐惧的宁静。这时节,往日为农闲,至多到麦田散落几锄,铲铲浮草。而一九四三年的这个时候,就不待说哥嫂的闲散了。村里终日的死静,叫人感到浑身无力,只有偶尔从李沟莫名地传来几声枪响,他们才感到身子略微增了些许精神,待枪声已过,一切都复又沉闷和无聊。一家人坐在冬末的太阳地,猫在人的脚边打着瞌睡,他们翻来覆去絮叨着说过的话。
“日子真难熬……”哥说。
“明儿就没粮食了。”嫂接。
“红薯叶菜呢?”哥问。
“还有一团。”嫂答。
“听说黄河边的仗越打越吃紧。”哥自言自语。
“管他哩。”嫂盯着哥。
“去打仗也不会终日饿肚子。”
嫂十分惊疑,回头望着婆婆。
“你疯啦!”婆婆这时就十分威严,站在儿媳的一边嚷哥,“好出门不如赖在家,这话你如何就不懂?何况又是去打仗……”
哥笑笑:“我不过随便说说……”
再就没话,一家人沉默着。这当儿,有时刚好李沟矿区日本的汽车要把矿石运出去,隆隆的汽车声就轧着沉静的地皮碾过来,一家人就可静静听一阵。
“又运了。”
“洋人的汽车也真有劲。”
“运吧,那是山,运不完的。只要别再抓人打仗。”
一日,依旧这么闲坐,依旧这么闲扯,百无聊赖,哥就起身去了。
嫂问:“去哪儿?”
哥答:“走走。”
娘说:“小心。”
到村街上,哥朝四野打量了一阵,就从这家门口,踱到那家门口。凡家里有人户,多半大门都是闩着,他并不叫门进去,只在门口站站,就又随意地走去。偶尔,哪家败了,没有人烟,仅余塌房破墙之类,他就进去走走,站在院里或者烧断的房梁上,四处打量一阵,仿佛,要寻找啥儿。
我问你干啥儿哥?
哥说不干啥儿。
我说这是别人的家。
哥说我知道,来随便走走。
我说你走吧……
哥说你是谁?
我说我谁也不是,来跟着看看故事。
我想会有故事。果真就有了故事。哥走的胡同是南北向。他从南向北,到中间一户时,看大门敞圆着,像被一脚踢开的,门板上有洞,上下门轴断了,板块碎倒在地。院里的房屋未倒,只被烧了一半。另一半,不知何故,居然就完整无缺。他感到惊奇,挨着的房,竟没有引燃,又找不到救火的迹象,不免生疑,就在门外站站,入了院里。在院里站站,进了烧塌的房里。在塌房站站,进了那一间好房。内门没锁,一推即开。屋里极暗。离开太阳地,他站在屋里好一阵儿,才慢慢看清:屋里十分干净,一张光床,一条灰凳,一个大缸。缸上盖了一块平板石头,红色;有水纹和树纹印在上边,白色。墙上还有一把大锯,一把小锯,一个刨子,同挂在一个木尖上。
想起来了,这是木匠十三叔的家。
哥的心里动了一下。
十三叔被抓到了李沟挖矿,家无妻小。
盯着那灰色的大泥缸,哥好久一动不动。他的心无来由地越跳越快,当跳到止不住的当儿,就朝泥缸走过去,用力把那石板掀了起来。这一瞬,我看得十分清亮,哥的脸立马僵住了一层红白的表情,原来由于心跳,微弯的嘴角未及复原就硬硬不动,且双唇紧闭,像一段一头尚弯的铁丝。他的胳膊架着沉重的石板,就像两根木棍顶住了一般,不肯放下,也不肯掀掉。如此,过了一阵儿,又过了一阵儿,他就这个姿态不动,整个儿人,都似乎被啥儿惊呆了。我说你把那缸盖放下吧,他不理我。我说你放下吧,他看也不看我。他就那么盯着缸里,好久眼睛都没那么亮过,如同走了几天夜路,冷丁儿发现面前有了灯光,使他无论如何,不能不把目光落在那通明的灯上。
缸里有二升白面!
白面比灯还亮……
扭过头,哥看见墙角有个小柳篮。他把石板移向一边,去提个篮儿,站在缸边,自言自语:“十三叔,这光景,没别的法儿,我给你留下一半……”言毕,他就弯腰去缸里捧出了升把白面,白面是那般细腻,往外捧时,一丝一丝从手缝滑下,凉凉的,如水从手缝流去。哥是真的仅捧了一半。末尾,他感到篮里似乎多些复又往缸里丢去一捧,才心安地盖下石板。然后他走到门口,迟疑一阵却又勾回身来,掀开盖子,嘴里念叨说:“十三叔,实在没法儿……”反又往篮里添了两大捧,把缸里的余面平整完好,方正式盖缸离去。
到家,妻和娘都怔着。
“面呀……”妻冷凉。“哪儿的?”
哥说:“借的。”
“谁家?”
“说了你也不认识。”
嫂不言了。哥的娘却把目光横在哥的脸上。
“到底谁家?”
哥把手里的面篮蹲在地上。
“木匠十三叔。”
娘沉默一阵儿。
“咱家,不能吃昧心的粮食……”
哥瞟一眼娘。
“又不是不还。这是一升……”
如此,一家人就苟且沉默,好久不语。这当儿,从山那边李家沟的日本矿区,传来了隆隆的开山炮声,如同三月的旱天雷,轰鸣且沉闷,从头顶激荡过来,震在各人的耳中。脚下的土地,在轰鸣中抖动,像挨过刀的猪,血流尽了,皮肉最后还要一抽又一抽似的。这炮声响了很久。哥在那炮声中,脸就莫名地苍白起来,发亮起来,直到炮声住了很久,气色也未能复原。
嫂说:“你咋了?”
他说:“今晚喝顿面条,日子真苦……”
晚上的汤面条烧得好极,哥整整落肚三海碗。加之碗里又放有火烤的辣椒,喝起来好舒坦。已经一年没有吃饱肚子了。在这等岁月,去春未雨,小麦罕见薄收;正夏又迎来大旱,禾苗几全枯尽,更加蝗虫并举,兵灾铺天盖地,田野坟堆剧增,可哥家在这冬末的一个夜里,竟能喝上辣椒白面条,不消说,日子里是隐藏有几许光亮。饭后,为了省油,哥嫂就早早上床睡了。在床上,他们好久没有做过夫妻的事情,这晚他们做了。
窗外的月光很明。晚饭未毕时,月亮就圆圆吊在树外的那棵树上。光景约是月中,正值满月之时,村里遍地月光,融融如水。到了我讲哥嫂做事这一刻,月已挣脱枝梢捆束,贴在湿布般的天空,悠悠滑了极高,把哥嫂住屋的方窗遮在光里。像一块白绸般的月色,正巧落在嫂的脸上。她的脸色和月色一样。事实上,那气色是一种偷生了的苍白。哥在嫂身边。她则把目光移向明窗。星星被含在窗里。窗子亦被嵌入她的眼眶。如此,星星就在她的眼里跳来跳去。
她说:“我昨儿夜听见了猫头鹰在咱家房顶叫。怕有一天,总要出事哩。”
“啥事?”哥问。
“日本军会不会再来抓工?”
“熬一天,说一天。”
“爹在那边挖矿……一大把的年纪……”
“没法儿的事,谁敢咋样日本人?”
“听说县城那边就有游击队,有次把日本拉矿石的汽车炸翻了。”
“没听说过,也真是吃了豹子胆……”
“你不敢?”
“何苦哩。”
这个时候,村街上忽然传来了凌乱杂沓的声响,接着就有女人的哭声,凄凄楚楚,模模糊糊,清冷地从外面挤进屋里。嫂子听了一阵,对哥说可能是谁家死人了。哥说不知谁家死人了。嫂说谁家老人有病!哥也说可能是谁家老人有病。嫂说哎呀,这日子!哥说过呗,就是这日子。这般协调地一句一句,正说时,未睡的娘就从屋外回来,隔着界墙对哥嫂说,是木匠十三叔累死在了矿上,几个亲戚把尸体背了回来,哭得死死活活。娘说时,哥嫂静静听着。待娘走了,他们依然静着。一会儿,嫂子捧着哥脸了。
“这样……面就不用还了。”
“是不用还了……”
那天夜里哥嫂都睡得极香。来日醒时,日已三竿余高。木匠十三叔的亲戚已把十三叔埋了。
十三叔家从此没了人,哥只好又去把那一升白面挖了回来,绝户了,自然要挖回来。小柳篮也不需再还。二次挖面时,哥见十三叔家房檐下,挂了一张锄,挺新,钢口蛮好,就顺带捎回了家。
日子是在偷安中一日一日流过。天气渐渐回暖。正午时,棉袄完全脱下也不觉冷寒。其间,金矿上的日本军曾来张家沟抓过两次工,一次哥嫂提早跑到山梁上的坟地,一次未及逃走,就藏在烧过的破倒屋。日本人匆匆在村中砸了几家,就风一般刮到邻村。这一次,总算逃了过去。且在屋里亲睹了日本人的兽性和野道,胆量就大了许多,至少敢在光天化日中来回走动,且两个还到李家沟那边,偷去了一次嫂的娘家,问了一些哥的爹的事情,回来后,日子就轻松不少。
可以推断,哥家像吃木匠十三叔的白面一般,也吃过别户粮食。否则,日子如何透着轻松?如何在那年月里,还有几丝光明?
说这个时候,早已是一九四三年,年前年后的瑞雪,预兆着麦季的丰收。倘若不是兵荒马乱,庄稼人该为这预兆的降临而笑天笑地啦。然对张家沟来说,山梁那边李家沟的金矿,如压在村顶一般沉重。村子衰老了,没落了,除了哥嫂的年龄,再也找不到生机。每天开山的炮声,从村落上空和地面颤抖过来时,人心就跟着一阵哆嗦。村人几乎全感到了岁月的熬煎。
当然,我说的是别户人家。哥嫂这一方面,事实上没这等严重。尽管他们也是张家沟人。这儿,千万别问为啥儿。为啥?啥儿也不为。或者说为活着。仅仅为活着。世事万物都难以说清。道不明白的东西,就永远难以通晓。开春时,树木一枝一枝回绿,路边的小草,已从石块瓦片下挣出了丝丝黄芽。田野里,未及耕种的土地,开始被茸茸小草覆盖。播上小麦的田里,青苗一行行抬头。苗间的杂草,在和苗儿争着本来就弱薄的肥力。
一日,哥独自到一块块田里转悠,回来时,满脸喜兴和光彩,似乎对未到的光景满抱着莫大希冀。哥毕竟是庄稼人。
吃饭时,嫂问:“麦咋样?”
哥端着大海碗:“不错,该锄了。”
嫂问:“啥时锄?”
哥说:“明儿。你也去。”
来日,娘在家守门,哥嫂就走了。哥背的是木匠十三叔的那张新锄,他还特意用瓦片擦去了锄板上的红锈。
先锄的是梁顶的一块。地势上,张家沟的山梁比李家沟的山梁高出许多,哥家的地又在梁顶,因而在地里,通过对面山梁的凹处,就能看见李家沟金矿的一角。我说的这个时候是早饭刚过,太阳金暖暖的,空气十分清新,灰尘的飞动就如鸟般从眼前晃过,哥嫂并肩徜徉在日光里,梁上的小路鱼样在他们脚下滑着。远处的山脉、林地,如描在纸上似的轮廓分明。近处呢,偌大的山梁,仅哥嫂二人。路两边,没有树,也没鸟,又敞亮,又安静。然梁下沟谷中,却隐隐嘀啭着麻雀的啁啾……
真是的,安静至极。似乎多少年月就没有过这等好时光。
将到此时,哥笑眯眯地盯着嫂不动,如同突然想起了啥儿。
“不是说你们李家沟的女人都顶会唱曲儿吗?”
嫂怔着:“是顶会。”
“咋就没听过你唱哩?”
“日子里还有那份心?”
“唱一个吧……四处没人。”
“唱啥?”
“有亲亲味儿的。”
嫂在哥的腰上捶一拳。就唱:
妹妹呀追哥哥
追到那山窝窝
哥哥上了山坡坡
闪了那个脚脚
呀呀呀呀我的脚脚
妹妹忙慌儿去揉摸
哥哥抱住了妹的脖脖
……
这当儿,极不凑趣,路边有只睡醒的野兔,突然跳出来,在路中间盯哥嫂一会,就撒腿跑去。朝南跑,正对着哥家的麦田。哥一愣,丢下锄头猛追。不消说,自然难以追上。到田里时,野兔就翻身朝沟底滚去,哥只好站在沟沿儿呓怔,嘴里还骂了句娘的。其时,他就正对着对面山梁的凹口。日本金矿的一角,一下子跃入眼里。他模糊地看清,那被炸开的矿区,如被撕破了胸膛一般裸在天下,呈出崭新的颜色。分不清哪是日本人,哪是抓去的村人,只见一群又一群的人影摇动,有的扛着石头,佝偻着,像衔着青米的蚂蚁在动。别的,则多半抬着大筐,两个肩上如同架着一条桥梁。他们把矿石往汽车上装。再些,爬在崖壁上,打着炮眼,一人扶钎,一人抡锤。锤子在崖空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椭圆,然那闷重的声音,却是在第二次落锤后才迟迟地荡来,显得呆滞且又空洞。哥看着,想起了爹,追兔的趣儿一下散去。也许哥的爹就在这金矿一角扶钎抡锤,再或是在这一角扛石抬筐。哥的心很沉。这当儿,嫂子在后面跟了过来,把两张锄并扎到地中央。
“抓到没?”
“啥?”
“兔。”
“跑啦。你看那里……”
嫂把目光投过去。就这一刻,她看见在崖上抡锤的一个,正对着她的目光,身子一晃,就从崖壁上落下来,远远看着,如一块落山石般,在空中一滑,便不见了影儿。留下的只是村人们齐呼的惊叫和朝出事点跑动的脚步。
这景况哥也见了。他和嫂都好久不语。
好了一会儿,那边聚起的人群突然散开,各自去做活儿了。又有一个攀扒着上崖抡了锤子。无疑问,他们是被日本人赶散的,或者是被从东北那边来的中国人。金矿上的工头多半都是关东的汉子。哥的脸很白,像有病一般。他站在嫂的身边,身子软得几乎要倒下。
“不会是爹吧?”哥问。
“不会。”嫂说,“爹是在最北修路的。”
如此,哥的脸就很快有了血气。
“那能是谁?”
“不知道。”
“只要不是爹……”
“不是爹。管他是谁哩……锄地吧?”
“锄吧。我想……这半边地不锄,免得日本人从矿角上冷丁看见我们。”
“那就不锄吧。”
锄地了。
在地的东端,哥嫂挨着肩膀,一人把四垄小麦,一人把三垄小麦,共是七垄。锄了一个来回,嫂说锄七垄不好,太“凄冷”。哥问该锄几垄,她说锄六垄或九垄六九吉祥,垄就是龙。哥说锄六垄吧,九垄分得太开。六垄小麦,其实很窄,他们又不肯前后错开,起锄落锄时,两个肩膀就不断相撞。有时候,撞得重了,就都住锄,相互看看。
“你别撞我。”
“你别撞我。”
“是你先撞的我。”
“哪儿,是你先撞的我。”
争几句,就对笑一会儿,重又举锄擦肩地做活。偶尔争狠了,还会动手,一个在一个身上拧一把,一个在一个身上拍一下,极富情趣。对面山梁下金矿劳苦的声音,从他们耳边飘去。他们听不见,或压根儿不在意。顾不了那许多。也许那边,正有日本人在赶着村人去干最苦的活路,就像一个绝情的牛把式,赶着别人的黄牛犁地一样;也许,正有人在给刚刚从崖上摔下的锤手收尸,一个抬着头,一个抬着脚,血如雨般汩汩地洒落着,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顺手那么一扔,就算了事;也许,狗日的日本军,这时候又集合起来,到哪个村庄抓工去了,那个村庄和张家沟村一样,年轻男女跑了,余剩着老人娃儿,身上都仅有半把气力,根本不能干活,这就惹急了日本人,一把火烧了村庄,这当儿正在火光冲天;也许……是别的啥儿。无论什么,这一刻,对哥嫂都成了无谓之事。他们有自己的生趣,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自己的活路要做。如我说的,他们一直肩并着肩,锄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到能被日本人发现的地中偏西时,就迅速掉回头来。东半截地上锄过的麦田,潮软的湿土如粉面一般细柔,在日光下泛着棕红色的颜色。腥鲜的土气,浓厚地在田里游荡。过了冬的蛹虫,被从土里翻出来,不爬不动,白白嫩嫩地搁在麦苗下,缩着身子,就如脱壳的豆儿落在地上。哥是看见蛹虫都要踩上一脚的。嫂不踩。嫂只等碰见一棵鲜嫩的鲜菜,才弯腰去掐一下,含在手里,待够了半把,就放在一个显眼处。那锄过的地上,这一撮,那一撮,都是嫂掐的野菜,稀拉拉摆了一片,透着青青红红,如刚栽入地上的红薯苗。
菜掐多了,哥就说:“吃不完啦。”
嫂说:“回去给你烙菜馍。”
哥说:“好长日子没吃过菜馍了。”
嫂说:“看,娶我你多享了多少福。”
哥说:“能说我对你不好?”
嫂说:“我对你比你对我好。”
哥说:“天呀……我打过你一下?骂过你一句?”
嫂就对哥甜笑一下,说看你顶真的,不就是逗个笑儿。哥就跟着笑了。他们笑着,锄着,不紧不慢。日光被他们锄成碎片。有处,锄抬起来,日光就接到一块;有处,就留下细碎的影儿。山那边金矿的劳苦声,依然不断传来。哥嫂也依然顾不上去听。半晌时,不知话头从哪儿扯起,哥突然想起嫂没哼完的山曲,就催嫂接着哼下去。
“完了。”嫂说。
“没完。”哥说,“‘哥哥抱住妹妹的脖脖’,干啥儿?”
嫂笑笑:“亲呗,干啥儿?”
哥说你接着唱,嫂就又接着唱:
妹妹呀追哥哥
追到那山窝窝
哥哥上了山坡坡
闪了那个脚脚
呀呀呀呀我的脚脚
妹妹忙慌儿去揉摸
哥哥抱住了妹的脖脖
……
这唱歌时候,山梁那边金矿的崖上,又有一人摔了下来。村人们惊呼的声音比前次更大。可惜哥嫂专心,没有听见,也没看见。
说过了,他们有自己的生趣。志不在,难顾之。
四
……
五
在冬未尽而春已来,似凉似暖、非凉非暖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我以为这是故事中的一个好枝蔓,不能不给你讲。这个当儿,哥嫂一出面锄地,村里的老人,都觉得冬天太阳亦多,日子漫长,光景亦要过下去,就都拖着疲弱的身子,到自家地里做活了。这样过了几天,终于招来一批日本军,在一日后晌,突然同时从几个方向冒出,一下就到了几家田里。然那几家田里都是老人,日本军一看,骂几句、问几句就转身了事。而哥家田里,田在山梁北面,是块阴地,眨眼工夫,出现了四个日本人,一下将哥嫂围在中间。这形势,实际已很为严峻,不消说哥是必被抓走无疑。然在这时刻,嫂却突然跪在了一个老些的日本人面前,哗哗地泪就流了出来。
“俺公爹、俺三个哥哥……都在那矿上挖金啦……求你们就留下一个吧,大老爷!”
其时,哥就站在嫂子身边。他感到媳妇拉了他的裤角,就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和媳妇一道哀求着说:“家里还有老娘啊……”
四个日本人相互看了一眼,那年岁大的就猛然抬腿踢了哥一脚:“软蛋!”
他们不是日本人,是伪军!那时候,哥们称是“东北的奸汉子”。
奸汉子们走了。哥坐在地上,脸惨白,仿佛从生下那日起,脸上就不曾有过血色,汗呢,从额上嘀嗒着落下。奸汉子竟骂他“软蛋”,好歹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如何就能顺畅地咽下这口气。倘若骂他的是真正的日本人,自然也就受了。然他们毕竟是几条奸汉子,几条假洋鬼子,竟就这般地羞辱别人!望着奸汉子远去的身影,像一条条谷捆儿摇来摆去,哥他开始还愤恨地咬着嘴唇,末了就突然复又跪起,对着将失的奸汉子的后影,骂了句“奶奶的,欺负死人”,两滴清泪就飘挂在眼睫上……
嫂说:“哭啥,又没抓你。”
哥说:“想抓他们就抓嘛!”
嫂惊:“抓?你疯啦?”
哥不再说话,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膝上、屁股上的土,默默地不动。对面天上的白云,如同死人的孝裙般一团一团,来回地飘动。哥把目光落在云上凝着,仿佛极为深沉。其实不然,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有那“软蛋”二字清晰地留着。他有点恨媳妇。他想若不是媳妇,他也许不会跪下。可同时,他又有些感激媳妇,若不是媳妇,他也许真的就被抓走了。抓走了当然不如好歹地留在家里。接下,他想到那天看到从崖上如一块石头般落下的抡锤人,心里就不觉抖了一下。
“地还锄吗?”嫂问。
哥想了想:“他们走了,不锄干啥。”
于是,就又抡起锄来。很明白,这一日再也不会有往日的心境,再也不会讲究锄六垄还是九垄,再也不会唱那“妹妹呀追哥哥”。哥嫂一前一后地锄着,活路做得很毛草。这样到天将暮黑时,锄头赶到了田头一角。那儿是一个凹坑,站在田里或梁上,决然看不到坑里的作为。坑很大,有三分左右,因低凹而朝阳。小麦长势很旺,每一棵都泛着油绿的颜色,一垄一垄,还未到分岔的时候,就密密铺严了田地。就在那坑地里,一片麦芽被踩倒了,留下了一堆奸汉子们的脚印。哥看着那脚印,知道奸汉子来抓人时,曾在这坑里做过嘀咕。他想在坑里把地细锄一遍,将倒麦扶起来。然在他锄到凹心,却看见一样东西,躺在一撮麦苗下边,先还以为是癞肚大蛤蟆,就举起锄来,想把一肚的无名怨恨,发泄在蛤蟆上,可要落锄时,哥看清了,立时就后退一步,轻缓地将锄搁了下来。
那儿落着奸汉子们的一颗茄子雷。
哥站在那儿不动,心慌兮兮。
嫂子锄到凹沿时,问:“看啥?”
“你过来。”
嫂子说:“有稀奇吗?”
“好厉害!”
嫂就来了,站在哥身后。嫂子被哥的胳膊拦着,仿佛生怕嫂子扑上去会轰然一响似的。
“在哪儿?”
“就那。”
“到底啥儿?”
“日本的炸雷。”
嫂子惊一下,看见了。那个被哥说成炸雷的日本造手雷,拳头一般,形状如同晒干的茄子。如今,我故乡的老人还说那是东洋茄子雷。站在东洋茄子雷几米之外,嫂子的脸发黄。不待说,那茄子雷一炸,哥嫂都将不能活命。
“咋会掉这儿……一个?”
“就是,不该掉的。”
“我怕、是有意……”
“日他八辈!”
“咋办?”
“扔出去。”
“别动!”
嫂子一下拉着哥的双手,好像哥一下就要扑到雷上去。她嘴里念叨着:千万别动,想想再说;千万别动,想想再说。就一步一步拉着哥退回去,软腿虚脚,小心翼翼,回到凹坑沿上,轻轻坐了下来。
“咋办?”哥问。
“别急。”嫂说。
坐下来,心就稳了许多。那茄子雷依然在麦苗下躲着,稍露一个头儿。哥嫂盯着那雷,一动不动,脸上硬着缓过了劲儿的惊恐。他们一直弄不明白。到死也不曾明白。应该说哥嫂死得很冤。那么贵重、厉害的茄子雷,一个兵打仗,才发那么几颗,为什么就会轻易遗落一个?一年的夏秋两收之季,无论庄稼如何丰收,张家沟人无一把粮食丢在地里一粒。有时候,粮食又是那么多!比起茄子雷,粮食算啥儿?茄子雷比粮食值钱得多。一个兵才那么几颗,谁会舍得丢落?当然他们不会丢落的。庄稼人活命靠粮食,这些奸汉子活命靠的就是茄子雷。再说,来张家沟抓百姓,有哪个百姓不怕抓?背枪足够吓人了,用得着把茄子雷也带在身上吗?哥嫂硬是不懂这些问题。
“我看,奸汉子是有意把炸雷丢这儿的。”
“怕是的……”
“要不咋会一跪下就不抓我走啦?”
“无论咋样……那雷是不能碰。”
就都不再说话。哥嫂肩挨着肩,静静地盯着雷。这时光里,太阳就要落山,在他们一侧,红亮的日光把麦叶照得透亮。茄子雷闪着油滑的光泽。有风吹来,不知是南风还是西南风。茵茵麦叶在茄子雷上扫来扫去。过了一会。又过了一会。哥想找个主意,就站起来。然山梁上空无一人。这时候,有只乌鸦从空中旋着落在不远的一棵槐树上,看哥嫂一阵,又朝凹地飞来,且越来越低,就要落在凹地。凹地里有虫,有鸟食。乌鸦将落时,哥嫂都急急慌慌扬起胳膊“哈哧!”了一下,生怕它落在雷上。落在雷上就有轰然一炸,说不了乌鸦死了,把祸也引将出来。
乌鸦朝远处飞走了,像一个黑点化在天空。
嫂嫂想了半天:“咱就不要这凹地算啦!”
哥愣一下:“这地是好地。”
嫂说:“真的就缺这几分地?”
哥说:“每年都是几斗粮食哩。”
嫂说:“先荒一季两季,没了雷再种不迟。”
犹豫一阵,哥没言声,蹑手蹑脚拿起嫂的锄,把自己那落在雷边的锄悄悄勾拉过来,和嫂子一道回村了。路上他们说,得给村人们讲讲,让没事都不要朝凹地去。又说,其实不讲也无所谓,除了自家,没人往那凹地去。
这颗茄子雷,种下了哥嫂生命的祸根。
时光在我的故事里一日一日流去。凹地里的小麦和草一同疯长。把低凹严严地锁盖着。过膝的小麦反而不如草盛。茅草、蒿草、狗尾巴,还有别的啥儿,竟生发出一副箭杨的架势,高高地钻出头来。在空中摇头晃脑;抓地龙、野儿藤、马齿草、花花菜、红叶草、白粉薯,也还有别的啥儿,则在地面争夺着盘儿之地,相互撕咬着,扯拉着,结成一个草蓬,因地势高低而上下起伏地铺展……然而,这铺展的草蓬,却正遮盖了哥嫂的灾难。
气候一天天热着。开始有了蚊子。山梁那边的金矿上,依然是暮黑时响起隆隆的开山炮声,到了晚间,汽车就将一车车的金矿石拉到哪儿去。哥的爹不断托人捎回来口信,说不用惦记,还活着,身子骨还可顶挡;再或说,你们不要管我,看好家,种好地就成。有这口信,哥嫂的日子就轻松许多。
罢了晚饭,哥嫂时常坐在门口树下,风从他们的脖子里吹过,凉凉的,如井水擦洗一般。头上的树叶,婆娑声。知了的鸣唱,拍打着月光挥在哥嫂周围。抬起头时,知了尿会不断落在脸上。这时候,你擦一把脸,就能看见一粒粒星星,其实不在天上,而是镶嵌在树叶、树枝的缝间。自然也很静。对面金矿上无声无息。四野的田地,除了虫鸣,就是麦棵的摩擦。就这个当儿,会从李家沟口,冷丁射出两束灯光,锐利地刺过来,然后未等你灵醒,那灯光就转到了北面。金矿石被拉走了。留下的是汽车的声响,还有哥嫂摇着蒲扇那悠然的闲扯。
“你娘家那边咋样?”哥问。
嫂说:“一老样。”
“没金矿就好了……”
“咋的?”
“没金矿哪有这兵灾。”
“倒是……”
光景就是这般扯扯聊聊、平平淡淡、又沉沉重重地一日日过去,到了麦子扬花时,哥家就来了灾难。
哥的爹死了。
是在一夜。没有风,没有星月,极闷热。天地黑在混沌里。蚊子的叫声,嗡啦嗡啦震耳。在各自门口纳凉的张家沟人,骂着天不下雨,骂着地不起风,骂着蚊虫的尖刻,骂着跳蚤的歹毒。就这个时候,从村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自北向南渐渐地响来。
各门口的村人们都屏住呼吸。
哥的娘回家闩了大门,哥嫂按早先看过的线路,躲进了通往后山的胡同。
脚步声径直响到哥家门口停住了。
哥怕,心急跳。
嫂在哥怀里抖。
门被拍响了。
一听,哥嫂便知,只有自家的栗木板门,才会有那又薄又硬带着反弹的声音。接着,一阵沉寂,不见门开,就又有人叫,嗓音又粗又哑,像用手捂着的破锣声。
嫂从哥怀里挣出来:“像我爹。”
哥说:“找祸呀!别动。”
又叫。
嫂说确是她爹,就拉着哥朝屋外走去。这会儿,哥的娘已开了大门。来人像有几个,还抬着啥儿。门一开,没多言,就都潮涌进去,说快掌灯。快掌上油灯!点上灯,就都看清,哥的爹被亲家公抬了回来躺在一扇门板上,身体缩成一团,脸又干又黄,眼睛闭着。好多蚊子,叮在他的脸上不动。蚊子的肚子极大,在灯光下显出暗红棕亮的颜色。嫂的爹在蚊子背后扇了几下手,豆般的蚊子一动不动。它吃得太饱,飞不动啦。嫂的爹只好用衣袖去那张脸上拂一下,又拂一下,那蚊群才懒洋洋、慢腾腾地徐徐飞去。这时候,一家人方才看清,门板上的那张脸,几全都是死色,倘若不是蚊叮的红点,你就能决然论断说人已死了几天。
油灯是放在门板的角上。昏黄的光亮在屋里飘移不定。人影也随之晃晃。
哥怔着。
嫂亦怔着。
哥的娘也怔着。
没人给抬客们让座。
屋里静默悄息。当然,蚊飞的声音倒是很大,大得如山洪灌在耳里。这样过了一会儿,嫂的爹就找了凳子,放在各客的屁股下,自己坐在屋门的槛儿上,从腰间拔出烟袋,装燃,狠狠吸了一口,把烟袋递给了坐在条凳上的一个白发老汉。
“他的洋罪……受到头啦!”嫂的爹说。
没人吭。
“能早些离开那日本矿这是他的福。”嫂的爹又说,那日本矿压根不是人呆的地场,活重饭差,吃饭就如喂猪一般,且上矿、下矿和晚间都是用铁链系着,怕跑,说五十人一条铁链,一人动,五十人皆动,连尿都不便。他说哥的爹本来活儿还好,就是矿往山心挖一步,哥的爹就把汽车路往山心修一步,是日本的路工。然如何也不曾想到,有辆装满矿石的汽车停在路边,从中午到晚间一直没动,可到开车时,有个汽轮被人用刀割了。日本人疯极,找不到冤手,就把哥的爹拉出来拷打,在他身上抡脚动拳,还用了鞭子,末尾看死了,就拖出来扔到了金矿外的红崖下。红崖距李家沟村百步之遥。李家沟人,凡有亲戚在矿上做苦役,每日都要去那崖下瞧瞧,在死人堆里,找不到熟识的脸,就知道亲戚还活着。嫂的爹说,他今儿去矿上给日本人送菜,回来觉得右眼皮直跳,就顺脚拐到了红崖,就在一堆死人里找到了哥的爹。就请人抬了回来……
哥的爹就这么走了,到了人世的另一面。
哥脸上很木。
嫂依然怔着。
哥的娘流了泪。
嫂的爹说:“哭啥?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受洋罪啦……别的不说,先去给大伙烧口茶,抬了一路,饭都还没吃。”
哥的娘捂着嘴进了灶房。
哥跪在爹的身边。他整个人儿都僵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掀起爹的衣襟看,爹的衣服已经被血水粘在肚上,掀动时,有嚓啦嚓啦分离的声音。那声响极吓人,就如刀割皮肉一般。哥手抖了。他从那掀起了一点,看见了爹满身都是青紫乌黑的颜色。
哥哭了,泪涟涟地流。
嫂见哥哭了,仿佛从呆中醒来似的,就忽然跪在公爹面前,咬哥的肩膀一抽一抽。
嫂的爹似乎很生气。
“说过不让哭啦都还哭啥儿?去帮着你婆婆给大伙弄碗饭……没见过你们这家人对客这么不热情!”
嫂一听就真的止了哭,默默进了灶房去。一会儿,先端来几碗开水,每个碗里居然还沉着一个荷包蛋,白亮亮,像一朵盛开的棉桃在碗里晃动。又一会,就端来了几碗玉蜀黍生儿糊涂汤,很稠,放有盐,还有青菜。各人碗里都青黄分明。死人在门板上不动。哥从床上揭来一个床单,把爹盖了。客人们就围在死人周围,饭吃得极香。屋里像流动着一条河。灯头儿被谁拨大了,亮了许多。各抬客都吃了一碗,说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汤饭了,就又都吃了一碗,直到灶房有铲锅的声响,才一个一个难舍地把碗撂下。这当儿,哥看见岳丈脸上吃出了汗水,就拿来一块布巾递过去。
嫂的爹擦着满脸光亮,道:“吃一堑,长一智。老人死了,你们两口儿就该看出来,日本人是惹不起的……可惹不起就得躲得起。把麦子一收,你们就立马躲起来,日本军等收麦罢准定要抓人抢麦子。”
哥的爹是当夜就请李家沟的抬客挖墓埋了的。埋在后梁的一块阳地。坟地风水不错。
埋完了爹,很有一段光景,哥家的日月里没有了先前对明对暗的光亮。哥嫂间也没了早先的夫妻情趣。日子混沌沉沉,日复一日无生机,家里总笼着一层雾茫茫的死光。
有时候,娘在大门口坐着,哥和嫂会在院里静坐到深夜,直到娘回都彼此不曾言语。只有直到躺在床上了,嫂给哥摇着蒲扇,才偶尔生出那么几句闲言。
“你不能老这么闷着。”嫂说,“人死了如何也不能活来。”
“我知道。”哥说,“可这日子没过头。”
嫂停摇了手里的扇子。
“我侍候你不好?”
“好……兵荒马乱,折磨死人!”
“听说黄河边上仗越打越凶。”
“在那儿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窝憋。”
我说哥呀,你这话说得好。
嫂听了哥的话,一惊,把蒲扇放在床头。
“你可不要胡想,那是去打仗……”
哥把头梗起来。
“打仗咋样?我就真的怕了?”
嫂陌生地盯哥好一会。
“我觉得……我像有了。”
哥先愣,后就从床上弹坐起来。
“真有了,我就死守在你身边……”
麦熟了。
这是故事结尾的一个季节。我仍想把故事讲下去,然哥嫂就死在这个季节。哥嫂死得很是容易。在这段日子里,哥的爹死就死了,哥慢慢已将此淡忘。不是不孝,却是那年月死人太易。豫省饿死、冻死达百万之众,而兵灾又使张家沟、李家沟方圆数十里,死不过户,家家有人亡故,如何就能长期保住对死人的悲哀?何况,嫂真的怀上了,肚子一日一日隆起,这给哥家带来了新的生趣!
夏天,哥没让嫂提镰割麦。她弯腰不便。哥只让她和自己一道下地,要么守在田头树下歇着,过一阵去给哥提罐水喝;要么在地里捡捡遗落的麦穗。去年一春不雨,麦收三成为丰,正夏里田野一片空旷,寄望于秋。又孰知一夏未见滴水,秋苗几全枯尽,加之蝗虫横飞,天灾横流。今年兵灾虽重,然小麦倒确是收成不错,这就不免使乡人喜出望外,感到太阳突然大了许多,月光突然明了许多。
都知道,收过麦日本人可能要来抢粮抓工,于是,割麦是日夜不停。有的家,干脆白天歇镰,夜间开割。即便白天割麦,也都几家相连,在某个地方放个人哨,看见可疑就叫。事实上,几天间没生意外,收割都还顺利。哥家的麦收得极有秩序。半月来都是当天割,当天打,当天入袋,当天藏入房棚上。眨眼之间,麦天就要过去。所有麦田,都收割净尽,仅余山梁北面那块阴地。
吃过夜饭,村里忽然传来消息,说李家沟金矿日本人,已经开始“扫麦”,昨儿天在高家沟“扫”了一天,打过的麦被逼着交出来,装上大车运走了;没割的,就逼你割割打打,就着麦场装车拉走。还说,矿上的汽车这几日没拉金矿石,全都拉的是小麦。
这消息使得人心惶惶。
吃过夜饭,哥嫂本来想早歇,消息一来,就变了主意。
“连夜把北坡小麦割掉算啦,明儿一打,用驴车全部运到姨家。”哥说。
“运去你们就不要回来,躲躲兵灾。”娘说。
“我也去割吧。”嫂说。
娘说:“你歇着,身子要紧。”
嫂说:“我去给他做个伴儿。”
哥说:“想去就去。”
月亮极好,如明盘悬顶,山梁上水光融融,溜着凉爽微风。哥嫂并肩往梁上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儿淡淡投在一侧。割过的麦田,白花花的麦茬如水纹般在光中凝着。未割的田地,又多半有主儿在割,起伏的身影,如在水中摇桨般晃来晃去。哥嫂到田头时,很多家都已割倒一片。哥家北坡地本来不多,又有那么一个荒了的低凹,因此哥嫂不慌。他们不急不忙地来到田头,彼此提了个醒神,说不走近那低凹的荒地,就开镰割麦了。
哥割得不快。嫂在他身后说话,他不想割快。割倒的麦棵一蓬一蓬架在他们身后的麦茬上。山梁上很静,邻家割麦的声音隐隐传来,像树叶间的磨擦。麦田里的蟋蟀,时叫时歇,有时镰刀伸到蟋蟀的身上,它会突然跳起,落到哥的脸上,接着,又跳到嫂的脚面。麦田里,散发着晒了一天的热气。麦香在热气里浓腻腻地噎人。在这种风景里,头顶着明月繁星,闻着夜香,会感到心境格外空旷,会想起遥远之事,也会忘记眼前的事情。对哥嫂说来,这不是吉利。当然,他们不知道这不是吉利;不知道李家沟金矿上的日本人已经出动;更不知道日本人没有从原路进村,而是从金矿后山绕道而来,一下就堵了张家沟后梁的躲路。哥和嫂很亲昵,他们一个二十一岁,另一个芳年十八,成亲不足一年,没法不让他们亲昵。又是夜,又是叫人亲昵的风光,不消说是要亲昵。
嫂说:“你昨儿夜听见没?”
哥说:“啥儿?”
嫂说:“我肚里乱动。”
哥说:“真的呀!”
嫂说:“谁哄你。”
哥说:“我听听。”
丢下镰刀,哥就把耳朵贴在了嫂的肚上,嫂不动。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平静、光润且满溢快乐。然哥却很失望,他啥儿也不曾听见。
嫂说:“眼下不行,得夜深人静,我平躺在床上。”
哥说:“知道男娃女娃吗?”
嫂说:“男蹬女不蹬,女娃哪有那么大的劲儿。”
哥说:“生个男娃我侍候你坐月子。”
嫂说:“算了吧,昨儿夜我想让你亲我一下,你说一脸都是汗,有啥味儿……”
哥本来要弯腰割麦,可听了嫂这话,他就又复站起,在嫂的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这是哥嫂生命最后的吻,应该说,他们死也死在了甜蜜里。然后,哥抬起头,盯着嫂子那嫩红的脸。
“咋样?够了吧?”
嫂也一样盯着哥的脸,显得极为惊讶。
“咦呀,你长胡子啦,扎人……”
就这个时候,在哥嫂背后,突然爆响起了一个男人野荡的狂笑。那笑又粗糙,又生硬,如一条长满针刺的大棍,横过来砸向哥嫂的头。哥嫂一惊,回头就看见四五个日本人,也许是奸汉子,端着枪朝他们靠过来。他们是悄悄爬上山坡,听着话语溜来的,已经在哥嫂身边待了一阵儿。
哥嫂太忘乎所以了。甜蜜的生趣把他们引向了死亡。就这么冷丁儿,就这么简单,日本人就把他俩半围了。嫂子惊叫了一声,声音又凄惨、又尖利,像从噩梦中惊叫一般。这一声惊叫,把哥从呆中拉回。哥上前一步,扯起嫂的手就往前跑。
哥嫂的脑里,这一刻啥儿也没有。有了也许他们还会活着。
仅仅的,仅仅跑了三步,低凹地里就有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
哥嫂就这样死了。
真的,就这样死了。
他们却是这样死的。这是历史,无可更改,并不是我硬要给你讲这样一个故事。
那一声炸响,把他们身后的日本人都震得呆着。一时间,山梁上静极,月光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低凹地里,杂草弱麦被掀倒一片。哥嫂横躺在深草里,他们手拉着手。血在月光里,像浑浊的棕色的水,流到麦叶上,草棵上,又浸到肥沃的土里去……
六
……
故事完了。
也许你并不觉得新鲜。然我是觉得新鲜才讲。我说是有关抗日和我哥嫂的一段故事,也许你觉得与抗日无关。倘若这样,你就说是抗日时期有关我哥嫂的一段往事也成。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