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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军旅系列 正文 故乡的叹息

所属书籍: 和平军旅系列

    故乡的土地,暄虚得如同阳光托起的飘动的云。在那一隅太阳的土地下,葬埋了无数列祖列宗写下的凉阴阴的传记。我去寻找那传记。我在传记中发现了祖先的苍凉悲哀的故事。在我发掘这些灰黑、苦涩的故事时,太阳已经死去。余晖似阴雨中的月色。我把邻居老汉的骨头摆在夕晖映衬的土地上,说邻居老汉你好窝囊!邻居老汉没有理我。邻居老汉的骨头就像被虫蛀的树枝一样,一段段的,没有油润,没有色泽。面对邻居老汉,我感到浑身一阵阵的战栗。战栗的声音就像狗抖脖子铃一样叮叮当当。

    一九四二年秋的太阳还没有死去。天色临暮时,山坡上流动着玉蜀黍粒儿似的光亮。被太阳蒸过的金黄色的山风,汩汩地由南向北吹。温热的秋香如黏稠的晨雾般弥漫了天下。从玉蜀黍包里裸出的粒儿,仿佛密集的大板黄牙相互咬着。

    这是一个上好的收成年。

    邻居老汉迎着烤饼似的落日从田里回来时,感到了身上的血脉如流水一样通畅。他把鼻孔搁在无边的玉蜀黍地的上空,咝咝地吸了两口又鲜又甜还夹裹着腥臊味的黄色秋气,算计到一九四二年秋天的收成,可以熬过俩至仨的灾年时,脚步在岭脊那灰蛇似的路上,就变得流云一般轻捷。儿媳妇是前些天才娶进家门的,下厨烧饭、进屋供祖、给他捶背……该尽的孝道她都尽了。不消说,邻居老汉的日月,过得舒坦而又光辉。他满足,十分满足。在通过自家的一片秋田时,他往田里拉了一泡屎,用脚埋在了一棵瘦弱的玉蜀黍棵下。他想这棵蜀黍几日间就会结出硕大的金棒子。他还掰了一穗将熟的玉蜀黍,把皮儿撕开,绕成一个扣儿挂在手上旋起来。转动的玉蜀黍穗儿像风车一样发出柔软的声音和光亮,还有烧熟后的黑浓浓的香味。

    忽然,邻居老汉想唱几句曲儿,就想起来早年给人担脚去东北经商学会的《满洲帝国好风光》,于是就扯着嗓子唱起来:

    满洲帝国好风光,

    国旗扬扬扬扬扬。

    红蓝白黑满地黄,

    满洲帝国好风光。

    邻居老汉的嗓子沙哑。那杂色的、抖动的曲儿从他口里挣出来,就潺潺地朝山梁两侧起起伏伏地滑下去。

    邻居老汉回到村庄的最后一步,把太阳的余晖彻底踩灭了。这是黄昏前的帷幕:村庄、田野、山梁、河流、林地、沟壑……全都淹没在温馨的静谧里。麻雀们也一时无声无息,仿佛无论啥儿,都有些担惊受怕似的。邻居老汉家住村庄的最前沿。他从村街穿过时,人们看见他,都极礼貌地和他点点头,就匆匆地却是轻手轻脚地回家掩了门户。他感到了异样。他不再唱“满洲帝国好风光”,步子快重起来,咚咚的脚步声像油坊里砸油的大锤一样急切而沉重。

    应该说:故事是从这儿开始的。

    拐过胡同口,邻居老汉到自家门口时,发现了大门像城门一样闩死了。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今儿村里各家的大门都比往日闭得早。就在他要举手敲门的当儿,他看见了门前小河的对面——那片绿茵茵、黄乎乎的草地上,突然崛起了两个翠绿的帐子。六七个日本人在忙活着给帐子拉绳。一侧架起的长枪,像番茄架一样交错着。刺刀的光亮,凉丝丝的,如从窗缝走进的冷风。帐子的另一侧,是二十几匹东洋马,多是枣红色,结着群儿在吃秋青的野草。那样子,仿佛马群是饿了一生一世,今儿才突然遇到这片草地。东洋马嚼草的声响很大,吱喳吱喳地从河对岸跨过来,像树枝一样抽打在邻居老汉的耳朵上。

    邻居老汉身上抽了一下。

    有一个日本人,隔河朝他望。他也朝着那个日本人瞅了瞅。他的目光就如飘动的杨花一样苍白、一样轻淡、一样没有力气。他和别人到满洲时,曾经见过日本人,他感到这儿的日本人和那儿的日本人有些不一样。他看见这个日本人把手举在空中朝他晃了晃,嘴还咧开笑了笑,牙齿白得如剥开肉的鲜骨头。

    日本人像是跟他说了一句话。

    他感到日本人掴了他一耳光,脸上热得如刚从蒸笼下揭出的棕色的红薯馍。他忙不迭儿朝那日本人点了下头,就像在集上遇到了一个似乎见过又似乎很陌生的人。点下头就把身子急慌地车转过来敲敲门,又敲敲门。

    来开门的是我的邻居哥。他以后被那个给他爹举手一笑的日本人砍死了,血在他胸口开了很多很艳的花。

    邻居老汉走进院里,我这邻居哥就又把门闩上了。邻居哥的媳妇见是公爹回来了,就从厕所边的柴垛里钻出来。草棒像一条大梁一样横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压白了,白得像是一纸张。

    “爹,外边来了日本人。”

    “看见了。”

    “咋办?”

    “烧饭没?”

    “没。”

    “烧吧。日本人来了也要过日子!”

    我的邻居哥趴在门缝朝外看了看,他看见日本人在河边洗手,扬起的水珠像血滴一样在他眼前晃。他回身瞅着爹。

    “听说日本人在山东杀人像宰鸡一样儿。”

    “那是山东。”邻居老汉回答儿子说,“到咱这儿他总不能和山东一样儿……咱又不惹他。”

    邻居老汉的话说得很老到,语言里夹裹着从远处飘来的老熟以后的秋果所带来的那种能给人安慰的又香又甜的味。

    十三里河一夜都颤抖在惊吓里。水流的响声冰冷地从人们心里哆嗦着淌过去。人们睁着眼睛睡了一夜,等待着要发生的一件惊天动地的猩红事件。可终于在天亮时,一切都十分安然。天还是蓝莹莹的如水一般;天还是白哗哗的如絮一般;粱还是黄爽爽的如金一般;河还是清冷冷的如绸一般。日本军来了,在河对岸的草地上扎了帐子,可过了一夜,却啥事情也不曾发生。这叫十三里河村的庄户人家多少感到有一些失望。就像搬来了一户邻居,都指望他能给村子里带些颜色来,使单调的日子换一种色彩,可他却和人们一样,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地道庄稼人。一早,村人们都起了床,比往日早了许多,但没有谁家先把大门开圆的。还没到把日本人当做邻居的时候,无论家门的方向如何,都是起床后先趴在门缝上,往村街里寻找以为悄悄发生了的事。不消说,啥也寻找不到,于是就都站在院里,静静地听着村中的响动。

    终于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叫:马嘶!

    当太阳依旧从东天徐徐升起时,十三里河依旧披上了透明的、流动的夹着清气的光辉。这当儿,在十三里河对岸的荒草地上,破天荒地响起一声长长的颤抖的雷似的马叫,那叫声铺天盖地,把十三里河村压得瑟瑟发抖,就像一道廓宽的洪水从村顶轰轰隆隆滚过去,经久不息,回声不断。村里的人们都在院里站着不动了。

    我的邻居嫂子,倚在门框上梳头。马叫使她的桃木梳子结死在了头发上,青翠的日光被她哆嗦的手一星一点地从头上抖落在脚地。跟着,她脸上的血色像退潮一般不见了,黄得如烤在火边的土。

    邻居哥看了一眼媳妇,又看了一眼爹。

    邻居老汉一起床就坐在院里枣树下吸烟。他的脚下有堆青色烟灰。他的黄铜烟锅被烧得透着红亮。当儿子把目光搁在他脸上时,他把没吸透的烟在一个瓦片上磕了磕,像一条汉子一样站了起来。

    “操……我想日本军要动手昨儿夜就该动手了。”

    话毕,邻居老汉很有胆量地踩着快步,到门前抽回木闩,哗一下把门开了个满圆。河对岸的风景急切切地走进邻居老汉的眼里。他心里打了个大雪天的寒战,河里的水像银片一样从他眼前流过去。他看见那个对他举手一笑的日本人,穿着黄呢马裤和素洁的白衬衣在河边汲水,走路时洋桶在日本人的马裤上绞来绞去。日本人走去的方向,就是那和房子一样的帐子,还有架起的一排长长的马槽。马比昨天少了几匹。邻居老汉数了数,统共还有十七匹东洋大马,分两行相对站在帐前。马头齐整整地勾在槽上,就像胡同两侧的墙壁。日本人就是提着洋水桶走进了马头胡同里。

    他是马夫。

    河对岸成了日本军的一个养马场。

    邻居老汉没有找到别的日本军,就回家挑着一对水桶朝村后水井走了。

    “你早啊。”

    “比往日晚多了。”

    “没想到你有这份胆。”

    “哪儿都有恶人,也有善人。咱不动他日本军一根马毛,他何苦欺负咱?”

    邻居老汉挑水的勾担呀呀地在村街上叫着,唤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又唤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人们从半开的门缝探出头来,都那么又惊讶又无所谓地说几句,从心里把邻居老汉敬佩了。

    日本人驻扎十三里河后的第一日就这样迟迟地从打开的门中闪了出来。临秋熟的季节,红彤彤的忙乱的日子还没真正到来。人们从家里出来,肩扛着日光,三五成群地到村边邻居老汉家门口,聚成堆儿,朝河的对岸打量。

    距离也仅一箭之遥,放眼就能看个清亮:那个马夫喂过了马,从帐子里搬出了个洋油炉子。他手在炉子上动了几下,划燃一根洋火,炉子立马就燃烧起来。火光像太阳一样照亮了十三里河村人的眼。十三里河村的人谁也不曾见过这洋东西,大家远远地看着,仿佛看一场快要结尾的大戏,个个都屏住呼吸,那惊讶的目光,直勾勾地抓住极旺的油火。马夫从帐子里端个铁锅出来,朝着这边望了望,如昨天一样,举起手在空中晃了晃,张开嘴说了一句话。那话是被笑从嘴里捧出来的,人们谁也没有听见他叽里的是啥儿,只看见他的牙像剥开肉裸出来的亮骨头。

    “天哟……瞧洋人那牙。”

    “想不到不烧柴、不用煤也能烧饭。”

    这当儿,邻居老汉已经挑满了水缸。他从家里出来,挤在人群最中央,用手在短胡碴上摸了摸。

    “这玩意儿我去满洲国时见多了,叫洋炉。”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淡淡的,流水一般,不慌不忙流来又流去。河对岸的世界,一样地被日光抚摩着,一样的天黑天白,日出日落。那马夫吃过早饭,就赶马到一面荒坡去放,临暮收马回来烧饭,日子和这边一样地又规律、又单调。

    河东河西,就像两户素不相识的人家,很长日子都老死不相往来。渐渐的,十三里河人就把那边忘了,至多到河边汲水垫粪时才抬眼一望,想起那儿还有一个日本马夫,还有十七匹东洋马。人们抬眼时显得那样懒散,上下眼皮就像关久了的庙门。如果那马夫巧合也在河对岸,他就举手在空中晃晃,一笑露出两排退了肉的鲜骨头似的牙,人们也就礼貌地朝马夫点个头,担着水桶回去了。

    就这,再没别的啥事。

    我说:“他毕竟也是日本人。”

    邻居老汉说:“晚辈娃儿,懂啥!”

    我无言。邻居老汉有他的主见。日子仍像水样流来又流去。到了秋熟时,十三里河上漂满了薄薄的、青翠的甜味。一日,邻居老汉去下游闲转,忽然发现自家白菜地的白菜少了一片。这是一块垦在河边的荒地,大小半亩,呈三角状。丢掉的正是一个角。他点了数,共少了十一棵。那当儿,白菜已经成熟,每一棵都像崛起在地面的硕大蘑菇,溢散着草绿色的水藻、猩红色的秋果、灰蒙蒙的水汽的混合味道。邻居老汉蹲在田头,深深地吸了几口那半腥半鲜的混合味,朝距菜地最近的一户人家看了看。前年,那户人家不断来偷菜,邻居老汉曾和他家干了一仗,打得噼噼啪啪。不消说,他没有打怕他们,才又来偷了。

    “奶奶!”邻居老汉在田头蹲到午时,骂了一句回去了。

    来日,邻居老汉再到菜地,发现白菜又被偷了一棵。

    决定要捉小偷了。

    第三天,邻居老汉带了干粮,吃过早饭就去蹲在菜地远处的一棵柳树下。那儿地势好,有一个浅坑。仰躺在坑里,可以把菜地抓在眼皮底下。而在菜地,却是一点也瞅不到坑里。就利用这个地势,邻居老汉躲在里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半亩菜园,通过面前一蓬一蓬的蒿草,看见太阳像猫眼一样从东边山缝间眨出来,先是金黄,有薄薄的暖气;再是土黄,湿漉漉的燥热像水蒸气一样在河岸汩汩地淌动。到了暮黑,太阳就发散着焦土的红色,余热和夜凉不均匀地来回流泻。邻居老汉在那坑里窝了一天,并不见有人来偷白菜。他泄气了,想回去吃饭,就这当儿,事情就有了进展。

    日本的马夫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赶着那马群从山坡上摇了下来。到菜园的对岸边,他勒住马头,在马背上翻一下,就像一个燕子在空中摇了一下身子一样就落在了地面。事情来得十分突然也十分自然,简直连给邻居老汉想一下的机会都没有。马夫跳下马,脱掉马靴,卷起裤子,哪儿也不打量,径直趟过河水就到菜园拔了一棵白菜。他来得那么随意,偷得那么亲热,就像到了自家地里,不挑不拣,拔一棵就走,步子不紧不慢,贼也竟做得那么从容。

    邻居老汉从坑里站了起来,怔怔的。

    我说你去抓嘛。

    他说怎么会是这马夫。

    马夫手里举着一棵白菜,就像托着一个春日的太阳那样越走越远。邻居老汉急了,就往前边走了几步,站在一个岗上,咬咬牙,狠心咳了一下。

    其实,邻居老汉咳得很柔软,就像为了咳掉一口痰。马夫听了,在河边转过身子,朝着邻居老汉笑笑,把白菜向空中举了两举,就水过了对岸,上马后他望着邻居老汉,又把白菜举起晃了晃。

    目送着马夫迎着落日走,直到他和马们走进血腥腥的落日里,邻居老汉在田头站着,才冷丁儿说:“娘的,偷得还挺规矩。”

    “抓到了?”

    “看见了。”

    “谁?”

    “对岸那马夫。”

    “操他娘的日本人……”

    “算啦……他一个人大老远地离开日本国,也不能不吃菜。”

    “他这是抢……明抢!”

    “不糟蹋菜园已经不容易,你还胡说啥呀……”

    夜饭的时候,我的邻居哥和他爹在院里枣树下一句一句地搭讪着。媳妇把饭先敬给公公一碗,又端给男人一碗,最后自己盛了一碗,就远远地坐在门槛儿上听。家里的花狗像孩娃一样围在她的脚下。饭是汤面,她不断挑起一根面条放在狗的嘴前。月亮是在邻居老汉家的吃饭声中走了出来,半圆,如同整整齐齐破开的半面镜。村里极静,流水的声音阴凉凉地滑进院落。邻居哥感到心寒。邻居老汉感到心里有一块空地,十分宽广。邻居嫂子在喂狗。天空流动的浮云像黑色的绸丝,一摆一摆的声音如旋在耳窝里的风。月光如水。水似的月光把院落荡漾成一个平静的湖面。邻居老汉和邻居哥就像漂在湖面的两个草堆子,他们的谈话显得悠远而寡味。

    邻居哥说:“爹,听人讲镇上住了日本人。”

    邻居老汉说:“管他哩……”

    邻居哥说:“还修了大炮楼。”

    邻居老汉说:“又没修在咱家门口上。”

    邻居哥说:“进寨门都要盘查哩。”

    邻居老汉说:“不偷不抢怕啥。”

    邻居哥就不再说话,只低头喝着碗里的稀汤。汤里的月光,如一眼哗哗的泉水,他一口一口地将汤吸进肚里,可总也吸不完。后来,他就有些泄气,索性把碗推到了一边。

    三天以后,发生了一件事。

    邻居老汉去菜园看白菜时,见白菜又被马夫拔了两棵,但在田头的一块平板石上,却压着一万元的日本票。这时候,早饭刚过,阳光十分透明。十三里河岸上流动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气。那张一万元的日票,被夜气润过了,贴在石板上,显得十分醒目。他站在石块前,朝四周轻飘飘地望了一眼,见没人,只有一个鱼鹰在河面起落,就弯腰揭掉了那张万元日票。一万元,那当儿虽日票虚飘,但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揭钱时,手有些抖,他揭得很慢。钱和石板分离的声音在他耳边就像谁在撕扯绸布,有异样的动听之处。然后,他把钱捧在手里,吹掉了上边的沙粒,用袖子擦去水珠。末了,就把日票卷成卷儿,塞进了袖筒。

    “操,拾一万块钱!”他知道钱是从哪儿来的,可他还是很大声音地这样讲了一句才走了。路上,他迎着河边流来的青色的润气,忽然想起了《满洲帝国好风光》。他没有唱出声,只是在嘴里哼。他特别喜爱“国旗扬扬扬扬扬,红蓝白黑满地黄”这两句,就一直哼这两句词儿回到家。

    秋罢,我邻居哥去趟镇上。一早起程离开十三里河,到暮黑时分才赶了回来。来回走了八十多里路,真正在镇上赶集也不过一个来时辰。镇上的形势不像传说的那么险恶。有伪军站在寨门口盘问,无论对谁就那么几句话:

    “干啥的?”

    “赶集。”

    “进去吧……老老实实啊!”

    邻居哥走进寨门就喝了一锅羊肠汤。他端着碗抬头看了看寨墙上的炮楼,才发现炮楼不过就是两层圆楼房,用石头和砖和着垒了,四周留下几个枪眼,并没别的厉害。这叫他多少有些扫兴,就到一个盐店把那一万元日票破开,买了些日杂用品,如洋火、洋钉、洋油……什么的,最后到布市给媳妇扯了五尺花洋布,就离开镇子回了十三里河。

    入夜,邻居哥和他媳妇在自己屋里。媳妇很快就把那洋布铺在床上剪成了布衫的片儿。邻居哥坐在床里抽烟,看着媳妇的剪子一张一合,那块红底起着黄花的洋布就像三月的霞云一样,成了各种图样。他心里也开始花乱起来,有点焦渴,就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到媳妇把布衫剪完时,他把烟灭了。

    “睡吧。”

    媳妇把一条红线引上针。

    “你先睡,赶了一天集。”

    他把她的布衫片儿收起来。

    “我想和你睡。”

    媳妇瞟他一眼,笑在眼角挂着。

    “明儿夜里吧,我想做活。”

    他把被子拉开了。

    “就眼下,不误你做活……”

    媳妇从床上站了起来。

    “能行?”

    他脱着衣服。

    “行的。”

    她给灯里添了洋油,把灯头儿拨得大了些。灯光儿晃动的声音很响,就像一把扇子在空中摆来摆去。满屋子都是晃动的、浑浊的光。房子顶棚上,有灯烟炼出来的黑网。脱落的墙壁上爬了一只蜘蛛,它呆了似的盯着屋里的事情,眼睛亮得如同两粒发光的珍珠。邻居哥在媳妇身上做着那种夫妻间的私活儿,媳妇则把脖子狠狠地弯了过来,把头搁在灯光的亮处,两只胳膊从邻居哥的脖子一边偷过来,举在脸上,拿着两片布衫布,一针一针地缝着。邻居哥有时动作猛了,她就常把针尖扎到别处。这时候,她就说:“你慢点,我做不成活儿。”他说:“哎。”于是动作就慢了下来。这样过了一阵儿,邻居哥终于就稳住了动作,她的针线活就一针一针,做得又密集,又均匀。

    过了一阵儿,床上的事情结了尾。

    她问:“爹那一万元日票从哪儿捡的?”

    他说:“菜园。”

    她说:“哦,我知道了……听说日本军见女人就不肯放过的?”

    他说:“那是在山东。”

    她说:“听说日本军见房烧房,见牛杀牛。”

    他说:“在咱们这儿没见过。”

    她说:“听说镇上的日本军夜夜抢民宅,连六十多的老婆也作践?”

    他说:“不会吧?”

    她说:“你看那马夫咋样?”

    他说:“好像和别的,不一样……”

    她说:“有次我洗衣,他隔河盯了我半天。”

    ……

    她说:“他要真朝我动手我咋办?”

    ……

    她听不见他回话,停住手中的针线活儿,见他已经做完事情,趴在她的身上睡着了。她说了句“知道你早就该睡了”,就慢慢把我邻居哥从她身上推下去,自己坐起来,披上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身子,倚着墙壁继续着针线活。屋里很静。她感到心里很充实。蜘蛛依旧在墙上盯着屋里的事。她一生还没穿过洋布。十三里河的人都没穿过洋布。那红鲜鲜的洋布像薄薄的一层温火。她感到满屋都是暖气。

    那一夜,我这邻居嫂子一夜没睡,熬了一灯油,天亮把衣服赶缝出来了。

    灰色的、懒洋洋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从门前十三里河水中流过去。河面上开始漂有霉腐的气息。树叶在一片接一片地衰老,一片接一片地旋落。暖红色的如麦秸灰烬的秋末还迟迟未去,苍白色的如天空一样的冬季就急切切地赶到了河水两岸。在人们冷不防的一夜之间,秋季寿终了,冬天活了过来。到处都是冬的风景:地上那因潮润而沉重的如布片一般的瓦色树叶;空中那瘦骨嶙峋的硬着腿脚站起来的赤裸裸的云色枝条;被剥光了衣物露着胸膛的、再也没有味儿的山坡;流动迟缓了的冷色河水;还有像永远没有睡醒总粘满眼屎的天空……十三里河岸的人们,都整日在这日子中沉默着。闲下来,就到邻居老汉家门口拉拉话,眼盼着日子里发生一件什么事,或有些反常的变化。

    一天,河对岸那干草地上多出了几个做马料的谷秆垛。不消说,是为东洋马过冬备的食。

    “喂——快看,那边长了草垛!”

    人们都把目光送过去。惊奇了一番,仿佛看见了那边长出了一个黄金垛一样,议论了好大一阵儿,说这马草肯定是夜间用胶轮洋车送来的,不然一夜之间就能拔地而起?说日本军连人都抢,肯定马草也是抢来的,说不了还开枪杀了人。还说日本人在黄河边上打仗,把中国军的尸体都扔进黄河喂了鱼……当然,也说日本人吃过败仗。在豫东平原,游击队打日本军就如玩猴似的,牵着日本军的鼻子团团转;还说游击队里有神人,一眨眼就飞到了火车上,一个人能把一列火车掀翻掉。到末了,邻居老汉就从人群站出来。

    “谁见了?”

    “听说的……”

    “不要瞎说!”

    人们就不再说了,陡然把这种议论看得十分神秘,其中有混合了苦涩甘甜的说不清的味。这样过了很久,又一个人有了发现。

    “看——那边的马棚下没有拴马。”

    都看了。果然是那边的马棚空荡荡的,连一匹马也没有了。两行儿并着的马槽,就像架起来后没派上用场的灰沙石条。帐篷在两个月间,明显旧了许多,在这边看着,已经很像乡村的低矮草屋。这当儿,人们就进一步发现,那马夫至少是三天没去放马、遛马,也没到河边汲水了。

    年轻人说:“过去看看,到底咋回事。”

    年轻人说:“别是死在了屋里。”

    年轻人说:“没人去我去,他还能真的把我杀了。”

    就真的有个年轻人站了起来,想朝河边走。

    邻居老汉把眼光搁在年轻人的脸上。

    “马夫在不在碍你啥事?”

    “看个究竟嘛……”

    “你疯了还是傻了?放着平安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弄一村是是非非还是咋的!”

    人们都不再说话,觉得邻居老汉的话很在理上。年轻人看了一眼村人,就知趣地回来坐在了原处。年轻人退回来时,脸红得有声有色,就像被火烧红的一块铁皮,呼呼地发亮。这时候,人们都看见睡在房头沙石碾盘上的花猫醒了过来,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有一只老鼠,大摇大摆地从墙洞出来,从猫的面前过去,到碾盘下寻食吃了。猫瞟了一眼老鼠,就又卧睡了,碾盘上的太阳格外暖,黄爽爽的如是映满天空的阳光。猫一闭上眼睛,喉间就有呼隆呼隆的响动,和着碾盘下老鼠咬粮食咯嘣咯嘣的声音,就像民间音乐一样流动在村子里。

    我说:“你该让年轻人过河看一看。”

    邻居老汉说:“他日本军厉害,咱惹不起,还能躲不起?”

    几天时间,河的对岸就空寂得如一个荒凉阔大埋了无数棕色死谜的墓地。让村里人为此伤神劳心,牵肠挂肚。终于,在一个夜里,邻居老汉听见对岸有了声音。他起床蹲在门口朝着对岸望,眼前除了墨黑,仍然还是潮润的墨黑。夜气像雾一般裹着他。他听见对岸有杂沓的马蹄声和马夫的吆喝声。他很想听到说话声,可是没有,他知道,是马夫一人从哪儿赶着马群回了。他像寻找丢掉的钱包一样在脑子里寻找十三里河两岸哪儿有更好的养马场,哪儿有牛羊没有踏过的荒草地,可终于没有找到一块能让马群一去几天的场地。于是,邻居老汉生疑了。

    他在河边蹲了一夜,衣裳像洗后没有晒干一样潮。天有些浅浅亮色时,邻居老汉看清了,对岸的十七匹东洋马少了两匹。余剩的十五匹马有一头拴在槽头,离马群远些。这匹马细看时有些青色,左后腿上缠满了白纱布,就像吊起一个弯弯的白柱。还有一匹,个头不高,一只眼被纱布糊了。马夫不在,也许还睡着未醒。邻居老汉在河边蹲着看清了这些,从心里生出了一丝一丝的凉气。

    随后,就有消息传来,说后山被日本军的一支马队扫荡了,烧了三个村庄,二百一十多间房子,死了十九条人命,最小的刚生下来三天,一刀捅进去,连哭都没有就死去了。

    “爹,饭冷了。”

    “我思量着……”

    “啥?”

    “思量着……该不该给那马夫送几棵白菜……”

    吃早饭时,邻居嫂子特意给公公烧了一碗白面疙瘩汤,汤里的面肉团儿像耳朵垂儿似的,均均匀匀,沉了半碗。他接过面汤,放在院里石桌上凉着,热气香喷喷的就一线一线摇着升在空中不见了。长大了的花狗,卧在石桌下,蓝莹莹的双眼,盯着蒸腾的雾腾腾的热气,嘴角外就静静地流出了两滴口液。

    邻居老汉只吸烟。地上积了一堆烟灰。

    邻居嫂子听了公公的话,默默地怔着。

    邻居哥端着饭碗从屋里冲出来。

    “爹,你疯了!”

    邻居老汉最后把烟灰磕掉,把烟袋收起来。

    “白菜能值几个钱?”

    邻居哥把流出来的饭用舌头舔了。

    “不在于白菜……”

    邻居老汉端起了放冷的面汤。

    “我知道不在白菜!”

    邻居哥不再吭声。

    邻居嫂走上来。

    “爹,村长私下传话,让一家交一双布鞋,给和日本人打仗的队伍穿。”

    邻居老汉回过神来。

    “你做吧,咱家交两双新鞋。”

    邻居老汉仍要去给马夫送白菜。

    他不想让村人们知道,就在门口静静坐了大半天,又坐了小半天。十三里河水比起夏秋两季,明显小了许多。几丈宽的河面,平静得如没有水的流动;那微小的水响,也如同流泪一样听不见声音。干了的那部分暗红色的河床上,粉红色的鹅卵石就像女人的奶头儿那样裸在天上。远处渐高的荒草原,呈出天空一样的灰白,毛茸茸的,又像一头老人的乱发。马夫的帐子,越来越显得低矮,被灰尘铺盖了颜色,就像两个卧在那儿的草庵。只有那马棚下的大马,依然地那么精神,依然地那么一色棕红,两排儿站开,就像京城宫殿的两堵围墙,永远地不变颜色,永远地神圣。从那儿,不时有温暖的、橘黄色的马粪的味道压着河面很硬地走过来。这边,也不时有不是固定气息、不是固定颜色的村落的混合味道温柔地飘过去。邻居老汉闻到那马粪的气息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很温和。

    到了日已明显西沉时,邻居老汉在太阳地儿打了一个盹,当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大小、方圆、高低都十分合适的机会:马夫在河边给一匹马洗肚子。他想那马一定是卧在了马尿和成的泥地上。马夫洗马肚的动作十分自如,仿佛早上到河边洗脸。晒了一天的河水,被他撩起一串串温暖的、白哗哗的水珠。水珠落入河面,不断引出几个泛着红光的水泡。

    邻居老汉看着马夫,他想马夫在日本国一定是个马夫,不然他不会这样爱马;再或,也和邻居老汉一样,是庄稼人,要不也不会这样对畜牲一味地儿女情长。邻居老汉回去拿了两棵又大又结实的北方大白菜,一手提了一棵,就像提了两个白亮的人头一样,心里急跳着朝河边走过去。到河边时,他心跳得更厉害,就像被锁进屋里的孩子在猛地捶门,哐当哐当的声音车轮子一般从他的胸口轧过去。

    四周没人。白云在天空很响地滑动。马夫撩起的水珠落在河面上就像落在铁板一样清脆动人。

    邻居老汉在河岸站一会儿。

    “哎——”

    马夫抬起头。

    邻居老汉把白菜朝空中举了举。

    马夫怔着。

    邻居老汉又举举白菜。

    马夫眼睛亮了。他“噢叽”了一句什么话,就笑着卷起裤腿来。邻居老汉向他摆摆手,朝上游走过去。那儿有一行脚踏石,被雨季的急流冲断了,残留的几个,如今似额门上的大包一样凸在水面上。邻居老汉过去,小心地踩着脚踏石,跳到河中间。

    这时候,马夫也已沿河岸跟了过去。邻居老汉极清楚地看见,原来马夫竟还那么年轻,多则三十余岁。他额头宽得如是横倒的门板,而肩膀又窄得如竖着的书本。皮色呢,和中国的庄稼汉子没有二样,粗糙得如同被风雨久吹久淋过的黑色沙石。那些沙石的坑里,每一个都生长了一棵杨树苗一样的浅灰浅白的汗毛。看着那张脸,邻居老汉脸上粲然出一种善良的笑。邻居老汉的嘴角拉开时,感到了牵动的两唇像两条皮筋一样,稍一松劲,弹性就又缩了回去。他心里寒战下,浑身一阵燥热。他感到了马夫的脸无论如何和中国庄稼人的脸是不同的。那额头和鼻子两侧的脸面饱满得如同三个黑硬的蛋卵石。且使邻居老汉感到,那蛋卵石随时都可能飞射过来,砸到自己的额门上。

    邻居老汉把白菜抛在空中。白菜艰难地画个弧线就飞过了河面。马夫身子极有弹性地往半空一跳,接到了白菜,就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笑,朝邻居老汉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邻居老汉“受不了”似的朝马夫摆摆手。

    马夫又向邻居老汉招了一下手,指指脚下,就转身回去送菜了。

    不消说,邻居老汉不明白马夫的意思,就站在脚踏石上静候着。河水如从他心中流过一样凉阴阴地从他脚下流过去。过一会儿,马夫来了,“噢叽”了一声,一扬手,扔给邻居老汉一瓶肉罐头。邻居老汉接过罐头,心里冷冰冰的,慌忙在石头上向马夫极有礼貌地像鞠躬而没弯下腰似的点了一下头。

    邻居老汉转身走时,马夫冷丁儿很开心地笑出了声,而那红血血的声音很大,在河滩上四处扩散,一下把河流上的清润赶走了。

    心里紧缩一下,邻居老汉就感到手里的罐头像铁饼一样冰冷和沉重。既不敢吃,也不敢扔。他没有回头看马夫,径直回家把罐头藏在了茅厕后的窑窝里。

    一天,邻居嫂给抗日军做鞋时,到茅厕窑窝寻找旧布垫底子,发现窑窝里有五瓶洋罐头。她把罐头盖好,回来给男人说了。

    邻居哥说:“爹,你真的给马夫送了白菜?”

    邻居老汉说:“没呀。”

    邻居哥说:“那茅厕的洋罐头……”

    邻居老汉说:“噢,是送了几棵。”

    邻居哥说:“你知道吧,咱家给抗日军的鞋最多,区长还表扬过咱家哩。”

    邻居老汉说:“这样就好了……就好了。”

    到了一九四二年的农历最后一个月,中原地带的抗日烽火已经被烧得满是红光。河对岸马夫的洋马不断被骑走几天,又被送回来。送回来的马已经大都不是原样,一般还会有几匹伤残的。村子里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日本军如何,游击队如何,中央军如何。十三里河上时常飘荡一些腥气扑鼻的故事,让村子中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得更加急迫也更加苍白。

    人心如终日浮在水面一样漂泊不定。

    腊月初七的午时,邻居嫂子去河边洗被单,准备着干干净净过个年。就这一天,发生了一件我不能不提的事。

    河水是无奈地流入了冬季,碧清的水面上浮着浓烈的寒气。顺水而下的焦干的北风,就像看不见的洪流一样,在河滩隆隆地滚着。水面上留下了一个一个无休止的铁链轧过的痕印。鹅卵石冻下了密集的白色的血口。沙子结成了一块无边的板儿铺在河滩上。邻居嫂子搓着被单,不断把手摆在嘴前哈一些热气。她的脸被风吹得像一张变了形的青色桐叶。天着实是冷极。在她匆匆洗着时,忽然看见,马夫在他的帐子后,用一张铁锨堆起了一个很大的土堆。她不知道他在干啥儿,就一边洗着,一边朝对面打量。马夫抡起的铁锨,沉重地在空中画着冷色的椭圆,她似乎听见他挥动的胳膊发出了树倒时那种旋风来临一般的声音。他的动作非常地生硬,似乎一起一落都有他对什么的一种气愤。

    他就那么一锨一锨地挖着、堆着。

    邻居嫂看着心里不时地产生一阵紧缩。等她床单、衣服将要洗完时,马夫的土堆已经半人高,圆圆的,隔河望去很像半个黄爽爽的大球扣在草地上。这时候,马夫把圆球顶上拢了拢,将铁锨往地上一扔,就木然地站着不动了。邻居嫂子模模糊糊看着,马夫的头微微低着,仿佛盯着土堆上的一点在痴痴凝视什么。这个当儿,阳光黄亮但没有温暖,河滩上的冷气把薄薄的黄光冻在水面、滩面,到处都像结了一层浅灰色的冰,马夫在那冰上,如一根冻死的短粗冰柱。

    过了一阵子,马夫缓缓地、不情愿地弯腰拾起铁锨,回身进了帐子。

    当马夫彻底离开那土堆时,邻居嫂子一下子看清:马夫堆起的土堆是一个墓!

    她的心震一下,如同一个拳头从胸里朝着胸外打,她感到胸腔里就像一个木箱一样响出了空洞的回音,然后心就凝着不跳了。

    整整三天,邻居老汉没有看见马夫走出帐子。他站在门口或出进大门时,总要有意无意地朝着对岸望。河那边除了嚼草的东洋马,没有其他动静。有时候,那边就如死了一般静。

    也许马夫病了……

    也许马夫出了别的事……

    也许马夫这几天压根儿不在帐子里……

    也许,马夫因为那个坟墓在床上躺了三天没有起……

    也许,马夫的粮食全都吃完了……他吃什么呢?是和十三里河的人们一样吗?吃小麦、吃玉蜀黍、吃红薯、吃小米、吃青菜……当然,他是日本人,他肯定吃得好。肉、大米、白面……他每半月骑着大马往镇上炮楼去一趟,都带回来些什么呢?不消说,是带回来一些十三里河人没见过的好东西,如罐头。那瓶装罐头在窑窝藏了十一瓶,把个窑窝全都塞满了。邻居老汉家一瓶也没吃。不知为啥,邻居老汉总觉得还是不吃为好——当然,最好是给马夫送白菜,马夫不还罐头。

    三天了,马夫的白菜肯定又吃完了。邻居老汉站在门口的太阳地晒着暖儿,不由得朝着马夫想……

    在日偏西时,马夫终于出现了。

    这一刻,邻居老汉正和儿子在门口垒猪圈。那从山沟挑来的砂卵石,人头一般堆成一条小小的长堤。邻居哥和泥运石,邻居老汉叮当砌墙,竖起了一段,正对着对岸的帐子。

    “爹,你看。”

    邻居老汉听得叫,回身望了一眼,稍一怔,就弯腰趴在水桶上吸了一口井水,喷在泥手上搓搓,又吸一口喷上,匆匆回了家里。

    片刻,邻居老汉抱了一棵白菜走出来。那白菜雪亮亮的,又硬实又青翠,透着淡淡的绿色青气,像刚从地里收回来一样,还含着一股将要逝去的土地的温馨气息。白菜是从菜窖拿出来的。到门口时,邻居老汉站在门里不动。

    “街上有人没有?”

    邻居哥把眼一瞪。

    “没人——你早晚会遭人骂的,爹!”

    邻居老汉走出来。

    “马夫也能算坏人?”

    邻居哥把一锨黄泥摔墙上。

    “马夫他也是日本人。”

    邻居老汉乜斜一眼儿子。

    “我到过满洲国。日本军很多都是被逼着才来中国的……像马夫这样,孤零零的还不够可怜呀。”

    说着,邻居老汉踩着自己的话语朝河边走过去。

    马夫是来河边汲水的,邻居老汉抱着白菜走过来,他已经提着水桶转过了身。可他朝前走了几步,却又放下水桶冷丁儿回过头。他身子转得很猛,仿佛还旋出一股黑乎乎的风。就在他这一转之间,邻居老汉到了河边。他惊奇地发现,马夫不再像往日那样,看见白菜就露出一脸感谢的笑。马夫的脸,这时刻已经不再是马夫的脸。马夫的脸上结着一层冻白菜的冷阴阴的青气,那青气里还闪着薄冰的光泽。看见这张脸,邻居老汉就像入冬时突然一觉醒来,被子的温暖还围着身子,就看见十三里河被冰封了。见不到了往日清凌凌的活蹦乱跳的流水,见不到往日在水底游动的鱼苗,也见不到了飘散着天蓝色的腥味的水草,看见的是满眼冰白,闻到的是扑鼻寒气。邻居老汉的心开始急跳起来,跳得就和不跳了一样使他紧张。

    马夫盯着邻居老汉,几天间,他的眼窝深得如狼洞一样森森的黑。

    邻居老汉把白菜往空中举举。

    马夫没有动。

    邻居老汉笑笑。

    马夫没笑。

    邻居老汉收住笑时,那笑像碎冰一样结在脸上。他感到从马夫的脸上,生出一股阴森森的寒气,像一堵墙样朝他压过来。邻居老汉莫名其妙,他不知道马夫为何会这样。迟疑一下,他还是举着白菜,踩住脚踏石朝河心走过去。

    马夫没有说不要白菜。他站着不动,也没有不要的表示。河水从他面前哆嗦着流过去,泛着受了惊吓才有的那种苍白,无声无息。

    “我给你送一棵白菜。”

    邻居老汉说着,学着往日的动作,一到河心,就把那棵白菜用力地抛过去。

    马夫把白菜接住了。

    邻居老汉心里一阵温暖,好像开了一天气屋门突然关上了一样。水面上特有的青白相间的河风从他身上吹过去。马夫接了白菜,邻居老汉轻松地朝马夫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就忙不迭车转身子半走半逃地往家去。

    邻居哥一直在盯着这河边。

    刚换了一个脚踏石,邻居老汉听到身后好像飞来一股黑森森的风声,心跳还未及落下,他就猛然感到后背上被砸了一下,身子一趔趄掉进了河水里。脚踏石离水面有半尺高低。在这半尺下落的距离里,邻居老汉感到那砸在后背上的东西不像石头那样坚硬,且还有些微的一丝弹性。他听到了那东西接触他的后背时,仿佛是极大的一块红薯掉在了木质地板上,声音极响亮,极空虚,回音很快就被什么吞咽了。邻居老汉没有倒下去。他是带着跳势下水的。死冷的白水从他的脚脖滑过去,寒气通过毛孔留在了他身上。这时候,他额门上有看不见的一层汗,浑身冻得直发抖,脸像流水一样青半白半混合着,回过头来,看见那棵白亮亮的白菜倒在流水里,有两片青叶船样漂走了。马夫呢,早已回过身,提着水桶生硬地走掉了。结成块的沙饼被他一脚一脚踩碎,又一下一下扬在身后。

    邻居哥飞着跑过来。

    “爹,咋样?”

    邻居老汉站好身子,从水里走出来。

    “没事,不疼……”

    邻居哥盯着远去的马夫。

    “奶奶,洋人没有好东西!”

    邻居老汉剜我邻居哥一眼。

    “回去!”

    邻居哥站住不动。

    “你是自讨的苦。”

    邻居老汉想了想。

    “你们得罪过这马夫?”

    邻居哥不说话,去挽着爹走。刚踏上通往河边的小路时,邻居老汉想起那棵白菜还在河水里,就从儿子手里挣出来,哗哗地又跳进刺骨的河水里,把白菜拣出来,提在手中。水珠淅淅沥沥从白菜上往下滴。邻居老汉棉靴里的水响得叽叽咕咕,冰一样脆的声音在十三里河上回荡着。

    下雪了。

    白皑皑如棉花的雪铺天盖地地展开在所有人的眼前。雪花如秋叶一样瑟瑟有声地在空中旋转着,每一片儿都旋出一个竖弧的螺纹。从十三里河源那儿跑来的顺沟风,把河面当做风床,肆意地朝着两岸扩散,把雪花在空中刻下的看不见的螺纹吹成一条直线,就像曲着的细绳被拉展了,终还有点弓形样儿。十三里河里,蒸腾着云色的黏稠的暖气,雪在将入水中时,就咝咝地被暖气烤化成跳蚕眼一样细小晶莹的水珠,噗嗒嗒跌入水中,顺河轻捷地下流了。十三里河水,在茫茫白亮中,像一条飘扬的黑线弯曲起伏。而别的啥:高地的山梁、房屋、树木和凹地的沟壑、田地、坑池,都被白色涂盖了,像在一个平面一般,无非色重色浅不一样罢了。十三里河村的人们,都被大雪封在家里,山柴的盆火噼啪炸响。

    邻居老汉脚蹬着火盆,瞅一眼门外,只看到了两眼令人心寒的白色。他心里十二分的茫然,就像无际的雪野缩在他心里一样,漫无边际,漫无目的,漫无目标,啥也看不到,啥也找不到。雪是从昨儿半夜落的,从那当儿开始,邻居老汉就有一个黑森森的预感,总毛茸茸地觉得村里要发生一件事,发生一个料想不到的可怕故事。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事情、那故事都是对岸的日本马夫制造的。而且,邻居老汉总认为,这事情、这故事总会把自家卷进去。他想到了那塞满窑窝的十一瓶洋罐头,心里莫名地抖一下。

    火盆里的火黄黄爽爽,烧出了一盆朝阳的色彩,还有几缕白浓浓的柴烟,摇摆着升向房顶。屋里很静。柴烟升起的声音,像雪花下落的声音一样清晰在耳。邻居嫂子不知在屋里做啥,声音小得如同她睡着了一样。

    “哎——我说呀……”邻居老汉对着里屋道。

    邻居嫂子走出来,手里拿着针,站在里屋门框下:“爹,有事?”

    “你得罪没得罪过对岸那马夫?”

    “我很长日子就没和他见面了。”

    “噢……”

    邻居嫂子又回屋做活了。

    屋里很暖。热气像日光一样把角角落落的寒气都给驱走了。邻居老汉吸着烟,吐出的烟雾映着黄光在正屋弥漫着。这时候,邻居哥从门外走回来,在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说好冷的天,邻居嫂子就慌忙拿个扫床的刷子出来去邻居哥的背上扫。那门板似的背上本来没有雪,可她还是当成有雪那样扫了扫。邻居嫂子怀孕了,可能就是那夜她一边缝着布衫,他一边做着那活儿怀上的。她给他扫着时,心里有和火一样的温暖感。她这些日子不断想,那一夜他真好,叫她怀上了,终于就叫她怀上了。

    邻居哥没等媳妇扫完,就拉过一个凳子坐在了火盆边。他对邻居老汉说:“爹,我去了三叔家,三叔是和外边有联系的人。三叔家来了一个很壮的山东汉子,大概是游击队那边的人。那人说日本人在中国待不长,让我们注意着河对岸,看那马夫有啥儿动静,快给三叔说一声。”

    邻居老汉脸黄了一阵,和柴火一样儿色。

    邻居嫂子忙把屋门掩上了。

    “你咋样给那山东汉子说?”邻居老汉问。

    邻居哥道:“我说其实村子里谁家都能注意到。”

    “没问那马夫的一些情况儿?”

    “问了。他说这个马场是周围三镇日本军的中心马场,离三个镇差不多一样远。三个镇上都有日本的骑马军,他们的马匹都不够,所以在这儿扎个养马场,哪个镇上要用马打仗了,又立马可以把这马匹调出去……”

    邻居老汉往火上架了两枝柴。

    “我问这马夫还要在这儿住多久。”

    “没准儿,”邻居哥看了一眼爹,“他说这马场的情况掌握了很重要,哪天马不在了,就是日本军哪天有行动;马往哪个方向去了,就是哪个镇上的日本军有行动。”

    “你答应替他们注意了?”

    “我说看见了就去给三叔说一声,看不见就算啦。还是请三叔自己多留点心,住得都不远。”

    邻居老汉向儿子点了一下头,又问了几句邻居哥后梁上的小麦长势。邻居哥说昨天去看了,长势很好,苗儿又壮又全,绿茵茵的像春天河对面的草地一样。说那块地的底肥比谁家的都足,年内年外不需再施肥。到这儿,邻居嫂子觉得没啥再听了,就进屋去做自己的活儿。邻居老汉瞟一眼她的后身,看着儿子那张烤得红鲜鲜的脸。

    过一阵,邻居老汉轻声儿问:“你家里的……有了?”

    邻居哥把头低下去看着火:“她说……像。”

    就再也没人说话,邻居老汉的脸上亮着柔软的年轻人才有的红扑扑的光,他一口一口地咂着早已吸透了的烟,嘴唇上湿润的笑意憋不住地溢出来。邻居哥看见了爹的笑,自觉自己能给爹带来笑,不免也是个孝子,心里一时就欢畅许多。父子间有了这种欢畅,其实是一个不成形的尴尬。于是,邻居哥站起来,丢下一句“不知是男娃女娃”的话,就进里间屋了。

    从门缝望出去,雪还在旋儿旋儿地落,屋子里烘烘的金黄色的暖气烤着邻居老汉,也烤着门外的皑皑白雪。邻居老汉又换了一袋烟,吸了以后,他把嘴鼓出来,把烟吐成一条白线。这一瞬,他的心里又开阔,又明净,就像九月间晴朗的天空,飘荡着一股薄薄的大自然原始的香味。在这样的天空下,呼吸着这样的气息,仿佛一个人走在迷人的空旷的田野,容不得你不觉得自己年轻许多;容不得你不把烦琐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心里如山石挤出的泉水一样碧清碧清。自己没有得罪过那马夫,儿子和儿媳也没得罪过那马夫;为抗日军一个月献了四双新鞋;让注意一下河对岸,儿子说“看见了说一声,看不见算啦,还是请三叔也多留点心”,这话既没回绝,也没答应,实在得体极了;麦子长势极好,明年丰收在望;儿媳妇当年过门就当年有孕……这么多令人安慰的事,像寒冬午时的日光抚摩河岸边上的薄冰一样抚摩着邻居老汉的心,他感到了心里刚才那淡淡忧愁在响着融化,那融化的音律像一支他听惯了的民间曲子回旋在屋子里。他想哼几句词儿,顺口就哼了几句词儿:

    满洲帝国好风光,

    国旗扬扬扬扬扬。

    红蓝白黑满地黄,

    满洲帝国好风光。

    邻居老汉一生就只会哼这几句词儿,他就只哼这几句词儿。他哼词儿的声音,像一只绿色的苍蝇在从窗子中透过的日光里嗡嗡地翻飞,始终就那么个暖烘烘的调儿,仿佛屋里的一种气味似的在屋里漫溢。邻居老汉哼了一遍,又哼了一遍,当他还要哼下去时,却突然不能再哼了。

    从河对岸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

    邻居老汉嗡嗡哼的声音戛然而止,像窗前的苍蝇突然被拍死了一样。邻居哥和邻居嫂一同从里屋冲出来,站在老人面前。屋里充满着热暖。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从屋外雪天飞来的寒气。这一声枪响,不仅是对岸扎了马棚后的第一声,也是十三里河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声,与那种打兔时线炮的响声截然不同。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在这一声枪响中哆嗦了。没人去开屋门。屋子里静默悄息。火苗在火盆里像旗帜在空中一样猎猎有声。有雪花从门缝飘进屋子里,就像三月的杨絮飘进来一样,悄悄地进屋,静静地落地。不一会儿,落地的雪花就死了,在门口留下了它那一星儿生命的水。邻居老汉一家三人都盯着屋门槛里那湿了的一片,似乎在等着再有一声枪响似的。

    终于仅有那一声枪响。

    那一声枪响像一声猛然炸出的哨子,先是砰地爆开,接着是尖厉得如针一般火色的哨音,从十三里河对岸,朝着四野疯狂地铺过去。漫漫大雪把升入空中的枪声压下来,这枪声就集中在地面上,从落雪的空隙朝着十三里河上下飞,雪花被枪声冲得在半空趔趄摇摆。当那针刺一样的声音越过河面,扑进十三里河村时,村人似乎都闻到了呛鼻的火药的气息,像夏天从河面飞来的腥藻味一样,在村街上滚动,在人们鼻子下弥漫。整个村子被这枪声压瘪了,房屋低矮了许多。各户人家,都呆在枪声的哨音里。房檐下的鸡子,高高地扬起头来,寻找着啥似的,把头一摆一摆;圈里的猪,从热烘烘的麦秸上站起来,耳朵如木板样硬在空中。邻居老汉家界墙下有一只老鼠,刚从窝里爬出来,跑了几步,就钉着不动,眼珠子转来转去,仿佛突然进了前后左右都是饿猫的境地似的……

    枪的哨音从村街上、从住户的房檐下冷冷地滑过去,就渐渐只留下那飘雪的温和的声音。

    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如死了一般静。

    “是马夫的枪走了火。”

    过一阵儿,邻居老汉这样说了句。邻居哥和邻居嫂就长长呼了一口气。

    平和的心境被那一声枪响打碎了,就如一面镜子,碎开来就再也不会恢复到原样。邻居老汉一家静静地围火坐着,没人说出一句话,直到觉得天色黯淡了,邻居哥才扭头看看门外依然纷飞的雪。

    “烧饭吧?”

    邻居老汉迟缓地抬起头。

    “去烧吧。”

    邻居嫂按着膝盖从凳上站起来去烧饭,打开关了一晌的屋门时,她啊地叫了一声,就扶着门板不动了。邻居老汉和邻居哥被这一声惊叫揪起来,到门口一看,自家的那只还未真正成熟的花狗躺在门外雪地里。

    死了。狗是刚刚从大门外爬着回来的。雪地上还留着它那艰难地爬回家的印痕,就像碾场时石磙后压着泥巴的草坨子从雪地拉过一样,一半雪被扫到了两边,一半雪被压在了地上。花狗是咬着牙一寸一寸爬回家的。它没有哼一下,默默的,终于到屋门口时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就像一个人走完了一生的最后一步终于倒下了一样,半寸也爬不动了,连向主人哼一个信号的力气也没了。花狗爬过的地上,留着一行黑亮的血,仿佛挑水时桶漏那样。深深浅浅的血烫化了地面的积雪又浸在地面上。有的被落雪覆盖了,有的还像崭新的红布条一样在雪地上搭着。血是从花狗的额门流出来的。它额上那刚好能伸进指头的洞口像眼睛一样盯着屋门,血流尽了。洞口望不到底。花狗的后腿无力地在身后曲着,仿佛要最后用力蹬一下,却连蹬一下的力气也没了,就只好那么弯曲着。前腿是伸展的,爪子已经用力地抓在了地上。花狗的头仰着,下巴平着搁在血泊里。它的眼睛没有闭,死光痛苦地照着屋门口。两只眼角,有两滴圆碌碌的冰粒儿。不消说,花狗在终于爬到门口时,忍不住流出两粒儿泪。也许,狗是最先从尾巴死了的。邻居老汉去抱花狗时,它的尾巴已经和血一块冰在了雪地上。

    我说:“这狗好可怜……”

    邻居哥没有理我。

    我说:“这狗是被马夫打死的。”

    邻居老汉不吭声。

    我说:“有马夫在,十三里河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邻居嫂流了泪,眼角哆嗦着……

    院里又白又亮,然而屋里却被黑沉沉的灾难压迫着。火盆里的柴灰已经高高地隆起来,红彤彤的灰烬映出锈铁一般的光。狗被马夫打死了。这不祥的预兆在邻居老汉家如空气一样四处弥漫。邻居一家人围着将灭的火盆,不言不语地默坐着。他们的脸上,都溢着阴凉的惊怕和忧愁。花狗被埋在茅厕后的一片空地上。邻居嫂烧了饭,邻居老汉没吃,邻居哥没吃,她也没吃。饭还盖在锅里。他们自埋了花狗就这么坐着,眼下仍然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虚掩着的屋门,把外边的风景和声息隔开了。时间在他们的沉默中缓缓地却是不停地流逝。他们不知道到底坐了多久。邻居老汉只吸烟,吸完了把灰磕进火盆接着吸,三间房里已经盛不下他吐出的青烟,就慢慢地一丝一丝从房檐下的空缝朝外挤。邻居哥手端着一个下巴,如同端着油瓶,永远地不动一下,样子很像生怕动一下,瓶子就要碎落在地上。邻居嫂手里拿着针线活,却一夜没有做一下,一会儿看看邻居老汉,一会儿看看邻居哥,一会儿把火烬上的浮灰扫下去,实在没事了,就瞅着自己的脚尖,无休无止地瞅。

    有一只老鼠,爬在抽屉桌上,用绿豆似的眼睛盯着邻居老汉一家。后来,老鼠跑走时,把香炉蹬倒了。

    三个人都抬起了头。

    邻居哥的眼里有一种冷硬的光,样子极像思索了一夜,终于拿定了啥主意。

    “我想……马夫到底是日本军……”

    邻居老汉叹了一口气。

    “怕十三里河村不会再有安宁了。”

    邻居哥挺了一下胸脯。

    “给三叔说一声,请游击队来人把他收拾了算啦。”

    邻居嫂的脸有些白,看着男人,就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邻居老汉也看着儿子。他心里震了一下,就像儿子用棍在他心口砸了一下似的,旱烟嘴僵在唇上,好一会儿没有言声。

    过了一阵,邻居老汉说:“要过年了……”

    邻居哥:“收拾了年就过好了。”

    邻居老汉说:“马夫一死,日本军不会让村子安宁的。”

    邻居哥怔着:“那,就这样……”

    邻居老汉呆望着盆里的火。

    谁也不再说话。灰烬渐渐灭了。屋里开始冷起来。桌上的油灯光像黄土一般在屋里薄薄撒了一层。邻居嫂身上打了一个冷战。

    “该睡了。”

    “去睡吧。”

    又坐一阵,邻居哥就领着媳妇去屋睡了。剩下邻居老汉一人,孤零零地伴着那泥土色的灯光一直坐到鸡鸣时分。

    大年在一天天迫切。

    雪连下两日,住后太阳就光艳艳地升起来。十三里河上下,到处都是水光亮色。在灿烂日光的温暖下,雪吱吱地化了。树上的雪水顺着树身汩汩地淌下来,树下便有了一条细小的黑河,从还未及化完的地面雪层里,悄悄地流向低凹之处,一滴一滴积存着。于是,那低凹处的白雪下,便隐藏了一个浅浅的水潭。房檐上的雪水,午时轻快地哗哗落着,如雨天般沥沥啦啦。到了天黑,那水滴就一粒一粒在房檐下凝着,慢慢地变粗变长。来日一早醒来,你推门一看,一街两行都吊着白亮亮的冰柱。从那冰柱上产生的翠色的清凉之气,在你打了一个寒战后,一丝一丝流到你的肺里。这当儿,你会伸个懒腰对着东方初升的如一摊金水般的太阳,把吸进去的空气过滤一下,重新吐出来。然后,一转眼,你就看见谁家的花猫在村里忙了一夜,肚子吃得很大,天亮后沿着墙头或墙根回来时,嘴里还衔着一只大老鼠。你和猫对视一眼,扬一下胳膊,那猫就从你的眼前跑走了;也许,这当儿,你还会听见井上的汲水声,那纯朴的叽咕叽咕的辘轳的叫声,如流水一样,从街面上漫浸过来……到此,你的心就轻飘飘的,觉得日子真好,人活着多么轻快!

    然而今年的冬季不行了。风景依然,心境与往年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一切都因为河对岸有那么一个马夫。马夫曾开枪打死了邻居老汉家一条未成年的狗。一个马夫的那边,给这边自足自乐的日子罩上了一层揭不去的阴影。

    人们每日起床,不再看天气的好坏,不再看那灿烂的日出。闪开屋门或者院落门,各家人都要提心吊胆地朝河的对岸瞟一眼。

    马棚的马已经几天不在了。

    马夫也已几天不在了。

    在人们那半暗半明的一眼瞟光里,似乎生怕马夫不回来,又似乎生怕马夫真的回来。不消说,十三里河的人们,在盼着发生一件事,也生怕发生一件事。

    然而,终于不知啥时间,马夫回来了,马棚里又有了两行东洋马。

    首先看见的仍然是邻居老汉。他在腊月二十的早晨,推开院落门,太阳就如水般流了他一身。他抬头看太阳,却看见了那帐子的后边,又堆起了一个新的墓堆。这墓堆和原有的一样大小,起在原墓的东边。远远地望着,那化完雪的荒草地,又清新,又湿润,像一块无边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毛茸茸的灰粗布铺展在河滩地,那两个墓堆,像缀在灰布上的两粒棕红色的扣子。站着,邻居老汉仿佛闻到了那新墓黄土在地下蕴存了数千年的白浓浓、甜丝丝的气息。他心里为那气息哆嗦了一下。那毕竟是两个坟墓。而且,马夫正站在那两个墓前,双腿紧紧地拢着,头深深地勾下去,无休无止地站住不动,像栽在那儿的一条石柱。

    不敢看得更清楚,邻居老汉就站在门里,半开的大门挡了视线,他也不去动门,似乎生怕弄出响动让马夫听见似的。

    马夫就那么僵着。

    邻居老汉就那么久久地从门缝凝望着。

    太阳从东天的白云里挣出来,如同鸡雏从鸡壳挣出来一样,黄毛毛的闪着绒光,不刺眼,却亮亮堂堂,干干净净。河滩上有了一层浅翠的亮色,流水显得愈加明净起来。马夫仍然站在那墓前不动。渐渐,太阳真正地升起来,圆起来,亮起来。墓堆的阴影把马夫的下身埋进去,而马夫上身的影子,又细又长,朝着河的这边伸过来,似乎伸到了河边。

    马夫好像站着死在了那里,仍然地不见一动。

    邻居老汉熬不住了,轻轻掩了大门,把目光关在了门外。

    到一天将尽的日落时,邻居老汉往河的对岸偷看一眼,见马夫仍然站在那里,两腿拢着,头深深地勾下去,仿佛他一整天儿站着没有动。

    后来,一日一日,早上日出时分,后晌日落时分,邻居老汉都能看见马夫肃然地站在那两个墓堆前,马夫在致哀!

    年节迫近二十八时,佳日的气氛已经浓厚。到了年三十,就实质已经到了春节。虽值兵荒马乱之时,大年总还要过。且周围三镇,传来战事的消息少了,何况十三里河村,恰在日占区中心,战场还没有扩展到这里。也许它为三镇交接之处,又被三镇的日军都给忘了,都以为属他镇他军所辖之地,于是就偷得一时的安宁,有了节日的景象。

    罢了早饭,村街上被扫得十分干净,孩娃们大都因为要把旧衣洗净,所以,新的粗织衣裳已经提前穿上,在满街乱跑。年内落了丰雪,年时的天气就格外清朗。整个天空,明净得透着翠气。日光抚摩着村里的房舍、树木、街道、柴垛啥的,七七八八,有物的地方,没物的地方,都在日光下舒展着。男人们在宽敞的平地上扎成堆儿,抽着拌了麻油的旱烟。他们议论着年节、大雪、战争、日军、马夫、庄稼、日子……多少村落都因战争,弄得家不家,村不村,无年无节。而十三里河村,在一九四三年居然还能安然过年,当然会使男人们有更多的话说。他们说话,就像锅沸一样,并没有中心题目,而是谁引出那么一句,就要咕嘟咕嘟那么一阵。女人们,在三十这一日,还没有真正闲下。街巷里淌流的那肉色的香味,那温暖的、雪白的揭笼后蒸腾的气息都是从她们手指下侍弄出来的过年作品。她们只有到了初一,才会有闲下的一刻。自然,快乐的当属那些孩娃,这节日是他们的。他们跑动的脚步声和唱出的儿歌声如初春开冰后清凌凌的十三里河水,汩汩潺潺地灌满了街巷。大年三十的时光,就是在这抓不住的、一触即失的蹦蹦跳跳的声音中比往日快了多少倍地流走了。

    到了后晌,太阳变得愈加温暖柔顺。为了年三十的一顿饺子,人们在中午只象征地吃了半碗饭,就开始贴对联、插柏枝、上供品、祭先祖。太阳在西天还很高,村落里还满铺着阳光的黄亮,就有人家煮熟了饺子,燃放了鞭炮。三十虽为小年,鞭炮声依然十分暴烈,噼里啪啦地闪着金光的声响,夹带着黑色的药味和炮纸燃烧后的干草的气息,升入空中,漫过了十三里河。

    煮熟的第一碗饺子是上供先祖的,第二碗是敬给在世的老人的。街上穿着新衣的男女娃,嘴唇上衔着稚嫩的粉红色笑意,端着热气腾腾的水饺在村里串来串去。香味和热气从他们的脸上开始扩散到全村。自然,调皮的男娃,端着饺子往先祖的牌位面前走去时,会偷偷地从碗里捏出一个饺子忙不迭儿塞到嘴里,然后摔着烫红的手指,张嘴哈着饺子的热气。这时,他会想:这么烫祖先不怕吗?

    一九四三年的春节就是从这种彩色的景象,从闪着金色的炮声中,从那黏稠的香味里,从那孩娃嘴角上的粉红色笑意里,从男人们悠闲的议论里,从女人忙碌不停的指缝里走进了十三里河村。

    十三里河村一时忘记了兵荒马乱,忘记了纷纷战争,忘记了河对岸的马夫。

    邻居老汉家大门上的联句是:

    日子平平安安又一年

    岁月欢欢乐乐入新春

    横批是:吉祥如意

    贴完对联,邻居老汉站在门前端详一阵儿,满意了,就提起糨糊盆子。他想到河边洗盆,刚转过身,就看见马夫披着落日的光辉,正站在帐子下的墓前,还那么一副肃然的姿态。邻居老汉心里蠕动一下,把目光移开,又看见马棚下的马不知啥时间不在了,一匹也没有,只剩下赤裸裸的马槽躺在棚子下。

    迟疑一会儿,邻居老汉还是朝河边走去。他走得不快,心里却跳得十分急促。每每看见马夫站在墓前,他都要怦然心动。到河边时,邻居老汉洗着盆儿,不时要抬头看看那空荡荡的马棚。他想起我邻居哥说:“要看见马棚的马不在了,就去给三叔说一声。”这话把邻居老汉吓了一跳,他忙把头低下去,哗哗洗着浆盆、浆刷,再也不敢抬头去看马棚。那想起的话,仿佛是一条绳子,把邻居老汉的心拴得死死的。

    糨糊已经干在了盆壁上。过年不允许不洁净。邻居老汉洗得极认真,一遍一遍。河水流动的冰色声音,在他心里如腊月的旋风一样转动着。他咬着牙才使身子没哆嗦。凉水把他的老手冻红了。当他最后把盆子洗净,太阳已经泛出了红光。村子里的鞭炮声开始一阵一阵回荡在河面上,他感觉到了河岸的气流被震得抖动,心里就生出一丝冷气。这时候,邻居老汉直起腰,那种感觉就如冰样在心里冷凝了。

    马夫就站在河对岸!

    邻居老汉一时呆着,脸上僵了的表情像洗过的面盆一样又木又硬。他看着马夫,眼中那惊怕的柔光哆嗦着才投到马夫身上。

    不知道马夫是何时站在对岸的。邻居老汉惊奇自己竟没有听见马夫的脚步声;惊奇马夫也在这大年三十换了一套新衣裳。他换的是军服,笔挺,衣纹像刀刃一样利出来。邻居老汉首先看到的是马夫的那张脸,他已经很瘦了,眼睛又大又圆,射出一种邻居老汉从未见过的乌黑色的死光。那死光逼视着邻居老汉,仿佛要用眼睛把邻居老汉压进地里去。马夫雪白的牙齿被他紧锁着的双唇吞没了,留在外边的只是一条青色的唇线。当邻居老汉把目光移向他的嘴唇时,他就像看见了一条蛇线一样,忙把目光朝下移。到马夫的腰间,他的目光就再也移动不了了。马夫的腰间系了长长的弓一般弯的马刀。刀在鞘里。马夫正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握着刀柄。他是马步站立的。似乎,马夫随时都准备抽刀朝着哪儿砍过去。

    邻居老汉开始哆嗦起来,他感到双腿软得如两条细线,他听见哆嗦的声音飘散在静夜的风中。他不知道马夫到底要干啥,就壮着胆子重新把头抬起来。可是,邻居老汉从马夫的一侧,却看到了新的风景——

    帐子后又多了一个坟墓!

    那三个簇新的棕红色的坟墓在荒草地上就如缀在一块布上的三粒扣。似乎,邻居老汉在一刹那间明白了马夫要干啥事。他上下牙齿敲打着,终于又把发抖的目光移到马夫的脸上去。

    “过年了……你、还要、白菜、吗?”

    马夫不语。也许,正是因为白菜,他才没有把马刀抽出来。

    “我回家、给你拿菜,还有……年货。过年了……”

    邻居老汉断断续续地说着,就慢慢转过身子,抬起了脚。起初几步,他走得很慢。他想听听后边的动静。当确认马夫没有涉水过河时,邻居老汉就慢慢加快了步子,终于快到了慌不迭儿的境地,邻居老汉没有回家。离开马夫他心情就平稳许多。他又想起邻居哥给他说的:“河那边有了动静,就赶快给三叔说一声。”他想:到了说的时候。再不说不定就真的要发生大事了。兴许,三叔和外界抗日军有瓜葛,他会对马夫想出办法的。

    邻居老汉径直从自家门前走过去,到了村里三叔的家。

    三叔说外面的仗打得很厉害,日本军死了许多。说邻居老汉说的情况很重要,可能是日本军要趁过年采取大行动。最后让邻居老汉再多注意点,他马上把情况送给上边。

    邻居老汉不知道三叔说的“上边”是谁,在哪儿,又不便问,就在三叔家坐一阵儿,吸了两袋烟,出门回家了。

    事情就出在这段时间里。

    邻居老汉拐过村巷,看见马夫竟从自家门里出来,站在大门口四处望望,好像寻找啥。这时,有一个端着饺子去敬神的娃儿从另一条胡同出来,低头吃着饺子,到马夫面前,未及抬头看马夫一眼,马夫就手起刀落。那娃儿连叫一下也没来得及,就像一小捆干草一样倒下了。邻居老汉清楚地看见,娃儿手里的饺子碗,车轮子样,沿着弧线滚了很远;碗里的饺子仿佛从轮子里脱出的钢珠,撒了长长一线。

    砍了娃儿,马夫就像终于找到了啥,大步朝着他的帐子涉水回去了。他走得很快,步子也决然不是马夫往日的样子。

    他到底是日本军!

    邻居老汉远远站着,冷丁儿想起河对岸的坟墓是三个时,心里冷惊一下,丢下提了一路的浆盆,就往家里跑过去。到门口,他认出那娃儿是后胡同张姓家的老大,死了手里还抓住半个饺子,他想在门口叫一声张家,可终于没有叫,就箭步飞进了家里。

    邻居哥和邻居嫂已经被马夫用刀捅死了。

    上房屋里供桌上的饺子还蒸腾着素白的热气。邻居嫂就死在供桌下。她穿的是那件十分漂亮的洋布布衫,像是上供后跪下磕头时后心被刺了一马刀,就那么带着跪势倒在地上。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脸从正面和脚地贴在一块儿,血从后背泉一样热腥腥地涌出来,在她的一边摊出一个短袖衫的形状。

    不消说,邻居嫂怀上的娃儿也死了。也许那马夫是为了和那三个坟墓对等地杀死了三个人,可他不知道他已经伤了四条命。邻居哥是死在上房门后的,头向着墙角。他的右手被砍掉了,孤零零地落在屋子中央,五个手指和手腕离开胳膊,还用力地握着一把劈柴斧子。想必他是握着斧子还手时,手被砍断了。接下,头上、脖子、胸膛都挨了砍,最后终于倒在了门后。邻居哥的血流得格外多,从他刀口的各个部位汩汩地淌出来,沿着他的双腿,流到脚前,两股汇成一股,在地面上开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渠道,流到屋子中央,成了一个血摊。邻居哥的手和斧子泡在血摊里。从血摊散发的浓烈的棕红色的血腥气息,在上房屋里滚来滚去。最后就从开圆的屋门出去,满天飞舞在院落里。邻居老汉一进院落,就被这种气息盖住了。未近屋门,他看到了邻居哥那只握斧的手。然后,他突然钉在屋门口的不远处,死死地瞅着屋里的景况,就如马夫钉在坟墓前痴痴瞅着坟墓一样,脑子里白得如几天前还未化尽的茫茫白雪,整个儿人身,都成了死了多少年月焦干的木头……

    除夕夜的鞭炮声像一条哗哗响的锁链一样在十三里河村的上空盘缠着。各户都闭了门户,在围火讲古熬年。邻居老汉坐在屋子里,油灯光在柔弱地晃动。邻居嫂和邻居哥的尸体已经僵硬,血成了乌黑色的饼子。那腥热的血气也已渐渐消散,留下的只是骤然间产生的恐惧和寂寞。邻居老汉把油灯掌上以后,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再也不去看儿子和媳妇。他们是实实在在地死了,被日本军的马夫用刀砍死的。无论如何,他们在大年三十煮熟饺子的时候,未及吃上一个,就永远别离了这个世界。小的去了,把老的留下,和一人没留一样。邻居老汉的脸上,是板结了的黄土颜色,每一条岁月刻下的纹络,都比往日深了许多,硬了许多,看上去像纵横交错的锈钢丝在脸上绕着。他不说话。没人和他说话。从闻见屋里的血气到现在,他的嘴唇都如马夫在河边看他时一样紧锁成一线青色。脑子里,直到眼下,啥也没想。啥也用不着想了。一切都没了。儿子、媳妇,还有刚怀上的孙子或孙女,全都死在了马夫的刀下,再想啥都属多余。门外有瑟瑟风声。后胡同张家哭娃的声音在风声中走进邻居老汉的耳朵里。望着邻居哥那节握着斧柄的手,邻居老汉的目光痴痴如死了一般。老鼠从各个洞里出来叫出疯了似的饥饿的声音,它们一个个都眼珠绿亮,盯着地面的血饼,邻居老汉像一个守尸人样把老鼠吓住了。事实上,邻居老汉啥也没听见。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斧子上。那斧子年前他磨得锋快,劈柴时斧落柴开。眼下,斧子已经被儿子和媳妇的血给淹了,只露出半块黑腥的铁块……

    邻居老汉盯着那半块黑铁。

    邻居老汉好像要永远盯着那半块黑铁。

    邻居老汉似乎要把那半块黑铁吞进眼里去。

    是谁家放了一挂响鞭,其间的大炮不断,如雨前的炸雷一样轰鸣。

    似乎,那血中的斧子在响雷中抖了一下。

    邻居老汉终于眨了一下眼。他起身沉沉地往屋外走去,到屋中央踩着血饼时脚下一滑。外面,天气极冷。没有月亮,星光点点。空气里流动着黑色的炮药味和薄薄的棕色血气。邻居老汉仰头望着天空,星光如雨般落在脸上,过一阵儿,他默默地回身进屋,站在儿子的断手前,最后瞟了一眼弓趴着的儿媳和侧卧着的儿子,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斧子。地上血饼里留下一个斧痕,就如半个斧模似的。

    斧子上的血又冷又黏。儿子的手还紧紧抓住斧柄。邻居老汉说:“松开吧……”就用力去掰儿子的手。儿子的手关节发出了竹裂那种清脆的响声。当邻居老汉一个一个把儿子的手指掰开时,那土黑色的断手就像一节木头似的落在了血饼上。血饼像胶块一样弹了一下。

    把斧子捉在手上掂了掂,邻居老汉就大步地出去了。老鼠群立马朝血饼扑上来。邻居老汉听见了老鼠们欢欢地叫。他没有回头,步子又重又快。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在他脚下抖动,脚下通往十三里河的小路像一条绳子般被他踩得扭来扭去。迎面扑来的月青色的河风,抚摩着邻居老汉那紧绷着的脸。

    过河时邻居老汉没有脱鞋。

    水极冷,哗哗的响声在河滩上铺了一层,又铺了一层。风把那响声均匀地送到各处,邻居老汉感到流水像蛇样在脚脖上缠着,他每抬一步,都要先把那蛇抖落进河里。

    斧子在随着邻居老汉的胳膊摆动。邻居老汉的手温已经化开了斧柄上的冷血。他又闻到棕红色的血气。他感到斧柄在手里有些打滑,一趟过河水,他弯腰抓了一把沙子揉在了斧柄上。邻居老汉握斧时用了很大的力气,似乎圆圆的沙粒一半入了他的手骨,一半钳进了斧柄。

    马棚已经能够模糊地看清。那两个帐子,靠坟的一个露出了斑斑点点黄亮的灯光。邻居老汉朝着那灯光走过去。近了时,脚步声就被他压掉了许多。他已经能够闻到马棚里特有的气味。空荡荡的马棚没有了以往马嚼草料的声音。不远处河滩上冷森森的风吹打着帐子。

    邻居老汉站了一阵儿。

    没有别的动静。

    一弯月亮浅浅地挂在如月色一般冷清清的天空。河滩上飘游着朦朦胧胧的冷色光亮。有一只夜鸟,不知从哪儿飞来,从马棚的上边飞了过去,那一声细腻婉转的叫声,留在河滩上久久不肯散去。

    邻居老汉躲在了帐子边的三个坟墓间。坟墓里的阴气朝他卷过来。他不由得打个寒战,忙掂了掂手中斧子。

    奇静。

    过一阵儿仍然奇静。

    邻居老汉朝帐子门口摸过去。他走路的声音和没有走路一个样。

    想来,该邻居老汉成功。这就是一个马夫死去的时刻。马夫居然还没睡,帐篷门也居然没反锁。从半掩着的薄门缝里,邻居老汉清清亮亮看见,马夫像中国的祭奠一样跪在一张小桌前,看不见桌上摆了啥。马夫的肩膀把桌上摆的东西挡住了。也许马夫从杀了我邻居哥和我邻居嫂回来就跪着没有动;也许他睡前必然如白天一早一晚要在坟前默站一样,有这么一道虔诚的仪式。邻居老汉感到手里的斧子开始沉重起来,沉得仿佛是捉着一座山。他手上出了汗,也许不是那一把沙子的作用,他会握不紧斧柄的。马夫还跪着没有动。该动手了。破门而入,斧起斧落,马夫那硕大的方头就会如木柴一样被一劈两半;也许,斧子会陷到马夫的脑壳里。可以跳起推门了。可邻居老汉忽然就有了一丝心慌。他想稳一下心境,就让自己去想死了的儿子和儿媳。他害怕自己的心境会慢慢乱下去……

    又一阵冷森森的风从河滩上吹打过来。邻居老汉就乘势跃起,一把推开了帐子门,大跨一步,跳进帐屋里,把斧子抡向空中……

    就在这当儿,邻居老汉的斧子在空中犹豫了一下,他看清了马夫面前的小桌上,摆了马夫的马刀,刀上凝着乌红色的血。那刀前是三张手掌大小的人头像。邻居老汉看清了,靠前的两张,模样儿和马夫一模一样,只是面相嫩一些。这一刹那间,邻居老汉突然明白那三个坟墓里,有两个埋的是马夫的亲兄弟。这一明白使邻居老汉的斧子在空中晃了一下。当邻居老汉一晃过后,把斧子落下时,马夫已经抓过马刀滚到了一边。

    斧子把小桌劈裂了。斧头钳进了桌面里。桌面裂开的声音像房子倒塌一样隆隆哗哗。邻居老汉用力拔了一下斧子,没能拔掉。当他再次用力拔时,未及拔出他就感到心口有一道腥热的东西顺着肚皮流了下来……

    邻居老汉终于没能把斧子拔出来,就如一个竖着的水袋样软软地略带弹性地倒在了马夫的帐子里。

    十三里河村熬年的鞭炮声依然在霹雳似的响着,满村的街巷里都汩汩地流动着雾一般的炮烟和黑色的药味。鞭炮声一直响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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