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时分,月氏小王子纳兰雪乘坐马车带领他的随从月魄和一众侍女到了驿馆。月氏国驿馆并不大,只是一处小小精致的院落,正中耸立着一座假山,栽种着几棵古树。
纳兰雪从马车上走下来,缓步走向驿馆内。方绕过假山,他便再也撑不住,只觉得胸臆间一阵翻涌,扶住假山不断地喘息。
月魄叹息一声,靠在假山石上悠然说道:“你也太拼命了,伤还没全好,就非要出来!”
纳兰雪淡淡瞥了他一眼,冷然说道:“你今日也玩够了吧!”言罢,也不看他,蹙眉沿着弯弯曲曲的楼梯,上了二楼一间布置精致的房间。
月魄尾随着纳兰雪上了二楼房间,撇嘴道:“很好玩,还没玩够,我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唉……”他忽然叹息一声,伸指抚过自己的脸庞,颇自恋地说道,“这张脸第一次暴露在日光下,没想到会让那么多人看呆,我真是太漂亮了,魅力无边。”
随着他们进来的月氏国侍女正在点燃蜡烛,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刚刚点亮的蜡烛不小心吹灭了。月魄怪叫道:“好啊,月魄,你敢笑我?”
被唤做月魄的侍女露在面纱外的眼睛笑得弯弯如月,“小王子,奴婢忍不住。”
“月魄,你这名字用着甚好。这段日子,本王子就用你的名字了,以示惩罚!”那随从眯着眼说道。
“那奴婢用什么名字啊?”侍女将烛火再次点亮,笑吟吟地问道。
“你……”随从月魄指着燃烧的烛火道,“你就叫阿烛吧!怎么样,很好听吧!就这样定了,先退下去吧!”
侍女不满地撇了撇嘴,苦着脸无奈地颔首退了下去。
坐在卧榻上的月氏小王子纳兰雪慢慢地将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来,只是脸色苍白至极,没有一丝血色。
屋内的烛火闪了闪,烛光昏暗,但给人的感觉却是辉煌璀璨的,因为屋内的两个人,都是可以充作光源的绝世之姿。
“离,我今日也不过是想为你出出气,也没想把那个小太监杀了。不过,倒是没想到,想为你出气的人还真不少。这一次,这个小太监恐怕没有活路了。”真正的月氏小王子纳兰雪,也就是随从月魄蹙眉说道。
坐在卧榻上的男子正是死而复生的姬凤离,烛火摇曳,映着他消瘦憔悴的面庞,唇色极淡,犹若冰晶一样,眸色深深,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在里面。但是这样的他,却又有一种令人不容忽视的存在。
姬凤离淡淡说道:“你以为皇甫无双让他进了内惩院,还会杀他吗?”
纳兰雪蹙起了眉头,微笑道:“原来,皇甫无双也对他有意思?”
姬凤离神色淡淡地勾了勾唇,“有没有,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纳兰雪挑了挑眉,额间的朱砂在烛火照耀下分外鲜艳,“你不想去救他吗?毕竟,你曾经对他可是……”
姬凤离淡漠地说道:“那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他的声音那样冷,就像深冬飘过雪山山巅的一缕风,晶莹剔透却又冷冽。
内惩院也算是熟门熟路了,毕竟去年夏天,花著雨在这里住了好长一段时日。一进内惩院的大门,迎出来的还是那位一脸刻板的院官周全,用他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一板一眼地说道:“您到了这里,便再不是什么一品太监总管了,就是一个犯人。您进去了,小的就不用给您行礼了。这是枷锁,请您戴上。”
多么熟悉的腔调和话语啊,花著雨感叹一声,慢慢地伸出手,任由两名院吏将枷锁戴到她手上。去年,皇甫无双被关押到这里的时候,还曾被戴上枷锁,别说她一个小太监了。
穿过黑黢黢的走廊,迈入一间阴沉沉的牢房,居然还是上次她住过的那一间。这也好,熟悉!她倒是不怕受什么苦,只是连累了丹泓。因为男女有别,更因为她和丹泓还有“奸|情”,所以一进内惩院,两人就被分开关押了。丹泓如今身怀有孕,也不知她能否受得住这牢里的苦楚。原本马上就要带她出宫了,却不想连累她陷入到这牢狱之中。
花著雨将牢房一角的柴草铺好,躺在地上,闭上眼睡了起来。折腾了一日,方才又和月氏国的月魄比试了一番武艺,她累极了。到了牢里,她也不用服侍皇甫无双,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倒是可以好好歇息一番了。
这一觉睡得甚好,竟然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许多画面浮光掠影般闪过:小时候魔鬼般的训练,第一次拿起刀杀人,第一次上战场……
牢房中很冷,半夜里,花著雨被冻醒了。她缩了缩身子,就在此时,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走得从容不迫,很显然不是闯入者。
花著雨轻轻叹息一声,牢房大门被人打开了,明亮的灯笼将偌大的牢房照得亮堂堂的。乍然的明亮让花著雨清眸微眯,伸手挡着眼睛,只见明亮辉煌的灯光下,皇甫无双身着一袭便服,站在牢门口。
其实花著雨已经猜到皇甫无双一定会来牢中探望她,毕竟这件事总是要弄清楚的。只是她没想到,他会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来。
皇甫无双的目光锁住坐在柴草上的花著雨,忽然眯眼命令道:“吉祥,你去传令,让周全自己去领五十大板。”语气冰冷,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势。
吉祥心中一惊,五十大板,打得狠了可是会要人命的。不过,看了一眼牢房内简陋的摆设,他也明白周全为何得罪皇上了。看到皇甫无双冷到极点的脸,他忙答应一声,去传旨了。
“你们都退下吧!”皇甫无双又冷冷地命令道。身后尾随的几个暗卫将灯笼插在牢房的墙壁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将牢门悄悄关上了。
皇甫无双在牢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快步走到花著雨面前,笑吟吟地说道:“小宝儿,朕可是想死你了。”他径直蹲在她面前,她抬眸,皇甫无双的黑眸离她太近,近到她能从他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样清晰。
她不快地眨了眨眼,淡淡笑道:“皇上,你不怀疑我是假太监?”
“小宝儿,朕将你关到这里来,也只是权宜之计。过了这阵风头,朕便说你是真太监,将你放出去。”皇甫无双勾唇笑道。
“这么说,皇上您认为小宝儿是假太监了?”花著雨问道。
“无论你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对朕而言,都是一样的。小宝儿,别动,你头上有根稻草。”皇甫无双凝声说道,抬手去拨花著雨头上的发髻。
“这周全也太没眼色了,这一次,给他个教训。”他从花著雨发髻上拈下来一根稻草,缓缓道。
“奴才是犯人,周全也没做错什么。让奴才来吧!”花著雨蹙眉道,身子向后仰了仰。
“别动!这儿还有一根。”皇甫无双神色专注地说道,再次伸手,这一次花著雨只觉得头上发髻一松,再看时,皇甫无双手中拿着的却不是什么稻草,而是她绾发的发簪。
一头黑发顿时披泻而下,好似山间清泉垂至腰间。墨发披拂,越发衬得花著雨脸庞莹白如玉,皎洁面上明眸似星。
在最初一瞬的微怔后,花著雨淡淡笑了笑。原来,皇甫无双终究是怀疑了,恐怕从进这牢房开始,就在盘算着怎么把她的发簪给拔下来吧。
“你终究是怀疑了?”她靠在墙壁上,慢慢问道。
皇甫无双瞪圆一双乌眸,朝着花著雨一个劲儿地猛瞧,那样子好像一辈子也看不够一样。
“小宝儿,你是女人?真的是女人!”他不可置信地说道,唇角扬着快乐的弧度。
那笑容是真的高兴,如此炫目,像是有光照到了他的内心,又像是一个贫穷一生的人忽然捡到了金元宝。那种意外的喜悦,由内而外,是那样明显。他看得出了神,忍不住伸手去抬她的下巴。花著雨一扭头,闪开了他的触摸。
皇甫无双唇角的笑慢慢地凝住了,有些沮丧地说道:“小宝儿……”
“你是如何怀疑我是女子的?”花著雨淡淡问道。
皇甫无双咧嘴笑着说道:“我是听了葛公公的话后,联想到他没有亲自动手,而我当日已经看到,你确实……确实不像是男子。”当日,花著雨为了让皇甫无双不再怀疑,还特意撩起长衫下摆,让皇甫无双看了看。虽然没有褪下裤子,但足够他看出,她那里已经被净身了。没想到,他竟由此联想到她是女子。
花著雨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抬眸瞧了瞧皇甫无双,却见他似乎感应到她的心思,破颜绽开笑容,宛如春花初绽。
皇甫无双似乎生来就有这种颠倒众生的本领,你明知他的笑容有毒,可还是忍不住被他蛊惑。
“无双,你放我走吧!”花著雨抬眸说道。现在的她,是不可能再在这里做太监了,她必须离开,马上离开。
“我不放!”他颇为霸道地说道。
忽然一勾手臂,两人身体甫一相贴,他便察觉到她想用力挣开,一咬牙,将她狠狠带入怀抱。
“你真的这么盼望离开我?小宝儿,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对我就没有丝毫的动心?”
耳畔有温热的气息扑来,全是皇甫无双低沉深情的话语,让花著雨一张脸顿时惨白。
原来……皇甫无双对她……
她试图挣开眼前的怀抱,这才发现,皇甫无双的力道竟然这么大。她趴在他怀里,忍不住暗暗地抽了一口气。她早就知道,皇甫无双绝不是外表那么简单,而此时看来,他的武功也根本就不似表面那么弱。
一颗心,莫名地发凉。
“小宝儿,你注定是我的!”他的话语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吐出,带着一丝无赖的霸道。微一侧头,他用力地吻上了她的唇。
花著雨冷冷眯眼,忽然运起内力,向皇甫无双胸口推去,砰的一声,皇甫无双被她一掌推开,向牢房的墙壁上撞去。
皇甫无双在空中一转,强行抑制住了身形,慢慢地转过身来。
挂在墙上的灯笼,被皇甫无双扑过去的力道冲击,顿时急剧晃荡起来。黄色的光晕从皇甫无双脸上急速闪过,又急速荡回。他俊美的面容在灯笼的亮光下,忽明忽暗,一如他的人,时而仙童,时而恶魔。
“小宝儿……你干吗这么大力推我?”他瞪着比宝石还要璀璨的双眸,充满哀怨地望着她。
花著雨原本以为他会暴怒,却未料到他一副哀怨的受气样,心中的羞怒顿时消了消。但是,还是有些意气难平。
皇甫无双竟然吻了她,这太令她震惊了。大约是因为初见时,他太过顽劣,比较孩子气,她一直觉得他比她小,但其实他或许和她差不多大。从战场回来后,她意识到他忽然从顽劣少年变成了沉稳的男子,但是,她心中还是认为他比她小。
“你……你为什么吻我?”花著雨靠在墙壁上,面容苍白地问道,一双清丽的眸子瞪得乌圆,漆黑眸底的光芒映着灯光,似乎要燃尽这无边的夜色。
“为什么?”皇甫无双跨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紧盯着花著雨,“小宝儿,你难道不知,我做梦都想那样吻你。”
花著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从不知,皇甫无双对她也有非分之想。那么,她现在还如何能从宫中出去?
“小宝儿,留下来,只要你留在宫中,我会给你最尊贵的身份。”皇甫无双深不见底的绝美瞳眸似乎带着勾魂摄魄的力量,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花著雨。
花著雨却冷冷一笑,缓缓道:“留在宫里?”唇角笑容一凝,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锋锐,“可是,我却是介意的。而且,皇上,我对你也没有男女之情。那个尊贵的身份,你应该留给温小姐。她为你,可是做了不少事!你对她也一直情有独钟。你们才是天生一对,放我离开吧!”
她的声音很淡很轻很温和,可是,语气却是决绝的,不带一丝转圜的余地。
皇甫无双的眸中划过一丝黯然。灯光下,他的面容俊美得让人目眩神迷,像极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这火焰,之前曾经温暖过她,可是现在却能灼伤她。
“好,小宝儿,无论什么我都可以依你。你不要这个尊贵的身份,那好,我不会强迫你,但我会一直给你留着。你要离开皇宫,那好,我也答应你。”皇甫无双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真的?”花著雨凝眉,有些不可置信,只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皇甫无双不会玩什么花样吧,“那,宋昭仪呢,可以让她也出宫吗?”
“可以,但现在还不行,日后我一定放她出宫。”皇甫无双缓缓说道,慢慢地走到花著雨身前。
将丹泓留在宫中,无疑就是成了牵制她的人质。她纵然走到天边,也不会放心的。
“那好,既然如此,还请皇上善待她。我欠她很多,这一次又连累她下了牢狱,心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花著雨黯然说道。
皇甫无双颔首道:“你放心,朕一定善待她。”
花著雨闻言回他一个感激的笑,笑容灿烂宛如春晓之花,看得皇甫无双心中一荡。就在此时,花著雨突然搓掌成刀,向皇甫无双脖颈劈去。这一掌带着凌厉之势,原本是要将皇甫无双劈晕过去,用他做人质,将丹泓救出来。她知道,皇甫无双根本就不是真心要放她出宫的,不然不会将丹泓留在宫中。
想不到,皇甫无双身手灵活至极,他闪身避过花著雨这一击,黑眸圆瞪,委屈地喊道:“小宝儿,你要做什么?”
花著雨知道一击不中,再难擒住皇甫无双,外面的暗卫听见动静,已经有脚步声朝这里围了过来,再耽搁一会儿,恐怕她就连冲出去也很难了。她连发几掌,迫得皇甫无双闪身避过。她趁势腰肢一转,整个人如一道轻烟,从他身侧闪了出去。
牢房门外,皇甫无双的几个近身暗卫看到花著雨冲了出来,持刀团团围了过来。
“闪开!”花著雨轻狂一笑,侧身利落地避开一人的刀锋,借力按住厚重刀背反手狠厉一划,那人哼也不哼,便倒在了地上。
甬道里呼啸的风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撩起如瀑布般的长发,如同黑色的曼陀罗肆虐绽放。
“都让开!”花著雨将从暗卫手中抢过来的刀朝前一指,冷冷地说道。
“元宝,原来你竟是女人!皇上对你一片痴心,你何以还如此固执?”一道瘦小的人影从甬道的黑暗中闪了出来,竟是吉祥。他不是一个人出现,手中还擒着一个女子,正是同花著雨一起入内惩院的丹泓。
一把雪亮的刀就横在丹泓的脖颈前,若是再进一分,便会割破丹泓的咽喉。丹泓的脸苍白至极,原本灵动的大眼,此刻满是怒意。她看着花著雨,坚决地说道:“快走,不要管我!”
花著雨扬唇淡淡一笑,寒风呼啸而过,吹起她鬓边的散发凌乱飞舞。
皇甫无双,她还是小看他了。
她如何能不管丹泓?
丹泓为了她,入了这九重宫阙;为了她,嫁了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为了她,甘心入了这幽深牢狱;如今,又为了她,连命都要搭上了!她如何能抛下丹泓?!
手一松,花著雨手中的钢刀坠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她侧首向皇甫无双露出一抹清艳的笑,“放了她,我任你处置!”
皇甫无双抱臂靠在牢房门口,一袭黑色便服,长发高束,牢内灯笼的亮光从他身后透了出来,将他整个人照成一个黑色的剪影。他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战战兢兢的气势,极为冷冽。可是听到花著雨的话,他原本隐在暗影中的脸庞上,顿时露出莲花般洁白的笑容,漂亮的黑眸散发出璀璨至极的光芒。
“小宝儿,朕哪里会处置你,朕只是依你所愿,要你出宫而已。而她,朕会善待她的,你放心!”皇甫无双言笑晏晏地说道。
吉祥闻言,将架在丹泓脖颈上的钢刀放了下来。
丹泓向花著雨凄凉地一瞥,忽然发力,向刚放下来的刀刃上撞去。
“走,别管我!”丹泓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哀怜和不舍,又含着决绝。
花著雨心中一惊,只觉得好似被人忽然捶了一拳,大喝道:“不要!”
她慌忙转身扑了过去,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股浓郁的腥甜猛然撞上胸口,眼前蓦然一黑,脚步委顿。依稀中看到丹泓的额头快要撞到刀刃上时,电光石火间,只见吉祥手腕一翻,身形一转,手中钢刀已经在转瞬间翻了过来。丹泓一下子撞在了刀背上,昏迷了过去。
花著雨心中顿时一松,只觉得体内一阵排山倒海的疼痛,身子向前扑倒,她感觉到自己扑在了一个人的怀抱里。抬首,她看到皇甫无双朦朦胧胧的脸,唇角紧抿,眸底一片怜惜。
迷迷糊糊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
花著雨睁开眼睛,头顶上一弯金钩,绯红色烟罗纱帷幔在眼前轻垂而下,微风轻拂,金钩珠帘次第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花著雨霍然清醒,从床榻上翻身下来,掀开眼前的纱帐走了出去。
只见置身之地是一间精致典雅的屋子,花梨木的屏风上绣着梅兰竹菊……这分明是女儿家的闺房,却又不像是皇宫中的摆设。
记忆回到昏迷前的那一瞬,忆起皇甫无双所言:“小宝儿,朕哪里会处置你,朕只是依你所愿,要你出宫而已。”
出宫!这么说,眼下她是在宫外,可是,她这是在哪里?
她定下心来,漫步走到窗前,推开绿窗,朝外望去。
外面的景致,是她意想不到的清雅。她所居之处,显然是一处后花园,外面假山碧水,绿树红花,构成了一幅悠远宁静的画面。看样子,这竟是某处府邸。
花著雨正在猜测这到底是哪里,只听身后珠帘微动,一阵窸窸窣窣的环佩叮当声。她回首望去,只见一个头梳双鬟的小丫鬟迈着细碎的步子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小丫鬟显然以为花著雨还没醒,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子上,便掀开帷幔去床榻上瞧,看到床榻上无人,登时骇得玉脸发白。
“不好了,小姐……”她张口喊着便向门边跑去,转过屏风时,看到了凝立在窗前的花著雨,忙捂住了嘴。良久方放下手,她慢慢道:“小姐,你原来在这里,奴婢还以为……以为你出去了呢。”
“什么小姐?”花著雨微微眯眼,冷声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小丫鬟怔怔地问道,显然不明白花著雨的话。
花著雨蓦然回身,快步走到她面前,冷冷地凝视着她问道:“你说我是小姐,是谁家小姐,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小姐的家啊!是聂府!”小丫鬟被花著雨浑身散发的冷意吓住了,忙哆嗦着说道。
家?她早就没有家了,何来家一说?
“聂府?聂远桥的府邸?我是聂家的小姐?”花著雨再次问道。
小丫鬟惊慌地点了点头。
花著雨一把松开手,慢慢走到床前坐下。
皇甫无双果然兑现了他的诺言,确实是送她出了宫。不过,却是出了虎穴进了狼窝,她竟成了聂远桥的千金。恐怕她要想从聂府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叫什么名字?”花著雨淡淡问道。
小丫鬟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姐,您是聂相的女儿,名聂伊人,自小养在外祖家,最近为了参加选秀才归家。”
“哦!选秀?”花著雨坐在床榻上,木然地点了点头。这么说,皇甫无双并非让她出宫,只不过是为她弄了一个身份,想要让她名正言顺地选进宫中做他的妃嫔。
“你叫什么名字?”花著雨忽然转首,问那个小丫鬟。
小丫鬟垂首道:“小姐,奴婢叫翠袖。”
“我问你一件事,我昏迷了几日,得了什么病?”花著雨思考片刻,缓缓问道。在内惩院,她是因何忽然昏迷的,必然有些蹊跷。虽然现在身上毫无疼痛,但昏迷前,她可是记得胸臆间一阵翻江倒海地难受。
“小姐似乎是中了毒,昏迷有两日了,老爷请了宫中的太医,已经为小姐祛了毒。”翠袖小心翼翼地说道。
花著雨将翠袖打发出去,一个人在闺房内四处转悠,试图从这里逃出去。勘察了一番,很明显闺房四周布置了重兵,聂远桥的大儿子便是京里的禁卫军总统领。她若是要从聂府出去,恐怕比从皇宫冲出去,也容易不到哪里去。
花著雨心中焦急万分,主要是担忧丹泓的情况,在这里,她恐怕是问不出真相的。好不容易挨到了黄昏时分,花著雨从窗子里跳了出去,穿过后面的花丛来到了一处长廊。
只见廊下有两个禁卫军蹲在那里说话,很显然是监视她的。花著雨原本要悄然走过去,将他们击昏,忽然听到一个禁卫军道:“真没想到,皇宫里也能混进假太监,那个元宝真是有艳福。不知道他究竟睡了皇帝几个嫔妃?”
“嘘!你小声点儿。”另一个禁卫军嬉笑着说道,“什么艳福,到头来,还是难逃杀头的命,那还不如没有那个艳福!”
“听说他被斩首后,有人还跑去菜市口,剥了他的裤子看了看,还真的是假太监啊!”另一个禁卫军呵呵笑着说道。
花著雨闻言,顿时僵住了。
虽然她知道死的那个元宝并非是自己,可是听到这两个禁卫军的话,心头还是一阵阵发凉,那种凉意从四肢一直渗到了心中。
她被斩首了,还被抛尸菜市口,任人观赏。
皇甫无双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够狠!够狠啊!
为什么,要让她死了还那么屈辱!皇甫无双,你到底要做什么?
花著雨站在花丛中,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晚来的风,很凉,而这冷意却不及她心头的万分之一。
那两个禁卫军终于发现了立在后面的花著雨,慌忙起身施礼道:“小姐,您醒了,外面风凉,快些回屋内吧。”
花著雨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还是初醒时那一袭白色单衣。她微微笑了笑,“我只是走走,这就回去。那个元宝,是何时斩首的?”
“今日。”一个禁卫军慌忙答道。
宏武元年,真是一个多事之秋。
正月里,左相姬凤离的凌迟之刑,轰动了全南朝。而刚出正月,又一件大事轰动了整个南朝。
那一次,在左相姬凤离行刑时,人们记住了那个一袭杏黄色衣衫、作为监斩官的小太监。左相大人在刑场上不拘世俗礼节,深吻了他。而他,却在刑场上亲自动手,砍了姬凤离七刀,刀刀凌厉,刀刀见血,刀刀断人肠。
这个小太监,也在一夕之间成为全南朝女子的公敌。
而这一次,轰动南朝的事情却是也和他有关。
据说,他是一个假太监,在宫中和康帝的嫔妃私通,致使康帝的嫔妃珠胎暗结。据说,这个小太监仗着皇上的宠信,竟然胆子大到让那嫔妃在宫中熬保胎药。眼看着那嫔妃的肚子越来越大,他曾求了宏帝,要带此女出宫,未料到各国来朝,此事便被拖了下来。
那个小太监做梦也没想到,在各国来朝的宴会上,此事被抖了出来。皇上一怒之下,将其打入内惩院,又定于二月初三这日,将其推到午门外斩首示众,抛尸菜市口。
据说,行刑那日,午门外聚满了人。据说,砍完头后,还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扒了裤子看了看,果然是假太监。
至此,这个秽乱南朝皇宫一年的小太监,终于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去。
不得不令人欷歔的,对于这个小太监的才能,无人不服。
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有英勇杀敌之功。他扶持新帝登基,新帝也对他宠信至极。但是,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允许一个宦官对自己指手画脚。据说,他仗着宏帝的宠信,极为嚣张。
飞鸟尽,良弓藏。这个小太监终究也没有逃过这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