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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涛拂云录 正文 第七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

所属书籍: 惊涛拂云录

    第一节

    目送云梦的座船顺江远去,岸上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云梦在场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威压,至此方才移去心头的重负。

    唐廷玉与方守拙等几个主事人低声商议了一阵,便带着吴婆婆渡江东去,宣王府的卫士前呼后拥,五禽门弟子眼见掌门人被擒,不敢公然向宣王府叫阵要人,又不甘心就此驯服,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唐廷玉没有理会,由得他们在后面跟着。

    方守拙最为年长,又素有威望,是以众人无形之中已唯他马首是瞻。当下方守拙令各家弟子都渡往东岸,与东岸的弟子会合,以牵制龙家庄的人马,好让唐廷玉能够顺利地将吴婆婆押回宣王府。

    但是试剑庐弟子已经嚷了起来:“方二爷,我们绝不和落霞寨的人同路!”

    方守拙情知刚才宫巧姑与落霞寨的弓箭手报仇心切、不顾黄小圣安危偷袭云梦一行,的确做得不对,黄小圣险些伤在乱箭之下,也难怪他门中弟子不服气。当此之时,训斥试剑庐弟子固然不行,责怪宫巧姑却也不妥,尚未想得一个两全之计,宫巧姑已冷冷地说道:“两军对阵,让人捉了主将,倒还有脸在这儿嚷嚷!”

    一句话噎得试剑庐弟子都住了声。脸色铁青的黄小圣此时不紧不慢地说道:“世上哪有常胜将军?只要我不死,总有取胜的机会。”

    宫巧姑当然明白他在讽刺落霞寨连寨主都让云梦杀了,还有脸来嘲笑试剑庐败阵。

    她的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究一咬牙狠狠地说道:“好,我就等着看你取胜的那一天!”随即回过头对她的手下喝道:“我们走,到宣州去等着东海海盗!”

    黄小圣冷冷地道:“不送!”

    方守拙眼看宫巧姑一行负气而去,皱起了眉,向黄小圣道:“落霞寨报仇心切,他们这一去,只怕会有闪失。你们小夫妻两个拌嘴归拌嘴,这等大事,还是不可掉以轻心,最好跟在后边照应一下。”

    黄小圣冷笑道:“我倒是诚心把这位宫大小姐当妻子来着,只怕宫大小姐心里并不曾将我当成她的夫君!”

    方守拙情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能劝道:“落霞寨匆忙结亲,本意不过是要借这个机会送一批人马出山追击东海海盗,并就此与试剑庐结盟。这样一桩亲事,小圣你也不必寄望太高,苛求宫大小姐如何如何。不过无论如何,这桩亲事关系到两家的结盟,为大局着想,小圣你还是不要意气用事为好。”

    好说歹说,黄小圣总算忍下气带了试剑庐弟子去追宫巧姑一行。

    方守拙长长叹了口气,率领天机府弟子渡往东岸,牵制龙家庄不让他们去追击唐廷玉。

    日落时分,苍茫暮色中宣州城已遥遥在望。

    唐廷玉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但随即扬起了眉,目光转向左前方的茶园,竖起手示意宣王府卫士停止前进。

    茶园中埋伏的人见唐廷玉已发觉他们,呼哨一声,无数箭枝破空而来,王府卫士已有防备,立刻翻身下马,几匹马被射中倒地,但十八名训练有素的卫士加上药叉已经面朝外结成一个小圆阵,六人在内十三人在外,将唐廷玉、药奴和吴婆婆围在当中。

    唐廷玉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凝神静听箭枝的破空之声。药叉的长鞭挥舞开来,将箭枝击落在战圈之外。但其他几名臂力稍弱的卫士挡箭之际便有吃力之感了。

    今晚他遇上的这批弓箭手,似乎正是那晚他和赵鹏在青弋湖边遇上的同一批人,至少是以同样的方式训练出来的,强弓劲弩,又快又准又狠。

    他忽地身形飘起,在半空中伸手一捞,抓住一枝箭又落回到圆阵之中,借了暮色,仔细审视着手中的箭枝。

    三角形的箭头,磨得雪亮,比寻常所用似乎要更尖锐一些。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特征。

    三轮箭雨过后,已有四名卫士受了伤。

    唐廷玉低声喝道:“看好人犯!”

    他纵身跃向茶园,双足不停地踏在射来的箭枝之上,借力在空中转折避开箭雨,眼看已将扑入茶园之中、首当其冲的弓箭手岌岌可危,园中忽然腾起四个女子,手中四条红罗带,交织成一张大网迎面罩来。那罗带艳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舞动之际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之声,唐廷玉懔然一惊,倒纵出丈余,避开当头罩下的罗带,回手挥出一剑。

    剑尖所及之处,只觉那罗带绵软而坚韧,全不着力,一触及剑身,便如长蛇一般缠了上来,唐廷玉疾收剑,将身一伏,自层层漫卷过来的四条罗带之下滚了开去,左手扬起处,已有四枚金针自重重罗带中射向那四名女子的面门。

    然而金针虽然射中了她们的脸颊,却如中金石,砰然有声地被撞落到地上。

    唐廷玉暗自皱眉。这些女子究竟修习的是什么邪门武功?

    罗带越舞越急,尖啸之声也越来越紧促,令人心烦意乱。那四名女子的脸色也逐渐变得艳红如血。

    唐廷玉悚然一惊,想到赵鹏对他说过的巫山武功中能与任何强敌同归于尽的几种。这是不是就是赵鹏所说的天罗带同心结?美丽的名字后面潜藏着一个凄惨的故事,据说它起源于某个痴情的女弟子,面对背叛她的负心人,绝望之中创出这样一种武功,要与那负心人同归于尽,生不能共衾,死却要同穴。

    他已经猜到暗中的主事人是谁。必定是林夫人。只有林夫人才有这个地位与资格不理会云梦禁止东海与他正面为敌的令谕,也只有林夫人才能驱使她以巫山武功训练出来的手下与唐廷玉以死相拼。

    唐廷玉的长剑已从罗带的空隙中刺伤了三名女子,然而鲜血非但没有削弱她们的战斗力,相反却令她们更为蛮勇。

    罗带越织越密,唐廷玉的回施余地已经相当狭窄。

    唐廷玉忽地收剑,双手一分扯开了外袍,贯注真力的外袍如一只巨大的蝙蝠般飞了起来,与罗带缠绕在一起,罗带的攻势立时被牵制,唐廷玉双手一扬,带得两名女子立足不稳,向地面扑倒下去。

    唐廷玉正待趁机反击,那两名扑过来的女子蓦地仰起脸,口中喷出无数血珠,唐廷玉脑中闪过在天目山中萧萧以口中毒血偷袭他的情景,即刻向后一仰,借着身后两条罗带的牵扯之力倒滑出丈余,那两名女子扑了个空,身躯有如游蛇一般又如影随形地追上了唐廷玉,尖利的指甲几乎划破了他的靴面。

    唐廷玉鱼跃而起,横纵过卷来的罗带时,右手长剑反挽,刺中了身后那女子的右肩井穴,真力略吐,已闭住她的穴道,那女子的右臂软软地垂了下去,但左手长爪探出,却抓裂了唐廷玉左肩一大片衣襟,若非他及时将肩一扭避开少许,尖利的指甲当时便要抓入肌肉之中。

    暗中一个中年妇人蓦地尖叫了一声,仿佛见到了极为惊怖的景象。唐廷玉心念不觉一动,这妇人是谁?会否正是林夫人?

    暗中那妇人随即发出尖利的怪哨声,四名女子立刻向后急退,迅速退入阴暗的林中。不过片刻之间,箭雨也已停止。

    唐廷玉回到那十八名宣王府卫士之中,尤自满腹疑虑。若非知道云梦此刻断不会出现在此地,他当真要以为是云梦突然出现才令得对方仓皇收兵。

    第二节

    宣王正在颐年堂中等着唐廷玉一行归来。

    吴婆婆暂时被关押在山老夫子主持的刑堂之中,唐廷玉安置妥当,方才去见宣王,详细回禀了此行的情形。

    宣王若有所思地道:“云梦她怎么会想到要与我一决胜负?她怎么就有这个胆量和把握?”

    唐廷玉一笑:“王爷当年,难道不是这样?”

    宣王心神一震,抬起眼来注视着他:“你——觉得她真的很像我?”

    唐廷玉思索着道:“也许这一次我心中已有成见,所以见到云梦时才会格外觉得她与王爷的相像。不仅是骨格相貌,更包括气质、神情与心志。不过为稳妥起见,我想还是先审问过吴婆婆再做决定。”

    宣王微微苦笑:“恐怕你审问不了啦。你们回府之前,已经有人送了一封信来,信中夹着阿萱当年失踪时所戴的一枝玉凤钗。”

    唐廷玉一怔:“萱夫人果真在他们手中?”

    宣王叹了口气,说道:“你放了吴婆婆吧。如今看来,问与不问,都不重要了。”

    他已有七成把握,所不能确定的,只是因为他还没有亲眼见到云梦。

    唐廷玉默然片刻,转身吩咐转令刑堂放了吴婆婆。

    卫士才刚领命离去,前门来报说鬼谷金公求见。

    唐廷玉暗自诧异,不知这位朝野上下视为真仙的阴阳大师,突然之间前来拜会宣王,究竟有何用意。宣王却似乎早有准备,说声“请”,随即对欲退出去的唐廷玉道:“你不必走,我想金公所谈的事情,你是应该听一听的。”

    现任鬼谷谷主金咏之缓步而入,峨冠鹤氅,长须拂胸,望之飘然若神仙。

    宾主相见之后,各自归座,所有侍从都已退下,宣王微笑道:“金公百忙之中拨冗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金咏之打量着侍立在宣王身后的唐廷玉,过了一会才回过目光说道:“王爷身边,已有如此芝兰玉树,为何还要收揽那只水银狐狸呢?”

    宣王只一怔便已明白他说的是赵鹏,临安人私下里给赵鹏的绰号正是“水银狐狸”,当下大笑道:“原来鹏官如此声名远扬,连静修多年、不闻俗事的金公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了!”

    金咏之叹息道:“是啊,以赵鹏本身的大名,再加上王爷将要收他为义子的传闻,在下想不知道都不行了!”

    宣王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微笑道:“我不过是刚有此心,正在与姑苏赵府商议,尚未正式上奏朝廷,竟已传得如此沸沸扬扬,连金公都惊动了!不知金公意下如何?”

    金咏之注视着宣王:“王爷既然放出消息来投石问路,在下自然不能不坦诚相告。”停了一忽儿,他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自理宗朝以来,先后有史弥远、吴氏兄弟以及贾太师执掌相府、统领朝臣,官家信任有加,倚为国之长城。历任宰相,无不对王爷之威望才干深怀忌惮之心,必欲除之而后快,王爷以为,这数十年来,王爷是凭峙什么才得以屹立不倒?”

    站在宣王身后的唐廷玉心中震憾不已。他原以为一向深居简出的金公与宣王素无交往,但这样坦诚的话,绝不是素无交往的人能够在宣王面前说出来的。

    他突然想到,宣王年轻时曾受鬼谷之托、习得鬼谷御火之术以击杀被鬼谷视为大患的吴常。

    也许鬼谷与宣王府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外人所知的那样彼此忌惮甚至于互相妨恨。金公与宣王说话的口气,就如是多年至交、可以直言无讳。

    在宣王府中,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宣王听金咏之这样一问,对自己摇头而笑,答道:“金公何必明知故问?宣王府之屹立不倒,其中难道不是多得金公与令尊之助?”

    金咏之长叹道:“不错,先严以阴阳之说谏劝先帝,不可独任一枝,而应左右逢源,方得阴阳和谐之道。先帝深觉有理,所以才特旨令王爷于三代王爵之外再世袭一代,存宣王府以与历任权相抗衡。当今官家即位之初,不明此理,在下从中解说之后,官家也就此对宣王府格外容让。”

    宣王侧过头看了看唐廷玉,唐廷玉怔了一下,已明白宣王的意思,说道:“历代帝王之术,其实都不外乎此。群臣相争,帝王持其端而用其中,才不至于出现李林甫、杨国忠之流误国权臣。不过理虽如此,若非金公与先老太爷从中斡旋,点出其中三昧,说动先帝与当今官家,不但宣王府不能保全,朝政也将就此败坏。无论于宣王府还是于大宋,金公都功莫大焉。”

    金咏之莞尔一笑:“唐三公子见事明白,王爷调|教有方啊!既然如此,唐三公子以为在下究竟为何要劝王爷不可过继赵鹏呢?”

    唐廷玉略一踌躇便答道:“金公是否担心宣王府与姑苏赵府结盟之后,声势太过浩大,连贾相也难以压制,以至于朝堂之上阴阳失衡、帝心不安?”

    金咏之转向宣王:“王爷见微知著,连唐三公子都已看明白的事情,王爷不应疏忽吧?所以在下极是困惑,不知王爷为何要冒险行此下策?”

    宣王注视着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的确不愿意行此险策。”

    金咏之郑重地道:“在下明白王爷的苦心。但是在下要奉劝王爷的是,要以这种方式谋求王爷所求的目标,只怕是适得其反。到那时,官家因为忌惮王爷,不但不会废黜贾相,反而会更倚重贾相以钳制王爷。到那时,与王爷对峙的就不是贾相而是官家了。王爷此举,将自己和宣王府推到如此危险的境地,于国家、于王爷自身,都绝无益处。”

    宣王默然许久,长叹道:“我明白了。”保全宣王府的阴阳制衡之帝王心术,也正是限制宣王府不能再进一步的原因。

    他向金咏之略一拱手,说道:“多谢金公赐教。我会重新考虑这件事情。”

    金咏之站起身来说道:“王爷明白就好。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宣王也站了起来:“金公请讲,能尽力之处,自当尽力。”

    金咏之看看唐廷玉,说道:“我有一个幼子金昭,唐三公子想必已经见过他了。”

    唐廷玉一怔,蓦地明白过来,金昭当初之所以能够听到刑部追捕史清的消息、之所以能够瞒过鬼谷的耳目偷偷跑到天机府通知史清逃走,只怕全因为金咏之的有意纵容。

    他躬身答道:“晚辈曾见过金世兄。金世兄年纪虽轻,但以晚辈看来,器宇开阔,心思灵敏,前途未可限量。”

    金咏之微微一笑:“阿昭自幼追随史清,于鬼谷心法之外,颇得史家刚烈如火之心法刀法之熏陶,此后又习得伊贺忍术,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假以时日,阿昭若能融汇这三家之长,成就当在历代专习鬼谷心法的弟子之上。我请王爷与唐三公子,将来对阿昭略加照拂,则不但在下,便是鬼谷金家也感激不尽。”

    说完他长长施了一礼,唐廷玉急忙代宣王还礼。

    送走金咏之,唐廷玉思索着道:“王爷,金公方才所言,怎么听起来有托孤的意味?”

    宣王喟叹道:“鬼谷洞悉天机,历来招鬼神之妒,已有几次倾覆之险。金咏之也许的确预感到了什么。这件事情,你以后留心着吧。”

    唐廷玉应声“是”,转而又道:“那赵鹏这件事——”

    宣王的脸色凝重:“我并不在乎官家因此而降罪于我,却担心正如金咏之所言,适得其反,因为宣王府的过分强大而迫使官家更倚重贾似道。这件事情要从长计议。你通知侯大总管。”

    唐廷玉答应着,却没有马上退下,迟疑了一下,宣王注意到了,询问地看着他,唐廷玉终究没有说什么便退了下去。

    宣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出了一会神,召来一名内侍,说道:“传这一次跟随廷玉的领队来见我。”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摆摆手道:“不必了。”

    唐廷玉的神情之间,似乎有什么困惑,但这困惑是唐廷玉暂时还不想求教于他的。

    既然如此,他还是不要去探听究竟为好。

    选定了唐廷玉,就必须信任他。

    第三节

    唐廷玉回到宣王府的第三天午后,云梦如约送来了请柬,邀宣王于日落时分至水阳江上会面。

    宣王看着梅花笺上飞扬挺拔的几行字,沉吟了一会,问道:“廷玉,你认为这是她亲手所书吗?”

    唐廷玉摇摇头:“我没见过她的字。不过字如其人,这字体看起来倒很像是出自她的手。”

    宣王微微笑道:“如果真是她手书,我想我原来对她的估计可能有些失误。我原以为她多少会有些任性,可能有时候会管不住自己;但是从这手字来看,虽然笔划之间意气飞扬,内心里却极有法度、有节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唐廷玉怔了一下才道:“但是我觉得她有时候的确容易被激怒。”

    宣王失声笑道:“你若是我的对手,我也会被你气得七窍生烟!好,去准备吧!”

    日落时分,宣王的座船驶往水阳江江心,而一艘小船也自下游处驶来,云梦依然蒙着面纱,身后随着兰儿蕙儿,驾船的是那昆仑奴。

    落日斜斜地照着云梦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宣王远远凝视着那双如春日碧空一般明净无尘而微带湛蓝的眼睛,脑中一阵晕眩。

    他抓紧了座椅的扶手才控制住身躯不至于摇晃。

    唐廷玉站在宣王身边,注意到宣王的手在微微颤抖,虽然他的神情之间若无其事。

    唐廷玉心中蓦地激起一股热潮。如果他们所猜测的正中事实,如果宣王真的能得回他原本已经失去指望的那个孩子,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小船越驶越近,终于停了下来,云梦拔足跃起,江风浩浩,令得她横掠过暮天的身形轻若无物,翩然欲飞,船头的王府侍卫都悚然动容;他们中许多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云梦,至此才明白,不论云梦的其他武功如何,仅就这身法步法而言,已足以有资格挑战宣王。

    宣王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唐廷玉感到了宣王心中对云梦的赞许。

    云梦翩然落在船头,目光朗朗,直视着宣王。

    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宣王。当年东海之战,她还只是一个小小孩童,在船上远远地望见过指挥作战的宣王。但那时的宣王,于她而言,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

    多年以来,东海各岛一直将宣王看作最强大、最危险的对手,对他的一切都无比关注,有关宣王的一切,都尽可能详细地汇集到她手中。她对宣王,已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再次亲眼见到宣王时,心中生起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仿佛是冥想已久的愿望已得实现,心神振奋而又激动不安。

    她转过目光看了看宣王身侧的唐廷玉。唐廷玉出现在此时此地,他作为宣王继承人的身份已经非常明确了,只等着正式昭告世人。

    唐廷玉微微一笑,拱手说道:“请坐。”

    云梦没有在宣王对面落座,简截地说道:“我的来意,王爷想必已经知道。不知王爷是否愿意赐我一战?一战定胜负,以免东海各岛与江东武林如此缠斗下去,无休无止,两败俱伤。”

    宣王注视着云梦。暮色苍茫,又隔了面纱,他无法将云梦的面孔看得更真切些。

    沉吟了一会,宣王才说道:“云梦姑娘,你是否觉得你向本王挑战实属不智?你取胜的机会并不大,你若战败,至少我在一日,东海各岛将无出头之时;我若万一失手,宣王府威信尽失,将再无能力约束江东武林不向东海发难。你看,无论胜败,对东海来说,都有害无益。”

    云梦眉梢扬起,答道:“我若败了,王爷你来日无多,我却还年轻,还有机会东山再起,王爷的继承人,不一定能够胜过我;我若胜了,若是连王爷也败于我手,江东武林还有谁敢与我为敌?”

    她的话是如此尖锐,以至于唐廷玉暗自皱起了眉头。

    宣王笑了起来:“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向我挑战了,难得你有这份勇气。”

    云梦探询地望着宣王:“这么说王爷是同意了?”

    宣王摇摇头:“现在言之尚早。如果我应战,自然要给你一个公平一战的机会,你才会输得心服口服。你的武功门派,有赵鹏为我解说,我知之甚详;至于我,我已经多年没有与人动手了,至于多年前与我动过手的那些人,只怕也没有几个能够活着告诉世人我的武功路数。”

    云梦默然。宣王所说,确是实情。宣王自出道以来,战无不胜,而且几乎没有一个对手幸免于死;宣王自己又从未教授弟子,是以武林中竟没有几个人能说得出宣王的武功路数。

    宣王继续说道:“所以我会先让你看看我最近创出的一套剑法。”

    云梦心中一怔。宣王的确有这样的气魄胸襟,让她在决战之前先看一看他的剑法;以宣王的声望与地位,也绝不会在决战之前使什么阴谋诡计暗害于她。即使是在她看来诡计多端、令人气恼的唐廷玉,她也信得过他的诚意。

    这其中不应有什么陷阱。

    但是她为什么会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决不止是请她去看宣王的剑法这么简单?

    宣王又道:“你不必去宣王府。”

    他将手一扬,一个竹筒抛了过来,云梦一把抓住,觉到竹筒上贯注的真力令得她全身一震,心中不由得也是一震。

    宣王说道:“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廷玉留下来为你解说,并将你的回答带给我。”

    唐廷玉已经走了过来。

    目送宣王的座船离去,云梦转过头看着与她一起跃落小船的唐廷玉,皱着眉头说道:“你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唐廷玉一笑:“王爷想让你知难而退。他对你不无赏识,曾说‘人才难得’,不想让你毁在他手中。你自然也知道,王爷一旦和人动起手来,绝不会和气收场。”

    云梦疑惑地看看他,自竹筒中抽出一幅素帛,展开来,借着天际的一点余光,从头看起。

    唐廷玉耐心地站在一旁,注视着她脸上的神情。

    云梦看完一遍,闭上眼沉思了许久,忽地睁开眼说道:“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够使出这样的剑法。第一式‘清风徐来’就不通。这一式第七招原是攻敌下盘,对方必定要后退避让,使剑者又如何能够在瞬息之间变为第八招的攻敌后心?就算是游龙剑柔可绕指,可以从任何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出招伤敌,但是人力毕竟有时而尽。我自问出招变招之快,或许连你也不及,但是这两招却无法连贯完成,必得要在中间加上一招,才能转到对手的后方出招。”

    唐廷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我绘的图。如果你怀疑我可能绘错,你可以亲眼去看看王爷刻在他坐关的密室石壁上的剑式。老实说我第一次见到这剑法时,与你有同样的疑惑。但是王爷使了几招给我看过之后,我就明白了其中奥妙,明白了为什么要起名为‘追风十八式’,因为它的确变化迅捷可追疾风。王爷也担心你可能不信,所以在最后还录了练习这剑法的内功口诀。”

    唐廷玉一边说一边注意着云梦的神情。

    云梦沉吟不语。

    唐廷玉继续说道:“你有足够的时间去验证。”

    云梦将帛图贴身收藏好,竹筒扔入江中,沉吟一会,说道:“家师已经来此,她曾想从你手中截杀吴婆婆,甚至不惜动用了才刚训练成功的天罗阵。不过家师终究觉得此举不太妥当,及时召回了四名死士,并嘱我见到你时略致歉意。”

    唐廷玉“哦”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林夫人究竟有何用意?

    云梦出了一会神,说道:“我相信宣王交给我的剑法与内功口诀不会有误。我会召乔空山来助我破解这套剑法。”

    唐廷玉一怔:“为什么是乔空山?他懂的只是医理毒理,并不懂剑法。”

    云梦微微一笑:“宣王练功,多得医圣所炼制的丹药之助,令他可以超越常人所能。如果这套剑法他真的可以使出来,只怕与医圣给他服用的药物多少有些关系。我自然要召乔空山来,才能共商破解之法。”

    唐廷玉震惊地看着云梦。

    云梦心念一动,眉飞意扬,低声笑道:“我不会正好说中了事实,所以你的脸色才会这么古怪吧?”

    唐廷玉苦笑道:“我无可奉告。”

    云梦笑而不语,显然深信自己的确已猜中事实。

    过了片刻,云梦又道:“家师想见一见你。”

    唐廷玉心神猛然一震。

    他不知道令自己震动的是什么事情,然而他却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惧,不敢去面对林夫人。

    他一向胆大得近于无所畏惧,在他一生中,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不知来处却令他心悸的恐惧。

    他镇定了一下才说道:“令师是长辈,论理我是应该去拜见的,不过此时此地,似乎不大合适吧?”

    云梦一笑:“其实我也不想请你同行,免得让你猜到我会用什么方法去破解这套剑法。”

    她下令船只靠向西岸,唐廷玉心中如释重负,暗自吁了一口气。

    上岸之前,他问道:“你们暂时住在什么地方?无论如何,以你的身份,似乎不太合适公开在哪家客栈投宿吧。”

    云梦看他一眼:“我们的船暂时泊在南漪湖。”

    唐廷玉一怔:“那是龙家庄的地盘。”

    云梦微微一笑:“我知道。谷大哥也提醒过我,要当心龙家庄窥伺东海霸权的野心。我自然有办法钳制住龙家庄,使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她没有再往下说这个话题,唐廷玉心中颇觉异样。云梦比起她初来江东之时,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他不知道自己更愿意见到东海之上锐气飞扬的云梦,还是现在这个心机渐深的云梦。

    第四节

    回到宣王府,唐廷玉径自去颐年堂见宣王。

    宣王颇为意外,他原以为唐廷玉不会这么早回来。

    唐廷玉定一定神,将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宣王思索着说道:“既然云梦她不想让你守在一边监视她的行动,你回来也好。不过也许你应该去见一见林夫人的。从林夫人那儿,或许可以发现不少内情。”

    唐廷玉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去见她。”

    宣王的表情不是诧异而是震惊,令唐廷玉暗自生疑。宣王是否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他?

    宣王过了一会才道:“你是否感到,如果去见她,可能会发生某种不可测的危险?”

    唐廷玉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正在犹疑之际,内侍来禀报说侯大总管回来了。

    不必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唐廷玉松了口气,急忙迎了出去。

    侯大总管示意内侍卫士都退出堂去,奉上一卷图册,说道:“江夫人得知云梦向王爷挑战,特意手录了云梦所习练的巫山云雨一脉的武功,送给王爷参考。”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江夫人深明此理,故此不惜送出本门的心法秘笈,希望能对宣王有所助益。

    宣王微笑着接了过来,交给唐廷玉,说道:“巫山心法,与太乙观心法颇有相生相克之处,你可以仔细看一看,有什么心得,再说与我听。”

    侯大总管随即又道:“江夫人接到消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已落在他人手中,以此要挟姑苏赵府不得与东海联姻。江夫人母家别无亲族,只留下这一个妹子,手足情深,忧急之下已经病重,赵鹏因此不能前来商议金公所言之事。不过江夫人派了她的一名老仆罗嬷嬷率十二名手下前来助阵。”

    他自怀中取出一卷画像奉上,说道:“这是江夫人手绘的江家二小姐的画像,请王爷过目。”

    宣王才展开一半,已然怔在那儿。

    侯大总管道:“老奴也曾看过画像,因为觉得兹事体大,所以尚未向江夫人言明,先来请王爷示下。”

    唐廷玉站在宣王身后,越过宣王肩头,可以看见画像上的那张面孔。画上的女郎,亮丽得有如春江之月,只是眉宇之间,颇有孤傲之气。

    宣王看了许久才放下画像,长叹一声问道:“江家二小姐叫什么名字?”

    侯大总管答道:“月姑。”

    宣王喃喃地道:“月姑——原来她的本名叫月姑。”他随即转向唐廷玉,说道:“她告诉我的名字是阿萱,也就是二十年前在鄱阳湖畔失踪的萱夫人。”

    唐廷玉怔在那儿,好半天才道:“原来如此!”停了一会,他又说道:“我总算明白谷川当初同赵鹏谈联姻之事时,为什么说东海王在世时就希望见到东海的血与姑苏赵府的血、乃至于宣王府的血能够融合在一起,东海王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保障东海的富庶与繁华。东海上的流言看来说的是事实,东海王原来的计划,的确是想让身上流着宣王府与姑苏赵府的血的云梦嫁给谷川,这才能保证东海的未来。谷川现在提出让赵鹏娶云梦,那是不得已的冒险,赌的是云梦即使知道真相,也会因为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因为东海对她的效忠而选择庇护东海各岛,王爷只有这一个子嗣,至此将别无选择,只能认可;姑苏赵府与她的血缘虽然远了一层,但因为这桩婚事,也将因为她的缘故而不得不容让东海。真看不出谷川居然有胆子冒这么大的风险——”

    侯大总管道:“谷川也许控制了萱夫人。只要有萱夫人在手中,云梦绝不会背弃东海。”

    如果云梦真是萱夫人的女儿,她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更有理由为了萱夫人而留在东海。

    唐廷玉寻思着道:“萱夫人不一定在谷川手中。他曾暗示过我,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在他的控制之中。而且很显然控制着萱夫人的那一方不希望我们知道云梦的身世真相,也不希望姑苏赵府与东海联姻。”

    他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唐廷玉突然笑了起来:“难怪得赵鹏告诉我说,他心底深处一直不想和云梦拼个你死我活,所以才同意这桩婚事。也许正是他们身上流着的那份相同的血在冥冥之中阻止了他们的自相残杀。”

    唐廷玉不由得想到,赵鹏的风流倜傥之中,似乎隐隐约约也可以找到云梦意气飞扬的影子。

    宣王的神情已经轻松下来,他转向唐廷玉,意味深长地笑道:“廷玉,如果我们的猜测属实——”

    唐廷玉至此突然醒悟到,如果他们的猜测属实,如果云梦回到宣王府,同属皇族,她自然不可能嫁与赵鹏;而宣王的本意是——

    饶是他见惯各种场面,当此之际也身不由己地涨红了脸。

    宣王哈哈大笑着拍拍唐廷玉的肩。

    唐廷玉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说道:“但是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如果这猜测导致王爷在与云梦对阵之际失手,那后果就太严重了。我们不得不防备着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圈套,一个诱骗王爷失手的完美圈套。”

    宣王微笑:“云梦要破解追风十八式,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清真相。侯大总管,派人秘密联系正在回东海的谷川,召他来王府商议此事。至于萱夫人,目前我们不宜打草惊蛇,只要云梦安全,对方自不会加害萱夫人,以免失去挟制云梦的筹码。另外派人请方梅山亲自去姑苏为江夫人诊治,并告知江夫人她的妹妹就是萱夫人,宣王府会尽全力追查此事,营救萱夫人,请她放宽心好好养病。其他事情,都稍后再说。”

    将诸事安排妥当,宣王却陷入了沉思,唐廷玉探询地问道:“王爷还有什么事情?”

    宣王轻轻地叹息一声:“阿萱究竟为了什么缘故,才隐姓改名,离开家人来到我身边?你说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也许她心中对此并不乐意,所以在我身边时总是显得郁郁不欢,所以她给自己起名‘阿萱’,想要化成一株忘忧草,彻底忘掉过去的一切。”

    唐廷玉已然明白,宣王这番话,并不是真的要问他什么,而不过是自语般的追思。

    在宣王一生之中,曾有过无数的红颜,然而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不是一直只有那株郁郁寡欢、来无踪去无影的忘忧草?

    他退出颐年堂时,在廊下遇上赵可,她正领着侍儿荷衣给宣王送来临睡前服用的参汤。

    见他出来,赵可脸上微微一红,后退一步说道:“唐三公子好。王爷可好?”

    唐廷玉让开路,答道:“王爷安好。五姑娘请。”

    目送赵可进去,唐廷玉不觉想到,三年来赵可一直是被当作宣王的养女、当作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在栽培,王府的探报系统,也已转移到赵可手中,由她负责收集整理;侍奉宣王,晨昏定省,嘘寒问暖,事事周到,王府内外,都已开始认可这位五姑娘的未来身份。

    如果他们的猜测属实,云梦回到宣王府,赵可将何去何从?

    他心中升起深深的同情。在这件事情上,也许唯一受伤的便会是赵可。

    感觉到身后唐廷玉若有所思的凝视,赵可心中微微震颤;唐廷玉的神情之间,似乎已不再是从前过于客气的疏离,而带上了某些难以言喻的微妙心绪,但是她不能回过头去追寻原因。

    第五节

    出乎宣王和所有人意料的是,十天之后云梦便送来了战书,约战于水阳江上。

    接到战书之后,宣王皱起了眉:“这么说她这么快便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廷玉你认为她会用什么方法来破解追风十八式?”

    唐廷玉思索着道:“我读过不下百家剑谱,就我看来,单论攻敌,追风十八式势如破竹,一往无前,如果对方一味想着破解,那么一开始便陷入了被动,再难扭转局势。我猜想云梦也许会抢占先机压制王爷的攻势,否则,这套剑法一旦施展开来,她将再无力回天。”

    宣王沉吟不语,过一会才道:“谷川还没有消息。他为什么不尽力阻止云梦?”

    唐廷玉一笑:“依我看谷川根本就阻止不了云梦。云梦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开始独自作战,谷川早就左右不了她了。”

    宣王喟叹道:“不乐意见到东海与姑苏赵府和宣王府联为一体的人,只怕会将深知内情并极力推动这一联盟的谷川视为最大的威胁,必欲除之而后快。他的处境实在危险得很。”

    默然片刻,宣王转过目光望着窗外的芭蕉树,喃喃地道:“如果我们现在去向云梦说出我们的猜测,你说她是否会相信?我们手头,一点真凭实据都没有啊。就连我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

    唐廷玉低头不语。此时此刻,他不知该如何来劝解宣王。

    宣王回过头来,轻轻地敲着手中的战书道:“给云梦回信,告诉她我会如约迎战,时间地点她已经选好,但是方式要由我定。”

    决斗的地点选在水阳江上。王府的楼船泊在西岸,云梦的座船泊在东岸。

    早一天宣州府便已贴出告示肃清周围闲杂人等,今日更派出了厢军,在泊船的上游和下游半里处,各拉起一根胳膊粗的铁链,横锁江面,阻截住来往船只;而岸上,观战的人也被厢军拦在半里开外,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天机府这些江东武林世家,除了决战双方,恐怕没有人比他们更关心这一战的胜负。

    两艘船上都只有守卫的武士。

    人群都骚动不安,纷纷议论着。据说宣王出道以来从未败过,但云梦却也同样如此。宣王能否敌得住这来自东海的狂飙?

    绝大多数人心中,都希望宣王获胜。虽然也有不少人对世代为皇室效忠、压制江湖绿林的宣王心怀不满,但无论如何,云梦总是异类,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更何况众人纷纷传说此次决斗的赌注是日益猖狂的东海群盗的去向。东海王昔年威名赫赫,云梦是他的继承人,海盗们唯她马首是瞻。如果她赢了,群盗仍将自由自在地呼啸于东海之上;如果她输了,他们就得接受招安,否则就得迁往外洋。因为事关重大,朝廷十分重视,所以才指示宣州府全力协办。

    为此他们更有理由希望宣王得胜。

    日已中天。

    侯大总管和云梦手下的那昆仑奴从各自的船舱中出来,手里都提着一匹白绸,立在船头,同时奋力抛出白绸。白绸横空展开,徐徐落下,两人纵身接住对方抛过来的白绸,回到船头,两匹白绸重叠在他们手中,两船上各有仆妇出来,用麻针大线,将白绸严严实实、平平整整地缝在船头栏杆上,在两船之间搭起了一座软桥。

    众人醒悟到决斗将在桥上进行,不由得大声喝采。

    喝采声中,云梦座船的船舱里,走出蒙着面纱的林夫人,坐在白绸之旁,昆仑奴与兰儿蕙儿以及四名身披天罗带的女婢侍立在她身后。王府的船头,白绸两旁一左一右坐着唐廷玉和侯大总管,四名卫士侍立。

    唐廷玉不由自主的注视着林夫人。林夫人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冷凝肃定,然而她时不时落在唐廷玉身上的目光,却极是温和,甚至带着奇特的慈和。

    唐廷玉感到心中一阵紧张,微微侧过头,不想再与林夫人的视线相接。

    待到人群安静下来,宣王与云梦缓缓走了出来。他们都是白衣,软剑扣在腰间,修长挺直的身材,高傲的面容气度,仿佛两株凌霜的白杨,气势竟不相上下。人群一阵嗡动,喝采声又高扬起来。

    宣王感慨万千地望着云梦。即使在这个时候,云梦依然蒙着面纱,令她的面孔如雾中之花,让人无从细细分辨。

    如果不去想那个可怕的猜测,有这样一个慧星般耀眼的对手,的确是一大快事。

    他们纵身跃上绸桥,从容举步。

    白绸在水面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两人相距一丈,对峙不动。

    正午的阳光下,江水滔滔不休。

    宣王在等风。云梦在等什么?

    四下里一片不安的寂静,仿佛暗含着暴风雨来临之前那种烦闷、燥热的涌动。当淡淡的紫气自云梦面上腾起,薄薄的白雾弥漫在宣王周身时,众人才发觉他们已经开始了决斗,人群中那股暗暗的骚动转而变成了专注的凝望。

    唐廷玉不由叹了口气:“紫云回!这是巫山神女当日也未曾达到的境界!”

    宣王选择在软桥上决战,本是希望借助软桥上无从着力的限制,只比拼轻功、剑术与拳脚,纵使双方有所损伤,也只不过限于外伤,只要避开致命之处,便易于医治;现在唐廷玉明白了宣王此举的明智。这些日子以来,云梦的内力似乎更见精深,一旦成比拼内力之势,骑虎难下,恐怕宣王即使取胜也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云梦自己则更有可能重创不起。

    云梦的眼睛幽黑如千尺深潭,能吸住所有的光线,却吸不住宣王那大海一样浩瀚的心灵所折射的目光。

    而颤巍巍无从着力的软桥,令得她很快发现,自己先发制人、试图以紫云回锁定宣王心神的作法并不明智。

    日稍斜,风渐起,徐徐地卷过旷野,卷过江水。

    他们几乎在同时纵身出掌,云梦的小擒拿手锁向宣王的腰眼,宣王的大力鹰爪抓向她的琵琶骨,在中途变招敌住对方,身形滴溜溜一转,随即分开。

    风吹,水流,船动,绸桥微微摇摆着。白衣在桥上翩然翻飞,若一对戏舞的巨蝶。宣王的步履一如素日,行云流水,万事万物尽在他不经意的挥洒中,大袖漫卷,卷起层层气浪;云梦游走闪避,左手拂云,右手浴日,要将袖影撕碎。

    望着他们映在碧空中的身影,众人心驰神往,几乎已忘记了这是势不两立的决斗。

    风渐大,船上旗帜猎猎飘动。

    云梦的眼中神采灿灿,蓦地一声长啸,清如凤吟,啸声中惊魂剑已出鞘,划然破空。

    宣王的脸色蓦地大变。云梦使的竟是追风十八式中的起手式“清风徐来”!

    唐廷玉的脸色也是大变,他慢慢地抓住了船栏,稳住身形,竭力不让别人看出他心神的莫大震动。

    他绝没有想到,云梦所想到的破解之法,竟然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宣王脸色虽变,应变却丝毫不缓,一挥手,游龙剑带着铮铮龙吟破鞘而出,迎了清风缓缓出剑。

    舒缓的清风,随剑而生,遇剑而没。然而余韵入长安,仍吹得满城尽带黄金甲。丽日当空的正午,一霎间凉风飕飕,仿佛黄巢在西风中高唱菊花诗时的慷慨激昂的悲壮之气,穿透时光辐射到了今日的江上。

    云梦回旋伏身,再次出剑;宣王略略扳回了先机,几乎与她同时出手。剑气相撞,化成无形的碎片,有如卷起一地碎金,在碧空中飞飞扬扬,丝丝点点,尽是离人泪,被风吹散,扑向离别人。

    观战的人群身不由己地向后退缩,以免迎上刺人肌肤的丝丝剑气。那样眩丽,美得让人不忍移目的剑招,却有着无尽的灼人的威力,就像是灿烂的太阳。

    剑气割裂的片片白衣,纷飞如花。

    宣王与云梦如两只大鹏鸟徐徐落下绸桥,双剑在空中频频交击。脚尖才一点上桥面,云梦即刻挺剑向前急冲,闪电般刺出三剑,分取宣王上中下三路,一心要将宣王逼退,重新夺回先手。

    闪电三击,虚虚实实全在于一心运用。

    宣王不退反进,手腕一抖,亦刺出三剑。

    眼见得他们已成同归于尽之势,人群不由一阵惊呼。但云梦刺中的是宣王的剑尖。剑身颤巍巍曲成一道银虹,映了碧空,煞是好看。人群在声叫好,纷纷将吊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唐廷玉的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他知道这一式宣王冒了很大的风险,稍有差错,两人的身上都会留下致命的伤口。如果换了自己,只有尽快闪避。但宣王不能退,一退,便彻底失去了先机,即使不败,也再无取胜的机会;而今日一战,宣王是不能不胜的。除了宣王,他想不出还有谁能接得下这真如闪电一般迅猛快捷、一往无前的三剑。

    绸桥上的两个身影,笼罩在白紫相间的雾气中。

    乌云自天边涌来,江水呜咽,阳光一点点地黯淡。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是宣王在采石江边李白坟前悟出的剑意,在东海之上与东海王一战中勘破的剑式,存在心中十余年,至今春才豁然开朗,将这一式“长风破浪”天衣无缝地化入了追风十八式中。

    剑如扁舟,乘风驶向敌人心海,却在半空中两片云帆相撞。

    唐廷玉紧盯着那两柄剑。

    谁使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柔韧的剑身,能从任何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伤敌;连云梦所用的惊魂剑,也是仿照游龙剑铸成。黄大家在铸惊魂之剑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

    而宣王在创出追风十八式这样凌厉的剑招之时,也绝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是冥冥之中的命运,还是宣王叱咤风云的一生,使得他创出这样的剑招?

    云梦的攻势越是凌厉,宣王剑上被激发出来的威力也就越大;一浪高过一浪的剑式,龙吟铮铮的软剑,仿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令得身处其间的使剑者生出身不由己的错觉。

    即使是宣王,也无法停下一气呵成的攻势。

    云梦回剑,挽一个花儿,斜身凌空刺出。

    北风萧萧,去雁远冲云梦雪。

    那一年雪夜,宣王与医圣、华阳真人泛舟洞庭,曾见到一只孤雁凄凉地鸣叫着,追寻着它的伴侣。他凝视了那只孤雁很久,无法忘记它的执着与哀伤,而将那一种意境化入了剑式。

    剑光如风雪之中的孤雁,令人黯然神伤,所有隐藏的忧伤都复苏了,要将人心烧成灰烬。风和水呜呜地哭泣,江面隐隐有黑雾飘动。

    宣王一点点地正扳回先机。但云梦仍占着主攻之位。

    云梦的身姿轻盈,有如蓝天白云碧海间迎风翱翔的鸥鸟;宣王却是矫健得似一只大鹏。剑光里的人影,仍不失他们与生俱来的高贵优雅,让人群时时忘记了他们正在做生死博斗,而忘乎所以地痴迷于欣赏剑与人的优美灵动。

    第十七式天外有天,双剑一绞,迅即被剑上贯注的真力分开,两人各自退了丈余。宣王体内的真气喷薄欲出,长剑有如听到了风雨召唤的游龙,跃跃欲飞;几乎是云梦出招的同时,第十八式君外无君已告出手。

    君外无君,纵横决荡,霸气磅礴,不容任何敌手争锋。

    一道惨白的电光刹那间撕开了大半个天空。大江两岸,胆小的人不由捂住了眼睛,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剑拼下来,宣王两人是非死即伤,甚至同归于尽。

    唐廷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林夫人也站了起来。

    然而他们已来不及阻止。

    云梦的身形却突然一滞!

    那只是一瞬间的停滞与犹豫,甚至不易为人察觉。但在对阵之际,一瞬间的犹豫已足以致命。

    唐廷玉的心一紧,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

    而他迅即发现,宣王在出招后,也出现了一刹那的迟疑,没有抓住云梦的失误乘胜追击。

    这不是云梦与宣王本身的失误,而是剑招中的缺陷。

    唐廷玉突然想到,宣王提前出关,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心动;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使得最后一式“君外无君”不能臻于圆满?也正因为它的不圆满,才留给了宣王和云梦一线生机?

    “君外无君”的森森剑气浩浩长风,在这一滞之间,如惊涛骇浪一般反扑回宣王与云梦自身。云梦意识到剑气的涌回,蓦地叱喝一声,拼尽全力挥出一剑,涌回的剑气又被逼向对面的宣王;云梦挥出这一剑后,只感全身虚弱无力,摇晃了一下之后,竭力稳住身形以免跪倒在软桥之上。

    宣王没有对云梦出剑,反而向后急退,长剑斜挥,力图将汹涌而来但是已经失去准头的剑气引向江面。

    江面上腾起巨大的水柱。

    然而宣王所击出的大部剑气还是反击在他自己身上。

    他连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脸上升起一片红潮,过了片刻,又转为苍白。

    云梦的脸色同样苍白异常,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他们对峙了好一会,方才慢慢地走回各自的座船。

    江岸上围观的人群寂静无声。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来看这一局。宣王比云梦多退了几步,似乎是云梦占了上风;然而宣王之所以后退,完全是因为他在最后关头收住了攻势;更何况宣王府的座船上早已传下消息来说,云梦用来与宣王对阵的剑法,原是宣王创出的追风十八式。

    云梦回到座船之上,与林夫人低语几句,林夫人高声说道:“今日一战,不知宣王爷意下如何?”

    侯大总管看看宣王的眼色,扬声回答道:“王爷愿意以和局论!”

    林夫人随即说道:“好!下一局我们再见分晓!”

    云梦的座船扬帆而去,宣王回到舱中,立刻喷出一口乌血,侯大总管等人都吓了一跳,唐廷玉急忙扶住宣王。

    宣王喷出胸中淤血之后,略定一定神,说道:“廷玉,云梦此次,真力消耗太多,内伤必定比我更重,龙家庄若有图谋,恐怕她独力难支,林夫人似乎又与龙家庄关系太过密切,只怕不能庇护她。你即刻追上云梦,我这里自有人照料。”

    唐廷玉迎着宣王的目光答道:“我会将云梦安全带回到王爷身边!王爷珍重!”

    他转身离去之际,侯大总管跟了出来,低声说道:“廷玉,你这一去,可能会有不可测的变化。你要多多注意林夫人。”

    唐廷玉一怔,便答道:“我会注意的。”

    侯大总管问道:“你要带哪些人去?”

    唐廷玉摇摇头:“不,不必带王府卫士,有药叉和药奴跟着我就足够了。”

    侯大总管踌躇了一下,这是不是太危险了?

    唐廷玉又道:“也许我一个人去会更好。”

    侯大总管不无震惊地看着唐廷玉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没有再勉强他带人手去。

    回到舱中,宣王已经在软榻上坐好,接过内侍送上的丹药。

    侯大总管不无忧虑地道:“王爷,廷玉一个人去,会不会太冒险了?”

    宣王望着窗外阴云四合的天空,说道:“我知道我是在冒险。如果林夫人真的就是那个人,也许她会让廷玉将云梦带回来;但也或许我会失去他们两个。谷川赌的是云梦不会背弃东海,我赌的则是廷玉绝不会背弃我们。”

    侯大总管想一想又道:“也许我们应该先将事情告诉廷玉,好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宣王微微一笑:“你以为廷玉没有思想准备吗?”

    他望向天空,喃喃自语般说道:“廷玉,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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