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春雨淅沥,夜色深沉,云梦的座船沿着水阳江东岸的一条小河悄然驶向南漪湖,船上只有一点灯火荧荧闪烁,被雨水打湿的大旗紧贴在旗竿上。
唐廷玉停住脚步,身后的药叉与药奴也随之停下。
他凝望着那点灯光,忽地将视线转向左后方,低声喝道:“是横川君吗?出来吧!”
半人深的草丛中,一身夜行衣的横川木闪了出来,深深鞠了一躬道:“唐君有何来意?”
唐廷玉的语气不太客气:“云梦怎么会充许在这个时候避往龙家庄的羽翼之下?”
横川木答道:“云梦小姐自今天下午之后一直没有出过她的房间,这是林夫人下的命令。”
唐廷玉盯着他:“云梦自己不可能不事先安排好这件事情。”
横川木微微一低头:“云梦小姐原来的意思,也是先避往南漪湖再说。”
唐廷玉看看仿佛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滑过水面的船只,又转过目光看着横川木:“她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有些事情她还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横川君现在应当看得出这其中的危险。如果我要请云梦到宣王府养伤,你和你的属下是否会阻拦?”
横川木向后一退,右手按在斜背在背后的长刀之上:“我会杀掉一切阻拦的人。”
唐廷玉微微一笑:“好,请横川君负责监视龙家庄的动向,不让他们接近船只;我去见云梦,由她出面调度东海带来的属下,以免林夫人再擅自发号施令。我的这两名手下,会留下来配合横川君。”
横川木又鞠了一躬:“多谢唐君的信任。不过唐君最好还是带两名帮手比较好。云梦小姐不能出面的时候,林夫人完全可能指挥属下围攻唐君、不会让唐君有机会见到云梦小姐。”
唐廷玉摇摇头:“不必了。”
他知道自己在冒险。但是他必须要试探一次,看一看林夫人究竟会怎样对付他。
横川木不便再坚持,告退之后,悄然消失在草丛中。
唐廷玉挥一挥手,药叉和药奴迟疑了一下,才退入草丛中,伏了下来。
唐廷玉深吸一口气,纵身掠过岸边的长草,扑上船去。
守望的人喝问:“是谁?”话音未落,暗中已有数篷乱箭射了过来。
唐廷玉的身形凌空拔起,避过乱箭,踏上了甲板。
舱中跃出两名东海武士,长刀当头劈了下来,唐廷玉不退反进,身子一晃欺入两人之间,左肘斜撞在左边那人的腋下,将他撞飞到水中,右手已在这同时扼在右边那人的右腕命脉之上,指上加力,那人痛呼一声长刀落地,也被踢下了水。
唐廷玉没有乘机进入舱中,反而后退几步,站在船头高声说道:“林夫人,唐廷玉奉王爷之命送药与云梦姑娘!”
已经冲到舱门处的另四名武士被一声叱喝召了回去。
舱中灯光亮起,照得船上一片通明。
林夫人的声音自舱中传了出来:“多谢王爷好意,兰儿蕙儿,去接过药,送唐三公子走。”
兰儿蕙儿应声走了出来,唐廷玉微笑着,待她们走近才低声问道:“你们两人怎么没有守在云梦身边?她身边现在是谁服侍?”
兰儿蕙儿互相看看,正不知该不该回答,林夫人已厉声喝道:“还不快着点儿!”
唐廷玉扬声说道:“林夫人,云梦姑娘现在伤势如何?可否让晚辈看一看?毕竟晚辈算是医圣的弟子,虽不敢妄称如何高明,至少不会对云梦姑娘的伤势有所妨碍。何况这些药物也需要晚辈调配之后才能服用。”
他高声说话之时,双生姐妹中的一个向他眨眨眼睛,小声说道:“小姐在顶舱中,夫人在她房外布下了天罗阵,说是不让任何人惊扰小姐养伤。”
唐廷玉会心地暗自一笑。
即使人人都猜测他将来会是宣王的继承人,云梦的属下仍然信任他救助云梦的诚意。
甚至不惜冒犯林夫人的威严。
林夫人冷冷答道:“唐三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云梦自有疗伤之法,不需劳烦唐三公子。我看唐三公子还是回去服侍宣王吧。”
被唐廷玉打入水中的两名武士狼狈不堪地爬上船来,向唐廷玉连连躬身说道:“我们不知是唐三公子,方才多有冒犯。”
船上的东海武士因为这两名同伴的冒失道歉而打破了僵局,低声议论起来,只是不敢向林夫人提议留下唐廷玉为小姐治伤。
岸上守望的武士此时吹响了螺号,双生姐妹叫道:“夫人,龙家庄来接应小姐了!”
林夫人不无恼怒地喝道:“知道了!”
姐妹俩这话,无异于在给唐廷玉报信:龙家庄来人了,要做什么事就快点儿。
唐廷玉当即说道:“林夫人,请恕晚辈放肆直言了!我想此时此刻寄身于龙家庄,既不是云梦姑娘的本意,也不是谷岛主的意思,而只不过是林夫人你的意思。晚辈要见一见云梦姑娘,由她亲口说明去向!”
他拔足跃起,林夫人怒喝道:“拦住他!”
东海武士一阵混乱,迟疑着要去拦截之时,唐廷玉早已越过他们头顶扑向顶舱,兰儿蕙儿挥出的缚仙索在空中虚晃了几招,便有气无力地落了下来。
第二节
唐廷玉落在顶舱的甲板上。
四条血红的天罗带呼啸着缠了上来。
唐廷玉留神注意着四名女侍稍显迟滞的眼神,林夫人也许是用某种手段控制了她们的神智,才使得她们无法明辨事理、只知服从林夫人的命令。
林夫人赶到顶舱上时,正见唐廷玉的后背被一条罗带扫中,衣衫尽裂,扑倒在甲板上。
林夫人呆了一呆,失声喝道:“你们都退下!”
然而四名女侍恍若未闻,林夫人这才记起她们能听从的只有她的哨声。
尖哨声起,四名女侍身形一滞,正待退下,唐廷玉已趁这个机会一跃而起,双足在船栏上一蹬,急蹿入舱中。
林夫人方知自己上当,又惊又怒,紧追了进去。
唐廷玉左手按住木榻上闭目盘坐的云梦的后心,右手已将一枚丹药塞入她口中,徐徐渡入真气,助她化开药力。
林夫人站在舱门处,面纱簌簌抖动着,似乎怒不可遏:“你究竟想干什么?放下云梦,我就放你走;要不然,天罗阵一旦展开,也许连我也无法召回她们了。”
唐廷玉一边留神听着岸上的喊杀声,在心中估算着横川木和药叉药奴他们能挡住龙家庄多长时间,一边答道:“那就请林夫人赐教。”
林夫人又急又怒,尚未找到应对之辞,唐廷玉又道:“我要带云梦回宣王府养伤。我想谷岛主已经在王府等着我们了。林夫人是去龙家庄静候消息,还是同去宣王府?以宣王府的声望地位,我想林夫人还不至于认为我们会在暗中加害于云梦吧?”
林夫人怒喝道:“你休想带走云梦!”
唐廷玉不以为意地道:“那林夫人就请试试看!”
他挟着云梦一步步走向舱门。
林夫人蓦地拔剑,灯光下那柄碧绿芳香的长剑令得唐廷玉凛然一惊:“这剑上淬的是什么毒?渤海蛇岛的五步倒?这种毒好像是没有解药的吧?连我也不敢贸然尝试。林夫人要试一试吗?”
林夫人退了一步,手中长剑在微微颤抖。
唐廷玉步步紧逼:“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姑苏赵府的苏总管,不就是死在这柄剑下吗?也许我也躲不过。这样你就可能留下云梦,永远保住你的秘密了。”
舱门外已聚满了东海武士,却没有人敢进来。
林夫人的身子似乎也开始颤抖起来,长剑终于“当啷”落地。
长剑落地的声音令得云梦的身子一震,唐廷玉刚刚感到她体内真气的急速流转,还来不及点她的穴道,云梦已经脱出了他的控制,身形飘转之际带起的气流令得舱中的灯光一暗。
唐廷玉心知自己已经无法再控制云梦,当机立断纵身跃向林夫人,左手接住林夫人下意识地挥来的一掌,右手小指一勾,已将林夫人的面纱扯了下来。
灯光黝暗,林夫人满布风霜的面孔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似曾相识。
唐廷玉的心神不由得一阵恍惚。
云梦怒声喝道:“你在干什么!”
林夫人忽地一掌推开神思恍惚的唐廷玉,迎上云梦自他身后击来的两掌。
云梦大惊之下急收回双掌,掌上的真力反撞回她自身,令得她一个踉跄,若不是唐廷玉及时扶住,她几乎跌倒。
唐廷玉在扶住她的同时已经将三枚金针分刺入她后颈三处穴道。
云梦要穴受制,怒气直冲上眉梢,瞪着站在她身边的唐廷玉,只是动弹不得。
唐廷玉看着林夫人说道:“不论你是否同意,我都要带走云梦。你若不希望我们有事,就替我们拦住那些暗中窥伺的人马。”
林夫人脸色苍白,好一会才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所以才这样有肆无恐地威胁我?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绝不会伤害你,更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你?”
唐廷玉反手扣住云梦的右腕命脉,对门外的东海武士喝道:“你们都退下去,不得让任何人接近顶舱!”
兰儿蕙儿吐吐舌头,挥手招呼众人退下,云梦咬紧了嘴唇,斜睨着反客为主的唐廷玉,又将目光转向匆忙退走的那群属下,眉梢竖了起来。
一旦脱身,她必须要对这群属下大力整顿;竟然如此丢脸地听从一个外人的命令。
林夫人关上了舱门。
他们都不希望有第四人听到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唐廷玉吐了一口气,迎着林夫人泫然欲泣的目光,说道:“我的确知道,你绝不会伤害我,就像宣王绝不会伤害云梦一样!”
林夫人全身一震,连退数步,靠在舱门上,方才稳住身形,喃喃地道:“你什么都知道了?这不可能!”
云梦皱起了眉。她怎么听不懂他们的对话?
唐廷玉扣住她腕脉的手在微微颤抖,连他的声音也失去了以往的镇静自若。他本是冒险一试,却没有料到事实正如他贸然揣测的那样。他紧接着说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还在人世,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找我?正因为你一直没有回来,宣王他们才断定你已经不在人世,才没有告诉我真相,让我糊涂到今天。”
云梦睁大了眼看着他们。唐廷玉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
不待林夫人回答,唐廷玉又道:“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在襄阳那个家里会觉得像个客人一样,父母兄长都对我太过客气。我原以为这是因为我自小跟随师父,长年在外,所以才与家人不够亲近;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原本就不是那个家里的儿子。难怪得师父他们从来不提巫山神女的遗书从太乙观中被盗走的事情,那是因为盗走神女遗书的就是你!虽然师父和宣王他们都发现了云梦的武功来自神女遗书,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林夫人就是你,没有想到你还在人世却能够对我不闻不问!如果你没有见到我左肩上刺的龙纹,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襄阳唐家的三公子、宣王选定的继承人就是我?”
林夫人脸上的哀伤与疲惫令得唐廷玉无法再说下去。
唐廷玉忽然觉到手中一空,云梦已经脱出了他的控制,后颈上的金针被她体内真气震出,飞插入窗棂之中。
唐廷玉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云梦已非昔日的云梦;三枚金针远不足以封住她体内的真气,就如他需要七枚金针才能制住宣王的穴脉一样。
本是茫然纷乱的心绪,因为这一感悟而立刻澄明如水。
他不能忘记他此行的最大目的。
云梦看看他又看看林夫人,好一会才吃力地说道:“唐廷玉,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会——你竟然是——”
唐廷玉截断了她的话:“不错,我竟然会是林夫人的儿子!”
云梦震惊地瞪视着他们,忽然如有所悟:“难怪得我会觉得你面熟。你的确很像师父。”
林夫人怔怔地凝视着唐廷玉,轻声说道:“不,不,你其实更像你父亲。我早就应该看出来的。只是唐家子弟的模样都很相像,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你。如果没有看到那个我亲手刺上去的龙纹——我差一点就毁了你。”
唐廷玉追问:“我父亲是谁?”
林夫人眼中满蓄的泪水终于不可自抑地流了下来:“唐天师的小侄儿唐子湘。”
唐廷玉怔住了:“唐子湘——我在唐家的族谱上见到过这个名字。论辈份他是我的堂叔,不过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过世,前年清明节回老家扫墓时,我还给他上过香。他是唐天师唯一的亲侄儿,父母早亡,自幼跟随唐天师在太乙观中长大,却没有习武——我明白了。你是借助他才能从太乙观盗走神女遗书,对不对?除了他,没有人可以不受怀疑地从唐天师的藏书室中带出这部书。你接近他,为的就是这部书,所以得到之后才会一去不回,是不是?”
林夫人摇着头哽咽着说道:“最初我接近子湘,的确为的是神女遗书。可后来我一去不回,却是因为子湘已经过世,此时回头,又有何意义?我将你留给太乙观,为的是不让你跟着我承担我的一身罪孽,好让你清清白白地长大成人。你是唐天师一脉留下来的孩子,太乙观一定会善待你。你看,他们为你起名‘廷玉’,庙堂之上的美玉,他们对你寄予了这样的厚望。如果我带着你走——我们可能早已经被江家、被姑苏赵府斩草除根。”
唐廷玉震惊地道:“你和江夫人家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林夫人凄然一笑:“我的外祖母,就是当年的巫山十二弟子之一‘凌波龙女’龙凌波。若不是因为姬瑶花那头蛇蝎心肠的九尾狐狸异想天开地要一统巫山门,还将老唐天师拉拢过来做她的盟友,巫山门中怎么会出现那样的内乱,怎么会毁于一旦?姬瑶花得到了巫山十二峰的武功心法之后还不罢休,非要将她口中那些不够完美的巫山弟子全部毁掉、由她来重新造就一代新人。我的外祖母是凭着一身好水性,冒着生死之险从峡江之中逃得性命,她是除了姬瑶花之外唯一一个侥幸活下来的巫山弟子,恨不能将姬瑶花姐弟和他们的后人一个个掐死。姬瑶花和她的传人追杀我们多少年,一直没能得手。每到危急时刻,我们总能绝处逢生。就如我刚刚送走你之后,若不是遇上了东海王的人,躲到了东海之上,只怕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姑苏赵府的追杀。”
唐廷玉心中感慨万端。巫山弟子,彼此敌视,历经百年,依然如此。
他蓦然惊醒,转过头看看云梦,又看看林夫人:“这么说萱夫人在你手中?”
林夫人摇摇头:“她在龙家庄手中。如果她在我手中,也许我早已克制不住自己而杀了她。”
云梦皱起了眉:“萱夫人是谁?”
唐廷玉转过身来看着云梦:“萱夫人闺名‘月姑’,她是姑苏赵府江夫人的亲妹妹,赵鹏的嫡亲姨母;是宣王的侍妾,也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不是东海王,而是宣王。”
云梦瞪视着他,第一反应是想怒斥唐廷玉胡说八道,但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仍有足够的理智明白唐廷玉绝不是赵鹏那种爱胡说的人。
唐廷玉继续说道:“二十年前有人偷袭住在鄱阳湖畔养病的宣王,一路人马行刺宣王,另外一路人马则劫走了身怀重孕、临产在即的萱夫人。我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总而言之,最后萱夫人落到了龙家庄手里,而你则成了东海王寄予厚望的独生女儿,希望能借助你的身份给东海带来他们梦寐以求的富庶繁华。”
云梦竖起了眉:“你有什么证据说这番话?”
唐廷玉略一踌躇,没有提起追风十八式的秘密,仅仅将目光转向了林夫人。
林夫人脸上的神情无庸置疑地证明了唐廷玉的话。
云梦的神色变幻不定,唐廷玉进而说道:“我想你一直在困惑,江上决战之际,宣王为什么在最后一招时不对你出剑,宁可自己承受最后一式的反击之力。宣王那时已经肯定你的真实身份。他绝不会也绝不能伤害你,就如——”他停了一下,看向林夫人。就如林夫人一旦发现唐廷玉的身份,也绝不会伤害他一样。
林夫人脸上仿佛自心底绽出的温柔微笑令得唐廷玉心中一颤,移开了目光。
停一停,唐廷玉又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诚意,不妨到宣王府一行。谷川马上便会来宣王府。他是东海王唯一的弟子,也是知道此事最清楚的人。”
云梦没有回答,唐廷玉不无担心地注视着她急促的呼吸。云梦的伤势复原得怎么样?此时揭露真相,会不会对她的刺|激过大?
林夫人望着唐廷玉脸上的忧虑神情,心中砰然一响,不由得走近唐廷玉,喃喃问道:“你——你这样逼迫我说出真相,为的是宣王,还是云梦?”
唐廷玉怔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第三节
云梦忽然纵身自右窗中穿了出去,唐廷玉紧随在后,追到甲板上的林夫人只见到他们翩然如两只巨鸟的身形飞落向喊杀声传来的方向。
夜色中火光映着细细的雨丝,他们的身形自斜斜雨丝中穿过,剑光闪动,惨叫声接连响起,东海武士与伊贺岛武士则高声欢呼起来,眨眼之间云梦两人已经冲破重重战圈逼近到领队的龙君侯身前。
龙君侯向后急退,一边大叫道:“云梦小姐,快快约束住你的手下,我们是来接应你去南漪湖养伤的,这些人不知听了谁的号令阻拦我们通过!”
唐廷玉抢在云梦之前横掠过夜空拦住了龙君侯的退路,龙君侯的几名贴身卫士被唐廷玉挡在一边,云梦一剑刺向龙君侯面门,龙君侯大惊之下就地一滚,让开剑势,一连十三腿踢出,疾如脱兔,迫得云梦攻势略略一滞之时,他翻身拔出长刀,奋力一格,挡住了云梦斜刺里劈来的一剑。
云梦忽地手腕一抖,闪电般刺出三剑,分取他上中下三路,龙君侯猝不及防,挡住了第一剑,却被后两剑分别刺中小腹与大腿,若非他退得及时,剑尖刺入不深,当时便要重创不起。
唐廷玉不由得微微一笑。他认得这是追风十八式之“闪电三击”。云梦看来已经使得相当熟练了。宣王若见到这情形,必定会很开心很欣慰。
龙君侯原本就在云梦手中败过一次,心有余悸,此时见云梦神情不对,眉宇间隐含杀机,心知不妙,连挡三剑之后,拼着让云梦在背上划了一剑,纵身飞扑出数丈开外,龙家庄武士即刻结成阵势将他围在当中,缓缓向东面退走。
云梦一连劈倒三人,唐廷玉也已追了上来,反手一剑刺中身后那名龙家庄武士的胸口膻中穴,双足在那人身上一踏,借力纵起,人在空中,左手中一把金针射出,离龙君侯最近的三名武士中针倒下。
不过几个起伏之间,龙君侯身边只剩下了三名卫士。
云梦已经逼近,龙君侯正待后退之际,冷不防其中一名卫士悄悄伸出左脚在他脚下一绊,他仰天倒了下去,还来不及跃起,云梦的长剑已抵住了他咽喉。另两名卫士则已被唐廷玉击倒。
绊倒他的那名卫士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乔空山那张黑瘦黑瘦、猢狲一般的脸孔。
乔空山笑嘻嘻地道:“云梦小姐,唐三公子,乔某这一手还露得不错吧?乔某还另有要事,先告辞了!”
唐廷玉暗自吁了一口气。难怪得云梦说她自有挟制龙家庄的办法,原来她早已在龙君侯身边埋下乔空山这枝伏兵。他向前走了步,笑道:“多谢乔师兄帮忙——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先别忙着走。”
乔空山转过身,却见药叉药奴不知何时已经拦在他身后,他只好苦笑着拱手说道:“唐师弟,你就行行好,放我一马如何?有些事情你问我我也答不上来;有些事情我知道也不能说。”
唐廷玉一笑:“你先别忙着推脱。我只问你一句话:谷川这样信任地将你放到云梦身边,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你已知道云梦的身份、所以绝不会加害于她?”
乔空山一怔,随即跳了起来:“我就知道你留我下来没安好心!好,实话跟你说罢,免得你疑神疑鬼的。一年前我扮成个游方郎中的时候,有人叫我去一艘船上给一个女人治病,那女人从我治病的手法认出了我是医圣的弟子,就嘱我去见谷川,帮着谷川照看云梦,她还替我掩饰让我抓了个船夫做替死鬼、躲过了那群想要杀我灭口的家伙。不过我直到见到谷川之后才知道那女人就是萱夫人。”
见唐廷玉好像并不相信他的话,乔空山嘟哝着道:“说给你听你又不信。那时我的确不知道她的身份,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不答应她。”说着他瞄了一眼云梦,小声嘀咕着道:“云梦一点也不像萱夫人,凶神恶煞的,动不动就拿柄剑指着别人喉咙,真不知你将来怎么受得了她。”
唐廷玉脸上不觉微微一红,转念猜到乔空山急着离去,也许是因为萱夫人还困在龙家庄中。以乔空山千变万化的易容本事,的确是暗中保护萱夫人的极佳人选。他挥手让乔空山离去,转过身来走向云梦。
他们的话云梦都已听见,心中更是困扰,收起长剑的同时另点了龙君侯的背心大穴,盯着他问道:“萱夫人在哪儿?”
龙君侯十分意外,试探着问道:“你都已知道了?”
云梦挑起了眉:“我知道些什么不须你管。我只问萱夫人在哪儿?”
龙君侯的神情已然镇静下来:“家父曾交待过,如果有一天你问起这个问题,就请你去见他。我想现在是时候了。我会留在这儿做人质,以免手下擅自行动;也请云梦小姐约束住你的手下暂时不要有所举动。此时敌友未分,还是不要伤了和气为好。”
唐廷玉微笑着道:“龙少庄主颇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大将之风啊。我想龙庄主定非等闲之辈,才能教养出如此儿郎。还请少庄主派人通知一声,我会陪云梦同去龙家庄。”
云梦令属下将龙君侯押回到船上,布置好四面的防卫,下令在她赴龙家庄期间此处一切仍听从林夫人指挥。随即又召来横川木,说道:“天亮之前,你们仍旧隐在暗处守卫,不得让任何人接近这艘船;天亮之后,便是我们一年约满的日子,你可以率领你的手下离去。”
唐廷玉凝视着云梦镇定自若的脸孔,不觉又想到宣王。无论局势如何纷乱,云梦似乎都能够像宣王一样若无其事地分派人手、安排诸项事宜。
临走之际,林夫人忍不住在唐廷玉身后轻声说道:“廷玉,你——”
唐廷玉没有回头。他自然知道林夫人在企盼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林夫人渴求的面孔,如何去面对多年以来一直若隐若现地藏在他心中的这个谜团的谜底。
他想云梦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夫人的真实身份以及她与云梦的另一层关系,所以才会选择逃避。
林夫人失神地望着他们并肩立在小船上的身影。唐廷玉已经披上龙君侯的一件外袍,遮盖住他被天罗带撕裂的衣衫。林夫人心中不由得一阵茫然。她原以为将唐廷玉留给太乙观是最好的选择;可是现在她却要疑惑,自己当初是不是做错了。二十年的时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唐廷玉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陌生世界中的人。
第四节
离开了林夫人的视线之后,唐廷玉的心中稍稍轻松一点,他侧过头向云梦说道:“我没有想到你的伤势复原得这么快。”
云梦望着前方,慢慢说道:“这是因为有了宣王送给我的内功口诀,还有你送给我的丹药。我恢复的速度快得令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以前我并不是这样,伤势的恢复甚至比一般未曾习武的人还要慢。”
唐廷玉心中一震:“你也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对不对?”
云梦没有回答,转而说道:“我曾经梦见过她。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那是梦境,还是我真的曾经见过她。”
唐廷玉明白她说的是萱夫人。一直以来,云梦都已认定东海王这个父亲;可是没有人给她一个冒名的母亲。也许要她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认可宣王这个父亲是十分困难的,然而如果有足够的证据,她必定会毫不迟疑地接受萱夫人这个母亲。
只有当她确认了萱夫人的身份之后,宣王才有机会得回这个女儿。
唐廷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云梦却又转过头来看着他,不无困惑地说道:“你好像并不高兴见到你的亲生母亲,知道你的身世。为什么?宣王不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就对你另眼看待。而只要宣王态度不变,世人也不敢妄自议论什么。”
唐廷玉茫然许久才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太愤怒太失望,感到自己好像是被抛弃了这么多年一样。”
他们默然无语。
夜雨绵绵如丝,无声地飘落在他们身上。两岸的密密草丛中时时传来一两声蛙鸣。桅杆上的灯笼,随了船行轻轻摇晃着,令得那淡黄的灯光也时明时暗。
唐廷玉伸手握住云梦的手腕,说道:“去龙家庄还有一段路程,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吧。”
细密而绵劲的真气自唐廷玉手心缓缓渡入云梦体内,令得她有如弓弦一般紧绷的精神慢慢舒缓下来。
黑沉沉的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而立。
唐廷玉蓦地自无人无我的空茫之境中惊醒,云梦却已经在惊醒的同时纵身拔剑,巨鸟般投向右岸的密密草丛,剑光闪动之际只听得惨叫连连;射向划船的两名东海武士的暗箭,则都被唐廷玉挥动竹篙挡落在水中。
云梦飞掠回船头,说道:“偷袭的是落霞寨的人。我想他们一定以为我伤势未愈,所以才这么大胆子。”
唐廷玉探询地问道:“你怎么处置他们的?”
云梦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杀了他们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只刺伤了他们几处经脉。”
唐廷玉心中暗叹一声。被寻常刀剑刺伤经脉,尚且经受不起,更何况是惊魂之剑;自此之后,那些受伤的人只怕是再也不能动武了。云梦处置对手的雷霆手段,到底是来自东海海盗的熏陶,还是宣王的遗传呢?他说道:“现在想必没有什么人胆敢轻易来冒犯你了。”
云梦没有回答,过了一会轻声说道:“林夫人那样恨萱夫人,在我幼时她有足够的机会报复在我身上,为什么她没有做?就算对我的看护再仔细,也当不过有心人的算计。可是她却没有。不但如此,我觉得她对我一直都没有敌意。她看起来很严肃,飞鱼岛上很多人都敬畏她。可是我却一直觉得她很亲切。”
她看了看唐廷玉。唐廷玉的面貌神情之间,可以清楚地看到林夫人的影子。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令她从一开始就对唐廷玉有一种亲近之感、觉得唐廷玉可以信任?
唐廷玉无法回答她的疑问。云梦这样问,是不是因为她心中对萱夫人与她的关系还有着怀疑?
云梦忽然说道:“我有些饿了。”
唐廷玉这才想起,云梦几乎一天一夜未曾进食了。他抱歉地道:“我都忘了这回事了。不过我带了干粮和水——”
云梦截断了他的话:“不必。”
她提起竹篙,注视着小船边的水流,忽地一篙插入水中,再提起来时,篙尖上已挂着一尾活蹦乱跳的鱼。
唐廷玉看着云梦熟练地剥去鱼皮,泰然自若地撕咬着生鱼片,不由得怔在那儿。
这一刻,唐廷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真切地意识到,云梦是生长在东海之上,而不是宣王府中。
也许就像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到林夫人身边一样,云梦也将无法融入宣王府中。
唐廷玉暗自咬了咬牙。他必须得为宣王带回云梦;不仅仅是带回云梦这个人,更重要的是,要让云梦真正成为宣王的继承人。
第五节
晨光初现时,细雨已停,龙家庄的水寨大门已近在眼前。
眺望的庄丁层层通报上去,水寨大门打开,让他们的小船进入,登岸之后,自有庄丁引着他们穿过重重房舍来到庄主龙扰三的住处。
唐廷玉不无诧异地打量着龙家庄中气势恢宏的房舍;尤其令他惊异的是,放眼望去,看得出几乎每一个庄丁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绝非寻常泛泛之辈。需要什么样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才能建起这样一座庄院?而且正好建在宣州城郊、隐隐然对宣王府形成遏制之势?
龙扰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房中传出令谕,只让云梦一人进去见龙扰三,唐廷玉只能留在外等候。庄丁请他在临水的凉亭中坐下,奉上清茶与点心,甚至送上鱼竿和鱼饵,请他一边钓鱼一边耐心等候。
云梦进去之前略停了停,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唐廷玉迎着她的目光,微笑着点点头。
云梦也是一笑,一转身踏入了大厅中。
她深信没有什么可能难得住他们两个人的联手。
厚重的大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
厅中灯火通明,三面墙上都挂着厚厚的帷幔,主位上坐着龙扰三。
即使龙家庄与东海各岛来往颇多,云梦仍是第一次见到龙扰三。灯光之下,正当盛年的龙扰三,看上去不过是一介恂恂儒生,和蔼可亲,令得云梦颇为意外。若非龙君侯的相貌与他十分相像,几乎要令得云梦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龙扰三。
龙扰三含笑示意云梦坐下,一边打量着她一边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只是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转眼就已经这么大了。”
云梦注视着他:“萱夫人在哪儿?”
龙扰三伸手一拉身后的一根红丝绳,左边墙上的帷幔缓缓拉开,露出墙上镶嵌的一面水晶,透过水晶,云梦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房间中的景象。房中布置得非常雅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淡绿之色,温柔的烛光中,一个著淡绿春衫的妇人正低头刺绣,从云梦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妇人秀美如春江之月的脸孔。
龙扰三说说道:“这是北海水晶,我们可以看见萱夫人,萱夫人却看不见我们。你尽可以慢慢地看个清楚。”
云梦怔怔地望着水晶后的那绿衣妇人。没有人对她说过萱夫人的模样,然而她一见之下便确信这的确是萱夫人,也是她梦中所见的那个女人。她不由得问道:“我到东海之后,萱夫人是否见过我?”
龙扰三注意着她的神情:“当然见过,只有让她知道你安然无恙,她才会顺从地呆在这儿。不过自你十岁之后,我就不再让她去见你了,以免你发现其中蹊跷。萱夫人是蜀中人氏,精于刺绣,每年谷川都会派人送一张绣样来,让萱夫人绣出后再交给他,好让他知道萱夫人还在人世,也好让萱夫人知道你安然无恙。上一回送给谷川的,是一个流云蝙蝠纹的荷包。”
云梦不由得想到自己身上所佩的那个荷包。荷包中还装着东海王留给她的一缕头发。
龙扰三继续说道:“当年我和东海王还有五禽门合作刺杀宣王,东海王和我都认为刺杀宣王胜算太小,所以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萱夫人身上。激战之中萱夫人临产,结果我的手下成功地劫持了萱夫人,至于你,却落入了东海王手中。”
云梦的心中怦然巨震。此时此地,龙扰三完全没有必要欺骗她。
龙扰三叹息着说道:“你不是个男孩,无法用来要挟宣王,东海王最初很失望,但是他很快想出了一个近于完美的计划。他要让你成为宣王唯一的子嗣,要让宣王府的血与东海的血融为一体,才能保证东海各岛的未来;林夫人发现萱夫人就是姑苏赵府江夫人的妹妹、发现你与姑苏赵府的血缘关系之后,这个计划更是完美无缺。对此我当然是乐见其成。所以我们继续合作,东海王刺杀了江夫人的大伯、姑苏赵府的长子赵焕章,好让江夫人能够掌握姑苏赵府的大权,以便加重你在姑苏赵府这边的份量;我则刺杀了宣王唯一幸存的儿子赵烈文。如果那个孩子能够活下来,昨天你与宣王决战之时宣王只怕就不会那样容让你了。东海王的这个计划的确完美,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计划完成之前他会死在宣王的围剿之下。”
云梦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萱夫人。至此她才转过头来看了龙扰三一眼,扬起了眉:“据说他本有机会逃走,但是却只送走了我和谷川,他自己留下来断后。如果我是宣王的女儿,他当时为什么不以此来换取他自己的性命?”
龙扰三微微一笑:“如果你是宣王,你会让步吗?更何况没有萱夫人在场,有谁能证明你的身份,又有谁敢贸然相信东海王的话?”
云梦默然。身为统帅,宣王的确不能因私废公;更何况他并不能确认她的身份。
龙扰三接着说道:“没有萱夫人作证,谷川又曾向海神娘娘立誓,不经我和林夫人同意绝不泄露你的身份,我很奇怪宣王他们居然还是发现了你的身份。”
这也正是云梦疑惑的地方。
停一停,龙扰三说道:“东海王胆大,谷川胆子更大。他居然要促成你与赵鹏的婚事,居然认为你即使知道真相,仍然会选择东海;你与赵鹏的婚事将给东海带来他所说的富庶繁华,而不是将东海变成姑苏赵府和宣王府的附庸。林夫人和我都不这么认为,所以我们希望你能与君侯成婚,这样才能真正保证东海各岛的未来。”
云梦脸上微微涨红。无论是谷川,还是林夫人与龙扰三,都在她背后拿她的婚事来做交易。她是东海各岛的盟主,但是他们暗地里却只将她看做是一枚棋子。即使是谷川,这么多年来也一直瞒得她密不透风。
龙扰三看着她慢慢竖起的眉梢,说道:“我得承认,一直以来我对你的估计都还不够高,直到昨天你能在宣王剑下抢得主攻的先机。即使宣王最终还是让了你一招,才以平手告终,但是自此以后,不论是东海各岛,还是江东武林,都会对你生出更大的敬畏之心。所以,我比以往更看重你,更想将你收为我用;但也比以往更忌惮你,如果你不能为我所用,我只有毁掉你。”
云梦暗自吸了一口气,已然镇定下来,静静地道:“请龙庄主赐教。”
龙扰三停了一会才道:“无论我们谈的结果如何,请云梦姑娘答应,不要将我的真正身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并且将君侯安全送回;我则保证让你和唐廷玉安全离开这儿,并且,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伤害萱夫人。”
云梦注视着他:“我答应。”
第六节
龙扰三微笑着拉动了另一根红丝绳,他身后正墙上的帷幔拉开,露出一幅巨大的地图。
龙扰三站起身来,云梦也随着站了起来。
龙扰三仰望着图上遥远的北方,慢慢说道:“我们以龙为姓,是因为我们都是铁木真大汗、你们汉人口中的真龙天子的族人,孛儿只斤氏。”
云梦震惊地看着龙扰三。
龙扰三嘴边含着微笑:“襄阳拱卫着你们半壁江山,但它已经是强弩之末,不须多少时日,我们便可以拿下襄阳。汉人所长,不过是舟楫;我们的水师,如今已经训练成功,拿下襄阳之后,顺流直下进入临安城,再横扫东南半壁,定当势如破竹。平定江南之后,再征服日本与南洋,到那时,从北海到南洋,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都将是我们的天下。这将是世人从未见过、甚至连梦中也未曾想过的广阔国度。”
云梦仰望着地图上局促于东南一隅之地的大宋疆域,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生长于东海之上,于家国之念,原本颇为淡薄,然而此时此刻,身不由己地生出树摧叶落的苍凉之感。
龙扰三转过身来:“你应当看得懂之天下大势。大势所趋,不是任何人可以只手挽回天意的。我想现在你会认真考虑我的话了。我筹思许久,为你划了三条出路,你可以慎重选择。”
云梦收回目光望着龙扰三。龙扰三仍是一派儒雅,温和可亲;然而他背后所向无敌的蒙古铁骑,令得他无形之中有了俯视天下的气概。
龙扰三伸出一个指头说道:“一条路,为我所用。你嫁与君侯,赵鹏娶我族中的女子为正妻并保证姑苏赵府将来由正妻的儿子继承,然后你们两人入大都朝见忽必烈大汗,听从大汗调遣,我会保证宣王府永镇宣州、姑苏赵府永葆富贵,东海各岛则将成为大元的正式水师,辖地就是东海海域。这其实是视你为一方诸侯、裂土封疆了。蒙古军中,有多少身经百战的将军都还不能有如此厚遇!东海各岛得偿心愿,甚至于曾对你有救命之恩的太乙观都将蒙受恩宠。你放心,大汗绝不会让你去领兵攻灭宋军水师,而是另有用人之处。”
云梦怔了一下,目光转向孤悬大洋之中的日本。伊贺岛忍者曾告诉她,忽必烈已经数次派使者到日本,要求日本仿效高丽俯首称臣,但是都被日本拒绝。而日本与宋人关系密切,蒙古人攻伐宋土,失陷之地的宋室遗民,往往逃往日本避难,日本的黄金与兵器,经由海道,不断运往淮扬制置使李庭芝的军中。以忽必烈的勃勃雄心,必定不能容忍而会对日本用兵。海上风涛险恶,绝不是蒙古水师能够驾驭的;至于日本沿海的风土人情、天文气象,蒙古水师更是一无所知。只有熟悉日本情形的东海各岛和姑苏赵府,才是征伐日本的最好先锋与最佳参谋。
龙扰三叹了口气:“看来你已经猜到大汗的用意了。这是第一条路。至于第二条路,赵鹏就不去管他了,你和君侯的婚事照旧,我们攻入临安之前,你严守中立,不得有任何举动;攻入临安之后,你再入大都听候大汗调遣。东海各岛的出路不变。至于宣王、萱夫人以及赵鹏和他母亲,无论他们是何立场与作为,我都可以保证绝不伤他们性命、也不会有意为难他们。”
云梦微微皱起了眉:“龙庄主为什么这样看重我的婚事?”
龙扰三微笑:“这也可以说有我的一点私心。赵宋皇族向来文弱,蒙汉两族又不许通婚,我原来并未想到这一点。不过你不同。我们最敬重的是勇士,而你,则是勇士中的勇士。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配成为君侯的妻子,才配嫁入铁木真的族中。更何况你也算是我造就出来的。没有我一番话痛陈利害,东海王又怎么会与我合作劫持萱夫人和你;没有我从漠北请来的大夫,在你三岁那年为你成功地种下牛痘,你又怎么能够度过出天花的难关活到今天,宣王的子女中,可只有一个赵烈文在医圣的全力救治下侥幸逃过这一关;你的左臂上留下的疤痕,就是种过牛痘的标记。甚至于你腰间所佩的追魂剑也多亏了我的成全,若非我想方设法让那块陨铁落入黄大家手中,黄大家本事再大,也铸不出这样一柄能与宣王所佩的游龙剑争锋的宝剑。我造就了你,自然不希望毁掉你,更不希望你为他人所用,所以只有尽力让你为我所用。幸好你是个女子,要羁绊一个女子,最好的方法,当然无过于一门婚事。”
云梦的心绪更是纷乱。沉默片刻,她问道:“龙庄主的第三条路呢?”
龙扰三道:“第三条路,你将东海霸权交与黑龙岛,之后与唐廷玉一起退居飞鱼岛,永世不得离开;我会将飞鱼岛周围百里划为你们的封地,不经你许可,蒙古水师和黑龙岛不会进入此地;对萱夫人,我会保证她的安全,我想其余的人都有自保之道,就不须我再操心了。但是你们两人若是离开这百里之地一步,就不要怪我大开杀戒。”
云梦心头一震:“为什么要提唐廷玉?”
龙扰三道:“他是宣王选中的继承人,也是宣王为你选中的未来夫婿,岂可不与你一同退居飞鱼岛?况且,”他注视着云梦,微笑着说道:“我看重他,并不在你和赵鹏之下。不将他锁入囚笼之中,我又怎能安心?”
他轻叹道:“我希望你不要让我为难。如果你选择其他的路,那是迫我不择手段地对付你。”
云梦没有回答,转过目光怔怔地凝望着水晶镜后的萱夫人。
萱夫人虽然看不见她,但是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四处寻找,明媚如春|水的双眼,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龙扰三在云梦身后淡淡说道:“萱夫人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如果她没有你这么一个我们寄予了厚望的女儿,早已被送往大都献与大汗。我相信即使在大汗宫中,她也会是最美丽的女人。”
他满意地看到云梦眉梢间腾起的怒气,说道:“现在你是否有所决断?也许你还需要时间去说服宣王与赵鹏,不过没有关系,我要的只不过是你的一句承诺。”
生平第一次,云梦感到了选择的困难。
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后,还有着众多效忠于她并受她庇护的人。
萱夫人已经站了起来,眉头微蹙,神情之间带着困惑。她的视线转向那面水晶镜。龙扰三突然觉到萱夫人今天有些异样。然而不待他寻找到这异样之处,萱夫人已经并起二指刺向水晶镜面。水晶破裂,碎片飞溅,云梦本能地扑了过去,软剑出鞘,划开了墙面,露出精铁铸就的墙壁,以惊魂剑的锋利,也只能在墙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镜面一破,萱夫人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是云梦吗?是你来了吗?”
云梦回手一剑逼开了龙扰三,握住了萱夫人自洞中伸出来的手,萱夫人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这么说你都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来找我,是吧?”
萱夫人的手温软清香一如梦中,云梦一握住便觉悲从中来,不可自抑。
萱夫人的声音轻柔得如拂过花枝的春风:“能够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已经知道你是宣王和我的女儿,我更别无所求。”
龙扰三在云梦身后喝道:“萱夫人,你若自杀,我就会下令将云梦困在庄中!”
萱夫人轻轻一笑:“你若能困住她,又何必要挟我?何况已经来不及了。云梦,你走吧,回宣王府去,你是宣王唯一的孩子啊!”
云梦感到她握住的手正在迅速变冷,她心中从未如此惶急过,失声叫道:“快叫唐廷玉进来!”
龙扰三已经打开了厅门,唐廷玉闻声飞奔进来,但是已经迟了。
龙扰三紧皱着眉,自语般说道:“我在萱夫人身上下的禁制,不知被谁解开了一小半。她今日若不这样心急,也不至于强行运气用力以至于血脉震裂而死。”
他随即振作精神,看着仍握着萱夫人的手倚墙而立的云梦:“即使萱夫人不幸早逝,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的话。”
云梦转过头来看着他:“龙庄主以为,萱夫人自杀,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不让我再受你的挟制!”
龙扰三凝视她许久,长叹一声道:“你终究还是宣王的女儿。你们带着萱夫人走吧。不过你要记住,出了龙家庄之后,我就会不择手段地对付你。当然,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再回来找我。”
第七节
他们仍旧乘坐来时的小船离开了龙家庄,打开水寨大门之前,云梦留下了放走龙君侯的手令。
水寨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小船向西驶去。
萱夫人静静地躺在船头,初升的春阳柔柔地抹在她的脸上,令得她宛若熟睡之中一般安详,仿佛随时会睁开眼来。
云梦怔怔地凝视着她。
唐廷玉担忧地注视着云梦脸上的泪痕。无论她如何坚强,萱夫人的死终究令得她心神大伤。如果龙扰三要动手,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小河中浪花涌起,云梦蓦然一惊,站起身来,神情之间,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日的镇定。
自河中钻出的是横川木,他跃上船头,躬身施礼,云梦有些意外地道:“你们还没有撤走?”
旭日已升,伊贺岛与云梦的一年之约已满,他们已经不必再留下来。
横川木没有回答,却说道:“云梦小姐,河道中的尖桩和火油已被我们除去,但是岸上另有伏兵,除了天机府、试剑庐、霹雳堂和五禽门这几家,还有落霞寨的宫巧姑和不少黑道人物。唐公子的两名手下经我劝说,已经回宣王府去搬请救兵。”
唐廷玉面色微变:“我来之前,宣王已经传下号令,只要东海各岛不寻事端,江东武林也暂且按兵不动。天机府这几家擅自伏击云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使得他们有足够的理由不听从宣王的令谕?”
横川木摇摇头:“这个我们尚未探明。请云梦小姐示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一阵风过,唐廷玉忽然闻到了风中飘来的硝烟与火油之气,心中一懔,说道:“他们打算用火攻。”
虽然春雨才停、草湿路润,但对于擅用火药的霹雳堂而言,不过稍有不便,并不能减弱他们制作的火器的威力。
云梦的目光搜寻着岸上伏兵的踪迹,说道:“我们得先发制人。既然你们愿意留下,那就随唐三公子护送萱夫人的遗体走水道回大船上去,我上岸去毁掉霹雳堂的火器,牵制他们。”
唐廷玉皱起了眉,但不待他反对,横川木已抢先说道:“云梦小姐,也许由唐公子单独护送萱夫人的遗体会更合适。天机府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唐公子,而是小姐。所以我们还是留下来助小姐脱险为好。”
云梦转过目光来看着他:“你忘了我的告诫?不能以你之短,攻敌之长。”
横川木低下头答道:“小姐的告诫,我们当然不敢忘。但是小姐的安危,恐怕更为重要。”踌躇一瞬,他看看唐廷玉,放低了声音说道:“金昭刚刚来见过我,他听到了小姐与龙扰三的全部对话,并转告与我。小姐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伊贺岛不胜感激,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保护小姐安全返回宣王府。”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云梦和东海各岛为蒙古人所用,将给日本带来什么样的威胁。
听他提到金昭,唐廷玉悚然心惊。当初金昭潜入天机府中通知史清逃走时,他就已经震惊于这个十七岁少年的成就。而短短两个月时间里,金昭的隐遁之术似乎又有了极大进展,无论是龙扰三,还是他和云梦,都未能发觉潜藏在暗处的金昭。
金咏之曾经托宣王照顾金昭。这也许就是他的回报,派金昭暗中监视龙家庄的动静。然而以金昭的如此成就,金咏之仍要将他托付给宣王,究竟是爱子心切,还是鬼谷大劫难逃、连金昭都难以幸免?
而云梦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令得已经不再受誓言约束的伊贺岛,不惜冒全军覆灭之险,也要保护云梦安全返回宣王府?
唐廷玉转向云梦,说道:“天机府诸人伏击你,甚至将我也算计在内,其中必有理由,或许有什么误会。如果能够澄清误会,也好避免自相残杀。而且兵分两路,更容易被人各个击破。不如你们先沿河道走,我上岸去问个明白再动手也不迟。”
云梦看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在唐廷玉心中,天机府诸人,始终是自己人,所以即使身陷重围,仍然认为这可能是个误会。
过了一会云梦才道:“你是要对他们说明我的身份吗?恐怕所有人都会当你是受了我的蒙骗,在胡言乱语。”
唐廷玉确有对方守拙等几位主事人暗中说明云梦身份的打算。但是云梦此语令得他不觉一怔。的确,没有足以服人的凭据,除非宣王亲自出面,没有人会在这箭在弦上的关头相信他的话;而他更进一步想到,只怕其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也许连宣王也不能力挽狂澜。
但是他仍要尽力而为。如果云梦在此地大开杀戒,她回到宣王府之后,宣王府很难向江东武林交代。
他坚持说道:“先礼后兵,就算最后仍要动手,宣王府也问心无愧。你们先在这儿等着。”
不待云梦再说,他拔足跃起,在空中提气高声叫道:“唐廷玉求见方二爷!”
一处密林中升起一枚蛇焰火箭,唐廷玉即刻折转身形奔向那处密林。
方守拙正等在林外。
唐廷玉止住脚步,注意到方守拙眉宇间满溢悲愤之气,心中不觉暗自警惕,说道:“方二爷违背王爷的令谕,伏击云梦,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方守拙略一拱手,答道:“我们并不敢违背王爷的令谕。这一次是东海海盗先动手,才迫得我们奋起反击。昨天江上一战,王爷手下留情,没有取那云梦姑娘的性命,还让她以和局退下,也算得仁至义尽了,只可惜那些海盗全然不吃王爷恩威并用这一套。昨天下午消息刚刚传回天机府,潜伏在府内的内奸便刺杀了我的两个弟弟来报复。霹雳堂雷老爷子和试剑庐黄老爷子再次遭到暗算,伤重而死;其他各家,也各有损伤。那些内奸虽然都是死士,我们没能抓住活口,但是他们临死之前口口声声说要为小主人报仇。我们拷问关押在天机府的小青,她一问摇头三不知,但是那些内奸的身上,都像她一样刺了一条小鱼,只不过刺的地点各不相同。这正是飞鱼岛的标志。”
唐廷玉凝神听完,说道:“方二爷,如果这些人真是云梦的手下,云梦既然已经传下号令暂且休战,他们又怎么会擅自行动?”
方守拙盯着他道:“唐三公子,以你在宣王府的地位,大约与云梦在东海的地位也相去不远。你又是否知道宣王府安排在各处的所有暗哨?是否知道怎么及时传下号令并保证他们遵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潜藏多年、奉命便宜行事的间谍。而且,当时还有消息说云梦已伤重而死;毕竟这么多年来宣王的对手没有一个能够逃出性命。那些内奸要擅自行动、为她复仇,恐怕也不无原因。”
他提到小青,唐廷玉心念一动,说道:“赵鹏曾告诉我,小青的舞技|师承可疑,宋土之上,已经没有一个舞师能够教出她所习练的能使身轻如飞燕的舞技。”
他的原意,是想说明小青身份可疑,不能将她与来自东海的海盗等同视之。
但方守拙冷冷说道:“这一点我们也已经知道。当日在梅园寿筵之上,有太常寺中主持皇家乐舞的一位主事,他后来对我们说出了他对小青的舞技的怀疑,并且肯定地指出,小青的舞技,只怕是蒙古人的宫廷舞师教出来的,所以不知不觉间带出了一点蒙古舞的步子。仅仅凭着这一点,我们还不能断定东海海盗已经被蒙古人网罗利用,但怀疑总可以吧?”
至此唐廷玉已然明白,云梦是掉进了别人精心设计的一个陷阱之中。此时此刻,要辩解云梦的清白只怕十分不易。他转念说道:“方二爷,今日云梦如果没有带着她母亲的遗体同行,即使我袖手旁观,你自问能否成功截杀她?”
方守拙不由得望了望河中临风而立的云梦。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重伤未愈的痕迹。
在宣王之外,她可能已成为江东武林最忌惮的人。
方守拙叹了口气:“机会不大。不过唐三公子说这番话有何用意?”
唐廷玉微微一笑:“能与游龙剑争锋的,只有惊魂之剑。惊魂之剑原本是黄大家打算献与宣王的,不幸落入他人手中,成为他人的杀人利器,所以有人恨不能毁掉这柄剑。但若是宣王能够收回这柄剑,方二爷认为该如何处置它?”
方守拙心神一震:“唐三公子是说,宣王已经收服她?”
唐廷玉一笑:“我们此行正是要回宣王府。此举关系重大,日后若有机会,王爷自会向方二爷解释。还望方二爷三思,将我这番话转告其他各位世叔世伯,下令放行。”
方守拙沉吟不语。
唐廷玉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如果他下令截杀,那是迫使唐廷玉站到云梦一边。
正在犹豫之际,对岸的密林中,忽地射出一篷乱箭。在这双方对峙、蓄势待发之际,暗中埋伏的人马,慑于云梦的威名,精神早已绷得极紧,乱箭一发,混乱之中不少人以为号令已发,纷纷跟上,不待方守拙和唐廷玉有所反应,河岸之上早已经喊杀声响成一片。
云梦挥起斗篷,卷落射过来的箭枝,眉梢飞扬,喝道:“开船!”
四名伊贺岛武士全力挡落箭枝,保护两名船夫。
但是来箭太密,而且箭枝破空之声极是迅猛,似乎连龙家庄以蒙古人的骑射之术训练出来的弓箭手都有所不及,一轮快箭过后,船夫虽然安然无恙,却有一枝箭射中了萱夫人的左脚。
如此箭术,必定是池州白鹤庄的诸葛神弩射出。唐廷玉面色一变,只来得及说了一声“方二爷快下令停箭”,便纵身飞奔向小船。
但日已经迟了一步。震怒的云梦,长啸着腾空而起,斗篷卷起一阵狂风,挥落第二轮快箭,惊魂剑已然出鞘,风一般卷向箭来之处的密林。
两名伊贺岛武士立即从水中翻身跃出,挥刀护卫萱夫人的遗体。
唐廷玉劈落身后的乱箭,赶到河岸边时,密林中已传来阵阵惨叫之声。
局面已经脱出了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控制。
唐廷玉不得不摧动剑气,将乱箭逼落,好护卫船只迅速离开此地,以免越是拖延,云梦伤人越多。
春潮湍急,船只顺流而下,去势极快,诸葛神弩搬动不便,很快落到了后面。天机府各路截杀的人马,只得弃了弓箭,轻装上阵。
云梦的身后,已留下数十名死伤者。
方守拙高声叫道:“唐三公子,霹雳堂马上便要出手,你快快退出,以免玉石俱焚!”
唐廷玉置之不理,挥剑击倒拦在身前的两名武士,继续保持与云梦平行的步速,护翼河中的小船。
密林中忽地飞出两个黑忽忽的圆球,直取云梦与河中小船。唐廷玉高叫道:“那是霹雳堂的轰天雷,别用兵器碰它!”
云梦挥出斗篷,卷住轰天雷掷向密林。横川木反手一刀劈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将那枚轰天雷挡落到数丈开外的河水中,轰然一声巨响,腾起一片巨浪。
霹雳堂一出手,围攻他们的人立刻四面退开,以免遭池鱼之殃。密林中带着油脂的火箭射入两岸的草丛与河道,立时在他们周围织成一片火网。霹雳堂不再直接向云梦等人投掷火器,而是投入了那片火网之中,爆炸中四处飞溅的碎铁片迫得云梦等人不能不与那片火网保持距离,以免受伤。
然而水流湍急,小船仍是向下游漂去,眼看便要暴露在火箭的攻击范围之中。
云梦一咬牙,纵身跃起,在空中提气,凌空连踏数步,唐廷玉心中不由一震,云梦情急之中居然令得她的蹑云步更上一层楼,能够凌空换气、连变数次身形,躲过了一轮轰天雷碎片,飞落向火网之外。
唐廷玉不假思索地随后纵起,靴尖在一块擦身掠过的碎片上一踏,借力再纵高数尺,翻落向火网之外。
也就在这时,火网中又是一阵爆裂之声,霹雳堂这一次用的竟是子母连环雷!唐廷玉暗叫不好,他余力未尽,猛一提气,向前蹿出数丈,就势伏倒在草地上,无数碎片擦着他背上飞过,散落在草丛中。
云梦去势已尽,猝不及防,仓促之中将身一伏,舞起剑花护定周身,然而子母雷的爆炸之力何其猛烈,远过于任何弓箭,震得云梦握箭的右手虎口微微发麻,只觉左颊之上一阵灼|热,已有一块漏出剑网的碎片擦着她面颊飞过,划出一片深深的血痕。
而小船已冲出了火网,重新来到她与唐廷玉护卫之间的河道。
唐廷玉鱼跃而起时,望见云梦左颊伤处不停流下的血,心中虽然焦急,却无法分身,只因白鹤庄的弓箭手已经追了上来,重新架起了诸葛神弩。
方守拙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唐廷玉为什么要选择留下。无论唐廷玉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只能是玉石俱焚了。
但是他们的背后突然传来一片喊杀之声,夹杂着呜呜的海螺声。
留守的东海武士,在放走龙君侯之后,赶来接应了。
当先破围而入的,是林夫人带领的四名女侍以及兰儿蕙儿。四条天罗带与两条缚仙索施展开来,密雨般的箭枝被横扫得七零八落。林夫人与四名女侍奔到唐廷玉身边,兰儿蕙儿则笑吟吟地跃落到云梦身边,一眼见到云梦脸上的血,都惊叫起来。
唐廷玉低声对林夫人说道:“请你挡住这一边,我去看看云梦的伤势。”
不待林夫人回答,他已经横掠过小河。
云梦脸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唐廷玉一见之下已然知道,伤痕太深,伤愈之后必定会留下明显的疤痕;但更令唐廷玉不安的还是云梦凛若寒霜的表情。
他从没见过云梦这样愤怒,即使是他,都有着悚然心惊的感觉。
他不由得想到赵鹏对他讲过的巫山弟子的特性:巫山弟子深知美貌与多情是最锐利的武器,务必磨砺,因此无不讲究皮相之优美、气质之风流飘逸,即使是相貌不那么出类拔萃者,也必然另有一种系人心魂处,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
巫山弟子的武功成就,似乎与他们的优美外表有着极为微妙的关系。
更何况云梦毕竟也只是个年轻姑娘。
云梦挡开他伸过来想为她止血的手,冷冷说道:“你守住这儿,我去除掉霹雳堂的人。”
唐廷玉一把扣住她左腕,云梦一挣之下未能挣脱,回过头来厉声喝道:“放开我!”
唐廷玉更加扣紧了她左腕命脉:“霹雳堂的火器,十分恶毒,你不值得去冒这个险!你若一定要出这口气,我答应你,日后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如愿。”
云梦尚未回答,北岸的密林外又传来螺号声,云梦脱口说道:“是谷大哥他们!”
谷川并未急于冲进来为他们解围,而是指挥手下集中力量先向密林中投掷松油火把。霹雳堂弟子随身携带着众多易燃易爆之物,火势一起,都仓皇逃避,但仍有几名弟子身上起火,惨叫着滚倒在雨水未干的草地上,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只是霹雳堂制作火器之时唯恐火势容易扑灭,特别加了种种油脂,一时之间,这些人身上的火哪里能够扑灭!其中一人怀抱的子母雷尚未施放,急痛之时忘记了身边还有此物,连环爆炸之际,又伤了数名弟子。
云梦见状微微一笑,眉宇稍稍舒展开来。
唐廷玉不觉皱了皱眉。谷川这样一来,云梦和江东武林之间的这笔帐更是难算了。
混战之势已成,东海武士人数虽少,但悍不畏死,更有云梦助阵,边打边走,天机府各路人马竟是拦他们不住,反而被挟裹着顺河道而下。
云梦的座船已经在望,但是春阳中另有一艘船停在它旁边,船头飘扬着“赵”大旗。
宣王府的人终于赶到。
第八节
混战终于被制止,方守拙从人群中走出来,登上宣王府的船,向立在船头的宣王施礼,解说他率领众人围攻云梦的原因。趁了这个空档,唐廷玉用随身带着的药酒洗净了云梦脸上的伤口,之后给她敷上药膏。宣王听着方守拙的解释,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云梦。
方守拙说完之后也转身看着云梦,说道:“王爷,现在你对此事有何指令?打算如何处置她与东海海盗?”
云梦一言不发地抱着萱夫人的遗体跃回到自己的船上,唐廷玉与林夫人一行随之跃上船头,谷川带着四名手下,也自船尾登上了云梦的座船,站到她的身边。数十名东海武士立即围拢过来,横刀而立,虎视眈眈地瞪着天机府诸人。
宣王身边那来自姑苏赵府的罗嬷嬷忽然惊叫起来:“二小姐!是二小姐!”
随着这声惊叫,老态龙钟的罗嬷嬷已经飞掠到云梦面前,身形轻捷得宛若山间老猿。方守拙面色不由一变。这老妇人并未穿宣王府的仆妇所穿的蓝衣,她究竟是谁家的老仆,竟有这般身手?
罗嬷嬷的手颤巍巍地伸向萱夫人。阳光下萱夫人的脸依然秀丽如春花,令得大家都为之一怔。云梦挡开了罗嬷嬷的手,罗嬷嬷才待发作,唐廷玉低声说道:“云梦姑娘是萱夫人的女儿。”
罗嬷嬷看看云梦又看看萱夫人,只一怔,老脸上便绽开朵朵菊花般的笑容:“原来是表小姐,难怪得这么像我们家月姑。月姑你怎么啦?奶娘来看你啦,你怎么还不醒醒?”她的手一触到萱夫人冷冰冰毫无生机的脸便怔住了,怔了片刻,尖声叫起来:“是谁干的?”
尖锐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唐廷玉不觉看了默然站在自己身侧的林夫人一眼。江家一个老仆妇就有如此功力和身手,难怪得林夫人说她如果不孤身一人躲到东海之上,绝对逃不过江家的追杀。
林夫人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嘴角漾起凄凉而温柔的笑意。
云梦皱了皱眉:“罗嬷嬷,你且退下罢,先让王爷处理完眼前的事。”
兰儿蕙儿已拖出一张木榻,云梦轻轻地将萱夫人放在榻上,自己在榻边坐了下来,凝视着萱夫人。
罗嬷嬷站在她身后,发现了她脸上的伤,几乎又要发作,好歹忍耐下来,但是扫视着天机府诸人的目光尖利得如有锋芒,令人不安。
宣王低声向方守拙说道:“云梦是姑苏赵府江夫人的外甥女,罗嬷嬷这批人,就是江夫人派出来寻找她和她母亲的。”
方守拙一怔。
富贾天下的姑苏赵府,本就是个极难应付的对手;而自梅园寿筵之后,江东武林已知道姑苏赵府的师承来历,神秘恶毒的巫山门,即使已湮没近百年,仍然令武林中人心有余悸。
但方守拙只瑟缩了一瞬,便挺直了腰杆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爷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王爷包庇凶犯,只怕今后很难再让江东武林对王爷心悦诚服、俯首听命。”
他必须要为各家死伤的门人弟子讨回公道。
听到方守拙这番话,天机府诸人中一阵骚动,一些年轻胆大的弟子高声附和:“对,王爷一定要禀公处理,否则今后难以服人!”
宣王注视云梦片刻,又将目光转向唐廷玉与谷川,甚至于罗嬷嬷。
云梦不仅仅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东海各岛誓死效忠的盟主,是江夫人和赵鹏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甚至于唐廷玉也——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唐廷玉。唐廷玉没有回到他身边,而是一直守在云梦身旁,关注着云梦的神情举动。林夫人则紧张地关注着唐廷玉的一举一动。
唐廷玉是不是已经做出了抉择?
他也必须要有所抉择。
宣王心中苦笑,收回目光,望着春阳升起的遥远东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东海王,你终究还是赢了。你不但得到了云梦,也得到了唐廷玉甚至于赵鹏。”
站在他身边侯大总管低声答道:“王爷,东海王未必赢,我们也未必输。东海王得到了云梦和廷玉,我们又何尝不是得到了东海?”
宣王暗自长叹一声。
他看向谷川:“谷岛主,东海各岛立誓效忠于云梦,是因为她是东海王的女儿,还是因为她征服了东海各岛?”
谷川扬声答道:“东海之上,胜者为王,至于身世来历,英雄不问出身!”
宣王满意地微微一笑,谷川深知他的用意。
东海王当年叫飞鱼岛立下血誓,不论发生何等事情,都要誓死效忠于云梦,想必已经预计到云梦身世大白之时、该如何镇服飞鱼岛的人心,毕竟宣王府、尤其是姑苏赵府,是东海各岛的死敌。
只要飞鱼岛不生内乱,其他各岛都是臣服于云梦的剑下而非她的身份之下,自是不足为虑。
宣王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我不能应任何人的要求来处置云梦,因为她本是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孩子。”
短短一句话,震得天机府诸人与东海武士都错愕万分。东海武士回过神来之后,仰头望着听到这句话之后站起身来的云梦,云梦的视线所到之处,那群悍勇的东海武士都敬畏地举起长刀,在空中停了片刻,蓦地齐声大喊:“海神娘娘见证,云梦小姐永远是我们的主人!”
唐廷玉不觉诧异地看看谷川,这批东海武士虽然都是来自最忠诚于云梦的飞鱼岛和雷神岛,但得知云梦的身世之后,几乎毫不犹豫地表明自己的忠诚依旧,是不是因为谷川事先透露了一些内情?
谷川明白他的疑问,低声说道:“唐公子,我什么也没对他们说。不过你要知道,东海各岛最恨的是宣王府和姑苏赵府,最敬重的也是宣王府和姑苏赵府。”
因为只有宣王府和姑苏赵府,才有本事击败他们。
所以云梦是谁的女儿,委实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唐廷玉默然良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天机府诸人之中,一片死寂。宣王这样宣布云梦的身份,无论他们是否相信,都已没有能力反抗宣王的决定。
方守拙咬紧了牙,艰难地说道:“既然王爷一意孤行,我们只好就此告辞!”
目送天机府诸人徐徐退走,宣王这才跃过船来。
云梦只看了宣王一眼便转过头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宣王,就如唐廷玉不知该如何面对林夫人。
宣王长叹一声,轻声说道:“云梦,我们回去吧。”
云梦低头不语。
宣王俯下身来抱起萱夫人:“我来这里的路上,乔空山跑来见我,告诉我说他花了三个月时间调配药物,已经将萱夫人身上的禁制解开了一小半,他没想到萱夫人会等不及禁制完全解开便妄用真力,以至于经脉崩裂而——乔空山不敢见你,我已经打发他走了。我们回去吧,云梦。”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揽过云梦,云梦的身体僵滞了一下,终于没有挣扎。
唐廷玉望着宣王隐隐闪着泪光的眼睛,不知不觉间自己眼中也闪起了泪光。
他回过身,迎着林夫人渴望的眼睛,低声说道:“母亲,我们回宣王府吧。”
林夫人的身躯不由得颤抖起来,唐廷玉伸出手来轻轻地扶着她,随在宣王和云梦身后,进入舱中。
第九节
五月初五,是云梦的出阁之日,婚礼就在宣王府中举行。
夜凉如水,云梦静静地坐在妆镜前,赵鹏的侍儿阿苏小心地揭开她左颊上贴的药膏,用蘸了清水的丝棉轻轻拭净,左颊上一只烈焰凤凰跃然欲飞,取代了原本的疤痕。
阿苏满意地道:“唔,柔儿的刺青本事还真是不错,唐公子调制的药也配合得好,这只凤凰就像真的一样!”
云梦审视着镜中的凤凰,目光忽地一转。
赵鹏倒背着手走进房来,示意阿苏退下,偏着头端详着云梦颊上的刺青,笑眯眯地说道:“凤凰者,神鸟也。《说文解字》云,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颧颡鸳思,龙文龟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果然不错!”
这些日子来,云梦已约略摸清赵鹏的习性,知道他这番话绝不是在奉承自己,当下微微皱起了眉,说道:“你是在讽刺我的属下都是鱼蛇鸟兽之徒吗?”
赵鹏连连摇头道:“千万别这样说,你的属下我开罪不起。”说着他又笑了起来:“好歹我也算是你的表兄兼堂兄,怎么你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讨厌我。”
若非如此,早在几个月前,东海可能已经与姑苏赵府联姻,也许就不会有以后的许多变故。
云梦横他一眼:“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看不惯你。”
赵鹏忽地想到谷川转告的云梦对他的评价:风流放诞,狡猾多智,如此而已。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说道:“我明白了,若论狡猾,唐廷玉那小子骨子里比我还狡猾;看来你讨厌的是我身边总是围着太多的各色女子了?唉,我现在相信你是如假包换的巫山弟子了。”见云梦不无疑惑,他哈哈笑道:“据说巫山门的女弟子,最大的本事便是吃醋!所以我母亲嫁入姑苏赵府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许我父亲纳妾!”
云梦啼笑皆非地别过头去,不想理睬他的胡言乱语。
赵鹏这才将藏在身后的东西取出来,笑道:“今晚送你出阁,我可是备了一份大礼!”
赵鹏手中竟是一顶南海珍珠缀就的三凤朝阳冠!
云梦诧异地道:“这是皇子娶妃与公主出嫁时才能戴的三凤冠,你拿来给我干什么?”
赵鹏得意洋洋地道:“谁说你不能戴?宣旨的内监已到了王府,等一会你自然知道。官家封你为东海公主,统领各岛,永镇东海!”
云梦一怔:“这个封号与封地不是没有代价的吧?”
赵鹏叹了口气:“当然。我献上万亩良田作为官家与太后的福田,另外献了三千亩为贾太师添寿。他们三位过意不去,再加上鬼谷金公从中周旋,这才赏了我这样东西。唉,世间女儿的嫁妆,恐怕没有比你更丰厚的了,回东海后,你可千万记着替我广为宣扬,让世人都知道我嫁妹的风光,才不枉费我这番苦心啊!”
云梦不由得笑了一下,心中却涌起一股酸热的暖流,她体会得到赵鹏的嘻笑面孔下的关切诚意。赵鹏虽然将求取封号与封地的过程说得轻描淡写,她也知道其中不知费去了多少苦心。除了姑苏赵府的财富,必然还有其他至关重要的交换条件,才能够让官家降下这样一道旨意,让贾似道不从中作梗。
赵鹏为她戴上凤冠,感慨地道:“我一个人孤零零过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个妹子,想想就要送给唐廷玉那小子,真是心有不甘。”他忽地瞅着云梦低声问道:“云梦,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云梦从镜中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脸,心中已提高了警惕:“你想问什么?”
赵鹏笑道:“你究竟喜不喜欢唐廷玉那小子?”
云梦怔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她一直觉得唐廷玉令她感到亲切而信任,但她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即使是今晚的婚事,似乎也仅仅是因为她是宣王的唯一女儿,而唐廷玉却是宣王早就选定的郡马,才让她自然而然地坐在这儿戴上凤冠。
赵鹏等了许久,不见云梦回答,心中不觉生起极为异样的感觉。
来这里之前,他先去看了唐廷玉,问了唐廷玉一个同样的问题:你究竟喜不喜欢云梦?
唐廷玉的脸上也是同样的茫然。所不同的是,他了解唐廷玉为什么会茫然。初见唐廷玉时,在星空之下,唐廷玉就已经说过,他习练的是老唐天师传下来的春风剑法,春风化雨,普渡众生,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习练者必须要有“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的无私爱之心。
这样的修练过程,只怕令得唐廷玉已很难对任何女子有世俗间那种热烈专注的情爱。
即使有,恐怕也会令他无从分辨。
但是云梦为什么也会茫然?他原以为云梦愿意接受宣王的安排,已经表明了她的心意。
赵鹏正沉吟间,阿苏引着谷川进来。赵鹏笑道:“好,谷兄今晚也来送嫁,正好免得我太孤单。”
谷川微微一笑,转向云梦道:“黑龙岛的岛主孙海蛟亲自来了。他送的贺礼是黑龙岛的镇岛之宝天星石,还有一盒龙涎香。”
龙涎香虽然名贵非凡,天星石却有着更重要的意义。云梦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孙海蛟这份贺礼,是在向她表明黑龙岛的忠心。
赵鹏在一旁看着他们低声交谈,安排婚礼之后重回东海的诸项事宜,往往只需一个手势或是表情,便已交换好意见。他心中异样的感觉更甚。
吉时将到,阿苏请他们两人出去,好为云梦更衣。
站在庭中,谷川说道:“姑苏赵府为东海所做的一切,我们铭刻在心,将来必有回报。”停了一会,他仰望星空,感慨地道:“我们将云梦带回飞鱼岛时,也就在二十年前的这个日子。这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转眼之间云梦便要出阁了。”
东海王定下大计之时,正逢海上风起云涌,东海王便将怀中的小小婴儿命名为云梦,因为她是整个东海的梦想,也是他的梦想。取名之后,东海王带着她来到海神娘娘庙前,向飞鱼岛上所有人宣布,他的女儿,终有一日会为他们带来他们梦寐以求的富庶繁华。
因为终有一日宣王府和姑苏赵府会毫无选择地站在他们这边,而不再是他们最强大的敌人。
赵鹏注视着谷川:“东海王能够定下这样的计谋,即使在被宣王围剿之时也要送走云梦,这样的胸襟的确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谷川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大王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东海,也为了我。”
赵鹏一怔。谷川的意思不会是——
谷川接着说道:“云梦不是大王的女儿,我倒是大王的儿子。只不过我年幼之时大王为了我的安全而隐瞒了我的身份,云梦成为大王的女儿之后,就更不能公开我的身份了。”
东海王的用意,是要让云梦长大之后嫁与谷川,让宣王府和姑苏赵府不得不接受这个既成事实而向东海妥协。不料后来人算不如天算,谷川为了飞鱼岛的安全,而另娶了雷神岛岛主的女儿。
赵鹏叹息道:“原来如此!你现在公开身份,想必没有妨碍了吧?”
谷川摇摇头:“我已习惯了,没有必要。而且,我也不想这件事情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东海造成混乱。我告诉你,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真相,不至于错估大王的为人。我想这件事情你可以让云梦知道,至于其他人,宣王与唐廷玉知道没关系,对其他人最好不要再提。”
赵鹏诧异地道:“你不担心云梦知道之后对东海王失去从前的尊敬?”
谷川一笑:“我想云梦知道之后也许能够更容易地理解大王的所作所为,能够心平气和地真正做回宣王的女儿。”
赵鹏心中不觉懔然,他从未察觉到云梦心中的这个结。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谷川:“看来谷兄到底是看着云梦长大的,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她。”
谷川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脸上,不自觉地带着怅然若失的迷惘。赵鹏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他的心中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触?他们的惆怅,究竟是不是世间一切为人兄弟者送姐妹出嫁时共有的惆怅呢?
吉时已近。唐廷玉已换好衣服,走下石阶。
林夫人站在阶下看着他,脸上的微笑似是满足又似是凄凉。唐廷玉不觉走了过去,低声道:“母亲,你该到大堂之上去坐着、等着我们行礼了。”
林夫人有些恍惚地一笑:“是啊。我是云梦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母。我是应该受你们这份大礼。”
唐廷玉心中不觉黯然。为免节外生枝,林夫人和宣王都以为,没有必要向外人说明唐廷玉的身世,林夫人在人前的身份,仅仅是云梦的授业之师。
他低声说道:“母亲,回到东海之上后,我们就不必有这些顾忌了。”
林夫人叹息道:“廷玉,我并不是怨恨这个。我是要你将我给云梦的添妆之物送给她。”
她将一个小小包裹放入唐廷玉手中,轻声说道:“神女遗书原本已被我毁了,这是我这些日子里凭记忆写下来的抄本,你交给云梦吧。”
唐廷玉微微一怔:“你亲手交给她不是更好?”
林夫人摇摇头:“我是一个不祥之人,还是不要进新房的好。”
出了一会神,林夫人接着说道:“第一次见到云梦时,她还是一个小小婴儿。我听到船上婴儿的哭声,误以为是你,忍不住跳上船去,见到的却是云梦。东海王刚刚将她抢到手,带着她顺长江而下回东海去。那小小婴儿望着我的时候,我心中一软,便就此留了下来。廷玉你可知道,你只在我身边呆了一个月,我却哺育了云梦三个月,直到我发现她是江家那个月姑的女儿!”
唐廷玉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夫人如此痛恨江家,却始终没有对云梦下手。
也许在她内心深处,早已将云梦当成她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替身。而等到她发现真相时,已经永远失去了动手的勇气。
林夫人喃喃地道:“我想这就是天意。上天要我哺育江家的孩子,要我教她武功,再让她成为廷玉你的妻子。”
她深深地叹了一声,转身离去,唐廷玉无言地望着她萧索的背影。
侯大总管安排好林夫人的座位之后,注意到宣王尚未来,他点手召来一名内侍,问知宣王去了何处,想了一想,没有带从人,悄悄离开喜堂,转入后园,正看见一个巨鸟般的黑影翩然飞掠向围墙,侯大总管大喝一声:“什么人!”纵身击出一掌,明明已击中那黑影,那人身躯忽地如水中游鱼一般扭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躲过这一掌,身形飘忽得有如瞬息千里的鬼魅,眨眼间已到了十余丈开外。
侯大总管正待传令围堵,宣王的声音传了过来:“由他去吧!”
侯大总管怔了一下,收住了掌势,那人已经飘上墙头不见了踪影。
宣王独自站在后园的水榭中,手上握着一个细长的锦盒。
侯大总管在水榭外止住脚步,宣王回过头来,将手中锦盒递给他,说道:“这是阿萱的师兄方才送过来给云梦的。”
侯大总管一怔,他从来不知道江家除了江夫人和萱夫人姐妹之外,还收了一个男弟子。
他打开锦盒,盒中是一枝通体黝黑、洒满暗红斑点的铁箫,和一枝碧绿如海水的玉箫。
侯大总管脱口说道:“这是巫山门中的铁血箫和多情箫。看来那人当真是萱夫人的师兄。”
他的心中有无数疑惑。仅就刚才的短短交锋来看,萱夫人的师兄绝非等闲之辈,虽然面目不清,挥洒之间,仍有着一种孤云野鹤般的飘逸气度。然而即使是宣王府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以如此身手而常年避世隐居,甘于寂寞,他的心中,定然有着难言的苦衷吧。
宣王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许久才道:“阿萱也许更希望这一对箫陪伴在她身边。你拿下去吧,找个日子放入阿萱墓中,不必告诉云梦。”
云梦不必要再承担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
侯大总管答应着退下,心中已然隐约猜到,孤高傲世的萱夫人,之所以弃家出走,隐姓埋名,流落在外,只怕与她这位同样孤傲的师兄不无关系;江夫人绝口不提她这位同门,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宣王轻叹一声,转身向前院行去。
贺客盈门,其中甚至有龙家庄派来的贺客,送的是一对不见半点瑕疵的羊脂玉环和三十六色锦缎。然而天机府诸世家,都没有派使者来。
赵可轻轻走近宣王,低声说道:“王爷,京中送来消息,刑部收到我们送去的元人国书和鄂州和约副本后,转交给了贾太师,太师以史家受人蒙敝为由,由死罪改为流放到襄阳军中效力,现在已经出狱,除了史老太爷因年纪太大而病故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我们已安排好人手,接应他们由运河入长江,沿长江水道去襄阳。至于李家兄弟,他们始终无法见到官家投递告急奏章,已接受我们的劝告,与史家同行,另募义军赴襄阳解围。”
宣王微微颌首,注意到这些日子以来,赵可似乎颇为憔悴了一些。他心中不无歉意,说道:“可儿,等忙过云梦这件事情之后,我也该为你正名了。江东子弟多才俊,你若觉得哪家子弟适合延揽入宣王府中来辅佐你,不妨明白告诉我。”
云梦是属于东海的。能够留在他身边处理宣王府中各项事宜的,只能是赵可。
赵可低下头隐隐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能够陪伴在王爷身边,可儿于愿已足。”
云梦的出现改变了她原本已设计好的一生。她也许应该怨恨夺去原本会属于她的一切的云梦。然而每次看见云梦,她都仿佛看到了宣王。宣王已经来日无多,这一点她和侯大总管等人都心照不宣;可是云梦的身体内流着宣王的血。看见云梦时,总会让她不自觉地想到,即使宣王不久于人世,云梦活着,也就像宣王活着一般。
她也终于明白唐廷玉的心情。
他们心中深蓄的对宣王的挚爱,已在不知不觉间转注到酷似宣王的云梦身上。
吉时已到。
赵可站在宣王身后,泪眼模糊地望着眼前交拜的新人,望着宣王脸上仿佛自心底深处绽出的满足的笑容。
尾声
咸淳十年,度宗皇帝驾崩,姑苏赵府则趁混乱之际举家迁往南洋。同年襄阳城破,蒙古水师顺流而下,朝野汹汹,太师贾似道不得不亲自领兵迎击元军,在池州下游丁家洲遭遇元军,十三万宋军水师,一触即溃,贾似道兵败回朝之后,大势已去,被判流放福建漳州,却在木棉庵被押运官锤杀。蒙古大军南下,围临安城近一年后终于攻入城中,幼帝与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及临安城中的王公妃嫔、皇家图书、大内珍藏,都由海道转运至大都。仍坚守宣城的宣王闻讯,呕血而死,宣城始破,王府旧人,风流云散。
临安城破后,宰相陆秀夫另立新帝,从海路辗转逃至广州,但是崖山一役,风暴突起,停泊在海上的宋军十余万水师几乎全军覆灭,陆秀夫绝望之余,抱着新帝投水自杀。是年正值大元至元十六年。
而东南各省,或战或降,因人而异。金咏之以阴阳大师的身份,为元军统帅伯颜招揽,劝说各地归降,卓有成效,鬼谷由此而备受蒙古人尊重,有元一代,恩宠不衰。唯一令鬼谷不安的是,金咏之的幼子金昭,不满鬼谷的做法而愤然出走,这是鬼谷数百年来唯一一个叛出家门的子弟,未免令鬼谷脸上无光。
至元二十六年,久住大都、思念故土的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终于得到一个回国的机会:一位蒙古公主阔阔真,由忽必烈大汗赐婚,嫁往遥远的波斯;马可·波罗得到大汗允许,可以跟随送亲的船队,由南洋转入西洋,再取道波斯回国。
阔阔真的陪嫁侍女中,有一个是临安城陷落时被俘往大都的宋室公主。同样的金枝玉叶,沦为亡国之奴,境遇便有天壤之别。
护送的蒙古水师由生长于江南、熟谙水战与海道的龙君侯统帅,龙君侯其时已封万户长,蒙古军中号为“飞龙将军”。而水手仍旧只能从江南召募。
船队经过旧日东海王出没的那段海面时,水手们明显都紧张起来。
龙君侯站在望楼上,远眺东方海面,藏在舱中的蒙古水师,已经做好接战的准备。
但是海面上并没有出现飞鱼岛的船。
直到船队在南洋占婆港换水之时。
宋亡之后,不少遗民逃往南洋,占婆港便是宋室遗民极为集中的地方。船队刚驶入港口,龙君侯便发觉情形不对,港湾中其他船只都不知避往了何处,空荡荡的水面上只有他们的船队孤悬其中。
龙君侯下令全体戒备,面上虽然镇定自若,心中已是十分焦虑。
蒙古水师毕竟不习惯于久住水上,长途航行之后,战斗力已减弱不少,此时若有人来袭,恐怕难以顺利制敌。
南洋的阳光强烈得令人目眩。
也就在这时,港湾左岸的山崖上,打起了旗语,告知他们有人要上船来。
一艘小船驶近,船上那白衣蒙面女子的身形令得龙君侯心中不由一震,匆匆赶到船头迎接。
飘然掠上船头的正是云梦,唐廷玉陪伴在她身边,他们身后跟随着已经成年但仍旧略带稚气的兰儿蕙儿姐妹。
龙君侯望着云梦面纱后那只若隐若现的烈焰凤凰,心中感慨万千。
他虽然料到云梦绝不会对宋室公主陪嫁到波斯这件事袖手旁观,云梦真的出现了,仍是令他感到难以应对。
云梦淡淡地说道:“我已在岸上布下兵马,方圆百里之内,所有水源都已隐藏起来,当地住户已经撤走。我知道你们的淡水大约还可以支持三天,不过你最好不要对此存太大的指望,因为我会命人毁掉水箱。”
龙君侯看看岸上,略一沉吟,说道:“我若留下那个公主,你有什么承诺?”
唐廷玉在一旁微微一笑:“龙少庄主还是和从前一样善于审时度势。”
龙君侯只好苦笑以对。
云梦看着他说道:“你若留下那位公主,我自然会让你加水之后安全离开,返程之际也能够安全通过南洋与东海。”
龙君侯断然说道:“好,来人,将后舱的静宜公主带出来!”
兰儿蕙儿扶着静宜公主先跃下小船,云梦两人临走之际,龙君侯在他们身后说道:“家父一直希望你能回江东。宣王是由家父安葬在敬亭山上,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前去祭扫。你若回江东,大汗将封你为宣城公主,你仍可以住在旧日的宣王府中。”
他注视着云梦微微一僵的背影,而唐廷玉则皱了皱眉。
但是他们头也不回地飞掠而去。
龙君侯咬了咬牙,回身对他的副将说道:“这件事一定与占婆国王的纵容脱不了干系!回去之后,我一定要禀明大汗,调集大军征伐占婆!”
副将低头不语。
龙君侯暗自叹了口气。他心中也知道,忽必烈大汗前几次征伐南洋诸国不顺利,认为这是因为南洋气侯太过酷热潮湿,不宜蒙古军队作战;若将投降的宋军水师派来征伐,又担心他们到了南洋之后,蒙古军队鞭长莫及,控制不住而发生哗变,所以已经放弃了征伐南洋的想法,而全力准备征伐日本。
他们从前未能收服云梦,未能征服这片浩瀚洋面,现在只怕机会更为渺茫。
大惑不解地看着这一切的马可·波罗,向蒙古士兵和船夫询问,却不得要领。后来在他的游记中写道:那位陪嫁的宋朝公主,被占据了占婆港的一个宋朝官员强行接走了。
龙君侯心中的郁闷只能化作一声仰天长啸。
第二天清晨,蒙古船队离开了占婆港,驶往南方海面。
龙君侯站在望楼上,望着远方驶往东北方向的三艘海船,船头飘扬的仍是日出沧海的大旗。云梦一直没有改换旗号。
两支船队背道而驰,渐渐已望不见踪影,只余下万顷碧波在强烈的阳光下汹涌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