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站在岸上的唐廷玉和赵鹏,目送谷川的船渐行渐远,终于不见,赵鹏拍拍唐廷玉的肩道:“喂,瞧不见啦,回回神吧。要不是我知道你的身份,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动心了。你自己没发觉,你盯着云梦看的眼神很令人误会吗?”
令他意外的是,唐廷玉并没有反驳他的调侃,神情之间,竟有些若有所失的迷惘。
赵鹏心头一懔,盯着他道:“你没事吧?”
唐廷玉摆摆手:“我没事,只不过有些问题要好好想一想。”
赵鹏的家仆已抬来两乘青布小轿,请他们上轿,沿了崎岖难行的乡间小路,摇摇晃晃地回陵阳镇去。阿苏三人提着裙子,小心地不让夜露打湿鞋袜,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宝儿嘴里还在不时抱怨:“这个鬼地方,连马车都不能走,公子爷偏偏一呆就是好几天!”
阿苏宛尔一笑:“小鬼头,少说两句吧,不吃点儿苦头,公子爷怎么娶得到少夫人?”
柔儿抿着嘴似笑非笑地道:“这就叫吃苦头了?等着吧,要娶到那位少夫人,更大的苦头还在后面呢!阿苏姐,当心少夫人进门后第一个苦煞的就是你。”
阿苏嗔怪地敲了一下柔儿的头:“偏你这么多话!我和你又有什么分别呢?”
柔儿扬起头斜睨着阿苏,拉长的声音说道:“是啊,是没什么大的分别,只不过呢,”她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说道:“只不过某个人是将阿苏姐放在这儿,”她指指自己的心窝,转而又指指自己的嘴角道:“将我们是放在这儿哩。”
阿苏叫了一声,做势要打柔儿,宝儿自然要过来护着柔儿,三个人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坐在轿中的赵鹏猜也猜得到她们在闹些什么,不觉微微一笑。
也就在这一刹那,赵鹏听到了无数箭枝的破空呼啸之声。
走在前面的唐廷玉已在这同时破轿而出,剑气如虹,左奔右突挡开第一轮暗箭,一边大喝道:“停轿挡箭!”
赵府的家仆训练有素,闻得号令即刻停轿,抽出轿杆团团护定了赵鹏的小轿,拨开四面不断射来的暗箭。阿苏三人闪过几枝乱箭,抽出随身短剑飞扑到赵鹏的小轿外围。
赵鹏在轿中喝道:“宝儿留下,阿苏和柔儿去帮唐廷玉,他也是对方的目标!”
阿苏与柔儿对视一眼,不免略一迟疑,赵鹏已不耐烦地喝道:“快去!”
阿苏与柔儿只得奔往独自挡在前面的唐廷玉。
唐廷玉并没有回头看她们,只道:“这儿地势开阔,不能留在这地方挨打。你们两人随我来,护着我左右两翼!”
他身形一起,向暗箭来处飞掠而去,长剑斜击,将迎面而来的箭枝挡落。
阿苏与柔儿紧跟在后,挡开左右两侧的箭枝。
唐廷玉去势太快,几乎撇下了阿苏两人,忽地惊悟到这一点,缓下了脚步,饶是如此,几个起落之间,也已逼近暗中埋伏的弓箭手,强弓利箭对他们再无威胁。那四名弓箭手当即弃下弓弩,拔出刀来,大叫着劈向尚未落地的唐廷玉三人。
唐廷玉的剑尖在劈来的长刀刀背上一点,那弓箭手把持不住,长刀几乎脱手,而唐廷玉的剑尖已斜斜挑上刺中了他右肩井穴,一条右臂登时软软地垂了下来。
唐廷玉的靴尖在他头顶一踏,斜飞出去的同时,剑尖已划破另一名弓箭手的右腕命脉,左手金针弹指射出,正欲返身逃走的那名弓箭手后颈上中了一针,当即软倒在地。
阿苏两人也已收拾掉余下那名弓箭手。
唐廷玉毫不停留地向左侧掠去。
不过片刻之间,他们已扫清正前方的这片路面。暗中传来一声尖哨,箭枝陡然间停了下来,数十个黑影从隐身之外冒了出来,迅速退入远处的树林中。
赵鹏走过来,与唐廷玉一起去检查中了金针昏倒在地以及被阿苏两人击成重伤无力逃走的那两名弓箭手。
正在地上挣扎的那受伤的黑衣蒙面人见他们走近,眼中露出极之恐慌的神色来,突地一歪头,倒在地上再不动弹。
唐廷玉急步上前,但那蒙面人的嘴角已经流出黑血来,没有了气息。
唐廷玉皱皱眉:“他是咬破藏在嘴里的毒药自杀的。能够这样控制住手下人,他的主人料想不是寻常之辈。”
赵鹏一笑:“有胆量刺杀我们两个的,本来就不是寻常人。幸好还有一个可以问口供,轿子就让给他坐了。”说着他咬了咬牙,“其实不用审我也猜得到是什么人干的。龙君侯那小子,胆子倒真是不小啊,醋劲儿也挺大的嘛,居然连你也要一起暗算!方才若不是我们配合默契,破了他的箭阵,只怕当真要吃个大亏。”
唐廷玉审视着这一片开阔之地,说道:“这个时候,龙君侯的嫌疑的确最大,但是不希望看到姑苏赵府和东海联姻的恐怕不止是龙家庄,你今后可要万分当心才是。”
赵鹏注视着他说道:“只要有唐兄的大力帮助,这些都不足为虑,对吧?”
唐廷玉微笑:“这么说未免也太抬举我了。”
他们相视一笑,回去的路上,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回到陵阳镇赵鹏下榻的客店之中,留守的家人立刻送上两封急信。
赵鹏只看了一封已然色变,再看第二封,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
阿苏三人诧异地看着赵鹏将信递给唐廷玉过目,心中不免有些嘀咕,唐廷玉毕竟是外人,赵鹏却好像什么都不瞒他一般。
第一封信来自江夫人,信中江夫人令赵鹏暂缓与东海联姻之事,却没有说理由。
唐廷玉不解地看着赵鹏,赵鹏更是一脸困惑:“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原因。家母不是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我一点头绪也没有,现在更没有心情来猜测这件事。你看看这封信。”
第二封信来自临安,临安赵府商号的总管日前得知,太师贾似道向官家献上限田之法以措办军饷、充实国库,因关系重大,临安总管打听确实了才飞书来报,并在信中附上了贾太师奏折的抄本。奏折中说道,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无田,是以国库空虚、民用匮乏;宜以官品大小,限各户田数,在限数之外者,或着原主回买,或令不满限者派买,或由官府出价买之,名为“公田”,雇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先施之浙东浙西两路,候有端绪,再推广到其他各路。贾太师恐其法不行,已先将自己名下浙田万余亩入官为公田,朝中官员纷纷扰扰,莫衷一是,有闻风献产者,大得太师赞赏;也有上疏说其法害民者,一概被黜落放逐。隶属于浙西路的姑苏赵府虽是宗室近支,但论官品,赵鹏只授了一个泉州司户的虚职,该占田一百亩;江夫人与赵鹏的伯母吴夫人都曾授过县君,按品各有田二百亩。其余田地如何处置,临安总管急等赵鹏示下;因为江东巨商都在看着姑苏赵府的动向以决定对策,朝野上下,对姑苏赵府也是备加关注。
唐廷玉低声问道:“你们府上究竟有多少田?”
赵鹏叹口气答道:“一万六千亩。其中上等良田一万亩,下余六千亩不过中等而已。”
唐廷玉可以理解赵鹏的头痛之处了。沉吟一会,他又问道:“你认为贾太师此举是对着姑苏赵府来的?因为你送李家兄弟入京惹怒了他?”
赵鹏恨恨地道:“那倒未必是对着我们来的,但是若行此法,姑苏赵府必定首当其冲。这一万六千亩田,年深日久,原主早已不知何在;若是派买,零敲碎割,烦都要将我们烦死,再说浙西路只怕也没有这么多不足限数、有资格再买田的富户;官买罢,你我都知道绝无好果子吃。好,这一招算他狠,釜底抽薪,这一阵子我们就只能尽顾着头痛这个了!”
唐廷玉疑惑地道:“官家难道就不知道,此等限田之法,新朝王莽之时也曾行过,结果是一败涂地、天下大乱?”
赵鹏苦笑:“官家一直在为国用不足而烦心,早就想找个机会敲一敲我们这些人,只是苦无借口罢了,贾太师此举不过是适逢其会。你瞧瞧,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谁能驳得倒?我得要尽快赶回临安去,弄清局势,再定对策。哦不,还是先回苏州见过家母再说。”
唐廷玉默然片刻,说道:“这一路上你尤其要当心。你若不怕贾太师更忌恨,我就调一队宣王府的武士来护送你回苏州。”
他说话的口气令得阿苏三人暗自惊异,宣王府的武士,唐廷玉凭什么说调就调?但随即明白,只怕宣王选定的继承人正是唐廷玉。
赵鹏固然对唐廷玉坦承相见,唐廷玉又何尝不是如此。
阿苏与柔儿互相看看,心中踏实了不少。有了宣王府这个强援,姑苏赵府面对种种危机时,胜算自然多了不少。
赵鹏一笑:“这个非常时刻,当然是保命要紧,还在乎这个?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千万记得调最好的人手。”
唐廷玉哑然失笑,正待转身去安排,门外禀报道云梦差人送信来。阿苏三人一听,都盯着赵鹏笑。赵鹏叫了起来:“天地良心,云梦小姐的信绝不会是你们想的那种。”
阿苏三人只是笑,直到见赵鹏读过信之后脸色有异,才收敛了笑容,凑过来看。
在信中云梦简单地通知赵鹏,有关婚事的安排,延缓到宣王出关之后再行商量,在此之前东海与姑苏赵府互不相干。
唐廷玉暗自吁了口气。
云梦终究还是遵守着他们的约定,在宣王出关之前,暂不做任何决定。
赵鹏忽然回过头来笑道:“唐兄,我怎么觉得你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你其实并不太希望云梦答应婚事,对不对?”
赵鹏似乎是在开玩笑,唐廷玉却明白他心中的疑问。
唐廷玉本可以轻轻松松地否认,然而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并无把握的猜测正中事实……
这令他无法坦然面对赵鹏的探询。
唐廷玉对这个话题的闪避,令得赵鹏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也许流言说中的往往是事实?
唐廷玉发出的信鸽,并没有调来宣王府的武士,反而给他带回了侯大总管的急信:宣王已经出关,召他去宣王府;至于赵鹏,可以顺路同去宣州,再调人护送回苏州。
唐廷玉不由得一怔。宣王出关的时间,大大早过了原来的预计,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节
到宣州时,已是三天之后的日暮时分。
宣王府规模宏大,占了宣州城的整个东北角,半新不旧的青瓦粉墙毫不张扬,院墙之中,树木葱笼,一湾流水蜿蜒穿过宅第流入城外的水阳江。
饶是赵鹏见惯各种场面,至此心中也未免有些紧张。
侯大总管笑眯眯地将他们迎入大门,赵鹏笑道:“多日不见,侯大总管更见富态了啊!”
侯大总管摆着手笑道:“哪里哪里,鹏官就不要折煞老奴了。”
唐廷玉诧异地看看侯大总管。就算赵鹏论辈份算得上宣王的侄子,侯大总管也不需如此谦恭啊。
侯大总管并不引他们去客厅,而是径自转入后园宣王静养的含珠湖畔颐年堂。踏入院门,赵鹏正犹豫着未得宣王允许,是否最好不要将阿苏三人带进颐年堂,便听见堂内一个从容清朗的声音道:“都进来吧。”
不疾不徐,毫不费力,却字字清晰,声声入耳。
赵鹏不觉为之震动,这必是宣王无疑;他虽身在堂内,却仿佛能看到小院中的一切动静,包括客人心中的犹豫。
他们走入颐年堂内,上前拜见宣王。
那一年宣王已年过六旬了,却仍像一个中年人,身材挺拔,面容清朗,微微湛蓝的双眼有如那浩瀚深邃的大海。
他只穿了一袭家常的深褐色衣袍,却仍有一种不怒自威、傲视四海的气度。
赵鹏不自觉地注视着他。龙飞之姿,天日之表,用来形容他是最合适的。也许他穿上龙袍会比任何人都更像帝王。
宣王示意他们都坐下,打量着赵鹏,过一会微笑道:“上一次见你时,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令堂有否同你说过?你若不是姑苏赵府的独子,早在那时我就将你要过来了。”
赵鹏心中剧震。
宣王接着说道:“这些年来,因为诸多顾忌,我是在有意疏远姑苏赵府。相信令堂也明白我的用意。”
赵鹏自然明白。名高震主的宣王府,如果再加上财倾天下的姑苏赵府,只怕立刻便会招来人主之忌。为人臣者,不能不收敛锋芒,以求明哲保身。
但是现在,宣王却改变了主意。
宣王注视着他,说道:“非常时刻,自然要用非常手段。这一次我叫廷玉与你同来宣州,就是想让你转告令堂,如果令堂不反对,就让你一肩挑两枝,将来成亲生子,各承一枝血脉。”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震惊地互相看看。宣王府与姑苏赵府正式结盟,天下震动,即使是贾太师,想对这两家不利之前,也得三思而后行。宣王多年静养,一旦处事,仍旧是当年令人闻名变色的霹雳手段。
赵鹏怔了片刻才道:“姑苏赵府固然已是危机当头,宣王府好像还没有这样危急吧?”
宣王微笑:“廷玉会给你解释。”
他随即转向唐廷玉:“你陪鹏官去用饭,饭后即来见我。侯大总管会将鹏官安全送到苏州,顺便好与江夫人洽谈此事。”
新月如钩,宣王与唐廷玉坐在含珠湖畔的石栏杆上,唐廷玉道:“我已将云梦盗走宫家的复国盟约的事情告诉赵鹏。云梦虽然答应不会拿它来对付宫家和王爷,只怕这件事情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宣王凝望着星空,过了一会才说道:“所以我才要正式与姑苏赵府结盟。道消魔长,不用非常手段,如何能够扳回劣势。江夫人必定会明白我的用意。”他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唐廷玉道:“有了你们两个,宣王府会比在我手中时威名更盛。”
唐廷玉望着宣王说道:“如果赵鹏能够顺利地与东海联姻,宣王府的力量将更为强大。”
宣王微微一笑:“廷玉,你想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地来试探我。”停一停,他又道:“江东流言纷纷,胡嬷嬷几个也回禀说你待那云梦姑娘很是不寻常,似乎过分关心了一些,也难怪旁人误会。我问可儿,可儿也含糊其辞。你如何对我讲?”
唐廷玉没有回答宣王的疑问,反而转过话题问道:“王爷原本说过会在四月初十左右出关,为什么提前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宣王也没有追问下去,他深信无论流言是真是假,唐廷玉自会妥善处理此事。他深思着答道:“我提前出关,是因为突然心动,再难入定。”
唐廷玉震惊地望着宣王。
宣王叹息一声:“有些事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了,但是这一次坐关之际,突然间又回到我眼前。”
唐廷玉默然片刻,问道:“王爷想起了什么?”
宣王喟然叹道:“也许是因为我的时间快到了,所以才会不断地想起身后的事。是不是因为我一生杀伐太多,上天才会给我这样的惩罚?”
唐廷玉明白宣王的心情。无论赵鹏如何出色,毕竟不能代替宣王亲生的儿女。后继无人,足以令宣王这样的英雄也意气消沉。
宣王自语般说道:“大宋自开国以来,近支皇族便人丁凋零。靖康之难,近支皇族更是几乎扫荡一空。南渡至今,不过历经高宗、孝宗、宁宗、理宗与当今官家五帝,却只有高、宁二帝是子承父位,其余三帝均以外藩入继大统。就是其他枝脉,姑苏赵府不过留得赵鹏一棵独苗;宣王府赫赫扬扬近百年,到如今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他仰天长叹:“天不佑我,时也,运也,命也!”
唐廷玉凝视着宣王那有如大海一般浩瀚明净、带着深藏的悲哀的双眼,心中一阵阵地难过。
世人只能仰望的宣王,似乎永远只让人见到他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有谁能分担宣王内心深处的重负?
但是如果他的猜测竟中事实——
唐廷玉心中的激荡令得他贸然问道:“我曾听医圣说,王爷的子嗣,因为生有恶疾,所以才无法成活。难道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
宣王已经平静下来,苦涩地答道:“即使是医圣,对有些与生俱来的缺陷也无能为力。廷玉,你可知道,我的祖母,是波斯人?”
唐廷玉注视着宣王微微湛蓝的眼睛:“我的确曾猜测过王爷的祖上中必定有来自异邦之人。”
宣王接着说道:“因此宣王府的子女,身体内流着的都不是纯粹汉人的血。你是医圣的弟子,该明白这会有什么影响。”
唐廷玉只一怔便答道:“许多对汉人来说无关紧要的疾病,很可能会对王爷这样的人造成极大的危害。”
宣王道:“是。我们遇上的是天花。汉人出天花,十之八九都会安全渡过;可是我这一辈七个兄弟姐妹,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曾有过十一个孩子,但只有一个孩子渡过这一劫。”
唐廷玉不敢再问下去。他知道唯一渡过这一劫的那个男孩子名叫烈文,终究还是在十岁那年病死了。
宣王疲倦地道:“但是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不是因为对外宣称的死于疾病,烈文从小到大都无病无灾,五岁时又顺利出了天花;烈文的死完全是因为我们的疏忽。烈文十岁那年,新到任的宣州知府送给他一盆洛阳绿牡丹。你知道吗?烈文他从小就喜欢养花,绿牡丹可遇而不可求,他非常喜欢,常常亲自照料,不许别人动手。但是没有人想到,那盆绿牡丹中,藏了一颗剧毒的雪山黑蜘蛛的卵,七天之后孵化出来,咬了烈文一口。烈文当时没有在意,但是三天之后毒性发作,无论什么办法都已救不了烈文。那个宣州知府恐惧自杀,断了我们追查的线索。这件事情我们没有对外面提起,所以外间人都以为烈文也是病故的。”
宣王的世子被人刺杀,是不能让人知道的;宣王府承受不起这样的失败。
唐廷玉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与平常一样,说道:“王爷为什么不提二十年前在鄱阳湖失去的那个孩子?”
宣王脸色突变。
唐廷玉紧接着说道:“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是王爷自己说漏了嘴。十二年前师父带着我到王府来拜见王爷,其实是将我送给王爷考选。也就在那一次,我听到了这件事情。”
宣王微一凝思,便说道:“我记得你第一次来宣王府时,就是在这颐年堂中见我的。不过我绝不会在你面前提起鄱阳湖的事情。”
唐廷玉一笑:“王爷当然不会提,是我在窗外偷听到的。”
宣王震惊地瞪视着他。
唐廷玉紧接着说道:“王爷见了我之后,师父他老人家便将我打发出去,单独和王爷在书房中谈话。我很好奇,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特意带我来让王爷过目,就趁王爷和师父还没进书房的时候躲在后窗下了。颐年堂的侍卫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在做什么,还以为我只不过在那儿看蚂蚁打架。”
宣王凝视着他:“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唐廷玉黠然一笑:“我什么都听到了。王爷问了我的生辰之后,感叹说萱夫人的那个孩子应该与我是同一个晚上出生,如果还在的话,也该和我一般大了;师父问萱夫人可有消息,王爷回答说杳无音信,经查实鄱阳湖的水贼与此事并无关系,掳走萱夫人的贼寇此后也没有提出交换条件,他怀疑萱夫人和腹中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王爷当时没有将我留在府中,以免触景伤情。十二年来,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宣王苦笑。唐廷玉从小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有的时候胆子大得叫华阳真人头疼不已。宣王喟叹道:“看来我们都太低估了八岁孩子的心机和本事。你看,廷玉,外人只知道宣王府号令天下叱咤风云,从来不会想到,我居然也会遇上这样的挫败,妻离子散,还找不出对头。”
唐廷玉注意着宣王的神色,说道:“王爷从来不提这件事,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宣王府的失败?”
宣王坦然答道:“正是。而且,经过这么多年,我也不再抱有找回他们的希望。”
唐廷玉低头思忖片刻,问道:“如果突然间有人领着一个二十岁的——唔,就说男子好了,来见王爷,说这就是萱夫人的孩子,这个人除了长得像王爷之外,别无人证物证,王爷是否能够辨别真假?”
宣王惊异地看着唐廷玉:“廷玉,你究竟想说什么?你遇上了这样的人?”
唐廷玉抬起头望着宣王,眼神炽热:“王爷,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说过的那件事,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为王爷找回萱夫人和那个孩子。”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还是小小孩童的自己,初次见到宣王时的震惊与身不由己的仰慕。这样传奇般的英雄,在世人眼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却有着这样悲哀的心事,令得静静旁听的他热泪盈眶。十二年过去,对宣王所知越多,心中的敬意越甚。宣王独自背负着重任,但是他可以分担,可以让傲然独立、心中不胜萧索的宣王开怀大笑、暂且放下那重担。
宣王凝视着他,当初选定唐廷玉,是因为他出众的才智武功;但是,唐廷玉眼中由衷的关切,甚至于有意引他开心的小小捉弄,是不是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更重要的因素?
而他只有在唐廷玉这个后辈面前,才会袒露自己心中对过往挫败的在意。
宣王心中缓缓升起温热的暖流,微笑着拍拍唐廷玉的肩,说道:“你跟我来。”
第三节
含珠湖中的小岛上,建了一幢石楼,便是世间传说的宣王府那个巨大的资料库,唐廷玉曾经在楼中消磨掉无数的夜晚,楼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唐廷玉的记忆之中。
但是走入石楼底层的地下石室时,唐廷玉仍是大大地震惊了。
这是宣王打坐的地方,安有宣王自制的机关;唐廷玉记得原是四壁空空,但现在,却以朱砂画了满壁舞剑的人像。
宣王说道:“这就是我闭关三月揣摩出来的追风十八式。”
这是他一生的心血。奇异诡怪的剑式,在珠光照耀下,咄咄逼人。
宣王道:“关于这套剑法,还有一个秘密,宣王府最大的秘密。你是否发现出剑的角度与运气的方法都很特别?”
震惊之余的唐廷玉仔细审视着剑式,道:“是。有许多动作看起来都不连贯,以常理推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除非使剑者能够自如而迅速地逆运真气,以游龙剑的柔可绕指,才有可能在对敌之时及时从上一个动作变为下一个动作。”
宣王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我的祖母,从波斯带来一个秘方,和一门与中原任何一家都大不相同的内功。中土内功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循序渐进;唯有王府内功以药物为辅,逆天运气,进展神速。但这种内功,其根基培养却不是靠后天,而是靠先天。必须在做母亲的刚刚怀孕之时,便按秘方让她服食药物,并习练一种特别的武功,使胎儿生有异禀,方能习练这一种内功,事半功倍,成就惊人。内力一深,再学其他武功,也就轻而易举了。”
停一停,他又道:“不过这种方法也有缺陷。它就像鬼谷绝学一样因为有违天道而促人年寿。我的父亲,去世时只有三十岁。而我自己,早在三十多年前,独闯鄱阳湖水寨降服水寇之时,如果不是医圣碰巧救了我,只怕我早就变成鄱阳湖里的鱼食了!”
宣王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那时年轻气盛,仗剑独闯鄱阳湖,连挑一十三关后攻入总寨,与鄱阳湖水贼的头领决战于船上,虽然最终击杀了那头领,自己也因为受伤太重、内息崩溃而几乎丧命于返途之中,幸得路过的医圣相救;此后这三十多年间,多亏了医圣全力以赴为他调理身体,几次险死还生,终究支撑到今天。
来自波斯的祖母,奠定了宣王府统领大宋武林的根基,但是宣王府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如今回想起来,宣王不知道该感谢那位不同寻常的祖母,还是该悔不当初。
唐廷玉沉吟着道:“我读过那一次医圣救治王爷的医案,医圣他老人家曾说过,当时在王爷身上试用金针渡穴,还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若非王爷的体质异于常人,只怕内力再强也经受不住。既然知道这种练功方法有违天道而促人年寿,那为什么还要——”
宣王道:“这就叫‘痴’,痴于武学。没有一个能够傲视天下的继承人,宣王府如何能够承担起统领大宋武林的重任?”
唐廷玉默然一会,说道:“站在王爷这个位置上,的确是不得不做这样的选择。”
宣王抚着一处画像,轻叹道:“我遇见阿萱,是在庐山香炉峰上。湖上风来,夕阳洒金,她独自站在云海之上,像一个遗世孤立的幽灵。她说她叫阿萱。萱草又名忘忧草。也许她是想化为忘忧之草,但满怀的愁绪又怎能化解!”
唐廷玉注视着那处画像:“这一招就好像就是萱夫人当时心情的写照吧。”
宣王叹息道:“正是。秋风秋雨催人老。”
那是人心中的肃杀之风忧郁之雨,怎么不催人速老。
宣王默然好一会,才接着道:“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鄱阳湖畔的杏园水榭,为的是医圣便于照应。阿萱即将临产的中秋之夜,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中秋之夜,一群蒙面人大举来犯。而我又正当隐疾发作之时。”
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缺陷,几乎花了他大半生的时间,才算克制住。
宣王慢慢说道:“蒙面人选择了医圣为我治病、王府侍卫全力护法的时候下手。服侍阿萱的内侍和婢女,都是我亲手训练的,杏园水榭的机关也非同等闲,所以我很放心。却没想到幽夫人竟然是内奸!我后来才发现,幽夫人就是吴常的女儿吴幽,吴常被我击杀之后,他妻子为了报仇,将女儿隐姓埋名送到我身边来卧底。若非她与那群蒙面人里应外合,阿萱不会被掳走。你可知道,阿萱甚至可以与侯大总管打成平手?”
唐廷玉震惊地道:“萱夫人有这样的身手,来历一定不凡。”
宣王叹了口气:“她从来不提她的出身来历,我也不忍勉强她。”
唐廷玉环顾着四面石壁上的剑式,忽有所悟:“王爷的意思是,那个孩子如果活着,就一定能够凭借体内不同寻常的先天真气习练这剑式?”
宣王凝视着壁上的剑式:“正是如此。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怀疑的是谁了吧?”
唐廷玉望着宣王,虽然宣王目不斜视,他也能感觉到宣王心中的激动。
唐廷玉踌躇片刻,说道:“王爷,你知道,我在医圣门下十年,又和骷髅长老——”他停了一下,小心地看看宣王的脸色;即使是这等时刻,宣王仍然不由得好笑地道:“我没怪你和骷髅长老结交。你还是快点说正经事吧。”
唐廷玉也是一笑,接着说道:“所以我看人时,常常会看到许多别人不会注意或者是无法注意到的东西。王爷,如果那个人真是王爷的骨肉,即使年纪相差悬殊、男女又各自有别,但是血脉相连,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譬如说体质与骨格、气质与性情。”
宣王怔了一下,截住他的话说道:“你是说,那是个女孩?”
唐廷玉虚晃了一枪:“我没说,我不过打个比方。”
宣王注视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廷玉,只有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即使是赵鹏,在宣王面前也因敬畏而收起了他一贯的调侃腔调。
宣王随即正色说道:“你只说,你怀疑是谁?”
唐廷玉暗自一咬牙,直视着宣王答道:“云梦。”
宣王怔在那儿。
无论他见过多少风云变幻的场面,也不及这一句话给他的震憾之大。
唐廷玉紧接着说道:“我只是在大胆猜测,是与不是,还有太多疑点需要澄清。”
宣王怔了许久,喃喃自语般道:“如果真是云梦,东海王为什么还要飞鱼岛立下效忠于她的血誓?”
唐廷玉答道:“据说东海王原本是有意让云梦嫁给谷川的,只是后来变出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王爷,如果那个孩子真是云梦,那就是你唯一的子嗣。如果东海王的计划顺利实施,宣王府的血将与东海融合在一起,到那时你将如何对待东海各岛?”
宣王长叹一声:“不错,这就是东海王的计划。我不是武后,狠不下这个心扼杀自己的女儿,更不能除掉自己唯一的子嗣,到那时只能对东海各岛让步。暗杀烈文很可能就是东海王为了保证云梦独一无二的地位而费的心机。”略一沉吟,宣王又道:“难怪得吴婆婆要暗算云梦;幽夫人是她的女儿,当然已经将阿萱和孩子被东海王掳走的消息通报给她,她也许本来就知道东海王的这个计划,知道云梦的身世。她恨我入骨,有了机会,怎能不报复到我的女儿身上。”
唐廷玉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宣王只凭他的猜测,似乎便已不由自主地当真将云梦看作萱夫人的女儿,看作当年失去的那个孩子。
这是父母子女之间血脉相连的天性,还是宣王思念太过而生的心魔?
宣王接着说道:“谷川现在一心促成赵鹏与云梦的婚事。如果云梦真是我的女儿,东海又没有能够绑住云梦的东西,他就不担心总有一日云梦会知道真相、会倒戈一击吗?”
唐廷玉一怔,答道:“他们手中很可能有萱夫人做人质。而且,虽然说血浓于水,但是民间还有一句俗语,叫做‘生母不如养母大’,东海养育云梦二十年,立誓效忠于她,这份恩情,这份责任,都足以令云梦无法轻易背弃东海。”
宣王惊异地注视着唐廷玉:“你是这样认为?即使云梦是我的女儿,她也无法轻易背弃东海?”
唐廷玉肯定地道:“是。东海以她为骄傲,她又何尝不以东海为骄傲?我见过海上的云梦,她是属于东海而不是属于江东这片土地的。”
宣王紧接着问了一句:“换了是你,你也会做这样的选择?”
唐廷玉怔了一下才答道:“我想我会。”
宣王默然不语,沉思许久,才说道:“我还没有见过云梦。”
唐廷玉道:“要见云梦并不难。她因为暂时不打算对江东武林发起攻击,所以并未着意掩盖自己的行踪,目前正乘坐由谷川夺来的一艘水师斗舰改装的双桅轻舰,沿青戈江顺流而下,准备送谷川经长江航道回东海;东海不能不留一个人镇守。”
宣王看看唐廷玉,突然开怀大笑起来,拍拍唐廷玉的肩道:“走吧,去将她找来见我!”
他们回到颐年堂,赵可已经在等着了,神色之间,颇为焦急。
一见宣王出现,赵可立即迎上来说道:“王爷,刚刚接到线报,天机府、试剑庐、霹雳堂和五禽门联手,要在青弋江上伏击东海那位云梦姑娘,龙家庄的人也出动了,但是跟在天机府四家后面,似乎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宣王与唐廷玉互相看看,唐廷玉道:“这件事情王爷你不宜出面,还是让我去吧。”
宣王略一思忖,说道:“也好。去吧。”
赵可目送唐廷玉匆匆离去,探询地问道:“王爷是要他去为天机府助阵吗?”
宣王微笑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廷玉自会随机应变,处理好这件事情。”
赵可没有再问下去。她已经敏感地发觉,唐廷玉与宣王之间似有某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显然与云梦有关;宣王提到云梦时的口气,并无敌意,令她觉得隐隐不安。
第四节
接到宣王出关的消息时,云梦一行正沿青弋江顺流而下,离长江只有不到半天的水路了。
暮春的淡淡星光之下,和风煦暖,江边的丛林中时时飘来阵阵花香,间或有几声夜鸟的啼叫,更令人觉得安宁寂静。江面上远远可见渔火点点,隐隐地传来一两声长笛。
谷川不无忧虑地看着沉思的云梦。她打算现在就给宣王送去战书吗?
云梦忽然抬起眼来,目光转向左窗,说道:“是横川君吗?进来吧。”
横川木悄然而入,灯光下他身上暗青色的鲨鱼皮水靠闪着黝暗的微光。他弯腰行了个礼,说道:“云梦小姐,我们已经探明,前方两里处,江面上铺上了长达三里的桐油,准备焚烧小姐的座船。这一带两岸均有埋伏,靠河岸处由试剑庐阻止小姐上岸,霹雳堂以飞鸦火箭配合;第二层包围圈是天机府和五禽门在树林中布设的机关;最外面则由霹雳堂埋下了火药,准备一旦前两阵失败,立刻退走,引爆火药;有一队原属落霞寨的弓箭手,由寨主宫大勇的妹妹宫巧姑率领,配合霹雳堂防守外围,以便在引爆火药之前以箭阵截住小姐、好让他们的人及时退走。”
云梦眉梢微扬:“落霞寨的弓箭手怎么会不奉枢密院的调令便擅自出山?”
横川木答道:“宫大勇不久前将他妹妹嫁给了试剑庐黄大家的孙儿黄小圣,那队弓箭手是陪嫁。”
出嫁从夫,宫巧姑再不算宫家人,是以也不必理会对宫家的禁足之令。
云梦略一沉吟,问道:“这几家都来了些什么主事人?”
横川木道:“天机府来了二爷方守拙,霹雳堂来了三爷雷震,这两个人在右岸指挥;左岸有黄小圣、宫巧姑和五禽门的吴婆婆。还有,龙家庄的少庄主龙君侯率领一队人正赶往这边。估计一个时辰后就能到右岸。”
云梦的目光一闪,站起身来:“你们辛苦了。通知你的属下,即刻撤往安全之处,继续监视各家动静,尤其是宣王府和太乙观。”
横川木意外地道:“小姐不让我们参战?”
云梦注视着他说道:“不错。”
横川木的脸色微变,云梦是否不再信任他们的能力?这是莫大的耻辱。
但是云梦紧接着说道:“横川君,你可知你为什么会输给我?”
横川木神情一震,低头答道:“小姐请明示。”
云梦盯着他说道:“以彼之短,攻我之长。”
横川木蓦地抬起头来。云梦虽然没有明说,他也已明白,潜踪匿迹、攻敌不备,是忍者之长;但与云梦交锋之时,却被时势所逼,不能不与云梦在茫茫大海上正面决一胜负,无可遁逃,以至于落入劣势。
云梦接着说道:“所以我要用你之长。没有你们,我不可能探知临安史家的秘密、一举摧毁史家;没有你们,我也不可能掌握江东武林的一举一动。”
横川木欣然一鞠躬:“多谢云梦小姐指教。”但他随即又道:“我会通知其他人撤走。至于我,我已非当日之横川木,请小姐允许我留在小姐左右以备侍卫。”
云梦微微一笑:“我看得出来。好,准备迎战!”
横川木探身窗外,吹出尖锐如夜枭的木哨声,令得宁静的春夜立时气氛大变。
谷川亦已站起,说道:“我们该立刻靠往右岸,与龙家庄前后夹击。”
云梦望着岸上的沙滩,答道:“不,右岸全交给龙家庄,我们靠往左岸。”
谷川一怔。
云梦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我要生擒吴婆婆,问一问她背叛盟约暗算我的原因,再行处死。而且,谷大哥,此时此地,你当真那么信任龙家庄?只要一举击杀我们两个,东海便将是他们的天下。”
谷川默然。
经过吴婆婆的背叛,云梦已经学会以怀疑的目光审视每一个盟友。也许终有一天她会用这种目光来审视他?
船转向左岸。
春潮湍急,船只靠岸颇费周折,而岸上的伏兵已经发现他们的意图,一声令下,霹雳堂的飞鸦火箭划破夜空,如满天流星飞往船身。
谷川指挥手下竖起挡板遮挡火箭。船尾的望哨紧急来报说,上游有数十根尖头圆木急冲而下,若再不加快速度,船只将被撞破。而潜往水下探查的手下则回报说水下已张开十数张绑有倒钩的大网,一时半刻对付不了。
云梦站在船头,听完回报,目光一转,落到船头堆着的铁锚之上,飞足踢起铁锚,伸手抓过,扬臂掷向岸上一株粗大的老樟树,人亦随之飞起,在空中喝道:“横川木,兰儿蕙儿随我来!”
岸上的人尚未回过神来,铁锚已带着沉重的呼啸声缠上了樟树的树干,云梦随即翩然落至树下,长剑出鞘,劈开林中射来的乱箭。
横川木与兰儿蕙儿紧随着云梦跃起,将至河岸时,真气不继,身形下坠,但铁锚已缠上樟树,粗大的铁链在樟树与船只之间架起了一道索桥,横川木三人落在索桥之上,借力再次纵起,跃落在云梦身边。
谷川已然明白云梦的用意,即刻令力大无穷的昆仑奴扯住铁链,一点点向河岸拉近,船只靠岸的速度立时加快。
沙滩上已有十余名试剑庐弟子,各执试剑庐炼制的锋利短刀,飞奔过来,大喝着挥刀砍向铁链。
兰儿蕙儿不待云梦令下,已挺身上前拦截。
云梦令横川木守在树下,自己飞身扑入了密林之中。
林中悄无人声,斑驳树影中也不见任何人迹。云梦不觉皱了皱眉。
一张几近透明的大网无声无息地自天而降,然而那张网太过轻软,下降的速度未免稍稍慢了那么一点,警觉地环顾着周围动静的云梦,本能地感到了头顶降下的危机,眼角余光瞥见星光下的淡淡网影时,身形已然风一般飘起,横移出丈余开外,那张飘落的天机网堪堪扫过她的衣角。
云梦左手扬起处,穿云梭划出一道银色弧线,没入树顶,一个人影来不及躲避,砰然摔落下来,掉入树下本是用来对付云梦的陷阱之中。
四周又是一片寂静。
云梦环视着四周,目光扫过林外时,已经看到,横川木虽然能够稳稳守住树下的铁锚,兰儿两人却已十分吃力;飞鸦火箭的威力太强,船只已多处起火;上游飘下的尖头圆木已有几根撞上了船身,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必须尽快控制局势。
没有人敢贸然出来收拾地上的天机网。云梦左掌虚张,那张网被吸附到她手中。
云梦深吸一口气,身形蓦地纵起,双足在身旁的树干上一踏,整个人横飞起来,如一股小旋风卷过密林,随着她双足不停地踏过大大小小的树干,长剑带起泠泠寒光,刺入每一处她认为可能的伏兵之处。
安在地上的陷阱再无用武之地,反而捕捉了好几个被云梦刺伤、摔出埋伏之处的自己人。
每个人都以为,生长在东海之上的云梦,一入密林,将如龙游浅水。
然而巫山门的武功,却都是在山高林密、猿啼虎啸的巫山十二峰中练就。
林中立时骚动起来,落叶与飞花在斑驳树影间乱舞。
云梦将要踏出密林时,身形折转,再次横飞回来。
她已摸清林中的布置何处强何处弱。
最强之处,定然是首脑人物所在之地。
擒贼擒王。只要她制住首脑人物,对方的攻势将自行停止。
云梦的身形如离弦之箭,飞冲向她选定的目标。
地上突然弹起一张巨大的竹排,竹排上绑着削尖的竹刀,迎面罩向扑过来的云梦。
云梦没有向上跃起躲避竹刀,却将手腕一抖,长剑幻起一片银光,竹刀与竹排被剑光绞得粉碎,四面纷飞,树顶罩下的绳网只网住了无数碎片,云梦已然冲入前方的密林之中,剑尖击飞了藏在暗处的吴婆婆自龙头拐中射出的一柄淬毒短刀,迅即又刺向吴婆婆的右肩。
吴婆婆向后一滚,没入树丛中,两名五禽门弟子立刻抢上前来拦住云梦,好让吴婆婆逃脱。
云梦长剑斜拖,划开了两名五禽门弟子的前胸,随即又追了上去。
但只不过这一迟滞,吴婆婆早已不知去向。
而她已追到了密林边缘。
抬眼四顾,船只离岸已近,轻功较好的东海武士已能借助索桥跳上岸来。
这令她略松了一口气。
转眼却见霹雳堂弟子眼见得飞鸦火箭已尽、无力再阻止船只靠岸,于是纷纷弃了弓箭,拔出刀来阻杀刚刚上岸、立足未稳的东海武士。
云梦微一皱眉,审视着混乱的战局,目光突然触及以六出梅花阵围攻横川木的六名试剑庐弟子中的一个。
所有试剑庐弟子均是一色的暗红劲装,这个人也不例外;进退之际,也不见得他比其他人高明到哪儿去。
然而一些细小的动作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
每次变幻阵法、重新将横川木困在中心的时候,其他人都会有意无意地看他一眼,然后再出手攻击。
云梦不再迟疑,长啸一声,飞掠向那名试剑庐弟子,口中喝道:“横川木去助兰儿蕙儿,这六个人给我!”
横川木立刻回刀往地上一扑,自六人的空隙间不可思议地钻了出去,顺着夜露未干的青草滑向兰儿两人。
那六人迅速变幻阵势,将那名成为云梦目标的弟子护在后排,六柄长剑齐齐指向掠近的云梦。
然而云梦手中的惊魂之剑递出,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六柄长剑寸寸折断。
六人大惊,这才明白黄大家为什么对这柄剑的失窃一直耿耿于怀;当下往地上一滚,欲躲开云梦步步紧逼的攻击。
尚未稳住阵脚,云梦已如影随形逼近过来,双足在离她最近的两名弟子肩头一踏,一冷一暖两股气流逼得他们踉跄跌倒;左手微张,看似轻轻拂过左首那弟子的胸前,那弟子却如被雷霆,颓然倒了下去;云梦左手扬处,两枚穿云梭一左一右飞出,余下三人急退向赶来接应的同伴,却已迟了一步,穿云梭绕了一个大弯,盘旋着飞回,逼得三人只能狼狈地滚倒在地,穿云梭自他们头顶呼哨而过,三人刚刚跃起,飞过的穿云梭被云梦以剑尖斜击,再次飞了回来,左右两侧的两名试剑庐弟子猝不及防,正中胸口,即刻倒了下去。
只余下被云梦视为目标的那名弟子。
那弟子向后一退,蓦地双腕一翻,三十六枚柳叶飞刀漫天飞出。
却原来他步步后退,示敌以弱,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攻敌不备的时机。
心中认定已经胜券在握的云梦吃了一惊,左手一抖,肩上斗篷应念飞出,在她身前张开一道屏障,将飞刀兜在斗篷之中,掷了出去;但仍有几柄刀贴着云梦衣襟飞过,将她衣服擦破了好几处。
那弟子一击不中,脸色微变,向后急退。
云梦不容他再出手,左手在腰间一抹,已将缴获的天机网取在手中,脚下踢起一块碎石,贴着地面击中了那弟子的脚背,令得他身形一滞之时,天机网已撒了出去。
那弟子被牢牢缚住。
云梦即刻抢上前去闭了他的穴道,将他提了起来,高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试剑庐弟子首先退了下去,霹雳堂弟子迟疑了一阵才不情愿地退下。
云梦微笑着向手中的那名试剑庐弟子说道:“黄小圣,你差一点就成功地杀了我。难怪得会选你来统率试剑庐出战。只可惜最终还是我赢了。”
那弟子没有否认云梦对他身份的断定,紧抿着嘴,直视着前方,打定了主意不发一言。
第五节
晨光曦微。
船只上的火已经扑灭,前方江面上的火却正熊熊燃烧。只有等江面上的桐油全部烧完之后,船只才能顺利通过。
东海武士只不过一人战死,两人重伤,五人轻伤;天机府诸人之中,中了云梦穿云梭的三人虽服了云梦给的解药,一时还不能动弹,其他受伤者有十余人之多,死者五人。
而黄小圣已落入云梦手中。
雷震仍留在右岸,以免龙家庄的人马趁火打劫。渡江而来、接替黄小圣统领各家弟子的方守拙守在十余丈开外,面色沉重。
这一阵天机府四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却落得损兵折将、得不偿失。
脸色阴沉的吴婆婆,领着五禽门弟子守在沙滩上,对面是同样阴沉着脸的宫巧姑,与她手下的弓箭手。
曙光初现之时,江面上的火势已经暗弱,云梦打算启航了。
方守拙站起身来道:“你们要走可以,先留下黄小圣;我可以保证十二个时辰内不追击你们。”
云梦微微一笑:“方二爷或许可以约束天机府,至于其他几家,恐怕方二爷的威望还差那么一点儿。要我放了黄小圣也可以,叫宣王府派一个能做主的人来和我谈。现在我要走了,诸位请让步。”
方守拙脸色变了数变,终究还是不敢冒险阻拦云梦,默默地让开路。
横川木提着黄小圣,兰儿蕙儿左右护卫,随着云梦慢慢走向船只。
宫巧姑突然将手一挥,落霞寨的弓箭手刹那间张起了十八张硬弩,每张硬弩一控十八发,射向走在人群之中的云梦等人。
云梦一行虽然一直严阵以待,挡过两轮准确而有力的弩箭之后,激战半夜、休息不够的兰儿蕙儿两人已然手臂酸软,满面潮|红。
方守拙急令试剑庐弟子与天机府弟子阻拦弓箭手。
才刚将这两家弟子调过去,云梦一行已被吴婆婆率五禽门弟子围住。
霹雳堂弟子只能奉方守拙之命从后面牵制五禽门的攻击,以免云梦拿黄小圣来开刀。
船上的谷川望见这一片混战,暗自摇头。
号令不明,互不统属,也难怪得江东武林这一战败得如此窝囊。
云梦横剑挡过吴婆婆当头劈来的一拐,回头低喝道:“兰儿蕙儿先上船!”
兰儿蕙儿即刻纵身跃起,云梦左掌击在兰儿后背,送入一股真力,兰儿顺势一带蕙儿,两人翩然飞向船头,真气将尽、身形下滞之时,缚仙索已飞出,缠住桅杆,将她们带落至船头。
云梦左手抓过黄小圣,扬臂掷向船头。
谷川双掌齐出,抵在兰儿蕙儿后心,送入真气,助她们配合云梦接住黄小圣。
方守拙飞身去救,兰儿蕙儿的缚仙索已经抢先飞出,如水中游动的长蛇,将空中跌落的黄小圣牢牢缠住,收了回去。
云梦掷出黄小圣的同时,吴婆婆的龙头拐趁机击中她后心。
云梦身形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吴婆婆大喜,急步抢过来,龙头拐带起呼呼风声,向云梦左腰横扫过去。
看看已将击中,云梦忽地腰肢一扭,让过龙头,左手下探将拐身扣住,顺手一带,去势太急太快的吴婆婆被带得脚下不稳扑向地面,急运力稳住下盘时,云梦却将手一放,吴婆婆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
云梦身形一晃欺入她近身之处,吴婆婆只觉喉头一凉,惊魂剑已抵住了她咽喉。
至此她才明白,云梦之所以会冒险让她的龙头拐击中后心,为的就是诱她急进从而失误。
吴婆婆脸上的恨意令得云梦心中一凛,不待她闭住吴婆婆的穴道,吴婆婆已经飞快地抽出一柄短刀插向云梦小腹。
但是斜刺里一枝短箭激射而至,刺入吴婆婆的右手虎口,短刀当啷落地。
云梦震惊地瞥见了十数丈开外一边收起折叠弓一边急奔而来的唐廷玉,她身子一旋转到了吴婆婆的身后,左手连点吴婆婆背上七处大穴,随即将吴婆婆抓了起来,飞投向船头。
横川木紧随在后。
五禽门弟子呐喊着追了上来。
横川木忽地回手一刀劈在水中,唐廷玉高叫:“快退!”
吴婆婆已落入云梦手中,五禽门弟子哪里肯听这句警告,仍然挥刀砍向为云梦断后的横川木。
然而冲天而起的水柱之中,已看不见横川木的身影。
水柱扑面而来,将追得最近的两名五禽门弟子卷入水中,只听两声惨叫,水柱重新落入江中,那两名弟子也已倒入江水中,血流染红了江面。
横川木没入了江水中。
唐廷玉提气纵起,自两名五禽门弟子的头顶踏过,在半空中连翻两个跟斗,追上了正要落向船头的云梦,惊魂剑与唐廷玉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古朴长剑在空中交击数次,唐廷玉抢先落在船头,左手金针射出,刺向云梦紧抓着吴婆婆的左臂肩井穴,云梦刚刚踏上船头的栏杆,立足未稳,斜身闪避金针、手上一松之际,吴婆婆已被唐廷玉抢了过去。
唐廷玉随即跃落到丈余开外,背向江水,横剑胸前,显然并不急于离去。
船头上的东海武士根本来不及插手。
云梦也跃落船头。功败垂成,她的脸色气得煞白。谷川走近她,低声说道:“云梦,听听他的来意又何妨,好歹他刚才救了你一次。”
云梦不语。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无奈唐廷玉的所作所为委实令她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这个屡次坏她大事的可恶对手。
唐廷玉道:“如果我以宣王府的名义保证江东武林不擅自追击你们,你是否可以将黄小圣放回?”他举起手中的长剑:“这是宣王赐与我的工布剑,也是我得到宣王准许、全权处理此事的证据。”
云梦注视他片刻,回过头道:“将黄小圣放了。”
直到黄小圣安全回到岸上,唐廷玉才继续说道:“这张天机网,你是否愿意用它来交换现在仍囚禁在天机府中的小青姑娘?”
云梦答道:“当然。”
唐廷玉微笑道:“好,我会安排天机府以人换网的。宣王爷已经出关,他很想见一见你,和你谈一谈,你是否愿意去宣王府一趟?或者你选一个地点?”
云梦冷冷答道:“正巧,我也正想见一见宣王。宣王若真能号令江东武林,我就不须再辗转征战、虚耗时日了。”
谷川全身一震,云梦终究还是向宣王提出了挑战。
唐廷玉震惊地望着云梦,过了一会才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云梦一笑:“以唐公子的聪明才智,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好,那我就说得明白一点。宣王是否愿意与我一战以定胜负、免除双方无谓之牺牲?”
船只去岸尚不太远,他们的对话隐隐约约地传到岸上,岸上众人震惊万分,都嗡动起来。
唐廷玉沉默了一会才道:“这件事情,恕我不能替宣王决定。你既有此意,为何不移驾宣城,与宣王当面订约?”
云梦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唐廷玉似乎非常希望她去宣城;虽然他表面上说得并不在意。
不待他回答,唐廷玉却又转向谷川说道:“宣王府既然出面邀请了云梦姑娘,来者是客,自然不会为难云梦姑娘,谷岛主应该明白宣王府的立场,不至于怀疑我别有用心吧?”
谷川深深看了唐廷玉一眼,转向云梦道:“你意下如何?”
云梦盯着唐廷玉,仿佛要看穿他心中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唐廷玉但笑不语。
虽然他心中不无紧张,至少表面上泰然自若。
云梦微微皱起了眉。
短短的一刹,却是如此漫长。
云梦终于说道:“三天后的日落时分,我会在宣州城外水阳江上恭候宣王大驾光临。”
唐廷玉微笑道:“我这就回去告知宣王。”停一停,他又道:“方才我远远地见吴婆婆那一拐确实击中了你。如果觉得不适,千万记得服药,以免误了你的计划。”
云梦心中怒意又起,才要抢白唐廷玉几句,谷川已抢先答道:“多谢提醒。”
他心中不无忧虑。唐廷玉似乎能够轻易地激起云梦的怒意;如果宣王府以这样一个继承人来与云梦对阵,只怕云梦会因为不能保持冷静而失手。
唐廷玉提着吴婆婆跃落江岸,云梦即刻下令开船。
她转过头来,眉头微皱,说道:“谷大哥,方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如果谷川及时出手从背后攻击唐廷玉,唐廷玉必定无法带走吴婆婆。
谷川踌躇了一下才答道:“我们欠他的人情。”
云梦抿紧了嘴唇。谷川说的是实情。她自己方才在唐廷玉出手抢人之际也因为心中略一犹豫而就此落了下风。
临走之际,云梦注意到唐廷玉并没有将吴婆婆放走,而是交给了随他赶来的宣王府侍卫。
她对谷川说道:“唐廷玉还算聪明,知道扣住吴婆婆,以免五禽门不听他的号令来追杀我们。”
谷川也注意到了,只不过他的看法不同于云梦。
唐廷玉扣住吴婆婆,只怕动机并不那么简单。他究竟想从吴婆婆嘴里问出一些什么东西?
听说庐山医圣以针炙之术配合上乘内功,可以让一个内家高手在不知不觉之间说出所有施针者想知道的秘密;甚至可以在受针者的脑中种下某种暗示、变成施针者最可靠的奴隶。
以医圣普渡众生的慈悲胸怀,当然不会动用这种近于邪恶的手段。
但是唐廷玉——
谷川无法断定,唐廷玉是否懂得这种针炙之术。
然而以谷川对唐廷玉的了解,如果唐廷玉有这种手段,如果他以为确有需要,他是不会惮于用这种手段来达到目的的。
谷川沉吟不语。这是不是正是他所希望见到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