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域沉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发觉自己骨折的左小腿已经敷了药,上了夹板,用布带层层缠绕捆缚,包扎得很是仔细,用心感受,药也用得不错,略略松一口气,这才抬起眼来打量四周。
他跟着乔空山住过不少道观,因此一眼便看出来,自己是躺在一个道观的耳房中,看房中陈设,这道观似乎还规模不小,家底丰厚,摆在床头矮几上的果盘,是细腻润泽的甜白瓷,盘中装着几枚这个季节十分罕见的金桔。
他那对插着银针的鹿皮护腕,清理干净了摆在果盘之旁,密制夹层里装了各色药丸的犀牛皮宽腰带连带那个鹿皮小钱囊一起搭在椅背上,他原本穿着的那身西地锦夹袄,早已被礁石挂得破破烂烂,却也洗净晒好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上面压着他先前戴在颈上的羊脂玉观音。
至于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道袍,有些大有些旧,但是质地柔软,与被褥一样温暖舒适。
一时之间,宋域沉有些恍惚了,觉得自己就像重新回到了母亲那个小院中一样。
他试着想要坐起来,一动弹,便碰到了斜拉在床头的一根红线,串在线上的铜铃立时叮当乱响,不多时便有一个中年道人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见他醒了,长吁一口气,赶紧照料他洗漱,又到厨下端了一碗温热的细米清粥来,说道:“小公子昏迷了三天三夜,为免胃肠不适,先只用一碗粥吧。”
待到用完之后,收拾干净,那道人才坐下来,向宋域沉解释道,这是江陵仙游观,周围八十里,都是仙游观的产业;三天前一个仙游观的信徒在江边打鱼时拣到了昏迷不醒的宋域沉,便送到观里来了;自己名叫丁信,是仙游观的杂工道人,这几日专门负责照顾宋域沉。
一边说着,丁信又将钱囊取过,让他检查囊中钱物可曾缺失。二十枚金叶、五十枚银叶,竟是一枚未少。宋域沉不免暗自吃惊,这仙游观,只怕在这方圆数十里内,大有威名,以至于信徒面对如许金银也不敢昧下。
而这样一个大观,却专门安排一个杂工道人来照顾素昧平生的自己……宋域沉不无疑问地打量着这道人,丁信陪着笑道:“小公子莫怪,这是有缘故的。小公子被拣到时,虽然昏迷未醒,但是这相貌气度、周身衣物,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出身,观主想结个善缘,所以才……”
出家人说是不问世事,其实哪里又离得了这些事情?越是通衢大道的寺观,越是趋炎附势,这情形宋域沉也见过了不少,当下略略放下疑问,开口道谢,又问起能否请观主代为悬赏寻找自己的四名家仆——他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乔空山为他假造的那个万州富商子的身份,应该可以直说无妨。
丁信满口答应,为他寻来笔墨纸砚,又找来一块平滑的木板,架在**,铺开纸张,看宋域沉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乔松四人的头像,笔下不停,写了悬赏寻访之事,丁信虽然只粗粗识得几个字,也看得出,面前这位小公子,书画皆通,的确出身不凡,脸上陪着的笑容,不觉越发深了。
一连写了三十份,宋域沉方才疲惫地停下笔,有些窘迫地笑笑:“还要烦请道长将这些悬赏单张贴在崆岭滩以下的各处码头。所需费用,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他不愿意去回想乔松将他推出暗棋礁的情形,只自欺欺人地认定,连自己都能够从江水中生还,乔松四人,身手不凡,一定也能够死里逃生。
张口便要将悬赏单从崆岭滩一路贴到江陵,丁信觉得这小公子果然是大家出身,见惯了大场面,当下满口答应,捧着悬赏单出去了。
宋域沉重新躺下,静静运气,温养身体,尤其是小腿骨折之处。
平常人总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自己固然不须如此,但哪怕这仙游观给他用的药很不错,自己的内视温养之术又初有成效,也很难飞速痊愈。
他一定得小心又小心,不要让骨头长歪,以免将来被师父敲断重新接一次。
现在看来,这仙游观似乎还算清静有规矩——也许有些势利眼,觉得他奇货可居,所以才这般优待,但正因为此,反倒让他觉得合情合理——应该可以让他放下心来好好养伤。
悬赏单贴出去五天以后,有了第一份回音。
乔松的尸体,早在宋域沉昏睡的那几天里,便被渔夫打捞了起来,像以往的无主尸首一样,安葬在仙游观后山的义冢之中。打劳的渔夫偶然间见到了悬赏令,才想起来这么一回事。
宋域沉坚持要亲自到义冢去,又不肯让人背。丁信无法,只得寻了根树叉,修整修整,权当一根拐杖,由得他拄着,自己在一旁搀扶,出后门到了义冢。
丛冢累累,没有墓碑,只从坟土上,约略可以认出,哪一些是新葬之人,大约十几座新墓,数目并不多,宋域沉面色苍白地看了许久,转过头问丁信:“我若是想掘开这些新墓,是否需要观主同意?”
丁信大惊:“这个,小公子,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不好惊动……”
宋域沉抿一抿嘴,淡然答道:“还请丁道长转告观主一声。”
其他三名仆役,不过短短几日相处,对他又敬而远之,倒也罢了;惟有乔松,宋域沉觉得自己若是不能亲自确认乔松的生死、不能找出乔松的尸首来好好安葬,心中始终会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这些日子里,每次想到乔松将他推出暗棋礁的情形时,他都会回想起,当初自己故意从山道上坠马落崖时,同古拉噶毫不迟疑的舍身相护。
这两个人,对自己的态度,其实很相像的。
不知不觉之中,对同古拉噶的怀念与感激,也变成了对乔松的怀念、感激以及愧疚。
他必须得做一点儿什么,才能让自己翻腾的心绪安宁下来。
丁信暗自嘀咕着,果然是富贵人家娇养成性的公子哥儿,所以才这样任性执拗。
掘墓认人这样的大事,自然只有观主才能决定,丁信报上去之后,不过半日,观主重楼子便召见了宋域沉。
重楼子的居处,在山顶最高处,背靠深谷,楼阁嶙峋,庭院当中,立了一尊三丈来高的镀金铜人,双手举着圆盘,仰面向天。
宋域沉不觉怔了一下。
承露金人。
秦皇汉武,都曾经立十二金人承接仙露,祈求长生久视。
重楼子站在紧邻深谷的石栏前,身量高瘦,面目疏朗,袍袖飘飘,颇有仙长之风。
丁信扶着宋域沉施了礼之后,照顾他坐下,重楼子也在对面石凳上坐了下来。
山风浩浩,白雾飘**,隐隐然有凌云之感。只是云雾之中,时时有鸦群飞过,哑哑嘶啼,令人生出莫名的寒意来。
重楼子言语不多,不过辞气清和,听之令人忘忧。他耐心听了宋域沉说完感谢之辞以及此番来意,安慰了宋域沉一番,又慢条斯理地将生死之道解说了一番,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生死乃世间常事,死者已矣,不必打扰,也不必耿耿于怀,只当是化作那山间清风,涧底流水,来自于造化又复归于造化。
宋域沉承认这重楼子说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很得道家自然之理,他若再坚持掘坟,未免太不识趣了——而且,他心底明白,乔松其实早已死了。
看着他消沉下去,重楼子又微笑道,日间无事,不妨读读书,岂不闻古人有言:未有神仙不读书?
这番话里暗藏的诱导之意,让宋域沉心中一怔,这才注意到,重楼子打量他时,目光闪烁,将“奇货可居”四个字,写得太过明显了一点儿。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里,重楼子来看望他时,总会有意无意地与他谈论生死之道长生之术,以及仙游观在荆楚一带所受的尊崇供奉。
而因为重楼子的看重,宋域沉的衣食住行,比初来时,又精致了几分,送来的伤药更是上好。
宋域沉难免要怀疑,这位道长,是不是有意将他收入门下,所以才想方设法地在他面前炫耀。
让他担忧的是,乔柏三人,一直没有消息。
一个月后,宋域沉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他痊愈的速度,让重楼子大大惊叹了一番,随即又命丁信给他送了一瓶膏药,说是新近从波斯得来的秘药,涂疤去痕颇有奇效。宋域沉常年随着乔空山行走于山野之间,身上多少留下了一些细碎的伤痕,乔空山从不在意这些东西,自然也想不起来要专门配药为他去除这些微疤痕,若非重楼子提起,宋域沉还真忘了这回事。
想想重楼子衣食住行的精致雅洁,宋域沉很能理解仙游观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秘药。
在手臂上试过药性与药效之后,宋域沉才开始在全身涂抹。背上的伤痕,则由观里的郎中代劳。不过半个月,伤痕尽已不见。宋域沉留了一点儿在瓶中,盘算着作个样本,以后想办法摸索出其中配料,自己制出来,正好送给母亲用,他记得母亲的左额角,有一道旧伤,似是在硬物上撞出来的,平日里总用头发遮盖着。
伤痕尽去之时,宋域沉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久等乔柏等人不到,他虽然焦急担忧,但是归心似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安心住在观中了,于是急急去向重楼子告辞,又带着几分窘迫地说道,日后一定会与师父一道前来拜谢观主。这些日子以来,仙游观对他不同寻常的厚待以及重楼子这样热衷于同他谈论长生术炼丹术导引术以及各家道藏,都让宋域沉认为,重楼子就像韩迎和乔空山一样,想要收他做弟子,所以才这样看重,有意无意地诱导他留下来做仙游观的下一任主持。
重楼子遗憾不已,不过仍是提出,可以派丁信护送他去扬州——宋域沉对外声称是要去扬州投亲的,他绝不会将宣州这个真正的目的地暴露出来。
宋域沉犹豫不决。他觉得重楼子是不想就此放手,又不愿强拉硬买让他反感,所以才干脆摆出这样光明正大的姿态来,派人送他到扬州去见那位子虚乌有的长辈,直接与他的师长搭上线,才好说话。
他有太多秘密,绝不想让丁信跟在身边,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好如何拒绝这位对他有大恩的观主。踌躇片刻,宋域沉答道:“多谢观主好意,晚辈愧领了。”
到了扬州,他再甩开丁信也不迟。
丁信办事很稳妥,仙游观的名号又好用,所以他们很快搭上了一艘江陵巨商常氏商行往扬州去贩盐的大船,常家巨富,一列五艘大船,皆是名家精制,坚牢舒适得很,绝非寻常客船可比。常家领队的四爷,亲自将他们安排在顶层的客房之中,对着宋域沉,将仙游观及重楼子夸了又夸,只觉家乡有此名观与仙长,自己也与有荣焉;而仙游观在江陵码头上偏偏看中他家的船,自然也是常家的荣耀。
顺流而下,日暮时候,船队泊了岸,常四邀请宋域沉到他的舱中一道用晚饭。因是盛夏,舱中尚有暑热之气,桌椅便摆到了甲板上,借着落日的余辉,迎着江面凉风,甚是惬意。
宋域沉突然跳了起来,奔到栏杆边,几名仆役来不及阻拦,他已经翻身跳了下去,三层楼船,高出水面数丈,四下里一片惊呼,惊呼声中,宋域沉双足飞快踏过船栏,纵身跃落在岸上,直奔向那一队掳了人之后刚刚纵马离去的蒙古骑兵。岸上行人惊恐地望着这一幕,常四的脸色大变,惟恐宋域沉此举将蒙古人引到自家船上来,立刻下令开船,又苦着脸对丁信道,不是他不尊奉仙游观,委实是得罪不起蒙古人,又劝丁信千万不要追上去,否则连累了仙游观,常家担当不起。当下不由分说,命人将丁信按住,起锚开船。
那队蒙古骑兵虽然在马后拖着数人,去势仍是极快,转眼已经离了码头,绕过小山坡,奔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军营。四野无人,宋域沉没了顾忌,索性用蒙古语高声喝停,那队蒙古骑兵诧异之下,果然停了下来,带转马头,看着那汉人妆束的少年飞快跑来。带队的十夫长突然张弓搭箭描准了他,喝道:“退回去!”
宋域沉跑得太快太轻松,让他不能不生出警觉。
十夫长这么一张弓,其他几人,也纷纷摘下弓箭,随时准备听令射杀面前这个可疑的少年。
宋域沉并不想在这空旷原野之中对上十张弓箭,立刻停住脚步,高声叫道:“你们抓的人里,有一个是我的家仆!”
他不知道乔槐为什么会落到蒙古人手里,但既然见到了,便不能不救。
那十夫长警惕地喝问:“你是什么人?”
宋域沉还真没办法现编一个能让对方乖乖放人的身份,干脆不编,不耐烦地答道:“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先放了我的家仆再说!”
他衣饰华美,气焰嚣张,身手矫健,又说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话,那队蒙古骑兵怀疑他也许是哪位亲贵家里偷跑出来的子弟,还真不敢贸然翻脸,略一商量,便匀了一匹马出来,对他解释道这些人都是江陵将军府张榜捉拿的要犯,不敢私放,其中若真有误会,不妨一道去见驻守此地的百夫长。
宋域沉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动作娴熟,十夫长有意选给他的那匹性子恶劣的马,刚要扬蹄蹦跳,被宋域沉在耳根下轻轻一拍,立时变得乖巧温顺,俯首贴耳,不敢再乱蹶蹄子。
这么一手,看得那些蒙古骑兵,个个佩服,心下早已认定,面前这汉人妆束的少年,身份必定不凡,不知是哪位贵人子弟。所以当宋域沉说要看看自己的家仆伤势如何时,那十夫长很殷勤地将乔槐身上的绳索挑断了,乔槐吃力地站起来,满身满脸的尘土与血痕,宋域沉策马过来,跳下鞍,打算替乔槐诊诊脉,看看有无内伤。
然而他刚刚伸出手去,乔槐本是伸过来让他诊脉的右手,忽地向上一翻扣住了他的小臂,指环上的尖刺,透衣而入,尖刺上的烈药,眨眼间便让宋域沉整个右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宋域沉见势不妙,立时大叫“救命”,满心打算着这么一叫,就算自己马上被迷晕了,那队蒙古兵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带走。
果然,药性弥漫全身之际,那十夫长也已赶到,惊疑地喝问,宋域沉不能动弹,神智却未失,正得意间,不想那乔槐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小公子逃家已久,不用这个法子,捉不回去。”
他居然还能掏出一面江陵将军府的令牌来证实他某位亲贵家将的身份!
宋域沉眼睁睁地看着那队蒙古兵恭恭敬敬地送了一匹马,让乔槐带自己离去,几乎气晕过去。
乔空山这个不带眼识人的,居然将他交到了乔槐这个吃里扒外的恶仆手里!
乔槐带着他一路疾驰,天亮时分,宋域沉被哑哑鸦声惊醒,睁眼一看,竟然重新回到了仙游观!
难不成是重楼子打算瞒天过海,将他变成仙游观的弟子?
然而他内心深处,隐约觉得很是不妥。
这仙游观的前山后谷之中的乌鸦,未免太多了一些。
鸦性食腐,这山林之中,究竟有多少食饵,才会引得这么多乌鸦徘徊不去?
而且,乔槐多少应该知道乔空山的手段,他和重楼子就这么有把握,抢了人家徒弟,就不会被乔空山掀了整个仙游观?
乔槐一直策马跑到山路太过陡峭之处,才将宋域沉提下鞍来,倚放在树下,反手一刀割断了马喉,随即一脚将马儿踢下了深谷。
狼群出没、鸦群乱飞、终年无人能入的深谷,的确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宋域沉只觉一块巨石蓦地压上了心头。